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四房的人趁乱跑出来, 换来越来越多人往灵堂里挤。
灵堂内外界限分明。外面聚过来不少白衣宾客,扎白巾裹素衣,眼睛发红发亮,拼命探头往里看, 活像一只只关在笼子里伸头向外看的鹅。
里面一片混乱, 陆家人、陆家的下人们和来闹事的老家亲戚毫不顾忌厮打成一团, 哭嚎惨叫怒骂不止,地上淌了不知道是谁的血,随时都有人倒下, 不知是死是活。
姑娘们全都静悄悄蜷缩在角落里,她们面前倒了不止一个人。可剩下的人都在发疯一样继续追砍,没有人停止,连劝架也没有。
她们想溜出去,可门口被人看着, 外面又一群人眼睛发亮伸长脖子往里看热闹,有一个眼看着要溜出去了,被外面不知哪只手一推又给推了回来,里面一把刀差点砍在她脸上。
一门之隔, 外面的人袖手看热闹, 里面的人则近乎陷入了癫狂,胡乱追砍。孟豫被追得最厉害, 他手里杀的人也最多。
三夫人一直被他紧紧护在怀里,他很努力地想把三夫人推出去,让小厮们带她去看大夫。她身上在流血!再不上药会死的!可他一直被围追堵截, 就是出不去!这让他更加气急。
李芥和杨振松两个人都缩了, 没有帮忙,眼睁睁看着他困兽般厮斗。
李芥心里还在怪他呢, 要不是他突然出手,这群人也不会被卷进来发疯。事情到这一步就像山崩时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一样,不是那么轻易能制止的。
可是,扪心自问……他似乎也把大夫人当做了自己母亲。若他看见大夫人受辱,恐怕也是忍不得的……不对,都是假的。
李芥拽着大夫人像鱼一样滑溜地在癫狂躁动的人群中穿行,好不容易挤到了灵堂边,就要把发鬓都乱了的大夫人带出去,可大夫人身后不知哪个伸出了手要把她推回去。情急之中,李芥反手捉住那人手腕一扭,重重一推,将看热闹的老人径直推倒在地,才拉大夫人出来。
刚巧身边被踢过来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女孩,李芥顺手把她也扯过来,有点粗鲁地扯起身拍拍灰,往大夫人身边一塞,辨认了一下:“……十四妹,劳烦你照顾好伯母。”
十四娘抬头看他一眼,闷闷应一声。李芥已经挤到了前头开路,大声呵斥并伸手推开围堵过来的客人们。有他在,大夫人和十四娘连同跟在后面的几个姑娘才好不容易逃出来,衣裳鞋子头发都乱糟糟,没有大夫人命令她们不敢回去,只能小心地围成一圈,相互整理衣裳,拢好头发,后又心有余悸地往回看。
灵堂里只剩下二少爷和三少爷了,三少爷在发疯,三老爷三夫人挤做一团,二少爷和二老爷二夫人都聚在角落里,三两个护卫挡在身前,如同洪水中扒住树木不撒手的人似的努力不掺和进去。
李芥微微眯起眼。
孟豫的行径很不对劲,他虽有些冲动,可不至于变成这样,他要是真一直这么蛮冲直撞,根本活不到现在。
是谁对他做了手脚?
李芥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很关键的东西,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大少爷没有进去帮忙的意思,跟着出来的几位姑娘看着焦急,却也不敢提请求。
人群中,孟豫将刀刺进一个人眼眶,那人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血仍旧止不住地从手指缝里飙溅出来。
混乱之中,他又看到了那扇门。
那扇门静悄悄立在那里,周围似乎没人发现。
不一样的是,这一回,门离他很近很近。而且……门打开了。
孟豫想都没想,直直冲向正好站在门口、仗着自己长辈身份对他指指点点扬言要把他送到官府、还要让三老爷休妻的某个人身上。
那个人被他一撞,跌倒在大门前。
门里伸出一只苍白的小手,将他拉了进去。
那扇门又打开了一点,门缝中没有一点光亮,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可孟豫十分确定,刚才自己见到了门缝里伸出的手!
可是!没有人发现!
那个人丢进门里后死了也没人发现!
孟豫来劲了,把还要扑上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往门边撞去。不一会儿,门里伸出的手,就拉入了五六人。
门始终静悄悄立在那儿,深邃的黑暗,无声无息。
灵堂里捣乱的人少了五六个后非常明显,等领头那个中年男人也被推进门后,整间灵堂都安静了不少。
剩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方才发热的头脑被风一吹,渐渐冷静下来。
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地上这么多血?怎么还有死人?他们过来闹事就是为了要点钱,怎么还打死人了?
蜷缩在角落的一个姑娘一直捂住耳朵不敢睁眼,她听动静小了,好不容易睁开眼,入目便是近在咫尺的死不瞑目的面庞,吓得她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往外跑,十四娘站在门口伸手便揽住她,温声安抚。
“结束了么?”
李芥跟宾客们站在一起,活像看戏似的望着灵堂里的闹剧。正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李芥回头看去,就见姜遗光手里提了一小桶东西站在他身后。
李芥闻了闻:“火油?”
姜遗光嗯一声:“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在这闹事。”
不过奇怪的是,他去取火油也不过用了半刻钟不到,怎么回来以后这群人就安静了?
李芥奇怪道:“本就没多大事,你何必提火油来,这些人不过是要钱,拿钱打发他们走不就得了。”
姜遗光有一瞬间的迷茫。
的确如此。
所以……他为什么要提火油来?火上浇油?
孟豫站在人群中,身上脸上都是血,他还有些茫然,环视一圈后,目光猛地凝聚在被三老爷搀扶着的三夫人身上,匆匆向她走去:“娘?你怎么样?”
“——大夫……你快点去请大夫来!还有你!府里可有伤药?快取些来!快去!!”
李芥喃喃自语:“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姜遗光亦如此,微微皱着眉,有点怪异地看着灵堂里的乱象。
倒在地上的人少说也有十三四个,方才打得很凶才是,可他印象中这些人只是来要钱,没有太大冲突。
也不对,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提火油来?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孟豫已经背上三夫人跑了。
杨振松从乱糟糟的灵堂里出来,他身上也凌乱得很,边用手作梳理着头发边道:“还好你们来得快,否则我在里面可出不来。”
一扇门再次悄无声息出现。
这回,看见它的人是李芥。
李芥瞳仁骤缩,那扇门出现在他身前约一丈远的地方,微微打开一条缝。
那是一扇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门,就这么凭空出现在那里。只是看着,就让李芥心无法自控地剧烈跳动,近乎死亡的威胁让他充斥着强烈的心悸感。他预感到门后一定是自己最为恐惧、无法面对的东西,可他却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扇门。
门里……伸出一只冰冷惨白的手,那只手轻轻抓住地上一具尸体的脚踝往里拖。
从脚踝,到小腿,再到大腿、上半身……头颅。
那个人就这么被拖进了门里,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他身边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围在外面对里头血腥场景指指点点,可他们好像一个度没有发现!
甚至都没有发现地上尸体少了一个!
那只手伸得更长了,看上去格外冰冷僵硬,可又仿佛没长骨头也没有止尽似的,一直一直从门里往外伸,惨白的毫无血色的五指胡乱地在地面抓挠,碰到了尸体,就把它拖进门里去。
一具、两具、三具……
有一具尸体甚至在门后老太太棺材的后边,那只手便诡异地绕了个弯,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拖进了门里。
灵堂上所有的尸体,全都消失了!
而后,那扇门也轻轻合上。
就好像……打开的门缝从来不存在似的,也无人知道,门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李芥打了个激灵,突然间清醒过来一般。
门就在他眼前青烟消散一般,消失了。
在那一瞬间李芥浑身发冷,他感觉自己似乎见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迫不及待对身边的姜遗光低语:“我,我看见门了!”
“就在刚才,那是一扇黑色的门,紧紧闭着。”李芥声音很低,带着焦急。
“现在我们都见到了门,该怎么办?”
姜遗光说:“……不怎么办,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芥语气更急:“这怎么行?门的出现一定有什么原因,该把它找出来才行。”
刚才他有种极为不安的恐惧感,尽管他没有打开这扇门,也没有靠近,可他就是感觉……这扇门隐隐约约要将他吞噬进去。
看他还有些不安,姜遗光说:“且放心吧,我和三哥都见过了门,不还是好好的吗?”
李芥笑骂道:“你倒是好好的,三弟那也叫好好的?”
姜遗光:“没死,不是吗?”只要没死,其他不算什么。
一场闹剧匆匆落幕。
大老爷出面,给了那些人不少钱财,让他们安安分分的,不要在老太太灵堂前闹事。那群人得了钱,果真安分下来,中午也老老实实坐在一块儿和大家一起吃饭。
只是……所有人心里都生出若有若无的不安感。他们也不知在不安什么,就好像……他们经历过某件可怕的事情似的。
可就算有人闹事,也只是小打小闹啊,顶多是故意在灵堂里撒了鸡血和黑狗血而已,血弄得到处都是,害得陆家下人们收拾了很久。
“我还是觉得有地方不对。”姜遗光说出这句话。
他微垂着眼睛,慢慢回想。
“我了解我自己,在并非必要的情况下,我绝不会做多余的事情,就像今日,我莫名其妙提来一桶火油……”
“第一,可能是有东西操纵了我的心神,让我提了火油进去,想要把所有人都给烧死,可我当我提火油过去后,它却不操纵我了?”
“这种情况下,可能是我突然被唤醒,也可能是因为什么缘故,幕后的那东西放弃了。”
“接下来,就有第二种可能。”
“提火油此举是我自愿,我需要用它,但是……因为某些缘故,我到来之后就把这个原因忘记了。”他环视一圈其他三人,“不光是我,你们也忘记了。”
“灵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忘记了。”姜遗光慢慢说,“但绝对不可能是我们想的那样,只是上门来要些钱,不给就倒鸡血。没那么简单……”
李芥点点头:“我也感觉应该是我们忘记了某些事,而被我们忘记的事情非常重要。”
他道:“只可惜,没能记下来。”
杨振松说:“我记下来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小册子侧面用牛皮包了一块展开的皮,可以包住一根炭笔,这也是近卫们平日记事的法子。
杨振松道:“我知道自己记性不好,所以入镜后一旦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我都会记在本子上。”
“如果真被抹去了什么事,我刚才可能记了下来。”
四人凑在一起看那本小册子。
笔迹刻意写得凌乱,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杨振松一直往后翻,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不禁目瞪口呆,“我竟然真的记了!”
这对其他三人而言不亚于飞来惊喜,李芥凑得最近,认真看上去看。
杨振松也不过写了两句话而已。
[棺材震动,内有挠响]
[小人辱三夫人,三弟大打出手。]
第二句孟豫还有点印象,他记得是自己先动的手,也记得那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话,可后来他又做了什么却没有太大印象,他只记得自己打了那人以后,那人和他扭打起来。再后来……再后来就……
后来就闹起来了。
不对,不是来要钱的吗?为什么是他先打了起来?他好像还下手特别重,到现在指甲缝里都有血腥味,身上淤青也不少。只是寻常推搡的话,根本到不了这一步。
但其他三人明显更加关注第一句话。
“棺材里有挠响?”李芥很是不可思议,“难不成,这老太太还……”
“不是没有可能。”杨振松捏捏鼻子,“要真是老太太的原因,我们该怎么办?丧事、停灵,少说要四十九日,每天都可能出变故。”
姜遗光道:“只能先将棺材封好,不要诈尸。”
这几日发生的事虽然乱,姜遗光却觉得其中含着一条没有被他们发现的线,一旦捏住那根线,抽丝剥茧,他们就能发现真相。
姜遗光认为,事情关键在于那位宝华姑娘。
按照李芥从长辈那儿听来的说法推断,这位宝华姑娘因为年轻时犯了族规,被处死后,怨气不散变为厉鬼,在陆家作恶。
等陆老太爷也作古后,他的魂魄同样待在陆家,一直庇佑陆家血脉。
所以,他们才要特地吃在祠堂供奉的饭菜和水,即便快馊了也一样。吃下去后,他们身上就带了老太爷的阴气,宝华姑娘就找不到他们了。
只是还没想明白和门是什么关系。
莫非,因为宝华年轻时向往逃出陆家,所以才下意识地选择了门?
事情过去太久,已不得而知了。
李芥道:“不过……我们上回不是说了吗?陆老太爷的书房里,有一张宝华姑娘的画像。我们可以试试。”
杨振松:“你疯了?陆老太爷的书房在前院,那里早就被严加防范,要是贸然进去,小心我们被赶出去。”
姜遗光还是赞同李芥说法的,他道:“小心为上,需找个万无一失的时机。”
“晚上不行,晚上不能出来。”
孟豫提议:“要不,趁大家都在用膳的时候?那时人最少,我们借口吃完了先回去休息,不就好了?”
由谁进去?
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姜遗光。
无他,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姜遗光的名声,知道他武功还不错。尤其是李芥,亲眼见过他动手,他深深反思,恐怕十个自己加在一起也打不过姜遗光一个。
更何况,他们不能贸然把画拿走,谁也不知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只能由进房间里的人先记下,再退出告诉他们宝华长什么样,最好是能够画下来。
对了,姜遗光会画画吗?
姜遗光没推辞:“你们在外面放风,不能让人进来。”
孟豫拍胸脯表示绝无问题。
上午那场闹剧中,那群人推伤了三夫人,他又气又急,不过也正是借此机会,他和三夫人感情一日千里。正好趁这时候去打探一下,那幅画像具体在什么地方?
用膳前,孟豫偷偷溜过来。
“我打听清楚了,我娘说她曾听三老爷提过,画像应当就放在老太爷甲字号的库房箱子里。到时候四弟你多找找。”
姜遗光答应下来。
四人匆匆吃过饭,借口回去休息,晚到就去了大老爷的院子里,这间院子离正院最近,也最不容易发现。
他们装着吃多了,出来散散步,绕着正院打转。
陆家下人真的很多,雇了不知多少个,可每一个看上去都差不多,神情麻木,不论说什么问什么,都只会僵硬地回话。
李芥叫了几个回自己院子收拾东西,又顺理成章地提出要去正院自己父亲所在书房,也就是大老爷的书房中看看书。
下人们不疑有他,前面领路去了。
整个正院的分布并不复杂,原先是分出来给老太爷住的,左右划开,左边是库房、卧房、书房等等,右边是厨房、下人房、角房并一两件间小库房。
老太爷去了之后,左边正院被单独封起来,昼夜有人看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右边划给三位老爷,也唯有四老爷在这里没有屋子。
几人进了右边书房后,各自拣了一本书看。
过了一会儿,李芥叫了个下人进来。
刚进门,那下人就被打晕了。
姜遗光飞快把他外衣扒下换上,头发梳好,脸上手背上抹了备好的姜黄粉,缩肩袖手垂头,恭敬地从房间里出来,任谁看都和原来的下人没什么区别。
第322章
姜遗光走后, 李芥和孟豫顺势走到外间,假意指使院里下人们做这做那。杨振松则留在房里,装模作样和四弟聊天。
姜遗光一路翻窗,很顺利地避开下人进了书房后的库房中。
库房里已经没多少东西了, 老太爷死后, 老太太起先守着库房里的事物, 后来慢慢也挪到了自己的房里。空荡荡几个大箱子置在地面,尽管下人打扫得还算勤快,可也免不了进入后扑面而来的淡淡尘灰气, 还有些淡淡的燃烧莽草驱虫的草药气味。
他找到了甲字号打头的箱子,上面挂着八两重沉甸甸的大铜锁。箱子表面也覆着灰,好在姜遗光有备而来,拔下一根簪子捅进锁眼三两下拨弄,铜锁咔嗒一声弹开。
厚重箱盖打开, 露出里面带点儿霉味和灰尘的事物,扑面而来一股略有些陈腐的香料味儿和纸张堆叠久后的气息。而姜遗光看见箱子里的东西后就忍不住犯难。
原因无他,这箱子里装着的,全都是画卷, 都好好装在了长条锦盒中。大略一数, 至少有几十个锦盒。
最糟糕的是,这些锦盒全都贴了封条。
还不是平常的白纸封, 而是黄纸红字类似朱砂符似的封条,看上去不像是要保护画不被损毁,反而更像是要锁住里面的东西, 不让它出来。
甲字号库房里的画……宝华……
这些画里, 可能有一幅属于陆宝华,也可能每一幅都是, 当然,也有可能陆宝华的画像不在此处。
姜遗光伸手把锦盒一个个掏出来先放旁边地上,一个接一个看,所有的锦盒无一例外都好好地贴上了黄符封条。
若以老太太所想,陆宝华犯忌讳,成为陆家不可说之人,她的画像贴上黄符镇住,似乎并不难理解。
不过……陆老太爷房里会有这么多张妹妹的画像吗?
姜遗光一直翻到了最底下,箱子里一共四十来个锦盒,除了锦盒就是放了药物驱虫的香囊,已经很旧了,药味都变成了霉味儿。
接着,姜遗光就对着这么多贴了符的锦盒开始思考。
手放在符纸边缘,停顿许久。
如果是镜外还好,镜外人无法抵御鬼,什么黄符什么咒语都是假的,他照撕不误。但在镜内,这些本不能克制鬼的事物或许会在厉鬼执念中具有某些特殊意义,贸然撕下,恐怕真的会放出什么东西来。
可他也不能在屋里耽误太久。
姜遗光又看了一眼箱子,这回发现了一些端倪。
伸手摸到箱底,感觉这个厚度似乎不太对,又从外面探了探,确定这箱子底下有个夹层。
此时,外面传来细碎脚步声。
姜遗光闪身将锦盒全部塞回去并重新合上箱盖,自己翻身躲在了半人高丙字号箱子后边。门外的人来的很快——不,准确来说是他的耳朵听不大清楚了,因而等巡视的人走近了他才听见脚步声。当那人踏进门时,姜遗光刚刚好藏好踪迹。
门被推开。
姜遗光屏住了呼吸,缩成一团。
他能感觉到,那人踏进门后伸手扬了扬灰,四处看了看,但没有踏进来。
那人年纪似乎有点大,喉咙里压抑不住的轻微咳嗽,开门的动静也偏慢,手脚不利索。
看过后,那人慢吞吞离去,门也缓慢关上。
姜遗光一直屏着的那口气悄然松下,浑身绷紧的弦也缓缓松开,小心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探头看去——
他又看见了门。
紧闭的库房门突然变了样,变成一扇熟悉的玄黑色大门,门半开合着,从里面探出半张惨白的眉眼弯弯的脸,正好对上从箱子后探头出来看的姜遗光。
那半张脸对姜遗光一笑,后者竟有种浑身如置冰窟的冰冷感。还没来得及撇开眼去,那扇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又出现了。
虽然它目前还没能伤害自己,但它也一次比一次近了。
姜遗光甚至感觉,等它下一次出现在自己近前时,门里的那个东西……就会把自己拉进门内。
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他将门的事扔一边,飞快地把那些锦盒全部取出来,将箱子翻过来仔细搜摸,摸到了一小块凸起,按下去后,箱子底发出喀喀怪声,紧接着从侧边弹出一块扁平的木板来,木板当中有一长条凹槽,凹槽当中嵌了一方和其余锦盒别无二致的盒子。
很显然,这里也有一幅画。
也和其他锦盒一样贴了黄符。
姜遗光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锦盒,这一观察就发现了异样——锦盒外贴着的黄符封条,很明显被人沿着棱角用小刀仔细划开了一条缝。那条缝实在太不明显,一旦合上就很难看出。
这锦盒被人打开过!
是谁打开的?可姜遗光感觉到,里面的画还在。
里面的画会不会也是陆宝华?
姜遗光实在不确定,他现在还有些怀疑三夫人,如果三夫人口中藏在甲字号箱子里的画指的是这一幅——画这么隐蔽,她为什么会知道?
如果三夫人说的不是这幅,那她看见的陆宝华的画像会在什么地方?
姜遗光迟疑片刻,心知不能再耽误下去,还是决定赌一赌,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放着一束卷好的画轴,纸张放了许久有点脆,他小心地将画轴打开,旋即,目光微凝。
纸上画了蓝天白云,翠竹怪石,可这些背景当中本该有个人的地方,却多出一大块空白的人型轮廓。
就好像……画中人早就从画里走了出来似的。
姜遗光一把合上卷轴塞进锦盒再将机关夹层推回去,飞快把其他锦盒塞好,箱子合上。
他早有准备,为了不让人察觉有人来过,他还随身带了块沾湿的抹布,关上箱子后就准备把箱子全都擦干净,这样一来就算有人进入也只会感觉箱子比地面干净些,不会看到上面可能存在的掌印。
可当他擦上去就感觉到了不妙。
一直挂在腰间布袋里的湿布巾,擦上去后,留下的不是水痕。
而是血……
一擦之下,一道长长血痕拖在箱子表面,还有些血滴因抹布被攥紧,淋淋漓漓往下滴,从箱子边滑落下去,无声无息渗入地面的灰尘中。
他自己的手掌心也浸了鲜红色,血多得甚至从指缝里涌出来往手腕上滑。
这下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来有问题了!
而且,这么浓厚的血腥味,他刚才为什么没闻到?
姜遗光深吸口气,飞快抓着湿布把每个箱子上都胡乱抹了一通,随后将湿布巾一扔,随手拽过屋里一块垫木匣的布巾擦擦手。布巾上留下鲜红的掌印——不过也无妨。看了箱子再看到这几只手印,旁人恐怕只会以为手印是鬼印上去的。
姜遗光飞也似的从窗户跑了,带着满手鲜血。
奇怪的是,他出来后却没看见本该在院子里的李芥和孟豫,回到房间里,也只有杨振松一个人在。
杨振松无比焦急,见到他来简直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
“你总算回来了!”杨振松匆匆丢下一道惊雷,“那个下人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死了?”姜遗光不可置信般重复,“为什么?”
杨振松焦急地抓了下头发:“嗐!我也想知道,我就在屋里看看书,时不时装着说一两句话让外面的人以为我在找你说事。”
“他一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一开以为他就是被打晕了,没在意。结果过一阵子就闻到了血腥味,我看过去才发现……他已经这样了。”
姜遗光手上的血已经干了,他顺势探了探对方胸膛,又把人翻过来扒开眼皮看看,这时他就发现了对方胸膛上被掏出来的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正是这个洞,把他的心脏都挖走了。
姜遗光看一眼杨振松,见他脸都白了:“二哥,刚才你一直在这儿吗?哪都没去?”
杨振松并指立誓:“我对天发誓,我刚刚一直在这儿,没有出去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突然……”
至于杨振松为什么没有出去,这件事情很好解释,在姜遗光回来以前,他当然不能出去。
“大哥和二哥不是说在院子里吗?为什么他们不见了?”
杨振松迟疑:“我也不清楚,但刚才我听见有人来找他们,可能是大老爷或者二老爷有事要寻他们吧?”
姜遗光皱眉。
他们不在,这件事就有些麻烦了。
再一看,这人被莫名掏了心,他手上又恰好满是血迹。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是他做的。
刚才他换下了这下人的衣服穿上,现在正好给他穿回去。姜遗光脱下外袍就给对方穿上了,杨振松帮着抬对方还算柔软尤带余温的手脚,两人飞快帮这人穿回原来的衣裳。
“现在该怎么办?”杨振松有些为难。
姜遗光说:“找个地方藏好吧。”
“剩下的等我见到大哥和三哥再说。”
杨振松也只好同意。
两人齐心协力,悄悄把尸体团成一圈,塞进了偌大书桌底下,至少从门外往里看是看不着了,至于尸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这就不关他们的事儿,只要不是让他们在的时候被人赃并获就行。
之后他们就赶忙开溜了。
少了个下人,那群人也没问,恭恭敬敬送他们离开。
杨振松没问姜遗光看见了什么,姜遗光也没主动说。两人叫了下人往回走,越往回赶,见着的宾客和挂白的陆家下人越多。可他们都没看见大少爷和三少爷。
“奇怪……他们上哪儿去了?”杨振松不解,对姜遗光说,“四弟,要不然你先去我院子里休息?那幅画也……”
姜遗光摇摇头:“我先回去找娘,我有些不放心。至于那幅画……”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很是丢脸地开口,“我没有找到那幅画。”
“没有?怎么可能?”杨振松差点叫出声来,连忙压低声音,“三弟不是说就在那箱子里吗?”
姜遗光道:“的确在箱子里不假,可箱子里一共有几十幅画,还全部都用黄符封锁着,我怎么打开?”
这下杨振松也没办法了,他总不可能让姜遗光冒死去打开盒子吧。
所以,直到现在他们依旧不知道那位陆宝华姑娘长什么样经历了什么,陆家上下对她讳莫如深,姜遗光能听到他的名字,还是因为自己母亲不小心说出口。
姜遗光解释清楚后,再次说:“至于库房里其他东西我也没看见,到时等大哥和三哥来了,劳烦二哥你转告一声,就说我在等他们”。
它没奈何,站在院子门口目送他走了。
姜遗光飞快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让四房外的下人们提醒自己,如果大少爷和三少爷回来一定要告诉他一声。
他一路上把染血的手藏得严严实实,回去后才说自己划伤了,需要打水洗干净。没多久,四夫人便一脸焦急地敲门进来,进门后就看向已经泡成血水的一盆水,顿时满脸心疼:“步步,你刚才做什么去了?怎么手上都沾了血?”
姜遗光轻描淡写道:“没什么,碰见了晦气东西。”转而问,“娘,我今日隋大哥他们去了正院的书房那里,为什么大伯的三伯在正院都有书房,爹却没有?”
四夫人不以为意:“没有便没有吧,不去那儿更好。”她继续满脸心疼地看向姜遗光,亲自拿了布巾给他擦手,又把人拽起来前前后后看一圈,“步步你可不能受伤,对了,你碰见了什么?可需要娘去处理?”
“在陆家你是小辈,有些事情不便出面,就让娘来。”四夫人拍胸脯。
姜遗光道:“我只想知道当年姑奶奶的事儿。”
“娘,你也看到了。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遇到危险。”姜遗光叹息,“这陆家处处都奇怪得很,我简直是冒死进来。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不要揭那告示……”
他话里话外都说自己想要离开,听得四夫人一阵心急,绞着手帕想办法哄他。
“别怕,这……这陆家并不是你想得那样。”
“只要你守规矩,就不会有事。”四夫人十分为难,“实在是……娘不能和你说,说了就是犯忌讳。”
姜遗光长长叹息:“……好吧。”
天渐渐暗下来。
白日出了那样的事,灵堂上的血还没收拾干净呢,也不强求他们去哭灵了,今日来的那群宾客也都先请回了家。僧人们还没回去,仍旧坐在灵堂外四方的院子里诵经。
晚霞渐生,木鱼声叩叩响,整整齐齐浩大的念诵经文的声音传来,扩散到陆家每一个角落。
四夫人留姜遗光在她这儿用晚膳,四老爷却没回来。姜遗光问:“爹呢?他去哪儿了?”
四夫人道:“不等他,咱们娘俩一块儿就好。”
说着,她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庞,笑容和煦,目光柔得仿佛能把人看化了。
姜遗光就像个真正的十六七岁少年一样不太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有点不好意思,脸也微微泛红。
“娘,把姐姐和妹妹们也叫来吧。”姜遗光摇着四夫人的手,“我很喜欢她们,想见到她们。”
四夫人一听就微微皱眉,可这要求是自己儿子提的,她不好说什么,只好使了个婆子让人把四老爷名下的、还活着的女儿们叫来。
也只剩下两个。
陆九娘和陆二十一娘。
第一天晚上死去的陆三娘、第二天晚上的陆七娘、陆十一娘和陆十五娘,都在四老爷名下。四老爷膝下六个女孩,一下没了四个。
陆九娘和二十一娘如游魂也似的飘来了,身上的就穿着白衣,脸色又苍白,不施一点脂粉,一幅没精打采的模样——她们的姐妹死了,自然开心不起来。
姜遗光也穿素色衣衫,关切地问过两人身体,拉着她们在桌前坐下,让她们一块儿多吃点。
四夫人拗不过他,只能随他去。
姜遗光注意到,她没有主动和这两个姑娘说过一句话。
即便她们是嫡母与庶女的关系,按常理来说,四夫人性情大方豪爽,这两位庶女又实在安静本分,四夫人不应该是这样漠视到甚至恨不得看不见她们才是。
姜遗光感觉,整个陆家对这些女孩的态度都十分奇怪。
一边好吃好喝供养着,拿规矩喂大,生怕这些女孩出一点错。
另一边却又完全地漠视她们,不闻不问不上心,让她们不得不在陆家抱团生活。
真的只是因为他们认为的诅咒吗?他们都觉得没有男丁是这些女孩的原因?
恐怕不止如此。
是什么让他们这么认为的?会不会还和那位宝华姑娘有关?
他们现在如此避讳宝华姑娘,很有可能是他们也知道当年宝华的死另有蹊跷,在他们看来,宝华的怨恨和复仇是顺理成章的。
那么……他们当年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陆家人如今要姑娘们一遍又一遍抄家规,让她们全心全意记挂着家中。恐怕……也是存了试图感化宝华姑娘的意思吧?
*
李芥又见到了十四娘。
灵堂混乱时,他带着大夫人匆忙间跑出来,将十四娘一块捎上了。十四娘便跟在大夫人身边侍奉,没有回栖芳园。
就连四位少爷一块去书房,大夫人让人来叫大少爷,也是十四娘带人来通报的。
大夫人急匆匆叫李芥回来,不过是她打盹时忽然做了噩梦,梦魇着,醒来后拼命叫人,让她从自己记忆里出来,不要再陷入那种可怕的境地。
至于她做了什么梦……大夫人没说。
李芥想到了姜遗光此次醒来前,不也一样,梦里都皱紧了眉毛,不知梦见了什么。
他安抚过大夫人,想着有孟豫和杨振松在,应该也能支过去?就算没有,姜遗光那样聪明,估计也不会出事。
十四娘乖顺地在一旁端药侍奉,李芥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吹了口气,正要送到大夫人手中,可他无意间一低眼,忽然间神色大变猛地起身后退两步,差点打翻了药碗。
“怎么了?你可是又腹疼了?”大夫人顿时紧张地从床边坐起,披衣下床,不安地要伸手碰碰李芥额头。
李芥小时候爱吃毛豆,有时毛豆没煮熟也照旧吃,吃了就要腹疼。长大后他习惯了克制口腹之欲,可他的母亲一直记着他这个毛病,还把他当小时候一样看。
李芥任由她触碰,脸还有点苍白,笑了笑:“娘,没事。”
刚才端起碗吹凉的那一瞬间,他看见黑漆漆的药汁子表面,正好映照出他背后大开的一扇漆黑的门!
门里,探出一道雪白的影子。
那扇门就在他身后了!可他还没发现!李芥惊得差点打翻药碗,可奇怪的是,等他悄悄回头看去,那扇门又不见了。
这到底是一扇什么样的门?为什么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就算是鬼怪所为,也该有个由头才是。
李芥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在别人眼里紧闭的门,在他这儿却是打开的?
就算有这扇门,为什么其他人从没提起过?难道……只有他们四个能看见吗?
姜遗光推测陆三娘推开了不应该推开的门才死去,可那到底也只是推测,不一定是真相。否则为什么活着的这些女孩从来不提门的事儿?她们是看不见还是看见了不说?
十四娘和大夫人都担忧地看他,李芥掩饰般端稳撒了一半药汁的碗,转塞回十四娘手中:“十四妹,我想起来我还有些事,劳烦你先在这儿看着,我娘就拜托你了。”
没等十四娘拒绝他便佯装镇定快步走出去,只有李芥自己清楚,他手心里冒汗不止。
孟豫那头又不一样。
三夫人在灵堂上替他挡了一刀,他心急如焚,在下人来报说三夫人伤口不好以至于起了高烧后也急忙从书房离开。
他想,杨振松在那儿呢,四弟看起来也聪明得很,应该不会出事。到底对母亲的担忧占了上风,担忧一会儿还是离开了。
于是,就只剩下杨振松一人在书房里等姜遗光出来。
第323章
李芥从大夫人房里走出来, 凉风一吹,方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背上衣裳都浸湿了。
他审识自己内心,不由得苦笑。原本他以为自己对镜内这位像极了自己母亲的大夫人真的有几分移情, 可刚才发现门就在房里, 他竟是毫不犹豫的就离开了。
若是镜外他母亲……想到这儿李芥忽地遍体生寒, 不敢细想,连忙甩去了这个念头。
这时李芥才想起来,不知姜遗光那头怎样了, 他是否找到了宝华姑娘的画像。
到这地步,他们都能猜出这一重死劫幕后恶鬼很可能就是这位宝华姑娘,只是他们不清楚宝华姑娘做了什么,又遭遇了什么,更不知该如何化解怨气。
陆府所有下人都像木偶人似的僵硬, 不管问什么都答不清楚。而宝华姑娘既是老太爷的妹妹,距今也有几十年了,且不论四位老爷夫人是否愿意说,最了解当年真相的老太太也已去世……
等等。
老太太已经去世, 但她身边伺候的人可还没有去世!
李芥也听大夫人背地里念叨, 说老太太身边那批老人不知如何处置,他们在陆家待了一辈子, 陆家该给他们养老才是。可这些人说到底身份是仆人,留在陆府里每天什么也不做不像样,放到庄子上吧, 又怕外人嚼舌头。
这部分老人倒是对老太太忠心耿耿, 每日哭灵一个不落,就算那群远房亲戚来捣乱, 他们也安分地在远处哭灵。
想到这儿,李芥本要去四房的脚步一拐,往前头灵堂去。
身后一阵带点儿女子馨香的冷风袭来,李芥正出神,被突然出现的脚步声引得下意识侧头看去,竟差点被出来的苍白身影吓一大跳,好悬没叫出声来。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十四娘,幸亏维持住了镇定神色,飞快地关切问:“十四妹怎么出来了?我娘还好吗?”
十四娘垂着头,声音细声细气:“大伯娘说她要静养,让我先出来。”
老实说,虽然李芥和这群名义上的姐妹相处还算多,可他就是无法对这群人生出什么印象来。
她们和这座腐朽大宅里所有伺候的下人们一样面目模糊。回想起时,只能想到她们恭敬的话语,和顺从低下头时乌黑素净的发旋,连女孩子家应有的首饰都没几样。
李芥看不穿她们在想什么,她们好像什么也没想,只会柔顺地接受一切施加在她们身上的枷锁。
身为男子,李芥固然喜爱那些温婉恭顺的女子,可恭顺到这个地步,一句话也不敢反抗,一步路也不敢多走,反而叫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清了清嗓子:“十四妹,那你现在去哪儿?”
十四娘低声道:“大哥,我,我回灵堂。”
李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低下的脖颈、单薄衣裳勾勒出的瘦削肩膀上。
鬼使神差地,他说:“我也去灵堂,一块儿走吧。”
说出这句话后他暗道不妙。
这真是个古怪的死劫,有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大夫人,也有不知为什么让他心软的一群姐妹。
可他本不应该心软的。
这些不过都是幻觉,是恶鬼蒙骗人心的伎俩。
他曾听过一个死劫,那场死劫时间极长。入镜人在镜中起先警惕,后来慢慢被厉鬼编织出的温馨日子迷惑了内心,甚至迷恋上了镜中一位女子。
这是另一位入镜人描述的内容,那位迷恋上镜中女鬼的入镜人……再也没有出来。
想到这儿李芥就暗暗提醒自己,他绝不能被女色迷惑。
十四娘屈膝行礼,温顺到可怜的地步:“请大哥先行。”
二人一前一后错开一步行走,十四娘穿着单底的缎面鞋,无声跟在后面,李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自己听见的脚步声不是她为了吓自己,而是要提醒他才刻意踩重些的。
小厮跟在更后几步,十四娘身边却没有带下人服侍。
李芥扫一眼同样低着头的小厮,心道,反正这些人都和哑巴一样,想必也不会贸然告状。他仿佛聊天一样问起十四娘:“你们平日就住栖芳园吗?栖芳园离正院那么远,平日怎么给老太太敬孝?”
十四娘答道:“是。平日每天早上给老太太请安,说说话,若老太太无趣了,也会使人去园子里找我们,不敢懈怠。”
李芥长长地哦一声:“我想,这么多姐妹之中,老太太应当很喜欢你吧?上回用膳我见着你就跟在老太太身边。”
十四娘头更低了:“不敢。”
李芥叹道:“七妹也在你身边,只是不知怎么的,她就出了事。”
他可怜道:“真是红颜薄命啊……”
十四娘低着头,红了眼眶。
李芥本想用这句话拉近和十四娘的关系,可话出口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死去的几个姑娘:三娘、七娘、十一娘、十五娘……一共四个,全都是四房的姑娘。
他们起先以为这四个女孩的共通处在于都是四房的姑娘,所以暗示过姜遗光回四房找找原因,或许是四老爷或四夫人做了什么,也可能是这几个姑娘在栖芳园时做了什么。
但现在想来,她们还有个共同点!
用膳时,她们都在老太太身边侍奉!
李芥瞬间觉得自己的血都被点燃了一样,心头滚烫——那天在老太太身边侍奉的女孩一共八个。他们起先对陆家女孩们还不熟,所以以为一家出了两个女孩服侍老太太。但现在想起来,上面八个女孩中,有四个都是四老爷名下的。
现在,四位姑娘都没了,剩下的女孩们也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会不会轮到自己。
他们也探讨过接下来可能会轮到谁,除却担心死亡的噩耗落到自己头上以外,他们都认为接下来很有可能轮到了四老爷名下最后两个女孩,也就是九娘和二十一娘。
姜遗光名义上在四房,也很危险。
可如果不是四房的原因呢?
是老太太用膳的时候,招惹到了什么呢?
老太太第一个死去,接着就是侍奉她的女孩们。
八个女孩,还有四个,其中一个就是十四娘。
剩下三个,分别排行五、十六,还有一个更小的十八。
今天晚上,可能会轮到谁?又或者这四位女子全都保不住性命?
她们知道“门”吗?如果告诉她们,是否能免去厄运?
想到这儿,李芥心情复杂。他明白这只是厉鬼编织的幻境,厉鬼能伪装出他爹娘来试图打动他,自然也能捏出个完全符合他心意的女子。他告诫自己不要心软,可十四娘那样可怜无助地站在自己身后,自己真能眼睁睁看着她惨死吗?
该不该告诉她?
李芥心中天人交战。
这件事显然是个秘密,四夫人不知怎么知道了,告诉姜遗光,姜遗光又转告给他们。要知道其他几位夫人都不清楚,否则以她们对自己等人的疼爱程度,能说的肯定早就说了。
既然是秘密,李芥不确定自己贸然暴露出会怎样。
他脑子里念头转的飞快,面上太平无事,安慰十四娘:“人死不能复生,十四妹不要太难过了,还是保全自己为要。”
说着,他深深叹口气:“只可惜,我也不知几位姐妹为什么突然就遇此不幸。”
“实不相瞒,在进陆家以前我就听过陆家一些传闻,但还是咬咬牙来了。结果进陆家没多久,就见到了这些……”李芥格外疲惫,“或许,我们不应该进陆家,也就不会连累你们。”
十四娘默默听着。
“十四妹,你可能不信。我初见着你们就觉得格外亲切,就好像是自己的亲生姐妹一般。只是……现在我的姐妹们都在蒙难,我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凉风从二人身边吹过,无端萧瑟。十四娘穿得单薄,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李芥贴心地往一侧挪了挪,不让冷风吹到自己身上。这样一来他们之间距离就更近了,李芥低下头,问她:“……十四妹,能不能告诉我,栖芳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能当成无事发生,我却不能。这样下去,灾难迟早会轮到我们头上。”
行走间,已经到了用作灵堂的大院外,数十位僧人的木鱼声、念诵声在上空响彻,凉风将佛音吹来,托到二人耳边。
也正因为这些声响,李芥能确定身后跟着的小厮应该听不清楚。
十四娘一直垂着头,默不作声。
李芥没放弃,继续道:“十四妹,我知道你们这些女子在陆家十分艰难。我也害怕,如果你也想活,我们不妨联手。”
“如果你肯,就答应我。”
他一直侧头看着十四娘,后者始终半垂着头,听了这句话,睫毛一颤,半晌,她咬着唇,微微点头,本就低着的头点得更低了。
从后面看,倒像是个无头人在走。
李芥没留意,只觉心花怒放,正巧这时他们到了大院门外,来往的下人多了不少,他不好再说什么,只作出兄长的样子,伸出手,有点犹豫地轻轻抚了抚十四娘发顶。
“既然说定了,那等会儿我来寻你。”他小声地说,“到时,你告诉我栖芳园里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你,我们看见了什么。”
十四娘紧张地点点头,声如蚊呐:“多谢大哥。”
李芥又叮嘱一条:“还有,灵堂前有不少老太太身边的旧人,到时劳烦你透露几句,大夫人可能要把他们下放到庄子里。”
十四娘点点头:“我明白了,大哥。”
二人一同进了灵堂。
除十四娘外剩下活着的女孩们都在,陆家四位少爷却都没出现,目前只来了一个,四房的老爷夫人们更是一个都不在。要不是因为那场闹剧把不少客人都赶跑了,恐怕现在就会有陆家的流言传出去。
李芥一进去,跪坐的女孩们都就着原来姿势行礼,并小心地让开足够一个人的位置给十四娘。其他人都敢不来,她们却没这个底气,再怎么害怕、膝盖跪得再疼,也不敢回去休息。
久而久之,她们听见那整齐浩大的僧人诵经声,反而像听见了催命符一般。
李芥同那些姐妹们都见过礼,来到近前,先给老太太上了柱香。
他打算做个样子就赶紧回去,他还记得不论是姜遗光还是孟豫,都在灵堂上看见了“门”。
这么一来,目前在陆家捣鬼的,很有可能就是冲着老太太来的。
李芥猜测,那位宝华姑娘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也可能就是那扇门,在众人聚宴时害死老太太,并一个接一个杀死老太太周围的人。
现在就算老太太死了,那个东西也依旧纠缠不放。
恐怕得想办法让老太太尽早入土为安,到时把灵堂拆除,老太太留下的房间也用作别途。这样是不是能安全一些?
就着巨大金蟾香炉口中滚烫的香灰,李芥点燃了三炷香,来到浑黑厚重的棺材前,手持三炷香贴着额头,弯下腰去。
鞠躬弯下腰去的那一刻,他看到……身后突兀出现的一扇门。
那扇门离得更近,更大,不同于自己最初见过的紧闭情形,这扇门反而微微打开了一条门缝。
就像随时有东西会从里面出来似的。
怎么回事?在大夫人那里见过,现在又追着来灵堂了?这扇门一直追着他跑是吗?
李芥心里暗骂,背上冷汗涔涔,手一抖,面前贴着额心的三炷香忽然齐齐断开!香灰在地面弹了弹,红色炭尖则恰好落在鞋面上,被他下意识踢开。
弯下腰的李芥就在此时僵住了。
他在大夫人房里见到的门同样打开一条缝,从缝里探出来一道苍白身影。这回见到的没有,他还松了口气。
可没等这口气完全放出来,李芥就看到,一双素净缎面鞋,正站在自己身前。
鞋尖对着鞋尖,那双女子的脚微微踮起。
李芥冒出一身冷汗,呼吸都屏住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一瞬间他的恐惧几乎达到了顶点,就像一座山爬到了顶峰一样。
再往前,就只能掉下去。就像他现在,要是他抬起头,他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为什么现在找上他了?他做了什么?他并没有犯忌讳才是!
李芥浑身僵在原地,他努力撇开眼睛不去看那双鞋,更不敢抬头往上看鞋面上的裙摆,和那个东西的样子。
他不禁在心里猜测。
这个东西会怎样看自己?
它应该是个女鬼吧?会不会就是宝华姑娘的模样?不过也不一定,厉鬼惯会玩弄人心。
大概是他弯下腰太久,久到身后的姐妹们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有些疑惑,却也不敢说什么。
半晌,还是排在最前的大娘子出声了:“……大弟弟?”
声音落下的一瞬间,灵堂内外骤然起一阵风。李芥忽然发现,刚才和自己鞋尖对鞋尖的东西……根本不是另一双脚,而是两张被风吹来的纸元宝?
纸元宝落在他脚尖前面,这阵风一吹,又把元宝吹走了。
李芥复杂地站起身,回头看去,瞳孔一缩——那扇门还在十几个姐妹身后,被他看到的一瞬间,便犹如青烟一般消失了。
“大姐姐,我没事。”李芥说道。
大娘子有点迟疑,因为李芥此时脸白的可怕,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
李芥又道:“我近日一直感觉身子不大舒服,今日恐怕也不能在老太太面前尽孝,只好上炷香,聊表心意。”
李芥算是发现了,一旦靠近灵堂,就会有各种古怪事情发生。他现在只想找个借口,赶紧溜走。
光看他的脸色,这句话怎么也不像说谎。大姐姐点点头:“大少爷多注意身体。”
李芥匆忙从她们身边经过:“我会的。”说这话时,他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十四娘,而十四娘也一直望着他。二人目光在空中匆匆对视,后者微一点头,随即错开。
李芥从她们身边走过。
在踏过最后一位姐妹身侧时,他听见后方骤然爆发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大姐姐——”
是陆二娘。
陆二娘扑在大姐姐身上,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晃她,发觉怎么都没动静,伏在她身上哭的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
李芥不禁心惊胆寒。
就在自己眼前……自己眼皮子底下。
他刚刚看见门,大姐姐就死了,这期间一定有联系。
难不成……那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厉鬼因为陆大娘子发出声音后就找上了她?
陆家大娘子双腿还保持着一个跪坐的姿势,上身向后仰,眼睛、鼻子、唇角都流出鲜血来,双眼瞪得大大的,苍白脸上满是恐惧,仿佛在死亡来临前的一瞬间,她见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她的嘴巴虽然是合上的,却不像是寻常的正常闭合,反而更像要张开口说某个字。
李芥深深吸口气,竭力冷静思考。
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他怎么看大姐姐的口型……都像是要说出“门”这个字。
和大娘子排行靠前的姐妹们皆痛哭得不能自已,她们原本就在默默哭灵,这会儿哭的更加痛苦,简直要哭出血泪来。
排行靠后的姐妹们同样一脸悲哀地看着大姐姐,仿佛看到了自己明日的命运。
她们哪里知道陆家发生了什么,只听过长辈之中似乎有些龃龉。可陆家的长辈们不论是哪一个都不重视她们,没有人在乎她们的死活,又哪里会把真相告诉她们呢?
陆家二十四姐妹……已经死了五个了,只剩下十九个。
十四娘跪坐在人群中,抱着身边或瑟瑟发抖或痛哭流涕的姐妹们,遍体生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站在外围的下人们竟也一个个杵着不动,没有一点动作。
李芥喝道:“你们几个快去禀报四位老爷夫人,不论是哪一房的,总之务必请来一位长辈。”
他还是想走,可又不知自己走了会发生什么,只好等在原地。
很快,天暗下。
来来往往穿着白衣的下人们在灵堂中点起了白灯笼白蜡烛,入目皆是不详的白色。
*
姜遗光刚和四夫人用过晚膳,就听到下人匆匆来报,说大姑娘没了。
就在灵堂上死的,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间大姑娘就七窍流血,满脸恐惧地死了。
姜遗光多看了一眼来通报的下人。
陆家的小厮、婆子、丫鬟……都好像长得一样,面容模糊,态度恭敬又带着诡异的冰冷。这位小厮也是,现下天暗了,他站在吊起的气死风灯下,更看不清他的神情。
即便说到大姑娘可怕的死状,也不见他的声音有半点起伏。
四夫人听了同样没什么表情,就好像听到一个不相关的人跌了一跤一样。比起这件事,她更加关心姜遗光刚才有没有吃饱饭菜,合不合口味。
四夫人温柔道:“步步,你在这里继续用一些点心吧,我去处置些事情,去去就来。”
姜遗光腾地起身拉住她袖子:“娘,你是要处理大姐姐的丧事吗?我一块儿去吧。”
他有些迷惑地问道:“为什么大姐姐去了,你们都不难过?”
“娘,你不喜欢大姐姐吗?”他执着的抓着四夫人的袖子摇了摇,像个小孩子撒娇似的,口吻带着活泼不解。
四夫人叹口气:“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
“也罢,你愿意就跟着来吧,真拿你没办法。”
只是,哪怕姜遗光磨了一路,四夫人也还是没说为什么她们都不待见陆家的姑娘们。
初次见面时她穿着十分娇艳,碰巧老太太的丧事,才见她打扮得素净。姜遗光怀疑就算陆家的姑娘们全死了,四夫人也不会换上稍微素净些的衣服。
灵堂内,李芥和姜遗光再次碰面。
见到姜遗光没事,李芥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他匆匆迎上去,先对四夫人恭敬行礼:“见过四婶婶。”之后转向姜遗光,“四弟,你那日晕倒,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你见到画了吗?
姜遗光明白他的暗示,摇摇头,“现在还有些头晕呢。”
李芥不由得皱眉。
姜遗光问:“我听说大姐姐出事了,特地来看看。大姐姐怎么了?”
李芥让开道来,示意姜遗光看过去。
陆大娘子的尸首被平放在了地面,陆二娘和四娘都脱下了自己单薄的外裳盖在上面,从头到脚罩住了陆大娘子。因为灵堂风大,她们一个在头一个在脚按住了衣服。不让风把衣服吹起来。
四夫人来到一众姑娘面前,十几位姑娘纷纷跪坐行礼,李芥趁机凑到姜遗光身边,小声地把刚才的事情飞快告诉他。
包括自己的猜测,也包括自己再次看见的门。
“你是说,又出现了,一次在大夫人房里,一次在这次灵堂中……”也正是因此,李芥才会猜测陆家的灾祸原本都是冲老太太去的,只是哪怕陆老太太死了,也仍旧不消停。
李芥看姜遗光不像是赞成的样子,问,“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劲吗?”
姜遗光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也不能确定,你要知道,那东西会让我们失去一些记忆,我可能忘了一些什么,你可能也忘了一些东西。”
“在我们想起来之前,做什么猜测都不能完全确定。”
他们没有犯错的机会,万一猜错,他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我总觉得还有其他原因……”姜遗光说自己身体没好,一来是暗示他没有看到画像,二来也的确是还没有养好。
他的耳朵直到现在都会嗡嗡发疼,听不太清楚。方才一路上走来,几十个僧人的诵经敲木鱼声念得他头晕脑胀,差点儿想吐。
四夫人那边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先让两个大力婆子把大姑娘抬到她自己的院子里,再叫了人去栖芳园收拾大姑娘的屋子,留些贴身的饰物给姐妹们做念想,其他的东西全部收拾起来,到时随大姑娘的下葬一并烧掉。
安排得再妥当不过。
若不是她脸上没有一丁点难过的神情,恐怕那些姐妹们也会觉得妥帖。
姜遗光低声念叨:“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我们忽略了。”
陆家上下对所有女孩们奇怪的态度……
陆宝华之死成为禁忌,她死后就莫名出现的门,还有陆家这一代所有死去的男丁……他们进门后又离奇死去的姑娘们……
姜遗光起初以为,陆宝华因为陆家规矩严苛而死,所以她才痛恨陆家所有的男人们,想要用自己的方式让陆家绝后。
他本以为四个入镜人进入陆家以后,一定会成为厉鬼先下手的目标。可直到现在,除了一个杨振松面目不明外,其他三人似乎都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甚至于……他们都被各自的父母护得牢牢的。反而是陆家的二十四位姑娘,不过几天就已经没了五位。
到底是为什么?
她们的死,和自己等人看见的门有没有关系?
会是陆宝华的鬼魂做的吗?
若陆宝华有神智,就算要报复,也不应该杀她们才对。
若陆宝华没有神智,随意杀戮,也不该专门挑姑娘们。
陆家上下从主子到下人一共几百号人,怎么就偏偏盯上了她们?
背后一定有古怪之处,而这种古怪,或许就是陆家长辈对姑娘们态度奇怪的原因。
见没有人注意他们,姜遗光和李芥往门外踏出几步,面对着那群不受任何干扰,依旧在敲木鱼诵经的和尚们,姜遗光低声地把自己潜入书房后看见画上空无一人的消息说了。
李芥摸着下巴:“所以……你是怀疑画上那位宝华姑娘走出了画?”
“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姜遗光道,“我更好奇,撕坏黄符,打开画卷的人是谁。”
哪个都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不论哪一房的老爷夫人都冷漠得过分,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怕死,陆家发生了这么多事,也不见他们表露出恐惧。
下人们也一样,来来去去,见着尸体都不带一点惊吓的。
相反,陆家的姑娘们倒是会害怕会哭泣,可她们实在胆子小,又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是能悄悄摸到书房的样子。
……会是谁呢?
说话间,四夫人已经把丧事都定下了。
她甚至很有闲心地笑着说,因为几位姑娘的死期都相邻,干脆安排在同一天,也就是七天以后一起下葬。这七天内要是还有别的姑娘出事,也一并按照同样的规格办丧。
老实说,四夫人的样貌在陆家四房包括姑娘们当中都是拔尖的,李芥也曾悄悄想过,原来姜遗光的父母就生得如此出众,怪不得他也有一幅好样貌。
可现在,四夫人笑着说出这句玩笑话,真正让李芥感觉到了不寒而栗。
他们是入镜人,才要努力不把那群姑娘当同类。
可对四夫人来说,这群女孩都是她的侄女、有些也是她的庶女。哪怕作为嫡母未必会喜欢庶女,可养了这么多年,竟连养条狗都不如吗?
偏生这样一个人,却对姜遗光满脸疼惜,真心疼爱。
不光是她,其他三房夫人也一样。
大夫人不也是如此吗?
今天他匆匆忙忙出来没多久,十四娘就也跟着从大夫人房里出来,估计不是大夫人要静养,而是大夫人把她赶出来了吧?
四夫人自认为说了个有意思的玩笑,其他人却都笑不出来,她没在意,随口安慰还跪坐在地的女孩们几句,就准备带姜遗光回去了。
没见天都黑了么,这孩子可怜见的,陆家一直闹腾,都没休息好,今晚得多喝一盅药汤才是。
“你们也是,再跪一刻钟就回去吧,今晚早些休息,明天……”四夫人想了下,“明天可以辰时再来。”
于是女孩们有些还在啜泣,眼泪还挂在脸蛋上,就要起身屈膝行礼道谢,恭送长辈。
李芥跟着一块儿走了。
临走前,那些女孩都低着头,口中见礼道别。可李芥就是觉得如芒在背,好像那些女孩都在阴冷地注视着他们。
没忍住,李芥再度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回,他再一次从灵堂前,看到了那扇漆黑的、微微打开一条门缝的大门。
他心跳猛地跳快了一瞬,扭过头,轻轻一掐姜遗光手腕,嘴巴往后微微一努。
姜遗光会意,趁着走到道路尽头拐弯的时候,他也微微侧头看去。
这一回……他同样看见了那扇打开一条缝的黑色大门。
他向李芥点点头。
两人都看见了。
他们看见的门,是同一扇吗?还是两人都碰巧在灵堂看见了属于自己的门?
前一天入镜人们都聚到了李芥所在的大老爷的院子,今天变成了李芥死皮赖脸跟来四老爷院子。
和四夫人见过礼,又见到了刚从外边回来的四老爷。
据说四老爷是去处理老太太老家那些亲戚的事儿了,去给那些亲戚们通知一声,并送上礼。到时他们要来给老太太送行也好,自个儿在路边路祭也成,总之先通知下去。偏生这群人沾亲带故又带点血亲,不好随便叫个下人打发,所以四老爷才亲自前去。
他今天跑了一天的路,身上带了些风尘仆仆的气息,见到姜遗光后却笑开了,很亲热地叫他:“步步今日在家做什么了?后面没有人再来捣乱了吧?”
姜遗光苦笑道:“没有。只是好几位姐姐都出事了。”
四老爷叹道:“我回来的时候听下人说过了,也是她们福薄,没这个命。你如果过意不去,就替她们念一卷经吧。”
姜遗光疑惑道:“爹,娘,你们不管吗?”
“再这样下去,要是哪一天落到我头上呢?”
话刚说完,他脑袋就被四夫人轻拍了一下:“别瞎说!不会的。”
李芥早就先避到姜遗光的房间里去了,留下他们一家三口说话。四夫人道:“你小心些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姜遗光有点不解,有点委屈:“可是……我看见那个了……”
“我看见门了……”
他恍惚又害怕,白了脸:“我感觉那扇门好可怕,它好像要把我拉进去……”
“爹,娘,你们确定我真的会没事吗?”
四夫人一把将他搂紧怀里,狠狠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她深深吸几口气,像是压抑着什么:“不会的,娘向你保证,你不会有事的。”
天晚了,该回房休息。
姜遗光显然没有被四夫人安慰到,直到回自己房间前,他依旧满脸惶恐不安,好像随时会被要去性命。
进房间后,脸上神情才慢慢变成另一幅模样。
“不论我怎么问,他们都不肯说。”姜遗光平静道,“我感觉他们似乎都在拿这些女孩挡灾。”
“四夫人害怕我出事,可她好像又没那么怕,她似乎很笃定我不会出事。”姜遗光道,“我怀疑她做了什么。”
“大夫人也是,你回去可以查查,她是不是也做了什么认为能够保住你性命的事。”
李芥早就坐在桌边等他,闻言给他倒了杯茶过去:“几位夫人问不出来,不如问问那些陆家女。”
“她们心肠软,又想活命。最重要的是,她们都在老太太面前侍奉过,等明日再通过她们去找老太太跟前伺候的老人,兴许能问出些东西来。”
姜遗光沉吟不语。
李芥接着说:“对了,你不是说那位陆十四娘十分特别吗?我今日就和她说了,她应当会和我们合作。”
姜遗光嗯一声,仍在思考。
镜外密室中,石像在他耳边轰然倒地。镜内又有唢呐突地在他耳边炸响。
从那时起,他耳边便一直回荡着刺耳尖锐的嗡嗡耳鸣,并不很响,久久不散。到现在,耳鸣声越来越明显了。他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很有可能会失聪。
第324章
姜遗光陷入了深思。
目前来看, 疑点重重。
其一:他无比确定自己在灵堂上忘记了一些事,而这些事相当重要。
其二:四老爷四夫人信誓旦旦保证他不会死,他们笃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们做了什么?
陆家二十四个女孩,在自己等人到来前从没出过事, 可等他们进陆府后, 以老太太之死为始, 陆家女接二连三死亡,期间是否有一定关联?
其三:幕后恶鬼是否真是陆宝华?若是她,她究竟要做什么?当年长辈都已死去, 她还不能收手吗?
以及一些细碎的疑点,比如陆家奇怪的家规,比如陆家女孩为何不受长辈们待见,即便死了也换不来正眼。
姜遗光又从家规联想到第一天晚上,自己没有合眼, 醒来后枕边放着的面具。
与其说是面具,不如说是用面具提醒他——火。
那个面具就像是被大火灼烧后的人脸,让人第一眼看到后想到的并不是那张脸有多么扭曲可怕,反而会忍不住去想象那场大火有多么严重。
和火有什么关系吗?
是只有他自己, 还是其他人也会遇到这种怪事?
耳畔隐约传来声音, 姜遗光还没听清但他已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迅速扭过头去, 正好对上开口叫他的李芥。
李芥奇道:“你在想什么呢?刚才叫你也没听清。”
姜遗光:“我在想陆家家规。”
“陆家家规规定,子时前必得入睡,不论主仆, 所以陆家无人巡夜。如果在子时后依旧不睡着会怎样?”
李芥正坐在桌边, 两只手握着杯子来回倒茶水,闻言问道:“你要试试吗?”
姜遗光向他走近几步:“我试过, 差点没命。但结果有些奇怪。”
他没说面具的事儿,只说感觉有人和自己面贴面僵持了一晚。即便如此,也听得李芥冒出半身冷汗。
“你倒是胆大,什么都敢试。”李芥叹口气,“需知命只有一条。善多,凡事都抱着赌一赌的念头,焉知不会有赌输的时候。到那时你可怎么办?”
就像那天晚上,你能确定夜里不睡,那个东西不会杀了你吗?
姜遗光没反驳,垂着眼睛,好似无可奈何似的:“我明白了。”
李芥也没有教育别人的爱好,他知道姜遗光想让自己试一试,进行比对,说:“既然你没事,我今晚也试试好了,只是你如果和我在同一间屋子,恐怕有危险。”
姜遗光:“无妨,我睡着便是。”
说定之后,姜遗光让人抱来了被褥等物,在地上铺了地铺。
等下人沉默地离开后,李芥才又有些犹豫地叫住姜遗光。
“你有没有觉得……”
话说了半截,又咽了回去,姜遗光疑惑问:“觉得什么?”
李芥皱着眉,好半天才接下去:“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很像你的亲生父母?”
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姜遗光一顿,目光犹疑地看他。
李芥索性打开了话匣子。
初来第一天他们就知道,这很有可能是厉鬼设下的诡计,就是要用和他们父母外貌一模一样的人让他们心软,攻破他们的心防。他们也时时刻刻谨记着不要被迷惑。
可人心哪有那么容易控制住?他越想告诉自己不要沉迷,越忍不住沉迷。大夫人每一个关心的眼神每一句体贴的话语,都和镜外的母亲没有半分差别。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生母?可越觉得那是真的,越觉痛苦。他的生母怎么可能在镜中?
比起被迷惑可能带来的恶劣后果,他更无法承受自己竟然真的被厉鬼迷惑了。
他竟然会认错自己的亲娘!他竟然把恶鬼当做亲娘!
李芥必须无时不刻不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才能在大夫人的关怀面前保持理智。大夫人是假的,也必须是假的,这样对他们每个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当着其他人的面他还不好说,尤其是孟豫,不过……在姜遗光面前似乎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对方有种万物都不挂于心的置身事外感。
他说出来也是想试探姜遗光的态度,想知道似姜遗光这样冷情的人是不是也会动容。二来也有几分示弱的意思。
姜遗光摇摇头,说道:“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像真的,那也是假的。”
“万一呢,万一有这种可能吗?”
姜遗光:“我不明白你说的万一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母亲,现在这位四夫人……”
他脸上的笑慢慢、慢慢收起:“从未见过,怎知真假,又怎会心软?”
李芥小心问:“善多,你和令堂……”
姜遗光:“她去世了。生下我时,难产。”
李芥喉头哽了哽,过去拍拍他肩。姜遗光却没表露出难过,只继续冷静地说:“我不知那东西是怎么伪造出个四夫人的,她可能和我母亲模样一模一样吧,或许也有区别,我甚至想过,那也可能就是我母亲的魂魄。”
“可那又如何?人死如灯灭,我虽怀念她,可也不愿意为了假象把自己葬送进去。”
姜遗光眼含警告之意:“大哥,你莫要和三哥一样……”
李芥说:“不会。”
天更黑,风更冷。
二人各自和衣睡下,灯却没有吹熄,留了一盏,黑暗中颤颤巍巍亮着一点微光,将房里各个事物的影子照得都恍惚飘摇起来。
姜遗光让自己睡着了。李芥却没有。
他闭着眼睛,维持着半梦半醒的状态,呼吸平缓,浑身都放松下来,像是睡熟了,可他还留着一只耳朵听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一个时辰,也可能没有那么久,李芥感觉自己身体虽然还睡在床上,意识却飘飘忽忽。他既要伪装,就必须不出一点差错,放松了不去想任何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奇怪的动静。
好像有什么东西,隔着被子从他的脚边一点点往上爬。
李芥惊得差点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倒能镇定住,呼吸依旧绵长,让自己思绪飘远了不要去想那个东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那个东西一直往上爬,倾身爬到腰际,厚被褥被它牢牢地压在身体两侧,他感觉自己被牢牢禁锢住,无法动弹。
有那么一瞬间李芥怀疑姜遗光在骗自己,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依旧没动,甚至呼吸更加平缓。
那个东西一路攀爬向上,不知道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之后,他感觉自己的脖子也被牢牢禁锢住了——那个东西伸出双臂,揽住了他。
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面上轻轻贴来一个柔软、湿冷、滑腻的东西。像一张死去多时的女人脸。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想知道。
李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仿佛自己正在做一场不愿意醒来的美梦。而那个东西也仅仅是贴着他的脸而已,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但李芥忽然明白了姜遗光所说的那句语焉不详的话。
“……我感觉,要是睁开眼睛,就一定会没命……”
现在他就感觉到,自己睁开眼睛,一定会没命。
不是什么特殊的原因。
有些东西……不能被人看见,见之即死,即便耳闻也会轻易发疯。而他此时生出一种离奇的猜想,他觉得这个东西不是见之即死的怪物,更像是一种……他个人不能直视,不能面对的东西。
仅仅对他个人而已。
就像那扇门,每个人看见的门都是不一样的。
如果他们过了子时不睡,也会在夜晚碰到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物事。
为什么陆家有四房人?因为他们的父母也是不一样的,恶鬼为他们精心挑选了四对父母,不一样的险境。这都是为了折磨他们的心。
鬼怪易躲,心魔难解。
李芥从未有一刻像此刻那样深刻地明白这句话。
*
天亮了。
在地上睡着的姜遗光准时醒来,他却没有发出动静,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轻微耳鸣再度响起,他闻了闻,没有闻到血腥味或是腐臭味。
活人身上的气息和死人是不同的。
他从小和祖父一起在官府衙门长大,后来成了入镜人,见过的死人更是数不胜数。死人再怎么伪装,那股属于死人身上的气息也遮掩不住。
他觉得,李芥还活着。
又等了好一会儿,有小厮轻声敲门,二人都没有回应。紧接着小厮轻手轻脚打开门,姜遗光听见了水盆中的水声晃荡,这才睁眼。
“四少爷,您起了?”小厮端着水盆置在木架上,面无表情地行礼问安,丝毫没有对姜遗光睡在地上有什么疑问。
姜遗光也没有管他,而是看向周边。
桌上点着的灯早就熄灭了。他来到桌边低头看下去,却发现里面点着的蜡烛并没有烧尽,而是燃到一半,就像被人中途吹熄了似的。
而床上……原本床帐是拉起的,姜遗光很确定,李芥睡前并没有放下床帐,可现在……床帐紧紧闭合着。
晨光从窗外照进,屋里蒙蒙亮,厚重的床帐拉上后不仅不容易被风吹开,从外面也看不清里面的影子。
姜遗光叫住小厮,让他拉开床帐,把大少爷叫起来。
小厮领命,一步步走向床沿。
姜遗光紧紧盯着他的背影,脚尖已经朝向了打开的房门,随时准备离开。
小厮轻手轻脚撩起床帐,声音波澜不惊:“大少爷,该起了。”
顺着打开的床帐缝隙,姜遗光对上了坐起身的李芥的眼睛,放下心来。
既然李芥没出事,一切都好说。
小厮退下,二人简单洗漱。等无人时,李芥迫不及待地对姜遗光说了自己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我们会在夜里看到自己的心魔?”姜遗光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那张犹如被大火灼烧的面孔的面具一直不断出现在他身边,姜遗光忍不住把它和父亲生前让自己背下又忘记的密文联系在一起。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面具代表着大火,他可能的确亲身经历过大火,只是遗忘了那些记忆。
而他的母亲……会不会也有这种可能?他曾经见过自己的母亲,只是他忘记了?
父亲对他反复强调,道他出生后生母就难产去世了,周边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宋钰,所以,他才会默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生母。
可如果他真的见过呢?如果他只是忘了呢?
如果那个四夫人真的和他被遗忘的母亲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呢?
姜遗光本以为自己会情绪激动些,可他依旧没有。
李芥看他安静下来,问:“你在想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反问他,“醒来后你看到了什么?”
李芥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还是不说了,我想,你也隐瞒着一些东西吧。”
吃过早膳,二人就听见又有人来报,说十八娘、十六娘死了。
果然……
十八娘和十六娘,那都不是四房的。
当初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八个女孩,现在只剩下两个。
所以是……接近了老太太的人,就会死吗?
想到这儿李芥不由得一阵心惊,当初他作为长房长孙,可是被老太太拉上去说了好一会话。
老太太死的那一天,他们所有人都被拉着说了话,现在看来,按照顺序,女孩们都被害死后,就该轮到他们了!
四夫人依旧是那种见怪不怪的神情,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对着下人吩咐了一应事宜后,转头便对姜遗光笑得十分温柔,招招手:“步步,来尝尝这桂花糕。娘亲手做的。”
李芥趁机向四婶告退。
临行前,他和姜遗光换了个眼神,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不必把那件事告诉孟豫。
孟豫已经彻底沉浸在三夫人编织的美梦中,醒不过来了。就算他们提醒,可能也会招来孟豫的怨恨。
不过……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姑娘们接连死去一事,倒可以和他商议。
李芥抬腿回了大老爷所在的院子。
他去的既凑巧也不算巧,大夫人正被缠得心烦。
不知是从哪里泄露了消息出去,现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老人们都知道他们可能会下放到庄子上,一个个都来哭求了。
他们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从学会走路起就学着伺候人,早就在陆府待习惯了。在他们看来,陆家好吃好喝,冬日有炭火,夏日有冰饮,他们作为老太太身边的老人,总也能得到一两个丫鬟孝敬吧?哪里想到大夫人是这么个打算?
都入冬了,外头天寒地冻的,跟陆家比起来,庄子上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大夫人被纠缠得恼火,这群二主子从前就一直打着老太太的旗号在陆府横行,虽不至于对她多么不敬,可到底也给她添了不少麻烦。现在老太太都没了一个个还扯虎皮拉大旗,稍有不顺心就跪伏在地边拍大腿边哭喊,好像陆家亏待了他们似的。
要不是怕影响不好,她恨不得把这群人全打出去。
“娘。”李芥笑着进去,扫一眼地上哭嚎的那群人,就知道他吩咐十四娘的事儿办成了。
“娘,这是怎么了?这些不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老人吗?”他假做不知,任由大夫人解释。期间底下人也一个劲儿哭嚎,但被仆人们拦住,还不敢冲上来做什么。
大夫人不好让恶名传出去,把事情不偏不倚说了,末了牵着儿子的手往里屋走,不想让这些腌臜事污了儿子的耳朵。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竟然会为那些人求情。
大夫人有些不敢相信——她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可她转念一想,说不定是自己儿子刚来又心地善良,不知道那些人做了什么才会这么求情。
她叹口气,拉着李芥的手细细将自己和老太太身边那些人的龃龉说了些。
都是些咽下去恶心、说出来矫情的陈芝麻烂谷子,可她觉得,既然是自己儿子,那就天生和她一条心,应该明白。
这些都是恶仆,被老太太养大了心思,要是不放出去,待在陆家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她本以为这样说儿子能够体谅些,不料,李芥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道:“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娘不如看在他们伺候老太太进行经历的份上,让他们待在陆家安享晚年吧,传出去事情也不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陆家连几个老仆都养不起了。”
大夫人不可置信,她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
“那些恶仆只听老太太的话,对你娘也……也有时出言不逊。”大夫人捂着心口,“娘又不是圣人,你非要……非要让娘伤心吗?”
李芥连忙赔礼道歉连连说不敢。老实说,看到大夫人这样他心里也不好受,可他再一想,大夫人不过是假象。他母亲……他真正的母亲在镜外,便又心硬了起来。
“我只是觉得娘没必要如此计较,看开些,娘心里也会好受些……”李芥温声劝慰,甚至直白地告诉大夫人,他需要那些老人查点事情。
就差没明着让她选,她是要儿子,还是想要自己一时痛快。
大夫人安静了很久很久,最终答应下来。
只是……
李芥回头,看着大夫人孤零零坐在桌边显出几分落寞的身影,心口不由得一疼。
面对大夫人的眼神,他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
可这是镜内!镜中鬼怪横行,不论发生了什么都是幻觉,容不得他一丝心软。
李芥硬下心肠,走了。
李芥出去把这消息一说,那些人立刻高兴起来,识相的已经围着他满口大少爷、大少爷叫起来。
这一回李芥要打听什么,他们都非常痛快地说了。
于是李芥知道了些宝华姑娘的当年事。
陆宝华生的貌美,当时老太爷想用她的婚事结一门好亲,但他也疼爱自己的妹妹,做不出卖妹妹这种事情来,便决定把妹妹嫁给自己看中的一个武官下属。
那位下属年纪轻轻就能坐上这个位子,心智自然不属于旁人,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他也察觉到上司的主意,心中窃喜,决定不论娶回来个什么样的人都要好好供着,经常上门来对老太爷和老太太献殷勤。
“可是宝华姑娘不愿意呀……”说这话的陆家老人一拍大腿,唾沫横飞。
“当时我们老太太的娘家侄子来探亲,在陆家小住几日,别嫌老奴说话难听,那娘家侄子不是什么好人,长得倒是人模人样,油嘴滑舌的,嘴甜。背地里偷鸡摸狗什么事都能做……”
于是,涉世未深、又被严加管教的陆宝华就这么被骗了,背地里和那位娘家侄子私定了终生,等陆夫人发现这件事后,二人已经约定好了私奔。
那位娘家侄子哪里知道陆家规矩森严,陆家也不是他个平头百姓能攀扯的,找了个盗窃的名头直接被拖下去打几十棍,夜里起了烧,死了。
这下陆宝华姑娘更不愿了,原本的三分反抗变成了十分。她做不出什么来,只能绝食,每天呆呆地盯着对方写给她的几首酸诗看。
陆老太爷求她,求这个妹子不要钻牛角尖,没用。
陆老太太也把娘家侄子游手好闲的罪证给她看,她不信。
李芥心中感叹,陷入执着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拉不回来的,如当年的陆宝华,也像如今的孟豫。就算你告诉他面前的是悬崖深渊,他们也非要跳一跳不可。
之后的事情几位老人就不太清楚了。
有人说那位下官也知道了事情,不愿意再娶宝华姑娘,可正巧没多久老太爷重病,就拖着了。
也有人说了一些下官还愿意娶,只是宝华姑娘不肯嫁,拖来拖去,老太爷重病,陆家短暂地败落下去。
总之那位宝华姑娘不知怎么的,可能是看陆家艰难,松口了。但……婚礼那日,穿着大红嫁衣登上花轿的那一日……
花轿里、红盖头下的,不是宝华姑娘。
没人知道她是逃婚还是做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花轿里的是她的贴身侍女。
后来,她被抓了回来,按族规处置。
听到这儿李芥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他是怎么被处置的,又被埋在了什么地方?
闻言陆家老人们皆互相对视,支支吾吾,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奇了怪了,他们都知道宝华姑娘当年死了,可后来埋在了什么地方?他们竟然也不晓得。
李芥倒也没失望。他想起姜遗光说过的空白画卷,又问陆家老人们哪里能见到宝华姑娘的画像。
那些人不疑其他,只以为李芥心里好奇,七嘴八舌说起来,说老太爷很喜欢这个妹妹,书房里应该还藏着宝华姑娘的画像。
说话间,他们都谈到了和陆家关系甚笃的一位高僧,来自城中天音寺。
“天音寺……”李芥在闲聊时听姐妹们说过,她们平时不能出门,不过如果要出门散心的话,去天音寺就可以。
现在,陆家老人们再一次提到了天音寺这个名字。
“宝华姑娘走的也惨啊,冤魂不散……所以才请来了天音寺的高僧,要送她去投胎……当时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我家上下都给她抄经祈福,只是宝华姑娘不肯走。”
“宝华姑娘心里苦啊……年纪轻轻的被人骗,可老太太和老太爷都是为她好……”
听下人们的口吻,虽然他们认为陆宝华给陆家带来了灾难,可他们言语间竟透露出很喜欢宝华姑娘的意思。
李芥没有漏掉这个细节,先问其他事,比如那位大师呢,现在可还在?
下人们摇摇头。
梵慧高僧早就圆寂了,但他在圆寂之前,给陆家送来了不少符咒。原本佛家并不主张画符,他们也不知道这些符咒是哪儿来的,只说贴在某些地方,能够安抚住宝华姑娘的冤魂。
不过这些下人也不知道符咒贴在了什么地方,他们很少去老太爷所在正院,更是从来没见过书房。
李芥想起了姜遗光所说,他在库房中看到箱子里的画卷,每一幅画卷上都贴了符咒。
而唯独藏在暗格里的一幅,符咒被割开。所以……那幅画才变成了空白吗?
因为符咒损毁,画上的亡魂跑了出来,李芥觉得自己摸到了事情的真相。
看来在陆家作乱的,的确是陆宝华的鬼魂无疑了。
李芥很想知道陆宝华的执念是什么,难不成是那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
可就算是,她侄子不也早就死了吗?为什么她还要纠缠不放?甚至要杀掉老太太?
不过李芥也知道和厉鬼是没有办法说道理的,鬼与人本就不同,他们觉得天经地义的事,谁知道厉鬼是怎么想的呢?
这样看来,老太爷书房中的符咒,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能脱身的关键。
至于那幅空白画卷……
画上的鬼已经跑了出来,如果再把画原样地画回去,会不会能够重新将鬼封在里面?
可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符咒了,天音寺的那位大师也已经去世,不知他有没有徒弟在世。
想到这儿李芥就坐不住,拔腿往前院去。
没记错的话,陆家请来为老太太诵经的那些僧人全都来自天音寺,他可以打听打听。同时他也让小厮去四房把四少爷叫过来,说自己有事相商。
那些和尚们还在露天的大院里诵经,整整齐齐的木鱼敲响,从背后望过去,几十个光溜溜的脑袋低垂,心无旁骛念诵经文,送老太太往生,声音齐整、浩大恢宏。
穿过香炉和火盆里升起的袅袅白烟,李芥来到一众僧人最前头。
打头的是一位看上去年近六旬的老僧,眉目和善,目光悲悯,念一句经,敲一下木鱼,手中佛珠转一转。
李芥眼熟他,知道他已经在这里好几天了,他觉得对方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可再想到这是镜内,镜内所有的人或物都是厉鬼的幻境,便很快丢掉了这个念头。
他双手合十,向这位大师行礼讨教了名号,那位大师道他法号明净。令李芥欣喜的是,他正好拜在梵慧僧人座下。
李芥便请他单独一叙。
过不久,姜遗光很快来了,他也从四夫人那儿又挖到了些东西。
栖芳园……过去就是陆宝华的居所。
这个现在用于陆家二十四位姑娘住的大园子,在过去只给宝华姑娘一人居住。可想而知,陆老太爷爷有多么疼爱她。
至于后来为什么让陆家所有的孙女全部住在栖芳园,又为什么对她们不闻不问。姜遗光猜想,可能是因为陆家的姑娘们,让他们想起了当年的宝华姑娘吧?
三人在一间屋里坐下,李芥不要下人,亲自给这位老僧端茶倒水,把自己打听到的宝华姑娘的事儿说了,想问这位明净大师再讨要几张符纸。
姜遗光留意到,当李芥说起陆宝华曾为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私定终身时,那位老僧的目光瞬间变了变。
似乎很……悲痛?很快又释然,掩饰住那份悲痛。
他悲痛什么?这不关他的事才对。
不,不对。
算算年纪,这位僧人正好能对上。他应该……
姜遗光头一回打断李芥,插话问:“这位大师,你可当年可曾听过陆家的事情?”
老僧的眉毛都发白了,满是沧桑皱纹的面上波澜不惊,先道了声佛号,才告罪道:“实不相瞒,贫僧入门晚。陆家姑娘事发时,贫僧还未入佛门,实在不太清楚。”
“是吗?看来是我多心了。”姜遗光叹息一声。
“所有人都说姑奶奶不识好歹,哥哥为他定下的亲事也要逃,非要挑个混子。可我却觉得……姑奶奶那么聪慧的一个人,他又怎么会真的找一个小混子呢?我实在想不通。”
老僧沉默半晌,继续说:“话虽如此,可有时,情之一字总能蒙蔽人眼,宝华姑娘涉世不深,看走眼也是在所难免。”
“哦?大师您也认为她真是所托非人?”
老僧花白的眉毛颤了颤:“……是。”
原先姜遗光还不确定,可现在看到了僧人的神情,那幅强掩着巨大悲痛的模样,他心里的猜想终于确定下来。
“大师,我曾听过一句话,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能替我解惑吗?”姜遗光步步紧逼,“您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陆家的事情吗?”
“您既然没有听过,又为什么会觉得姑奶奶是所托非人?看走了眼?”
老僧知道自己说漏嘴,沉默下来,枯瘦的手攥紧佛珠,一言不发。
无言的寂静蔓延开,李芥也是个聪明人,早在姜遗光反问后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现在看来,眼前这位僧人身份成疑,很有可能就是当年被认为已死的陆老太太娘家侄子!
“我听说过佛家一些规矩,例如出家人不打诳语,例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例如,出家人应当六根清净,断绝尘缘。”姜遗光像是自言自语般问道,“大师,你又做到了哪一条呢?”
老僧攥着佛珠的时候攥得更紧,手背上都绷出了青筋。他想反驳,可是却又无力反驳,酸涩、无奈、痛苦,最后都变为唇边的一声长长叹息。
“你们为什么能猜出来?你们既是陆家收养的嗣子,才来陆家没几天,不应该知道那么多才是。”
李芥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大师你既然从陆家出来,就应该知道陆家的事情,陆家过去所有的男丁全部死绝,我们既然作为新被收养的嗣子,又怎么可能不重视,不打听?”
姜遗光也道:“当年许多人都说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被族规处置了,可现在看来——应当是老太太放了你一马吧?所以你才常常为陆家祈福。”
他也是后来几天才感觉奇怪的。
按理说,天音寺是一间大寺庙,里面僧人众多,即便僧人们要苦修,也不是没有完全没有休息的。像这样留在院子里,不吃不喝念整整一天的经,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因而他看见院子里的僧人们每一天都不一样,轮换着来。
唯独这位老僧,天天都来,每天都坐在最前头,念诵经文时,格外虔诚。
如果不是心地善良,就是另有所求了。
“因为老太太放了你一马,所以你才会全心全意的为她超度。”姜遗光继续说,“你应当也听说了陆家闹鬼的事情,姑娘们一个接一个死去。”
“平常人也就罢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又同那位姑奶奶有这样的渊源,就没有想过什么办法吗?”
李芥跟着敲边鼓:“就算大师你没有办法解决,也请给我们指一条明路,我们不想死。你也不希望宝华姑娘手上沾满鲜血变成厉鬼,永世不得超生吧?”
老僧垂着眼睛,沉默良久。
半晌,那双浑浊又精亮的眼睛蓦地落下一滴泪来,划过满面沟壑。
“贫僧自然是不愿的,陆姑娘是一位纯善之人,她……她来生该当有福报才是。”他艰涩道。
是他骗了宝华姑娘,那些人说的没错,他当年就是个混子,他不配……
他看宝华姑娘长得漂亮,又见陆家家大业大,他就想,到时他如果能娶了宝华姑娘,那岂不是日后吃香的喝辣的?这才对她起了心思。
故意装着在她面前落水,说自己是为了救一只掉下水里的猫儿。陆姑娘被他逗笑了,两人就搭上了话。
谁知道陆家规矩竟然这么严,那群人宁愿把他们打死,都不愿意把姑娘嫁给他。
所以,他才跟陆宝华说了想要私奔。
他在想,宝华千金大小姐,每天锦衣玉食,肯定是不愿意舍下陆家的荣华富贵的,到那时他们就会“忍痛分开”,陆宝华会给他一大笔钱,到时,他就可以拿着这笔钱走得远远的。
就算陆宝华不愿意给钱,他到时去找陆老太爷,只要老太爷给钱,他就会立刻消失在陆宝华面前,那时他也不亏。
他没有想到的是……宝华真的愿意舍下这滔天富贵,跟他私奔。
他也没想到,他真的被陆家捉住了。
他真的要死了。
被关在暗室,被打板子,一点伤药都不给,他缩在湿淋淋的房间里发烧,整日整夜咳嗽。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是陆老太太救了他。
陆老太太不忍心,虽然心痛他做出这种恶事,可那时候他真的胆子都吓破了,他跪在陆老太太面前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犯,离开后他就出家去,再也不会出现在宝华姑娘面前。若有违背,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陆老太太让人给他喂药,放了他,再回去告诉陆宝华,说他死了,想让宝华姑娘死心。
他没想到,陆宝华竟如此决绝。
他想偷偷给她解释,劝她嫁个好人家。那位陆老太爷的下官确是良人无疑,会对她好的。
可他才答应过,此生永远不会出现在陆宝华面前。
他不能出现,他只能当个死人,这样不论是对陆家还是对宝华都好。日久天长,宝华总是会忘了他的。
后来……总算有了好转。
寺中佛陀庄严,日日香烛不熄,诵经不止,清静忙碌的寺庙生涯中,他听到了陆家即将办喜的消息。
可后来……他没想过会变成那样……
万事因果轮回,这是他种下的因,是他的罪孽。
宝华的鬼魂若犯了杀孽,这份罪孽也该算在他身上才是。
多年来,他一直在替陆宝华赎罪。
这些年,陆家下一代男子死绝后太平了很久,他本以为自己的赎罪终于得到了回报,她已经轮回去了。
可没想到,等陆家四个新嗣子进门后,更加残忍的杀戮降临到了陆家头上。
她还在陆家,从未离开过……
“是我……是我种下的因,这份恶果,本该由我承担……”
第325章
说到痛处, 老僧已是浊泪满腮,呜咽不止。
李芥和姜遗光却没有一点心软,反而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杀意。
如果陆宝华的执念就是他。
那……把他杀了,送他下去, 二人团聚, 是不是就能解此局?
也难说, 这老僧平平安安过了那么多年,如果陆宝华想要他的命,为什么不早动手?莫非陆宝华只是恨陆家, 并不恨老僧?要是他们贸然动手,恐怕宝华姑娘还要怨恨他们。
恶鬼心思从来难猜,焉知是不是陆宝华喜欢那些女子才要带她们走?再一想,厉鬼真的会有人才有的喜好、憎恶的情绪吗?谁知道陆宝华心里是否还有记恨?
不过,不管怎样, 这老僧不能放走。
待老僧平静下来,姜遗光问起符咒一事,道他见到些符咒封住画卷,那符咒是否真有镇压鬼魂之效。
明净僧人念声佛号:“……梵慧师父听闻陆家祸事后, 日夜为陆老太爷诵经祈福, 求来符咒。这符咒并非镇压,而是安抚……”
据明净所说, 他师父陆陆续续送来的符咒皆是自己耗尽毕生心血所画,就是为了消除陆姑娘怨恨,安抚亡魂, 送其往生。
而陆老太爷生前思念亡妹, 曾绘了不少妹妹的画像,这些画像上都寄托着对亡灵的哀思, 宝华姑娘平日寄身于画像中,才得以被符咒安抚住。
但陆家百年积威,大宅也有上百年的历史,阴气深重。陆姑娘留在陆家,只会怨气越来越深,可她又因为陆老太爷的哀思不愿意离去,以至于怨气经久不散,安抚也是无用。
听到这儿李芥连忙问:“符咒还有吗?现在陆家的事儿你也知道,你总不能撒手不管。”
明净沉重叹气:“符咒一直由师父所绘,贫僧实在不知。”
他师父认为给出的几十张符咒已经足够,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陆家这座祖宅只会让陆宝华怨气更深,根本遏制不住。
“如果把画卷全部带出陆家呢?”李芥提出一个猜测,“把画卷放在天音寺,是否可行?”
明净摇头道:“贫僧不知,只是……贫僧以为,陆姑娘还留在陆府,是因为她对老太爷的念想。”
也就是说,画卷不过是寄托之所,真正要紧的是陆老太爷,强行让她离开,恐怕她更生怨恨。
姜遗光:“既然有那么多符咒,想来画卷上的符咒损毁了一两张也不打紧吧?”
明净立刻正肃神情:“万万不可,一旦符咒损坏,哪怕只有一张,也可能让陆姑娘魂魄得不到安抚,后果不堪设想。”
姜遗光微微一笑,才道:“晚了,我见到了一张破损的符咒。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向大师讨要符咒。”
这么看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有人知道当年事,知道陆宝华亡魂附在画卷上,故意划破符咒,惊扰了原本在画卷中安息的陆宝华,陆家才会再次爆发动乱。
从陆老太太开始,若有接近陆老太太的人都会接二连三死去。陆宝华应当怨恨着老太太吧?
明净和尚吃了一惊:“怎么会……”
姜遗光继续道:“明净师父,敢问陆家知道此事的人有多少?”
李芥附和着冷笑:“我也想知道,是谁故意要让姑奶奶亡灵不得安息。要不是符咒损毁了,家里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来!”
明净阿弥陀佛一声:“据贫僧所知,陆老夫人、陆家四位老爷都是知情的。当初贴符咒,也是几位老爷一起……”
这样看来,四对夫妻都有可能。
他们都能出入老太爷书房……不对,四老爷四夫人不行,他们在陆家并不很受待见。
二人倒也能明白为什么,陆家人没有不知道的——四老爷年纪最小,算算老太爷去世时间,正好和四老爷生辰时间有些接近。
生而克父,所以不被母亲喜爱么?
这么看来,或许和四老爷四夫人无关?毕竟没听说过他们往前院书房去。
不过也并不能完全否定。四老爷四夫人在陆家这么多年,知道些什么事很正常。而以他们二人的心眼,偷偷潜进去做些什么再简单不过。
说到四老爷四夫人,姜遗光就想到一件事。
姜遗光问:“明净师父,您有没有听说过陆家的‘门’?”
明净疑惑:“门?小施主何意?”
看他的疑惑不像作假,姜遗光慢慢说:“在陆家会突然出现的一道门,我见过,大哥也见过。据说,一旦看见那扇门,就要被拉进去……”
明净不敢忽略,细细问了那扇门的模样和出现时机。
“门”第一次出现是从四老爷口中,他告诫姜遗光小心突然出现的门。
第二次,可能是陆三娘。姜遗光猜测她在佛堂中打开了“门”,才会死于非命。
那个东西伪装成姜遗光的样子,引诱陆三娘打开了门。
第三次,则是姜遗光本人亲眼所见。他在老太太灵堂上看见了“门”,门前还站着已经死去的陆三娘。之后他便晕了过去,做了个奇怪的噩梦,只是到现在他也记不起来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
第四次,是三少爷孟豫。
第五次,是大少爷李芥。
似乎毫无规律可循,每个人都见过,都能感觉到那扇门十分危险,可他们却也没出什么事。
女孩们除外。
他们进门后,陆家的女孩们一个接一个出事。
那扇门究竟是什么,他们至今不知道。很遗憾,明净也不清楚。
姜遗光怀疑那并非是真正的门,而是一扇类似于心门之门。就像陆三娘,若不是受他影响惦记着他,可能也不会在禁闭时想到自己。
可能……她也不会打开那扇门。
明净若有所思:“小施主说得不无道理,需知世间鬼怪,大多以攻心夺人。若能坚定自身,不被其所惑,自然能百邪不侵。”
李芥笑着应和:“是是是,明净师父说得对。”
他心里却想笑。
幻境中的人也和镜外一样可笑,真以为厉鬼是能够凭心抵抗的恐怖所在。
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厉鬼,那是不论多么心智坚定、不论任何家世地位的人,一旦沾染上便再无翻身余地的恐怖。无法反抗,无力躲避,不管逃到天涯海角,只要招惹上,就必死无疑。
真正的厉鬼哪里会像他们所说那样!恩怨分明?人力所克?
鬼,本就是恐怖且不可理喻的。若厉鬼也变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对恩人放过,对亲人有情,它们还叫什么鬼?不如改叫大侠好了。
李芥决定留明净师父在陆家居住,晚上骗他子时后不入睡,看看会发生什么。
他和姜遗光都尝试过,子时不睡,便会在半梦半醒间遇到自己此生最害怕最不愿意面对的事物。明净也会这样吗?
他明净最害怕的应当就是陆宝华吧?陆宝华的鬼魂会不会被明净召出来?
如果明净没死,就让他第二天去栖芳园看看。不对……应当先让他去栖芳园,夜里再单独入睡才是。
栖芳园是陆宝华的居所,在陆宝华死后很多年一直荒废,后来直到陆大老爷有了第一个女儿,栖芳园才陆陆续续有女孩儿们住进去。
明净去那儿,不知会遇上什么东西。
面对陆家大少爷的挽留,明净没有什么拒绝余地,推脱一二,还是答应下来。
二人送明净回去诵经,此时僧人们已经诵读完一轮,换了新一批年轻僧人上去诵经。其中有个小沙弥,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瞧着面嫩,一双眼睛东瞅西瞅不太安分,见明净好不容易回来,急忙迎上去,口称师父,又连忙对李芥和姜遗光行礼。
是明净的小徒弟——慈心。
明净和蔼地摸了摸小沙弥头顶,让他回去好好念经。小沙弥哎一声高高兴兴坐回去,露出一口白净齐整的牙,很快他又忽然想起来别人家办丧事笑似乎不太对,赶紧收敛了笑,努力把嘴角往下扯,做出严肃的样子。
李芥和姜遗光都没有在意,从他们这个位置能看见灵堂里其他两位少爷也来了,正在给老太太上香。他们还好好的,上过香后各自跪在各自的蒲团上,一左一右留了两个位置给他们。
看起来,他们也刚到不久,再多磨蹭一会儿就该用午膳了。他们也知道了什么,同样不愿意在老太太的灵前多呆。
李芥知道,杨振松可能有什么问题。
可他不能说,他还得笑着迎上去,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发现。
他和姜遗光对视一眼往灵堂里走,没迈出多少步,就听见身后突然爆发的惊呼声,还有一声重重倒地的声响。
“死人啦!!——”
他们身后不远处,不过十四五岁的慈心瞪大双眼,脸色比纸还煞白,直直倒地,光头颅在青石板地面砸出血迹,血骨横飞。他脸上的表情无比惊恐,就好像在临死前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伸出一根手指头往前伸去,直到死前,他的手仍旧直挺挺地竖着。
他在指向前方……
前方有什么?
慈心身边的和尚们都惊呆了,和慈心关系好的小沙弥们抱着他的尸首痛哭流涕,还有一些面露恐惧,惶惶然望向四周试图找出那杀害了慈心的凶手。
可他们不论怎么看,周边都无比正常,除了一些避开的来吊唁的客人外,就是大少爷,四少爷,还有灵堂里的十几位姑娘和二少爷、三少爷。
这么多人,慈心指的是谁?又或者,根本不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
都说,陆家闹鬼……
僧人们齐齐打了个抖,不敢再想。
姜遗光把目光放在慈心放在站着的位置上,垂下了眼睛。
刚才他正好站在慈心的正前方,这么一看,慈心指向的位置,好像就是在指着他——
但……没人敢怀疑他。
来吊唁那些客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和陆家的仆人们一样面目模糊,问不出什么来。即便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那些客人们也不过惊呼两声就完了,三三两两侧在一边看热闹。
那些女孩们就更不敢把矛头指向他了,至于李芥,他们此事目标一致,李芥不会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李芥靠近几步姜遗光,低声说道:“我倒不怀疑你,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身上可能有一些东西,你看不见,别人却看得见?”
李芥就曾遇到过一种死劫,在幻境之中,有个人一直对他面露恐惧,一旦他要接近便立刻跑开。他十分不解,直到后来无意间照向水塘,才发现真相。原来……他背后一直背着个血迹斑斑的女人。只是他自己看不见而已。
姜遗光淡淡道:“他指着的不是我。”
可能是灵堂,也可能是灵堂上任何一个人,总之,姜遗光并没有那种自己被针对的感觉,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李芥让人去叫大夫人来处理,自个儿和姜遗光继续进灵堂,上了几炷香后,袖手在一旁,看外面的吵闹不休。
僧人们不愿意罢休,都嚷嚷着要明净出面向陆家要个说法,也有些闹着今天就要回天音寺,不肯再在陆家待下去。
正巧这时大夫人也来了,明净不得不向大夫人提出法会终止,天音寺不再承接陆家法会的要求。
大夫人万万没想到,不过一早上的功夫就又死了一个人,这回死的竟然还不是陆家人。而是天音寺的一个小沙弥。她没奈何,就算这些僧人愿意留下来,恐怕也不会尽心诵经,只得好声好气答应了,末了,让身边的贴身婆子送这些僧人出门去。
明净却留了下来。
大夫人不解,李芥便告诉他,是他请明净师父留下的,就是为了安抚姑奶奶的亡魂,好让陆家太平。
之后,李芥更是提出要求,想进栖芳园一观。
当着十几个陆家姑娘的面,李芥道:“姑奶奶多年前住栖芳园,她的芳魂若在,恐怕也会在栖芳园里。这几日家中实在不太平,二十多位姐妹一下就折了小半进去,不如请大师去栖芳园看看。”
说到这儿,大夫人已是面无表情:“不行,栖芳园不允许进外男。”
李芥:“娘,这么多年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外男进入栖芳园吗?别的不提,就说栖芳园荒废好些年后家中姐妹才重新住进去,要重新筑墙栽树、添瓦挖池,一样一样苦活,怎么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外男进去?”
“都到了这个份上,规矩还不能变通一些吗?”
大夫人脸色更冷:“不行就是不行,你才回来没多久,就已经向着她们了?”
李芥分毫不让:“我并非向着她们,我只是向着我自己,我可不想将来不知什么时候也死在这陆家。”
“就算娘你和我保证过我不会出事,可我怎么能相信?”
大夫人冷冰冰道:“娘说了行自然就行,娘都向你保证过。”
李芥手一指方才和尚们带着慈心尸体离开的方向:“可是娘,我不信,如果我再不想办法自救,我就会跟刚才那个小沙弥一样悄无声息的死在家里。”
“陆家以前死的孩子还少吗?”
大夫人被当众拂了面子,脸色越来越僵硬,看上去恼怒到了极致。
“我儿,你一定要忤逆父母吗?”
李芥这才突然想起了陆家严苛到极致的家规,连忙说:“孩儿不敢。儿子只是想活命罢了。”
怕大夫人还反对,李芥径直道:“娘,您不喜欢这些姐妹,我喜欢。从我进入家的第一天起,这些姐妹就是我的亲生姐妹,不可能放弃她们。”
有那么一瞬间,李芥从大夫人目光中看到了冰冷怨毒的光。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定睛看去,大夫人那种古怪的神情又消失了,转而变得温和又悲伤。
“你要护着她们?”大夫人的口吻实在古怪。
就好像……那些不是陆家的女孩,而是一群陌生人,甚至是陌生人还要不如的敌人。简直像是听到一只猫说要保护老鼠一样古怪。
“娘——”李芥走上前,拉着大夫人的袖子。
他们二人身后,陆家十几位姑娘们不可置信的感激的目光皆投注在二人身上。
谁不知道大少爷和四少爷关系最好?四少爷必然也掺了一脚。
二少爷和三少爷就在此时被忽略了。
杨振松就站在距离姜遗光不过一丈远的地方,姜遗光能感觉他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打转,可看过去时,杨振松又好像只是盯着他们对峙的情形看热闹。
杨振松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对劲的,又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得而知,但……他们的直觉都让他们俩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对方。
孟豫却偏偏要凑上去。
他们也救不了。
一大一小两人站在自己面前,李芥手里还拽着大夫人的袖子,小儿嬉笑状摇了摇:“娘,您便允了我吧。”
大夫人沉默了很久,眼圈渐渐发红,撇过脸去:“……随你罢。”
说着,飞快转身离开。
李芥不给其他人说话的机会,等大夫人一答应下来就连忙请明净去栖芳园一趟,当然方才一直沉默地站在他们身后的姐妹们也叫了去——她们需要带路。
至于杨振松和孟豫……
李芥飞快开口,悄悄拉了两人,让他们去问二老爷和三老爷当年姑奶奶的事儿。
开什么玩笑,他现在可不敢和杨振松待一块儿。也就是孟豫鬼迷心窍了,才没看出来杨振松的诡异之处。
杨振松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慢慢的,嘴里答应下来。
正午时分,一群人在灵堂前分道而行。
一列往栖芳园去。
又一列去了二老爷、三老爷的院子。
……
栖芳园很大很大,被围墙严严实实围了一圈,前后各一道门,日夜有婆子看守。大少爷带着和尚光明正大去,又声称有大夫人同意,看门的婆子还在犹豫之中,就被他带人闯了进去。
进门就是一道假山并莲花池,称作曲径通幽处,往前走又是一处凉亭。以凉亭为中心左右分开道来,居住在七方园的姐妹说左边共七间院子,右边共八间,当中还有一套最大的正屋,据说就是姑奶奶曾经住的地方,如今空着,无人居住,已经荒废了不知多少年。
姜遗光察觉一进入栖芳园后,明净的目光变得怀念起来。他留恋地看着这园子当中一草一木,已经浑浊的眼睛里格外温软,十分不舍地以双眼轻抚一切。
“都没变……一切都没变……”明净喃喃道,“还和当年一样。”
他曾偷偷翻墙进入栖芳园找宝华姑娘。那时,宝华姑娘喜欢放风筝,只要她放了风筝,明净就可以根据风筝的位置去找她。而宝华也会借着放风筝的时机在栖芳园随处跑,等他们相聚后,宝华就将风筝随意系在某一处,和他偷偷藏起来玩。
如今,佳人已逝,一草一木也不复从前。
顺着凉亭往前走,一路来到最大的正院,从外看,正院原本乌青的瓦片也掉了灰,朱墙红漆斑驳,两旁柱子爬着些许蛛网。
姜遗光问明净:“这里能感觉到吗?”
明净摇摇头:“贫僧道行浅薄,不如师父。”
身后跟着的十几位姑娘默不作声,她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看懂大少爷和四少爷似乎是希望通过这个和尚来驱鬼,好让陆家平安。
她们心中自然是高兴的,这几日接连有姐妹们死去。陆家上下却依旧跟没事人一样,她们心里怎么可能不害怕?
好几个姐妹夜里睡觉前都偷偷坐在一块说小话,她们都觉得,是陆家的几房老爷和夫人们要拿她们做什么事情。例如……替少爷们挡灾,成为少爷们的替死鬼。
从大老爷到四老爷,不论是她们的亲生父母还是叔叔伯伯,都不愿意管她们,简直就像她们是陆家仇人的女儿一样,但……新认回来的几个弟弟,都愿意认她们。
一行人穿过白玉石雕砌的拱桥,沿着小径来到偌大正院门前。仅仅是站在这座高大的房屋前,年久失修的尘灰便扑面而来。
自内向外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进去看看吧?”李芥笑着对明净说,“只是,陆家已经把这块地作为禁地,陆家人不得入内,所以我才想着请你来,你不是陆家人,进去应该没有问题。”
明净有些诧异,但他已活了这么多岁数,早就不把生死当回事儿了,就算进去下一刻会遇到生命危险,但一想着这是宝华姑娘曾住过的居所,他是为了替宝华姑娘消除怨恨而死,便也觉得自己算是死得其所。
“既如此,还请二位施主在此稍候。”明净双手合十行一礼,“贫僧去去就来。”
明净在众人瞩目下,一步步往前走,来到了大门前。
大门掉漆很严重,不知多久没修过了,可能自从陆老太爷去世以后,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修缮过,陆家上下都遗忘了这个地方。
女孩们既不住正院,她们又不得宠,自然也不会主动说起,希望家人修正院。
明净终于来到了大门前,他没有回头,伸手,覆盖在那满是灰尘的门栓上,用力一推,厚重的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缓缓向后推去。
就在这时……门缝里伸出一只煞白的手。
那只手握住了明净苍老枯瘦的手掌。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明净整个身体就消失在了门后。
之后,那扇门重重地合上,发出一声闷响,灰尘簌簌抖落下去。
门里传来一声属于女子的阴冷的嬉笑,令人浑身发毛。
陆二娘就在不远处,见状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腿一软,倒在地上。其他女孩们也纷纷花容失色,姜遗光和李芥反应最快,转头就跑。逃走前二人还不忘一扯其中两个女孩。
“快走!还愣着做什么!”
一大群人才跟突然活过来似的,拼命往外跑,李芥和姜遗光边跑边回头看。幸好身后什么也没有,可他们仍旧不敢掉以轻心,直到跑出了栖芳园的大门,才缓口气。
看来,栖芳园内果然有鬼。
那个鬼恐怕就是陆宝华吧,她一直在等着有人敲开正院的大门。
就是不知道明净被拉进去后,陆宝华愿不愿意就此收手。
想到这儿,李芥忽然觉得自己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不知道明净的死,会是结局还是一个新的开端。
他回头看一眼,栖芳园的大门合上了,一旁的粗使婆子还在好奇,怎么陆家的少爷小姐们都跟没命似的往外跑?好几位小姐头发都跑乱了,可那几个婆子也不好问,在少爷的命令下关上了门。
李芥问她们:“你们住在里面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过不对劲吗?”
女孩们哪里遇见过这事儿,纷纷说没有。好些可怜道她们夜里都睡熟了不敢起来,而正院她们也不敢去,自然也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她们就像养在陆家的牲口家禽一般,整日无知无觉地活着。
她们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不知道。
李芥还在同那些女孩子说话,就见姜遗光的神色似乎不太对劲,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垂着眼睛沉思,又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栖芳园大门的方向。
“怎么了?”他以眼神暗示询问。
姜遗光微微摇头,意思是现在不方便,回去再说。
这回姜遗光跟着李芥来到了大老爷的院子,大老爷的院子距离正院最近,离大门也最近。一旦陆家发生什么事情,从他的院子里逃跑是最恰当的。
而姑娘们本该回到栖芳园用午膳,可她们才见过刚才可怕的情形,哪里还敢回去?只好花银钱求了婆子们将午膳提到灵堂外的院子里用。
就算这几日灵堂发生了不少怪事儿,可……可总比栖芳园里那个恶鬼来的好吧?
她们想跑,可她们自小到大就长在陆家,哪儿也没去过。就连逃跑也只想着如何在陆府中,连天音寺都不敢妄想。
姜遗光和李芥回到大老爷院子后,挑了个房间,迫不及待将下人们遣出去,姜遗光就立刻说道:“的确有古怪。”
“我不是去看过画卷吗?那幅空白的画卷上有几处背景,我发现……那些背景的花木,并不是栖芳园中任意一处,反而很像别的地方。”
李芥奇怪道:“就算如此,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整个陆家没有什么地方宝华姑娘不能去,就算陆老太爷给宝华姑娘作画时,画了其他场景做陪衬也不奇怪。”
姜遗光拧起眉头:“不是这么说的,我相信我的直觉,我总觉得那幅空白的画卷,还有其他怪处。”
他道:“明净既然说那些符咒能够安抚鬼魂,我们为什么不能连符带画一起拿过来试试?要是有用呢?”
李芥吃了一惊,“你疯啦?你忘了那些画里都封着鬼魂,明净说符咒有用,可要是那些符咒没用呢?那你岂不是……”
姜遗光道:“我只说拿过来,又没说要我自己用,把他们放到几位老爷夫人的房里不就知道了?”
李芥一瘪嘴,指指点点:“果然还是你这小子最心黑,这种主意也想得出来。”
姜遗光微微一笑:“难不成你也要和三哥一样,把那个假货当成真的?”
李芥没好气道:“行了行了,别总拿那小子来试探我,我可不会和他一样当真。你这主意倒也不错,不过我们该什么时候去?可得小心些才是。”
姜遗光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最好今天下午就能拿来,夜里放进他们房间,看看会不会出什么事。”
他环视一圈大老爷院里属于李芥的房屋:“你这里固然方便离开,可如果出什么事,外面大门一关,也跑不了了。倒不如回我那里,陆家足够大,遇上事情往里面跑就行。”
李芥想想也有道理,反正幻境出现时他们就在陆家家中,估计那鬼魂不会让他们离开陆家。
看了半圈,姜遗光还是感觉那里有地方不对劲,可又隐隐约约说不上来。他试图去琢磨自己那股怪异感觉的源头,抽丝剥茧,仍旧一团乱。
是他的错觉吗?
姜遗光不信。
大夫人就在院里,听下人们说,大少爷和四少爷带着那位明净师父去栖芳园,没多久就跑了出来,不知看见了什么。
后来,大少爷回来了。
大少爷带着四少爷回了自己的屋子。
大夫人还在等着大少爷回来给她问安呢,再不济过来安慰她两句也好,可大少爷愣是什么也没说。
接二连三做出这样伤她心的事情,大夫人再怎么疼爱自己的孩子,依旧要难过。
她坐在屋里,望着头顶,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眼睛一眨,便有一滴眼泪滑落下来。
大夫人睁着眼睛,望着门窗紧闭、也并不点灯的情况下黑黢黢的屋顶,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去了。
可她没有,她就那样坐在屋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禀报的声音,说大少爷来了。
大夫人就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眼睛骤然亮起来。
“还不快请进来!”她高声命令,“大少爷要来见哪里还需要通传?”
“见过母亲。”李芥含笑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礼不可废,下人们不过是照规矩办事。母亲何必不高兴?”
他手里还捧着一盒长长的锦盒,锦盒以碧色暗纹绫为底,扎着红丝绸,裹得严严实实,像装着一幅画。
大夫人起先嗔怪,后看见他手里的事物,脸白了一瞬,颤声问:“你、你手里拿着什么?”
李芥奇怪道:“有什么不妥吗?”
他把锦盒打开,又从里面抽出一个更小的、让大夫人无比眼熟的锦盒,外面贴着一层黄符裹一圈。“这是我让人拿来的,想画幅画儿用作给母亲的生辰礼。”
大夫人几乎要晕过去了,李芥仍不停止,微笑着,不顾大夫人近乎失态般起身劝阻,划开锦盒外贴着的黄符,打开了锦盒——
——里面是空的。
李芥噙着笑,一步步逼近,问道:“娘为何如此心急?难不成以为孩儿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什?”
第326章
那厢, 姜遗光和四夫人又是不同光景。
姜遗光偷偷拿了一幅画卷塞在四老爷与四夫人床下,转头和四夫人言笑晏晏,母慈子孝。待谈得兴起,姜遗光在四夫人欣喜的目光中, 拿出一个新的长锦盒, 锦盒外贴着黄符纸。
姜遗光甜蜜道:“娘, 我新找了幅空白卷轴,我给你画一幅画儿好不好?”
四夫人看着都要昏过去了:“步步!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
姜遗光笑着撕开符咒,打开锦盒, 露出里面系着带子的卷轴。四夫人惊得腾一下起身就劈手抢夺,姜遗光灵活地一躲,已经抖开了那幅画——
是一张空白的画卷。
不对,也不能说是完全空白,周边绘了些花草怪石, 唯独该画着人物的地方缺了一大片白。
见状,四夫人脸比纸更白,仿若看见了最可怕的事物,二人争夺间, “撕拉”一声, 卷轴从当中撕开两半。
姜遗光又委屈又不解,拖长音:“娘——您做什么啊?”
可惜地在地上把纸捡起来, 嘟嘟囔囔:“我、我也是好心才想给您画画儿……您还把画卷撕了……”
“我不给你画了……”
一向平静、活泼、仿佛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四夫人神色可怕至极,劈手夺过他捡起的碎纸片,又气又急, 跟小孩子跌倒后母亲一把把小孩拽起来狠狠拍屁股上落的灰一样拍着姜遗光的手, 就像要拍掉上面沾着的污秽一般。
“步步!老实告诉我,你在哪里拿来的卷轴?”
姜遗光不解:“……就, 就让下人给我找的啊。娘,你为什么跟见鬼一样?”
他像个真正的不知事的孩童,任由四夫人握紧他的手腕,老太太掐出的淤痕还没完全消下去,四夫人拍打得又格外用力。他却一点都不痛似的,格外天真地笑起来:“娘——你好像在害怕。”
“您在害怕什么呢?是害怕画里有不该存在的东西吗?”
“您以为,卷轴里会有什么?还是说您曾经在同样的画卷里见过那些可怕的东西?”姜遗光笑弯着眼睛,反手握住四夫人抓着他的手掌,女子手掌绵软冰冷,手心渗出冰冷的汗来。
“不如娘和我说说吧,省得儿子一直被蒙在鼓里。”
四夫人目露受伤之色,艰涩道:“你……你在威胁我么?”
姜遗光比她更难过,更悲伤:“难道不是娘一直在骗我吗?我要是自己不争,又怎么能活?”
“你觉得我在骗你?!”四夫人声音拔高。
姜遗光眼睛一眨就掉下眼泪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难道不是吗?您一直说我不会出事不会出事,可我才来陆家多久,就有好几次差点就要没命了,姐姐妹妹也死了一半儿……”
“我问您,您怎么护着我,您也不说……您对那些姐姐妹妹也一点不上心,我……我也刚来陆家几天,您要我怎么信您会护着我?”
他哭得像个从未被母亲庇护过的孩童,眼眶通红往下一个劲掉泪,不给四夫人一点解释的机会,说话又快又急:“我天天夜里做噩梦,梦见门就在我面前,门打开了,我被一双手拉进去,门里有大火,一直烧、一直烧……我还梦见有东西一直追着我,想要我的命……你不护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娘,我好怕!”
一番话连消带打,哭得四夫人火气半点不剩,看着儿子那副委屈简直冲破天际的样子,心都要给他哭化了,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没做好,才让步步对自己疑心。
等姜遗光不哭了,四夫人拿出帕子,心疼地擦去儿子脸上的泪。
“步步……”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终于说出口。
“娘不是故意瞒着你,也不是故意对那些女孩们不闻不问,只是……娘只是……”
姜遗光轻声追问:“只是什么?”
他声音还有些沙哑,慢慢道:“那些姐姐妹妹都不是娘的亲生女儿,我……我也不是亲生的。我又怎么敢信呢?”
四夫人斩钉截铁道:“你当然能信我,你就是我的儿子,天生该和我一条心。”
“那些女孩,都是用来替你们的。”四夫人娇美的面容上晦暗不明,“她们也只有这个用处了。步步,你不要把她们当姐妹,和她们走太近,她们会害死你。”
“难道不是和老太太走得近才会被害死吗?”
四夫人默然无语,好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
“老太太的确该去了,但那些女孩们伺候老太太这么久,她们身上流着陆家的血,她们也不会被放过。”
“所以,我身上没有陆家血脉,就不会出事?”姜遗光不信,“从前陆家不也收养过嗣子吗?”
“因为她们的名字都在族谱上了。”四夫人说出最残忍的话,“你知道姑娘们的名字是什么吗?”
姜遗光看着她,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说……
“没错,她们的大名全都一样。陆璋,陆琪,陆瑄,陆琅,陆家二十四个姑娘们,从出生以后就用着这四个名字。”
在大姑娘出生前,也是有男孩儿出生的。四个男孩,四房各一个。当时他们多高兴啊,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可等四个男孩无一例外全部死去后,他们就高兴不起来了。
后来,生下的男孩们哪怕再怎么精心看护,也会因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原因死去,女孩就不一样,全都活的好好的。
天音寺的高僧说,陆家从前阴阳调和,方才蒸蒸日上。可宝华姑娘死后,陆家便呈阴盛阳衰之象,男孩养不大,既有陆家亡魂借陆家女暗害原因,也有阳气渐衰之故。
天音寺高僧还道,陆家亡魂眷恋于哥哥对其的疼爱,不愿离开陆家,很可能会托生在陆家女之中。
所以,陆家男孩再怎么死伤惨重,女孩们也不会出一点事,甚至不少孕妇的腹中胎儿都在肚子里从男变成女,因为那亡魂要转生,害怕被陆家人害死,就必须让陆家的女孩多起来。
陆家女一多,陆家人不知道她投到哪一个身上,就不会害着她了。
时下有人家弃女婴换男丁,更有甚者要将女孩尸体埋在家门外大路上,日日夜夜被人踩踏,好让女孩的魂魄们都记着,千万别来这家投胎。陆宝华就是担忧陆家人做出这种事。
好在陆家人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可能把女孩们全部弄死,后面又生出诸多顾虑来,女孩们就这样一个不落地全部长大了。
他们又想了个办法,让陆家的姑娘们起男孩名——这四个名字,都是陆家原来最早四个夭折的男孩的名字,被一直沿用下来。
要是能把宝华姑娘的魂魄迷惑过去最好不过。
这一招确实有用,陆家所有男孩女孩全都起同个名字,男孩们渐渐能活得长了些,虽然依旧活不久,但到底比原来能多活一二年。
与此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对女孩们冷淡下来。
不仅因为陆家女当中很可能有宝华姑娘的转世,更因为,这群女孩们让陆家不会再有儿子。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陆家女孩们固然无辜,可谁让只有她们活了下来呢?谁让因为她们要活,她们的兄弟就必须死呢?
“还有一点。”四夫人唇边噙着说不清的笑意,在姜遗光面前晃晃手指头,“我看你父亲看得严,他身边只有一个老太太给的通房丫头和我娘家带来的滕妾,他何日宿在姨娘那里我也清楚。”
“四房那几个姑娘,根本不是他的种。”四夫人冷笑。
可不论怎么问,怀着身子的姨娘们都坚定地说四老爷在某月某时来过她们房间,屋里的丫头也能作证。唯有四老爷和四夫人他们自己知道,四老爷根本没有在那时去过别处。
起先四老爷愤怒,后来就是恐惧——姨娘们肚子逐渐大起来,她们每日抚着鼓起的肚皮,一脸幸福笑意,又为她们肚子里孩子始终不得父亲喜爱而难过。她们哪里知道,四老爷并不只是不喜,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恐慌。
至今他都不知道那高高隆起的肚皮中怀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些生下来后,个个乖巧听话、白净聪明的姑娘们,她们又是什么东西。
她们乖巧又伶俐,长得也出挑,乖乖的叫他爹,四老爷哪里会不喜欢真正乖巧的女儿家?可这些……真的是他的女儿?
“她们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替你们挡灾。”四夫人毫不犹豫道,“你看她们可怜,谁知道她们皮囊底下是人是鬼?”
姜遗光喃喃道:“如果她们挡不了灾呢?”
“只是改名字,就可以挡灾吗?这样真的有用吗?”
四夫人向他保证道:“自然不止,只是这些实在不能和你说。一旦说了,恐怕就没用了。”
姜遗光手里仍攥着画卷轴:“那……门又是怎么回事?也是因为姑奶奶吗?”
四夫人毫不犹豫道:“自然。我嫁进来晚,没亲眼见过你姑奶奶,但是娘和你爹都见过门。”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久到四夫人几乎忘了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她正要睡觉,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当她坐起身时,她看见自己房门旁边忽然又出现另外一道诡异的门。
那扇门呈玄黑色,打开了一半,就那样突兀又诡异地出现在那里,没有一丝光能从门外照到门里,她也完全无法看清门里到底有什么。
但她看见了……门外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道半透明的女子虚影,浑身是血,湿淋淋地站在那儿,冰冷阴森的狰狞目光死死地瞪着她。
就好像……她和那个虚幻的女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当时还算年轻的四夫人硬是咬紧牙关一声没吭。那扇门消失后,她才终于活过来,重重喘气,赶忙把四老爷喊过来。
“你看见的那个女子就是姑奶奶吗?”
四夫人点点头。
姜遗光觉得有些奇怪:“既然你要你从来没有见过姑奶奶,为什么她要忽然找你?”
四夫人忍不住苦笑一声:“我起初也想不明白,后来我才发现,只因为我去向老太太请安和老太太走的近了些。”
原本老太太虽然看不顺眼四老爷,可四老爷到底是她的儿子,就算再怎么恨,她也不会真的讨厌自己的孩子。
可……四夫人发现了这件事,只要接近老太太,被老太太喜爱,就会受到厉鬼的疯狂报复。
她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四老爷,四老爷大为吃惊,试探过后发现果真如此,从那以后他就不得不主动疏远了老太太,甚至故意说错话,做错事让老太太不高兴,从而减少叫他们四房的次数。
四夫人怀疑,老太太在当年陆宝华的死上动了什么手脚,这才导致宝华姑娘死后格外憎恨老太太,以至于数十年过去,依旧要置她于死地。
“还是有些说不通,既然接近老太太就会死,为什么几位伯伯伯娘没有出事?为什么老太太早年间没有出事?”
四夫人道:“他们哪里没出事?,他们遇到的事情也不少哩,后来还是请了天音寺的高僧来做法,安抚宝华姑娘的魂魄,这才好些。只是……后来我们也已经习惯了和老太太生疏。”
母子关系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四夫人怀疑这是陆宝华故意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最恶毒莫过于诛心。
四夫人心想,陆宝华知道四老爷心里仰慕老夫人。也知道四老爷孝顺,所以才刻意制造契机,让四老爷不得不主动远离老太太,并想办法让老太太厌恶上他。
这对四老爷而言,简直跟杀了他一样难受。
至于其他三房遭遇了什么,她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后来四房人齐心协力默默拧成一股绳,共同对抗陆家宅邸中那不可知的可怕事物。
这样看来一切都明了了。当年陆宝华被棒打鸳鸯后,假意答应婚事,后逃婚被陆家捉回,按族规处置,浸猪笼而死。
所以她才会这么痛恨陆家。
可陆老太爷喜欢这个妹妹,他为陆宝华画了数不清的画,宝华姑娘死后,他画的画像更多。画中哀思甚浓,引来了魂魄并未散去的宝华姑娘。
后来,宝华姑娘就在画像中居住下来,她也想念着哥哥,于是便想着投胎到陆家的女孩身上。她又要报复陆家,于是陆家无一男丁。
至于那扇门,恐怕就是陆宝华的报复手段了。只要打开它,就会被拉入无尽地狱。那些死去的陆家男孩,恐怕都是拉开了一扇不应该打开的门。
再后来,天音寺高僧送来符咒,贴于画卷外锦盒封口处,以求安抚亡魂。这一安抚就是十多年,只要家中没有新出现的男丁,陆家便风平浪静。
但陆家不能容忍没有后代,于是,多年后,陆家贴出告示,要找上门嗣子。
于是,有四个陌生的年轻人来到了陆家。
姜遗光听四夫人把一切事都给说了,包括自己当年做了什么、有哪些推测,老太太可能又在其中掺了什么手脚等等,一并都告诉了他。
“娘说过,娘会护着你的……”四夫人抱住姜遗光,低声喃喃,“那些女孩他们都是替你挡灾的,你不必和她们走太近。”
“等这二十四个女孩全部去了以后,你们再改个名字,就彻底安全了。”四夫人声音越来越低,“娘知道,你一直都在害怕,爹娘都知道你受了委屈,暂且先忍忍,只要遇到门千万不要打开,它就奈何不了你。”
姜遗光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坚定地认为,想来可能是当初画符咒的那位高僧说了什么?
不过,真是如此吗?
……只要不开门,等二十四个女孩全部死去,陆宝华的魂魄碎片就能重归画卷,这死劫就全过了吗?
姜遗光现在理解了,为什么四老爷和四夫人不把门的经历说出去,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的危险,那些女孩们一旦有机会听说门的事情,等她们见到诡异的门之后,就绝对不会打开。
那她们又怎么能顺利地被陆宝华杀死呢?
姜遗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按照四夫人的说法,一切都说得通,可也有一些听上去十分勉强的地方。
四夫人最后道:“步步,娘可是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千万别犯傻事。”
姜遗光眼圈还有些发红,心中是与面上完全不符的冷静理智:“娘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我怎么可能去打开那扇门?”
四夫人仍旧不放心叮嘱:“到那你平时说话可得小心些,千万不能把门的事给说破了,要是让那些女孩们知道,他们恐怕会闹出事情来。
姜遗光眨眨眼:“放心吧,娘。”
把埋藏的秘密都说了出来,四夫人不免觉得心里安定不少。
她初次见到姜遗光时,这个儿子眉目天真又深的稚嫩,总担心他会闯出什么祸来,又害怕他不能承受陆家大宅下阴森的秘密。
但现在看来,这个儿子心智不输于常人,她也可以放心的把一些事情交代出去了。
“步步,你且听娘说……”
陆家多次长大高僧镇压安抚府上厉鬼。夫人也同那高僧私下联络过。
因为“门”的事。
当时高僧给了陆家不少符咒,四位老爷全都将符咒贴在了宝华姑娘画卷上。
他们都无师自通了刚柔并济的手段。
以兄长画卷和符咒安抚宝华,另一边又残忍地漠视可能被宝华转生的姑娘们。只要女孩们全部死去,宝华姑娘就只会剩下一半在画卷中被符咒“安抚”住的魂魄。
它就再也不会作乱了。
说到这儿,四夫人再次警告姜遗光:“我知道你心肠软,可这件事情事关重大,关乎你自己的命,你绝对、绝对不能把这些事告诉那些姑娘们。”
要是让女孩们发现自己迟早会死,偏激之下,她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更可怕一点……要是她们当中真正的宝华姑娘部分恶灵转生后受了刺激,苏醒过来怎么办?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想尽办法让陆家所有的女孩吃透规矩,让她们一直循规蹈矩,一步路不敢多走。他们希望用这种方式约束住陆家这些女子。
一来,自小习惯服从的女子们从心底都生不出反抗的念头,不论家里安排什么,她们都会顺从地不多问不多想。
二来,日后就算宝华姑娘的转生苏醒了几分,也会下意识遵循陆家规矩吧?
姜遗光举起手指头做发誓状:“娘,我肯定不会了。”
*
李芥所在大夫人院,气氛剑拔弩张。
老实说,看见大夫人向来慈爱的脸上终于露出伤心难过和不可置信的神情,李芥心里甚至有些快意。
他总是不小心把大夫人当成自己的母亲,这样的眼力见儿不如没有。李芥恨的牙痒痒,因而原本可以好好说的一段话,硬是被李芥夹枪带棒地狠狠扎大夫人的心。
见大夫人变了脸色,李芥甚至有些想笑。
这些鬼东西装他娘亲还装上瘾了,他可没有功夫陪幻境里这些鬼玩什么母慈子孝的把戏。
假的就是假的,装的再怎么真那也是假的。正是因为这个假身份,装的越真,越是罪过,越觉得恶心。
撕破脸后,李芥反而只觉得痛快。
“娘,不妨告诉我,你以为画里会有什么?所以才这么害怕?”
*
杨振松所在的二夫人院子,没有一点异样。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孟豫所在的三房院子更是和睦。
灵堂上三夫人为孟豫挡了一刀,孟豫便再也没有办法劝说自己,这只是假象,就算幻境是假的,三夫人是假的,可他感受到的情义是真的。
孟豫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也知道,姜遗光和李芥都感觉他疯了,把一个假人当做亲娘。
可他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像此时这般清醒过。
君子慎独,如果在镜内就因为可能是虚假的缘故抛却践踏真心,在镜外也不会再得到真心实意。
他孝顺的不是眼前可能真也可能假的三夫人,而是孝顺自己心中的母亲。
就算三夫人有什么不妥之处,等着不妥之处暴露出来再说。目前几位老爷夫人都拿他们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真心难得,他又何必戳破?
为此,在李芥传来消息,要他拿一幅空白画卷试探三夫人时,孟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娘,今天可感觉好些了,刀口还疼吗?”孟豫坐在床前,关切地替母亲端上药碗。
自从他入了京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此刻,三夫人就坐在他面前,那张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上现出只有母亲才能表露出的关切。叫他怎么不动容?
他简直以为一切都是真的了。
“娘早就没大碍了,是不是你大哥找你有事?”三夫人脸色苍白,却笑得很满足。
孟豫摇摇头,倒没什么事,我还是在这里陪着娘吧。
“也好。”三夫人笑得更开心。
孟豫给她暖茶倒水,捏肩按背,拿了一卷书坐在床头念,给他听三夫人,听着听着,露出欣慰的笑,带着这股笑,三夫人慢慢、慢慢睡着了。
等他睡着后,孟豫脸上的笑也渐渐淡去,又看一眼床上躺着的三夫人,起身离开。
正厅里。
“大哥找我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孟豫看着眼前的小厮,追问。
小厮面无表情地呈上一方锦盒:“大少爷说,三少爷打开这个盒子就知道了。”
有那么一瞬间,孟豫想把手上的锦盒给丢出去,还是忍住了。
他在镜外已经有十多年没能回去见远在老家的娘,不知道娘是胖了还是瘦了,是疾病还是健康。拖得越久,他越不敢回去,哪怕他知道他娘根本不会问起其他事,只想看看他,可他就是害怕,怕自己说不出来为什么十多年都不回家看看。
其实,他也知道是假的。
三夫人的模样和他娘十几年前一模一样,现在十几年前过去,他母亲总不可能一点没有变老吧?
可他就是想要骗自己。
孟豫挥退下人,打开了锦盒,从里面抽出一张纸。
当他看清纸上的内容后,先是震惊,很快又转变为了欣喜。
纸上说得明明白白,只要陆家女全部死去,再找到明净的师父原先遗留下的符咒。陆家的灾祸就能解决了。
这比孟豫之前联想的要好太多。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四位老爷夫人是分别设给他们的心魔障碍。可他也知道,自己对三夫人绝对下不了手。
真要下手,他固然可能会活下来,可他也要提早变成渡过十重劫的那群疯子。
现在有一个更加便捷的方法摆在面前。孟豫很难不心动。
他不能直接杀陆家女,以免陆家女死后的亡魂纠缠上他,但他可以借刀杀人,不是吗?
整个陆家不都在眼睁睁看着陆家女死去吗?
孟豫决定等会儿就动手。
三夫人卧病在床,孟豫不好打扰,想了下,还是出门去找杨振松。
先让小厮去传话,过会儿,他带着下人和那幅卷轴来到二房院内,杨振松正好出门来迎他。
“三弟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来找二哥了?”杨振松让人上了茶后就屏退左右,关切问道。
孟豫见周边没人,小声又快速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简而言之,就是在栖芳园做些手脚,晚上生一场大火,让那些女子全部死去。
夜里大家都要睡着,没人敢在子时后清醒,那时突然走水,他们要么保持沉睡,一直在梦中死被烧死,要么醒过来逃跑,从而揭开陆府必须子时前保持静默沉睡的原因。总之不论那些女子睡不睡着,一场大火都能逼出他们想要的结果。
杨振松听了连连叫好,还夸孟豫脑子活泛,竟能挖出陆家真相。孟豫也没好意思隐瞒,直说这是大哥和四弟一起想出来的办法。
既打算烧了栖芳园,用火油就是下下策。
孟豫不打算麻烦三夫人,才来求杨振松。
他让杨振松以二夫人的名义往栖芳园送去几十袋面粉。
理由也很简单,就说姑娘们进来整日为老太太守灵,实在辛苦,可大厨房又不能每天开火,干脆在栖芳园开个小厨房,到时她们想要什么自个儿都能做着吃,也省得劳烦大厨房开火了。
一并送去的还有七八个粗使婆子,板车推着面粉进栖芳园,找了个正居中的、离正大院最近的屋子,开了一间做厨房,旁边房间放柴火,当做柴房。
入镜人们都知道的一个法子。
将面粉抖撒在密闭的小屋里,越多越好,再丢一点火星子进去,那间屋子就会立刻发生大爆炸。
源源不断的柴火和面粉从陆家各处运送到栖芳园。二夫人说得也好听,到时姑娘们冷了可以自己烧水,饿了自己做吃食,就不必一直用前院大厨房。
女孩们还在前面哭灵,全然不知道栖芳园被改成了什么样。
*
晚膳后,姜遗光和李芥又凑到了一块儿。
此刻,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两张陈旧黯淡的黄符。
死去的明净师父说,他的师父梵慧大师并没有留下符咒来。可……李芥和姜遗光都想办法从自家母亲手中挖出了当初他们留下的符咒。
却原来,她们当年都动了私心。
陆老太爷留下一共五十五幅画,据说每一幅画上可能都有陆宝华的亡魂,也可能只在其中一两幅中。但不管怎么样,把所有的画上全部贴上符咒才算万无一失。
可当时,大夫人动了心思。
符咒只有这么多,这些画又不是每一幅画都一定留着陆宝华的魂魄,谁知道她会不会跑出来?
再说了,五十几张符咒啊……就算少一张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大夫人偷偷拿走了一幅画卷,丢进水里。
那张符咒被她小心地撕了下来,因是新贴上去的,她又在浆糊上做了手脚,因而纸符不容易撕坏,很容易就到手了。
而后,这张符咒一直在放在正院保存着。
不知是不是这张符咒保佑的原因,大老爷和大夫人的确没有出过什么事。
大夫人以为只有她一个人拿了符咒,但现在看来,可能当初参与的人都拿了一张。
可能拿符咒的人都抱着同样的想法——反正这么多张,只少一张应该无所谓。于是,一人拿一张,符咒就少了不知多少数。
但就明净的话而言,少了一张都不行,更何况少这么多张?
李芥捂着额头叹气——他算是明白为什么陆宝华的亡灵跟本得不到安息了。
据大夫人和四夫人说,他们都将自己偷偷拿来的画卷都丢进了栖芳园的水塘里。
画卷沾水就破,更何况十几年过去,早就不成了。寄托其上的这部分陆姑娘亡魂也不知藏在了什么地方,或许就在栖芳园?
和他们干的事一比,那幅暗格里的空白画卷都显得无关紧要。
姜遗光提议:“要不,我们新画几幅姑奶奶的画,把她引过来,再将画卷封住。”
李芥觉得他这个想法实在太疯狂。
先不说怎么把它引过来,又怎样在宝华姑娘发疯杀人之前封住画卷。就说他们自己从来没见过陆宝华,又怎么可能画出来她的模样?难不成还要再去拆一幅画不成?到时陆宝华不发疯才怪吧?
于是二人又陷入了僵局。
要镇压陆宝华就必须画出她的画像,再贴上符咒,可他们不知道陆宝华的模样,那就必须再撕下一张符咒看清楚。
整个陆家见过陆宝华长相的也就只有大老爷和二老爷,可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他们还能记得吗?
陆家那些远房亲戚和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人就别提了,就算他们还记得,可他们根本不会画画。
“不管了,先勾出个人形来吧。”姜遗光道,“脸先空着,日后再填。”
说罢,手上细毛笔一勾,一张空白的美人面孔跃然浮现于纸上,再往下画,长颈削肩柳腰,一幅美人图渐渐浮现。
“你会画画?没想到竟画得还不错。”李芥啧啧称奇。
姜遗光诚实道:“我不会画,我只会将看到的东西原模原样描下来而已。”
等姜遗光再画下去,李芥就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说了。
这分明就是完完全全照着四夫人身形勾出的轮廓,没有一点差错。唯独那张脸空缺开,等事后补上。
李芥调侃:“莫不是不会画人脸?”
姜遗光看他一眼,抽出张白纸,沾着墨的细笔尖三两下就画出了李芥的面容,眼睛鼻子嘴巴一模一样,简直和把李芥本人的脸皮剥下来摊在纸上也差不多了。
现在,只差一个问题——
姜遗光没见过宝华的模样。他又不是真正擅画之人,没法根据旁人描述画出人的模样。
李芥撑着下巴看对方画画儿,感觉十分为难。
看着看着,姜遗光不仅补上了衣物首饰的详细图案,还把周围景色也补上了,细笔一勾一挑,绿树怪石,溪水澹澹,再往后又有隐约房屋的虚影环绕,十分美妙的景色。
“真不错,这是哪儿的景致?”李芥赞叹道。
姜遗光边画边说:“我也不清楚,不过照着老太爷书房里那幅空白画原样描下来罢了。”
“我先前也同你说过,那幅画卷背后的景不知是什么地方的。”
李芥道:“瞧着眼熟,像是陆府上的景,只是分不清到底在何处。”
姜遗光填填补补,把这幅画画得差不多了,只差没上色彩,也没有把那张空白的脸填上五官。
李芥则一直皱眉沉思。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第327章
姜遗光画完、准确来说是描完了, 回头问李芥:“怎么?发现什么了吗?”
李芥皱着眉:“难说,我再看看……我再看看……”
姜遗光放下笔:“你若觉得有疑问,就尽早提出。我们二人商议。”
李芥说:“我感觉……这幅画儿的景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想不起来。”
捶了两下脑袋, 眉头皱得死紧, “奇怪……我到底在哪里见过?”
姜遗光说:“慢慢来, 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想。”
“是在陆家吗?”
“……是。”
“栖芳园?”
李芥摇头:“不是。”
“老太太院子?”
李芥继续摇头:“……不是。”
“大房的院子?”
李芥斩钉截铁:“不是。”
姜遗光:“二房院子?”
李芥迟疑了,捶头动作明显慢下来,犹豫不决。
姜遗光继续问:“三房?四房?……”
得到的答案全都是否定, 唯有在说到二房时李芥迟疑了。
“那就是二房的院子?你何时去过?”姜遗光问。
李芥揉着眉心,目光阴郁:“我也想知道我何时去过,竟没有一点印象。”
“是去看二哥?还是二房其他人?”姜遗光一句句问,将二房所有人都问出来。
“不,应该不是二弟……”
“二夫人?”
“……也不是, 我只在老太太房里见过二夫人。”
“这样看来,要么是二房的女孩们,要么是你去打探。”姜遗光道,“但是你在那儿看到什么东西后, 就忘记了。”
二房有古怪, 却不知是二房的哪个人,又或者可能是二房的房屋院落。
“就像在老太太灵堂前我突然忘记了某些事一样。”
李芥也想起了他那日莫名带来的一桶火油。
当时, 他带来火油是为了烧掉什么东西吧?只是后来他们全都忘了。
李芥问:“我们要不要再去二房看看?”
姜遗光摇摇头:“你不是去过又忘了吗?我们去恐怕没用。”
李芥一想也是:“不如叫来二房的姑娘们问问?让她们认认?”
“可以试试。”
该叫谁就成了问题。
二老爷名下六个女孩:陆二娘、陆六娘、陆十娘、十四娘、十七娘、二十娘。
李芥提议:“你不是说十四娘最特殊吗?要不问问她?”正巧他私下同十四娘串通过,十四娘真有几分能力,让她透露消息, 她就不着痕迹地透露了出去。而且在一众姐妹中, 她的地位似乎不低。
姜遗光想了想,刚冒出这个念头便油然生出一股极为危险的预感,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道:“还是算了吧,问问别人?”
李芥看他眉头微皱,知他有自己的成算,点点头:“也行,我问问二妹。”
“十四妹有什么问题吗?”
姜遗光摇头:“不知道,但我感觉到了危险。我相信我的直觉。”
直觉有时比推断更有用,甚至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直觉救人一命。
李芥立刻信了他的说法。
恐怕第一日姜遗光说十四娘特别,就是感觉她特别危险?
天快暗了,李芥让人请二娘和六娘过来。小厮依旧面无表情,领命而去,这会儿她们应该还在灵堂前。
可没过多久,小厮就回来了,他身后并没有跟着一个女孩的身影,甚至于……他带回了一个非常不妙的、让人完全没想到的消息。
“你说什么?她们全都死了?”李芥腾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小厮,“二娘和六娘都没了?”
小厮垂首拱手站在下面,闻言恭敬答道:“回禀大少爷,的确如此。”
“怎么可能……”
姜遗光:“看来,它知道我们的打算了。”
李芥忙问:“二房其他的姑娘呢?”
小厮眉毛都不抬一下,说:“全都死了,还请大少爷、四少爷节哀。”
李芥狠狠瞪他一眼,转头问姜遗光:“去不去看看?”
姜遗光点点头。二人一并出门,小厮跟在身后,一路往灵堂去。
这几日陆家怪事多,宾客不再上门来,天音寺的僧人们又因为慈心之死和明净师父的失踪,不愿意再来诵经,整个陆家都安静不少。因而他们还没到灵堂就远远听见了从里面传来的哭闹声。
李芥大步奔去,刚看清面前情形,便觉得天旋地转。
满堂缟素中,十四娘和几位姐妹哭得不能自已。
地面上,整整齐齐摆放了十几块被白布裹着的东西,凸显出人形轮廓来。有些白布上隐隐渗出血迹。
仅剩的几位姐妹扑在她们身上,哭得整个人几乎昏厥过去。任何一个心肠软些的人看了都不能不为之触动。
凄凉、悲惨、阴森、可怖。
可不论是小厮还是丫鬟们,甚至连粗使婆子们,都只是围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那些姑娘们哭泣,不为所动。
李芥喉头都紧了紧,不由自主地向十四娘走去,伏下腰有些僵硬的拍了拍他肩头,见其身形消瘦,肩膀一摸一把骨头,更不免生出爱怜的心思。
他脱下自己身上的薄斗篷罩在十四娘身上,用力揽一揽她,问:“十四妹,一天不见,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十四娘仰着脸怔怔地望着李芥,嘴唇都在哆嗦:“我也不知道……”
“我也想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姜遗光蹲下去,掀起左手边第一块白布,露出底下女子青灰的脸庞。她姣好的面容此刻有些扭曲,眼睛暴突,活像一只鼓着眼睛的金鱼,嘴巴张得大大的,舌头往外吐了半截。
再往下看,脖子上有一圈青到发乌的指痕。
是陆二娘。
很明显,她是被人掐死的。
但奇怪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哪有人会突然把陆二娘掐死?
再细看过去,这圈指痕就很不对劲了,左手指痕在右边,右手指痕在左边,的确没错。可左右两只手的大拇指指痕却是交错的。
如果是外人将陆二娘掐死,要留下这种指痕,需面对面才是,而面对面勒出的掐痕,两只手的大拇指不该交错,而应当一上一下并行才是。
只有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才会掐出这样大拇指指痕交错的印子。
姜遗光问最近的小厮:“二姐为什么会死?”
小厮上前一步,低头道:“未时一刻,二姑娘正在抄经,忽然发狂,自己伸手掐住自己脖子。几位姑娘上前阻止却挣不断,二姑娘就把自己掐死了。”
十四娘和其他还活着的几个没有异样,仍旧哭,那小厮说的是真的。
姜遗光掀开下一块白布——是四娘。她面上有些发肿,唇边有水渍,姜遗光继续将白布往下掀,发现肚腹有些不自然地鼓起,伸手按了按,里面有汁液晃荡的声音。
“四姐姐呢,又是怎么回事?”
小厮继续说:“四姑娘今日口渴,喝多了水,兴许是把自己涨死了。”
“她喝了多少水?”
小厮眉毛也不抬一下:“十九位姑娘共十九壶茶,四姑娘全部喝了。”
这茶是供姑娘们一天喝的量。因而茶壶不算太小,寻常人一天喝两壶茶水尽够了,四姑娘一口气喝下十九壶,怎么可能不出事?
她是硬生生把自己灌死的。
李芥吃了一惊:“你们也不劝劝她?”
小厮道:“四姑娘不听。”
剩下的姜遗光挨个看过去,无一不死相凄惨,面目全非。
而死因更是五花八门,离奇古怪,一个跪着哭灵忽然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有一个望着老太太灵柩发呆、忽然间大哭起来冲上去一头撞死在棺材上,有一个跪坐着念经叠纸元宝、念一句折一只,结果在折了几十只后忽然发狂,把纸元宝一个劲往嘴里塞,几十只纸元宝卡在嗓子里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
更离奇的一个,是在见着塞纸元宝的姑娘噎死后扑过来哭着要救她,脚下一绊,硬是跌倒在地,而她的簪子也不慎滑落下去。
就是这么凑巧,簪子头坠地正要倒下去时,那姑娘一头倒下去,簪子尖正正好捅进了脖子。
就和多年前陆家离奇死去的男孩们一样,再怎么不可思议,事情依旧发生了。
听到最后,李芥已经由最初的气愤、到可笑,再到最后的麻木。
恶鬼想要杀一个人,再怎么保也保不住。
更何况,她们本来就不算人,不是吗?
靠近了陆老太太,就要死。
哪怕陆老太太也已经死了,哪怕她已经躺在了棺材里,靠近她,依旧会死。
想到这儿,李芥下意识往后退几步。让自己离挂满白布、堆满纸钱元宝的灵堂远一些。
姜遗光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块盖着白布的尸体前,闻言拉过白布盖上尸体,遮住了女孩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庞,手帕擦擦手掌:“去请二夫人来一趟吧,家中小辈出事,总该有个长辈管着。”
小厮没多问,弯腰一拱手,领命而去。
这下陆家二十四个姑娘,只剩下了四个。
四夫人说,当陆家二十四个姑娘死绝后,陆宝华的魂魄就会重新回到画卷中。到时再将画卷封好,送去天音寺,陆家的诅咒就能彻底解决。
真有这么简单吗?
姜遗光的视线在十四娘脖子上打了个转,后者敏锐地一缩脖子,有些疑惑地回头看来,苍白面容上满是惶恐。
姜遗光对她露出一个格外纯挚的带着安抚的笑:“十四姐,别难过。你要保重自己才是。”
十四娘还在流泪,闻言露出惨笑:“……我,我会的,多谢四弟关心。”
二夫人很快来了,杨振松也来了,亦步亦趋的跟在二夫人身后,俩人似乎正说笑着什么,一片和乐融融。
见到地上十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二夫人人不仅没有露出一点难过,甚至还高兴地笑了笑,直到差点笑出声,她才意识到这样似乎不太好,又急忙收敛了笑容,尽量向几天前的四夫人一样,摆出一张严肃的面孔处理丧事。
杨振松同样很高兴,哪怕他什么也没说,但就是能从他脸上看出来高兴的样子。
仅剩的几个女孩不敢说什么,垂着眼睛默默落泪。听着二夫人像处理一堆不重要的垃圾一样,几句话就安排了十几位姐妹的身后事。
就算二十四位女孩当中可能有陆宝华的鬼魂转世,他们做的也太明显了,连装都不装一下。
见到了二夫人,按理说李芥应该请二夫人辨认一下那幅画卷才是。可二夫人在面对除了杨振松和二老爷以外其他人时,都不像个活人,反倒更像是死气沉沉的人偶。
杨振松又……
话到嘴边,李芥又咽了回去。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姜遗光昏迷那天,四夫人告诉过他一件事。
眼前这位二夫人是二老爷续娶的继室。二老爷原来的那位夫人在生下十四娘后,因为丈夫把女儿丢进水塘里,她不顾自己刚生产完的身体跳下去救,后来便染了风寒,去了。
所以……现在这位二夫人,也没有见过陆宝华才对。
李芥的心忽地怦怦跳起来。
刚出生的孩子就被丢进水里,按理说是决计活不下来的,可如果有厉鬼插手,十四娘能活下来也不奇怪。
她……她会不会就是陆宝华?
李芥被自己的猜想惊得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知道四夫人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姜遗光,本想立刻和他说,可二夫人正带着杨振松就在一边,他担心这两人听见,只好先按下不表,决定等两人单独相处时再说。
有二夫人插手,很快就叫来十几个粗使婆子将姑娘们的尸体全部抬出去,先安置在栖芳园,后续丧事等老太太的办完了再说。以免放在这儿发出味道,不好看。
下人们领命而去,没多久,灵堂前就空了一大半。
杨振松笑着迎上李芥和姜遗光:“大哥和四弟最近怎么不找我了?可是我有什么事做的不妥当?”
杨振松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区别,一如既往地和他们说笑,没有看起来没有一点异样。李芥也摆出笑脸应和。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背上冷汗涔涔,已经打湿了里衣。同时鸡皮疙瘩一路攀爬满全身。李芥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在杨振松面前表现出失态,或是拔腿逃跑。
“我……我实在太担心几位妹妹了,我先去看看她们吧……”李芥抹了抹眼睛,找个借口急忙告退。
他原本想拉上十四妹一块走,可又想起姜遗光所说直觉,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姜遗光,自个儿拽着姜遗光跑了。
一定、一定要远离杨振松!
姜遗光顺从的跟着李芥跑出去,他知道,李芥也发现了杨正松身上的古怪,现在就只差孟豫不清楚了,可能孟豫觉得他们才是古怪的人吧。
李芥带他直接回了刚才的房间,找到刚才被二人放起的画卷。
他见周围没人了,让跟在身后的小厮退开,这才紧张地对姜遗光说:“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在你昏迷时。四夫人曾告诉过我一件事……”
他把二夫人生产完就跳下水救起十四娘的事情说了,李芥目光灼灼:“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陆宝华因为私情被浸猪笼而死,十四娘也在刚出生时被丢下了水塘,若说转生,没有哪个比她更像转世。”
这样说来,李芥在面对十四娘时那股若有若无的悸动也成了证据。
李芥自认为并不是会轻易面对女色动心的人,不是吗?镜内生死关头,他竟然还会忍不住去心疼十四娘,他该心疼自己才对!
一定是陆宝华鬼魂作祟,她还想着心疼她的哥哥,所以将这份期许落在了他身上。
姜遗光顿生恍然大悟之感。
四夫人或许是觉得李芥会把这事儿告诉他,所以没有再提过。如果按照李芥所说,陆十四娘就是陆宝华的转世,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是了……按照这个说法,也说得通!”
他以为……他以为每一次门的出现,诡异事件的发生,都是因为老太太。陆宝华痛恨老太太,所以要害死一切在老太太身边的人。
可现在回想起来……
——从门出现开始,到后面一切事情的发生,陆十四娘都在场!
李芥说着说着,眼睛也跟着亮起来。
他也想到了,他每一次看见门……都是在陆十四娘出现的时候!
老太太死时,十四娘就在屋里伺候。
之后,佛堂中,三娘被害死,陆十四娘就在她隔壁房间,但,姜遗光那时也陷入了迷局,鬼怪模仿出他的样子杀死陆三娘,他急着洗清自己的嫌疑,反而忘了去怀疑同样在隔壁的十四娘。
后来,姜遗光于老太太灵堂上第一次看见“门”,陆十四娘也在场。
再后来,不论是他们二人,还是孟豫在灵堂上看到“门”的时候,陆十四娘都在场。
姜遗光提了火油来那一次,有人闹事,后来他们都丢失了一部分记忆,这时陆十四娘依旧在场!
如果说这些理由还不够充分的话,李芥想起自己带着十四娘回去伺候大夫人。那一次……他也在房间里看见了“门”。
他们都猜错了。
门的确是他们的心魔。可……门并不跟在他们身边,也并不是一直跟着老太太。
相反,那扇门一直跟在十四娘周身!只有不去靠近十四娘,才不会看见门!
想到这儿,李芥呼吸都急促起来,额头冒汗。
一众陆家人中,他和十四娘格外亲近,甚至还同她达成了交易。接近十四娘的人都会死,焉知那些负责挡灾的女孩们死绝后会不会轮到自己?!
想到这儿,他只痛恨陆家女不够多。
“善多!快!快把它画上去!”李芥几乎是低吼出声,“她就是陆宝华!不会有错!”
“还不能真正确定!一定还有被我们忽略的事,我们只有两张符。”姜遗光反驳道,“我们没有多少试错的机会。”
杨振松和孟豫都不能指望了,因此留在二房和三房的符纸相当于废纸。
“还要什么证据?这些还不够吗?六十四娘一定有问题,再不将她封起来,我们都会死!”李芥气恨道,“你别忘了,现在陆家女只剩下四个,不对,只剩下三个。等她们三个也死了,就轮到我们了!”
“刚才灵堂上十几个姑娘为什么通通都会死?因为陆十四娘就在场啊!”李芥再也克制不住,吼叫起来。
与此同时,灵堂之上。
仅剩的十七娘拉着十四娘的手,还在哭哭啼啼抹泪,她忽然感觉自己拉着的地方有点不对劲。
抬起头来,就看见陆十四娘的脸忽然变得无比惨白,白得就像月光下泡涨的纸。她的目光也很奇怪,直勾勾的,让人看了害怕。
十七娘怯怯地问:“……十四姐姐?”
“姐姐……你,你怎么了?”
她没来由的感觉到了害怕,想挣开手,可却怎么也挣不开。
“你见过‘门’吗?”十四娘忽然问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十七娘:“门?什么门?”
十四娘没有回答,拉过十七娘的手,慢慢张大了嘴。
她的嘴里没有牙齿、舌头等物,张开后就是一圈黑漆漆空洞。十七娘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她终于后知后觉感到害怕要甩开手,可不论如何也挣不开。
十四娘嘴巴越张越大,就像脸上没有骨头似的,她的眼睛还在看着陆十七娘,盯着她笑弯了眼,下巴已经扯到了胸口,还继续往腰腹处拉大。
“你看见门了吗?”那张大嘴一张一合,像极了一扇开开合合的门。
黑漆漆的门伸出一只惨白的手,一把抓住瘫软的十七娘的头颅,将她脑袋抓进了门里。门合上,咔嚓一声,她的脑袋就永远留在了门中。
灵堂之上,十七娘突然变成一具无头尸体,从脖子断口处喷出的鲜血飞溅三尺。而她那具无头尸体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十七妹!!”六娘尖叫出声。她刚叫出口,就看见面前出现一扇黑漆漆的大门,门口站着十七娘,她的头还好好的,只是脖子上有一圈血痕,就像是砍下后又放回去一样。
“姐姐,来。”十七娘笑着向她伸出手。
四娘几乎要疯了,她才刚刚看见十七娘的无头尸体倒下去,怎么现在她又出现了?
“十七妹?”四娘张着口不知说什么,忽地感觉通体冰冷,回过神来看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十七娘拉到了身边,她就站在这扇门的门口。
十七娘握住她的手,推开了门。
……
发现十七娘无头尸体的那一刹那,陆十娘就晕了过去。过半晌,她感觉自己被人轻柔地推醒,陆十四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十姐姐?十姐姐?”
陆十娘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
又过半刻钟。
满室缟素的灵堂血流成河。
灵堂外所有的小厮、侍女、婆子全都倒在了血泊中,残肢遍地,乌黑头发凌乱涂在血地中,黑黑红红交错。
一道女子脚印踩在血泊上,走向远处。
大房院落,房间内,李芥与姜遗光发生争执。
“你还要什么样的证据?你以为这是升堂吗?!”要不是他不会画画,李芥早就夺过画笔自己画上去了。
血色脚印一路走来,出现在门外。
姜遗光拧着眉,目光难得有些犹疑。
“我还是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一定有事情被我忽略掉了。”
“那你有证据吗?”
姜遗光:“没有,但我的直觉……”
“好好好,行行行,我承认你的直觉有时候有用,可现在已经是危急关头,就算你的直觉……”李芥焦急不已,“就算你的直觉告诉你还有疑点,可陆十四娘也是有问题的,不是吗?”
这点不能否认,姜遗光点点头。
“那就快……”
“砰砰砰——”
突如其来敲门声打断了李戒的话。
李芥警觉:“是谁?”
温婉女声从门外传来:“大哥,是我,我是十四妹。”
李芥一哆嗦:“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守灵吗?”他疯狂给姜遗光使眼色,而到这个地步,姜遗光也不能再犹豫,急忙提笔画起来。
“大哥,灵堂上的人全都死了。我心里害怕,才来找大哥。”门外女声如是道,“大哥开门让我进去吧。”
比原来更响的敲门声再度响起,比起之前的敲门,这回更像是在砸门。
李芥额头都在冒汗:“十四妹等等!再等等!我马上就开。”
“大哥为什么不开门?”十四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哥,你不是说想护着我吗?大哥莫非是在骗我?”
砸门声愈发剧烈,门板被捶得砰砰作响,让人十分怀疑那扇门什么时候会被撞坏。
李芥咽口唾沫,拽着姜遗光就往里屋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没有没有,只是大哥现在还没穿衣服,不方便。十四妹略等等。”
快!!快啊!!
姜遗光也想快,可要把人原模原样画上去哪有这么简单?更何况他现在带着画卷和笔在跑,要画准就更难了。
刚才的敲门声从院子外传来,李芥飞快锁了外间的门,推上三重门栓搬了张桌子堵上,还搭上不少椅子,拽着他又跑到里间,锁上门后将柜子桌子一股脑堆积在门口。
“快点!好了没!”
“大哥,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不理我?”门外,十四娘的呼唤已经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嘶吼。
“你不是说护着我吗?你为什么不开门?!”
李芥汗都要落下来了,几乎要给姜遗光跪下:“你快点!!她要杀了我啊!”
又急忙转头往外喊:“十四妹再等等!我在穿裤子,不方便!”
“你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
姜遗光沉着气飞快动笔,一双眉毛画上去,接下来是眼睛。
细笔一提一勾,一只眼眶画出来,点上眼珠,那只和十四娘一模一样的眼睛便跟活过来似的含笑望着画外人。紧接着又开始画另一只。
“快点!!再快点!”
姜遗光:“我已经很快了,再快就画不像了。”
“你为什么不见我?!”院门“砰”一声重重被撞开,杂物叮铃哐啷掉一地。
女子嘶吼声在院里回荡:“你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
“我没有不见你!我只是现在不方便,你等一等啊!”李芥也跟着吼叫,“你为什么不肯等等我?”
李芥不论怎么解释,门外的十四娘都跟听不懂似的,一直重复着让李芥开门。它完全失去了耐心,撞开院门后不过一息,又猛地撞开外间大门,堵门的事物稀里哗啦倒一地。它已经旋风一般来到了里间门外。
大门“砰砰”撞响,李芥狠命压着堵在门口的衣柜,拼命和门外要撞进来的东西对抗。
“你为什么不开门?!你为什么——”
“哥哥!!你为什么不见我!!”
凄厉的喊声响彻整个陆家。这一刻,不论是本就在大房院落里的大老爷大夫人,还是其他三房的人,全都听见了女鬼的嘶吼。
四夫人眼皮一跳,忽然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来人。”她叫道。
四夫人想叫人去看看儿子在哪儿。
可奇怪的是,她叫了两声,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四夫人只能自己走出去,踏出门的一瞬间她就惊得头皮发麻——
所有的下人,无一例外,全都死了。
整整齐齐铺在地面,眼睛爆凸出,嘴巴张得很大很大,躺在血泊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四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后,她猛地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她的步步还在那里!
“善多!你好了没!!”李芥已经快要撑不住了。门外猛烈的撞击一下比一下重,他感觉衣柜要被撞散了,就连他自己浑身的骨头也仿佛要被撞碎。
“快了快了!”姜遗光已经勾上了嘴唇,一点不敢分心。
画上女子和陆十四娘长得一模一样,只差一点点嘴唇的线条。
“你为什么不见我啊——”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仿佛穿透他们的耳朵重重钻进魂魄,尖锐得仿佛能把灵魂都给撕碎。
笔尖勾勒出最后一点点,十四娘的面容跃然于纸上。
与此同时,门,被撞开了。
李芥被撞飞出去好几步,挡在门上的东西大堆大堆往他身上砸。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忙抬头往外看去。
门外空无一人。
十四娘不见了。
“在这儿!”姜遗光叫道。
他已经退到了门边,画卷上含笑的十四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哪怕姜遗光画完的一瞬间就把卷轴卷了起来,可那卷轴依旧不知怎么的自个儿滚两圈又打开了,露出里面噙着笑意的陆十四娘。
没有着色,只勾勒出黑色的线条,依旧栩栩如生,画中人眉目含笑。
“快!符咒!!”
李芥扑过去一把将画轴卷起再掏出符咒贴上!
他的心还在剧烈地跳。直到现在慢慢放松下,李芥才感觉到自己浑身各处传来的酸痛——刚才摔出去被砸的。
“现在算好了吗?”李芥不确定地说,“一张会不会不够,要不你的也……”
他站着的位置正好在衣柜旁。刚才大门被撞开的瞬间衣柜也被砸了出去,倒在他身边。李芥站起来时,顺手在衣柜门边扶了一把。
一只惨白的手从衣柜半开的门里伸出,将李芥拉了进去。
第328章
李芥被拉进去之前, 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放松和些许茫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把十四娘画了上去,她却没有消失。
但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柜门合上,里面剧烈晃动一阵后, 没了声息。
姜遗光抄起画卷拔腿往外跑, 好在大门已经被撞开了, 不必再次开门。
冲到院外后,他听见了四老爷和四夫人格外慌张的尖叫声——他们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们在找自己。
姜遗光顿了顿,旋即毫不犹豫的从另一个方向翻过墙跑了。
他不相信他们, 哪怕他们表现出再多的真心、说着再多关切的话也不信。
即便在此刻,直觉告诉自己他们是可信的,他也不信。
四夫人拽着丈夫跌跌撞撞跑向前院,一路上尸骨堆积、血流成河的情形看得他们心惊胆战。但好在……目前见到的尸首都不是步步。
他们的孩子不在里面。
可能还活着,也可能……
四夫人不敢去想孩子万一真的出事, 她该怎么办,只要想到步步身上可能受到什么伤害,她就恨不得把那个东西拖出来杀了它,不管那东西是人还是鬼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 她都想弄死它。
四老爷跑得两边袍角都向上飞, 鬓角全是汗,却一刻也不敢停, 一路走一路喊。
就算不能把步步叫出来,他们一路来的动静够大了,总能把那个东西引过来吧?只要能把那个东西引过来, 步步那么聪明, 他会逃走的……
姜遗光的确在跑,他跑向的却是老太爷的书房。
符咒虽有用, 却不知能抵多久。姜遗光直接冲进库房进了老太爷库房里,将箱子中的卷轴通通倒出来,又找出暗格,抽出里面装着空白画卷的锦盒。
而后,他把自己带来的那幅放进了锦盒,一股脑全部塞回了箱子。
没错……他的猜测是对的。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个东西应该是……
李芥死了,杨振松恐怕早就也成了伥鬼,只剩下一个孟豫,他没有试错的机会了。
孟豫还在房间里陪着三夫人。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刚给三夫人喂了药躺下,握着三夫人有些发冷的手,一点点按捏。
镜外,孟夫人也时常生病,这些事他都做惯了,没什么。相反,房中苦苦的药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生了病不愿意喝药,母亲也这么坐在床边,让他喝了药后,轻轻给他捏手,哄他睡着。
三夫人闭目躺在枕头上,却没睡着,而是带着笑说起了她记忆中关于孟豫的往事。
“你小的时候爱哭爱闹,那时……娘帐子里吊着个香囊,你见了就想要,可香囊里装了雄黄和石粉,不能给你,你就指着它一直哭一直哭,求我给你……”
“我实在没办法,新做个一模一样的给你,你也不肯,就要帐子上挂着的这个……”
三夫人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起来,目光怀念,“后来我实在没办法,就把旧香囊取下了,新的让人做旧了挂上去,再当着你的面取下来给你……”
孟豫没想到自己小时候还有这事儿,随着三夫人的低语,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副场景——一个小小人拉着年轻妇人的手站在房里,指着床帐上挂着的香囊哭。
他有些恍惚,目光流连在香桂色床帐外,上面垂下几根尾巴蜷缩的线绳,像是曾经挂了什么东西又取下了。
孟豫有点迟疑地用另一只手勾了勾那条垂下的线绳,忽地问道:“……是在这里?”
三夫人眼前一亮:“是,就挂在这儿,这么大……”她一只手比划了一下,脸上还带着开心的笑。
“你小时候就是个聪明孩子,拿到手之后还要哭,说我给了你一个假的香囊。我都不知道你那么点大是怎么分清的,我明明做旧了,你非说颜色不对……”
孟豫苦笑地摇摇头:“娘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我小时候不懂事,给母亲添了不少麻烦……”
“不麻烦,哪有当娘的嫌儿子麻烦的?”三夫人笑着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那么小一个,就会心疼我,说长大了要当大官儿,给娘挣个诰命回来……”
当爹的早早离世,孤儿寡母在这世道生存又岂是那么简单的?孟夫人为了养大他,供他读书,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偏偏自己大了,也没法回报一二……
他已彻底绝了为官路了,从此只能做个别人眼里的闲散人,小时候说的,一句都做不得数。
孟豫眼睛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他早就听见了府里的惨叫,三夫人也听见了,可他们都默契地当做没有听见一般,仍旧握着手说话。
渐渐的,三夫人含笑睡熟了。
孟豫抽出手给她掖好被子,大步向外走去。
和狭小卧房的温馨净土相比,外面简直如人间炼狱一般。刚出门孟豫就闻到扑面而来的浓郁血腥气,浓重得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
地上堆满了下人们的尸骨,四处是残肢断首,尸山血海莫过于此。
孟豫捂着鼻子往外走,小心地扎起袖口拎起袍角,以免沾上随处可见的鲜血。
他也听到了四老爷和四夫人焦急的呼唤声,由远及近而来,可他没有回应——他不知道姜遗光在何处,也不知道那对正在焦急寻人的夫妻是真是假。
他也不想知道。
孟豫还是想活下去的,他这几日虽然沉迷在和三夫人的母子情深中,可不代表他完全迷失了,李芥和姜遗光的行为,他一直看在眼里。
孟豫刚踏出房门走进院子,准备去栖芳园看看,就见靠门墙边翻过来一道身影向他飞奔而来,定睛一看,正是姜遗光。
姜遗光怀里抱着锦盒就直接奔向他,反客为主把他拽到一间角房里:“十四娘成了恶鬼,但真正恶鬼另有其人,三夫人那儿应该有符咒,快向她要过来。”
“符咒?什么符咒?你抱着的锦盒又是什么?”
姜遗光飞快道:“是一幅画,画上去再贴了符咒就能把鬼封住,我已经画上了十四娘可是还不够。”
“李兄已经死了,二哥也不行……现在只差你的一张符。”
孟豫问:“没有符咒,我娘会如何?”
姜遗光反问道:“你心里清楚,何须问我?只看你选择什么。”
他手里握着符咒一路逃跑,那符咒在他掌心微微发热,或许是真的有用,十四娘在他身后一路追逐,却怎么也赶不上,才叫他能跑来三房。
孟豫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姜遗光的意思很明显,只能在爹娘和自己的性命中选一个。
况且,这是镜中,镜里的父亲母亲,都是假的。一边是恶鬼所扮的假爹娘,一边是自己的命……
“你知道剩下的恶鬼是谁了吗?”孟豫问。
姜遗光:“知道,但我不知她的模样,若是能有她的画像就好。”
“是谁?”
姜遗光笃定道:“二夫人。准确来说,是原来的二夫人。”
其一:他当日从老太爷库房箱子的暗格里搜出来的画卷,和外面用来装画卷的锦盒,手感不太一样,新旧程度也不一样。暗格中的那幅画和锦盒对比,明显更新一些。
姜遗光不曾学过如何鉴定古籍,分辨不出二者相差多少年份。当时他只以为画好好地存在卷轴中所以看着新一些。
但等他拿到被四夫人保管了十几年的符咒后,二者纸张对比,那幅画卷和符咒竟看起来差不多。
一幅放了几十年的画和十几年的符咒,纸张损坏程度自然应该是不同的,为什么会一样?
只能说明,画卷明显是后来被人放进去的。并且是在十几年前,被人放了进去。
其二:装着空白画卷的锦盒外贴着的符咒被平平切开,姜遗光初次去时因为躲在昏暗房里没有细看,等再次拿到手后他再看去,发现被割开的符咒有双层。
锦盒外贴了两张符纸,且都被割开了。
姜遗光刮开上面一层,发现下面那张符纸明显更陈旧,还有些破损,两张符纸之间相差年份甚远。
画卷是后来被人放进去的,表面上那层符咒也是后来被人贴上去的。
姜遗光能想象到,替换画卷之人起初想把符纸小心揭下来换进去,可他不仅撕不下来,反而把符咒撕毁了。所以他干脆将符纸切开,替换了画卷后,又重新贴了一张。
陆家现有符纸共四张,一房人一张,符纸的确有用,能够护住他们。
李芥若不是把符纸贴了出去,恐怕也不会死。
大房的符纸给了李芥,四房的在自己手中。只有二房和三房,但……孟豫一直活的好好的,反而是杨振松,没多久就变了副模样。
只有一种可能,二房的符纸被用去了。
于是他去了二老爷的书房,二老爷不在,不知去了何处。他搜了一会儿,果然在二房找到了一幅新的画,所用楣杆和和那幅空白画卷楣杆一模一样。
住在陆家这几天,姜遗光也摸清了几房人的性情喜好。老太爷性喜简朴,书房里挂着其他画,楣杆多半用榉木、柳木等。而那幅画卷的楣杆连同二老爷书房里其他挂画,则都是上好的白檀木。
其三,从柜门里伸出的那只苍白的手,不属于十四娘,手背上带点儿皱纹,那是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
其四,据李芥所说,他在二房看到了和画上同样的光景。
种种原因添加在一起,使姜遗光认定,真正恶鬼必然另有其人。
且还是二房中被他们所有人都忽略的一个人。
明面上恶鬼是陆宝华,一直跟在十四娘身边。可他们都忘了了一件事——许多年前,陆家死去的女子,不止陆宝华一个。
当年二夫人跳下水去救十四娘,后来自己病死,二老爷另娶续弦,现在的二夫人并不是原配。
那原来的二夫人魂魄去了何处?
库房里的符咒很有可能就是陆二老爷新贴上去的,他画了谁的画像?又是为了镇住谁?答案呼之欲出。
只是……后来为什么面上那张符咒也被划破,画卷里的二夫人又被放出,这就让人不得而知了。
十四娘落水时极可能被陆宝华上身,她本该早就显出异常来,却在陆家过了十几年太平日子。要么是陆宝华一直隐忍,要么……是二夫人做了什么。
再一回想,陆宝华的报复都应验在陆家男丁和陆老太太身上,陆家女子为什么会死?她如果要掩饰自己身份,不该杀陆家女的。
所以……真正杀陆家女的,可能不是陆宝华,极有可能就是那位二夫人。
当然,厉鬼的心思他也猜不透,谁知道会是谁做的呢?
姜遗光也是现在才将整件事串起来,好在三房和二房离得近,他从二房搜到自己想要的事物后就飞快跑来了三房。
外面还响着四老爷和四夫人的呼唤,姜遗光眼皮也不眨一下,就好像听着陌生人的叫声一样,冷漠得让孟豫有些心惊。
他一推孟豫:“还不快去?你真要死在这儿?”
孟豫咬咬牙,从屋里折返回去,进了三夫人的屋子。
三夫人闭着眼睡得正熟,他轻轻地推醒她,低声叫道:“娘?娘?”
三夫人醒了,依旧用慈爱的眼神看他,看得孟豫一阵心酸,可他还是咬牙说了:“娘,你们有符咒对不对?府里有恶鬼追杀,娘……娘把符咒交与我吧。”
三夫人一怔,眼睛瞪大了些:“……你怎么会知道有符咒的?”
孟豫喉咙发堵:“府里有恶鬼,已经镇不住了。除了十四娘以外,二伯的原配夫人也是。”
三夫人眼睛瞪得更大,显然也想起了自己那位短命的妯娌,声音都短了:“怎么会这样?她……竟然是她?”
姜遗光就在门外,他把空白画卷拿出来后飞快在地上一铺就开始作画,仿着现在二夫人的衣着三两下画出一个面庞空白的女人来。
只是……他根本没有见过二夫人,没办法画出来!
房里传来孟豫的劝说声。
“娘,你一直躺在床上不好动弹,把符咒给我吧,我有法子解决她。到时把她封住就没事了。若是不给孩儿,孩儿恐怕寸步难行。”
“娘,您知道原来的二夫人长什么模样吗?儿子要知道这个才行,家中可有留下她的画卷?”
三夫人怔怔地点点头,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让他十分眼熟的香囊。
浅青色的缎面,绣了五毒,缀着天青色流苏,香囊却是干瘪的。三夫人把香囊裁开了,露出里面严严实实包裹的一个小纸包。
纸包打开,赫然是一张陈旧的黄符。
“应该是有的,祠堂里……应该有她的画像。如果没有……其实看着十四娘就行,她和二夫人长得很像,但有些区别,二夫人的右边脸颊有一颗痣,在这儿……”三夫人细细指给孟豫说。
孟豫又高兴又难过,拿了符纸道谢后拔腿往外走——他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耽搁,必须尽快解决才是。
姜遗光就在门外,手里捏着炭笔已经画出了一个人形,只差面上五官,眼看就要完工。
纸包打开,赫然是一张陈旧的黄符。
“快!三夫人说了,十四娘和原来的二夫人长得格外相似,就是这儿有个痣。你把十四娘画的模样老一些就行。”姜遗光发现他已经对三夫人称呼改口,没有戳穿,答应下来后,一边画着那张熟悉的脸,一边说起自己在镜外的遭遇。
他为什么要一路刻意保住李芥?就是为了让李芥在镜外和朝廷说起自己被困一事,如此才有人能来救他。闫大娘已死,他不知自己出去后会面临什么光景,恐怕那恶鬼又会生出些怪祸来。
可现在,李芥死了。
那就只剩下孟豫能用,他需要让孟豫活着。
况且,从孟豫表现来看,人虽有些糊涂,心肠却软,不至于隐瞒他的踪迹。
姜遗光对孟豫态度和以往没什么区别,可他那副焦急的样子不是假的。孟豫得知他没有打算让自己去送死,不免对他也生出些好感。
他们都没有留意到,四老爷和四夫人呼喊的声音已经远去了。
十四娘的吼叫是从大房传来的,四夫人猜测姜遗光很有可能会去三房找孟豫,她故意在三房外转了一圈表示自己来过却没有找到人后,拉着四老爷跑向了其他地方。
陆府很大很大,他们拼命奔跑,一路跑一路喊。他们不敢打开任意一扇门,遇到需要开门的地方便拐道,渐渐的……不知怎么就来到了栖芳园外。
栖芳园大门敞开,门口满是血迹,大门上倒挂着一个身子断开半边的婆子,湿淋淋往下滴血,草木染上斑驳血迹。
现在还是大白天,可他们跑着跑着,外面天已慢慢暗下来,阴风刮得格外狂烈,从栖芳园门外往里看,只觉一片阴森恐怖,轻易不敢踏进。
夫妻二人早就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他们不是不想后退。
可是……只要他们转头看,就能看见他们身后数百步的位置,一道湿漉漉的苍白身影在地上扭曲地向他们爬来,身后拖出一道长长血痕,活似一只拖着血痕爬行的蜘蛛。
他们不敢从大门走,只能翻墙跳进去,好在四老爷和四夫人都不算文弱,这面围墙对他们来说并不难。
但……就在他们翻过墙头跳下去的一瞬间,地上张开一张黑洞洞大口。
四老爷也好、四夫人也好,全都落入了这扇开在地面的大门。
二人落入后的下一瞬,大门猛然紧闭,门里传来二人闷闷的惨叫,紧接着,门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三房院里,某个小角房,姜遗光画着的手忽然一顿。他不知为什么,转头向某个方向望去,疑惑地抚上自己心口。
就在刚才,他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悸动,这股没来由的悸动让他头一回生出眼角酸涩之感,差点落下眼泪来。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再一次失去了父母。
“怎么了?你快画啊!”孟豫催促。
他已经听见了外院大门砰地撞开的声音,惊惧交加。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见从不远处房里传来一声属于三夫人的凄厉的尖叫。
“我儿,快走!!快走——”
孟豫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般,脑子里有东西炸开一般,眼冒金星。
“——娘、唔唔……”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刚要痛呼出声就被姜遗光用力地捂住嘴。
后者恶狠狠地看他,眼圈同样发红,分不清是真的还是假的,看上去就要落泪。
“你想死吗?你不要命了?”
“……唔唔……”那是我娘!
孟豫像一条被打捞上岸的鱼一样激烈挣扎起来,却被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那不是你娘!”姜遗光低声骂,“在镜子里的除了入镜人是活人,其他的全都是恶鬼!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孟豫挣扎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姜遗光慢慢松开他,他就跟失了浑身骨头一样跌下去,伏在地面,自个儿捂住嘴呜呜咽咽哭起来。
见状,姜遗光才完全松开他,继续动笔。
笔尖迟迟无法落下。
画一个没见过的人,这对他来说很吃力。
他并不真正会画画,只是把见到的事物照样描下来而已。他见过十四娘,所以让他把十四娘的脸描下来并不难,可……让他把十四娘的样貌画成熟些,他却完全没法想象。
他根本想不出来。
姜遗光捏紧笔,强迫自己不去想象,而是先试图原模原样画出十四娘,再在眼尾唇角勾出一点皱纹。
就在他画到鼻子时,忽然浑身一冷,身子比脑袋反应更快一步,抱着卷轴就往旁边一滚。
——上面凭空砸下一具尸体,重重摔在他刚才的方位!发出一声巨响。那具尸体大睁着眼睛,浑身渗血,死不瞑目地注视着姜遗光。
是李芥,他果然死了。
孟豫惊得哭声都卡了一刹那,反应过来后连忙道:“快跑!”
姜遗光握着笔和纸犹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外冲,孟豫紧随其后。他们都小心地避开了关闭的门,生怕一推开就到了地狱。
可……令孟豫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半空中,凭空出现一扇漆黑的紧闭的大门,这扇门和地面并行,像是铺在半空中似的。
而后,那扇门打开了。
数不清的惨白尸体从门里源源不断往下砸,腥臭发乌的血液飞溅,又在地面堆积成一座尸山。
孟豫眼睁睁地看着,目瞪口呆。
先是栖芳园里住着的姑娘们,生前花容月貌也成了冷冰冰尸体胡乱从空中跌下,七零八落堆叠在一起。之后是陆家其他人……
包括三夫人。
刚才还温声同他说话,临死前让他快跑的三夫人,也和李芥一样,大睁双眼,浑身是血,死不瞑目地注视着孟豫。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三夫人跌在尸山顶时恰好伸出手臂,正正好朝着孟豫的方向。
看起来……就像对他伸出一只手向他求救一般。
孟豫情不自禁走近一步,可他想到这一切都是假象后,痛苦地闭了闭眼,往后退,来到姜遗光身边。
姜遗光还在慢慢画,这回画得很吃力,还要躲避上方时不时掉下的尸块,但这回,他总算慢慢地把脸画了一大半。
他还分心瞄一眼孟豫,后者痛苦地蹲下去不知在想什么,眼泪不断滑落,手里攥着符纸,小心地没有让眼泪打湿。
刚才孟豫指着右脸眼尾下,说二夫人眼尾处有一点痣。姜遗光飞也似地画完一张脸后,点上痣。
“快!你的符咒!”姜遗光一拽孟豫,后者如梦初醒般把符咒递来,贴在画上。
可……门并没有消失,画卷毫无动静。
那扇玄黑的大门仍旧存在,且突兀地出现在了孟豫身前。
难道二夫人根本不长这样吗?还是说鬼怪另有其人?
姜遗光感觉不妙,连忙出声:“孟公子,提防些!”
门既是陆宝华,也是他们的心魔,谁知道他们的心魔是什么?
他就见孟豫忽然站住了,直愣愣地站在那扇门门口,他的手就搭在门把上,维持着将将要打开的姿势。
他在面对什么?他又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不知他心魔是什么,他小心地把画卷上的符咒慢慢一点点揭下,可……天不遂人愿,天空无端下起了红雨,一滴滴血一样的雨打在符咒上。符纸瞬间浸湿了。
孟豫站在门口,落下泪来。
姜遗光收起卷轴回头要走,却见自己身前也突兀地出现一扇门,在他眼里,这扇门打开着,门里……
——门里站着一对面熟的年轻夫妇,他们抱着年幼时的自己,言笑晏晏,说他再不乖,就送去南夫子那儿让夫子教训。说话时,南夫子一手牵着赵瑛一手持戒尺端坐在一旁,赵瑛笑嘻嘻冲他做鬼脸。
年轻许多的黎恪、九公子、黎三娘、兰姑在身后追打着玩。他们似乎和姜父姜母认识,很快围在年幼时的自己身边打转。李芥也在不远处,和容楚岚相谈甚欢。
不远处,老姜头笑呵呵地提着一尾草鱼回来,说今晚要给乖孙儿炖鱼汤喝……
都是假的。
姜遗光冷冷地注视着一切,握紧门把手,他慢慢地、慢慢地从门里退出来,反手用力将门关上,拔腿就跑。
他跑得很快很快,迅疾如风。而这一回他奔跑的地方——是祠堂。
三夫人说起祠堂里有原二夫人的画像。
“步步!你去哪儿了?你等等娘……”
身后有人叫他,道路两旁都站着人,焦急的、不解的、难过的、希冀的……他们的声音穿过或十几年或短短几日的时间,从记忆中鲜活地来到他身边,伸手挽留他。
“步步快回来,你娘晕倒了!”
“善多,你要好好读书,夫子是好人,要听他的话……”
“善多,明日在为师家中用饭吧,你师娘做了上好的鲜鱼羹,阿瑛也念叨着想你过来……”
“善多,你如果不介意,可以做我的义弟……我有一子,小名乔儿,你可以当他的叔叔……”
“我为你取一字,名叫长恒……”
全都是假的。
姜遗光踩着满地鲜血冲进祠堂,他手里握着最后一张符纸,穿过一间又一间房,终于找到一间正堂,沿墙边一溜挂着数十幅画像。他找到了二老爷画像身边的二夫人,她的表情十分奇怪,脸色铁青,面无表情又阴冷地望着他,唇角却弯起,对他露出安详的微笑。
不远处,四老爷和四夫人的画像变了脸,哀伤地叫他。
“步步……步步回来……”
姜遗光头也不回,啪地把符咒贴了上去,正正好贴在二夫人额头正中。
久违的天旋地转感袭来。
死劫终于结束了。
昏厥过去前,姜遗光听到了一声真切的呼喊。
“——步步。”
第329章
京城, 西郊巷,一间白墙青瓦的宅子房间内,突兀地出现一道人影。那人刚落地就仓皇地向四周张望大叫:“娘!!”
喊出那声了,他才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房里很黑, 没有点灯, 有点看不清。但在他喊出那一句后就有下人提着灯笼匆匆忙忙进来:“公子!你回来了!”
是陛下赏给他们的近卫。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枕边放着山海镜。
是了……他出来了……
他差点就陷入了幻境中,是姜遗光救了他。
但……孟豫没法忘记自己脱离前看到的情形, 他无法自拔地想起还在老家的母亲。刚冒出这个念头,便恨不得此时就生出双翼飞到娘身边,幸而脑海里那根即将崩裂的弦到底没有彻底崩断,他喊出一声后就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整座宅子都突然活过来似的, 从这间房开始次第亮起灯,近卫们鱼贯而入,打水上茶上点心送来新衣物,他此时的情形看着可不大好。
孟豫浑浑噩噩地顺从着他们洗浴, 浑身热腾腾地坐在房里吃着锅子, 总算生出一种自己真的从镜中逃离的劫后余生感。
既是镜中,想来母亲应该无恙。
孟豫吃着老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似的, 不断回想,他知道等自己缓过来后近卫们铁定要问他这次死劫的经过。
说来惭愧,他没出什么力, 反倒是李芥和姜遗光一直……
等等!姜遗光!
他蓦地瞪大眼, 一口涮羊肉还没下去就急急忙忙叫道:“快叫陈叔来!我有事要说!”
他怎么给忘了?姜遗光才叮嘱过他被困在了徽省单州的乌龙山里!
想起来以后,姜遗光说的每句话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孟豫不敢隐瞒, 一字一句事无巨细地说了。且不提姜遗光这样的聪明人本就值得结交,不知有多少人想和他攀关系呢,就说他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
一听涉及到那个有几分特殊的入镜人,近卫们不敢怠慢,连夜快马传人去查,发现姜遗光果然告假去了徽省,孟豫先前没见过他,不存在作假的可能,便立刻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当晚,数只被驯服的鹰飞过皇城上空,一只只飞向南方。漆黑夜空下方,又有数匹快马赶往徽省。
单州负责本地近卫与京城联络的地儿名为太平署。因为徽省平日安宁无事,单州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偶尔有一些诡异事闹的不大,就没必要请入镜人来解决,只消把人埋了,那地方划开,不放人过去就行,因而守在太平署的近卫们平常都闲得长毛。
最近却因为有个入镜人不知灌了什么药,非要来徽省探亲,他一来就在单州闹出了不少事,现在更是知州都死了,京城那边盯得更紧。以至于太平署里有些只想着得过且过的人忙碌得并不愉快,又不敢说什么,只希望快点送走这瘟神。
是夜,单州府城太平署陷入寂静。
飞鹰们次第从高空中盘旋一圈落下,鹰嗥惊醒了正打盹的守夜人。他有些迷糊地一揉眼,就见一只飞鹰自上空俯冲而下,稳稳当当落在院落中硬木搭成的横梁上,惊得守夜人以为自己看错了,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
飞鹰更多了,竟然还不止一只!
一、二、三……七、八、九。
一连九只飞鹰来信!
守夜人舌头都短了一截,忙不迭爬起来一溜烟跑到院里半人高的皮鼓前,举起槌就往下敲,鼓点咚咚咚咚急如雨,连敲了九下。
太平署里的人全醒了!各自披衣匆匆忙忙从房里出来,等奔到楼下时,已差不多都穿好了衣服扎上了衣带,面上倦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只飞鹰……又有什么大事?”领头人大步走向其中一只鹰,从它爪上取出竹筒,向其他人验过封条确认无误后,切开封条,当众拆开。
一看之下领头人就忍不住皱眉:“又是姓姜那小子。”
其他人知道说的是哪个,纷纷感到晦气,可上头来了命令,他们不能不去。
就算他们要拖延,没几天京城的人就会来。更何况,还有一位小将军带兵就在城外等着呢。
“赶紧的!叫上人,去乌龙山鬼哭林——”
*
一个激灵。
姜遗光从昏迷中醒来。
他感觉自己浑身难以动弹,像牢牢禁锢在什么地方,呈一个站立姿势,手脚张开,动弹不得。
并非被绳索束缚住的关节被绑住,而是每一寸地方都难以动弹,尽力伸手触摸,能摸到一片坚硬冰冷事物,像是石头。
他两只手的五指也分开了,松松地嵌在石头里。
睁开眼,入目也是一片黑暗。
这是哪儿?
姜遗光稍稍动了动脑袋,感觉头脑前后、从发髻到两只耳朵都被石头贴合地包住,只留出一丁点空隙,让他勉强能把脑袋转一丁点。他能感觉到自己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反拂到脸上,能听到密闭的黑暗中自己平稳跳动的心跳。
又闷热,又冰冷,身上渐渐冒汗,呼出的气让脸上沾了水雾,额头留下汗来,贴身的衣衫被打湿,接触到的石头却冰冷坚硬,犹如一件厚厚的石头盔甲,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在里面。
姜遗光想起了自己入镜前的情形,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被困在了石头里。
就像那尊石头雕刻的佛像一般,他现在可能也被嵌在了石像里?也有可能他被装在了一块大石头中?甚至再糟糕一点,被埋进了石头地底?
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可包裹着他的石头纹丝不动。他又试着说话,刚开口,回声便沿着每一寸石块反震入耳,密密麻麻渗进皮肤,让浑身每个地方都被震得微微发麻。
手脚努力动弹,但能触碰到的地方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没能摸到山海镜,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但想来应该不会很远。
这恐怕是他面临过的最大问题,如果没有人来及时救他,他必死无疑。
他能够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忍耐三四天,也能后在没有声音没有光亮的暗室独处许久。
但……
如果一直被关在这里,他迟早会因无法呼吸而憋死。
直到这个地步,姜遗光发现,自己的心跳仍旧是平稳的。他没有将死之人的惧怕和恐慌,也没有一点绝望。
他只是平静地在心里想着自己该如何脱困。
孟豫应该还活着,他如果将自己的消息传出去,近卫们应当会尽快来救自己。
他也是“级别”高了才知道近卫之中职责细分,专以飞禽走兽命名。
除却专门负责看护他们和干些杂事、苦力活的乌犍卫外,还有专门负责联络消息的飞鹰卫,有负责传讯的奔马卫。
其中飞鹰卫的鹰监中养了不知多少数的鹰隼,飞得极快,能夜行数百里,按照最好的情况,最迟五个时辰内就能将京城的消息传到徽省单州或乌龙郡。
乌龙郡的人再找到这儿,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或者很可能根本找不到?
石缝里能供人呼吸的空气很少,姜遗光不知自己昏迷时吸入了多少,当他醒过来意识到后,他就把自己的呼吸放到了所能坚持的最绵长的程度。
但他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孟豫死了,或者孟豫出镜后昏迷不醒。到那时,将无人能来救他。
将希望寄托在孟豫身上总是靠不住的,他总得靠自己才是。
姜遗光尽量维持住平缓呼吸,一点点挪动身体,去试探周身能够活动的空间有多大。
他一点点抽动双手,可手臂呈张开的姿势牢牢固定在石头中,两只脚也提不起来,他无法将手臂缩回,稍微磕碰两下,反而将皮蹭破了一大块。
但也正是因为这阵磕碰,他感觉到自己胸前某处有些异样——镜子似乎全部堆积在了胸膛的位置。
他看不见,没法低头,连眨眨眼睛都似乎能感觉自己的睫毛触碰到了石壁,可他确定那就是山海镜无疑。
姜遗光尽力将呼吸放得更加绵长。
若是近卫们能够尽早来救他,他就不必用最后这个法子,他已经过了第九重死劫,如果这回再贸然进去,那就是第十重,可他现在还不清楚第十重里到底会发生什么。
黎恪、黎三娘……他们似乎都在自己没看见的情况下发生了许多事。他进去又会碰见什么?
一片久违的熟悉的黑暗,没有一丁点声音,绝对的寂静。姜遗光似乎又回到了自己被关在暗室的日子,看不见,听不着,动不了,耳朵里唯有自己缓慢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动弹,慢的像是错觉。
就在这时,他忽然脑海里又跳出一串数。
非常突然的就这么出现在脑海里,同样跳出来的还有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仍旧是他父亲教给他的数,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让他念,念出之后背,背下之后又强行让他忘记。
在镜中和四老爷一模一样的男人,抱着小小的他,拉着他的手,眼里满是歉疚。
“步步,你要记好了,不到该想起来的时候绝不能想起来。”
“我和你娘会一直看着你。若是……若是人死后真的变成鬼魂,我和你娘会一直守着你的……”
已经十多年过去,可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模样依旧清晰的呈现在脑海中。和四老爷没有什么区别。
姜遗光不由得想起,他真的见过自己的母亲吗?为什么他会在镜中见到一个所谓的四夫人?
贴合着他身体的石壁当中能够呼吸的空气越来越少,姜遗光一面默念着那些数字,一边慢慢数着自己的心跳。
当数了一万下后,他又从头开始数起。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或许数不到下一个一万了,口鼻中渐渐生出窒息感,喉咙里泛出血腥味。他还在不断冒汗,贴身的衣裳被打湿后又往外接着浸,闷热,却也发冷。
又数了大概一千来下,姜遗光已经感觉到头脑正逐渐发昏,两只眼睛鼓胀得仿佛要炸开,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面上淌出的究竟是汗还是血,因为一旦喘气就能感觉到从五脏六腑透出来的腥涩的血腥味。
这就是快死的感觉吗?
如果他死了,朝廷那些人还会找到自己吗?他们挖开地底,发现一句快要腐烂的尸体,是不是会很失望?
姜遗光咬着牙,头往后靠,而后……用力地撞向前方!
可整块石壁内能够活动的范围就那么点大,他也因为喘不上气而失了力气,即便他很用力地一撞,也不过将脸蹭破了一块皮而已,脸颊火辣辣地疼,渗出的血和着汗慢慢往下流,却很快就被衣服吸进去,没能流淌而下。
相反,这一撞还让他更加头晕脑胀。
疼也好,疼让他更清醒些,让他不至于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否则他真要生出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也变成了一尊无知无觉的石像。
姜遗光缓过神来后,又是用力地撞去,狠狠磕在石壁上,到后来实在没有力气,撞不开了,就用脸上被磨开的伤口用力去蹭,破开皮的血肉硬生生磨在粗糙石壁上,让越来越多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
血越流越多,和了汗水湿淋淋浸透衣裳一路往下浸。
再多一点,他就能让血滴在山海镜上了。
第十重死劫未必会死,可继续被关在这儿,必死无疑。
姜遗光甚至想到了更可怕的一个猜测。
如果近卫们一直没有找过来,如果镜子一直被封在这里……
他就不得不一直重复这个过程,从镜中出来后,再次入镜,往复循环,直到彻底死去——或是在镜内,或是在镜外。
意识越模糊,姜遗光磨得越狠,他必须尽快入镜。
都不必想他也知道,此时自己的脸一定是被磨烂得不成样子,血淋淋往下掉肉屑,伤口深可见骨。
快了……吧?
在金光亮起的前一瞬,于无声无光的完全黑暗之中,犹如走马灯一般朦朦胧胧,姜遗光看见了一位身着粉裳、梳妇人头的一位年轻女子。
他又看见了。
父亲让他在完全的黑暗中忘掉的记忆,当他再次陷入黑暗、濒临死境时,那些记忆便如潮汐一般再度涌上心头。
姜怀尧想要告诉他一些不能被外人得知的事,才用这个办法瞒天过海。
但瞒得最厉害的,恐怕就是关于宋钰的事儿。
姜怀尧多次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他的生母是难产后没多久去世的。可如果是这样,姜遗光为什么会见到镜中的四夫人?
那是一位个子娇小,很爱笑的年轻妇人,和自己在镜内见过的四夫人尤为相似。她怀里抱着孩子,小声逗弄,先是笑,笑着笑着又掉下眼泪。
她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嘴唇开开合合。
姜遗光头疼欲裂,耳朵边一直嗡鸣,听不清,当然他也没能看清,脑海里的景象一直模模糊糊的。于是那副场景一遍又一遍反复,直至声音渐渐清晰。
“……你……”
“步步……你……”
我?我有什么不妥么?
大股温热的血从脸上、石壁上往下流淌,淌入同样嵌在石壁中的山海镜上。
金光亮起的一瞬间,姜遗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眩晕过后,他整个人瘫倒下去,僵硬多时的肢体总算得以挣脱束缚的瞬间甚至有些脱力。但比四肢更舒张的是口鼻与胸腔,刚才只差一点他就要憋死在石头中,骤然间得以释放,只能仰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气,两边耳朵一直鼓胀得厉害且嗡鸣,眼前一阵阵黑沉沉发晕,但好在嗡鸣声渐渐小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侧着头趴在了一片冰冷的水中,脑袋正好枕在一块石头上,手脚都随水流微微摆动,冷气从水中渗进四肢百骸,头脑也渐渐清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听见人声后,用力闭闭眼。
待耳边的嗡鸣声散去不少,他终于听清了刚才响起的些微说话声。
“……流好多血,看起来有点吓人,谁干的?”
“不知道,不是我。”
“脸该不会毁了吧?瞧着是个俊俏小哥儿。”
“死了没?”
“没呢没呢,刚刚还看见他手脚动了。”
“没死还不赶紧把人捞上来!”
姜遗光就感觉有人淌水过来,把人往肩上一扛就往外走。水流湍急,一直漫到了人约莫腰腹位置。
他眼窝还涨得厉害,睁眼就是一片黑。姜遗光和祖父学习过一段时日,知道这是长久喘不上气造成的。他只能凭借那人扛的动作、和自己手脚被浸在水中的位置,大略推断出水深。
姜遗光感觉那人朝岸上走去,随手把自己甩在地上,有人将他翻过身来,袖子在他脸上抹了两下,磨得血肉发疼,旋即他便听见周围整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的惊呼。
好半晌才有人磕磕巴巴说话:“脸都毁成这样了还救他干嘛?被鱼吃了了事。”
“算了,干脆扔这儿吧?”
姜遗光艰难地睁开眼,手抬起晃了晃。
“哎哎哎他醒了他醒了……”
“这脸怎么毁成这样?看着也太吓人了……”
不少人影在自己面前晃荡,但因为眩晕感还没散去,他只能隐约地分辨出这些人都剃了光头,他们的样貌也如隔了一层水雾一般,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是僧人?
周围像是山林,绿树青山,镜内的天碧蓝无云,带着湿漉漉冷气。
这是……什么地方?
姜遗光心想,自己必须想办法跟上这几人,不然深山老林里没有地方去,他又受了伤,夜里可能会冻死,或者有野兽出没。
再者,这是镜中世界,死劫源头或许就和这些僧人有关。
他努力坐起身,头终于不那么晕了,只是因为失了太多血、山中水又冷,身上仍旧发冷,一阵阵打哆嗦。
“请……别丢下我,我会……尽力报答……”他的声音十分微弱。
但竟然真的叫那几个人站住了脚。
“想和我们回去?”把他从水里扛回来的那个僧人笑道,“我们这儿可不养闲人。”
“我会干活的……”姜遗光身上带着的银子不多,他刚才试探地摸了下,可能都被河水冲跑了,也可能早就被其他人搜走了。
那僧人捋了一把他湿漉漉的长发,嘿嘿一笑:“只会干活儿可不行,我们寺里住的要不就是香客,要不就是和我们一样的出家人。”
“除非你肯把这三千烦恼丝剪了,如何?”
其他僧人大笑起来。
“又要哄人进来,我们可养不起那么多张口。”
“他这样恐怕会把香客吓跑吧?”
“那就留在后院干活……”
“病殃殃的,估计干不了什么,还得吃药养着……”
那人估计也想到了,不耐烦啧一声,问他:“认字吗?会念经不?”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就像艰难地抉择后才点头答应下来:“我识字的,会念经,会干活,可以把我带回去吗?”
“行,认字。这脸嘛……”那人捏着他下巴看了看,“脸就蒙起来吧,在后院做事,不要出来乱吓人。”
“自己起来,跟上。”
姜遗光从地上撑着坐起,跟在一群人身后,这回他总算看清了周边。
这是一群奇怪的僧人,共九个,皆穿青黑色中褂僧衣,头上各点了圆白的戒疤,腿上绑了同色绑带,脚踩僧鞋,个个瘦骨嶙峋,两边脸凹下去颧骨凸起得像覆了两个鸡蛋壳。从背面看,恍若一堆皮包骨的骨头架子套了空荡荡僧衣在山里行走。
瘦得实在不正常了……但绝不是因为饥饿才这样瘦。
姜遗光见过饥饿的人,远的且不提,柳平城里就有一直吃不上饭的穷苦孩童,只能整日挖野菜找野果,后来出去一趟见得更多。
吃不饱饭的人哪里还会在意衣着?饥荒中的人手脚干瘦细骨伶仃,肚子却如怀胎妇人一般不自然地发涨,因为里面积了腹水。
这群僧人虽浑身上下瘦削如骨,肚子却不见鼓胀,僧袍也穿得干干净净崭新连补丁也没有,头脸耳缝间不见污垢。
这说明他们并不是穷困得吃不饱,那又为什么会瘦成这个样子?
这群僧人的寺庙应当就建在山中,僧人们是出来打水的,一人一担水晃晃悠悠往深山里走。若不是来打水,恐怕也不会发现他。
他一路跟在后面,和救他上来的那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两眼不断看向四周记下路线。
出了山谷后往上爬山,爬到小山坡后就能看到远处半山腰当中建了一排高大房屋,飞檐露出半边角和下方暗红的砖墙。
看上去还是一间不小的寺庙,也难怪会派出这么多僧人来打水,想来寺里用水不少。
山中风大又湿冷,姜遗光顶着还在慢慢渗血的一脸疤跟在人群后走上山路。
一路都是青翠发绿到叫人几乎生出寒意的松柏,间或夹杂着些果树,柿子树枇杷树一类,小小的果实夹杂绿叶之中,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很快就来到了庙门前。
的确是一间大寺庙,入门便见着宽阔石砖广场,正当中一座小殿,殿前高高香炉,白烟袅袅,香炉东西两边各走一丈远,分别立了一座铜钟。
庙里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二十来个人大多都是和尚,夹杂一二香客。
姜遗光偷偷扫一眼,试图从里面找到可能是入镜人的人,却一无所获,香客也好僧人也罢,全都瘦削得古怪。
不仅如此,他此时的样子应当很糟糕,以至于那群人看见他的脸后都厌恶地移开眼睛,捂嘴窃窃交谈。
就像回到了从前柳平城被当做灾星的那段时日。
殿中供奉着什么东西,姜遗光本以为和其他寺庙一样进殿后先摆着弥勒佛,可当他走近后才发现,那佛龛上……竟是空无一物。
他立刻移开眼睛,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可不论是来往的僧人还是偶尔出现的一两个香客,似乎都没有对这空荡荡的佛龛生出什么疑惑。
他们和镜外其他虔诚的佛门中人一样,恭敬地跪坐在蒲团上磕头,起身上香。
是因为他们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东西?还是因为他们并不以为奇怪?
姜遗光没有问,跟着进去拜了拜,奇异的是……
当他站直身的一瞬间,他竟真的看到佛龛上供着一个……像是佛像的什么东西?瞬间涌起的心悸感让他在原地僵了一瞬,强忍住要逃跑的冲动,半天才慢慢地、镇定地直起身。
奇怪……当他完全站直身看过去后,佛龛莲花座上依旧空空如也,叫他疑心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那是佛像吗?
也许是吧……
一回想,姜遗光发现自己竟想不起它的样子,只有突然涌上的格外强烈的不安和心悸。直到现在,他的心仍旧扑通扑通跳得急促。
这间寺庙很危险,需更加小心行事才好。
拜过佛以后,姜遗光顺从地跟着那群打水归来的僧人拐道从偏门进后院。
后院的屋子也盖了两排,种着青松梧桐与榕树,茂密如盖。打头一间明亮正屋门正敞开,屋里有个枯瘦老僧正在念经,那群僧人都挑着水进后院了,带他来的人领他站在屋外等候。
等老僧念完经了,才敲门领他进去,说明来意。
姜遗光在路上就和那群人报了假名,说自己大名宋霜,他今年生辰过了本该是十七岁,也报小了一岁道自己刚过十六。
若这群人有什么神异之处,看出他在说谎,到时改口也不迟。
老僧念一句佛号,没有怀疑他说假话,也没有对他此刻这张可怕的脸有什么反感。问过姓名年纪,叫他读了一卷经后,见他虽然容貌已毁,但能识文断字,念经声音清亮大方,便道如果他愿意拜入佛门,今日就可给他剃度,先在庙里干活,苦修一段时日,等他的诚心被大家都看见了,就可以真正拜入佛门了。
姜遗光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或许破解死劫的关窍就在寺庙中,他需要想办法留下来。
过了老和尚这一关,领他来的那僧人态度也好了几分,拍拍他肩:“我带你先去洗漱换身衣裳。午时过后就去前面剃度。”
姜遗光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行礼,他目光清正,满脸伤疤也显得没那么难看了:“多谢师兄教我。”
进房后,倒了盆水,姜遗光才从水盆倒影中看清自己现在的样子。
由于他着急脱困,不断以石壁摩擦脸颊,以至于左边脸上一大块血肉模糊,现在不流血了,就变成了惨白透粉的一层光秃秃又嶙峋不齐的肉,看着十分怪异。
右边脸还好些,也蹭破了皮,虽不那么严重,但足够让相熟之人认不出他来。
匆匆洗漱罢,换了一身同样青黑色僧袍出来后,头发散下只系了发带,方便剃头。
有人给他送了药来用作敷脸,过后又端来素斋,姜遗光一一试过,确定无毒后便放心用了。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格外随意,没有提前准备表礼和信香,也没有专门的僧衣僧帽袈裟,更无良辰吉日。他被领着去前院,两边僧人身披袈裟垂首站立,合掌作礼。
殿上本该放着佛像的地方,依旧空无一物。
依旧是那位老和尚,拜过佛、上过香、表白宣疏后,亲自操刀为他剃度。
姜遗光跪坐当中,双手合十低头。
扎上的发带被解开,分做九路绾好,一路一路剃下。冰冷的刀刃贴着头皮划过,他必须十分克制,才能忍住夺刀的冲动和那股随时会被刀杀死的不安感。
随着老和尚动作,长发一缕一缕从头上飘下,散在身前,变成漆黑的一堆乱发。
“阿弥陀佛——”老和尚为他赐名说谒,“……佛法广大,赐名拾明。”
第330章
孟豫醒后就给自己老家的母亲去了信, 第二日见他精神还好,近卫们便带他去问话。
“这一回的死劫倒也像是问心,若是相信镜中人就是自己的父母,恐怕就要折在里面。”孟豫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包括李芥和姜遗光做了什么, 包括杨振松的不对劲, 还包括最后的“门”。
现在回想起来,门恐怕也是“问心”的一项。
杨振松也实在是运气不好,李芥死因不明, 姜遗光又不知最后做了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这场死劫的度过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纯粹是借了另外两人的光。不过他也很想知道姜遗光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他们得以逃离。
“还没把人救回来吗?”他问。
其中一个近卫告诉他:“人还没找到。”
孟豫讶异:“怎会如此?我不是已经将他的方位说了吗?”
近卫也不知具体情况,道:“他被困在一座山中的地下宫室,那座山不好找, 但一定会找到他的。”
别的不提,就凭他身上带着五面山海镜,就不可能让他流落在外。
孟豫还是很不安,可他也没办法, 只能不断在心里祈求。
事无巨细交代过后, 孟豫总算得了几分清闲,和近卫们问过, 由他们带着自己去了李家。
李芥家住在京城西边一条小巷最尽头的民宅中,白墙青瓦,角落种着一二翠竹。他在入镜人中结交的朋友不少, 听闻他的死讯, 有许多人都来吊唁他,倒显得这座小小院落热闹起来。
李芥孤身一人居住, 不曾娶妻生子,只有个母亲和妹妹在老家,妹妹在老家嫁给了一个贩布的商人,过得还算顺心。李芥年年都要给母亲和妹妹寄一笔钱。
现在李芥死了,他的宅子里也不过一二近卫帮忙收拾,至于他留下的银子,近卫们会帮他存到钱庄里,每年的利息都以他的名义寄回去。
正院里摆着一口漆黑的棺材,还没钉死,李芥就躺在里面,面色青灰,安详睡着。孟豫低头看了几眼,又望向这座宅子里处处缟素,不免更生凄凉悲意,落下泪来。
他在李芥的灵堂前,认认真真地上了三炷香,心中暗道:李兄,若有来世,再不要当入镜人。
从李芥家中出来后,孟豫往回走,他身后跟着两个近卫,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在镜内过了许多日,镜外不过一两天而已,可即便只有这一两日,也叫他生出一股恍若隔世的悲凉感。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追上他:“孟兄!还请等等。”
孟豫回头看去,见是一位有些面熟的蓝衣青年,方才李芥的灵堂前他见过这人,只是他却不知对方身份,拱手疑惑问道:“这位兄台,敢问高姓大名?”
那人微微一笑,又是行礼:“免贵姓凌,单名一个烛字,在下听闻孟兄和李兄一块儿,心中有些疑惑,还望孟兄不吝赐教。”
凌烛在他们之中名声可不小,孟豫自认为比不过对方,不免因其谦卑态度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有什么尽管问就好,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凌烛笑道:“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茶馆一叙?”
二人就近找了一间近卫们开的茶馆,不必担心有不相干的人听了去。茶馆小间里,凌烛先为孟豫倒了杯茶,就问起他们在镜中遇到的事情。
凌烛能听出对方似乎格外关心姜遗光的下落,想了想,觉得这件事似乎没什么好保密的,便也把姜遗光在临出镜前告诉自己的话转述给了凌烛。
凌烛听说了他要回徽省探亲一事,却没料到对方被困住,不由得神色一凛。
他自认为知道几分姜遗光的为人,对方并不是那种能帮则帮的大善人,相反,他很有些独善其身的一位。
所以……能够让姜遗光特地出手保住孟豫,恐怕是他在镜外遇到了什么逼不得已的困境,且无人能帮忙。
孟豫心里显然也清楚,但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他还想巴上姜遗光,当然不会故意把这些事隐瞒。
奇怪……姜遗光在单州会遇上什么事情?他一直在打探的事情,会不会和此次单州之行有关?
以姜遗光如今的地位,但凡出行,身边跟着的近卫不会少,让他遇险的事……
凌烛面上依旧在和孟豫交谈,心里却打起了算盘,他不知自己要不要掺进这件事情。若是能帮上忙,恐怕可以在姜遗光面前卖个好。
说完姜遗光后,凌烛又问起了孟豫在镜中的死劫。
藏书阁至今还在修缮,目前新的卷轴已经移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供入镜人们观看,但孟豫最新的卷轴还没呈出,是以凌烛并不清楚。
孟豫一边说,他一边在心底猜测。
空白的画卷……和父母一模一样的镜中父母、陆家二十四位姐妹、多年前死去的陆宝华和那位为了救女而亡的二夫人……
古怪的门……
两人一个想知道镜子里发生了什么,另一个想知道死劫背后的谜团,可以称得上相谈甚欢。
孟豫道:“说来惭愧,我虽在镜中。却没帮上什么忙,对许多发生的事情也不是很了解,今日还想请凌兄一并为我解惑。”
凌烛陷入了沉思,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我认为……你们在镜中的父母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是假的。”
孟豫不解:“此言何意?”
凌烛道:“就像我们入镜一般,镜外的自己和镜内的自己,何为真?何为假?”
孟豫喃喃:“……可家父家母并未入镜。”
凌烛道:“佛法云,三千世界,我一向以为我们所在的世界即便为真,也必然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就如镜中一般。镜中一切可为真,也可为假。”
“恶鬼能看透人心,也能读取我们的记忆,对恶鬼而言,只要能让我们的心志动摇,它们无所不用其极,凭借我们的记忆捏造出一对假父母自然不是难事。”
“那是你记忆里的父母,你认为他是真的,他便是真的,你认为他是假的,他就是假的,一切自由心证。”凌烛道,“话说回来,这场死劫实在防不胜防,并非诡异杀人,而是考验人心。”
幕后恶鬼就是要让他们在父母和自己当中做一个选择,即便你知道这是假的父母,可心底仍旧会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发出怀疑的声音——如果那是真的呢?
到现在,孟豫心里那块隐隐约约的大石终于彻底放下来,笑道:“多谢凌兄为我解惑。”
他已经去了信,只等母亲那边回信,就可以彻底安心了。
凌烛展颜一笑:“同为入镜人,本该同舟共济,又何必说这么多客气话?”
他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不知孟兄有没有听过京中那个容家?”
“容家?你是说……容将军?”
“是。”凌烛道,“容家满门忠烈,容家大小姐也是入镜人,前阵子她……她去了。”
孟豫显然没听过这事儿,十分吃惊,连忙追问:“我听闻容姑娘去了边关,代父出征,可是边关蛮族所为?”
凌烛摇头:“并不是,总之……总之到时你就知道了。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事儿。”
容楚岚在边关认了个义妹,那义妹年纪不大,是月牙城太守的小女儿,月牙城太守全家都被蛮族害,只留下这么个小姑娘。容楚岚希望把自己积攒下的一部分财产送给她,还特地让近卫给他写信,道如果她这义妹愿意上京,请凌烛帮忙多照顾一二。
孟豫越听神情越严重,闻言端端正正地倒了杯茶,面向西边泼洒在地,示意为那从未谋面的太守一家敬一杯水酒。
凌烛接着说:“有飞鹰传信来,说那姑娘知道蓉姑娘的打算后,决定替容姑娘扶棺回京,再过几天就要到了。”
“容家只剩下这么些人,容小将军又不在,偌大家产恐怕也保不住。我来找你就是想商议商议,看看怎么多照顾她几分。”
毕竟……他们明面上的身份和容家可扯不上关系。如果他们打着容姑娘旧友的名号就更不行了。世人的唾沫总是不留情面,即便容姑娘和他们没有半分私情,无愧于天地,可那些人的眼睛只会看到自己想要看见的。
在此之前,凌烛已经找了十几个入镜人,将这件事慢慢散出去。无论如何,总不能让容姑娘的遗愿落空。
孟豫对这些事不太清楚,但他有个号称百晓生的好友,家中花钱让他在国子监读书也没能让他收心,整日喜欢打听这个又打听那个。
孟豫心想着回去后问问他,嘴上答应下来,道能帮的一定帮,再不济需要用到他时也能上门撑撑场面。
但他也知道,自己人单力薄,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凌烛叹口气,状似无意道:“容姑娘身前同朝阳公主有几分交情,若是能得到公主照拂……”
孟豫听说还要和公主扯上关系,惊得不敢再说,连忙道:“吃菜,吃菜……”
凌烛才像突然发现自己失言一般,打哈哈应付过去。
凌烛回家后,再次和身边近卫问起了姜遗光一事,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去一趟单州打探打探。
大不了……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先回来。
*
单州,乌龙郡。
乌龙山下来了更多人,贾家的贾历文也被近卫们查清楚后,从家中带到了乌龙山下,关押在军营里。
直到这时,贾历文才后知后觉发现,姜遗光的身份……恐怕不一般。
他怎么会和这些军爷有关系?他竟也不说!
*
镜内,姜遗光成了一个无名寺中面貌全毁的小沙弥。
无论如何,他总算在寺庙中住了下来,那些香客们不愿意看见他,他便留在后院干活。其他和尚也多半恐惧他那张此刻格外狰狞的脸,不愿意和他多说话。
但奇怪的是,目前还没有入镜人来。
难不成又和上回一样,只有他一个入镜人吗?
姜遗光点燃空荡莲花座前巨大的香烛,低头退下,又扫了一眼佛堂。
僧人们在做晚课,垂首念经,木鱼声齐响,笃、笃、笃……于空旷大厅中回荡。
天快黑了。
今日会有人来吗?
这座寺庙十分奇怪,不仅无名,且有一堆古怪规矩。他在受戒后,就被另一个僧人领去一间新屋,告诉他屋里贴了寺庙中的忌讳,叫他自己看清楚,不要犯忌。
大家的房间都差不多,非常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柜,木柜旁架子上有一盆水,并无多余装饰,倒也一应俱全。淡淡潮气中,夹杂着丝丝有些甜腻的香火气息。
他进入后,果真在衣柜上看见贴了一张泛黄的纸。
其一,凡入寺住宿香客,一人一间厢房,不得共住,子时至辰时必须在房中休息,不得离开,违者……
纸张破旧,长年磨损,“违者”二字后正好是一小块破损,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把后面的字眼给剜了去。
其二,每日辰时请前往大殿做早课,早课诵经只诵读三次,不必多读。若听到第四遍诵经,烦请退出大殿并回厢房,莫要回头,莫要停下脚步,不要回应任何呼唤声。
其三,寺庙里没有睁着眼睛的佛像,寺中没有弥勒佛,若见佛像睁眼含笑,莫要对视、跪拜、上香。速速离开并关上房门,切记!不能祭拜,否则……
“否则”二字后有大团墨渍涂抹,看不清底下字样,依旧隐去了违规后果。
姜遗光看着这一条,只觉得古怪。
莫说睁着眼睛的佛像了,他根本就没有见到佛像,目前见到的前殿和正殿里都是空着的。
其四,寺庙内所有僧人皆着青黑色僧袍,若看见身着其他颜色僧袍之人,莫要同他说话、回应、同行。
其五,寺庙内所有住房内只有三盏灯,以示三皈依、三福与三藏。
若见第四盏,需立刻丢弃,不得点燃。
其六,寺庙后院水井因废弃已封,莫接近。若听见井中有异响,不必担忧,秉明方丈即可。若看见后院水井上井盖打开,谨记,立刻回到厢房内,将房中水全部倒出,房间内不能留一滴水。
其七,寺中不得食荤腥,违者……
“违者”二字后,以红墨凌乱涂去,看不清底下字迹。
第八条,也是最后一条,被完全涂去。
姜遗光看完,小心地伸手去揭,却没揭开,摸上去感觉只有一层,遂放弃。
他试图去问其他僧人,这一段话是什么意思,那些违背了庙规的后果又是什么,但刚要问出口前就感觉到了危险,只得做罢。
晚课做完,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月上中天,发出冷冷的银光。
一行人在山中疾走,总算见到了在山脚下就看到的寺庙。
“再快点,天已经黑了。”
“做个火把吧,夜里黑看不见路。”
一行六人,身上都带了火折子,闻言从路边折下树枝来。其中一人脱下身上半袖外裳撕碎了变成条,缠裹其上,又有人拆下自己的火折子,将里头的硝石和炭粉倒进去,做了个勉强能用的火把。
火把吹熄前,他们总算到了寺前。
这是一座无名古寺,整座寺庙都散发出一股陈旧的、腐朽的潮湿气息,细细闻去,那股潮气却又在鼻腔绕了绕,变成微有些呛鼻的烟熏火燎的香烛味儿。除此外,顾敛还眼尖地从灯笼微弱光芒的照耀下,看见了贴在石狮子背后的一张字条——
入寺请敲门。
他伸手敲了敲,指节扣在冰冷大门上,发出有些尖锐的声响,在寂静深夜里回荡。
门里无声。
身后忽然刮起了狂乱凶狠的山风,卷过森林,高大树木在风中摇曳树枝,抖落一地湿冷绿叶。伴随而来的,还有隐隐约约不知名野兽的咆哮。
秦谨玉吓了一跳,捂住心口颤声问:“你们……你们听见了吗?”
“嘘——小声点。”其他人自然也听见了,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恐惧。
可总不能不敲门。
待咆哮声过去,顾敛再次敲了敲门。而这敲门声传出去,似乎惊动了咆哮声响的主人,大地隐隐震动。
有某种庞大的怪物在飞速穿过密林赶来——
这下其他人也顾不得那许多,纷纷用力敲门,接连不断碰撞声响起。
寺内,做完晚课的僧人们都听到了外面敲门的动静。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
“拾明,你去看看吧。”
姜遗光双手合十行礼:“是。”说罢,提了一盏灯步出殿外,快步向大门走去。
门外一群人焦急万分,那怪物的嘶吼越来越近!风也越来越急!尽管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可那股不断倾来的压迫感让他们每个人都开始焦急,敲门声愈发急促。
“有人吗?请师父们发发善心开开门!”
“求求各位师父们了,快开——”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风霎时间停止,野兽咆哮嘶吼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门里站着的人就让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那人提着灯笼、穿着深色僧衣站在门内,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苍白,近乎发黑的僧衣罩着他活像一抹幽魂。
更可怕的是他的脸……
左脸一大块可怖伤疤,坑坑洼洼的粉白色新肉暴露在外,活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把脸上血肉都磨去了一大半似的,右边脸上同样有伤。幽暗灯笼烛火飘摇,更显得他那张脸无比阴森狰狞。
顾敛也是死死咬住唇才没叫出声来,扬起笑脸行了礼:“这位小师父,我们是外地来的香客,只是在山中迷了路,到现在才找到,天色已晚,想请小师父问问能否让我等在宝地投宿?”
姜遗光一看就知他们是入镜人,有些还曾在藏书阁中有过一面之缘。但他如今的模样,这些人认不出也是正常。
他低声道:“几位施主请进来吧,我去问问。”
一行人鱼贯而入,等所有人进来后,姜遗光合上门,对他们道:“几位施主,请随我来。”
他没有暴露自己入镜人的身份,真把自己当做了小沙弥。
做完晚课的僧人们都陆陆续续回去了,偌大宝殿前,唯有白日给他剃度的老僧在等着。
老僧法号济缘,他在寺庙里似乎很能说得上话,见姜遗光身后跟着一串人进来,问过缘由,也不担心这群人是不是在说谎,道一声佛号后,就让姜遗光带他们去香客留宿时住的厢房。
“天色已晚,几位施主早点歇下,不要耽误。”济缘手里转着佛珠,转头吩咐姜遗光,“拾明,你安顿好这几位施主。”
姜遗光:“是。”
老僧往另一个方向离去,姜遗光侧身对那群人道:“几位施主,请随我来。”
他提着灯笼,向厢房走去。
那些人当着他面不好贸然说话,道谢后就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进了后院。
过垂花门,一条狭长走廊,两侧灯笼轻摇,昏黄灯光摇曳在人们面上,显出几分奇诡。
姜遗光替他们安排了一人一间屋,从前往后排下,并告诉他们,房里贴了寺里的规则,还请几位施主看过后再休息。
顾敛主动要了第一间房。
推门进去,是一间不大但整齐干净的房间,各色家具事物一应俱全,姜遗光替他点上灯,告诉他桌上放了火镰后,带着其他人退出房间。
临走前,顾敛和姜遗光身后其他人对上了眼神,各自使了个眼色。
这间屋里看起来没什么危险,不过也说不定,谁知道夜里会发生什么?
顾敛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正如拾明小师父所说,柜子上贴了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寺中守则。
顾敛将桌上烛台拿过来,一条条仔细看,越看眉头越皱紧。
其他人亦是如此,他们很想打听清楚这间寺庙到底有什么古怪,可他们哪知道眼前的小沙弥也不过今天刚来,知道的事儿并不比他们多,因而问什么都只会笑着摇头。他一笑,那些人更害怕,干脆不问,分了房间后就道谢准备“睡下”。
床铺摸上去总觉得有些湿捻,散发着浓浓潮气与轻微霉味。顾敛即便在家中不大受宠,也很少睡过条件如此恶劣的床榻。湿冷寒意好似透过皮肤渗入到了骨髓中,无处可逃。
他的房间位于靠近垂花门第一间。和其他人一样,顾敛闭着眼,根本睡不着,开始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切。
他侥幸度过了好几次死劫,上一重死劫中,他差点死在那座深山里,若非他在临死前寻到关窍,诱哄另一人走了死路,他绝对活不下来。
这第五次,远比前四次死劫更加凶险,尽管寺庙给了规则,可他完全无法摸到一点规律。同行者要么经历过两三次死劫,要么是京城中有名的才子,聪慧过人,难以利用。至于那位小沙弥……
顾敛总觉得……此人不能忽略。
顾敛不清楚其他人是何感想,他只知道自己感受到了一种轻微的仿佛来自灵魂的悚然之感。
那种感觉很轻微,在姜遗光看向他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顾敛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丝古怪,他不明白自己的感觉从何而来,但他确定,那小沙弥很危险。
时间慢慢流逝。
约摸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明瓦窗开始噼啪作响,那是夜风不断拍打的声音,逐渐大起来的雨珠哗啦啦落下,风雨交加中,顾敛渐渐察觉到了困意。
“咳咳——”
就在他完全睡过去的前一刻,他听见了一声清晰得如在耳畔的咳嗽声。
顾敛瞬间清醒过来,冷汗涔涔。
是谁?
顾敛闭紧了眼睛。
刚才那个老和尚让他们早点休息。他不知这是客气的话,还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警告,这休息到底是什么程度的休息,他也不得而知。但顾敛没打算在第一天来时就故意做些犯禁之事,他不可能用命去试探。
咳嗽声更响,那像是一个老人得风寒后几乎喘不上气的猛烈咳嗽,间或伴随着带有浓重鼻音的长长叹息,他还听见了夹在一连串杂音中拖沓蹒跚的脚步声,往深处去。
第331章
姜遗光坐在自己房内, 点燃了三盏灯,就着灯光,他将自己的房间认认真真找了一遍,确定没有找到第四盏灯才罢手。
寺庙中的规则看似不难, 却也有不少漏洞。
例如第一条、第二条、第五条、第六条, 都提到了回到厢房的字眼, 让人感觉厢房内就是安全的,遇到了诡异事件只要退回厢房就好。
可第一条让人在子时到辰时必须在房间内休息,第五条又告知若在房间里看见第四盏灯必须立刻丢弃。那要是在子时到辰时期间发现了第四盏灯又该如何?既不能离开房间丢弃, 也不能让第四盏灯留在房间内,如果只打开门往外抛恐怕也抛不远。
关于这些灯,姜遗光也感觉奇怪。
如果房间里本身就有四盏灯,又如何判断哪一盏为第四盏?还是说只要随意丢出其中一盏即可?
再有,子时到辰时必须在房间内休息, 第二条又让人在每日辰时必须前往大殿做早课。即便能赶上这时间,在辰时刚到时便立刻前往大殿,依照第三条一旦看见睁着眼睛的佛像或是弥勒佛,就必须立刻离开, 那三遍早课是否还要继续做?没有完成又会如何?
第六条, 见到后院水井井盖打开时,必须回厢房内将所有的水倒出, 房里不能留一滴水。这一条……其实很耐人寻味。
不能流一滴水,那……人身上的水算吗?
人口里含着涎水、皮肉里裹着血水,这些都算是水, 不是吗?
同样的矛盾不少, 譬如做早课时,若是大殿中有身穿其他颜色僧衣的僧人, 二人一道念经,算不算和他同行并说话?
姜遗光更是想到了一个可能,如果他将自己的僧衣染成其他颜色,会发生什么?
但这方法太冒险了,不能确保自己安全之前他不会贸然去做。
他比较在意纸张上被划去的污渍写了什么,违背规则后又会受到什么惩罚。
他再次找了一遍,确定房间里没有异样后,吹熄了其中两盏灯,就着剩下最后一盏和水盆里的水擦洗过脸,才彻底将灯盖灭,摸黑躺在床上。
床铺散发出轻微的霉味儿,有点潮湿,盖在身上不仅没有一点暖意,反而格外湿冷。
姜遗光没在意,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回忆。
这间寺庙,会和自己在鬼哭林地下看见的双面佛有关吗?山海镜究竟有没有将佛像中的诡异收入镜中?
他睡得并不很清醒,时刻留了心神在房间内。他总是无法完全放松下来,因为从小到大都有东西想要他的命。他一直有种隐秘的担忧——如果他睡熟了,那就是将性命寄托在并不靠得住的运气上。
半梦半醒过了一夜,夜里并没有出什么事,天渐亮,紧闭的眼皮也能感觉外面逐渐明亮的天光。
当——当——
他听见厚重敲钟声在寺庙里回荡,一声声往外扩。
昨日老和尚就和他说过寺庙里敲钟的问题,到时可能也需要轮到他来敲钟。以子时为始,一声钟响代表一个时辰。
一共响了五声……辰时到了!
姜遗光睁开眼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床铺飞快铺好,穿上僧袍匆匆洗漱,环视一圈房间内确认没有第四盏灯后,将水盆端出去倒在屋后的一条水沟里,回房放了水盆关门就往大殿去。
路上遇见了其他僧人,彼此默不作声双手合十行礼罢,一道往大殿去。
来到大殿门前,姜遗光就为眼前情形惊了一惊。
他分明记得,自己昨天来时,佛龛莲花座上空空如也。
但现在……上面赫然坐着一尊金光曜曜的庞大金身像。
姜遗光匆匆扫一眼,他直觉和这佛像对视十分危险,甚至没有办法去看那佛像的面孔,总觉得看了以后会发生什么很糟糕的事。但其他人都进入了大殿,他也只能跟着迈进去,寻了倒数第二排最后一个空位盘腿坐下。
最后一排,不出意料应该是留给那些“香客”们的。
糟糕的是,他不会念经,面前也没有经书。其他人似乎也忘了这件事,各自寻了座位坐下后开始闭目念诵,没有人在意他会不会念经。
姜遗光不得不垂着眼睛,全身心去听自己旁边的僧人念了什么东西。对方念一句,他跟一句。
姜遗光知道佛家或道家的出家人早上必须做早课,但也基本都是在丑时到寅时之间,那是天刚蒙蒙亮,正是人清醒之刻。这座寺庙却要人辰时才做早课,已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且一般而言,僧众所念经文多为《楞严咒》、《大悲咒》、《心经》等经卷。他虽不通佛法,可也知道,自己身边这人念的似乎不是什么经文。
他不知道对方在念什么,仿佛只是一堆杂乱无序毫无规律的字眼胡乱拼凑成的话,有些字音冗长奇异,不像是汉文,不知是从哪儿传来的,但也只能跟着一句一句念。
念了没几句,昨晚投宿的一行人终于来了。
姜遗光侧头微微睇他们一眼,看见六人脸上神色都很不好看,尤其其中一位身着青衫的女子,她似乎受了很大惊吓。
大殿里的和尚都在念经,他们不敢发出动静,悄悄迈过门槛,顾敛就见昨日带他们进门来的那位面貌格外可怖的小沙弥坐在最后一位,侧头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坐在最后一排。
秦谨玉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她也留意到小沙弥使得眼色,冲对方浅笑一下,趁机坐在了对方身后的蒲团上。
其余五人自然不太高兴,他们感觉这小沙弥似乎和庙里其他和尚都不太一样,都想着能不能问出点什么,结果却被秦谨玉抢了先。
秦谨玉坐下后也不敢多做什么,匆匆环视一圈。
从身后看,她能看到这位小沙弥泛青头皮上没有点戒疤。他生得瘦削笔挺,活似一根干净的翠竹。
相比之下,其他僧人就瘦得有些奇怪了。简直像一群骨头架子。
秦谨玉只看了一眼就闭上眼念经,她在家中也时常陪祖母念经,说说因果,因而虽不像正经僧尼那般,但念一段心经并不成问题。
这就苦了其他人,其余人对佛法一知半解,平日也不过说两句阿弥陀佛罢了,让他们背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没问题,念经就实在为难他们。
秦谨玉将声音提高了些,又刻意念得慢几分,让坐在自己左右的两人都能听见,六人便这么你传我我传你,勉强撑过第一轮。
而后,一老僧离席,起腔唱三遍“摩诃般若蜜多”,众僧再齐唱赞谒。
秦谨玉心里放松下来。
她曾在寺中居住过,知道这是都维那唱赞谒,都维那便是一寺之中的三纲之一,为纲领执事,掌众僧进退纲纪,平日早课也多由都维那领头唱赞谒。
几人都将都维那的面孔记了下来。
赞谒过后,接下来就该是两序大众出班绕佛,即在佛前围绕散步念诵,或划圆绕,或直绕。不论如何绕佛,他们总能借这机会认一认寺庙里其他僧人的模样。
昨晚他们来迟了,只见到了一老僧和那毁了容貌的小沙弥。老僧干瘦如柴,小沙弥又面目可怖。
长长的赞谒跟唱完,果然便是东序与西序僧人起身绕佛。只是……等见到其他人面目后,秦谨玉心想,还不如不要起身呢。
从背后看,那群人已是瘦得可怕。骤然见到正脸更觉他们干瘦得不正常,仿佛全身血肉都被掏空了,只有一层人皮蒙在骨架外似的。
堂前绕佛时,这些人如一层竹竿套了青黑色僧衣在堂中晃荡,枯瘦干瘪,目中无神,活像一群惨白的幽魂环绕在大殿中,衬得那莲花座上的金身佛像也变得诡异万分。惊得秦谨玉微低下头不敢多看。
不光是她,其他人同样心中发毛,原因无他——秦谨玉今早就直面了诡异。
昨晚贴在他们衣柜上的寺中规则就让他们后怕不已,琢磨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个解决的法子。
秦谨玉和衣而卧躺下,心里想着事情,不容易睡着。她不得不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也不敢翻身,一直竖着一只耳朵留神听房里的动静。好不容易挨过一夜,天亮后,她就看见,桌上原本放着的三盏灯……多了一盏。
四盏灯摆在一块儿一模一样,分不出哪一盏是后来的。
秦谨玉无比确定——自己昨晚睡前桌上只有三盏灯!她整个晚上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没有人开门。房里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外,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
所以……第四盏灯为什么会出现在她房里?
秦谨玉越想越发毛,她几乎是鼓起了全部勇气才伸手捏起其中一盏,找了半天,看到屋后有一排水沟,她直接把灯扔在了那里就赶紧跑回去。
和其他人一见面,她就说了这件事。
除她以外,其他人都没有遇到怪事,房里的灯也没有突然多出一盏。这让秦谨玉如何不害怕?
其他人同样恐惧。
秦谨玉一直和他们在一起,要做什么都是大家一块儿的,今天是秦谨玉遇险,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轮到他们?
绕佛后,悦众一声声儿敲引磬,都维那再次起腔念其他经文,声音洪亮,抑扬顿挫。
奇怪的是……秦谨玉发现自己听不懂都维那此刻念的经。
按理说,此刻应当念《普贤菩萨十大愿王》才是,但那僧人念的东西不仅不是她熟悉的经书,且她从未听闻过。
梵文?
不像。
秦谨玉可以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语言,不是官话,不是南音,并非她所听过学过的任何一种语言。她起先还觉得都维那念得抑扬顿挫带着某种韵律感,越听下去,声音就在耳边逐步变成了另一种奇怪的声响。
像是某种似人非人的东西嘶吼、尖啸,渐渐的……变成了他们昨夜在寺门外听见的兽吼。
第332章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秦谨玉就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她本就被早上突然出现的第四盏灯骇了一跳,到现在仍心有余悸。
进入大殿后本以为会好些,可是……这都维那的念诵声让她越来越心烦意乱。
而现在,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念诵声, 已完全变成了一句又一句不详的催命恶咒。
嘶吼着、咆哮、低吼……就像他们昨夜在寺门外听到的不知名野兽不断逼近的咆哮, 让人感觉他们马上就要葬身兽口, 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按捺住自己要逃跑的冲动。
早课还没有做完,她不能走……
绝对不能……
她跪坐在蒲团上,却感觉两腿发软, 无法言语的心悸感充斥着全身,让她恨不得立刻逃走。
跪坐在她另一边的范世湘察觉不对,悄悄一扯她袖子,示意她赶紧坐下。秦谨玉慢了一些,魂不守舍地重新跪坐在蒲团上, 脸色白得可怕。
蒋标跪坐在他们这一排人左数第一个,背对着大开的大门,从他这角落里能看到前方一大片枯瘦的背影。他也看到了秦谨玉满脸的惊恐。
她看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蒋标不解,环视一圈后老老实实收回视线决定安心缩头当孙子。
但就在他完全低下头的前一瞬……蒋标忽然在刹那间感觉自己看到了什么红色的东西。
他猛地抬头往那个方向看去。
整座大殿金碧辉煌, 烛火燃烧的光照在金身佛像上又映出更多黄澄澄明亮的暗光,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奇怪的。
但——背对着他的身着青黑色僧袍的一众僧人中,突兀地出现一道身穿赤色僧衣的僧人!
蒋标心几乎跳出嗓子眼, 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那道赤红的影子,他心里不断默念着寺里的守则,看到穿并非青黑色僧衣的僧人, 只要不和他说话, 不看他,不搭理就行了。
对, 不看他,不搭理……
蒋标也略懂些,知道佛门中僧人不得穿上色衣或纯色衣。僧衣上更是要点一块其他颜色,例如在肩头贴上一块同色同质布,又或者将新衣某处点上一块色渍,称为“坏色”或“点净”。而黄赤青黑白这五大色更是不得用于制作僧衣。
所以……就算没有寺中的规则,大殿上突然出现的身着赤色僧衣的僧人,也绝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应该……没事吧?蒋标心里打鼓。
只要按照上面的话去做就好了。
对,只要这么做就好……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秦谨玉,猜测对方是不是因为也看到了那个赤色僧衣的人才害怕成这样,但他发现秦谨玉一直低着头不断发抖,根本就没有抬头看一眼,估计根本没有发现。
蒋标右边的人是姚文衷。他秉承着多做多错的心态,进大殿后就头也不抬跟着其他人一起活动,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是以秦谨玉的害怕、蒋标的恐惧包括大殿里突然出现的红衣僧人,他全都没看见。
念诵声仍在继续,于大殿之中回荡,秦谨玉脸色越来越白,她好像下一瞬就会马上昏过去,身体不断颤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攥紧布料,呼吸急促不安,额头渗出汗水一条条往下淌。
瞎子都能看出她在害怕,她这样吓得范世湘也有几分惊恐——她宁愿面对出现在眼前的鬼怪,也不想面对这种无形的恐怖,她根本不知道秦谨玉在害怕什么,她也不敢问。
姜遗光听到身后传来极轻微的颤动和急促呼吸声,那是秦谨玉在害怕。
他垂着眼睛,也在思考同一个问题——秦谨玉在害怕什么?
她看到了、或听到了什么?
姜遗光也发现了静静站在大殿角落里的赤衣僧人,在发现的那一刻他就立刻低下头去。他不知其他人有没有发现,也不敢多问。
秦谨玉也看到了红衣僧人所以害怕吗?
不像。
姜遗光能感知到身后秦谨玉的恐惧并非突然间爆发的恐惧,而是如登山一般不断攀升,越来越害怕。如果只是单纯见到红衣僧人,她不会变成这样。
除非……红衣僧人在她眼前不断发生变化?
又或者,她看到了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的事物、听到了某些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再或者,她被那些东西盯上,才会感知到旁人无法感知的恐惧。
说来她刚踏进殿门时脸色也很不好看,不知是不是遭遇了什么。
一共六个人,她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单纯的巧合?
姜遗光心里不断思索,面上无悲无喜,都维那的念诵声作罢后,他听见身后女子猛地倒吸一口气,而后似乎……平静了下来?
都维那停止念经的一瞬间,就像猛兽张开口即将咬下的一刹那——忽然消失了。
秦谨玉松了一口气,差点瘫软下去,甚至感觉自己刚才的恐惧就像是错觉。
就在这时,其他僧人们纷纷从蒲团上起身,以领头和尚打头转身向后,其余人紧随其后,默不作声低头往外走。
早课,结束了?
秦谨玉还有些纳闷,按理说早课结束前需顶礼三拜,再击磬三响,为何没有?
迷糊归迷糊,但她也和其他人一起纷纷跟上那些和尚。令她疑惑的是,顾敛等人走的步子极快,就好像……大殿里有什么东西一般。
从前到后的顺序分两列往外走了,他们排在最后位置,不敢和那些和尚们争先。秦谨玉也不敢回头看,伸手握住范世湘的手腕微微用力,在对方看来时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范世湘不答,往身后微一努嘴。
秦谨玉便悄悄侧头向后看去,这一眼让她心跳再次差点停滞。
人群中……站着一道红衣身影!
寺庙中所有僧人穿青黑色僧衣,若见身着其他颜色僧袍之人,莫要与他说话同行。
秦谨玉捏紧了拳,不发一言。
前面的僧人们都走完了,那个容貌尽毁的小沙弥走在最后一个,而他们则还要跟在最末的小沙弥身后。
这下谁也不肯走在最后了,都想赶紧出去,几人眼神示意过后,还是让秦谨玉争了先——谁让她刚才最危险呢?要是留在最后,说不定真的会出事。
听见前面一老和尚声音传来。
“拾明,你留下关门。”
那毁了容貌的小沙弥合十行礼:“是。”说罢,在门边停下。
排在两列队伍最末的恰好为一男一女,男子是顾敛,女子名叫文霁月,皆垂着头,跟在前方同伴的步伐身后,抬脚跨过高高门槛,听得这声,略放下心来。
但……就在踏出去的同时,顾敛背上忽然冒出一声冷汗。
大殿里那个红衣僧人……
它跟在自己身后,一道踏出了殿门。
其他僧人早就走远了,只有这位拾明还在,其他几位入镜人方才也慢了几步所以还停留在殿门口。
他们都看见了,跟在顾敛身后出来的红衣僧人。
不要和它说话。
不要和它同行。
不要回应它……
顾敛冷汗都冒了出来。
他当然不会自行死路去和这个鬼东西说话。可不同行这一条难办,即便他不想和这个东西一起走,那如果……这红衣僧人一直跟着自己,算不算是同行?
红衣僧人静静地站在七人之中,安静无声。
每个人眼角都能瞥到这一抹红,但每个人都不敢去看红衣僧人的模样。
一片死寂,心惊肉跳。
这时顾敛无比佩服那位拾明小师父,他定然也看见了红衣僧人,可他却像没看见似的,步子绕了一圈,来到大门左侧,将厚实的门板打开。
顾敛正愁不能甩掉红衣僧人,见状,他也上前几步,来到右侧门边,帮忙把右边的门板一并推来。
拾明小师父没有说话,恐怕他也担心不论说什么,被红衣僧人回答,那也算“搭话”。
左右两边门一道向前合拢。
顾敛在大门即将合并的门缝中,窥视到了方才僧人们匆匆离开的秘密。
莲花座上金身佛像,睁开双眼,含笑地注视他。
顾敛头脑嗡一声炸开一片白光,以最快速度猛地低下头。
若见佛像睁眼含笑,莫要对视、跪拜……速速离开并关上房门。
他……他刚才算不算对视了一眼?
大门合上,拾明抬起比胳膊还粗的门栓,沉默地插进插销中,转身就走。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几人,示意他们跟上。
六人谁也不敢说话,下意识跟在拾明身后往后院走去。
但……令他们恐惧与绝望的是……
红衣僧人依旧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不论是谁,眼角余光都能瞥到那一抹红色的影子。
它到底是什么?又要做什么?
要是这个东西跟着进了厢房……
几人越想脸色越白,有这东西在,他们一句话也不敢说。更可怕的是,寺里规定不能与红衣僧人同行,可现在不是他们要和它同行,而是红衣僧人一直跟着他们!
拾明的步伐越走越快,袍角翻飞,似乎想借此把那个东西甩掉。其他人也加快了步子,他们都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与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一直默默跟随其后的红衣僧人,步伐无声,却始终紧紧地跟着他们,寸步不离。
拾明径直拐进了后院,这时正赶上僧人们排轮值挑水,他主动道:“我去吧。”
他倒想知道离开寺庙后,这红衣僧人是不是还能跟着?它跟着的,又是谁?
幸运的是他说了这句话后,红衣僧人没有开口。
也就算不上“交谈”。
那群僧人乐得偷懒,姜遗光要主动揽活儿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其中一人闻言将扁担和水桶都扔在姜遗光身前:“行,你去吧。”
第333章
顾敛见拾明和那群僧人说话也没事, 心一横,道:“我也去吧。”说着上前要接过一个年龄稍长些的僧人手里的扁担。
那僧人看着他发笑,什么也不说,笑得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但僧人们也没反对, 只是笑着看他, 任由他用扁担扛着两个空桶跟在姜遗光身侧。
转过身后, 顾敛还是没敢和其他人说话,只顾着打眉眼官司。
一共六人,自然不能全部去打水。红衣僧人不知跟着谁, 因此……他们必须留至少一半人在寺里。
顾敛微微摇头,悄悄比出一个数字:二。
文霁月握了握范世湘的手后松开,上前一步,和同样踏出来的蒋标、姚文衷对视一眼,目光中毫不退缩。
姚文衷心里自然是他们三个男人去打水, 正好六个人,三男三女,女人留下,男人去就行。但这么一来也有问题, 留守在寺庙内未必一定危险, 出去也未必安全。他还记得昨晚在寺庙门口听到类似野兽的嘶吼。
姚文衷心里打起了鼓:去?还是不去?留?还是不留?
最关键在于红衣僧人。
他们仍不知道红衣僧人会出现于何处,又跟着他们之中哪一个人。
姚文衷咬咬牙, 撇开眼退后一步表示退让。
蒋标没有退让。
秦谨玉站在原地不动,范世湘没有争取。
文霁月和蒋标飞快对视一眼后,各自笑着上前从去打水的和尚手里接过扁担和水桶, 而后, 跟在拾明小师父身后,走在最后一位。
红衣僧人一直静悄悄站在原地, 一言不发。
每个人都用眼角余光能看见它。但每个人都不敢真正看清它的面容。他们只能看到一抹鲜红色突兀地出现在灰扑扑的众人之中,无法忽视。
它……会跟着谁?
打水的僧人们共十个,被替换了四个后,其余六个闷不做声往外走,姜遗光紧随其后,再往后,是顾敛、文霁月、蒋标。
秦谨玉,姚文衷,范世湘留在原地,垂眼等待。
红衣僧人没有动,仍旧停在原地。和他们一起静静地目送挑水的人们离开。
这下轮到被留下的人心里发慌了,秦谨玉本就早上受了一通惊吓,慌乱之中忙跟上不必去打水所以留下的僧人,顺着他们往二道门走去。
僧人们都不搭理他们,就像他们不存在似的,他们不说话,入镜人们也不敢说话,一路默默穿过二道门,过七佛堂,进了左边又一个新的庭院,斋堂里飘来浓浓的米粥香气。
这是要吃早食了?
入镜人们也有点饿,从大开的斋堂门口能看见里面坐了不少僧人,端着碗吃饭,带着他们来的几人也拐进来斋堂,犹豫片刻,跟着踏进门去。
奇怪的是……他们发现,红衣僧人不见了!
秦谨玉低声问:“你们看见它了吗?”
范世湘摇摇头,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它不见了。”
姚文衷提出一个猜想:“莫非是因为我们进了斋堂?”
奇怪……斋堂有什么特殊的?
秦谨玉悄悄打量四周。
和她在镜外见过的寺庙斋堂没什么区别,大门外挂一条木头所制龙头鱼身的法器,名叫鱼梆,也算是木鱼的一种,作集合僧众之用。
从大门口进来,正当中空出一条大道,左右两边整整齐齐摆了长条桌椅,散发出木头的气味,有些桌子表面还刮花蹭掉了上面的一层漆。
空出的大道最前方,挂了一块黄褐色粗布,粗布上横写着题——食存五观,下方五句五观诗,即为僧侣在用餐时应起的五种观想。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很普通,没有任何不同。
真要说起来……只能说这间寺庙不怎么讲究。秦谨玉所见的寺庙,不论是用早膳还是午膳,用膳前都需敲门口鱼梆将僧众召集来,人齐后方可用膳,且途中不得玩乐嬉闹、不得闲话。
在这里,他们却压根没有等人齐的意思,门口鱼梆似乎就是个摆设。刚才秦谨玉进来时看到它上面都积灰了!
也罢,镜中事物总是和镜外不同的,镜外寺庙也不可能睡得这么晚。辰时才起床,那还能叫苦修吗?
秦谨玉心里这么想,看后来的僧人们坐进了一块空座后,他们也忙跟着坐进去。
面前摆了空的碗筷,没多久,就有两位僧人往这边来,一人提着一个小桶。前面桶里装着米粥,后面桶里则是馒头和素包子。僧人们都不说话,只以手势示意多少,那两人就负责添在他们面前的碗盘里。
他们都没什么表示,于是第一人给他们都打了一碗粥,第二人在他们面前的碟子里放了各放了一个馒头一个包子,彼此无声相互行礼后,那两人才离开。
整间斋堂安静地只剩下咀嚼声。
没有睁眼含笑的佛像,没有莫名出现的红衣僧人。
寺规中说不允许食荤腥,不过其他僧人都在吃,想必这顿斋饭没什么问题。
一切危机似乎都藏了起来,格外平静,反而让他们更加不安,无法遏制地生出焦躁慌乱的感觉来。
用过饭后,各自收了碗筷,排成长列鱼贯而出,到斋堂后的一排水渠里洗碗。
出了斋堂到这里,僧人们才渐渐能说话。三人也趁机打听了些消息。
这条水渠挖得很长,斋堂在东边,他们住的客房在西边,水源从山顶流下蓄积到寺里,将两边都连通起来,再通过排污渠流到山下。
原本有了这条水渠,不必再打水了。可水渠的水实在少,流得也慢,烧水喝或者平日洗碗筷简单洗漱还好,若要沐浴、浇菜,就不够用了。所以才要人每天去山谷的河里挑水。
听到这儿,秦谨玉趁机旁敲侧击地向那个昨晚见过的老僧人打听起寺庙中水井一事。
“用水如此不便,为何不在寺中打一口井呢?”秦谨玉壮着胆子问道,“就算后院那口井不能用,在前院打一口,或是在寺边打口井,不是很方便吗?”
老僧阿弥陀佛一声,什么也没说,那张犹如风干的橘子皮一样褶皱的脸顺着他说话动作抖了抖。他手里的碗筷洗干净了,甩甩手,慢腾腾起身。
秦谨玉觉得自己简直能听到他身上陈旧带锈迹的骨头发出艰涩的吱呀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起身搀扶:“这位师父,不能说吗?”
老僧又一笑,再度念一句阿弥陀佛,摆开她的手,接过碗筷径直走了。
范世湘这才凑过来:“问不到吗?”
秦谨玉嗯一声:“都不肯说。”
姚文衷道:“我方才问过,那口井就在后面的院子,要不要去看看?”
秦谨玉犹豫:“多做多错,我们去时生了变故怎么办?”
姚文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们妇道人家就是胆子小!”
一句话把两人都得罪了,秦谨玉闻言冷笑一声:“是,你胆儿大,你自去吧。”
范世湘心里不悦,仍打圆场:“还是稳妥些,等他们回来了再说。”
*
被惦记的一行人正在河边。
一出寺庙,僧侣们就好似被抹去了一层无形的枷,说话行事都变得快活起来。
顾敛还担忧会不会听到那兽吼,但一路走来净是高旷明净的天和云,山中清冷冷凉风,草木俱是水洗过般清透,倒叫他不知不觉间心情愉悦了些,甚至有闲心去赏山中景。
即便这是死劫,总也能选择快活地死,好过每时每刻都惶惶然不可终日。
到得地方,那几个僧人指着清透几如无物的溪水哄笑起来。
“昨天就是在这儿捡到拾明的……”
“伤势还重,可能扛得起水?别走不动还要人背你回去。”
蒋标一听忙问:“捡到拾明小师父是何意?”
姜遗光已经蹲下去将桶浸在水中,一用力,“哗啦”一下提起满满一桶,溅出水花微微打湿衣裳下摆。闻言,他回头合十行礼,答道:“昨日我不慎落在溪水中受了伤,多亏师兄们救我,带我入佛门。”
顾敛一怔。
也就是说……拾明昨日才来?
怪不得……怪不得全寺上下的僧人个个皮包骨,他虽瘦,却也没瘦得那样厉害。
想到这儿顾敛禁不住又看一眼拾明,他脸上大块斑驳的伤疤,衬得那张脸阴森可怖。但若是忽视掉那些伤疤,就会发现拾明小师父生了一副好样貌。
更要紧的是……他总觉得拾明有些眼熟。
莫非在哪里见过?
想到这儿顾敛暗暗骂自己一句,镜中人都是鬼怪变出的幻象,他怎么可能见过?就算有,那也是恶鬼照着他的记忆捏出的。
看他目光出神,姜遗光出口打断:“施主?”
顾敛回过神,方才那点即将被捉住的头绪被一打断,再想不起来,跟着找了块大石头,蹲下去将水桶装满。
一用力,“哗啦”一下提上来,再挂上扁担两边的绳钩,人站在当中,使劲站起身。
挑起来的瞬间顾敛就暗道不妙。
他从来没挑过水,虽有一身力气,肩膀却是生的,骤然让扁担一压,只觉得酸痛难忍,圆滑的面仿佛生了千百根刺一般。
再看蒋标和文霁月,后者皱了皱眉忍下来,前者似也有些不适,却都比他好些。
勉强忍下疼痛往前迈一步,前后两只桶就不听使唤地一左一右摇摆晃荡,脚下不稳,差点一歪倒下去。
“哎,挑不动就倒一半吧,等会儿回去换个人来。”
“以前没挑过水吧?”
僧人们回头一看,哈哈大笑。
顾敛涨红了脸,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以为不难的。
顾敛回到河边,提起桶往河里倒,哗哗淌水声冲起一片雪白水花,水花平静下去后,又是半桶水倒下。
罢了,他的确没做过,没什么可解释的。
僧人们背影远去,文霁月和蒋标都在不远处等他。拾明也立在原地等,瘦削的身子稳稳当当挑着两桶水,沉默地看着他。
顾敛感觉很难堪,快走几步跟上去:“好了,走吧。”
说话间,他无意识低头看了一眼。
拾明挑着的水桶里,水面上晃荡着一阴白的脸。
顾敛吓得猛退一步,刚想说点什么又意识过来,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头对文霁月和蒋标道:“走吧走吧。”
他刻意错后了一步,好和拾明的距离拉远些。
姜遗光沉默地挑着水往前走,似乎没有注意到顾敛的异常。
刚才……顾敛看了一眼他的水桶后就吓了一跳。
莫非桶里有东西?
水是从河里打上来的,他提前看过,什么也没有。
顾敛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感觉那三人在自己背后很隐秘地用口型说话,他能听到隐约气声,却分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四人之间距离渐渐拉大。
姜遗光维持着自己能看见前方不远处僧侣们的距离,微微侧头看一眼,确定后面跟着的三人没有被调换,才问:“贫僧有一疑问,几位施主能否替贫僧解惑?”
顾敛道:“小师父有什么问题不妨直说。”
他以为拾明要问自己为什么躲避了,已经打好了腹稿,不料拾明却问了另一件事。
“昨夜贫僧开门时,见几位施主神色仓皇,可是在山中遇到了什么怪事?”
顾敛一怔,又想起拾明也是昨天才到寺庙的,可能不清楚。
不对,昨晚的野兽嘶吼声那么大,他们在寺庙外听得几乎吓掉了半条命,难不成进庙之后就听不见那种声音了吗?
他和另外两人对视一眼,确定后才答道:“昨晚,我们都听到了奇怪的野兽吼叫声,方才惊慌敲门。”
“野兽吼叫?”姜遗光疑惑反问。
他昨晚什么也没听见。
蒋标试图形容一下那种声音,可他嘴笨,不知道怎么说,只能说听上去很吓人,很恐怖。然而他的言语没有办法描述出真正面对吼叫声时的万分之一。
他平常不胆小,经历过几次死劫后也不会再被普通野兽吓到。但昨晚响起的那种可怕的嘶吼,仿佛从地狱里发出来的一样,只听了一下,他们当时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脑子一片发白,只想着逃跑。
“或许是山中的野兽吧,几位施主不必担忧,白日碰不上它们。”姜遗光随口回道。
他确定自己昨晚什么也没听见,这样一来,这种野兽的吼叫就十分可疑了。
只有在夜里,寺庙外才能听见的声音。
还有一种可能,因为他已经成了无名寺中的僧人,或许……平常人在夜里能听见,僧人听不见?
姜遗光决定回庙里问问济缘老僧。
他心里满腹猜想,其他三个入镜人也不例外。
顾敛还惦记着拾明身后水桶里那个阴白的脸,既想提醒对方,又想看看拾明后来会发生什么,矛盾不已。
吼叫声是什么?红衣僧人又为什么会出现?寺庙里规则若是没有完成,又会面临什么恶果?
最关键的是……这场幻境的幕后恶鬼,它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一行人挑着水进入寺庙。
住在寺里的香客们也出来了,三三两两在大雄宝殿前转悠,人不多,也个个皮包骨似的瘦削,好似骨架上蒙了一层人皮又套了一件衣裳后满地晃悠。
这座山上的寺庙离山下最近的村子也远得很,一来一回少说一日夜,山路难走又凶险,因而不少香客都选择多添点香油钱,在庙里多住几日。
姜遗光低下头,尽量不让那些人看到自己的脸,跟在僧人们身后进后院去。饶是如此,也有几个香客远远地对他指指点点,直到拐进后院才好些。
桶里的水倒入近半人高的缸中,一桶接一桶,等最后顾敛那两个小半桶也倒进去,院子里的几十口水缸总算满了一小半。
等会儿他们还得再去一趟,才能把水缸装完。
姜遗光往缸里倒水时,顾敛下意识站得远远的,一阵心惊胆战,生怕他从桶里倒出什么东西来。
站在顾敛身后的蒋标也被带着后退两步,无意间瞟过顾敛身边的水缸,旋即目光猛地一凝,头皮发麻。
水缸还没盖上盖,平静的水面映照出的倒影中,顾敛背上……背着一个红衣僧人。
那个红衣僧人……一直一直跟着顾敛!
第334章
蒋标死死憋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声, 心里拼命喊着逃跑,可最后一点理智拉住他,让他站住了脚。
顾敛什么时候被缠上的?
那个红衣僧人为什么要缠着他?
还是不对劲,原来大家都能看到红衣僧人, 为什么突然间只能通过水中倒影看见了?因为它突然缠上了顾敛, 所以其他人都看不到了吗?
蒋标咽了口唾沫, 不敢再去看水中倒影。现在他越看顾敛给自己捏肩越感觉可怕。
他背上可是背着一个鬼啊!
蒋标想了想,决定还是试探问问:“顾兄,肩上可还难受?”
顾敛苦笑点点头:“我也没想到……”他听说没干过活的人突然做活计的确会如此, 但他以为,以为自己好歹是个男人,力气不小,不该这样才是。
但事实就是,他连文姑娘这个女人也比不过。
“要不去换姚兄来?”蒋标体贴道。
一想到他背着这个红衣僧人和自己走了一路, 蒋标就觉得心惊肉跳。
顾敛没逞强,见拾明那头已经挑了空桶准备要往外走了,略一点头:“我去找他们。”说着便急忙跑远了。
蒋标心惊胆战地揭开水缸盖瞅一眼,见自己背上没有, 安心了。
“小师父, 能不能等等,他回去换个人。”蒋标说。
姜遗光听了脚步慢下来:“请施主快些吧。”
顾敛问清后大步向客房所在处奔去, 很快到了昨夜他们休息的客房外,见到站在廊下的范世湘与秦谨玉二人,忙问:“姚兄何处?”
秦谨玉:“他要去看寺里的那口水井, 我拦不住。”
顾敛皱眉。
他和姚文衷在镜外打过交道, 知道他不是那种激进的人,甚至还有些胆怯, 在镜内也是看其他人做什么自己跟着做。
他怎么会贸然去看水井?
也罢,这事先不提,但这样一来……打水那边还缺人,需快些补上才是。
顾敛:“挑水那头需要个人替换我,二位姑娘……”
秦谨玉见他还在揉肩,似笑非笑一眼瞥过来:“我去吧。”范世湘没和她争,任她自去了。
顾敛指路后,秦谨玉就快步赶了过去。
成了入镜人之后,不论是男是女都要同近卫们学些功夫,再加上他们身体会因为奇怪的原因要好许多,平常小病痛再不沾身,受了伤也比旁人好得快很多。是以秦谨玉对挑两桶水并不吃力。
到了地方,其他挑水的僧人已经走出去老远了,只有拾明还在不远处等他们。见秦谨玉赶来,蒋标顾不得问姚文衷,急得把两边绳钩上挂了空桶的扁担往她肩上一放就不断催。
两人匆匆忙忙追上去,见他们追上来,拾明也快走几步,赶上前面去挑水的一行人。
出了寺门,继续往山谷走,秦谨玉瞧见了昨晚他们来时沿途看见的光景。
他们几人落在后面,姜遗光默默放慢几步,示意他们跟上。
姜遗光并非特地隐瞒自己身份。
一来,他的名声在入镜人中有些响,他看这些入镜人还有些紧张,不像是入镜次数多的。如果他们之中有些人对自己稍微了解些,就会发现自己会是一群人中最特殊的一个。
他们很难不联想到幕后恶鬼可能是自己收入镜中。
二来,他总觉得寺庙里的身份问题,有些玄妙。
寺庙里只有两种人,香客,僧人。他不清楚后续是否对香客有更多约束?如果自己和他们相认,会不会也被认为是香客?
在没有大变动发生前,维持现状未必不好。如现在,自己只要稍微给予一些关照,这群人就会自发地把自己当做寺庙里一个比较特殊的和尚,当自己问某些事时,不会隐瞒。
“这位女施主,贫僧见你早课时面色不佳,是因为昨夜休息不好么?”姜遗光和他们并行,低声问道。
秦谨玉思来想去,咬咬牙还是说:“并不是,是我,我早上……”
“我早上起来时,发现房间里多了一盏灯。”
“多了一盏?”姜遗光奇道,“女施主可是做了什么事?”
秦谨玉摇摇头:“没有,我和同伴们一道来的,我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后来,那盏灯被我扔了。”
姜遗光问:“不知女施主将灯扔在了何处?”
秦谨玉:“就在我们住的房间背后那条水渠里。我实在太害怕了,丢了以后才急匆匆去殿里做早课。”
说到早课……姜遗光忽然想到先前不知为什么一直被自己遗忘的一个问题。
如果所有香客房里都贴了同样的规则,为什么其他住在庙里的香客不必去做早课?
同样是香客,他们的住处也不一样。
姜遗光又看了一眼三人。
因为是入镜人,所以他们也和普通香客不同吗?
做早课、挑水、方才他还听说这几人和其他僧人一块用早饭,斋堂里除了他们几人以外都是僧人,其余原本住在庙里的香客不见人影。
僧人们对香客的态度都称得上恭敬,且很担忧他这张脸把人吓跑。可他们又十分放心自己和入镜人们相处,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会吓着人。
两厢截然不同的态度,原因为何?
不对……他们来了以后并没有给寺里捐香火钱。
与其说他们是香客,不如说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是庙里新来的僧人!那些僧人对自己的态度,和对他们的态度,并没有太大区别!
姜遗光低声提醒道:“几位施主若是添些香油钱,也不必做这些苦活。”
秦谨玉一愣:这是什么意思?他好像在提醒什么?
想明白过后秦谨玉立刻空出一只手往腰间荷包摸去,里面放了两个二两的银锭还有一点碎银和铜板。她攥着那些钱,心怦怦跳。
其他人不笨,被提点一句后也反应过来,连忙从身上摸钱。
姜遗光提醒一句后就没再说话,他也不知自己的推测是真是假,但总需要这些人去试试。
他不知孟豫在镜外如何,有没有将自己的要求转达到。为防万一,这次死劫中的几人最好也要保下,让他们给近卫们带话,最好能把鬼哭林当中阵法破解的路线带出去。
实在保不住,也有其他法子。
到了溪边,姜遗光沉默着打上水来,他从小做这些做惯了,并不觉得吃力。其他三人有些勉强,但也还能撑住。
一行人挑水回去,再没听见昨夜野兽的嘶吼。
回到寺中,水倒入大缸,一缸缸水逐渐倒满。之后又被分了些砍柴、扫地、晒经书等活。
姜遗光新来,这些活自然有他的份,推不掉。
其他人学乖了,由秦谨玉带头,先去前头天王宝殿里磕头上香,之后,往功德箱里各自添了钱。
添钱后,蒋标和秦谨玉就守着正给人解签的一僧人,准备问个清楚。
文霁月则跑去后院通知顾敛等人。
她先去了客房,没找着人,又拐了好几个院子,人还没找到,想起那口井后,决定去那儿看看。
果然……
还没进去,在外面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这儿的地被扫过了,干干净净没有落叶,大多数僧人不是在前面给香客们解签说因果,就是在后面埋头干活。因而水井所在院子没有多少人来。
也因此,文霁月在外就听见了里面的争吵声,主要是顾敛和姚文衷在吵,范世湘一旁帮腔,眉头狠狠皱起。
什么时候了还吵架?什么毛病?
踏步进去,就见偌大空旷院落中,三人都站在一棵菩提树下,姚文衷一口一个你少管我,格外不屑。
再看顾敛,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范世湘也气得不清,狠狠一跺脚指着姚文衷骂:“你当大家稀罕管你?没头没脑愣头青一个,就你胆儿大,就你什么也不怕,你找死别扯上别人!”
文霁月进来直接叫了范世湘小名问她:“阿囡,发生什么事了?”
范世湘冷哼:“有些人自认为胆大包天,要揭开那口井的盖儿瞧瞧。”
文霁月吃了一惊:“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姚文衷不耐烦道:“寺里只说有怪声时要回厢房把水倒了,有异响时避开,你们还不明白吗?”
“井里的确可能有东西,但它们一旦出来,那一定是去厢房。现在没有异动,说明没有危险,为什么不让我打开看看?”
文霁月越听拳头越紧。
她和姚文衷曾一块儿入过一次镜,那时也没见他这么鲁莽自大啊?相反他谨慎得很,旁人说了什么他总是愿意听的。
越想越气,顾敛也一样说不出话来,她干脆懒得解释了,快步过去绕到他身后佯装先走一步去井边,不待对方回头,文霁月便一个手刃劈在对方后颈,将他狠狠打晕。
顾敛上前一步把人接住。
范世湘吃惊地看着她,又看看昏迷的姚文衷,目瞪口呆。
“省得他坏事。”文霁月如是说,“先把他带回房里吧,我有事和你们说。”
范世湘愣愣地应下来,从另一边架着姚文衷走。
三名女子来时都不曾穿那些碍事的衣裳,相反,她们尽量做男子打扮,脚踩短靴,身穿窄袖中衫,头发也同男人一样梳个髻以方巾扎在头顶。因而范世湘此举不算吃力。
回到姚文衷所在厢房,把人往床上一扔,顾敛感觉他不太对,担心他又乱跑,干脆将他腰带解了,把他脚和床柱绑在一块儿扎个难解的结。
检查一遍房里没有第四盏灯,顾敛把他房间里的水盆也往门后水沟一泼,才放心离开。
各自回房验过没有第四盏灯后,三人聚在门外,文霁月说了香油钱一事。
“捐了香油钱,再拜过菩萨。似乎只有这样,那些僧人们才会把我们当做香客。”
他们才能和寺里其他的香客一样。
那些香客不必做早课,其他规矩……是不是也不必守?
想到这儿顾敛心头就火热起来,又看一眼姚文衷,确定他睡熟了,才要出去。
范世湘犹豫:“把他锁在这里,万一出事……”
文霁月也犹豫:“但如果他醒了还要去看井呢?”
范世湘劝道:“给他留张字条再把绳索解了吧,万一他出事,我们都担不起。”
范世湘还没有在镜里杀过人,不敢迈出这一步。
文霁月和顾敛相反,手里多少有一两条人命。范世湘争执两句,他们也不想闹得太僵,同意了她的说法。
留了字条,解了绳索,关上房门离开了。
大殿里,五人到齐,顾敛和文霁月当众给金身佛像拜下,磕头、捐钱、求签,和所有庙里的香客们一模一样。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那些僧人对他们态度似乎突然间变了。原本总有些爱答不理,现在每个僧人经过都要和善地对他们行礼。
“真这么有用?”顾敛不可思议。
“这样一来,是不是不必管房里的灯了?”
几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不敢回去试试。
万一呢?万一没什么作用呢?
蒋标时不时回头瞄一眼顾敛,尤其是他身后,目光简直能从他背上盯出个洞来。
顾敛又不是傻子,被一直偷看还发现不了,被瞄了几眼后回头皱眉看去:“蒋兄?为何一直看着我?”
蒋标:“……我怕你肩膀还不舒服,现在好些了吗?要不向住持拿点儿药?”
顾敛曲肘旋了下肩膀:“多谢兄台关心,已经好多了,不必再劳烦住持。”
蒋标唔一声。
左右一看,顾敛悄声问:“拾明小师父呢?”
来来去去的僧人香客像一堆堆乱晃的骨头架子,很容易就发现拾明不在。
秦谨玉道:“他去厨房劈柴了。”
厨房门口。
姜遗光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举起斧头熟练地将大大小小木头劈成合适的一块块再垒好,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厨房内。
寺中守则中有一条,寺内不得食荤腥……
即便没有这一条,寻常寺庙内的人也不会吃,更不会采买肉食或打猎,何必特地规定?
所以,很有可能他们会在不知不觉中吃到“荤腥”。
至于违背的人会怎样,不得而知。
第335章
僧人们起得都晚, 辰时起来做早课,再算上挑水、解签、、念经的时间,再过不久就该午时。
姜遗光劈下最后几捆柴火,搓了草绳细细绑好, 抱进厨房去, 斧头被他放回了门背后。
厨房挺大, 被划成东西两边,东边砌了两大一小三个灶台,边上堆着药罐、铁锅、铁铲等, 两个大灶台上分别架着一个大铁锅和一个大蒸笼。小灶台上则放了口蒸锅炖汤。旁边又有各种柜子放食材,柜子旁边摆了两个大米缸。
西边则是堆得高高的柴火,整整齐齐码了半人多高,为防止干柴受潮,特地砌了离地一尺高的石台。
现在正是做饭的时候, 人来人去忙得很,姜遗光穿过灶边把柴堆到西边垒好,在厨房里环视一圈,怎么看都没发现异样。
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寺庙后厨。
鼻子嗅了嗅, 没闻到一点肉味。
来回搬了几趟柴火, 搬完以后,姜遗光顺道拐到昨夜入镜人们住的客房外, 见四下无人,往屋后走去。
入镜人之一的秦姑娘说她早晨将多出的一盏灯扔在了水沟里,姜遗光来到那条水渠边, 却什么也没发现。
水渠里干干净净, 只有几片落叶。
是她在撒谎吗?还是她扔了灯后被水冲走了?
不太像。
房里的灯多是铜制,较沉, 轻易冲不走。早上并没有太多的洗漱时间,即便要用水冲走,她也要打许多水才对。
那么……会不会是因为某些奇怪的原因消失了?
姜遗光顺着水渠往下走,水渠一路都是干净的,只偶尔有些落叶。因天冷了,没有蚊子,从沟底飘出一些冷意来,底部被水冲刷得平滑的沟壑隐约反照出银亮的水光。
走到尽头,就被围墙挡住了。围墙下掏了方形的洞,里面打了铁网,以免有人通过这个洞钻进来。
姜遗光蹲下去试了试,那铁网牢固得很,外面有一层湿滑发腻的脏污水垢,不知多久没清理了。
没有看到灯。
秦姑娘所说的第四盏灯,究竟去了何处?
这时,姜遗光听见有人喊他,退了几步后高声回应,循着声音方向快步离开了。
厨房的人喊他帮忙,让他打水把碗筷冲干净,再将碗筷摆到斋堂中。
姜遗光照做了,提着桶来到水缸边,掀开盖拿木勺从里边舀水,一勺一勺倒进水桶里。
出乎意料的是,顾敛没多久就来了,出现在他身后。
“拾明小师父。”顾敛叫道。
姜遗光转身扫他一眼,放下木勺行礼:“这位施主,有何贵干?”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眼前的男人似乎不太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隐隐约约的不对劲,可眉眼举止还是同一个人,没有变。
姜遗光疑心他可能被寺中的诡异缠身,不准痕迹地后退小半步。
顾敛没想那么多,悄声把自己已经奉上香油钱的事儿说了,又提及其他僧人态度变得不大一样。
他觉得可能摸到了一点什么。
捐了香油钱,才能真正成为寺里的香客。
按照拾明所说,他昨夜没有听到古怪兽吼,很有可能就是身份问题,有可能成了僧人或香客就不会听到那些怪声,也不必遵循庙里奇怪的规矩。
所以……他们才不约而同地瞒着姚文衷。
只剩姚文衷一个人没有真正成为香客,他夜里还会听到那可怕的兽吼吗?
姜遗光瞬间明白过来刚才自己那股微妙的感觉来源于何处。
他们已然真正成为了寺中香客。
此时,一句话从脑海里飘过。
……房里贴着的规章第一条,开头便是“凡入寺住宿香客……”
这样一来……规矩该从今日开始。
姜遗光隐隐感觉不妙,但没有说出口,而是先道一声阿弥陀佛,再道谢。
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寺里的僧人,道一声谢也是理所应当。
顾敛连忙推辞,转而问起寺里其他香客过得如何,每天做些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贫僧不知,施主若想知道,不如去问问济缘师父。”
顾敛早就知道他才刚来,没指望从他这儿打听到,闻言笑道:“济缘师父正在给他人解签呢,我才来看看你。”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姜遗光在镜外也曾听过些禅语,装模作样和顾敛说了些因果,顾敛才问起寺里每日吃什么该问谁、房里的灯盏数又是如何定的。
姜遗光道他刚来,他房里也是三盏灯,其他人如何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至于掌管厨房采买、后院耕种的监院……他现在是个小沙弥,也问不着。反而顾敛等人还可以借这身份问问知客僧。
好在姜遗光记性好,才来一天就把寺里大大小小的僧人们都记住了,将他们的法号说给顾敛听。
说话间,他无意间瞥了一眼置在地上的水桶,旋即一怔。
桶里水面平滑如镜,映出……眼前顾敛背上的红衣身影。
姜遗光一瞬间就做了决定,若无其事地继续和顾敛说话,又道自己还需要打水,把水缸完全揭开的盖往回盖了些以免有虫落进去,就着露出一半的口不断舀水,让桶里的水哗哗晃荡,映不出人影来。
顾敛知他是委婉送客之意,说几句客套话后连忙告辞,临走前,他有点古怪地回头看一眼,见原本搭在水缸盖上的木勺放进了水桶里,漂浮在水面上。
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姜遗光这才松一口气。
他没有想到,那红衣身影竟跟在了顾敛身边,也不知顾敛有没有受影响。不论怎样,他要尽量不和这位顾施主碰面。
不过也有意外之喜。水中能照出鬼影,不知其他能照出倒影的东西是不是也能。
顾敛一撩袍角踏过门槛,姜遗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微微皱眉。
是错觉么?
顾敛看起来瘦了一些?
*
前院,蒋标和秦谨玉等人兵分两路,一路去找香客们打听,一路则是问寺里僧人。
秦谨玉还记得那老和尚的面容,施了银子后随大流摇了签,签筒晃动时,她想起了此次镜中之行。
也不知这回死劫该当如何,她又能不能活着回去。
……不对!她为什么要在死劫里求这回死劫的签?
想到这儿她猛地一激灵,身上冒出冷汗来,但这时恰巧有一根签从签桶中飞出,“啪”一声落在地上。
秦谨玉下意识捡起一看——“抱薪救火大皆燃,烧遍三千亦复然,若问荣华并出入,不如收拾枉劳心。”
竟是下下签。
本就隐约焦躁惶恐的心更加恐慌,她一直都很害怕。到现在,那股恐慌仿佛变成了这支细长的竹签狠狠打在她面前,叫她难以遏制地不安起来。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可她就是害怕,不论怎么想都心烦意乱。
夜里奇怪的兽吼、出现在她房里的第四盏灯、变得奇怪的姚文衷……
秦谨玉心里越来越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让人不安的东西弥漫在周身,就像有一只细小的蚂蚁在皮肉底下爬,看不见,但就是让她浑身难受,焦躁不安。
一只瘦得近乎皮包骨的苍白小手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支签,秦谨玉吓得差点啊一声叫出来,扭头看去,就见一年约八九岁的男孩站在自己身边,他手里看着竹签,一字一句念出来。
那男孩长得十分苍白瘦弱,整个寺庙里的人似乎都这样,就像一具蒙了皮的骨架在庙里乱晃。他穿的料子却很好,手上套金环,脖子上挂玉项圈,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衣着越华贵,越显得他的样貌可怕。
饶是秦谨玉自认为还算喜欢孩子,对这样面貌可怕的小孩也生不出半点怜爱,只觉得他可怕。
男孩念了签,咧开嘴笑:“这位婶婶,你的签不好呢。你方才许了什么愿?”
秦谨玉抑制住恐慌,道:“没许什么愿,把签还给我吧,我再摇一支。”
男孩又一声嘻嘻笑,凑近了,一双黑白分明近乎有些发青的眼睛错不眨地觑她,有些瘆人:“我知道你们许的什么愿,可惜你这个是下下签,你的愿望不成了。”
秦谨玉强笑道:“你又怎么知道?莫非你家长辈也来这儿求过签?”
男孩吊着唇角嬉笑:“自然。”
说着,把签还给她,背过手老气横秋道:“凡来求签的,要么是求荣华富贵,要么是求好姻缘,还有家中有人生病求个平安的。甭管怎样,权力、富贵、生死、姻缘,所求也只有这些,还能有什么?”
秦谨玉没料到这个小孩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甚至有些刮目相看。
“可惜啊,你这是下下签!”小孩哈哈笑起来,“你要求的,求不到了!”
秦谨玉本就心慌意乱,闻言懊恼道:“尽胡说!我找大师解签去。”说着就要从蒲团上坐起来。
在这时,她无意间抬头看去。
莲花座上金身佛像,右手上伸于胸前掌心向外,曰与愿印,左手垂下亦掌心向外,曰无畏印。大佛双目微睁,垂眸含笑地看着她。
秦谨玉只觉得头皮嗡一声炸开,什么也顾不上就爬起身奔向门槛外,直到跑出去老远,心口仍旧剧烈起伏,恐慌不已。
她……她算不算犯忌讳了?
她对视了吗?那算不算对视?应该不算吧?她只是看了一眼,又没有拜……
想到这儿秦谨玉打了个哆嗦,她终于意识到了规则中的古怪之处。
规则里说,不能与睁眼佛像对视。
可如果不看佛像的眼睛,又怎会知道它是否睁开了眼?一旦看了,那就能算得上“对视”。
这分明就是要让人走上死路!
第336章
秦谨玉奔到门外恰好被范世湘撞见, 后者见她这幅魂都要吓没了的样子,不禁奇道:“你做什么呢?”
又一看身后大殿,明白过来,不敢多问, 指了指门:“可是……又……又笑了?”
秦谨玉抓着她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撑住不瘫软在地, 连连点头。范世湘只觉她手冷如冰, 用力抓着她往后走。
“怎么就吓成这样了?”范世湘不解,转而说起自己方才打听到的消息。
她问了几个据说是常住在寺里的香客,他们都说自己的房里同样留着三盏灯, 同样子时睡下辰时起身,只是他们早上起来后去的地方不一样,所以才没见着。
“不一样?是怎么个不一样?”秦谨玉不解,“难道我们去的不是一个地方吗?”
“好像不是。我们今早去的是大雄宝殿,而他们去的是后头的观音殿。”范世湘说, 她也不知道庙里是什么个规矩。“他们住的地方也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住在东边,他们住在西边。”
秦谨玉慢慢回想比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一般而言, 大多寺庙进山门后从外往里走一条直道进去便是天王殿(即为弥勒殿)、大雄宝殿, 再往里走便是观音殿或法堂、藏经阁、毗卢阁等。
以这些在同一条直道上的殿堂为中心,再划分东西两侧。僧人们的僧房、厨房、斋堂、库房等都在东侧。西边才是客房。
他们来的第一夜, 却睡在了东边属于僧人们的僧房里。
想到这儿秦谨玉心就怦怦跳。
既然是僧房,为什么房里规矩第一条就是“凡入寺住宿香客”?
不!不对!等等……
秦谨玉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就在刚才,她想到了一点。
“凡入寺住宿香客……”, 只有香客才要守规矩。而在捐了香油钱之前, 他们没有住在香客该住的西侧客房,也没有去香客该去的观音殿, 他们还算不上香客!
他们刚来那会儿,只能算进了寺庙,但不算寺里的人。
直到现在……他们才真正成了庙里的香客。
而那个带着他们住进东边厢房,又提醒他们捐香油钱的人……
——是拾明!
拾明到底意欲何为?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他是想要害死他们吗?
还是说,因为拾明也只是刚来,所以不懂?
秦谨玉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范世湘。
起了疑心后,再想起拾明,就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是疑点。
他那张脸为什么如此可怖?在哪儿划伤的?她瞧着可都是新鲜的伤口。再有,其他僧人都对他们格外冷淡时,只有拾明主动凑上来。现在想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范世湘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着手臂觑一眼周围同样从大殿里跑出来的人们,小声道:“也不对啊,如果只是他一个人……”
“你还记不记得早课时大殿里摆着的蒲团?刚好最后一排,就像是专门给我们留的位置。”范世湘道,“如果只是拾明一个人的行为,他初来乍到,总不可能给我们准备蒲团吧?”
秦谨玉心里仍旧不安,她就像心口藏着急于奔出来的一匹野兽一样躁动不已,她不是没想到这个疑点,可她现在满腹恐慌急需找到一个泄洪口,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拾明,她怎么可能放过?
“照你这么说,不是拾明,还可能会是谁?”
这就难倒了范世湘,想了想,她道:“寺里所有人都有可能,不光只盯着他一个。”
她犹疑地看了一眼秦谨玉,说道:“反倒是你,最近怎么如此焦躁?都不像你了。”
秦谨玉被她说的一愣:“……有吗?”
“你自己没察觉吗?”范世湘点点她脑门,“变得都不像你了。”以前的秦谨玉可是端庄稳重,不夸张的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怎么会如此仓皇?
说了这句话,她突然一阵胆寒,心想姚文衷变得不太像他,现在怎么连秦谨玉也开始变了?
恰巧这时秦谨玉也想到了姚文衷,二人面面相觑,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他们的性情似乎都在逐渐发生变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大家一起变了,还是一个接一个?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如果说秦谨玉的变化来自于她房里的第四盏灯……那姚文衷呢?他可什么都没做,他也犯忌讳了么?
“无论怎么样,先小心拾明,不要轻易相信他的话。”秦谨玉道,旋即问,“对了,文姑娘呢?”
范世湘:“文姑娘不放心姚公子,说回厢房那边看看。”
大殿里的人几乎都跑出来了,殿门关上,秦谨玉没敢面对也殿门,拉着范世湘低头往一边走。
厢房处。
文霁月的身形从廊柱后冒出来,她手里还拿着一盏湿漉漉的灯。
她捐过香油钱后很快就回来了,一路将六人的房间都摸了一遍,看过桌上灯盏,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再一看姚文衷,睡得正熟,没出事,就没叫他。
她大着胆子绕到屋后,把秦谨玉早上丢掉的那盏灯捡了回来。
但她没敢带回屋里,而是停留在廊下,小心地将那盏灯擦干净。
当她听到脚步声后,立刻远远躲了起来,等脚步声远去,才悄悄把灯藏在门外,自己进一间房拉开一点点窗户缝,小心地看一眼。
是拾明。
奇怪,秦姑娘不是说他去后院劈柴了吗?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她怕被拾明发现,只敢偶尔瞥一眼,都不敢细瞧,就当自己在看风景似的。
她发现拾明在水渠里摸东西,一路走到底,最后空着手回来。
莫非他也在找秦姑娘留下的灯?
文霁月再傻也知道不对劲了,寺庙里其他僧人都没当回事儿,这个拾明小和尚为什么这么上心?还特地来跑一趟?他拿了灯想做什么?
而后,似乎有人在叫他,拾明才快步离开。等他走了,文霁月方才推门出来,捡起自己藏在门边用扫把遮住的那盏灯,眼神晦暗不明。
……
那厢,送走顾敛之后,姜遗光低头看了一眼水桶中自己的倒影。
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变化。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变得消瘦。
姜遗光闭了闭眼睛。
这是第十重劫难……他所面对的困境一定会比往日更多。而他入镜后,为了试探,似乎做错了某些事。
他明明应该和那群人坦诚自己入镜人的身份,及早告诉他们。要么就彻底隐藏,不要暴露。可现在,他却感觉自己留下了不少马脚。
譬如昨夜。
济缘让他带人去厢房休息,他……他没有问一句,就把人带到了空闲的僧房。直到刚才厨房里有人说话无意间谈起,他才隐约想起来,客人应当住西边客房。
等这些入镜人们反应过来,一定会怀疑他。到时即便他坦承身份也无济于事,恐怕会招来更大的怀疑。
不该这样的……他昨晚为什么问都没问一句就做了决定?就好像直觉该这么做似的……
——他的直觉,已经在害他了么?
姜遗光提着两个水桶到厨房门口,碗筷都从橱柜里取了出来,光亮亮地摆在盆里垒了一圈,挨个放在桶里浸一浸又摆回去,圆白瓷大碗面上就多了一层水光。
端起摆满碗筷的沉甸甸的木盆,进了斋堂,从第一排开始摆放,一张条凳面前摆两套。
文霁月和顾敛都重新回到了大殿后的一处平台,远远望见了蒋标等人,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几人在小角落里围成圈,悄声说话。
蒋标刚才也去“解签”了,顺便问起寺里的规矩,僧人们却都闭口不答,好像没听见似的。
他打算过阵子悄悄混进藏经阁去,看看里面有没有记载。
不过藏经阁这地儿只有僧人能进,香客进不去。香客们要看经?藏经阁外一左一右摆了条案,比较常见得着的经书都放了几卷,其他殿堂也不缺经书。故而没几个香客想进去。
所以蒋标打算找拾明混进去看看。
他这话刚出口就得到其他三人齐齐制止,让本来想同意的顾敛惊愕了:“他做什么了?”
三女遂将自己怀疑一一道来,说罢,另两人都禁不住起了一身冷汗。
顾敛:“……不能够吧……他图什么?”也不对,除了入镜人以外都是镜里的鬼,鬼做什么都不稀奇。
蒋标还没那么怀疑,见顾敛似乎很相信拾明,才真正起了疑心。
他可是知道顾敛背上还背着那个东西呢……一想到这儿他就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逃走。
估计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顾敛才要打消他们对拾明的怀疑。顾敛可能也和姚兄一样……早就变了。
秦谨玉问起那盏灯的去向。
文霁月冷笑一声:“他要害我们,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她问出拾明的住处后,偷偷把那盏灯放进了拾明的房间里。
怕他发现,还特地用绳子绑在床底下的床柱内侧,除非他钻进去找,否则绝对看不出来。
“如果他不点灯,恐怕也奈何不了。”蒋标道,“上面可是说了,看见第四盏灯后。”他重重地点出“看见”二字,“你藏人家床底下,他看见不了,岂不是不算数?”
文霁月满不在乎:“也只是试试而已,看他晚上怎么做吧。”
顾敛点点头:“这样也好。”
第337章
几人说话时, 不远处清脆的鱼梆声穿过重重人群散进他们耳中。他们就看见周边三三两两散落的人群尽往同一个方向去了。
“一起跟上吧,该去斋堂了。”秦谨玉望了一眼天色,冬日的太阳高悬在正当空。
“要不要叫上姚兄?”顾敛问。
文霁月眉头一皱:“我刚才去时他还在睡着,谁知道他醒来后会是什么样?”这就是反对了。
蒋标嘿笑一声:“那就这么让人干饿着?听说佛门里一日只吃两顿饭。”
文霁月斜他一眼, 冷笑:“把人叫回来要是发了疯, 你担这个责?”
蒋标连连摆手:“我的小姑奶奶, 何必这么大火气?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不叫就不叫吧。”
被他们这么一说,顾敛也觉得没必要:“那就我们自个儿去?”
秦谨玉颤声道:“文姑娘说得对,谁知道会不会出事?”
范世湘不说话。
于是一群人跟着人流往斋堂挤。这回去的地方又不一样了, 僧人们的斋堂和香客们的竟不在一处,在早上他们去过的斋堂背面的一间大堂屋。
里头同样挂着五观图,同样写着五观诗,左右两边开开道来摆了整齐的几溜儿长条桌椅,上面碗筷摆放好了, 还漾着水光。
他们不知不觉就跟过来了,其他人没什么大惊小怪,云板打响后,自顾自挑了位置坐下。五个入镜人就也拣了前后桌坐下, 偷偷看其他人。
秦谨玉仍沉浸于无休止的烦乱中,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烦意乱,可那股焦虑不安的感觉仍旧如附骨之疽, 挥之不去。
“好姐姐,又看见你了。”男童清脆声音从右侧传来。
秦谨玉吓了一大跳,猛地扭头, 就见才见过没多久的皮包骷髅一样的男孩坐在她右边, 盯着她嘻嘻笑。
他脖子上仍挂着玉项圈,底下是个长命锁。小细脖子伸长看过来, 让人几乎感觉他的脖子随时要给那粗如婴儿指节的项圈给勒断。
男孩右边也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约莫因为在寺中,没有过分打扮,但头上钗环、颈间项坠无一不彰显其家世不凡。二人约莫是母子,那妇人对秦谨玉微微一笑,一张枯瘦可怕的脸没有肉,一层皮随两边高高颧骨往上提而吊在嘴边,十分诡异:“这位姑娘好。”
说着妇人一拽小男孩:“犬子顽劣,见笑了。”五指微红的蔻丹在那双惨白干瘦的手上显得狰狞。
秦谨玉啊一声,心慌意乱道:“没有没有,令郎十分聪慧可爱。”
妇人笑得更开怀,没再说话,空荡荡套了玉镯的手爱抚着青头白面的男童,目光爱怜。
周边来来去去幽魂一样的影子穿梭,悄然无声,背后还能窥见明亮恢宏佛堂,无端让人觉得诡异又阴冷。
秦谨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没多久斋堂就彻底安静下来了,各自坐好,敛眉屏息,在一个领头老僧带领下跟着念供养谒。念完了,又有僧人提了桶和勺来香客们面前依次行堂出食。
和早上吃的区别不大,粥换成了梗米,馒头素包子窝窝头都有,还加了小菜。第一遍行堂后,秦谨玉没什么胃口,草草吃完不剩一粒,安静坐在原地等三遍行堂完,低着头侧眼打量其他人。
悄悄打量久了,她就看出来一点不对劲。
入镜人共三男三女,姚文衷不在,蒋标和顾敛应该坐一块儿才是。可蒋标却特地坐在自己这排最左边,旁边是文霁月。顾敛则坐在前排最右边。二人座次差了一排位。
他俩也没闹矛盾啊……蒋标还一直盯着顾敛打量呢。莫非在自己不知道时又出了什么事儿?
蒋标生得高大,饭量也大,早上去挑水没吃,这会儿饿得狠了,三两下吃完,等僧人第二遍、第三遍行堂时都抬手表示要加菜。
一般人不过添一次菜,像他这样添了两次的很少,引得行堂的僧人多看了他好几眼。
香客们进食的斋堂外,姜遗光低头接过僧人手里空了的小桶,里面只有一点点米粥残渣,他提着桶放回厨房。
“拾明,怎么现在就洗?可以等其他人吃过了再洗。”厨房里有人叫他。
姜遗光蹲坐在水渠边撩一瓢水冲进桶里,丝瓜瓤伸进去刷得干干净净,他笑道:“先洗一个也不碍事。”
那人就没管他,自己端着碗同样来到缸边浇一瓢水,哗啦啦冲洗起来。
香客们的碗筷需要让人洗,僧人们自己的碗筷则都要自己洗净。
吃过午饭,姜遗光留下来洗碗、收拾厨房,忙完过后又被叫去扫地。忙碌了许久,太阳渐渐西斜。
再过一阵子,就该做晚课了。
今晚天黑,不知又会发生什么。
整个下午都没见到那几个入镜人,也不知他们都在做什么事情。
趁着做晚课前最后一点时间,姜遗光拿着和他自己差不多高的大扫帚慢慢扫地,他左手手肘上不小心划了道疤,一直流血,后来包扎紧了才不留。好在他一贯能忍痛,这点小伤不妨碍他扫地。
扫着扫着,来到了僧房边。
从长廊这头望了过去,一溜儿门全都紧闭着。
姜遗光不知姚文衷被他们打晕了留下,他见无人,慢慢从前往后扫,扫到屋后,来到水渠边,就着漫天赤色霞光往里看,依旧没有看到灯盏。
但这时,他感觉到一束窥视的目光一闪而逝。
猛回头去,只见窗户紧闭,何来时没什么区别,不像有人窥视的样子。
屋内,姚文衷捂住还在狂跳的心口,胸口处衣裳攥得死紧,一声不敢吭。
方才匆匆一瞥,他看见……他看见……那个小和尚背后紧贴着个红红的影子!脚不沾地的跟着他飘!
那小和尚侧转过身……即便只是侧面,姚文衷也认了出来那是谁。
整个庙里,没有瘦成骨头架子和毁了容貌的僧人也就他一个。他们早上还碰过面!
他不傻,知道拾明和尚肯定有古怪。就是不知道只有他一个人还是整个寺庙里的和尚都有问题。
那群人……那几个一点不顾情面,把他单独丢在房间里,是要看他死吗?
愤怒之下更饥饿,姚文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他更害怕那僧人没走远,不敢出去,捂着肚子悄悄来到角落蹲下,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
天不遂人愿,他听到门外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房门被依次敲响,由远及近。
“有人在吗?”
若无人应答,那人便推门而入,不多时,再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
姚文衷吓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不出去,那东西就来找他!
怎么办?它越来越近了!
偌大空旷庭院,拾明小师父轻轻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越来越近。听在姚文衷耳朵里和地府中传来的魔音也没有区别了!
慌乱之下,他原地一滚,滚进了床底。
床底下有些积灰,身下是冰凉地板,上面是散发出酸木头味的床板,狭窄又冰冷,床裙垂下来遮住,只有一点点缝隙透进光来。
“有人在吗?”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拾明已经来了。
姚文衷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侧着眼睛从床裙里的缝隙往外看。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饿的,他感觉自己手脚有点无力,刚才滚进来也有些费劲。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平躺在床底,头撇向一边盯着床裙边留开的一点点缝隙。
门被打开了。
姜遗光提着扫帚进屋,先搭了个凳子放在门边,防止门突然被关死跑不出去,才扫视一眼屋里。
没有人,什么动静也没有。
手里扫帚在地面轻扫,很快来到床边。
姚文衷从缝隙里,看到一双穿着僧鞋的脚,慢慢走来。
它在扫地。
它就是来扫地的吗?它发现我看到它了吗?
他心跳得更慌乱,生怕下一刻那床裙就被掀开,拾明那张恐怖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露出狰狞诡笑。
他害怕了。
姜遗光扫到了床边,双目微微一眯。
床边地面上的灰有点不一样。
这张床的床上被褥有些乱,床柱边还扔了一根男人腰带。
他握紧扫帚,装作什么也没发现似的镇定地继续扫地。
那个人……或者说,那个东西……应该就在床底下。
该不该掀开来看看?
他已经冒险走进了这间屋子,如果贸然掀开,会不会出事?
姜遗光沿着床轻扫地面,绕开了。
转身的那一刻,姜遗光握着扫帚的手一紧。
桌上摆了四盏灯。
他刚才进来时明明白白看见只有三盏!为什么突然多出一盏?他可以肯定刚才绝对没有人进来。
是怎么多出来的,他一无所知!
姜遗光若无其事地又随便扫了扫地,扫帚试探地往床裙里扫了点,沙沙扫地声中,他听到了底下骤然间紧促的呼吸声。
床底下的可能是个人,只是他不确定是谁,会不会就是住在这间房的姚公子。
如果是入镜人,恐怕是觉得他不对劲才躲起来窥视吧?自己刚才应该没有露什么马脚?不……也不算,他刚才在水渠边找灯,被床底下的入镜人看见了,他们一定会怀疑自己。
……要不要杀了他呢?
又瞥一眼桌上的四盏灯,姜遗光匆匆离开,关上了房门。
他一路“扫地”,来到僧房院落大门口,时不时侧头往里看。不管房间里出来的是谁,是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都能看见。
太阳西斜后,天黑得就很快。
姜遗光立在树下,静静往里看,可那间房毫无动静,大门依旧紧闭。
召集做晚课的鱼梆声在山寺上空回荡。他该走了。
姜遗光既想留下,又不能违背,左右为难一会儿,还是提着扫帚离开,把扫帚一放就赶往大殿。正巧离去路上碰见了其他入镜人,一共五个,都往观音殿去。
只有那位姓姚的公子不在。
姜遗光一瞬间就明白床底下那个人是谁了,想了想,他快走几步上去,行礼后告诉那五个人,自己在扫僧房时偶然看见姚公子,他似乎不太好。
说了这句话后姜遗光就告辞了,他想知道这五个人会怎么做。
很有可能会一部分人去观音殿做晚课,另一部分回去看看。因为寺里并没有强硬规定香客们必须做晚课。
他很想知道,在自己房里发现四盏灯,和在别人房里发现他人房中的四盏灯会不会有所不同。
姜遗光和他们擦身而过,低眉垂眼。
没看错的话,这几个人都瘦了些。
第338章
正如姜遗光所想, 他们兵分两路,文霁月和蒋标打算回所住僧房看看,其他人则继续去观音殿做晚课,顺道问问能不能换房间。
如果换到香客居住的客房是不是就没那么多规矩了?几人都有这个猜测。
天黑得很快, 好在寺里处处都点了灯, 灯火通明, 黯淡的影子被拉在身前,形同鬼魅。
文霁月越走越感觉不对劲,侧头一看, 她觉得蒋标好像……在长胖?
不是错觉!蒋标肉眼可见地胖了起来,浑身就像充气似的一层层添肉。
起先还不明显,等他们从亮堂堂前头大殿来到后面没有点灯、一片黑漆漆的僧房院落外时……文霁月提起灯笼。
就着那点微光,她看到蒋标脸上肥肉已经把五官都堆得看不清了,两只眼睛也被肥肉挤成了一条缝, 边走边呼哧呼哧喘气。身上穿的衣服也饱胀绷紧起来,勒出身上一道道横肉。
蒋标本就是几人中最高大的,现在简直变成了一座肉山,再也没有原来一点俊朗模样的影子。
更古怪的是, 蒋标竟然丝毫没有发现一般。他实在太胖了, 走也走不动,只能走走停停。但他竟然没觉得不对劲, 反而想着继续往前慢腾腾迈步。
“……等,等到客房,我要躺躺……”蒋标呼哧呼哧边走边说, 黏腻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 挤进下巴肉和大了两圈的粗脖子肥肉之间的缝隙中。
文霁月看着他又忌惮又恶心,就像看到一只两脚人立行走的猪。
蒋标没发现, 她不能说。
这群恶心的东西,死了也活该!姚文衷也是个蠢货,性情大变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文霁月恶毒又解气地想,最好等到了客房以后发现姚文衷死在里面,蒋标这种肥猪一样的恶心玩意儿也早早去死吧!
灯光昏暗,蒋标没看清文霁月脸色,还在美滋滋想着等会儿看过姚文衷如果没事,他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好不容易进了院门,僧房静悄悄矗立在黑洞洞夜色中,天上不见星星也不见月亮,黑得怕人。
文霁月就知道出事了。
要不然,姚文衷为什么不点灯?他总不至于一觉睡到现在还没醒?
等再走近些她就听到了。
过于空旷,蒋标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就十分明显。同样的,从屋里传来一阵阵什么东西在地面擦行的声音也十分明显,还有一阵阵木头吱呀的声音。
应该是透过窗户纸看见了灯光?里面传来姚文衷艰难的叫声,含含糊糊,不知在叫喊什么,约莫是在呼救。
文霁月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她知道房里不能有四盏灯,手里这个和僧人们要来的灯笼是绝对不能带进去的。但是给蒋标……
蒋标已经长到了有原来四个那么宽,衣服绷得死紧,他费劲巴拉低下头要看她,身上衣服就滋啦一声从腋下那里裂开了。
一大滩白花花肥肉猛地蹦出来,他恍然大悟,伸手费劲地在身上东摸西摸,想把衣裳拉好。但衣裳碎布料早就飘得不见了。
文霁月憎恶地看一眼他又赶紧移开眼,勉强咽下火气哄骗道:“蒋哥哥既然一起来了,不如你开门瞧瞧?妹子心里有些怕。”
蒋标不上当,声音从几乎看不见的肉缝里:“你想骗我……我可不……上当。”
粗壮的手臂伸出来晃了晃,一座白花花的大肉山慢慢往后挪。
他本就高大,现在衣服都没了,文霁月更不可能去碰他,生怕沾一手油。她憋着气把灯笼放在门外,抬脚踹开门。
一开门文霁月就傻了。
桌上整整齐齐摆了四盏灯,不知摆了多久。
她几乎是看见的下一瞬就奔过去拿起其中一盏就要扔出去,而冲进门后来到桌边的同时,她也终于看到了一直含糊求救的姚文衷。
——她简直认不出来那是姚文衷!
躺在床底下,鼓胀痴肥的头探出来,更加庞大的身体被牢牢压在床底下动弹不得,他只能侧着头拼命在地上蹭,肥壮五个指头都分不开的手在床下乱抓,可这些桌子床架都是钉在地面的,他根本挣脱不得,只能任由满脸鼓胀横肉随动作像装满水的牛肺一样晃来晃去。
床板和地面将他严严实实地夹在当中,满溢出的肥肉从床缝里溢出来?
“文姑娘……文姑娘救救我……”
凑得近了,反而能听出他在说什么。
文霁月被恶心地后退两步,她手里还抓着灯,反应过来后跟碰到烧红的炭一样直接扔出了房门。
“别叫我!”文霁月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声音尖细,她看着姚文衷就好像在看什么很恶心的东西似的。
“肯定是你们两个蠢货自以为是,犯了忌讳……你们变成这个鬼样子,我凭什么帮你们?!就你们俩出事!其他人都没事!”
文霁月越说越气,胸中怒火不休。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怒火越来越甚,也变得不像自己。
姚文衷说话都说不出来了,听文霁月说话也含含糊糊听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到,文姑娘很不高兴。
眼睁睁看着文霁月走近,那张秀美瘦削的脸上因怒火格外狰狞。
她手里还攥着一盏没有点燃的铜灯,冰冷坚硬。
黑糊糊一片,放在门口的灯笼散发微光,将文霁月的影子投在姚文衷身上。
姚文衷终于感觉到了害怕……
“……啊……救……不要……”
铜灯狠狠砸下——
生死关头,姚文衷只来得及用力抽出手挡在脸上。那盏坚硬的铜灯砸在他肥厚的手背。
没有惨叫,也不疼痛,铜灯把那只白惨惨鼓胀肥厚的手背划开一道口子,而后……鲜血喷涌!
文霁月都惊呆了,很快反应过来闪身躲在门边往里看。
就跟吃鱼时戳破了鱼泡里面的气泄出来一样,姚文衷全身的肉都变成了血水一样的东西如泉涌从手背上的小口子源源不断往外喷。
他就跟被放了气一样慢慢瘪下去。
蒋标刚才挪远了几步,等他好不容易转过身来,地面积的血水已经快漫过门槛了,逼得文霁月不得不后退几步。
而瘪下去的那人,手背上血水还在喷涌,只是涌势渐缓,等汹涌血水潮汐一般毂涌着漫过门槛往外溅了几滴时,血终于流干了。
干瘦的姚文衷也终于能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他现在和寺庙里的僧人、香客没有任何区别,骨瘦如柴,身上看不见半点肉,活脱脱一层人皮包着骨架,眼窝和两颊都凹下去,瘦得可怕。
谁也看不出来他刚才还是个横竖一样宽的大胖子。
文霁月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连发脾气都忘了。
等那个浑身沾满血水,身上破碎的衣裳也被浸透、仿佛穿了一身红衣的姚文衷走到她近前……她才后知后觉地后退了一步。
“多谢文姑娘。”姚文衷咧开嘴笑道。
他就穿着这样一身血淋淋的破衣服往外走,身上淋淋沥沥滴下血水,两只血脚印踩在地面,越走越远。
蒋标也不敢拦他。
那么大一座肉山,姚文衷硬是看不见似的,出了院门,往左边拐了。
香客们真正住的客房就在那边。
文霁月盯着地面。
姚文衷留下血脚印就像被地面吸食了一样淡下去,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文霁月转过头去,发现屋里的几乎满溢出来的血水也跟被地面吸食一般飞快往下降,很快,屋子里也变得干干净净。
桌子腿、椅子腿、沾了血的床柱腿……都变得干净如新。桌上摆了三盏灯,安安静静放在那里,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文霁月觉得自己有点想吐,捂着嘴往后退,关上房门。
身后还有个蒋标……
文霁月看着他,明白了什么。
蒋标还在变胖,脸已经被肉堆满了,看不出原来的一点影子。他也愣愣地看着姚文衷离去的方向。
蓦地,后颈一疼,鲜血如注喷涌,将刚才插进来的簪子直接喷了出去。
文霁月早就闪身退到一边,阴冷地注视着一切。
和姚文衷一样,满身肉都变成了血水,跟熟透了的柿子似的一挤破皮,里面汁水就暴流不止。
蒋标张着嘴,肉山一样的身形飞速干瘪下去。
*
时间倒转。
大殿里,姜遗光随那些僧人做晚课,听他们念经说道。
但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大殿里打坐的一众僧人中,有两个眼看着慢慢……变大了?跟吹了气一样飞快鼓起来。
原本大家都在低头各自念经,谁也不看谁。可等那两个人鼓胀到把前后左右的人全都挤下了位置,再想不发现也难。
大殿里立刻闹起来,但没有闹大,姜遗光站在门边,见那群人熟门熟路地把人带到殿外,从身上翻出一根纳鞋底用的粗针直接扎在手上,那人手里的口立刻喷出一束小血柱。
等血流干,那两人又没事了。
姜遗光低声问其他僧人:“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人冷哼一声:“估计犯了禁呗,偷吃了不该吃的。”
姜遗光点头示意明白,目光看向地面淌出的血渍。
那些血……被好似活物的地砖吸了进去,吸得一干二净。
出了这么件事,晚课也不必做了。监院说罢,带领僧众最后念了一遍经,宣告结束。
一群僧人各自起身往回走。
姜遗光走在最后。
经过刚才放血的地方时,他停了下来,左右一看无人,蹲下去细看。
的确一滴血都没了,砖缝里一点红也不见。
见四下无人,前面的人走远,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肘上的疤,伸手抠破一点痂,挤出血滴在地上。
一滴滴血渗进地砖,流下些许红印,过不一会儿,印子也消失了。
他往前走了一段,再次蹲下去,故技重施。
血同样渗进去,消失不见。
姜遗光擦干血迹重新包好,放下衣袖,若无其事往前走。
这道疤是他故意划出来的。
他在厨房门口看了很久,知道他们煮饭不会过多,算好了量。
因而正午吃饭时,第一遍行堂,添梗米饭添包子馒头。
第二遍,没吃够的再添包子馒头和小菜等等,米饭基本吃尽了。
第三遍时,就是添和早上一样的粥了。
姜遗光主动帮行堂的僧人提粥桶,往里面滴了血。
早上和他一起去打水没顾得上吃早饭的入镜人有一个个头很高大,一看吃得就多。如果他没忍住,一定会添食的。
他往粥桶里滴了一点点血,不多,搅和后赶紧送进去。
等吃完了,他又主动帮忙把桶洗干净。保管谁也查不出来。
至于还会不会有人添粥……或者他想算计的那人没有喝粥……那也无所谓,只要确保有人吃下去,他就能知道,犯了禁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现在,他知道了。
是只有吃了“荤腥”才会变成这个样子,还是只要犯忌都会变成这样?
寺里那些干瘦如骷髅的僧人香客们,他们都经历过吗?
来到僧房院外,里面已经点起了灯,一间间房亮起光。
一排亮起的灯光,中间突兀暗下去两个。
那两个人没回房吗?
姜遗光回想了一下,知道那两间房的主人是谁了。其中一个他白日还进去看过,当时他躲在床底不敢出来,现在回想起来,恐怕是把他当成了鬼怪一类。
另一个……他又是为什么?自己的算计真的成了吗?
姜遗光走近后,其中一扇门打开了,顾敛和文霁月从房里走出来,后者脸色很不好看,快走几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拾明小师父打算上哪儿去啊?”文霁月张口便是阴阳怪气。
姜遗光行礼道:“施主,贫僧要回房休息了。”
文霁月呵呵笑,上下打量他:“……那就希望小师父晚上……好、好、休息。”
顾敛拉她一把,赔笑道:“拾明师父自便去吧,文姑娘今日心情不大好,还请不要同她计较。”
姜遗光目光穿过他们看到房间里瑟瑟发抖的秦谨玉,沉默不语的范世湘,又很快收回来:“无妨。”他微微躬身,合十行礼,转身走了。
文霁月刚才话头被顾敛堵住已是满肚子火,她还想拽着拾明说什么就被顾敛拦下了,眼睁睁看拾明离开,不由得更气:“你做什么?你拦着我?”
顾敛急急地压低声音:“别气了别气了,你不是说过你在他房里放了灯吗?难不成要打草惊蛇?”
文霁月脸色勉强好转,还是撑着说:“也用不着你提醒。”
顾敛好脾气地笑笑,没在意她甩脸色,后者转身进门去,看到满脸惊恐不知道在害怕什么的秦谨玉和木头桩子一样一声不吭的范世湘,更来气了。
“你怕个什么?啊?!你在怕什么?”文霁月手一指门外,“天天摆个死人脸,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有问题?再这个样子你干脆留在这儿好了,看着就不顺眼!”
秦谨玉本就瑟缩得靠着范世湘,闻言更往范世湘身后藏。
她也不想害怕,但……
文霁月想商量都找不到人,怒而摔门离去。
*
姜遗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先看了看房里,桌上只摆着三盏灯,旋即端了水盆出去打水。当然,打水后他也就着水面照了照,确保自己身后没有红色身影才放下心来。
盯着水面,默默发呆。
僧人、香客……外人……
手指沾了点水,在桌上画出三个圈,思索片刻,又添上一个圈。
如果没有猜错……
蒋标可能被他们用同样的方法救下了,只要等明日看看有没有多出一个枯瘦如干尸的香客就好。
手指移到第一个圈。
入镜人初来时,还算不得僧人也算不得香客。
沾水划一条线拉到第二个圈,横线上写下两个字——“供奉”。
等他们交了香火钱后,僧人们才开始将他们当做香客,他们吃饭和念经的地方也变了。
又划一条线,到第三个圈。
等他们犯忌,或食荤腥,或是别的,他们就会变成今天那两个突然变肿胀的僧人一样,扎破以后……他们就会变成真正的香客。
那僧人呢?
桌上水渍渐渐蒸干了,姜遗光站起身,看向衣柜上贴着的房规。
第一条是“凡入寺住宿香客……”
既可以说纸上所有的规则都是为香客们制定的,也可以说只有第一条是给香客们定的。
香客的规则在僧人房里,属于僧人的规则……会不会在香客房间里?
姜遗光想,明日需要想办法去一趟看看。
没猜错的话,蒋公子很可能就在那儿,到时试试能不能进他房间。
他想着想着不知为什么突然出了神,晃晃头回过神来,眉头微拧。
从前他并不会这样,不该出神时根本不会……
他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可环视一圈房间,那种古怪的感觉似乎被遮掩住了,无从查起。
这回的直觉,是对是错?
姜遗光不确定了。
他坐了许久才起身就着冷水洗脸漱口,简单擦洗后,上床躺下。即便心神不宁,依旧闭上了眼睛。
第339章
文霁月把灯放在拾明房里后自个儿也心虚, 回房间里上上下下搜过,床底下都扒拉了一顿,确定没有多出第四盏灯才安心。
她还有点想不明白姚文衷和蒋标是怎么回事,至于大殿里做晚课的那些和尚出的事儿……她没去大殿, 自然也不清楚。
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片万籁俱寂,她胸中怒火却愈发旺盛,只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 恨不得把见到的一切都狠狠撕碎!
他们问过能不能换客房,得到的却是笑而不答。那群秃驴!根本不让他们换地方!
文霁月恨恨捶床。
他们不能换,怎么蒋标和姚文衷就可以?!难不成都要先变成那副鬼样子才行?可……可如果让她变成那副模样还不如死了算了!哪怕富态也没富态成这样儿的啊!
再给一扎,那又瘦成皮包骨了。
文霁月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来, 憋着一股气蒙头就睡。
睡了没多久,外头传来敲钟响,一声声儿在空旷山寺里回荡。子时到了。
文霁月不得不躺正了准备休息,临闭眼前最后瞄了一眼桌上的灯……这一眼让她睡意全无。
她桌上原先摆着的三盏灯, 现在忽然变成了四盏!
文霁月惊地从被子里跳起来, 鞋都顾不上穿抓起那突然出现的第四盏灯就要拉开门,手放在门上又停顿了。
子时到了以后, 不得离开……
她可以把灯扔出去,但谁知道子时以后门外有什么?她打开门会不会碰见什么东西?
想到这儿文霁月就一肚子无名火。她什么也没做,为什么灯接二连三出现在她面前?
灯还拿在手里呢, 再不扔恐怕来不及了。
想到这儿文霁月狠下心闭着眼睛打开门, 一鼓作气把灯往外一砸迅速关门栓好冲回被窝。
应该没事吧?
铜质旧灯“咚”一声掉在地面轱辘往外滚,闷响让好几个没睡的人都听见了。
秦谨玉紧紧缩在被窝里, 恐惧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别找我……别找我……”
她睁着眼睛流泪,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她就是怕……
姜遗光也听见了声音,没在意,闭着眼睛默默思索。
刚才他听见了推门声和东西扔出去砸在地面的声响,不出意外,应当是有人发现了第四盏灯后急急忙忙扔了出去。
只要“发现”了第四盏灯就要立刻扔出去。
“听见了”第四遍早课声就必须立即离开。
“看见”了佛像睁眼含笑也必须立刻离开。
“看见”身着其他颜色僧袍的人不能和他说话……
“听见”井中有异响……
大部分寺规似乎都针对于人的观感,看见、听见,若是一个瞎子或者失聪之人,看不见听不见,这样的规则是不是对他们就没用了?
如果他进入一间放了四盏灯的屋子,但是他只看到三盏,会不会也有惩罚?
想到这儿,姜遗光总觉得哪里有古怪,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最好是同他们联手离开,可他的直觉却让他在最初相遇时隐瞒了身份。到现在,他们显然已经怀疑上自己,再和他们相认,弊大于利。
姜遗光脑子里乱乱的,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他把每个入镜人在脑子里想了一遍,又想着今天白日里发生的事,再想到寺规,一条条想,琢磨里头深意。
最让他不解的是那些被划掉的地方。
被划去的部分……意味着什么?
夜色渐深,一群人慢慢睡熟。
第二日辰时,钟声准时敲响。
顾敛睁开眼睛坐起,侧头看去,眼前一幕令他震惊。
桌上三盏灯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四盏!
他顾不得那么多,匆匆忙忙穿上鞋,抓着灯就打开门要往屋后跑,刚跑没两步差点被路上一个玩意儿绊一跤,再一看,这竟然也是一盏灯。估计是夜里被人丢出来的。
他顾不了太多,捡起灯揣着就跑到了屋后,两盏灯全都远远抛进了水渠里。
到这时,紧绷的心弦才渐渐放松下来。
顾敛抹把脸,回屋去。
文霁月环胸站在他房门口,见他回来就冷笑着挤兑他:“我又没叫你给我扔,你眼巴巴地这么心急做什么?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有问题?”
顾敛连连作揖赔不是:“没有没有,我也是想着可能是昨晚有人扔出来的,我才去帮忙丢了。”
“也是丢屋后的水沟里了?”
“是。”
文霁月冷笑,看也不看他,摔上门进去,没多久带着满脸水汽出来,看上去简单洗漱好了,叉着腰站在另两人门口。
“你们好了没?磨磨蹭蹭,有完没完?”
范世湘打开门,低头不语,安静地来到顾敛身侧。
文霁月看他这副懦弱样子就烦,但更让她烦的莫过于天天怕这怕那的秦谨玉!
这人在镜外胆子多大啊,还能拿死人头骨研究,一到镜子里就变成这种窝囊相!
她没空管那么多,踹门直接进去,一进去就看见秦谨玉瑟瑟发抖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个头,泪流满面,而桌上也摆了四盏灯。
“又是这破灯……”文霁月暗骂,抓着灯就扔出门去。
“拿去扔了!”这是对顾敛说的。
“你要赖到什么时候?要八抬大轿请你去不成?”
秦谨玉抽噎地从被窝里出来,瑟缩不已,牢牢跟着文霁月往外走,一点不敢多看。
一行人就在文霁月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前往观音殿,其他僧人香客们偶然瞟来几眼,皆没在意。
姜遗光在他们身后,低头慢慢往前走,时不时向四周张望。
等香客们都出来得差不多了,他终于等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姓蒋的那位公子,他也变得很瘦很瘦,和其他皮包骨的香客们没有区别,混在人群中,和人说说笑笑。
和他说笑那人姓姚,也是入镜人,他也变得如骷髅干尸也似。
看来,姓姚的那人也遇到了一样的事。
姜遗光犹豫片刻,向他们走去。
蒋标和姚文衷正说话,就见寺里的小和尚向他们走来,蒋标连忙作揖行礼:“小师父好。”
姚文衷亦如此。
姜遗光对姚文衷和颜悦色道:“见过二位施主。”
姚文衷昨天为了躲他,钻进了床底。今日一见又似乎没什么事似的,言行举止都十分正常。
搭上了话,三人不知不觉同行走着,姜遗光含笑着问他们为什么不和顾施主等人一块儿走。
姚文衷一拍脑门,奇怪道:“我这不是也没想起来吗?我竟然给忘了。”
“你说得对,是该和他们一起走,嘿嘿……”姚文衷瘦得可怕,搓着手嘿嘿笑,两只眼睛放出精光来。
叫姜遗光听着那句“一起走”,听出了点别的意思。
他又试探地问起他们房里有多少灯,够不够用。蒋标没回答,只道:“够用了够用了,不够我自会去找人要。”
说着,他呵呵笑起来。
姜遗光还要再问,可他们已经到了观音殿,那两人不再回答,笑着和他道别。
三人分道而行,姜遗光往前继续走。
蒋标和姚文衷刚踏进门,就见到其他四人坐在一块儿,顾敛冲他们拼命招手。
二人笑着坐过去,几人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说起话来。
……
姜遗光踏进殿门,先看了一眼佛像才来到最后一排的位子坐下。
他还记得,自己刚来的那天,亲眼见到……庙宇里没有佛。
可等他剃度后,他就看见了佛。
一切看似混乱无序的事件就像一盘散落的珍珠,姜遗光总觉得该有条线能将这些事串起来。可他现在还没能摸到那根线头。
从昨天夜里回去以后,那种被蒙蔽的不安感就愈发剧烈。
早课念过三遍,姜遗光不由得就想到了寺规。
“听到”第四遍诵经时……
不对,诵经都是僧人们念诵,他们如果也要遵守规则,又怎么会做出这种害自己的事情?这样一来,会是谁在念第四遍经?
刚冒出这个想法,第三遍念经念完了,本以为都维那就该准备唱赞谒然后该结束,谁知他唱着唱着,忽然又起了个头,高亢嗓门第四次念起了经文!
姜遗光腾地站起身就往外走。
“拾明?你去何处?早课还没做完!”有人在身后叫他。
大殿里又传来整齐浩大的诵经声。
姜遗光头也不回,只当自己没听见。
不能回头,不能回应,不能停下脚步。尽管他非常想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跟着念,但他不能回头看。
往回折返,中途经过观音殿,那些香客们也念完经了,一个个从殿里往回走。蒋标他们几个都看见了拾明,还想把他叫住,谁知根本叫不住他,头都不抬就匆匆走了。
“这么急着去哪儿?”顾敛纳闷。
文霁月冷笑:“甭管去哪儿,昨天的事还没找他算账呢。”说着她就快跑几步跟上去,抬手一拍,“你站住!”
拾明跟身后长了眼似的闪身躲开,脚下步子更快。
“你跑什么跑?心虚吧你?”文霁月气得跳脚。
顾敛想追上去让文霁月别生气,可他袖子又被可怜巴巴的秦谨玉拽住了,后者害怕得站都站不稳了,还是死命抓着不让他过去。
“别跑……别丢下我……”秦谨玉几乎哭出声来,“很可怕……太吓人了……”
顾敛不得不哄她:“什么吓人?怎么就吓人了?”
秦谨玉只会哭,哭得久了就摇头,什么也不说,探出来的眼睛满是惊恐。
顾敛没办法,胳膊上拖着个人往斋堂去。
范世湘在一边低头揪衣裳下摆,不说话,看他俩走了,游魂似的也跟在后面走。
……
姜遗光一路快走直直进僧房,进了院子仿佛仍能听见有人喊他,他一概不理,冲进房门就栓上了。
直到这时,那些声音才终于消失。
文霁月特地跑慢几步混在人堆里好不被发现,可等穿过斋堂后前边就没人了,她坠在后面追赶,踏进院门就听见门砰一声关上的声音,顿时更愤怒,冲过去砸门。
“你躲在房里干什么?你藏什么?!”又踢又踹,门板震得砰砰响。
“拾明!你给我滚出来!把昨天的事说清楚!!”
门板不怎么结实,再砸下去恐怕砸坏。姜遗光打开窗户一条缝往外看看确实是文霁月没有旁人,关上窗后,打开了门。
“这位女施主,有何贵干?”
文霁月没等他说完就拽着衣领子把人一拖,目光怨毒,伸手拍拍他那侧满是伤疤的脸:“我有何贵干?我是让你给我说清楚,你昨天做了什么?”
姜遗光任由她拉扯:“施主在说什么?”
文霁月呵呵笑,声音尖利:“你还想骗谁?昨天你不是偷偷回来在水沟里找灯?”
她的眼睛像电一样骤然放光,好像已经抓住了拾明的把柄:“你找那盏灯想干什么?”
姜遗光没料到竟然被她看见了,心里怀疑难不成他感觉到被窥视的目光来自于她?但姚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镇定道:“贫僧初来乍到,对此事有些好奇,才想查清楚。”
“自己查?他们没告诉你?”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
现在他也明白为什么那些僧人不告诉他了。
他们还不是“同类”。
就像这些入镜人,他们还没有完全变成“香客”,所以,其他真正的香客虽然不会排斥他们,但也不会完全接纳他们。
有那么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
所以……这些人,包括他自己,才会性情大变,或是越来越急迫,或是害怕、恐惧。反观那些僧人、香客,他们似乎都十分平和,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只要他们的情绪燥乱到顶点,就会犯错,从而主动或被动地成为寺庙中的一员。
要想知道更多,就必须变成“同类”,变得和那位蒋公子、姚公子一样才行,但这个方法太冒险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也不对……
姜遗光看着脸庞瘦削许多的文霁月,还有他自己伸出去的干瘦的手背。短短两天他们就瘦了这么多。
即便不按照那种法子,待久了,他们也会慢慢变成真正的“香客”和“僧人”,不过早晚的区别。
“文姑娘,不如进来商议……”
文霁月抬手就是一拳:“谁想和你商量?一群道貌岸然的东西!”
姜遗光挨了一拳也跟无所谓似的,忆起这群入镜人的行径,冷静地想——更糟糕的是,他们性情变得太快、太糟,即便要联手也不成了。
入镜人本就要抱团才好保命,每个人探索一部分秘密,再联合起来,就能拼凑出死劫真相。可落到这个地步,他说的话这群人未必信,这群人也变得难以成事。
文姑娘怒意上头容易坏事,秦姑娘被吓破了胆什么也做不成,范姑娘不知为何缩了许多再不显眼。顾公子又变得软弱,受控于文姑娘。
至于已经变成香客的那两人,姜遗光更是想都没想过。
第十重死劫……攻心么?
第340章
文霁月还要吵闹, 姜遗光强拽着她进了房间关上门,一手捂住她嘴不让她发出声音。
文霁月只觉那人的手铁钳子似的牢牢卡住了,动弹不得。她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一点点害怕,害怕过后, 怒意更甚, 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疯狂挣扎起来, 张口就咬住了拾明捂住她口鼻的手心。
“噤声,有人来了。”刺痛传来,姜遗光任由她咬, 眼睛都不眨一下,低声劝她,撞进一双母狼一般憎恨凶狠的眼里。
门外确实有人来了,那两人行踪毫无遮掩。
姜遗光捂住文霁月将她拖到窗后躲着,打开一点点窗户缝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
他并不很担心, 左右不过手掌心添道疤,但要是文霁月把他的血咽下去那么一点点……
“寺庙中禁食荤腥……”他倒想看看,对方下场是不是和那些僧人一样。
文霁月怒火攻心,竟硬生生真将他手咬破一大块皮, 腥甜温热的血一股脑涌进嘴里, 偏偏拾明还捂着她嘴,一不留神……她咽下去了一口。
姜遗光透过窗户缝看见……进来的人是蒋标和姚文衷。两人笑着往里走, 除却二人身形枯瘦外,一切和异变前没什么两样。
他们突然回来做什么?总不可能也听见了第四遍诵经声吧?
直到现在姜遗光仍不明白第四遍诵经声意味着什么,第四盏灯又意味着什么。
手里挣扎的动静小下去, 文霁月睁着眼睛, 逐渐气弱。
姜遗光随手抽张帕子堵住她嘴,才慢慢放开她。另一边悄悄从窗户缝里往外看。
他不知道蒋标进了哪间屋子, 也不知道具体做了什么,但他能看见对方从房里出来、踩在走廊地面上时,他手里拿了……几盏灯?
奇怪,他为什么要把灯盏从那些人房里拿出来?如果他想害那些人,不应该把多余的灯放进他们房间吗?
姜遗光没想通,目视那两人一人手里捧了一两盏灯离开。
此时无人,僧房内外寂寥无声。两人身着深色长衫从空荡长廊往外走,枯瘦如干尸,仿佛风大一些就能将两人吹跑,安静得瘆人。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姜遗光才关上窗,转头看向瘫倒在地的文霁月。
约莫是犯忌的缘故,文霁月在他眼前慢慢如发面馒头般膨发起来,从头到脚吹气似的一点点变大、变鼓,原本瘦得凹下去的两颊肉渐渐生出来,白生生得往下耷拉晃荡。
她的神色也一点点从怨恨变得迷离。
姜遗光只是垂头看着她,等到躺在地上的文霁月身上堆积的肉涌过膝边,他跨过对方伸出的粗壮结实的手臂,踏出门去。
当初替他们布置僧房时,他就将这群人安置在了和自己同一列。到现在他也记得每个人原本住什么房间,姜遗光打开文霁月的房门后,看见桌上摆放了四盏灯。
看来……刚才那两人没有带走文霁月的灯。
姜遗光从刚才就冒出一种古怪的想法,到现在终于能放手试一试。
他将房里的四盏灯,一个不剩,全取了出来,堆在走廊外。
而后,关上房门。
这样一来,她房里一盏灯都没有了。
倒在地上的文霁月,身上突然迸溅出大量鲜血,一股一股喷溅开来,姜遗光还没走进去就在外看见窗户上糊的浆纱都被溅出的血水绘出一幅万梅图。
他立在打开的大门不远处,静静看着里面的人在血水中痛苦翻滚挣扎,原本迷惘的神情再度变得暴怒狰狞,复而又变得迷茫,就像身体里多了一条愤怒的灵魂不断挣扎。她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和那些和尚一样,随着鲜血喷涌,肥硕躯体飞快干瘪下去,渐渐从一座肉山变成皮包骨的枯瘦干尸模样。即便到这地步,她的血仍旧在流,一刻不停。
到最后,她张着嘴巴,双目怒睁爆凸,停留在一个将将扭曲的神情中没了气息。
姜遗光见多了死人,隔着三尺远,也能看出——
她死了。
房里一切沾着鲜血的地方都似活过来一般飞速将血迹吸湿进去,就在他面前,不出半刻钟,原本血腥可怖的一间房再度恢复得干净整洁。唯有地上一堆突兀的干尸,长发枯黄凌乱覆在干瘦头骨上,遮住半张死相扭曲的面庞。
姜遗光把她从自己房里抱了出来,蜷成一团的尸骨轻飘飘的,比一斗米重不了多少。
褪去血肉后,人的骨头也不过斗米重罢了。
他把对方尸骨放回房里,又转头要把门外的灯拿进去。可……原来放在门槛边的四盏灯,如今只剩下两盏。
姜遗光把两盏灯都拿进来,放在桌上。这种灯并非靠灯油点燃,里头贮存的是灯蜡,平日不容易泼洒出来。
放上两盏灯后,文霁月的尸骨毫无变化,仍旧是一滩皮包骨的干瘦白骨。
姜遗光吹亮火折子,试图点着灯,可这两盏灯怎么也点不着了。
因为文霁月已经死了的缘故吗?
他的视线转而投向木柜外贴着的房规,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被涂去的惩罚与第八条。他看向了第五条房规。
“其五,寺庙内所有住房内只有三盏灯,以示三皈依、三福与三藏。若见第四盏,需立刻丢弃,不得点燃。”
他早该想到,恶鬼没有这么好心,怎么可能会让他们知道遵守后就能活下去的房规?
这里……每一条内容,恐怕都有漏洞。
姜遗光知道,所有入镜人都在这次死劫中不知不觉扭曲了性情,包括他自己。
他清楚自己的为人,平日容易想得多,关键时愿意赌一把,该小心时也会小心,可在镜中却无端莽撞了许多,不少时候却又犹豫不决。
其他人的变化就更别提了,几乎像变了个人一样。
而在他们最早生出变化之前,没有人见到所谓的“第四盏灯”。
第一个看见第四盏灯的人,是秦谨玉。她因为听见兽吼、又见到第四盏灯十分恐惧,后来才会整个人都被恐惧击溃了一般再也立不起来。
可现在回想来……她是因为见到了第四盏灯才开始恐惧。还是因为恐惧,所以才会开始见到第四盏灯?
这么倒推过来,就简单许多了。兽吼就是引发她恐惧的引子。
因为恐惧,“见到”了第四盏灯,秦谨玉自然会将“第四盏灯”扔出去,这样一来,房里就只剩下三盏。房规似乎在告诉他们,维持住三盏灯这个数字,他们就不会出事。
可这“第四盏灯”真的存在吗?他们扔出去的,真的是第四盏灯?
姜遗光知道,昨天夜里文霁月扔了一盏灯,早上起来后顾敛把她的灯一并扔到了屋后。
而灯被扔走后,文霁月的愤怒一发不可收拾,再也克制不住。
姜遗光猜测,他们心智失常的源头,应当有一个“引子”,这引子初步让他们心神不宁,之后便很容易见到第四盏灯。
但第四盏灯是不存在的。
他们扔出去的,都是自己房里原有的三盏灯。
越是神志不清,越容易“见到”更多的灯,就越会将“多余”灯盏扔出去。而房里真正的灯盏越少,便越容易失去理智。如此恶性循环,等他们房里的三盏灯都被自己亲手丢掉以后……
——他们的性命也就被自己亲手扔掉了。
所以,房规里才说明不要点燃第四盏灯。恐怕也是因为点燃后就能发现,只有三盏,没有第四盏吧?
当然,发现了这个真相后会出什么事也不得而知。
姜遗光原来只是有些怀疑,到现在终于能确定。
现在,文霁月死了,她房里的灯也终于褪去假象,只剩两盏。恐怕等住进新人后,又会变成属于房客的三盏灯。
姜遗光离开房间,关上房门,回到了自己房里。
桌上三盏灯还在,只是灯蜡少了许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在不知不觉中卷入进去了。但他并不像其他人那么严重,这又是为什么?
他分明记得自己在某个时间格外心神不宁,后来又突然转变了。之中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
姜遗光打算等再有一个入镜人回来后,用他试试,如果亲眼看见四盏灯并点燃,又是什么后果。
现在看来,这些灯更像是类似他们的性命?或用佛家中的灵魂来解释,更能说通。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什么。
灯中的灯蜡并非用之不尽,就算暂时看破了,忍着不把“第四盏灯”扔掉,等灯蜡被烧尽后,不也相当于这盏灯废弃了吗?
他的心神不宁,是因为每晚都在点灯吧?等第三盏灯也被烧尽后,他又会变成什么样?
姜遗光闭了闭眼,真的觉得有些棘手了。
似乎不论怎么选都是一条错误的路,无非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这只是第五条房规,就差点要了他的命。其他七条,又藏着怎样的杀机?他又在不知不觉中触犯了多少自己都没察觉的死路?
还有……第八条,被涂去的那一条,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