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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工阶段的矿工村人人都没有活干, 因而玛丽想要找个女仆倒是格外轻松。埃内博夫人有心同这位“巴黎来的”年轻姑娘交好, 转天就从附近的矿工村找来了合适的人选。
她带来的女孩儿叫卡特琳,说已经十五岁了。玛丽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有十五岁——矿工家的女儿容貌不错, 长相格外讨人喜欢, 却也带着长期营养不良而存在的瘦弱和苍白。
卡特琳站在公寓的门前, 说什么也不肯穿着沾泥土的鞋子进门,她倒是机灵,干脆将鞋子脱了下来,光脚踩在地板上。
这样的动作换来了埃内博夫人的好感,却让玛丽感觉有些心酸。
可玛丽偏偏不能表现出来,她只得绷着全然不在乎的神情, 但听到她是工人家的女儿,就已经确定了人选。她需要一位能打掩护的女仆,而工人家的孩子自然能理解玛丽真正的作为。
除此之外,两天下来玛丽没有获得多少有用的信息。
格雷古瓦夫人和她的女儿知道的东西并不多, 格雷古瓦小姐今年十八岁,和莉迪亚年龄相仿,可她表现出的单纯和稚嫩比还没踏出朗伯恩的莉迪亚更甚。
虽然没有昔日莉迪亚的目光短浅和满不在乎,但格雷古瓦小姐对自家宅邸之外的事情近乎一无所知。她不知道自己吃穿用度的钱具体是从哪儿来的,不知道埃内博先生近日在头疼的罢工会带来什么后果, 可谓是何不食肉糜的典范。
相处了一天半,玛丽就已然知道了格雷古瓦一家的发家史。
米尔顿的约翰·桑顿先生是白手起家的实干者, 他经历过贫穷, 事事亲力亲为, 见到工人们生活困苦后也乐于沟通,在玛丽眼中算得上是一位有良心的资本家——而格雷古瓦一家则几乎完全是桑顿先生的反面。
他们的发家全靠祖上一笔不大不小的投资随着经营更迭和时代变化利滚利变大,格雷古瓦一家不问世事,不关心任何现实中发生的事情,甚至不了解自己祖上投资过的蒙苏煤矿,全靠埃内博先生经营管理。一家三口人没有任何作为,却白白得来金钱,躺在煤矿工人的血肉乃至尸体之上过着奢侈生活。
要说桑顿先生心地善良、刚正不阿,他和他雇佣的工人之前远不至于到截然对立的程度话,那么格雷古瓦一家,在玛丽看来则是实打实的剥削者了。
越是听着格雷古瓦小姐说着近乎可笑的幼稚话题,玛丽越能体会到蒙苏煤矿的工人是如何被逼到绝路上的。
于是当天下午,在送走了几位夫人后,玛丽做出要调查研究的姿态,表面上请卡特琳带她在镇子之间转转,亲眼瞧瞧工人们的生活,实则却是直奔约定好的旅店,敲开紧闭的大门,找到了福尔摩斯和哈维记者。
“没什么结果,”玛丽一见到两位熟人,很是气馁地开口,“格雷古瓦夫人和她的女儿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哈维记者失笑几声:“先别着急,玛丽小姐,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工人朋友。这位是艾蒂安。”
艾蒂安?
熟悉的名字让玛丽一怔,而后她看向哈维记者身边的青年。
瘦削的青年有着一头棕色的头发,他长得还算不错,但穷苦使得他露出了苦相,唯独那双坚定的眼睛展示出了他的心灵。玛丽记得这个名字,之前福尔摩斯先生返回巴黎时正是受他所托前去寻找那名洗衣工人,使得玛丽和莉迪亚阴差阳错地碰见了离家出走的娜拉。
玛丽在端详着艾蒂安,艾蒂安也在打量着玛丽,哈维记者适时地出口介绍道:“这位就是玛丽小姐。”
艾蒂安恍然大悟,警惕地神情一扫而空。
“原来您就是协助福尔摩斯先生调查投资的女士。”他说。
“……是的。”
看来是事先打好招呼了,既然是自己人,玛丽也不再遮遮掩掩:“相信福尔摩斯先生已经对你说过他的来意了?”
艾蒂安:“他认为有人在投资者之间捣鬼,故意放空股份或者迫使持股人破产,从而引起煤矿市场的大乱。”
福尔摩斯:“现在看来,或许不止是在投资者之间。”
艾蒂安默然不语。
旅店之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而带玛丽到访的卡特琳却是满脸困惑。年轻的姑娘左看看、右看看,见几位当事人都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便沉不住气地开口:“什么捣鬼、什么大乱?艾蒂安,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这些事情我不知道?”
卡特琳问心无愧地看向艾蒂安,显然两个人之间非常熟悉,但艾蒂安却躲开了卡特琳的目光,开口直言:“这件事于你无关,你来这儿做什么?”
卡特琳一拧眉头:“我现在是玛丽小姐的女仆了,我当然得在场。”
艾蒂安:“你——”
玛丽要是再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点什么,岂不是白瞎了自己红娘的名号?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哈维记者及时打断了艾蒂安:“好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房间里面谈。”
众人来到哈维记者居住的旅店房间,工人国际派来的记者在蒙苏煤矿拥有天然的信任,他言简意赅地转述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来到法国的意图,并且说明了玛丽是来协助调查的,这让卡特琳大大吃了一惊。
“我还以为是哪家来的贵族,”卡特琳抚着胸口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位侦探,玛丽小姐!”
玛丽苦笑几声:“原谅我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
回想起玛丽和埃内博夫人说话时爱答不理的神情,卡特琳失笑出声:“你装的可真像,小姐,我从来没见过埃内博夫人在谁面前吃过软钉子呢。”
“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公开,连你的父母都不能说,”哈维记者叮嘱道,“万一打草惊蛇,不仅调查难以进行下去,连福尔摩斯先生和玛丽小姐都可能有危险。”
“我用我的性命保证什么都不说,”卡特琳当即启示,“玛丽小姐现在是我的雇主,哪儿有女仆出卖雇主的道理?”
玛丽感激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卡特琳。”
总算是把事情解释清楚了,玛丽再次提起自己碰到的困难:“格雷古瓦一家并不了解煤矿上的事情,他们一家既不参与投资,也不参与管理,格雷古瓦夫人甚至以此为荣,能获取到的信息太少了。”
说到这儿,玛丽感觉有些挫败。
她平日最头疼的就是女孩之间的私房话,眼下投入这么多精力,收获却基本没有,几乎是在白费功夫。
“无妨。”
但同样的结果落在歇洛克·福尔摩斯眼中却拥有另外一层意义。
“格雷古瓦一家一无所知,反过来想他们也不会对你有所防备,”侦探分析道,“只要他们能把你当自己人,这是一条顺藤摸瓜接触其他煤矿投资人的好机会。你认识艾琳女士,玛丽,并且在巴黎的这段时间确实出没于上流社会的社交圈,这是你独一无二的优势,我们当中只有你能接触到属于资产者的内部消息。”
福尔摩斯这么说来,玛丽倒是感觉好受多了,不过……
她敏锐地抓住一点:“你让我在巴黎待命,歇洛克,是否早就计划好了这一部?”
侦探迅速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他收回目光,锐利的眼睛看向了哈维记者:“我和玛丽小姐在巴黎打听到,同莫里亚蒂教授接触的不止是北方的资本家,他的交际圈里同样有俄国的反叛者。”
“反叛者?”艾蒂安不解。
“对抗政府的人。”
“……”
哈维记者闻言脸色一变:“苏瓦林!”
玛丽:“谁?”
“一名来自俄国机器匠,”哈维记者回答,“据说他的家世不错,却因为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而遭到政()治()迫()害,从而来到了蒙苏。尽管他不赞同工人们的罢工行为,可也不支持资本家,因此可工人们的关系还不错,甚至能帮忙说上几句话。”
玛丽大概明白此人的立场。
无政府主义者的政治()目的在于摧毁政府,而当今法国政府当()权者自然是资本家们,因此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立场和工人们近似。也正因如此,这位机器匠能在蒙苏的工人之间说得上话,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甚至是如此看来,莫里亚蒂教授不仅是在搅乱市场,他也在蛊惑人心。
只是……
前脚得到了消息,后脚就找到了相关人,会不会有些太巧了?
玛丽看向福尔摩斯,侦探正在沉思,没有任何发言的意思。
良久之后他开口:“暂且不要惊动苏瓦林,线索直指他本人,反而显得太过简单了。玛丽,请你继续坚持同格雷古瓦一家接触,我们不能放弃这条线索。”
玛丽沉重点头。
好在初步毫无收获,并不意味着一直毫无收获。
玛丽来到马谢纳镇一星期后,格雷古瓦夫人邀请她到自家宅邸做客,到访的除了玛丽之外,还有埃内博夫人,以及旺达姆煤矿的持有人德内兰先生——与坐吃山空的格雷古瓦一家相比,德内兰先生倒是一名勤勤恳恳的经营者,他和格雷古瓦先生聊了聊煤矿上的事情,玛丽摆出好奇的姿态出言询问,不等她主动提及,席间两位资本家就主动说起了玛丽所关注的话题。
“要我说,其他人就不该听什么‘那位教授’的话,”德内兰先生颇为恼火地开口,“眼下可好,他本人及时抽身,没什么损失,但我们这些老老实实经营煤矿的人倒是招惹了麻烦,工业危机越发严重,这可怎么办才好?”
玛丽一凛:“‘那位教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