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嘈杂,树影婆娑。

    整座城市死气沉沉,阳光也变得灰蒙而渺远,干渴的植物以一种奇怪的形态拼命向上伸展,迫切发出沙哑哀鸣。

    破败高楼间充斥着低不可闻的撕咬和吼叫声,伴随身体在地面拖行时的响动,似人非人的低声呓语。

    突然,一阵声音划破凝固的空气,似是有物体坠地,发出闷响。

    ——城市中心地段。

    废弃的商场大楼内,断电后,原本繁华的商业区变得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光亮。

    急促的脚步声后,郁酌呼吸微乱,闪身躲进逃生通道,反手便要关上门。

    寂静之中,他正得以喘息,心中却升起怪异之感,余光扫向身后,下一刻,他便瞳孔微缩,眼睁睁看着细小的针头穿破空气,在颈间留下稍纵即逝的刺痛。

    他在心里暗骂一句,难忍地皱了皱眉,来不及离开,步伐不稳地后退两步,全身的力量也迅速流逝。

    匆忙间,他想要扶住墙壁,却忘了身后是空荡荡的窗口,脱力后,脚下一空,一个翻身就向楼下坠去。

    “郁——”

    追捕他的人紧随其后地赶上来,却只看到一片翻飞的衣角,神色猛地变了,立即冲上前从窗口向下看。

    人消失了。

    一人咬牙,气急道:“上头不是下了命令说不能伤害他吗!现在怎么办?”

    “妈的,少废话,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这条命也别想要,还不快下去找!”

    楼下荒草丛生。

    天色已经变得晦暗,城市上空凝聚起大片乌云。

    郁酌从三楼摔下来,虽然顺势跌进半人高的草丛里,浑身却疼得像散了架一样,与此同时,刚刚注射进他体内的药剂也开始发挥作用,几秒钟的时间便融入了全身的血液。

    他试着想站起来,刚一动作,右腿便猛地一疼,随即重重摔回原地,好半天不能动弹。

    估计是伤到骨头了。

    他低声喘了口气,却并不恐慌,缓了一会儿后,视线下移,目光落在手中的针管上,顿了几秒,忍不住眉梢微挑,嘴角却向下压了压,溢出几分讥笑。

    真舍得啊,用这种级别的东西来对付他。

    他神色难辨地看了几秒,随手把针管一扔,没再浪费时间,打算想想办法离开。

    但没等郁酌有所动作,身侧突然传来低不可闻的细微响动,他微微一顿,只能屏住呼吸,在原地等待。

    半晌,细碎的摩擦声中,扑面而来的是剧烈的腐臭味,像是烈日下陈放多年的腐肉,熏得人眼前一黑。

    “……”郁酌腹部抽搐,有点想吐,但还是忍住了。

    摔下来前,他给楼上那几个蠢货留了点小礼物,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从这气味来看,估计也不会是人类。

    自己刚才动静不小,会引过来丧尸不奇怪,只希望那家伙找不到他,能够赶紧离开。

    但下一秒,郁酌的愿望便落空了。

    一只干枯的手臂穿过草丛,堪堪停在离他半尺远的地方。

    这只丧尸看起来死了多年,全身包裹着干瘪的皮肤,半边脸皮剥落,肚子却肿胀着,不断向前,但被脚下错落的树枝挡住去路,在原地机械地挪动,嘴里发出“嗬嗬”的响声。

    近距离看着张腐烂的脸,郁酌这下是真的要吐了,虽然算不上害怕,但也别开眼不愿意细看,忍着腿上的疼,右手悄然搭上腰间的武器。

    可正当他要出手时,一眨眼的功夫,一阵利刃声传来,紧接着,那只丧尸便突然间停止了挣扎,直挺挺地在原地静止一瞬。

    银光闪烁的刀尖自它脑后没入,穿过空荡荡的头颅,从眉心正中间探出一段距离。

    它应声倒地,转眼没了声息。

    随后,一道冷静的声音传进郁酌耳中:“击杀完毕,确认安全。”

    他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指尖下意识收紧,循声望去。

    丧尸身后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踏过杂草,踩断了堆高的树枝,脚下噼啪作响。

    他通身穿包裹着黑色作战服,看不见面容,动作间满是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在鲜血中打磨锤炼,如同即将出鞘的锋刀。

    他没看郁酌,径直上前用左脚踩住丧尸肩膀,半蹲下来,长靴包裹着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腿,掩不住攻击性,检查之后,他手臂微收,利落地抽出匕首,几点褐色血液飞溅到郁酌脚边。

    “有没有被咬,是否有同伴在附近,为什么在这里。”

    暂时确认安全,段煊翻转刀把,随意擦掉匕首上的血迹,没给郁酌提问的机会,强硬地将刀锋抵在他喉前。

    郁酌:……

    “身上有伤口吗?回答。”

    段煊嗓音冷肃,带着公事公办的态度,问话间,撩起眼皮仔细打量对方,却在看清他的脸时,心中隐约感到熟悉,直觉在哪里见过他。

    沉默地思索了几秒,他没想起来,又将目光落在眼前的人身上。

    对方一直安静地没有出声,微长的头发也是乱的,正垂眼看着锋利的刀刃,睫毛抖动,侧身时露出白皙的脖颈,显得十分无害,似乎被吓得不轻。

    这个模样,看着根本没有在末世独立生存的能力。

    半晌,见他不说话,段煊拧起眉,不耐地重复道:“你——”

    “队长,这边没问题吧,等你半天了,怎么还没解决。”没等他问完,下一秒,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他。

    几分钟前,蒋自明听段煊在对讲机里说这边安全,于是在约定好的地方等他,结果好一阵也没见他回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赶来。

    谁知危险没见着,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样挤满丧尸、灾难频发的高风险地区,居然会有其他人类存在。

    蒋自明两三步上前,看清楚这个被提刀盘问的人后,先是愣了愣,在心里对他的长相表示惊叹,随即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哎,你不是那个……之前跟在姓柯的那家伙旁边那个——”

    说到一半,他卡了壳。

    从前他也就是私下里说说,什么吃软饭的、小白脸都是张口就来,现在被人家当面盯着,蒋自明破天荒地有些开不了这个口。

    而被他这话一提醒,段煊也终于有了印象,隐约回忆起来。

    他们的确见过一次。

    那是近一年前的事情,可能是对方这副狼狈的模样和从反差过大,而时间也过去太久,导致他一开始并没有往那个方向想。

    不过……

    他现在这样,是被之前的队伍抛弃了?

    段煊目光微凝,冷漠地猜测道。

    -

    三年前,一则医院咬人事件登上新闻,丧尸危机随之爆发,以惊人的速度传播,感染者会在1-24小时内由发热走向死亡,变得极具攻击性,以往影视剧里的世界末日成为现实。

    起初,人们还能够勉强保持冷静,但很快,感染的人数成倍增加。

    街上到处是成群的丧尸,腐臭味弥漫,自动化城市系统瘫痪,物资也渐渐耗空,死亡成为一柄高悬在每个人头顶的砍刀,随时都会给出致命一击。

    几个月后,所有区域停水停电,大家彻底绷断心里最后一根弦,四散而逃,抢夺资源,短短一年时间,多处地区遭受小行星碎片坠落摧毁,自然灾害频发,暴雨、高温、虫害洪灾……只有极少地方仍适合人类生活。

    灾变第二年,活人越来越少,恐慌和饥饿蔓延,但人类的生存能力适应着环境,各种小型基地建立,武器和资源成为了新的交易筹码,存活下来的人在灾难中找到全新的生活方式,摇摇欲坠地运行下去。

    而段煊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偶然见过郁酌一面。

    那时候,各基地之间还能和平共处,偶尔互换信息,某天外出任务时,他在郊外和另一基地的队伍打了个照面。

    对方大约五六个人,全副武装,每个人刀上都淌着血,看样子刚经历过一场厮杀,看到段煊他们出现,为首的那人朝他点了点头,没说话便带着人离开。

    如果没有接下来那一幕,段煊可能根本不会在意这个小插曲。

    但几秒钟后,他还没来得及走远,便见那小队首领擦了擦脸上的血,向停在不远处的越野车走去。

    开门前,那人还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身上是否有污渍,接着才拉开车门。

    在众人注视下,他语气温和,对车里的人说:“下车吧,都清理干净了。”

    这样的行为太过反常,以至于段煊不自觉在原地停留片刻,寂静中,只见车内的人含糊应了一声,干净的鞋面踩在泥泞中,缓缓下了车。

    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落在这边,而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气氛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实在是过于漂亮了。

    这样一张脸,放在末世前,大家也许只会觉得惊艳,但并不稀奇,可在现在的环境下,人们被恐惧和疲劳折磨得面黄肌瘦,脸上也总是脏污,根本不可能和他这样,从头到脚都精致着——像是从未经历过苦难一般。

    “我去。”蒋自明下意识出声。

    郁酌穿了件材质柔软的毛衣,胸前的银质吊坠闪闪发光,纤长的睫毛显得眼窝更深,因为过于懒散,看起来有些没精神,在听到不远处的动静后,微微抬眼看过去。

    于是段煊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

    天气阴沉,周围到处都是死尸,和腐烂的树叶混杂在一起,稍有不慎就会被撕咬成碎片,这样一个娇生惯养,似乎对危险完全没有抵抗力的人,却打扮得无比招摇,给整个画面增添了一丝暖色调。

    静默中,段煊不闪不避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轻嗤一声,移开视线,没再看下去。

    他对此不感兴趣,蒋自明却是很快就把这人打听了个清楚,在回程的路上,迫不及待地和其他人分享。

    “我可是听说,那个小白脸可是受宠的不得了。”

    “明明连一只丧尸都没杀过,但每次任务都要跟着一起出来,还要求不少,怕脏又怕累,亏是有人护着,不然早活不下去了。”

    “有张好脸就是不一样啊……”

    到达目的地,段煊熄了火,按下车窗,把嘶吼着扒门的丧尸抹了脖子,而后才转过头,脸上还沾着未干涸的血迹,面部线条冷硬而锋利。

    他把钥匙扔给蒋自明,一路没出声,却在这时候冷声道:“这样的人,要是落在我手上,肯定活不过三天。”

    -

    而此时此刻,郁酌慢慢回答完他的问题,又被仔细检查身上是否有伤口。

    见他没被感染,段煊稍微收敛戒备,收起短刀,站起身冷冷打量他。

    郁酌腿上受了伤,药剂也开始发挥作用,稍微一动就全身骨头疼,面色隐隐苍白。

    明白状况后,他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虽然暗暗可惜楼上的丧尸白杀了,但也迅速分析利弊,调整了一下神色,抬起头,冲着段煊露出笑容。

    他头发本就微长,乌黑的发梢错落搭在后颈,几滴汗水顺着脸侧滑落,衬得脸色更白,如同被拔掉尖刺的娇艳花朵,在离开玻璃罩后,仍然没有失去艳丽的色彩,只能寻求新的庇护。

    “我没有同伴。”

    郁酌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惊慌,轻声道:“而且,我好像摔断了腿,你们能收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