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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1章

    这座庄子背靠一座山, 山下是大片平原,临着平原的山坡还算缓和,背面地势就十分险峻了,普通人想从山那头过来几乎不可能。

    军队就驻扎在庄子外, 高高低低营帐围了一个大圈, 谁都不让进。直到贾府上来了车, 验过马车外徽纹及车夫递来的令牌后才把人放进去。

    一列车队慢慢悠悠往里进,打头三辆大车后面跟着小车,分别坐了贾伏源的次子、四子、长女及少爷小姐们带来的一些贴身仆从。

    三辆大车后是稍微小一些的车, 姜遗光在里面。

    再后面又是跟着几辆大板车,绑了不少吃的穿的用的东西,几十号穿着粗夹袄的人搓着手跟在旁边。他们是跟来干粗活的,甚至连厨子和锅碗瓢盆都带来了。

    贾伏源自己来不了,便想让儿子们来看看。他膝下儿女成群, 个个斗的跟乌眼鸡似的,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女们不省心,只是他乐得清静,看这些在外面斗来斗去的孩子们在自己面前装乖弄巧。

    可现在, 贾伏源老了, 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他还不想死。

    骤然间衰老, 说出去谁也不信。如果他死了,就是长子继承家业。那他的大儿子会尽心帮他治病吗?

    以己度人,贾伏源不敢信。

    他一个都不信。

    他把老二和老四和大女儿叫了来, 叮嘱他们去, 谁要是能帮上忙,谁就是在老爷子面前立功。

    不用他说, 这三个都会想办法压老大一头。

    姜遗光知道他的心思,不过这样也好。

    要是他只派一个人,自己还要事事受对方制掣。这一下子来了三个,三人看起来都不合,他们自己打就打不完了,只会想办法来拉拢他这个外人。

    进庄子后,姜遗光就下了马车,骑马往里去,一面骑马一面观察。

    柳大等人全都聚在他身边,警惕地看着四周。

    冬天的山庄中遍地枯黄,寒风刮得紧,呜呜往各种缝里吹。许多日没有打扫了,地面房屋似乎都积起了灰,又因没有人住,看着格外荒凉凄清,他们像一群外来人闯进了荒野中,打搅了本来的寂静。

    这座庄子被宋家买下后,主人家几乎不在庄子上过夜,因而里头只建了一座三进带两院的宅院供主人家居住。

    庄子上的粗使婆子和长工们都住着更低矮的泥巴或木头搭出来的屋子里,散落房屋远远围在大宅院外圈,算是护卫。要是有强人来了,他们也能挡一挡。

    沿路走来,那些低矮的房屋都有被人强闯入的痕迹,有些地上还留着已经发黑的血迹,看上去就知当时情况并不平静。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到供他们居住的宅子。

    从宅子所在再往后约二三里,山峦冒头。山的这面平稳,另一边崎岖。因而这座山上的树虽然茂密,却没有野兽生活的痕迹,从山上还有一条小溪汩汩流下,通过人工挖凿的渠池流淌进庄子中新挖的池塘里,冬日的泉水瞧着就透出一股冰冷寒意。

    姜遗光一路走来,四处观察。

    这块地方作为庄子算大,但作为一个村庄就显得小了。可再小,要一寸寸去找坟墓所在地也很难。

    他心里思索当初母亲的坟会搭在什么地方。不知不觉间,马车和车队终于到了宅子大门外。

    贾伏源的下一代取字辈从历字,老二名叫贾历书,老四名叫贾历谦。大女儿贾芳瑛名字不便透露给外人,因她是招赘而不是嫁人,所以现在也能称一声贾太太或大小姐。

    三人各怀鬼胎。

    在他们看来,姜遗光此人实在年轻得过分,要说他真有什么真本事他们是不信的,可父亲相信他,还让他们跟过来,说不定就是危言耸听,故意说自己病了,好考验他们。

    贾伏源没敢让他们看见自己病后的样子,是以几个儿女都生了疑心。

    直到宅院前,车轿停下,贾历书当先从马车里出来,他好像才发现姜遗光在背后骑马似的,惊讶地迎上去:“哎呀哎呀,这天寒地冻的,先生怎么独自骑马?”说着又假装训斥下人,“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也不知道拦一拦?”

    被当成下人的柳二脸色一黑,没说话。

    贾历谦也从轿子上下来,他穿着身银狐斗篷,瞧着脸嫩,年轻。他望一眼没几天就被修得格外精致的宅院,对哥哥笑道:“二哥,我们还是赶紧进去吧。外头天冷,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贾历书心里大骂要你来充这个话头,面上笑道:“四弟说得是,我只是担心先生罢了。”

    兄弟两人言语交锋间,贾家大女儿,即贾芳瑛直接让人开了大门,换轿子抬进去——先占个好房间才是正理。

    现在兄弟二人也顾不上吵架了,一前一后笑着迎姜遗光进去,不管姜遗光是不是滥竽充数之辈,既然父亲说他有本事,那他们就必须把他当做有本事的人一样看待。

    “先生你看看,这屋里有什么不妥吗?”到了正院,贾历书笑着问出这句话。

    他不觉得这庄子有什么问题,房子看上去虽有些陈旧,可翻新一番,再在外面种些果树,请几位美人来,到了夏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姜遗光摇摇头:“我再看看。”

    来之前他就问过周老婆婆,母亲埋葬的地方大约在什么方位。可周老婆婆年纪实在大了,记不清楚,她说自己家就在村子的西南边,宋钰家离她家不远,后来埋葬又埋到了后山上。

    后山哪里,她也不记得了。

    后山……

    站在院子里也能看到不远处山峦起伏的剪影,姜遗光心想,后山会是指这儿吗?

    擅长打听的马元义下去了,不一会儿就和几位少爷小姐带来的下人们聊得火热,再不久就回来了一趟。

    “他们听说山上有灵药,叫少爷小姐们过来就是献个孝心,还以为我们是附近猎户,来带他们上山的,”马元义说着都好笑,庄子的土地还算肥沃,可那座山一看就光秃秃黑黢黢的,长根草都难,怎么可能长出药来?

    姜遗光说道:“和他们说明日就上山吧,只是任何人都别跟来,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到时你们在山下接应我。”

    见其他人还要反对,姜遗光道:“没关系,我不会出事的,反而是你们跟上去才容易遇见危险。”

    见他态度坚定,其他人不再劝说,只好给他准备一些上山用的东西,镰刀、匕首、细绳,止血丸金创药等等,还有个特质的骨哨,用力吹响后声音极为尖锐,能穿透近一里地,有时还能驱兽,野兽听了也要逃跑。

    要是姜遗光需要什么,在山上吹一声哨子,他们在山下听到了就能立刻上来。

    一切准备好,估摸着其他三人也安顿好之后。那边就来了人,说请姜先生去正堂吃饭。

    三位少爷小姐都沐浴过,换了新衣,坐在重新布置打扫过的大堂里还觉得不太舒服,总觉得周围乱糟糟灰扑扑的,不如家里自在。

    “我怎么觉得这宅子里阴森森的?”贾历书嘀咕。

    贾历谦笑着说:“二哥是不是近来体弱着凉了,这庄子可是父亲最近新得的,让我们先来看看,怎么能这样说呢?”

    贾芳瑛懒得理他们,自顾自打量。

    正堂里原来应该挂了画儿,现在那两幅画也没了,墙面上留下两道比周围白一点的印子。

    桌子椅子都是旧的,尽管擦洗过许多次,还是散发出难闻的霉味,墙角总有更深一点的污渍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地板铺了淡青色的石砖,还算平整,没有铺地毯,地砖缝里看着也黑糊糊脏兮兮的,定是那些下人干活不精心……

    贾芳瑛越看越嫌弃,胃里翻腾,却又不能马上离开。

    厨房那边赶忙上了菜来。

    正这时,姜遗光过来了。

    几人虽都怀疑父亲找的这人是江湖骗子,可行骗也要有本事才行,当先一条就是要长得好。前头那几个无一不是须发皆白仙气飘飘,一看就是世外高人的形象,若不然,贾伏源也不会信他们。

    姜遗光和他们又有不同,生的实在好,看着年轻,身体还在抽条,整个人跟春日里拔地而起的鲜笋一般,加之笑容可亲,让他们很难生出恶感。

    姜遗光来了后,就把打算明天上山的事情说了。

    菜一盘盘端上来,四荤四素冷热汤满满当当摆了大桌后摆小桌。贾历书正让丫鬟给自己挟菜,闻言劝道:“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先生不如多休息几日,等天气暖和了再上山也不迟。”

    他一说话,他的好四弟就要跟他唱反调:“二哥此言差矣,虽然辛苦,可为了给父亲尽孝,又怎么能耽误?只能劳累先生一时,先生恩德我们不会忘记。”

    贾历书咬牙:“我不过是担忧先生劳累,四弟怎么总是误解我?”

    他俩争执起来,贾芳瑛看着就烦,筷子重重一拍:“好了!当着客人的面闹,像什么样?”

    她和贾伏源的长子为一母同胞,自请过来就是为了防着这两人。

    “先生既然决定了,我们也不便阻拦,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总不能怠慢了先生。”贾芳瑛转头又对姜遗光亲切微笑。

    姜遗光点点头,同样微笑,像是根本没看见方才几人打机锋:“多谢,我知道了。”

    贾芳瑛又说:“先生虽然带了随从,可独自上山实在危险,父亲临行前交代过,还请先生带些护卫一起去,”

    姜遗光面上笑容不变:“不必,我一人行动还要快些,人多了误事。”

    他感觉到了庄子上的确有奇怪的东西,说不定就在后山上。

    说不上来是什么,但让他感觉有点不舒服,好似闯进了某只野兽的地盘后一直被注视一般。那种如影随形的怪异感久久挥之不去。

    可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觉得奇怪,连近卫们没有任何感觉。

    看上去最敏感的贾芳瑛面上不舒服,也像是因为环境糟糕不习惯,而不是她感知到了什么。

    贾芳瑛握住茶杯的手微顿。

    她总觉得眼前这位姓姜的年轻公子身上有什么很怪异的地方,他嘴里说着多谢,可那双眼睛总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某些古怪的东西。

    想起父亲的叮嘱,贾芳瑛还要再劝,却无意间抬起头和站在姜遗光身边的一个护卫对视一眼。

    后者眼里涌上的凶煞之气,让她差点碗都拿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个护卫……怎么有这么重的杀气?

    再看过去,那护卫又低下了头,一脸憨厚,叫贾芳瑛以为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被这么一打岔,她也不好再提起,只好心里暗自算计着等这位先生明日上山后,赶紧派十几个人在后面偷偷跟着,至于姜遗光自己带的护卫……先调到别的地方去,以免打草惊蛇。

    姜遗光过来通知后吃过饭就放下筷子,无视了贾家兄弟二人的暗流涌动,提醒道:“明日我说独自上山便是独自上山,几位最好不要让人偷偷跟着来,否则,会出什么事我也不知道。还有——”

    “诸位夜间休息时,多加小心。”

    说罢转身离开,叫都叫不住。

    他本来就不打算解决麻烦,去看一眼父亲留下的东西就走。虽然要和贾家打交道,但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很快发现,与他们和睦相处,不如以势压人。

    有些人需以情谊打动,“真心”换得真心。

    有些人则生来就不信这些,那就不必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好人,只要让他们对自己敬而远之即可。

    贾历谦皱眉,对贾历书偷偷道:“这先生也不知是何来历,对我也就罢了,对二哥也这样不客气。好生无礼。”

    贾历书心里也这么想,可四弟明晃晃说出来就让他不高兴了,道:“高人自有风范,要你在这里说?”

    到这个破地方哪哪儿都不舒服,贾芳瑛看见他们,更如生吞了活虫一般厌恶,把筷子一放:“我用好了,你们随意。”

    起身走了,侍女们连忙跟上。

    走出大堂,还能听见他们兄弟二人和婢女的调笑声,听的她更烦躁。

    从答应兄长和父亲后坐上车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贾芳瑛就一直觉得胸口好像有一团火在冒,浑身又闷又冷地难受。她想回家去,可还是不得不按照父亲的意思留在这儿,以免那人偷偷藏起山上的宝物。

    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宝物,可父亲信誓旦旦说有,总不能是假的吧?

    晚饭吃过后,天很快就黑了。

    白天坐久了车,这庄子上又荒凉,因此尽管他们是第一次来,也没有什么庆祝的意思,草草洗漱后睡下。

    厢房中,贾芳瑛翻来覆去睡不着。

    姜遗光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在她心里反复回荡,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每一个字每句话似乎都含有深意,好像他笃定晚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大哥告诉她说父亲没病,就是想把弟弟们提上来打压他,她只要看着他们就行。

    父亲说,山上有宝物,能延年益寿,大哥知道了定会私吞,只要她能取来,她就能得到和大哥手里一样多的产业。

    她有些心乱了,不知该听谁的。

    被窝里放了汤婆子也只觉得干巴巴发烫,屋里炭盆烧的人浑身不舒服,干燥的冷硬和燥热混在一起,刺得人皮肉发疼。

    贾芳瑛辗转许久,困得实在厉害才睡着。

    另一边,贾历谦松开怀里的侍女,命她出去,房门外随即进来三个粗使打扮的精瘦汉子。

    “记着,明天盯紧了他,在山上要是被发现了,你们知道该怎么说。”

    三人齐齐下跪,齐声道:“小的明白。”

    贾历书那边早早熄了灯,抱着通房丫头睡在被窝里,很快打起了呼噜。

    怀中女子身躯柔软,散发出温热清香,冬日里更令人爱不释手,他抱得更紧了些。

    深夜寂静。

    一声尖叫打破,各处匆匆亮起了灯。

    贾历书哆哆嗦嗦地裹着被子缩在床角,惊惶无比:“来人!快来人!”

    他看都不敢看刚才被自己踢下去的那个“人”,拼命大叫起来。

    被踢下去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晚才柔情蜜意,怎么今儿一早就……难不成是她昨晚伺候的不周到?

    她也不敢辩解,噙着泪披了衣服跪在床下拼命磕头求饶。

    二少爷最不喜欢有人哭喊求饶,也不喜欢别人磕得难看,要是她弄出大动静来,只会罚得更重。

    房外很快传来动静,守夜的侍女急匆匆推门闯进来。与此同时,女子看见了自己因为跪下去披散到身前的头发……和她放在膝盖两边的手,还有进门后侍女盯着她惊呆的模样。

    房门内外,两声尖叫同时响起。

    女子不可置信地把手举在眼前看着手,背上苍老如鸡皮般的皮肤,和自己脸颊边垂下的白发,抬手一摸脸,又惊恐大叫一声,昏死在地。

    “快点把她给我抬出去,你们干什么吃的?怎么让这么个人混进来?!”贾历书还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以为自己被一个老婆子爬了床,恶心地想吐。

    暴怒中,抬手抄起瓷枕便甩下床,啪一声炸开。

    侍女听着声音就是一抖,膝行着爬过去,她力气不大,抱不动,其他人全都在门外不敢进来,她只能一个人把人往外拖。

    等地上那老妇人被翻过来,露出正脸,他才看清楚这老婆子和昨晚在他床上的丫头眉眼有些相似,穿着的外杉……也是同一件。

    十只鸡皮皱巴的指头尖,涂了一模一样的鲜亮蔻丹。

    这下贾历书也腿软了,哆哆嗦嗦张着嘴要说什么,还没说出口,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少爷!!——”

    ……

    他院子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其他人不可能不知道。

    贾芳瑛那边没人敢打扰,还是早起时有侍女来报,听说有人爬二少爷床,还没听完就厌恶地皱了眉,让侍女不要在自己面前说这些腌臜事。

    从进门起,侍女便欲言又止。贾芳瑛让她退下,那侍女倒也恭敬退下了。

    只是贾芳瑛还是感觉她们似乎变了个样。她们好像在偷偷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

    连带着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铜镜。

    面前铜镜有些模糊,可依旧照出她仿佛一夜间就长出来的十几条皱纹和花白头发。

    ……这是她?

    这是她?!!

    满屋侍女齐齐跪地,头紧紧贴着地面,不敢抬头出声。

    她们想说的,可是谁都不敢触霉头。现在……小姐自己发现了。

    贾芳瑛发疯似的摸上自己的脸,掌心不再光滑的触感告诉她,自己看见的不是幻觉。

    她一夜之间,变老了!

    贾芳瑛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疯狂伸出手摸脸又去抓自己身上皮肤,越看越恐慌,慌乱地抓起头发一看,里面果然夹杂了大半灰白色。

    她这才明白侍女们看自己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群……这群贱人……

    她变老了……她变老了!!

    恐慌到极致反而说不出话来,只从嗓子眼里发出破风般的嘶哑声音。贾芳瑛脑子一片空白,忽地抬手把镜子恶狠狠地朝身前仍旧年轻貌美的侍女头上狠狠砸过去。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什么。

    姜遗光昨天临走前微妙的那一句话——他让自己夜里睡觉时小心留意……

    “把姜遗光给我叫过来,快去!!”贾芳瑛完全失了风度,声嘶力竭尖叫出声,“快去,否则我扒了你的皮!!”

    侍女被砸了一脸血也不敢哭,听了这句话连滚带爬跑出去,鞋子都跑掉了,可到姜先生住的地方后一问才知道,姜公子一大早就上了山。

    她也惊惶地跌落在地,不可遏制地浑身发起抖来。

    这可怎么回去复命?

    ……

    姜遗光独自一人在山上走着,手里握着山海镜,时刻不敢离身。

    天蒙蒙亮时他就上了山,跟踪的人全被他甩了,自然不知道院子里又发生了什么怪事,也不知道那些人在拼命找他。

    此刻他只想知道这山上的坟究竟会在什么地方?到底是不是他生母的坟墓?

    他父亲留下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十几年过去,山中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好在宋家听说不是苛刻的人家,山上有坟墓,他们总不至于让人迁坟才是。

    山不算大,地势还算平坦,草木也荒凉,爬上去很容易,但要找遍其中能建坟处却很难。

    姜遗光很快就爬到了山顶,往下看。

    听说山背面崎岖险峻,再往下是悬崖,那儿藏着许多野兽,普通人过不去,但野兽也过不来。

    不必想也知道,当初建坟的人不可能把坟墓修在背面,于是姜遗光站在山顶往下看,希望能看出些什么来。

    俯瞰之下,他感觉自己渐渐看出来了什么。

    山脉连绵起伏,山中开辟了不少小路,这些道路杂乱无章好似只是被人随意踩出的小路。

    可山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又有谁会来这座山上开路?

    再仔细看,那些小路看似凌乱,却隐约有某种规律,构成了什么图案。

    姜遗光移动位置许久,飞快后退,再奔到下一个小山头。

    阳光下,那些前后远近不一的凌乱路线在某个角度下终于在他眼中勾勒出一个清晰又眼熟的图案。

    像一朵花。

    “花心”正中,一座小山坡坟起,他目力好,能看见山头种了些眼熟的花,冬日寒冷,花枝头的叶全部凋谢了。但他依旧能分辨出那是什么。

    是芍药。

    是那里,不会有错。

    他确定下位置后就从小山头上跑下来,往那个放下去,穿过一条小峡谷后,又过两座矮山之中的一线天,刚进入,便察觉到更透骨的一阵阴凉。

    冷浸浸的风能把人骨头都穿破,眼睛好像都要被冻起来。

    姜遗光没管这些,搓搓手就往小山坡上跑。到这么近的地方后山上的芍药花看起来更加显眼,可这儿的地势比来时要崎岖些,也没有任何小道,好在地面裸露着岩石,草木难生,他找了个地方就往上爬,总算让他到了枯萎的芍药旁。

    姜遗光分辨出一旁的岩石就是他方才看见的花心,围绕着岩石转了一圈,在地面摸索后也没有找到什么机关,姜遗光又去看岩石后贴着山壁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东西,依旧无果。

    岩石旁边,一座孤零零石碑矗立。

    风吹日晒,石碑上刻着的文字都模糊了,但依稀能分辨出宋钰两个字样。

    姜遗光蹲在坟墓前,指尖描着那两个字。

    此时周围没有其他人,他也不必像在外一样时刻面上带着活人应有的神态。因而此时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描着那两个字。

    如果宋钰的坟真的在这里,那和他父亲合葬在一起的人是谁?

    两个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又或者两个都是假的,另有他处?

    姜遗光想起小时候,父亲不止一次抱着自己说他的母亲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只可惜,慧极必伤,才让老天爷早早收了她的命去。

    狡兔三窟,说不定这里也不是,这座坟可能就是让他用来找地方定位用的。

    石头料子不是很好,他蹲下去拿小刀重新沿着字迹纹路又刻了一遍,更加确定。

    父亲告诉过他,一旦他说的话里带上一个词,那就意味着他这句话不可信,是假的。如果家里某个地方贴上这个词的纸条,那这个地方就是空的,不需要找。

    现在,这个词出现在了墓碑上。

    他终于可以确定,就算坟里埋葬着的不是他的母亲,也一定和他父母有关。

    坟里没有东西,那会在哪儿?

    姜遗光把目标转向了旁边的巨大岩石,翻身跃上大石头顶,一跳上去他就看到石头顶端有东西。

    一根细长的指肚粗的竹管,有一半硬生生插进了岩石中,另一半冒头在外面。

    也多亏这个地方不好找,就算找到了,普通人也根本不会跳上这块石头去看,因此竹管还好好的保留在原地。

    姜遗光察觉到了一丝违和感。在他印象中父母应当不会用这样明显的方式才对。更何况,能硬生生将竹管插进毫无缝隙的岩石之中,那得是内力高强的武功高手才能做到。

    他父母二人武艺并不如何出众。

    姜遗光想了一会儿,凑近试探地闻了闻,没有毒,才用力将竹管拔出。

    竹管没入岩石足有一指深,严丝合缝嵌进去,顶端竟没有一丝裂纹。

    他心里更警惕几分。

    拔开塞子,里面果然有一卷小纸条,把纸条倒在手帕上。

    倒出的那一刻,姜遗光就知道这一定不是他父母留下的东西。

    里面的字条看上去才放进去不久。

    他小心展开,里面果然不是父亲字迹。

    也不像女子的。

    一张普通信纸写满了歪七竖八的字,卷得皱巴巴。仔细看内容,上面写着他无意间到此山一游,却发现了山岩中的秘密。因此他将那个秘密先取走了,只可惜看不懂那个秘密,所以如果后来有缘人找到这个地方,欢迎拿着这张纸条去蜀州一带找他。

    落款:王落公子。

    姜遗光收好了字条,微微皱眉。

    巴蜀一带离得远,他不一定有机会去。

    王落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也不知是什么人。武功这样高,行事也不算低调,想必在江湖中不会没有姓名。

    到时回去问问近卫们。

    当今天子强势,江湖一直处在朝廷掌握之中。别的不提,就连姜遗光自己也知道,近卫之中不乏武功能在武林中称霸之人,因而百姓们也甚少听闻些“侠以武犯禁”之事。

    跳下岩石后,姜遗光仍不死心,绕着石头又转一圈,四处敲敲打打,真的让他敲到了某处藏着空洞。可等他摸到机关打开后,伸手进去,摸到一片空,里面还躺着个已经干涸的蜂窝,周边几十只死去的蜜蜂。这才确定东西真的已经被人取走了。

    那人还留下一个蜂窝,如果他来的再早些又不那么谨慎些,打开机关后直接伸手进去,恐怕就要被蛰了。

    那被蛰的人一定会很生气,加上秘密被拿走,他一定会追到蜀州去。

    姜遗光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

    不过,以这种人的性格,真的会一直在蜀州等着吗?

    恐怕这也是一句假话。

    他重新取出怀里放着的纸条摸了摸,确定那张纸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可刚才洞里面的蜂巢和蜜蜂干枯的样子,少说也有半年了。

    这又是他的骗局。

    再说……父亲若要留东西给自己,应当不会是实物才对,他只会留下消息让自己找。

    姜遗光身上带了细炭笔和白纸,抽一张白纸出来,写了一封书信回敬,塞回竹管,拧上盖,又重新把竹管插回原来的洞里。

    而后,他跳下去,落在岩石边刚才被自己打开的机关外,再次伸手进去摸索。

    蜂巢和里面几十只蜜蜂的尸体都被他掏出来扔了,里面石壁中,他摸到了一些纹路。

    那又是一串数字。

    数字被刻在岩石内有一臂长的洞里,根本看不清,只能靠伸手摸索。姜遗光记下那些数字后,认为是父亲留下的密文,在心里和他所写的批注对比,却发现对不上。

    对照出来的字是乱的,不论如何都凑不成句。

    正过来反过来都凑不成句。

    看来这串数字对应的密文应该是另一本书,只是不知是什么书。

    姜遗光猜测,父亲留给自己的话,在他自己写的的批注中,那母亲留给他的话,会不会也在她写的书里?

    种种迹象都暗指他的母亲也是一位入镜人。但姜遗光在藏书阁中从未见到过宋钰的名字。

    她可能不是入镜人?只是被卷入其中?

    不对,还有一种可能……

    如果她已经度过了十重死劫,和她有关的幻境就不会再放在那间藏书阁里。

    会是这样吗?

    都说十重以上的死劫和第十回前天差地别,近卫们也反复强调过要把他们区分开。若不是他和黎三娘黎恪等人一直同行,恐怕也见不到他们渡十重劫后的样子。

    一个又一个谜团

    姜遗光揣着满腹疑问下山去了。

    他怀里藏着镜子,途中拿出来照过几回,一直没有照到什么东西,还算安稳。

    从原路返回,穿过一线天,姜遗光听见许多人叫喊的声音,他们在找自己。

    声音焦急,听上去出了什么事。

    脸上几乎一瞬间就带上了活气,仿佛一个人偶瞬间被注入灵魂一般活了过来。姜遗光脸上露出些忧虑的神色匆匆往山下去。

    他离开后。

    矗立在巨大岩石边的坟墓里,传来埋藏在泥土深处,很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紧接着,无数皮毛黝黑、油光发亮的巴掌大的老鼠涌出,将掉在地上干掉的蜂巢拖进地里。

    咯吱咯吱声响再度从地里传来。

    姜遗光的身影刚一冒头就被其他人喊住了,一群人见着他跟见着再生父母似的,焦急的扑过来。

    “先生!总算找到你了。”

    “先生还请回去看看,我家小姐出事了……”

    乱七八糟一通喊,那些人没走惯山路,看见人影响过来也一时半会到不了身前,还是姜遗光脚下步子轻快,很快到他们身前。

    姜遗光:“怎么?他们出什么事了?”

    他留意到来人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会儿他周身,似乎在找他有没有藏东西,随后目光在他胸前放山海镜的地方凝了凝。

    柳大等人不在,估计是被扣下了。虽然以他们的武艺没有人能难倒几人,可估计为了不找麻烦就没有暴露。

    一群人蜂拥而上,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急切又狂热,恨不得能生出双翅膀赶紧飞过去。

    他们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两位少爷和大小姐都一大早见了鬼,让他们赶紧请人回去。

    最夸张的是,连轿子都抬过来了。

    姜遗光脚程比他们还快些,婉拒了轿子往下走,胸前贴里衣放着的山海镜冰冷沁骨。

    跟随在他身后的人们头上白发逐渐生多,可那些人完全没在意,脚下生风追在后面,生怕再慢一点回去就要没命。

    到山脚下,姜遗光忽地下意识回过头去。

    他觉得有东西在看自己。

    回头的刹那,他遥遥望见山巅处站着一道青衣身影,风中广袖飞扬,远远的向他看过来。

    那张脸……他很熟悉。

    正是曾有过数面之缘的洛妄。

    黎恪说过,洛妄已经死了,是他亲自送走的,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又为什么变成了女子模样?

    他不会认错,那张脸和洛妄的一模一样,线条柔和几分,风吹过时露出身上些许曲线,看上去分明就是女子。

    女子模样的洛妄对他露出一个笑。

    之后,那道身影便后退几步,双臂张开,如鹰振翅般,背对着从悬崖上轻飘飘落了下去。

    山后是山崖,以洛妄的身手,未必会出事。

    “先生?你看什么呢?”

    他停留的时间有些久,其他人也跟着扭头看,只看见山顶一片光秃秃,什么也没瞧见。

    “那儿可是有什么古怪?”问话之人脸都白了。

    姜遗光回过神:“没什么,走吧。”

    其他人连忙跟上去。

    第302章

    姜遗光踏进正门时, 恰巧躲开迎头砸来的一个瓷杯。茶杯啪一声落在地上,滚烫水花四溅,冒起白烟。

    贾芳瑛几乎气疯了,胸中怒火怎么也压不下去。房间里的东西见了就砸, 把伺候的人全都叫进来打骂。可她现在已经老了, 砸东西都砸不动, 骂也费力气,摔摔打打一通后,腿一软, 坐在地上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任谁也受不了自己一夜间忽然变老,她感觉自己简直要疯了!

    她变成这副鬼样子可怎么办?说出去谁敢信?到时候会不会把她当成妖怪抓起来?

    她听下人们说过,有时某地出了“妖邪”之人,当地官府为了防止他祸害百姓, 都是悄悄捉了绑石头丢进水里。

    她呢?

    她爹虽然贵为单州司马,族中又有人在朝为官,她爹愿意保下她吗?她现在样子,怎么可能不被人说闲话?难不成要她一辈子躲在家里不见人?

    贾芳瑛越想越不寒而栗。甚至觉得自己父亲让她过来也是一场骗局, 什么宝物一个都没见着, 反而进来以后人就出事了。

    对……一定是……爹肯定知道,他骗自己来的……

    一想到这儿贾芳瑛就气得浑身发抖, 她认定了必是她爹要害她。否则什么宝物不能让自己的亲信去拿?要他们几个儿女来?爹往日可没这么信他们啊!

    贾芳瑛几乎咬碎了牙,可她现在牙关都松动了,一用力咬就差点掉牙, 连咬都不敢用力咬, 只能暗暗流泪。

    老人疯疯癫癫坐在绣凳上,花白头发散乱, 满腹悲怨,看上去十分可怜。

    姜遗光踩过瓷器碎片向她走去,露出有点吃惊却又不那么惊讶的表情,问:“怎么一晚上就严重成这样了?”

    贾芳瑛回头看见他跟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扑过来,急切问:“先生,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不对?这肯定是庄子上有古怪,你能不能救我?”

    她毫无形象的扒住姜遗光的手臂不放,看上去像个可怜的老妇人,唯有那双眼睛透着和孤寡老人不相符的狠厉。

    “先生一定救救我,我今年才二十出头啊……你救救我,我什么都能给你。”

    姜遗光要的就是她这句话,笑道:“真的吗?你什么都能给我?”

    贾芳瑛连连点头:“我父亲为单州司马,我有堂兄在朝为官,你救了我,贾家上下必有重谢。”

    姜遗光像是十分可怜她似的,反手拉着她往里走,压低声音安慰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去再谈。”

    进了正堂,不必其他人过来,姜遗光声音更低:“从进了这个庄子,我就发现这个地方有古怪,不是寻常人能来的。这样吧……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这个庄子。”

    他笑着注视贾芳瑛:“你若能说服你父亲把庄子给我,我就答应。”

    贾芳瑛有点犹豫。

    她原本以为姜遗光会狮子大开口,要一大笔钱或一大块地。她还想过,如果姜遗光要的太多,就把自己搜罗来的最漂亮的那个美人送给他。

    毕竟她对其他男人也是这么做的,男人嘛,要的无非就是那些东西,钱、权、名利和美人。

    像她哥哥,曾经为了招揽一个江湖中人,就把他自己最宠爱的小妾送给了他做妻子,那人后来对他哥哥忠心耿耿,这件事还被传为单州的一桩美谈呢。

    “庄子不在我名下,我没法做主,不过!我手底下有个很漂亮的姑娘,性子单纯,又会唱歌跳舞,我可以把她送给你……”

    姜遗光一直笑着看她,脸上笑容丝毫未变,闻言有些遗憾的摇头,轻轻叹息:“不给我也没关系,我只是瞧见这庄子上有怪东西,才想着讨过来好好镇住。”

    贾芳瑛更怕:“什么东西?”

    姜遗光脸上的笑容就有点古怪了,像是想说出来又怕吓着她似的,最后还是掩饰道:“你还是不要知道了,毕竟是上一辈做下的孽,现在转移到你身上来了。告诉你,只会吓到你。”

    贾芳瑛手一紧。

    上一辈……转移……是什么意思?

    他在暗示什么?

    他越卖关子,贾芳瑛越疑神疑鬼。

    姜遗光:“我并非打算要这个庄子,想必你也打听过,我从京城来,不住在单州,要这座庄子也是无用。”

    “只是庄子上的东西不是普通人能招架的。我想让贾大人封了庄子,他却不知听了谁的胡话,不愿意。我只能退一步,想办法把庄子要过来,否则,死的人只会更多。”姜遗光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贾芳瑛神色挣扎,惊疑不定。

    他俩待着的时间不长,没多久外面就吵吵嚷嚷起来,有人大声叫他,说二少爷和四少爷那边有请。大小姐这边的侍从拦着,于是两边下人吵了起来,各自推搡。

    姜遗光轻轻叹息,面如座上菩萨般垂下眼,神情悲悯:“可怜啊……”摇摇头,“都是上一辈做下的孽。”

    “也罢,庄子我不要了,你们也最好别待在这儿,否则……会出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姜遗光见多了鬼怪,最知道怎么吓唬人。一席话吓得贾芳瑛本就不大的胆子更是浑身发毛,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本就是来看看,看完了,我该走了。”

    贾芳瑛不让他走,可她抓不住对方,扯着袖子也三两下轻松拨开,让人去追,却追都追不上。

    姜遗光当然也没有去二少爷和四少爷那里。

    四少爷贾历谦只要给点甜头就会一直钻营,和他合作风险太大。二少爷贾历书空有心狠头脑却不足,估计应付不了贾伏源,哪怕贾伏源现在快死了也应付不了。

    倒是贾芳瑛……他听马元义打听过。贾芳瑛异母同胞的兄长就是贾伏源的长子。贾伏源一直很忌惮自己的长子,既器重他,又不得不警惕他。

    有贾芳瑛的哥哥在,说不定能让贾伏源松口。

    他并不是真想要这个庄子,看过父亲留下的东西后他就想离开了。姜遗光只是想知道贾伏源执着于这个庄子不放的原因是什么。

    为什么现在他突然间变得苍老,都快没命了也仍旧抱着庄子不撒手?甚至用了更多兵力来守着庄子。他到底以为庄子上有什么东西?

    再者,如果完全得罪了贾伏源,他们恐怕不好离开单州。

    不知贾伏源或者其他官做了什么,总之当地的近卫没有将乌龙山鬼哭林和这庄子上的诡异场景向上报。这其实是很可疑的。所以姜遗光不介意表现出向贾家靠拢的和善态度。

    至于私底下的挑拨,那就更不能给贾伏源知道了。

    两位少爷都待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姜遗光没见到他们的模样,但想从贾芳瑛可以看出来,他们两个此时的状态估计好不到哪里去。

    恐怕他们也变老了,这庄子上,仿佛就有什么东西在吸食他们的寿命似的。

    而且不光是贾芳瑛和姜遗光猜测的两位少爷,他发现庄子上许多下人的模样也开始变得苍老,只是没有贾芳瑛那样迅速而已。

    对比起来,贾芳因像是一夜之间变成了六七十岁的老叟。而庄子上的下人们则是渐渐老了十来岁。可他和近卫们却没有变老的迹象。

    姜遗光觉得有点奇怪,如果说他是因为山海镜的缘故不受诅咒,那近卫们呢?他可没有时时刻刻和近卫们待在一起替他们驱除诅咒。

    这诅咒如果只是针对贾家血脉,贾家的下人们又是为什么?

    不过近卫们现在都认为是姜遗光的功劳,离他更近了,几乎寸步不离。他们也害怕自己无知无觉中变得苍老。

    等到下午,姜遗光和七个近卫已经成了庄子上仅有的年轻人。

    贾家三人早就受不了了,他们再也不管什么宝物不宝物,父亲的命令也不想再遵守了,命令下人们收拾东西马上回去。

    于是昨日才搬进来的家具杂物,如今又闹哄哄的往马车上搬,但这回下人们变老了不少,眼睛耳朵都不灵光,手脚也不好使,是以东西还没收拾完,天就黑了下来。

    冬日天黑得很快,今天太阳落山得似乎更快些。

    夜里本就不便赶路,更何况太阳刚下山后,一阵冷风就吹来了层层乌云,紧接着狂风大作,豆大冰冷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好似要把地面戳出无数个窟窿。

    这下,他们真的走不了了。

    这意味着他们又要在庄子上多待一晚。

    贾芳瑛几乎要气昏过去,她原先还有些挑剔,想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全都带走,现在却开始后悔,带什么东西?只乘上马车直接回去就好了。身为贾家大小姐,她要什么东西没有?

    但现在,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天暗下来。

    好在她两个弟弟也变老了,虽然老得不如自己厉害,却也如同五六十岁的老人一般,头发花白,满脸皱纹。

    她本想出口讽刺两句,可张开口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再想起自己此时的模样简直就是老了不中用,顿时失了吵架的心思。

    好在白日她送了信出去,把庄子上发生的怪事告诉给自己兄长,让他私下悄悄搜罗了高人过来——她现在唯一能相信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兄长了,连她那个丈夫都不可信。

    贾芳瑛决定明天等兄长的信到了以后就立刻离开,去自己的庄子上,东西有没有收好父亲会不会生气也不管了,先躲一段时间才是。

    现在庄子上人心惶惶,都说庄子上有妖怪,专门在夜间吸食人的精气。

    更有下人信誓旦旦说那是个蛇精,要是夜里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千万不要回头,你一叫他就会记着你的模样,夜里悄悄来你的房间,把你的血肉骨髓吸食干净!

    漆黑夜晚,庄上宅院内灯火如昼。

    堂前挂了厚厚的草编席,把雨水声和风声都挡在外面。正堂内亮着光,温暖舒适,氛围却并不轻松,反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姐弟三人坐在正厅中,丫鬟、小厮退到了侧屋茶间和花厅,不允许多打听。

    “要不……我们趁晚上先离开?”贾历书打破了寂静,“就算有宵禁也无妨,爹不是派了大军在外面守着吗?我们到军营里去住着。”

    贾历谦早就没了演戏的心思,闻言直接骂道:“疯了吗?要是我们现在的样子被传出去了怎么办?我们会被当做妖怪抓起来的。”

    他是怕死,但他总觉得自己不至于会死,他更怕自己的样子被传出去。军营里人那么多,谁知道哪个人嘴巴管不严?

    他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困兽,鼻子里呼哧呼哧喘气,绕着屋子转了几圈,恨恨道:“大姐,你和那位姜先生问过了,他怎么说?”

    贾芳瑛苍老的脸上满是阴郁:“他要这间庄子才肯出手,可这庄子是爹的,我也没法做主。”

    “他肯定知道一点什么,就是不帮我们!”贾历谦愤恨地一捶桌。

    贾历书在旁边同样气苦不已,眼睛忽闪着,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们说……这庄子是爹新得的对不对?爹之前……不是也来过吗?”

    贾芳瑛下意识抬起头:“你是说……”

    贾历书重重点头:“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叫我们三个过来看看?我也好四弟也好,大姐你也罢,包括这庄子上进来的所有人全都变老了,总不可能就爹进来了没事吧?”

    “再想想,他从上个月起就不见人了。我们都以为他在忙,如果他并不是因为忙,而是因为……没有办法见我们呢?”贾历书嗓子眼发干,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来没有一刻像此时那样清醒过,越说越觉得父亲的行为很可疑。

    贾芳瑛早就怀疑爹了,只是没说出来而已,听贾历书说这话还要沉下脸训斥:“闭嘴!怎么能妄议长辈?”

    贾历书吃了一训斥,可他看得出来,贾芳瑛并非真正训斥他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他并不怕这位姐姐,只怕自己的大哥,继续说:“不然大姐有什么高见?为什么这大冷天的父亲把我们叫出来到这个破庄子上?”

    凭空一道闪电落下,照的大地刹那如昼,之后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几乎要把天都震破了。

    贾芳瑛被突如其来的惊雷唬得捂住胸口,心直扑通扑通跳到嗓子眼!往常她年轻时可从来没害怕过这雷声,老了竟然连打雷都怕了。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咬牙道:“父亲和我说那位姜先生要拿庄子上的宝物,我怀疑是他动的手脚。”

    “他?”贾历谦有点不信,“他就算动手脚能做什么?我的人可是一直跟着他,他什么也没做。”

    “你的人跟着他?你的人能看出什么来?有些人耍花招都耍到你面前了,你也看不出。”贾历书下意识堵他话头,又道,“我也觉得不像他……”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随便树敌为好。要是他真有本事,我们却怀疑他,那岂不是得罪人,到时他恐怕不愿意帮我们忙。”贾历谦没在意。

    “大姐,你想知道是不是他做手脚很简单。这位姜先生几天前才来到单州。可父亲不见人多久了?”

    一句话让贾芳瑛怔住了。

    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枯瘦手指揪紧了手帕,长指甲刮着上面的刺绣。

    “……我明日写信给大哥,让他打探一下。”

    如果真是父亲使的计策,如果真的是……

    姜遗光的话再度浮现在耳畔。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三人最终熬不住,各自回房睡了。但他们心里还是害怕的,便决定干脆一起住在西厢房。

    西厢房分里面的内室和外间一个套间,又带两个耳房。贾芳瑛睡在最里间,贾历书和贾历谦挤一挤躺在外间。

    虽说异性同胞之间要避讳,可一来他们毕竟也算一家人,二来,三人此时都变成了老人模样,加上害怕自己又一夜间变老,便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连绵雨珠成串,一夜不休,雷声轰鸣,电闪交加。

    第二天早上起来,门槛外的地都给淹了,积水有几寸厚,得穿高底的皮靴子才敢踩过去。

    但不管怎样,天放晴了,甚至出了一道彩虹。

    贾芳瑛醒来后就叫人收拾东西回去,什么也别管了,把马车套了赶紧离开,去什么地方都成。

    正收拾着,外面传来声音,说大少爷送了信过来。

    贾芳瑛“老了”,忘了不少事,才想起来自己昨天送了信去,连忙让人把信拿来。

    丫鬟们迎着送信人去耳房休息。

    那人还有点吃惊,怎么他在庄子上见到的下人全都是……年纪这么大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喜欢上用婆子伺候了?

    而且这些婆子,怎么还穿着丫鬟的衣裳?

    送信人还想见大小姐,大少爷嘱咐了,让自己见看看大小姐好不好,并一定让他今天就把大小姐带回来。

    他只能好声好气和这些穿丫鬟衣裳的婆子们说自己求见大小姐,那些婆子却不搭理,不肯通报,只说大小姐不肯见人,就让他自个儿在屋里待了,门外还有人守着,以免他偷溜出去。

    开什么玩笑,大小姐现在最怕见外人,他贸然去见不是让大小姐生气吗?

    送信人是大少爷贾历文的心腹,在屋子里转悠了两圈,感觉一切都很不对劲。

    按理说到庄子上替贾大人办事,不说很快活,至少也该高兴才对。可他从外面进来时,那些军爷防人跟防贼似的,就差没给他搜身了。

    他从庄子里一路走来看到的景象也并不如何,又脏又乱,十分萧瑟。下人们满脸惊慌凄惶,好似天都要塌了一般乱转。院子里还停了正在收拾东西往上放的马车。

    他们已经决定走了?

    不对劲。

    作为贾立文的心腹,他当然知道一些贾家的事,也知道贾大人突然将大小姐和两位少爷送去庄子上,不知要做什么。

    大少爷虽也在单州,却被老爷调到了其他地方,不在家中居住,是以得消息晚了些。

    再后来,大少爷不知打听到了什么,命他飞马赶来,越快越好,立刻把大小姐接出庄子。

    大少爷让他把人接走,大小姐早就在匆忙收拾东西,这群下人慌慌张张……他们在庄子上碰见了什么?

    楼上,贾芳瑛拆开了信件。

    她眼睛也花了,看不清楚,可大哥的信她不好让别人来念,只能自己费劲地去看。

    大哥送来的信厚厚一叠,一张张往下看,越看,贾芳瑛心越沉入谷底,冷得她直打颤。

    都不必她问,大哥已经发现了父亲最近在做的事儿。他近日就是在查,查出结果后他才听说自己到了庄子上,急得连忙派人去家里送信阻止她,可信应当是被扣下了,没有到她手里。

    现在她出来了,大哥在家里做了什么事,似乎和父亲争执过,拿到了令牌。所以才能放人出来。

    大哥在信中最后一张纸上以极为严肃的口吻让她现在、立刻、马上离开庄子,绝对不要再待。

    而后,让她到自己新置下的一间宅子里,不要回家,也不要去见父亲!不论是谁来叫,都不要去见他!

    另外,一同来的姜先生可以接近,要想办法让他救你。

    看了大哥送来的信,贾芳瑛心里对姜遗光的最后一丝怀疑彻底烟消云散。她把信纸收好,转头向外喊自己的贴身侍女,要她把姜遗光请来。

    一定要客客气气请,不准得罪人。

    送信人还待在耳房,听见了贾芳瑛叫人的声音。

    苍老无比,几如老叟。

    这是大小姐的声音?怎么会和老妇人一般?

    可如果不是大小姐,又有谁能喊动那位连花侍女?连花是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除了大小姐以外,不必听任何人吩咐。

    不对,刚才连花应答的声音也很奇怪……好像也是个老婆子回话的声音。

    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从耳房里翻窗出来,避开所有人往楼上去,静悄悄等待一会儿后,借着婆子推门的动静往里看——

    房屋当中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头发已然全白了,坐在椅子上背脊挺直。她仍旧穿戴着年轻妇人的衣裙,白发梳妇人髻,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老妇人的脖子上还挂着大少爷送给大小姐的碧玉串,长指甲涂得鲜红。

    而且,那张苍老的脸……和大小姐无比相似。

    那就是大小姐!

    看到这儿,送信人再也维持不住平静,心中顿起惊涛骇浪。

    大小姐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老?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穿着丫鬟衣服的婆子……她们原本就是丫鬟!

    一瞬间,似乎一切都串起来了!送信人惊觉这庄子能把人立刻变老!

    所以她们才会慌成这样!大小姐才会不敢召见他。

    送信人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事儿,惊的浑身发毛,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报告给大少爷,可又想起大少爷的命令,让他必须把大小姐接回来,再一想大小姐不是蠢人,现在也在收拾东西,想必她早就发现了。

    他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发现,自己又悄悄溜下楼去,回到耳房之后再光明正大出来,让一个人带自己去见大小姐,道大少爷有话想对大小姐说。

    那人不信,可大少爷的名头搬出来,由不得她不信,只好把人带上去。

    通报后,里面传来了很低很低的吩咐声音,像是怕被外面的人听见。

    送信人知道大小姐不想暴露,便隔着门说大少爷已经猜到了庄子上的事儿,让她放心和自己走。

    说完,在门外磕个头就走了。

    门内,脸上涂了厚厚脂粉的贾芳瑛流下泪来,口齿不清地低声哭泣。

    “连花,你说……大哥看见我这个样子会不认我了?……大哥最疼我了……”

    此时看起来比她还年轻十来岁的连花努力安慰她:“大少爷一定是惦记着小姐的。”

    贾芳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是,他肯定不会的,他一定会叫人医治我……”脸上脂粉都被眼泪冲开了,红一块白一块糊在皱巴巴面皮上,看上去滑稽又可怜。

    说到医治,贾芳瑛马上想到了姜遗光,又尖叫起来:“姜先生呢?为什么还没有把他请过来?你们是不是惹他生气了,让他不肯治我了?”

    她痛苦地抓着头发尖叫:“快点把他带来!把他请过来!”

    “快去!!快去啊!!”

    桌上妆奁又一次被她横扫在地,珠翠簪钗叮叮当当撒满地,狠狠踩过。

    姜遗光原本和近卫们在一块儿,他自然也知道这些贾家人害怕,打算走了。

    他可没打算走,准备再留在庄子上几天,原先说离开不过是为了谈条件罢了。

    就连面对近卫们,他也是说找过了宋家村留下的痕迹,没见着亲人但也没什么遗憾了,打算这几日就带上周婆婆离开单州。

    也因此,贾家人几次来请他,他都没有回应,而是坐在房间里发呆。

    明面上发呆,实则脑海里不断转动念头。

    每当他自以为解决了一个谜团后,又有更多的疑云涌来。而背后真相永远藏在迷雾后,隐隐约约看不透。

    乌龙山上,和瀛洲那个青铜鼎相似的杀破阵。

    制作青铜鼎的人早就死了,瀛洲也毁了。想要知道那个图案怎么回事,或许还要从杀破阵入手。知道杀破阵是谁建的,就知道了青铜鼎的谜团。

    青铜鼎又能追溯到秦朝……莫非杀破阵也是?实在矛盾。

    虽然马元义说杀破阵早就失传了,可这阵法也是从江湖门派中流传出来的,如果黎三娘还在,还能委托她。可现在黎三娘没了,他得想办法找其他人才是……

    那面青铜鼎和他们在瀛洲想办法保下的书、卷宗等都被后来上岛的近卫们带了回去。他也许可以问近卫,可他现在仍旧被怀疑着,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这回可以托回乡探亲的名义,下一回呢?他又没那么多亲戚能找借口。

    再有,父亲留下的密文不止一个,只是另一句话虽然被解出,但他还有点不懂。

    而母亲留下的那串数字,又该对应哪本书?

    当初从平安书铺把母亲所写话本全部买走的人是谁?会是父亲吗?母亲写的那些话本又有什么玄机呢?

    二十几年的时间不长不短,他若在单州再花些心思找,应当能收集到一些。

    最重要的是,母亲的笔名没骨花,和他写出的将离,会是什么关系?说只是巧合么,他自己都不信。

    他想着想着,忽地背上生出一股寒意,一阵微风从身后袭来,姜遗光猛地要移开原位,却在下一刻被一只手搭上肩头。

    那只手看着偏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却犹如铁钳一样死死箍住他不让他乱动。

    与此同时,脖颈上被架上一把刀,冰凉刀刃紧贴住皮肤。

    不必低头看,姜遗光也能感觉出那把刀的锋利,轻轻一滑就能划断自己的喉咙。

    他瞬间就明白过来,劫持自己的人武功非同小可。

    “你是谁?”他没有挣扎,轻声问道。

    同时卸去浑身力道,放松下来,不让她觉得自己蓄意反抗。

    身后那人搭上他肩膀的左手放下了,可横刀在他脖子上右手稳稳地停在原地不变。

    “问我是谁?你不是给我回了封信吗?你猜不出来?”声音微低,雌雄莫辨。

    姜遗光一顿,狐疑道:“王落?”

    在王落出声以前,姜遗光就猜到了。

    除了她,还有谁的武功能高到这种地步?

    从前的洛妄武艺之高强,和黎三娘不相上下。现在的王落看起来比洛妄更加深不可测,那些近卫没有一个察觉她的到来。

    王落哈哈一声:“猜对了。”

    “你竟然写信邀请我来,我自然就来找你了,不过我担心你大声喊,所以才出此下策,小兄弟,见谅。”说着见谅,可她口吻实在理直气壮,没有一点让人见谅的意思。

    “现在看来,你还是很镇静的嘛。”

    姜遗光开口:“可以先把刀放下吗?横在我脖子上不舒服。我不会喊的。”

    横在喉咙上的刀随着他说话一起一伏,寒冷刀锋划破了皮,一点血往下流。

    王落笑眯眯:“不行,不行,我见多了你这种人,说慌跟吃饭喝水一样容易,你说不会喊,但等我走了以后你肯定会把事情说出去。”

    “我可不能让你见到我的脸,否则,你会没命的。”

    姜遗光就不再请求了,反问:“王公子来有什么事?”

    他习武时日毕竟不长,王落的武艺绝不是现在的他能抵抗的,只能顺着来。

    他知道身后王落是女子,可王落既然在心笺上故意写下“公子”二字,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她身上也没有寻常女子的脂粉味,说明她并不想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

    王落道:“没什么,两件事儿。”

    “第一,告诉我你在乌龙山鬼哭林里看到了什么?”

    “第二,你昨天要拿的东西又是什么?”

    王落语气很随和:“我不过是问问,你不说也行,后果自负。”

    姜遗光轻描淡写:“乌龙山鬼哭林,正如其名,里面有鬼……”

    “你胡说!”刀压低了一点,“再好好想想,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冷冷道:“王公子以为我能看见什么?我能侥幸从鬼哭林出来捡一条命已是万幸,你又想知道什么事?”

    能从鬼哭林里出来的人绝无仅有,王落把自己杀了就找不到其他人。

    他不知王落清不清楚鬼哭林里的机关,只好先试探。

    如果她清楚,那她找上自己,要么是为了拉拢,要么是为了灭口。

    如果她不清楚,真的只是找自己打听。打听完后,王落绝对会干脆利落杀了自己,以绝后患。

    姜遗光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浓厚的杀气,不必刻意显露都格外明显。就像她评价自己说谎如吃饭喝水那样容易一般,王落杀人也定如吃饭喝水一样轻易。

    王落也跟着冷笑:“你当我不清楚里面有什么?你再胡说八道——每说一句假话,我这刀就往下压半寸。”

    姜遗光丝毫不惧:“不如你先告诉我,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你告诉我,我才能确定能和你说什么。”

    鬼哭林里的机关总不可能是鬼布置的,极有可能是某些江湖门派。王落武功高强,或许她会知道一些消息,如果能借她之力找到杀破阵的关窍最好不过。如果不行,便以保命为上。

    姜遗光感觉到那把刀很轻易地往下压了些,严丝合缝地嵌进皮肤里,鲜血瞬间迸流。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姜遗光手微微颤抖,身上也在发抖,看起来就是害怕所以强撑。他手腕微微颤动着,“不由自主”碰上了腰间——

    “你还想干什么!”王落一把抓住他手腕一拧,掰脱了腕骨。

    她察觉姜遗光要从身上摸什么东西出来,松开手,在他腰上一摸。

    抽出了薄如蝉翼的一把软剑。

    看见软剑的那一刻,王落已下意识松开手,怔愣后退半步。

    “你……你怎么会有这把剑?!”她猛地抬头瞪向前方没有回头的背影,“谁给你的!”

    姜遗光捏紧拳头:“一位姓黎的女子。”

    他状似什么都不知道,冷冷道:“还给我,那是我的!”言语间表现得对软剑极为重视,甚至有些生气。

    同是江湖中人,同样武功高强,年龄相仿,又都是女子。姜遗光只能赌一赌两人或许有什么关系。

    哪怕没有关系,她们多少也相互听过对方名声。就像入镜人之中,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入镜次数多的人的名头。

    是敌人也无妨,碰见敌人的故人,恐怕会先折磨一番再说。

    现在看来,赌成功了。

    王落手腕一抖,软剑如一条软蛇般迅速缠在他脖子上,双面开刃的剑身冰冷地贴着皮肤,又被伤口涌出的血浸透。

    “再问你一遍,这把剑是哪儿来的?”

    姜遗光沉默片刻,反问:“你和三娘又是什么关系?”

    “这把剑是她留给我的,她已经去世了。”

    “如果你是她的敌人,你就用它杀了我吧。你问的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

    姜遗光的声音还有些发抖,唯独说到那个名字时,他语气中满是怀念。让人感觉他几乎要掉下泪来。

    王落没说话,突然伸手去翻他荷包,又去摸他袖子,很快摸出不少一看就是黎三娘打的暗器,还有些看着粗糙些,可能是后来仿照着样式自己打的。

    软剑再度如电一般收回,乖顺地缠在女子手腕。

    王落心道,以三娘的功夫和心眼,眼前人看起来心眼虽然也多,但他绝不可能夺走三娘的剑。

    恐怕……真是黎三娘给他的,暗器也教给了他。

    凭什么?三娘看上了这小子哪一点?

    刚才短短交锋中,王落能看出对方根骨极佳,可以说是武学天才。但他年纪大了,真正的好苗子该从小养才对。她可不信黎三娘找了这么大个徒弟。

    “你是黎三娘什么人?她能把剑给你?”

    姜遗光沉默片刻,用最真的口吻说:“不论你信不信,她欠我一条命。所以才把剑留给了我。”

    “她还说过,自己的家乡在巴蜀一带。如果死了,要把坟埋在西边,好离家近一些。”

    如果说剑和暗器都可能是用不光彩手段得来的。但这句话,三娘绝不可能说给外人听。

    也就是说……她真的差点杀了三娘的恩人?

    王落再一想,迅速说服自己,管他娘的什么恩人不恩人,三娘的恩情已经还了,她要杀要剐,关黎三娘什么事儿?

    她早就听说黎三娘去世了,有本事黎三娘从棺材里跳出来和她打一架啊!

    第303章

    被这么一打岔, 方才那股剑拔弩张的劲儿也消了,王落老不痛快地收起刀,仍旧将软剑环在指间飞舞,若有人在, 便能看见那锋利软剑在她指头间如一根银绸子似的翻飞。

    姜遗光仍旧背对着她, 知道她不会杀自己, 抽出汗巾把脖子上溢出的血抹去,闷声道:“鬼哭林里的事情我不能说,”

    不是不愿, 而是不能。

    王落立刻明白过来,冷声问:“你在替朝廷办事?”

    姜遗光抿着嘴不说话。

    王落冷哼:“你不说我也知道。从前我见过黎三娘,她那样一个人,竟也成了朝廷鹰犬。她把剑给你,你定也是和她一样。”

    姜遗光没说话, 但手指尖蜷上衣摆,显然是被说中心虚了,

    “她既然把剑给你,想必也是看中你的。不如这样, 你跟了我, 在我手底下做事可不比在那皇帝老儿手下快活?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还有漂亮姑娘。”王落话锋一转, 道,“总比你在这里受气来的强。”

    “你要是跟我学功夫,以你的根骨资质, 只消过几年就能和黎三娘不相上下。”

    姜遗光听出她不过说说, 摇头不语。

    “怎么?你也跟三娘一样,要效死报恩?”王落冷嘲热讽。

    姜遗光仍旧只是拒绝:“我不能走, 王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鬼哭林一事我也不能说,即便你杀了我也是无用。”

    他一直说自己“不能”,而不是不愿,王落便猜测他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胁迫了。

    王落不过说说,要是姜遗光真心动了想跟她走,她还不乐意呢。可现在对方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让她恶劣心思又升了起来。

    “不愿意说吗?我拿我找到的秘密和你换你也不愿意?”王落主动提起自己从岩石中找到的事物。

    姜遗光很轻微地握住了拳头,立刻松开。

    王落:“你去那个地方肯定也是发现了什么东西吧,告诉我,你为什么去那里?”

    “庄子上的人都说你是京城来的,怎么会突然跑到这么个小地方,还特地去那座后山?那个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你就不想知道?”

    姜遗光很艰难地开口:“……不想。”

    “如果王公子愿意放我一命,今日之事我发誓不会说出去,不论谁问起,我都只说从未见过你。”

    王落脸色沉下来。

    一晃神就到了姜遗光面前,一手掐住他两腮捏开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着他吞下了一个味道奇怪的东西。

    她还不忘捂住姜遗光的眼睛,不让他看见自己。等确定他咽下去后,王落才放下心来。

    姜遗光咳了两声:“你给我吃了什么?”

    王落得意道:“这是我们教中炼的蛊,奇毒无比,名叫应声虫。”

    “这应声虫炼制时,需每日反复对它说一个词,等蛊练成了,它就会一直记住这个词。你吃下它以后,平常可以相安无事,但要是你说出了不该说的那个词,应声虫就会立刻钻破你的肠子,吃了你的心!”

    松开手后,她满意地看着眼前人脸都吓白了,闭着眼睛也不敢睁开,只能小声地问:“什么词?”

    王落笑道:“我可不能告诉你,你猜去吧。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说出我的消息,是不会有事的。”

    姜遗光一副色厉内荏模样,看起来害怕极了还要强撑着不软倒下去:“巫蛊之术不过传说,怎么可能真有这么厉害的蛊?我才不信。”

    他刚说完,就感觉自己肚腑里有虫爬过的濡湿麻痒感,那种古怪的感觉一路攀升,最后竟生出种由里向外钻破重重障碍后,来到皮肤表层的触感。

    他忍不住抬起手背睁开眼睛一看。原本平滑的右手手背上,表皮诡异地凸起一只婴儿手指大小的虫状物,撑得皮都泛了白,好似随时都会把浅浅的一层表皮撑破爆开。

    隔着近乎透明的一层薄皮,能清晰地看清那只虫身上的每一条纹路、每一只细足,和它头上颤动的长长触须。

    而后,它用力往里一钻,手背处一疼,那只蛊虫便钻进了他血肉中一般消失了。手背表面依旧平滑,好似刚才看见的一切都是错觉。

    “你……你怎么会下蛊?你是苗疆人吗?”姜遗光近乎失魂落魄地问。

    王落早就在姜遗光睁开眼时绕到了他身后,笑道:“谁说只有苗疆人才能下蛊?”

    “那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姜遗光问,“你要利用我做什么?我可不信你给我下蛊就是为了封口。”

    王落在他身后打了个响指:“聪明,既然你是替狗皇帝办事,我将来用得着你的地方多着呢,你且好好替他办差吧,等我需要你的时候,我自会通过这只小虫儿联络你。”

    姜遗光低声又迅速地驳斥:“你竟敢这样说陛下?陛下英明神武,岂是你……”

    话还没说完,王落冷下声打断:“闭嘴!”

    姜遗光感知到那蛊虫瞬间移到了自己心口,眼看就要咬下去。

    “你和黎三娘一个德行,不愧是一丘之貉。”王落语气中恨得几欲滴血,“你们都以为他是个好皇帝?他要真是个好皇帝,他也不会弄出那……冤假错案来。”

    “他手里有多少冤死的人命,他自己心里清楚,也就只有你们以为他英明神武。”

    “只可恨世上没有因果报应,好叫这狗皇帝多坐了这么多年江山,也不知他夜里有没有被冤魂入过梦!啃他的骨头!”

    姜遗光抖着声音:“从古至今哪个朝代不曾有过冤案?就凭这一点就要抹除他的功绩吗?再说,如果真是那等牵涉不知多少人的冤案,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王落听了更生气,蛊虫一扭钻进他肉里,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姜遗光倒抽一口气,捂住被咬的地方。

    “你知道什么啊你就替他打包票?哈?你以为我冤枉他?”

    “我没说你冤枉他,我只是觉得,他是个好皇帝,你如果想……造反,或者要对陛下做什么,是万万不应该的。到时只会天下大乱。”

    王落呸一声:“这就不需要你来操心!”

    姜遗光仍旧固执道:“再说,万一有什么误会呢?我的确替朝廷办事,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什么大冤案。如果有冤屈,县中有县令,府城中有知府,京城中亦有京兆尹和大理寺,你又如何断定就是陛下的缘故?”

    王落气狠了,竹筒倒豆子一般骂出来:“一群狗官官官相护,能有什么好东西?你如果不信你就去打听徵宣十七年河南水患一事,那时候你恐怕还在你娘怀里喝奶吧?”

    “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明白!”

    姜遗光重点错误:“我没有娘。”

    王落气得要死,她也知道自己被套话了,担心再说下去恐怕又会说出些不该说的东西来。恰巧这时楼下传来近卫们呼叫姜遗光的声音,她翻身到窗口,整个人像电一般消失在原地。

    她走后,姜遗光心口一痛,知道那蛊虫还在。

    不过他没当回事。

    王落既然没有杀自己,那在自己触犯到她底线之前,她不会轻易杀了自己。她还想通过自己打入朝廷。

    不过让他感觉有些奇怪的是,世上竟然真有蛊虫。

    他第一回听说蛊虫还是在闽省的时候,他去丁家村找丁阿婆的路上,小二告诉他有人会来闽省买毒虫,好回去炼蛊。

    他本以为是杜撰,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再有,王落提到的徵宣十七年河南水患又是怎么回事?如今徵宣三十年,十三年前的河南一案会出什么事?

    河南在黄河下游,年年发洪水,他听说过朝廷每年都要拨银子去修堤坝、治水、赈灾。既然是天灾,又怎么扯上了人祸?

    不论如何,姜遗光暂时还不打算离开朝廷。和王落行走江湖固然自由不少,可他身上还有不少谜团,恐怕要呆在京城才能解开。

    不过……王落竟然把黎三娘的软剑留下了。

    他还以为对方会带走。

    姜遗光转身后就看见放在桌上的软剑,仔细收好,又把脖子上的血迹擦去。

    伤口有点深,血止不住,就算现在涂了止血散能止血,可伤疤还在。把领子拉高也遮不住,他身上也没有脂粉掩盖。近卫们看见了是一定会问的。

    且这刀疤细长,平平切入,一看就不可能是不小心划的,借口也难找。

    想了想,姜遗光没有回应近卫们的喊叫,也没有涂药,飞快把散落的暗器和软剑收好,独自坐回窗边,一脸郁色。

    看着……就让人感觉他下一刻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他手里也握着刀,划了刚才蛊虫凸起的手背一下。

    不必酝酿,他自然掉下两滴泪,怔怔望着窗外,一片茫然。

    柳大叫他却久久不来,疑心他出了什么事,叫上马元义后当即破门而入,一进去就发现姜遗光好好的,还在原地。

    只是他看起来不怎么好,面如死灰,手里还拿了刀,无意识地往自己脖子上划拉,手上也鲜血淋漓一片。

    柳大倒吸一口凉气!扑过去抓着他手腕反手一扭就把刀夺了下来,厉声呵斥:“你疯了!才一段时间不见你就要寻死觅活?!”

    姜遗光垂着头不说话,眼泪从眼眶里滚出,吧嗒吧嗒往下掉。他声音却很冷静:“我只是一时想岔了,把刀还给我吧,我不会做傻事了。”

    顺着窗外看过去,正好能瞧见庄子后山。再一想这小子没了爹也没了娘,说不定就是看见这山头触景生情?

    柳大不敢再刺激他,好说歹说让他把刀先放在自己这儿,马元义也跟着劝,让他向前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就算山海镜死劫难了一点,但好歹有个希望不是?又不是死路一条。

    虽然和死路一条也没什么区别。

    近卫们就没听过能渡过十八重的人,可能十八重死劫也是个骗局,也可能有人渡过只是他们不知道。但不管怎样,总是有几分希望的嘛,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姜遗光平常就不是多话的性子,打水把脸洗干净,手上和脖子上的伤口都上过药后,近卫们担心被贾家人看出来,便往他脖子上涂了层易容用的脂粉,看上去一点痕迹都没有。

    贾家人早就套了车准备走了。

    到处都有人在找姜遗光,喊他名字,希望他一块儿走。宅院里乱七八糟,闹哄哄的。

    贾历书和贾历谦都不想再等,急匆匆让车夫赶紧走。很快车队就少了一小半队伍,剩下的都是贾芳瑛的人,她固执地把人派去一间间屋子找姜遗光,一定要把他请过来。

    “你要不要过去看看?”柳大小心翼翼地问姜遗光。

    他可真怕这小子突然又一个想不开,真让他自尽到时他们可就糟糕了。姜遗光就算要寻死觅活,也最好是回京城以后。

    姜遗光摇摇头,声音还有些哭过后的嘶哑:“她找我无非是觉得我能救她,我能救谁呢?我谁也救不了,我自己都……”

    眼看着他越说越往某个危险的方向发展,柳大连忙道:“好好好不去就不去,他们害怕这庄子,肯定马上就走了。”

    姜遗光这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头,贾芳瑛已经到了几乎无法忍耐的地步。

    她心口像有一把火在烧,让她在冬日严寒中也不得安宁。她不断让人去叫姜遗光,可不论哪一个人进宅子后都是失望地跑出来,他们把每个房间都找遍了,就是没找到姜先生在哪里。

    姜遗光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会不会不在宅子里?他又去山上了?庄子虽然不大,但除了这套宅子外还有很多房子,他随便往哪个地方一躲就能躲起来让人找不到。

    兄长说了,让她想办法寻求这位先生庇佑……可是。姜遗光宁愿躲起来不肯见她……

    贾芳瑛发疯地扯着头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只要把这里烧了,姜遗光没地方藏,不就出来了吗?

    她以前听过介子推和国君重耳的故事,重耳意图报恩,放火烧山逼介子推现身,介子推却宁愿和母亲被烧死在山上也绝不出山。

    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她可不信姜遗光也会跟介子推一样宁愿活活烧死。

    贾芳瑛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立刻让下人们去找火油和木柴,把这里全都烧掉!

    昨儿才下了大雨,地面积水还在呢,想放火都放不着,只能从屋里开始点,点着了马上跑到屋外,等火大起来,地上积水也就不管用了。

    姜遗光和柳大马元义等人的确还在楼上。

    另外两个近卫随便易容后套上下人服饰,跟其他人装模作样搜查,每回都绕过他们房间,因而其他人根本找不到他们藏身之处。

    就等着贾芳瑛离开了。

    可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会放火!

    柳二惊得跳起来:“她疯了吧?怎么不把自己给点了?”

    可火已经点起来了,就算只是小火,浓烟也已经冒到了楼上去。

    近卫们最知道,大火中能要人命的,除了被火烧死外,还有这浓烟。许多人没被烧死却是被烟呛死的。

    顾不上骂贾芳瑛了,柳大一把拽着还在“悲春伤秋”的姜遗光当头给他脸上裹了个面罩就带着急匆匆往楼下跑。

    逃跑前还不忘给他套上件下人穿的外套,一片乱糟糟中,他们成功混进了贾府的下人中。

    经过打听,柳大才知道,贾芳瑛放火竟然只是为了逼出姜遗光。

    她认定了姜遗光躲起来不肯露面是因为会被拖累,所以想把人逼出来。

    柳大不清楚姜遗光要不要露面,按理说这贾家的事儿和他们也没关系,就算姜遗光的母亲的家乡曾经在这里,可那什么……十几年过去了,早就和他们扯不上什么关系了不是吗?

    有鬼或者有别的东西,关他们什么事?要紧的是把这事儿报上去,要是上面决定了派入镜人来,他们才好插手。

    近卫属陛下直接调派,除入镜人外不必受任何官员调遣。但他们不能直接插手政务,不能迫害入镜人。姜遗光要是想掺和他们也是要劝一劝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出事?出事了那铁定会怪在他们头上。

    好在姜遗光看起来也不想管,要是他这时走出去被贾芳瑛接到贾家,那就骑虎难下了。他宁愿这些人走后自己调查。

    于是大火慢慢烧了起来。

    昨日被雨淋过,还湿淋淋的草木都烧了起来,烧的很是艰难,可火到底还是一点点变大,逐渐将整座宅院都吞噬进去。

    贾芳瑛等人已经退到了庄子最外圈,围墙外就是驻守的士兵。这让她安心不少的同时更加瑟缩,放下了窗户挡板不肯透出一点缝隙,又让她的侍从围在马车边一圈不要离开。

    叫她失望的是,直到宅院大火把后山连同宅前佃户们住的房子也一并吞噬进去,姜遗光也没有出来。

    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

    下人们也在议论,隔着马车车厢,贾芳瑛忽然听见了几个听上去有些耳熟却说不上来名字的下人压低声音讨论。

    “火烧的这么大,那位姜先生还没有出来,会不会……”

    “别瞎说,我感觉是不是偷偷走了?”

    “有可能,大家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他,手下人也不在。”

    “二少爷和四少爷不是先走的吗?他们走这么急,说不定就是他们先带走了姜先生。”

    “……也是,除了大小姐拉拢,二少爷和四少爷也派了人去说好话哩,说不定人家早就走了……”

    “白白烧了个庄子……”

    “咱贾家家大业大,你算哪号人物?你可惜个屁啊……”

    后面还说了什么,贾芳瑛听不清了,可后面那几句话却跟着了魔似的牢牢扎在心底。是啊……为什么二弟和四弟那么早走?他们是不是心里有鬼?

    他们肯定是也发现了,所以才先把姜先生带走了!亏她还傻愣愣地在这里等!

    想到这儿贾芳瑛尖叫起来,命令车队赶紧打开大门离开。

    于是外面的兵马必须挪开道让他们过,可贾大人又吩咐过,二少爷和四少爷也就算了,轻易不许大小姐出来。于是两边人马又吵起来。

    闹哄哄乱糟糟之中,谁也没发现围在贾芳瑛马车外的下人数量少了几个。

    姜遗光等人混进了军营中。

    军营里固然纪律严明,可这会儿贾芳瑛带着人纠缠大闹,又有贾家大少爷的手令,加上庄子上的确起了大火,于是统领也有些为难。

    八个人就是趁这时候溜进去的,混在装粮草用的营帐里,外面重兵把守不让人进去,他们万万没想到已经有人偷溜了进来,就等天黑离开。

    等贾芳瑛的车队走后,大半天都过去了。军营重新整顿,又恢复了热闹。

    听士兵们说,火还在烧,只是小了很多,都不用去扑灭,估计到晚上就没了。

    营帐外有人来来去去,时不时有小头目进帐子检查。可他们都没能发现完美隐藏在其中的八个人。

    夜幕逐渐降临。

    营帐外响起了嘹亮呼喝声,火把次第点亮,亮晃晃的,士兵来来去去,影子和光亮含糊地混在一起,又因为今晚格外黑,火把只能照亮远处一点点,无处不人影憧憧,堆叠成怪物似的阴影。

    等到月上中天,各处帐子里都传来了呼噜声,只有巡逻士兵举着火把在帐篷中穿梭,火光近了又远去。

    八人悄悄从营帐中出来,往庄子方向望去。那里的火果然熄灭了,只有一点白色的余烟往外冒,黑暗中格外显眼。

    他们从军营中小心地逃出来,摸去附近小农庄上找了户老农家里借住。

    等火彻底熄了,不再冒烟时,再回庄上看看。

    那厢,贾芳瑛气势汹汹杀回贾家。

    贾家上下都震惊了,就算大小姐和两位少爷一直藏在马车里没有出来,可他们身边的下人总要露面的。这些下人……怎么全都变老了?!

    就算都裹上了头巾,脸也蒙住,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可老人和年轻人行走的姿势差别大得很,加上偶尔露在袖子外的手上布满皱纹……他们又不是瞎子!

    都看出来了,反而都不敢去问了。

    一行人进了贾家,贾芳瑛全程戴着幂篱,用兄长的手谕把大少爷手下人叫来,让他们去请二少爷和四少爷过来。同时修书一封,将后来发生的事儿事无巨细地告诉给大哥贾历文。

    二少爷和四少爷被“请”来后,死也不承认他们带走了姜先生。

    贾历文手下人核对过他们来回时车队人数,不得不进门时车里也要查验,又去问了门房,不得不确认:姜先生真的不在。

    他像是突然消失了。

    贾芳瑛把二弟和四弟折腾一通,自己也气得够呛。

    她一看到自己皱巴巴的手就想发火,恨不得把身上这层干巴巴的皮扒下来。

    皮一寸寸脱下,露出下面和原来相差无几甚至更加娇嫩的肌肤……就如戏说里的涅槃重生一般,脱胎换骨。

    想着想着,贾芳瑛都想的有点出神了。

    随着夕阳落下,她的院子里逐渐静了下来,针落可闻。已经变得苍老的侍从们费劲地提着灯四处点亮,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贴身侍女连花见天晚了,小心地示意几个“婆子”去厨房提菜。

    被叫住的一个“婆子”年纪已经很老很老了,和另一个站在一块儿提了灯笼,火光照着那张沟壑丛生的干皱的脸,无端有几分阴森。

    两人颤巍巍往外走,相互搀扶着,忽地,其中一个一头栽在地上,另一个惊叫起来,灯笼都跌了也顾不得,连忙去扶她,却发现她磕得满头是血,没了气息。

    老人的骨头很脆,摔一跤就容易没命。

    她惊慌地叫喊起来,周边老去的人吓了一跳,快步上前后,同样发出了惊慌的叫声。

    与此同时,外头匆忙闯进来一个人,来不及通报就冲进贾芳瑛的院子,贾芳瑛戴着幂篱也害怕,正要叫他滚出去,那人干脆利落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大小姐,大少爷回来了,还有……就在刚才,老爷去了。”

    贾历文匆匆踏进门,自有人去禀报贾伏源,等他去见过父亲母亲后再去看听说在庄子上的妹妹。

    可他人还没走到正院,手下人就焦急地送来消息——

    老爷去世了。

    算算时辰,恰巧就是他进门那会儿。

    贾历文脸上霎时间风云变色。

    *

    姜遗光等八人分成了两批,一批出去继续联络当地近卫,打探消息。另一批等烟散去后进庄子探查。

    驻扎在外的驻军通常并不算精兵,只是和普通小老百姓及饭都吃不饱的山贼一比,他们有吃有喝有兵器,加上带着官府的名头,天然高人一等,从来也没遇上过什么事儿。

    所以有几个武功高强的人混在他们军营中又离开,这些人也完全没有察觉。

    等这几个人趁夜再混进来,翻墙进入庄子,还是没人察觉。

    进庄子后,围墙似乎把一切动静都阻隔在墙外。

    墙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湿漉漉的水汽,烟熏火燎干燥气味被冷风汹涌地袭来。远处宅院和白日完好时完全不一样,这座废墟的虚影连同它后面被火烧过的山静静蛰伏在黑夜中,形同鬼魅。

    越往前走,越觉压抑,太过安静的氛围让人不寒而栗,简直像一步步走进一只长大巨口的凶兽的嘴里。

    可他们还是要往前走。

    柳大望着不远处的废墟的影子,心想,这就是他们的命,前面有人也好,有鬼也好,他们都要往前去。他们从来就没得选择。

    已经到了这里,就算有火光也无所谓了。

    姜遗光掏出火折子呼呼吹亮,点着火把——这还是他们从军营里偷出来的,一人拿了一个。

    点着火后,另外两人都不由自主吐出一口气,放松了一些。

    火把由柳大举着,姜遗光跟在他身后,山海镜握在手里照去,亮澄澄镜面将火光聚集了一部分折向前方,一行人踏入大门,慢慢往里走。

    四处都是焦黑的烧痕。

    宅子本就古旧,大火一烧,除了灰烬什么也不剩下。

    火能把一切都烤干,可这屋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大火前先下了场雨的缘故,总是透着一股潮意。眼前被烧焦的事物表面像覆了一层黏稠漆黑的焦物,黑乎乎的,散发出焦臭,偏生又在镜子的照射下透出一种类似油脂的粘腻反光,看起来有点恶心。

    他们几人都没说话,轻悄悄呼气,时不时左右看看,生怕一不留神扭头时就少了谁。

    院子正大门塌了一半,绕过废墟往里走,面前的宅子烧得只剩下空壳,让人很怀疑一进去这房子就会塌掉。因而柳大和马元义也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进去。

    贾伏源住进庄子后,变成老人。

    贾芳瑛、贾历书、贾历谦,连同贾家所有进入庄子的奴仆们都变成了老人。

    看起来,这庄子的确有古怪。

    可还有些地方不对。

    姜遗光握着镜子,忽然停下脚步,出声道:“可能……不是庄子的问题。”

    柳大一直绷紧了小心翼翼往前走,姜遗光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不过他胆子也不小,回过神来想到姜遗光兴许是意识到了什么,问:“怎么说?”

    这里没有别人,姜遗光直呼人名,道:“按贾家大小姐的说法,贾伏源至少在两个月前就得到了庄子。那么……他应当庄子上住过好几次。而从贾家三位小姐少爷的情况来看,一夜间就能让他们变老。为什么直到最近一次才爆出这个问题?”

    “而在他之前,住在宋家庄子上的人为什么从没听说过有古怪?莫非这东西只针对贾家人?”姜遗光慢慢说道,“这我却是不信的,我所见鬼怪,但凡要杀人,绝没有只挑一家的道理。”

    “你是说……另有契机?”柳大迟疑地问。

    姜遗光点点头:“一定有别的忌讳,让这诡异只针对他们。要是其他人也触犯了这忌讳,再来到庄子上,他们也会一夜变老。”

    只是……他还不清楚原因是什么。

    柳大仔细一琢磨,发现的确是这么回事。

    “说起来的确有点奇怪,你们发现没,那位大小姐和两个少爷老得最快,贾家下人们就慢一点,有快有慢……我们不是贾家人,所以我们没有一点影响。”

    姜遗光说:“应该不是贾家人身份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触犯到那个忌讳罢了。”

    说话间,他手中镜子的光照来照去,忽地顿住了。

    镜光折射到的地方,四人不远处一块漆黑的墙面上,清晰地现出两道雪白的影子,一站,一坐,不知出现了多久,静静地浮现在墙面。

    就好像……大火烧起来时,有两个人站在了墙面前似的。

    在那一瞬间,三近卫吓得魂飞天外,头发几乎根根竖起炸开,死死憋住才没叫出声。

    第304章

    白剪影, 烟熏火燎漆黑的墙,这么着一对比,影子更显眼。

    就在几人眼皮子底下,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呢, 那两道明显属于老人的佝偻白影旁漆黑火燎墙面黯淡下去, 慢慢的, 又一道白影在黑夜中变得清晰。

    “……也是老人的影子。”

    姜遗光没有后退,反而往前几步,他甚至站在了那面被烧毁的、上面塌了一半原本该用作照壁的墙面前, 伸出手,用袖子盖着轻轻触碰了其中一道白色的影子。

    很干净,不沾一点灰。

    他手里还拿着山海镜,镜子没动静。

    见状,几个近卫很快缓过神来, 也跟着上前几步。

    明晃晃出现的东西,反而没什么好怕的。方才猝不及防下见到的巨大恐惧冲击感很快散去,甚至还往前凑近了几步去看。

    漆黑的天笼罩着地下漆黑的烧焦废墟,焦土浓呛的气味和雨后湿潮混杂在一起, 变成一股让人闻着十分不舒服的味道。又冷又安静, 不论是这股冷意还是没有一丝声响的死寂、亦或是那股气味,都是让人不舒服的。

    几人却没什么不舒服, 他们早就习惯了。

    “三个影子都是老人,只是看不出来谁是谁。”

    “贾家人不是因为那什么的原因变老了吗?”柳大说,“可能和他们有些关系?”

    “有些耍杂戏的也能玩这种小把戏。”马元义说。

    他来到姜遗光身侧, 让他用镜子照着自己, 之后凑上去闻了闻,没闻出什么来, 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应该不是。”

    几人猜归猜,谁也不确定。

    厉鬼与人不同,虽无神智,可有些时候惯会弄出些巧合来欺骗人心,以往他们见多了这种例子,不敢妄下结论。

    正说着,眼前黑墙又出现一道白影子,佝偻腰,颤巍巍,同样是个老人。

    绕过烧得焦黑的照壁往里去,夜晚本就漆黑,只燃着一个火把,不仅没能照亮多少,那点光好像也要被吞进去,将他们的影子黯淡地投射在狼藉一片的漆黑焦土中,拉得很长,狰狞如恶鬼。

    “再找找,看看有没有别的东西。”

    能让贾家触犯“忌讳”,一夜白头,这种东西一般不会被大火烧毁,说不定就在庄子上藏得好好的。

    他们找了一晚上,浑身都沾上了灰黑的焦泥,可什么也没有发现。直到快天亮,他们才从庄子里悄悄出来,熄了火把翻墙跑出去。

    夜空中,后山山顶,一个人影静静注视夜色中几道身影离开。

    姜遗光等人来到军营外,一个近卫已经在那儿负责接应他们。几人打扮成小老百姓进了城,自有能当联络地的客栈供他们歇脚。

    换了身衣服,泡在浴桶里时,姜遗光低头看了看水面。

    水面上他的倒影也看着他。

    姜遗光又想起了自己和将离。

    将离就是另一个他自己,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却是位女子。

    王落与洛妄呢?他们长相极为相似,身形相仿,同样武功高强,王落比洛妄更加狠辣许多。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洛妄已经死了,王落会是他吗?

    洛妄是活人,王落也是,在几次不经意触碰中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属于活人的温热。

    可他不能问,他有种奇怪的直觉——绝对不要在王落面前提起洛妄。

    姜遗光微微坐起身,拿山海镜照向自己。铜镜泡在水中,原本打磨光滑的镜面将照出的光景折了一块,映照出上下扭曲的面容。

    镜子里,一只通体鲜红、油光发亮的指肚长的虫子静静趴在他太阳穴处,触须微微颤抖,只差一点就能从他眼睛里钻出来。

    水面上的影像却没什么异样,眼角处平滑一片。

    姜遗光本想把这只蛊虫挖出来,可他不确定挖出来以后会不会被王落知道,万一她眼看无法控制自己就动手,以她的武功而言,自己没有反抗能力。只能等回到京城,近卫之中亦有武艺卓绝的大内高手,想必王落也不敢在他们眼下动手。

    他收起镜子,决定先尽快回京解决蛊虫一事。

    *

    时间倒回到白日。

    临近黄昏时,贾家贾伏源膝下长子贾历文匆忙到家,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得知,他的父亲去了。

    贾历文来不及去见妹妹,让身边小厮去妹妹的院子里说一声,同时封锁贾家内外,所有人一律各归各位,闲杂人等回房等待,不得乱跑。

    而后,他才匆匆去了父亲所在正院。

    纵使他心里有所准备,进房后仍旧为眼前情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房里烤了炭盆,暖烘烘的,贾历文却感觉浑身都在发冷。

    床上盖了厚厚一条被子,被子下,老人面容干瘦,头发花白稀少,脸上长满褐色斑点,他的口微微张开,一股轻微的腐烂臭气夹杂在浓郁药汤味之中。

    一双浑浊的眼睛微睁,似是死不瞑目。

    他的父亲不过四十出头,眼前这枯瘦苍老如干尸也似的人怎么会是他父亲?

    可他的面容无比熟悉,如果爹再老三十岁,说不定就是这个模样。

    同样也开始长白发和皱纹的管家哭得难看极了,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一团。

    “大少爷……奴才们真的没有不尽心,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上旬老爷从庄子上回来,第二天就变了……”

    管家弓着背砰砰磕头,涕泗横流:“大少爷明鉴,大少爷明鉴……”

    贾历文看了很久才发现自己呼吸竟然都凝滞了,慢慢深呼吸几口气缓过来,艰涩道:“好了,先……先把消息放出去,再去采买丧事要用的一应物事。”

    他环顾一圈,大步踏出去,满院子跪下低头的人当中,有一半都变成了白发苍老的模样,只是没有父亲老得那么厉害而已。

    能进正院伺候的就没有老人,最多也是三十来岁,像这些背都弓起来的人干活不利索,只能干粗使活儿打杂。

    “你们当中,谁陪爹去过宋家庄子上?”贾历文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那些变老的人相互对视一眼,全部颤颤巍巍走出来。

    果然,这些老人全都是。

    贾历文心沉甸甸泡进了苦水里,他简直不敢想,自己妹妹是不是也……

    “全部带下去,庄子上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问清楚!”贾伏源能掌兵,贾历文手里也有不少侍卫,正院中管家麻利地交权了,因而正院也被他掌在了手里。

    那些人哭爹喊娘地被拖走,全部关进小房里审问。其他人见状抖得更厉害,孰料大少爷没怎么为难他们,转身就走了。

    去大小姐在的芳庭苑。

    兄妹俩再见时只能隔着屏风,贾芳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苍老嘶哑地声音不住哭诉自己在庄子里遇见了什么,睡了一觉起来就发现自己变老了……

    那位姓姜的先生不愿意走,她派人去找也找不到,想来不愿意救她。

    贾历文没有非要见妹妹一面,他知道贾芳瑛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不如给她保留最后一点颜面。听完后,安慰她几句,从妹妹住的院里退出来。

    等他走到院子外,贾历文脸上已是肃杀一片。

    “备车,去庄子上。”

    跟着他的侍从要吓坏了,庄子上摆明了就有问题,贾历文还要去?

    他跟剪了舌头似的说不出话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想请大少爷三思。贾历文冷漠地一脚轻轻把他踢开:“蠢货!我又不进去!”

    那位京城来的姜公子一定有什么本事,否则怎可能从鬼哭林全身而退?他愿意来庄子上,说不定就是察觉到了古怪,估计还没走。

    也就是老二和老四那两个猪脑子,妹妹又因为变老才崩溃了,才没考虑到这一点。

    贾伏源的正夫人只会吃斋念佛,早就不管府里的事儿。贾历文把人请出来顶着充场面,另外又叫管家出来管事。

    至于帖子……先全部收下,客人都请回去,道等他回去了再回礼道歉。上官那边他回来后亲自去说。

    匆匆忙忙安排好后,车马也套好了,人手也安排妥当了,天都黑了下来。

    贾历文带上人马一路疾驰往宋家庄子上去,可老天爷简直是和他做对一般,路上接连遇到两家人办丧事,长长的送葬队伍直接横穿过道,他要是敢来个冲散队伍,第二日太守家门就能被想把贾家挤下去的状子挤破。

    贾历文等得心急如焚,送葬队伍好不容易过去后,再次催动队伍拼命赶往城外。

    还是晚了一步,城门早已关闭。

    若有要事,持上官手谕或令牌也可出城。可单州贾家不过贾伏源一人为司马,贾伏源要还在,他自然不费事,贾伏源没了,谁还认他?要是朝廷里再调个新的官儿来,贾家立刻就能掉下去。

    这关键的节骨眼上,贾历文不能做出格的事情。

    于是他只能打道回府。

    夜里,问讯卷宗全都摆在了他几案上,贾历文一个个翻过去,翻了不一会儿便觉更加烦闷。

    这些人知道的还不如妹妹多,他们在庄子上就是干活儿做事,贴身侍奉的几个也说老爷行事如常,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发生了这种事。

    不过……贾历文注意到了一些东西。

    父亲不止去了庄子上一次,他第一次去是在九月上旬,第二次是九月廿六,第三次去则是在七天前,也就是十月十一。

    前两次都没事,偏偏第三次有事?

    贾历文揉揉眉心,吩咐下去,让人着重查清楚,第二次和第三次去庄子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老爷只是多吃了一碗粥这种事也要报上来。

    洗漱罢,换了衣服后就睡下了。天还没亮,得了吩咐的守夜的小厮轻手轻脚把他叫醒,贾历文感觉自己好像刚闭眼就被叫醒了,头脑里犯恶心晕的厉害。

    可他还不能倒,他倒了,贾家才是真正无一可用之人。到时只能全部回老家去。

    贾历文摸出荷包里的鼻烟壶嗅一口,冲鼻的味道混着薄荷油让他头脑一清,飞快起身穿好了衣裳,早膳没吃几口就匆匆带人走了。

    这回他就守在城门里,等大门一开,当先带人出去,拼命往庄子上赶。

    等他气喘吁吁赶到时,军营里头,士兵们才起床呢,差点以为敌袭,好在领头将士认识贾家大少爷,又有令牌,顺利地放人进去。

    贾历文也知道庄子上有古怪,他也知道自己妹妹一把火把庄子烧掉的事儿。

    他心里有个猜测,可能贾家人进去,就会遇到什么怪事,而且,妹妹也好,老二老四和爹身边伺候的人都说他们是一夜间变老的。

    如果让不是贾家的人白日进去,天黑前出来,或许没有关系。

    不论如何,得先把那位京城来的姜遗光找回来。

    贾历文让手下人拿银子去找了附近村子里的农民们。

    冬日里大伙儿都冬闲,没什么事做,听说只要进一个地方帮忙找人一天就有五两银,那些人全都激动了,争着抢着要来,还是挑挑拣拣后才筛选出几十个人,被带到庄子外。

    贾历文要带人进去,和看守的将军也没什么关系,对过令牌后就放人了。

    几十个庄稼汉有些胆怯地踏入了这座被焚烧后的山庄,寻找一个早就离开了的人。

    *

    王落正在一间酒馆里喝酒。

    她昨晚隐约察觉到蛊虫似乎有什么变动,那种很古怪的好似被窥视到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安,可很快又消失了。

    她再一感应,蛊虫还在,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问题,只得作罢。

    要不是今儿约了人,她才不会一直等在酒馆里。

    这几日单州都跟捅破了天似的,天上一直笼罩着乌云,灰蒙蒙的,又湿又冷。若不是有酒喝,酒馆里有炭烧,王落自身也有内力,恐怕也不能这样自在地穿着薄衫自斟自饮。

    再过一阵子,就该落雪了。到时王落就该去南方过冬,寻一二友人,吃酒赏梅,比武练剑,倒也快活。

    小酒馆破旧木门被推开,发出艰涩的吱呀声,寒风迅速趁机灌入不大的厅堂内,很快又被重新关上的木门挡在外。

    来人身形高大,穿蓑衣,戴斗笠,满身风尘仆仆的气息,进门后就脱了蓑衣摘下斗笠交给小二挂着,自个儿挟卷着外头初冬的冷意坐在王落面前。

    斗笠下是一张有些黝黑的中年男子的面庞。

    这张脸放在田地里,那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放在街上,也像个干苦力活的憨厚汉子。可他偏偏背上背了把长刀,目光锐利,两手生满老茧,竟也是个行走江湖的老手。

    “冬日寒冷,常总镖头怎么有空过来?我还想着去南方过年呢。”王落推了一杯酒给他。

    被他称作常总镖头的人沉默地喝下那杯酒,闷声道:“连苍死了。”

    “什么?”王落眼睛一瞪,眉毛都要竖起来。她还知道下意识收着声,不引人注意。

    她这位忘年交也是多年前认识的,姓常,名常福泰,惯用一把厚背长刀,功夫不浅,又忠厚热心,后来去开了一间镖局,名为平安镖局,道上不少人都买他的账。

    说起来,他和三娘也有些交情,不过他应该还不知道三娘已经死了。

    他的小徒儿王落也见过几次,名叫王连苍,根骨不错,就是玩性重。但平安镖局家大业大,他上头十几个师兄,轮不到他继承家业,就算他贪玩也没什么,更何况他也识眼色,不会惹上不该惹的人。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上楼再谈。”王落说罢,带着常福泰上楼去,刻意把老酒馆的木质长梯踩出一点轻微的嘎吱声响,要不然小二该怀疑了。

    常福泰跟在她身后,从小二手里重新要回了斗笠和蓑衣,慢慢地给自己披上。

    等到了房间门口,常福泰也就将蓑衣穿好了。

    王落推开门,他走进去,直直来到桌边,发青的手从衣襟里缓缓掏出一个红布包。

    红布包打开,里面是黄布包,黄布上用朱砂画着符文,一层又一层黄符包裹,直到打开最里层,终于显露出一面不过人巴掌大小的铜镜。

    亮澄澄,金灿灿,镜面朝下,背面雕纹精美,一看即知不是便宜物件。

    “就是这面镜子,杀了王连苍。”常福泰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王落吃了一惊:“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她拿起镜子看了看,怎么都没发觉出异常,可当她把镜子正面照向自己的脸时……她就明白了哪里不对劲。

    镜子照别的东西都纤毫毕现,唯独照她的脸模糊一片,就像一个长着她模样的蜡人被大火烤时整张脸都模糊得有点诡异。

    这面镜子让她感觉有些不安,才照了一会儿,她就很快放下镜子,不敢再看。

    她头一回体会到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恐惧感!

    常福泰比之上次碰面时老了不少,也黑了些。从广西一路赶来实属不易,丧徒之痛,更让他沧桑不少。

    一双苍老麻木的眼睛死气沉沉,直勾勾望向虚空处。

    他整个人也散发出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常福泰没有回答王落的话,自顾自继续说:“黎三娘欠我一个人情,我写信找她,她却不理不睬。”

    “等等?黎三娘?”王落又一惊,还是替她解释,“三娘已经去世了。”

    常福泰像是没听见她的话,面上泛着灰气,神色木然地张开口:“我给她写了很多封信,一路走一路写,她后来才回信给我,却找借口,说她已经死了。我再写,她还是说她已经死了……”

    王落抿起唇,一手悄然握上腰间的骨刺,另一手垂下摊开,长针从袖中滑落到掌心,握紧五指缝里。

    什么镜子杀人,什么死人写信……常福泰怕不是已经疯了!

    “她说死了,我不信……呵呵呵……”常福泰咧开嘴,吊起的嘴角露出笑来,“我要去看看,她有没有死……”

    真是疯了!

    和疯子讲不通道理!

    王落后退两步,忽地,她眼角余光从桌上镜子的反光中看见了眼前人的倒影。

    这诡异的镜子照她照不出影子,照常福泰,却倒映出了一张青白腐烂的狰狞鬼脸!

    王落心脏猛地一跳,仍要强装镇定,就像没有看见一样没再说话,笑着慢慢后退。

    这镜子……这镜子不知为何,她看了后十分害怕,可镜子既然能照出已死的常福泰的真面目,说不定也能派的上用场。

    常福泰仍旧木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像在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生机一般。

    她全身都绷紧了!一点点慢慢后退,就在她退到窗户边时,常福泰和刚才一样,浑身僵硬地扭过头,王落甚至觉得能听见他身上骨头拧动时发出酸涩的嘎吱响。

    她也僵硬在原地,好像身体里的血在那一刻被凝固住。

    她总觉得,如果这时候她动弹一下,恐怕会发生什么很恐怖的事情。

    那种毛骨悚然的直觉不过一瞬间,常福泰扭过头后,这种感觉瞬间消失了,快得像是错觉。

    可王落还是没有动,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大概是身体缘故,他很艰难缓慢地扭过了头去……却也只是把头扭过去了而已。

    戴着斗笠的头扭过去,身子没有动,他还是正面对着自己!只不过脑袋完全转到了后面!

    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只手向后伸直,推开门,往外走了。

    只留下房间里心扑通扑通跳的王落,听着脚步声离去。

    她又看一眼桌上的铜镜,想拿,可又感觉被这面镜子照着十分痛苦,便小心地把镜子倒扣过去,外面一层层符纸、红布重新包好。如此,总算放下心来。

    京城,兰姑躺在家中养伤,忽地凭空升起一股令她不寒而栗的惊惧感。

    第305章

    “你是说, 贾家大少爷放了几十个农户进庄子?”姜遗光想了一下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其一,白日派人寻找。

    他昨天也怀疑会不会有晚上的缘故,贾芳瑛等人都是一夜间衰老的,若是白日会不会不大一样?

    其二, 贾家人都出了事, 唯独姜遗光和几个近卫没有。所以贾历文也不叫下人或士兵去, 而是特地挑和贾家没什么关系的几十户农户。

    这样看来,贾伏源的长子倒是比他本人要更厉害一些。

    其他人也想明白了,中途和他们分开没有一起进庄子的近卫之一道:“总归贾家大少爷要查, 我让人去盯着了,有什么结果也好先知道。”

    姜遗光嗯一声,又提出了一个可能:“或许还有个原因。”

    他环视一圈,微笑道:“我们都是从京城来的,并非单州本地人, 这点也要记上。”

    柳大点头称是。

    现在就看那几个农户的下场如何。近卫们在庄子外设的眼线随时候着,一旦有消息立刻来报。

    姜遗光也没有做出悲天悯人可怜那几个农户的样子——太过虚假了,太假了就不像真。

    等到下午,用过午饭了, 那边传来消息, 说几十个农民好好的出来了,什么事都没有。

    农户们基本都是土生土长的单州人, 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乡,那么姜遗光原来怀疑的一点可以推翻了——和单州地域没关系。

    “会不会是为了报复?”柳二异想天开。

    姜遗光仍旧反对:“鬼报复并无理智,真是要报复怎么可能放过我们和那几个农户?”难不成鬼还思考甄选过谁是贾家人谁是被雇来的吗?

    真要说起来, 那些农民和贾家下人不都是被雇来的吗?

    柳二只得放弃自己的奇思妙想:“看来只能再等等了。”

    “也不必再等, 我们尽快回京吧。”姜遗光感觉暗中盯着自己的那道目光消失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王落没有再跟着自己, 但最好还是趁这时机离开。

    几个近卫一想也是,他们原本就不打算多管闲事,昨晚打探不过是为了更好上报而已。更何况贾家的事儿听上去就很玄乎,要是让姜遗光折在这里,那才是得不偿失。

    于是敲定了后日回京,今明两天先去马市把马匹、马车、一路上需要用的东西买齐,姜遗光也没闲着,跟着去了,一路逛一路买。

    天越来越冷,这几日热闹劲儿却没少。快过年了,大伙都准备囤积些年货,好些地方已经早早地挂了红彩,添几分喜庆。

    虽然单州司马没了,可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今年还是太太平平过来了嘛。上头人打架,小老百姓照旧过自己的日子,平静又快活。

    姜遗光混迹在人群中,他特地穿了身不那么显眼的袄子,系深蓝披风,看起来像个小富人家的公子出来逛街。满大街叫卖吵嚷声将严冬也添了几分热闹喧嚣。

    忽地,人群涌动往某个地方去。

    姜遗光被裹挟着跟着往那个方向去,人群中七嘴八舌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于是他也知道了怎么回事。

    听说牢里要拉出来死人去砍头。

    听说被砍头的就是那个宋家,说他们不安好心,勾结反贼害死了贾大人。

    听说他们州的知州大人听到贾大人死的消息,十分难过,于是在问讯后,决定趁早把宋家人拉出来砍了。

    听说宋家人已经承认了,他们的确和反贼勾结,冬天让人住进庄子里去也是为了收买人心,让那些人投靠反贼。

    到时候冬天下着雪,他把庄子一关,反贼进来,里面住着的人要是不愿意听他的话,就直接宣称打死,之后再说人冻死了,一个冬天那么长,谁也不会没事跑到他家庄子是上去看人死了没有。

    这段时日反贼的名声越来越难听,平常人家根本就不敢和其扯上关系,姜遗光站在人群中听他们说到反贼时,话语里带着惧怕和隐隐约约的一点隐秘的快意。

    有些衣衫褴褛的流浪儿袖手缩在人群中,听着他们说这事儿,都后怕地惊出一身冷汗,连连咋舌道还好他们没有去那个庄子,否则到现在肯定就遭殃了。

    于是这些人又被围起来当个热闹看。不少人问他们见到了宋家的谁谁谁,宋家人又是怎么和他们说话的,那些人见有人听,便也大胆的开口说起来,说着说着胡编进一些自己的揣测,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儿就变得跟真的一样。

    到最后,已是变成了宋家上街看见流浪儿闲汉就带回庄子上害死!贾大人去他庄子上骑马,发现了地下埋着的累累白骨!

    幸好贾大人临危不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离开了庄子之后就要派兵围剿,结果宋家人狗急跳墙,竟然请了反贼中的武功高手去刺杀贾大人,所以贾大人就这么去了。

    到现在那庄子外还围着贾大人派去围剿的士兵呢。

    这时还有人说贾大人一开始就是想抢宋家的庄子,也没人信了。

    要只是抢个庄子,为什么贾大人会死?为什么外面还围着那么多士兵?士兵能是轻易调动的吗?

    一群人将那些个达官贵人放在嘴边当嚼头说了个尽兴。姜遗光站在人群中听。

    他知道,朝廷在“民心”上下了大功夫,平常若有什么举措,必定有一拨人出来说话,让百姓不要对官府抱有怨言。如果真有怨言,那就对着反贼或地主,或是要钱不要命的奸商,骂骂这些人总是没关系的。

    他听了一会儿,街尾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从街角处现出一列车队来。

    两旁有官兵开路,中间拉着囚车。满身狼藉的罪犯带着镣铐站在囚车里,随着车行进不由自主地晃荡。

    周边百姓指指点点,说起那些分别是宋家的什么人什么人。而随着他们的指点,本就在囚车中满脸麻木,低下头去的罪犯们头低的更低了。

    姜遗光静静站在原地,不像其他人一样叫好,也不和周边人聊起来。他又成了一道安静的影子站在热闹人群中,周边喧闹与他无关。

    他想起了自己也曾有过下狱经历。若非因为山海镜的存在,他要么也成了刑场上的冤魂,要么此时正作为逃犯在逃亡的路上。

    而顶替他的那个人被拉去刑场砍头时,路上的百姓反应和眼前这些人一样,都在伸着头看热闹,跟着囚车往前走,人头涌动。

    人被拉到了刑场,上面判官宣读了罪名,死囚犯一个接一个拉到正中间跪好,或认罪或不认罪。周围人既恐惧又兴奋地指指点点,姜遗光发现,其中几个人应该是灌了药,说不出话来了。

    并不暖和的太阳高悬当空,刽子手往铮亮长刀上细细喷出一口烈酒喷成雾,在光照下,水雾闪着不明显的虹光。

    几个死囚哭了出来,张着嘴要说什么,可还没说出来,他们脖子后的斩条就被抽走。紧接着,大刀落下——

    人群齐齐哗然,一个个又害怕又兴奋,有些带孩子来的探头看了,连忙捂着小孩的眼睛不断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恶人走了早早超生。”

    一个接一个砍过去,有些脖子骨头硬的,砍了一刀还没断,刽子手就再补上几刀。等砍了四五个以后,刀口都卷刃了,于是又换一把刀接着砍。

    刀口剁下的钝响接连不断响起,每想一次,周边人就要小小的惊呼一声。等最后一个也砍完了,不知是谁开始叫了声好,于是大家伙也开始欢呼起来。

    有这么一桩事儿做嚼头,整个冬天都不会无聊了。

    刑场中央,十几个手缚在身后倒地的无头尸体,血流了满地。

    他们的脑袋骨碌碌滚出去,有一个恰好滚到站在前列的姜遗光面前。已经断了的头颅满脸污垢血渍,看不清面容,可那双眼睛还睁着。

    一直看着他。

    姜遗光和那双眼睛对视上,他发觉那颗头颅嘴巴还蠕动了两下,说了两个字。

    紧接着,头颅就被官兵捡走了,和身子摊平了放在一起,麻布盖上,到时候让家人来收殓。

    宋家剩下的几个女眷在旁边哭天喊地,她们的声音被方才热闹惊呼盖过去,等人群渐渐散开,士兵们也要走了,她们才能进去。

    好在她们带了板车来,一个个搁了麻布抱头抱脚把无头尸首扶到板车上,板车上头垫了厚稻草,尸体刚放上去就被血浸进去,麻布也慢慢晕开。

    她们原本雇了人的,可那人没来,不知道是不是嫌晦气。所以现在只能几个老的老小的小的女眷运尸。

    一不留神,其中一个脑袋又从罩着的布底下滚出来,滚到一位身穿蓝色斗篷的年轻少年身前。

    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的模样。

    那少年竟也没有丝毫害怕,看他微微躬身竟然似乎是想捡起来,但他估计也反应了过来,停住了动作。

    宋家女眷吓坏了,忙不迭过来拿布一盖罩着头就走,还小声对那人赔礼。

    姜遗光摇摇头,示意无碍,等她走后才迈步离开。

    若不是因为他怀中有山海镜,他不介意捡起来看看。

    也正是因为山海镜,那人才不断滚向他吧?

    他看出来了,那人砍断头颅后嘴巴依然在说的两个字——“冤枉”。

    忽地又想起王落所说的河南水灾冤案。

    即便太平盛世,冤案也无处不在。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冤屈,都要报仇。人要报仇,鬼也是如此。

    他转身逆着人流离去,很快就被近卫们找到。

    近卫带来了好几个消息,一个比一个离奇:因为那些农户出来时什么事都没有,于是贾历文又打算让几个人夜里去看一眼——他发现,现在贾历文已经不只是想找到姜遗光了,他更多是想找到山庄上的奥秘。

    他爹贾伏源一直让士兵守着,他如此渴望得到的庄子,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庄子当中一定有什么东西。

    但据马元义说,可能本州的知州连同巡抚都要过问此事,他们似乎也对这个庄子有兴趣。

    要不然,贾历文办事也不可能这么顺利。放以往少不了有人去告一状,说他侵扰百姓云云。

    于是马元义怀疑真正想要庄子的另有其人。

    也对,如果没有上官在背后撑腰,贾家怎么可能把宋家全家投放下狱?怎么可能私自调兵?都说反贼,可到底有没有反贼,他们自己心里门儿清。

    等他们回到客栈后,留守在客栈的近卫带来了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

    昨日去农庄的那几十户农户,出来时没有异样。可今天再去打听,发现他们当中许多都变老了!

    虽然老的不如贾家人厉害,不至于一夜白头,可看上去还是每个人都苍老了十五六岁的样子。

    贾立文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他让人把昨日去庄子里的几十个农民全部找来,扣在了军营里。

    农户家里无一不哭天喊地,也没用,没有里正开的凭据他们就算想出去进省城告状都告不了,更何况……那些都是军爷,他们还不想试试军爷手里的刀有多硬。

    上一个得罪贾家的宋家人已经死绝了,他们不过小门小户的,若还是要纠缠,恐怕也会跟宋家一样,全部推到菜市口斩头。

    姜遗光拧眉,问:“什么时候发现变老的?”

    近卫道他们的人昨天看过农户出来后没事儿就离开了,只是盯着贾历文,后来发现贾历文突然派兵再次去村里,才跟上去发现了这一切。

    所以具体是什么时候变老的,他们也不清楚。

    另外,贾历文晚上派进庄子里的那批人,白天出来后也没什么事,等回到家了,才突然长出白发。

    “难道……真是要过一夜?”柳二陷入沉思。

    晚上会有什么契机吗?

    姜遗光也把这一点列入了怀疑范围,但他不愿意多插手,他更希望先回京城,解决掉藏在自己身体里的蛊虫。

    “也罢,先上路吧。”柳大看出姜遗光不想管,劝慰道。

    当晚,东西都收拾整齐了,路引及各种凭据也让近卫们办好了,还找本地的近卫联络处拿了些银子备着。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他们就上了路。

    马车飞快行走在官道上,这官道三五年便修一次,铺了细土,平常打马经过时稍微快一些就扬尘。要是马和车一多,更是尘灰滚滚。

    好在最近天冷了,土也冻在路面,尘灰倒没这么大,是以姜遗光能够掀开帘子往外看。

    一行人紧赶慢赶在天黑前到了下一个府城,进城门后找地方居住。为免惊动,加上刚从贾家那儿得了一笔钱,他们特地找了个不隶属近卫管的客栈住下,付了银子开房间休息。

    一路走来,每个人身上都沾了灰,姜遗光也不例外。

    八个人说说笑笑往楼上走,上楼后,姜遗光的视线就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看见走廊最尽头站着一个人,穿蓑衣,戴斗笠,背对着他们站在阴影中,不知站了多久。

    那个人明明背对着他们,可姜遗光却感觉到他似乎在看着自己。

    又是奇怪的人。

    但姜遗光已经学会了不去招惹。

    先不说山海镜本就聚阴,容易引来诡异。就说他自己,在没有山海镜的时候,遇到的怪事也不少。

    姜遗光很快收回视线没有再看,进房后叫了热水洗漱,换过衣服,和近卫们一块儿下楼吃晚膳,各自回房休息。

    这一回,走廊尽头的那个人没有再停在原地。

    几人回房准备休息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姜遗光坐在桌边点上灯,捧了一卷书看。

    看着仍有些心神不宁。

    他总感觉有东西在看着自己,却又找不出来。

    想了想,又从胸口取出山海镜,照向自己的脸。蛊虫已经不在脸上了,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再照照手臂也没有,可能爬到了身上某一处。

    但……就在他拿出镜子的那一刻,他明显感觉到那股目光几乎凝成了实体,死死地盯着自己!

    这回他终于找到了方向,猛地抬头看去——

    架子床贴着墙摆放,床帐垂下,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可姜遗光不信,循着那股让自己不舒服的目光方向猛地奔去,他看见……床边原本平滑的墙面,不知何时开了一个小小的指头大小的漆黑小洞。

    贴眼看过去,小洞对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还往里微微灌风。

    他的房间靠楼梯第一间,隔壁就是楼梯,不可能住人。

    而现在天晚了,楼梯处黑暗也是有的。

    姜遗光心里这么想,还是觉得不合理,后退两步推开,而后……出其不意地闪身来到门边一把拉开门奔出去!

    门外什么也没有,楼梯上没有人。

    可这原本黑黢黢的楼道点了两盏灯。墙面上同样的位置的确有一小孔,房里的光微微泄出来。

    洞是打通的,如果从房里的洞口往外看,外面根本不会漆黑一片。

    所以……那个人,刚才一直站在楼梯上看着他!就连他凑近去看时,他也在。

    姜遗光想明白后就退了两步,手里握着山海镜,照着自己身后,背对着,慢慢往房间走。

    他现在觉得,这间客栈充满了不正常的死寂。

    蓦地,他听见柳二的叫喊从自己隔壁房间传来,满是痛苦,不知出了什么事。

    当他循声回头看去的刹那,有什么东西飞快从他面前掠过,他没有看清那是个什么,只能看到一团黑影。

    很奇怪的黑影,他感觉那是很大一团,可细想似乎又觉得很小。还没等他想清楚,他已听到马元义等人的脚步声从属于各人的房间里出来,赶向柳二的住处。

    而后,他听到了几人齐齐倒抽冷气的声响,似乎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

    姜遗光站在昏暗的楼道中,两边红灯笼照着他影子投在一层又一层深色木台阶上,原本笔直的影子变得一节节扭曲。

    那个东西又在看自己。

    准确地说……在看他手中的山海镜。

    姜遗光不知为什么,想到了刚才见到的,站在走廊最尽头的那个穿蓑衣的人。

    他站了一会儿,听到其他人在叫自己名字,甚至以为他出事要进自己房间找人后,慢慢上楼去。

    一见到他们几人,姜遗光顿住在原地,目光惊疑不定。

    “你们……你们怎么也……”

    眼前七个近卫无一例外全都长出了白发,面上满是皱纹与褐色斑点。

    他们也变老了。

    这下,没有变老的,只剩下他一个。

    近卫们不能走了,从贾家的情况来看,如果不解决,他们不出几天就会老死,甚至活不到回京。更何况就他们这样怎么赶路?老了以后连马都骑不动了。

    “先进去再说。”柳大还能沉得住气,说道。

    他们跑出来找姜遗光却发现他不在房间里,因而此时众人都聚在了姜遗光房门口。本想顺势进去,姜遗光却阻止了,让他们去下一间。

    虽然不太明白,可他们还是照做。

    一间房睡两个人正好,涌入八个人以后就显得有些挤。不过这时谁也没在乎,几人围着中间八仙桌坐下,另几个坐在床边,或坐或站,各个神情凝重。

    “现在,我们也出事了。”柳大看一眼姜遗光,“唯一没有出事的就是姜公子,但这几天我们同进同出,做了什么都是一块儿的。所以,姜公子没出事,应该也是镜子的原因。”

    余四站在墙边,冷静道:“我们的情况和那些农户有些相似,进出庄子时都没事,后来又做了什么,才一夜间变老。”

    姜遗光慢慢道:“你们在变老前,没有做其他任何和贾家有关的事吗?”

    烛火在少年人黝黑的瞳仁中跳动,好似能看穿一切。

    柳二迷茫道:“什么事?我们不一直在一块儿吗?你也知道,哪里还能和贾家有关?”

    姜遗光缓慢地开口:“不,有一样东西和贾家有关。正是你们现在也出事了,我才想明白。”

    他看一眼环在自己身边的几人,发现他们比刚才见到的模样又老了好几岁,眼睛都开始变得混浊,可听到这句话后,骤然亮了起来。

    姜遗光一字一顿道:“是贾家的钱。或者说,是贾家从宋家拿到的钱。”

    一语道破!

    众人竟然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仔细一想,的确是这样。

    马元义喃喃:“怪不得……怪不得啊……贾伏源此人去过庄子上三次,第三次才突然爆出怪事。因为前两次他还没有用钱。到第三次去之前,他必定动用了宋家的钱财。所以等他再去庄子上时,他就变老了。”

    “贾家的下人不算贾家血脉,但因为他们一定也接触到了钱。一般人家里发放月钱不是月初便是月末,时间对上了……他们拿了月钱后,一定用了花销,这样他们就和宋家扯上了关系。再去宋家庄子上,他们就也变老了!”

    “是了,这样看来那些农户也是如此!正要入冬,家家户户屯米粮,那些肯出来卖命的都是家里穷的。”

    “拿了钱后,他们大都会去镇上买年货,或是自己攒起来……有些把钱攒起来没花,所以没出事。有些花出去后,就……”

    “我们进了庄子却没事,因为那时我们没有拿他们的钱。”柳大接口道,“但我们现在住客栈的银两,就从贾家拿来的。”

    姜遗光道:“我也正是看到马先生付账时掏出的荷包不一样,才想到这个问题。”

    这下更糟糕,通过钱流传的诅咒,该如何化解?

    钱要流通才能生钱。小老百姓喜欢藏银子,似贾家这样的人家除了每年固定存攒下的银子外,新得来的银子多半还是要花出去的。

    衣食住行无一不要钱,谁知道这些银子会经过多少人手?流到多少人手里?又会被商人们带去哪些地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目前来看,这诅咒生效有两个条件,其一,便是拿到了贾家的钱财花用。其二,便是去过宋家的庄子上。二者缺一不可。

    “只要把庄子封了,不许人进去。贾家那批钱财尽量追回,若追不回来也不要紧了。”

    “如此一来,我们还得回去一趟……”

    所有人都看向姜遗光。

    他们是替姜遗光护航的,如果他执意要回京,他们也只能照办。

    好在,姜遗光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

    “那就回去吧,反正走的也不远。”他刚才试过,用镜子照人并不能让他们变回去,但好在也没有继续变得更老,命还是保住了。

    可他们……恐怕回京城后也只能干些打杂的活计了。

    不等他们惆怅完,姜遗光已猛地弹起闪身奔向门口,迅疾如电拉开门厉声低喝:“谁!”

    门外空无一人,冷风呼啸而过往房间里钻。

    “有人吗?”近卫们有些吃惊,他们竟然完全没注意。

    老了以后,连基本的本领都迟钝了。

    姜遗光指指门上:“有。”

    木门上某处,开了个约莫指甲盖大小的黑洞。

    方才那个人又来了,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的小洞,一直……一直盯着他们看。

    几人围过来,脸色都很不好看。

    “我们竟一个都没发现。”

    原本该他们护卫姜遗光,可现在反过来变成姜遗光一个守着他们七个,叫他们产生羞愧之心之余,再想到自己将来,不免更生出宝刀已老壮志难酬的惆怅感。

    姜遗光淡淡道:“没发现是正常的,那东西,应该算不得人了。”

    只是……他还感觉对方在看着自己。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姜遗光后退半步,踏出门槛外,左右张望,又向走廊下的院子里望去,四处黑黢黢一片,没有人影。其他人也跟着出来东看西看。

    刚才大家都挤过来,也就没注意到还有一个站在原地没动。柳二无意间回头,发现他一直靠在墙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

    “你咋回事?”柳二伸出手,打算拍拍他……

    就在他手伸出去时,他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心悸感涌来,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恐惧感让他浑身汗毛几乎瞬间炸开,鸡皮疙瘩迅速攀爬上冰冷脊背。

    他感觉到,有东西在看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甚至可以说的上毛骨悚然。

    然后,他看见……那人张开了嘴。

    他嘴里……密密麻麻布满了光滑的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圆洞,那么多洞长在嘴里,却没有流血,就好像只是单纯地打了个空心的空而已,每个洞里都黑漆漆一片。

    看上去就像张开了一张内里千疮百孔的嘴巴。

    更恐怖的是,每个黑色的洞……都眨了眨。

    那不止是孔洞,而是一只又一只黑色的眼珠,完好地嵌在每一个漆黑的孔洞中。

    每一只眼睛的眼珠都转了转,看向柳二。

    ……

    姜遗光从门口踏进来,那股被窥视的不舒服的感觉消失了,可这次还是没有捉到。

    环视一圈,姜遗光问:“柳二呢?他去哪儿了?”他一直在房间门口,没看见有人出去。

    其他人奇怪地看他,问出了一句令人头皮发麻的话。

    “柳二是谁?”

    第306章

    桌上烛火“啪”一声跳响, 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那点脆响仿佛在他们心里狠狠跳了下。

    柳大舔了下有些发干的嘴唇,呵呵笑打圆场,“姜公子莫不是把我名字记混了?”

    姜遗光静默片刻, 没有一定要在这时候说破的意思:“我刚才一时间想岔了, 见谅。”

    他又看见一个人直挺挺立在墙边没有凑上前来, 直觉不对,伸手掰过对方肩膀。

    那人立刻跟泄了气似的软绵绵下去,掰过正脸一看, 一张千疮百孔满是镂空的面庞,什么眼睛鼻子嘴巴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孔洞。漆黑孔洞中又有黑眼珠子往外瞧,飞快地眨了眨,不见了。

    姜遗光只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余四凑的最近,骇得捂住心口跌倒在地, 心怦怦直跳:“这是什么……”

    姜遗光:“鬼。”

    他本以为将离被压制下去后,自己的境遇会好些,不会再遇到那么多怪事。可现在想来,还是不能如愿。

    这些眼睛在找他, 不知是因为他原本的体质, 还是因为山海镜。

    余四喃喃:“我自然知道是鬼,只是这鬼会不会就是宋家庄子上的……”

    姜遗光无从分辨, 还是说了一句:“不像,宋家的更像是诅咒。”

    和原来长眠诅咒一样,没有实体, 没有鬼魂现身, 无形无质的诅咒,只要沾上便难以逆转。

    要解诅咒, 必得破除源头。

    宋家诅咒的源头……会来自于谁?

    当晚他们把死去的那人背到后院停着的马车里,各自回房睡觉,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回去,借知州之势务必把诅咒解决了。

    原来还想着不必大张旗鼓暴露身份,现在不暴露也不行。

    姜遗光还是回了自己的房间睡,剩余的五个人分了两间睡。

    直到躺下后柳大才隐隐察觉了古怪。

    他认为他们一行人有七个,姜遗光独自一间,剩下六人两间房,上房宽敞,又有两张床,睡三个人不成问题。

    可为什么他们一共开了四个房间?

    柳大不认为他们会犯这样的错误,又联想到姜遗光刚才脱口而出的“柳二”这个名字,不免心生寒意。他不敢多想,闭上眼赶紧睡了。

    姜遗光也没有再想。

    世上有许多遇见厉鬼后失去踪迹的人,他们大多被遗忘,谁也不记得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被带去了哪里。

    就像柳二。他到底被带去了什么地方,已永远成了一个谜。

    他躺在床上,两手交握放在胸口,山海镜叠在其中,厚被褥压着,以确保不论那个东西从哪里出现,或是隔壁传来任何动静,他都能立刻做出反应。

    隔壁的近卫们早就陷入了黑甜的梦乡,骤然变老后,精力也大不如从前,早早就睡熟了。姜遗光听到他们平稳带些微鼾的呼吸声,闭上眼睛,可怎么也睡不着。

    半梦半醒间,他又感觉到有东西在看自己,似乎离他很近,又好像很远,风似的飘飘忽忽,慢慢靠近。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然完全沉睡,那个东西便越来越近,好像从缝隙里挤出来的咯吱咯吱声。房间里很阴暗,也很冷,炭盆快熄灭了,因为烧炭而打开了一半的窗户也被不知哪里来的风不断吹拂,吹的嘎吱嘎吱响。

    就在这似有似无的嘈杂声中,那个东西离姜遗光越来越近,他知道它正在不断接近自己,可又永远没有办法靠近自己,因为他身上戴着山海镜。

    是了,那个东西害怕镜子。

    所有的鬼魂都会害怕伤害镜害怕被他收进去,收进去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论是人还是鬼,都不会知道镜子里到底是什么。

    其实姜遗光有猜测过,他怀疑镜子里是另一个与阳间相对的阴间。阳间有多大,阴间只会更大。可他的猜测到底只是猜测,算不得真,因此他也从来没和别人提起过。

    姜遗光渐渐睡着了,他知道那个东西害不了自己,于是也睡得很熟,任凭那个东西躲在什么地方窥视。直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客栈里养的公鸡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他才猛地醒过来。

    他翻了个身,面向床里。

    翻过去后,他无意间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墙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开出无数指头大小的黑洞,密密麻麻如蜂窝一样的洞里,一只又一只黑眼珠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看了多久,可能看了一夜,或者半个晚上?

    对视上后,所有的眼睛齐齐消失。

    只留下满墙让寻常人看着浑身不舒服泛恶心的细细密密的孔洞,孔洞没有打通,小小的孔眼里漆黑无比。

    其实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砖石搭的墙就算挖个小洞,里面也不该是这样的全然的黑暗,应该能看出一些青砖的颜色才对。可眼前无数小洞的洞口格外平滑,完好地剜出一个圆来,没有一点碎渣。

    姜遗光拿了镜子出来,照向墙面。

    镜子里的墙和他看见的一样,布满孔洞,没有异样。

    鬼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困扰,真要说起来不过一样——要多赔付店家几两银子。

    掌柜的看他们眼神都不对劲了,可这几人出手大方,他也不愿意为这些小事得罪人,收了钱后便让小二去请泥瓦匠来把墙修补好。

    一行人重新上路回单州。

    他们本就没有离开太远,回去也方便。进城后,几人找到了单州当地负责联络的近卫,一是为安顿,二是去打听贾家事。

    各地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儿都瞒不过近卫的眼睛。更何况他们打听的范围很明确——贾伏源在第三次去宋家之前,有没有拿过宋家的钱?

    这事儿很好查,不用半天就查出来了。

    贾伏源曾暗示宋家进献良田。田地乃根本,宋家不愿,便凑了六千两银送炭敬。

    只要有地在,人还在,钱总是能慢慢挣的。六千两白银对宋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因此也凑了好一段时间。

    后来宋家人下狱,剩下的女眷不得不卖铺子卖地凑齐了交到贾家,希望能换来家人平安。

    六千两白银对宋家人来说。几乎要去了,他们全家半条命,可对贾家而言,也不过府上半年开销而已。银子到手了送进库房,或采买或打赏,随老爷们用。

    贾伏源得了钱后,正好又去庄子上小住一晚。

    于是,诅咒便爆发了。

    单州当地的近卫们原本不知道和宋家钱财有关,他们没联想到一块儿去,只打算将贾家的诅咒传到京城去问问怎么办。这时姜遗光等人又折返回来,两边一合计,很快就搞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儿,便要下令让人把庄子给封起来,贾家人最好也关起来,查出那批银子的去向。

    诅咒是会变的,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变化。现在诅咒还需要进了庄子才生效,万一将来只消经手过银子就会被诅咒怎么办?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变啊,要是银子流传到京城?京城里的皇亲国戚用了?

    他们想都不敢想这个可怕后果。

    但去的兄弟们打探消息后,回来说庄子一直被封着,还加了不少人手。

    而且……

    单州当地的近卫对姜遗光说:“贾家的大少爷可能已经猜到了。”

    远离京城后,近卫对地方的掌控和保密能力就不那么强。要是来个手段不错的多费些功夫,多少能隐约知道官府养了一批有“大神通”之人。

    贾历文是聪明人,也正因如此才想的更多。在他的猜想中,贾家的事儿或许被京城里什么大官知道了,甚至可能被陛下得知了。所以上面才会派一个人来看,还用什么探亲的借口。

    没看见他根本就没探亲,看完庄子就跑了吗?

    他都已经走了,贾历文不认为自己有能耐瞒天过海,他也没这个胆子。他打算借自己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向上头卖个好,把事情老老实实交代出来,或许还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当然,他愿意伏首,也有他妹妹的原因在。

    贾芳瑛快死了。

    家中的钱财,她一样花用,冬天到了,她还叫了针线婆子要好好做些斗篷穿。每一文每一两,花的都是贾伏源从宋家得来的钱,诅咒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份。

    贾立文这样老实就是希望京城能够再派几个人来救一救他妹妹。姜遗光已经跑了,去追估计也追不回来。他一边焦急等待,一边心里空落落,几乎已经不抱什么期望。

    就在这时,他手下人来报,城门口守门的官兵来报,姜遗光回来了!

    还就在永宁客栈住着!

    这下贾历文连丧事也顾不上了,白色孝衣一脱,套了件外袍和斗篷就飞快带随从赶去客栈。

    这是贾历文第一次见到姜遗光。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姜遗光是和表面一样有些冷淡却并不倨傲的人。就是性子有些捉摸不定,有时看人的眼神会让人有些害怕,他就像看穿你了似的。

    贾历文站在他面前,只觉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看透了,没有一点秘密。

    他恭恭敬敬请姜遗光去贾府,道自己妹妹有恙,如果能救她一命,贾家上下必有重谢。

    姜遗光没有太推辞,和近卫们说过一声后,一个人也不带就走了。

    跟着他的近卫们虽然身手不错,可他们都老了。万一发生什么事,还不如他自己跑来的快。

    至于单州本地的近卫……他信不过。

    又一次进贾家,贾历文直接领着他进大门走,绕过正院里正在吊唁的客人和贾家几十号哭丧的小辈就往后院去。

    他早就给自己妹妹准备好了说辞,就说贾家长女骤闻噩耗昏了过去,卧病在床,但即便如此她也发誓每天只喝一碗粥,希望父亲在天之灵安息。贾家女孝感动天云云。

    要是妹妹真的去了……贾历文就道她跟随父亲去了,也能给她博个好名声。

    绕过满堂缟素的正院,冲天香烛气味儿渐渐淡去,取而代之是满院子的苦药味。

    贾历文请了大夫悄悄来看,就说这是府上老太太的亲戚。令他焦急的是,不论哪个大夫都说老人家身体已彻底虚了,生机将尽,药石无医,只能开一堆补药想尽办法拖着。

    可就是这样,贾芳瑛仍旧百倍地衰老下去。

    就像一株花木,它的根都烂了,再怎么施肥也不能阻止这棵花木衰败。

    姜遗光倒是见怪不怪,跟在贾历文身后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人沉默地来来去去,他们也都老了,脸上带着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感,好像下一刻头上就会掉下一把刀要了他们的命。

    就连贾历文一踏入院子,也忍不住变得苦涩。

    “还请姜先生一定要救她……”

    姜遗光不得不再重复一遍:“我救不了她,她已经变老了,诅咒没有彻底解决前,她不可能返老还少,我只能让她不会在此时老死。”

    贾历文低头抹去一点泪,笑道:“这样也好,留了一条命,总还有希望。不论诅咒结果如何,我们贾家都承你的情。”

    姜遗光看出他此时是真心的,就是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后悔。

    他觉得妹妹只要活着就好,可对于贾芳瑛来说,老了会不会比死更可怕?她很有可能反而怨上自己。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了贾芳瑛在的房间里。

    下人全都退出去,贾历文也出去了,只剩下姜遗光一个人,面对床上干枯苍老的女子。

    贾芳瑛已经睡熟了,躺在那儿,此时的她说是贾历文的祖辈都不会有人怀疑。身形干瘦,锦被盖在身上毫无起伏,一小把白发披散在枕边。

    姜遗光伸手探她鼻息,确定她还活着,才悄悄取出镜子照向她。

    霎时间,镜子亮起柔和的金光,复又黯淡下去,姜遗光把镜子重新收好,又多等了半刻钟,才推门出去。

    贾历文很是惊讶,他以为至少需要半个时辰,可看姜遗光不像撒谎,连连道谢后冲进房间去看她情况,没过一会儿又转身对他道谢。

    姜遗光不需要他道谢,他只说自己需要得到那间庄子。

    贾伏源死了,庄子自然落到了贾历文手里。这样诡异的庄子,害死了他家中不少人,若不是因为特殊缘由,贾历文不可能还扒着那庄子不放。

    姜遗光不过试探他,刚提出,就见贾历文面上为难。

    他小声道,那庄子如果只是贾家的,给他也无妨。

    可……上面有大人物,暗示了要这庄子。

    他不能拒绝。

    姜遗光猜到了些,面上不悦,没说什么就要走,被贾历文好说歹说拦下了,请他务必在家中小住,让他好好招待一番。

    至于那个庄子,虽说不能转让,可带他进去看看总是没问题的。

    姜遗光拧起眉,好半晌才说:“……这样吧,我也不强求要这个庄子了,我只要你告诉我一句实话——”

    “那位上官是谁?他要这个地方,到底打算用来做什么?”

    贾历文眉毛都快能夹死蚊子了,他也想知道,可他哪里清楚?

    “你不知道?”

    贾历文诚恳道:“实不相瞒,一直是家父和他们联络,我实在不清楚……”

    他就见姜遗光露出一个冷笑:“我看你也确实不清楚,那庄子凶煞无比,寻常让居住还好。偏偏宋家人死的冤枉,冤魂游荡下,这庄子就成了一处凶地……”

    “要是不能制止,被那群人拿来做什么,或是盖宅子或是建墓地,宋家冤魂不得安宁,一定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姜遗光把庄子说的凶险无比,偏偏他脸色沉下来时很能唬人,加上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怪事……贾历文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

    姜遗光说完后又似乎觉得很没意思,摆摆手:“算了,他们估计有办法应对,要我来操什么心。”

    他赌气般又嘀咕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嫌弃自己滥好心,白跑一趟。

    这下贾历文就明白过来,姜遗光为什么去而复返?估摸着就是他狠不下心,不能一走了之。

    看着还面嫩呢,心肠软也是有的。

    又想起他在客栈里见到的姜遗光的几个随从,他们仿佛也老了些。为了几个随从特地跑回来一趟,能不心软吗?

    一时间又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再看那张冷面也不觉得严肃,反而只觉得对方面冷心热。

    转念一想,心情又糟糕下去。

    一个陌生人尚且能伸出援手。他不信和父亲联络的上官没听到消息,可到现在,也不过是砍了宋家人,又多送了些奠仪而已。

    如果像姜遗光说的那样,他们有解决的办法,他们为什么不帮贾家?!

    要是他们也没有办法解决,为什么还要执着地要那个庄子?

    贾历文想通后,不可避免地生出恶感。他心里很明白,那些人估计不会救贾家了,或许他们就是要看着贾家败落下去。

    人都死了,守规矩也没什么意义。他要再藏着掖着,那真没人能救他们。

    于是贾历文悄悄对姜遗光说,虽然他父亲去了,但留下的东西还在,没烧,书房里还留有他写的往来信件。

    ——贾伏源贴身侍从想活命,把一切都倒出来了,包括什么时候得了关于宋家庄子的什么东西,放在了什么地方,钥匙在哪儿,全都说了。

    他就把姜遗光带到了书房外间,让人在外面守着,自己进内间找,找了许久,也不叫下人进来,自己从里面抱出一个装信件的匣子,沉甸甸的坠手。

    放下之后,又进去搬了一个长匣子,一齐摆在桌面上。

    他目光中还带着些怀念。

    小时候,父亲为他的早慧欣喜。等长大后,他和父亲的关系就不知不觉恶化了,父亲开始宠爱小儿子,并试图鼓动他的弟弟们来挑战令他警惕的长子的位置。

    可等父亲死后,贾历文再回想,也只能想起他的好来。

    姜遗光“郑重”地道声节哀,贾历文反应过来伸手抹把脸,先拆开了那个大匣子。

    里面放着几幅画卷,贾历文拿了最上面那个,在书案上徐徐展开。

    是一幅堪舆图。

    说实话,姜遗光还真没见过这种东西,一时没看明白,对比之后才看出,这堪舆图画的竟然就是宋家的庄子。

    图上把庄子各处都画上了,细工笔绘注小型的地宫,墓室、陪葬坑、过洞、机关等等。后山也标注着要多栽种什么树什么花等等,以庇佑后人福泽绵长。

    姜遗光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想把庄子用作墓地?”

    贾历文点头:“应当是如此。”

    再底下几个卷轴就是更精细的地宫地图,可以说如果地宫建好了,拿着这张图在里面走都不必担心迷路,也不会被机关暗算。

    再一看,这堪舆图还算新,应当就是在这几年内画出来的。说明在几年前他们就已经在谋划了。

    什么样的大人物会想要这座不起眼的小村庄建墓地?他们以为这墓地选址又有什么功效?

    贾历文眉头皱得死紧,他刚才只是匆匆看过,现在细看更觉不可理喻。

    贾伏源虽然能在单州横着走,可他上面不是没有人。在他上头的几个官都是各大族里有名有姓的人物,说难听点,即便去世了也要让尸骨回乡埋在祖坟里,要是埋其他地方别人说闲话怎么办?说他连祖坟都进不了指不定做了什么坏事?

    谁会挑这么个小地方?

    姜遗光没见过那些人,可他明白,从皇帝往下数,上到一二品大员,下到地方芝麻官,不少人在上任时就攒了寿材供百年后用。有些发家后就预备着看风水挑一处宝地建墓。

    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没有埋葬的地方。

    非要挑上宋家,就很可疑了。

    姜遗光问:“这几年,宋家发生过什么事吗?”

    贾历文不清楚。

    宋家就是本地一个普普通通的地主户,说富也算富有,可也没富到那种程度,能值得被他们挂在心上。

    姜遗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提醒对方:“如果宋家一直安分守己,这庄子是怎么被发现的?难道有人特地算出来?”

    要么有人指路,要么宋家人招惹了谁,把庄子的奇异之处泄露了出去。

    他像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没有再说什么,经得贾历文同意后,翻看起那些信件来。

    信陆陆续续能追溯到一年多前,对方很谨慎没有写名字,也没有透露任何消息,单看一两封,还以为他们不过是闲话家常。可这么多一起就能看出些东西来了,写信人和贾伏源之间用暗号一来一回交流。

    暗号也简单,多比对之后就看出来了。两厢一汇总,很快搞明白了其中关窍。

    几年前,有一位江西人来到单州,他会看风水运势,看八字吉凶等等,因为灵验,当时很出名,甚至有传言说他能替人改命。可后来这人说自己泄露天机天多必遭报应,所以拒绝掉所有邀请,隐居在了山中。

    贾历文心想:这人还挺聪明,如果他出来扬名,其他人反而不信他。他这一躲,那些原本怀疑的也要信他真有本事了。

    姜遗光继续琢磨。

    那位不知身份的上官听说了大师名头,上门去请他为自己改命。大师几番推辞,盛情难却,便只好答应下来,教了个法子——

    那办法就是从江西传出来的——种生基。

    信中没有提到种生基的名字,只含糊提了一句把活人当死人办,汲取风水宝地灵气以改运。若非姜遗光才从乌龙山上听说了种生基名头,恐怕他也不能确定。

    他对这些东西无所谓信不信,也不知准不准。但显然世间大多数人没法抵御改运的诱惑,为了富贵前程,他们不惜一切,甚至宁愿做在他们眼中“造杀孽”之事。

    姜遗光不觉得把自己的贴身物当死人埋进“风水宝地”就能运气变好,也不觉得杀了人就会走背运。但此时贾历文在身边,他还是做出了叹息的姿态。

    因为那个大师花了两年算出的风水宝地,就是宋家的庄子。

    宋家人不知为什么,也不肯放弃这庄子。他们以为能和以往一样花钱打点,殊不知把自己的命赔了进去。

    贾历文久久没回神。姜遗光就坐在一边,不紧不慢地把信件收好。他原本顺手按信件原来顺序摆回去,突然想回起来,赶紧又伸手打乱了,好在没有被贾历文察觉。

    除了近卫以外,他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太精明的样子。

    说起种生基,他还想到一个地方。

    乌龙山,鬼哭林。

    那里也埋着一个不知是什么人的种生基。

    那个地方,会和这位江西来的“大师”有关吗?阵法又是谁布置的?为什么会和自己在倭国地宫里看见的青铜鼎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一切都成了谜。

    第307章

    不知道贾历文做了什么, 总之,姜遗光暂时留在了贾府,外面的丧事啊人情往来啊全都处理好了,就连原来因为年纪太大没跟着姜遗光上京留在单州的周婆婆他也给派人去撑了腰, 让周围邻里不好欺负一个新来的老婆子。

    他还把宋家人的口供全部调来了。

    其实单州里还藏着不少替宋家喊冤的人, 他们未必和宋家交好, 但宋家当时名声不错,他们就觉得宋家人可能冤枉。

    贾历文起先也这么以为,他认为贾家可能对不起宋家, 于是在宋家剩余女眷要收殓尸骨办丧等事上都求了情,没让人把尸体拿去糟践了。

    但现在,他真正感觉到了棘手。

    宋家可能也不清白。

    在庄子这件事上,宋家是苦主。但再往前,宋家的发家和其他一些不能言说的事都让贾历文隐约感觉到了背后的可怕之处。他看着眼前的口供, 面前好像摆着的不是白纸黑字,而是某个深渊,再往前走,他就会掉下去, 万劫不复。

    姜遗光接过来继续看, 看出来了点端倪。

    宋家一开始不过是略有几分薄田的地主,放在村里算得上大户人家, 放城里那就不够看了。再说,世间营生何其多,种地是最不值钱的一种。于是宋家后来就开始钻营一些其他的东西, 养了果树、鸡鸭鹅一类, 赚了一点钱。

    但后来,他们不知怎么, 突然就发家了。

    据宋家第一个死在牢里的人说,他们在庄子里悄悄种了点不该种的东西,卖了大钱,之后不敢再种,把花啊种子啊全都销毁了,土都铲薄了几层,就是怕人查出来。

    现在来看,他们种的应当就是阿芙容。

    前朝毁灭,和大烟也有关系。据说前朝末代时满大街都能见着抽长烟枪的勋贵子弟。这种东西和普通水烟鼻烟还不一样,吸食多了,整个人就废了。

    因而本朝官府从太祖起,就明令禁止种阿芙容。违者轻则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不过这样一来……宋家人会把东西卖给谁?又是谁把种子给宋家人种的?要知道这可是禁物,一般人可得不到,宋家人又是怎么拿到手的?

    就算偶然间得到,种出来以后又是卖给了谁?普通小老百姓整日在地里刨食,可不会花钱去买什么劳什子花。那些买的起的达官贵人……他们敢买吗?

    所以这么一推断,只可能是前朝留下来的那些人了……

    要么,就真是反贼。

    姜遗光从近卫口中知道,不少反贼和前朝余孽的关系一直不清不楚。前朝毁灭的原因很多,皇室遗留下来的未必不知道山海镜一事,可能还借了些力,所以近卫们都对他们很头痛,斩草除不尽的感觉。

    宋家人被急匆匆关进牢里灭口,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否则贾伏源也不是草菅人命的官儿,他把宋家人往牢里一关照旧能拿到庄子,为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

    再一想,判处宋家斩立决的那些官员,又另有其人……

    姜遗光明白,这件事还非得报上去不可了。

    贾历文不敢细查,他现在也明白了诅咒爆发的原因,七拐八弯找了和贾家当地本家拉不上关系的钱庄兑银子,把这些钱拿下去赏人。而原来那批钱,能找回的都尽量找回来,找不回来的他也没办法。

    姜遗光则来到了牢里。

    第一个宋家人死在牢里后没多久,诅咒就爆发了。姜遗光怀疑诅咒的源头还在宋家,或许就是死了的那位宋家人。

    他当时被关在衙门天字号牢的最里面那间。贾历文听说他想进去看看后,想办法使了银子让人带他进去,可当时审讯的狱卒、监刑等人都不在了,不知被调到了什么地方,也不能叫来问问——贾历文最近忙贾家的事儿就要忙死了。

    姜遗光带着单州本地调来的一位姓萧的女近卫,走进了牢房。

    出乎意料,牢里打点的还算干净,从外往里走进去虽然暗了些,但味道并不难闻,一路走进去,除了上方通风透气的小窗子呼呼往里刮北风以外,整间大牢甚至能称得上舒适。

    牢房里出乎意料的空。

    一问才知,关在天字号的犯人都是死囚犯,早就在秋后被处理了。单州本地还算平静,能真正干出要杀头罪行的人还是少的。

    一路来到最里间,近卫早就从狱卒那里得来了钥匙,打开门,让姜遗光走进去。

    地上肯定冲洗过了,还铺上了干净的稻草,看上去没有什么特殊,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近卫还是觉得里面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

    姜遗光进去后,在牢里上上下下看。

    近卫在门口守着,低声说自己从小狱卒口里听来的宋家那位在牢中的起居,几时睡几时醒,吃了什么,又上了什么刑。

    寻常人没有铜皮铁骨,能扛住刑罚的人几乎没有。宋家那位也不例外,他很快就招了,可招了没用,依旧打。你说了一点,狱卒。觉得你知道得更多,到后来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来看过,终于给了他一个痛快,让人贴加官给他送走了。

    “贴加官?不是处斩吗?”姜遗光在稻草中坐下,镜子握在掌心中,低声问。

    女近卫的面庞有些模糊,道:“据说是为了不见血。”

    贴加官,即用浸湿的纸一张张往犯人脸上贴,通常三五张后犯人便会呼吸不过来,活活憋死。等纸干透后把几层纸从脸上揭下,便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一般凹凸分明地现出五官来,故而名为贴加官。

    姜遗光没再说什么。

    他特地来一趟,就是想知道宋家那位的冤魂是不是在牢里。如果在,把它收进山海镜,宋家的诅咒自然不破而解。

    山海镜聚阴,他本人也不知什么缘故容易招来诡异。可奇怪的是,他在牢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捉到。

    “走吧,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只要能捕捉到那人的鬼魂,他就能离开了。

    他现在因为近卫的缘故不能回京,知道单州更多秘密后,他怀疑如果自己没有近卫的保护,很有可能会被追杀。与此同时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王落在暗处虎视眈眈。

    他已经被卷进来了,就算他现在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估计也不会有人信。

    倒不如先把诅咒一事解决,贾家和背后的人必要领他情。

    之后,再通过诅咒进入山海镜,在镜中想办法去掉王落的蛊虫。同时让近卫带着镜子离开上京。到那时,王落便没办法再要挟他。

    想得很好,只是一直找不到宋家那位枉死的冤魂。

    今日有近卫在,虽然没找到冤魂,但他能翻看的东西不少,很快找到了当日的行刑记录。

    除了宋世仁在牢里贴加官而死。余下一大堆宋家男丁都是在刑场上被砍了头。

    姜遗光一个个看过去,原本还没觉得什么,看到最后时,忽然顿住了。

    近卫看他脸色不对,上前询问。

    姜遗光指着卷宗上的一列人名,缓缓道:“宋家除宋世仁以外,还剩多少男丁?”

    姓萧的近卫回想一下:“十五个。”再点点卷宗上的记录和人名,“的确是十五个,有何不妥?”

    姜遗光:“当然不妥,我分明记得那一日行刑,台上一共砍了十六个人。”

    “宋家人只剩十五个,多的那一个……又是谁?”

    萧七娘闻言,惊出一身冷汗。

    *

    城南某处小院,一男子裹了棉被呼呼大睡。他生得高壮,满身横肉,躺在床上结结实实把整张床给占满了。正是当日在刑场行刑的刽子手。

    忽地门外响起紧密敲门声,有人喊他名字。

    这倒稀奇,周边邻居都知道他是刽子手,怕他凶煞之气不吉利,平常不躲着他都算好,怎么会有人没事来敲门?

    男子一抹脸,起来开门,门外那人干瘦些,满脸惊慌地匆匆闯进门来。

    “大事不好了,我跟你说!”不请自来的客人也算同僚,在衙门里当个小小的狱卒混口饭吃,有时托那身官服还嘚瑟一二,要和上面的大人们一样讲究点排场。这回却吓的跟什么似的,站在门口就开始哇啦哇啦比划说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就菜市口的砍头?你记不记得?”

    刽子手看狱卒慌乱地根没脚鸡似的,眉头一皱,“说清楚,啥玩意儿?什么好不好了?”

    那狱卒更害怕,咽着口水结结巴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行刑你砍了多少个?”

    刽子手刚醒,嗓子眼正发干,闻言自己进房间里去,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怎么着?还有人想来闹事儿啊?”

    宋家人不是都死绝了吗?只剩下一群娘们儿,能干什么?

    “不,不是……”狱卒张口不知该从何说起,他跟在对方后面进去,道,“反正这几天我们都要小心点,你也是,特别是你……”

    他一直慌慌乱乱地念叨,饶是刽子手胆儿大也被他念叨地有点发虚:“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有鬼撵你啊?”

    一提到鬼狱卒就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这几天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没用,我要去找个庙拜拜……你也是,你最好也是……”

    “他肯定会来找你的……他肯定也会来找你……”狱卒颠三倒四念念叨叨,满目惶恐不安,“我都没得罪他,不像你……你可是砍了他的头啊……”

    刽子手到现在听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感情这小子吓破胆了,以为宋家人鬼魂来报仇呢,不由得嗤笑一声:“瞧你这怂样儿,老子干这行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怕他个鸟!有种他敢来?”

    他觉得这人多半是神志不清才会胡思乱想,大白天的,听了这些都晦气,就想把人赶出去别妨碍自己睡觉:“你要是来找我喝酒的,那行,你要是来找我胡说八道,那现在就滚。”

    狱卒实在怕极了,看他还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气得发笑:“……我还不是因为好心才提醒你,你最好也去拜拜,去去晦气,否则别跟他们一样下场!”

    “还有……你就不怕吗?宋家的冤魂。”

    刽子手哈哈大笑,说出了让他无比后悔的话:

    “老子话就放在这里,官老爷让我砍的头,我怕个甚?那宋家的鬼有本事就来啊!”

    话刚出口的下一瞬间,眼前狱卒缓缓笑开,两边嘴角越吊越上扬,看上去十分诡异。

    紧接着,他伸出手拧了拧脖子上的脑袋,一用力,把后脑直接转了过来。脑袋后,竟还有一张脸。

    那张脸正属于宋家人,他对着刽子手温和地笑了笑,目光中却满是阴冷怨毒。

    刽子手刚才不过随便说说,眼前情形吓得他魂飞魄散,一瞬间就清醒了,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方那只手就落在了他肩头。

    “啊啊啊啊——”

    小院爆发出男人粗粝的惨叫。

    *

    “当日行刑的人都死了。”

    姜遗光发觉异样后,带着近卫匆匆出来去找其他人,把事情一说,近卫们很快察觉了事情的不对劲,第一时间就去找当日行刑的人。

    可他们全都死了。

    刽子手死在了家里,他的尸体就在家中院子里,满地都是血,头颅却不翼而飞。据他的邻居们说,晌午过两刻钟的样子,他家里就传来了惨叫,邻居们吓得不行。过一会儿有人壮着胆子去敲门,没人回应,几个邻居凑在一起商量后决定撞开门看一看。

    撞开门,就见他无头尸体倒在地上。血流了满地,当场就吓晕了好几个人。

    除他以外,当初负责关押宋家人、看守的、送饭的……全都不明不白死在了家中。他们的头颅也无一例外,全都不翼而飞!

    事情一下子闹大了!

    本地突然多出十几个无头惨案,根本掩盖不下去。单州当地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宋家死去的鬼魂可能成了厉鬼,要回来报仇哩。

    也有人觉得宋家是冤枉的,冤魂到了下面阎王殿诉冤情。阎王看他们可怜,就放他们回来亲自报仇。

    这说法很快得到了攻击,如果宋家是冤枉的,那岂不是说青天大老爷们冤枉人?再说了,就算冤枉,如果宋家真的是好人,好人们报仇也不会干这些坏事。

    要报仇,怎么不找上头的官老爷们?专门挑小人物动手?这也叫报仇吗?

    所以只能说宋家人本就是恶人,恶人死后变成恶鬼。

    知州府门外,石狮子一坐一卧,威严地审视着来人。

    府因今儿是知州大人五十整寿,府上正热闹,还请了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没有人会在这当口提晦气事。

    因而知州大人完全不清楚他生辰当天发生了这么多命案。

    莫说他,在座的通判、同知、府知事、师爷们也大多不清楚。

    前院设了席,后院也有,知州夫人在后院招待女眷。前后院都叫来了戏班子,嘹亮清透的歌声像一条彩缎在上空飘荡。

    一直到黄昏,宴席才算结束。此时院中多半是喝多了酒走不动路的,各家下人搀扶着自家老爷上车,后院女眷也陆陆续续出来了。一时间脂粉香气与酒气都混杂在了夕阳下的冷风中,风一吹,倒叫不少人清醒了些。

    “他们今日办酒,恐怕不会理我们。”贾历文陪着姜遗光一块儿等,马车停在知州府正东门隔了一条街的巷子口,有人从里面出来时他们这边就能看到。

    外面早就停满了马车,因此他们在其中也不显眼。

    女近卫坐在外,佯装成车夫。

    姜遗光说:“如果他什么也不做,恐怕过几日,他们也会遭殃。”

    死在厉鬼手中的官员不是没有,还不少,只大多都被压了下去,一般也不会同时有太多人遇害,故而鲜为人知。

    贾历文还有点怀疑:“是吗?我看今日寿宴很是热闹。”

    一个个被下人们扶出来上马车,有些先撑着支了痰盂吐,吐完了再上车。很快他们周边就热闹起来。

    看他们的模样,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姜遗光道:“我只是猜测,不出事最好。”

    仅凭肉眼,他看不出哪里有鬼。贾历文在这儿,他也不能毫无顾忌地用山海镜。原本贾历文要是能用拜见的名义带他进入知州府还好,谁知道他今天办寿宴?

    既然无事,那就先回去。万一宋世仁的冤魂又回到贾家呢?也不是没有可能。

    抱着这个想法,姜遗光和贾历文再度回了贾家。

    贾芳瑛没有再变老,贾家二少爷和四少爷亦然。但他们现在也只能如七八十岁的老人一般躺在床上等侍女服侍。

    “也不知那冤魂会不会收手……”贾历文叹息。

    在他想来,冤魂索命,自然是杀的人越多越凶恶,到最后镇不住了可怎么是好?

    他的担忧很明显地挂在脸上。

    姜遗光没有和他解释其中区别。

    但凡是鬼,就不可能被人镇住。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能凭自己力量镇住鬼魂,那些借助奇门歪道自认为能镇压鬼魂的,最后全都不得善终。

    而鬼杀了人是不是会变得更厉害……没有人知道,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鬼对人来说都不可能战胜。这个问题就像在问对一只弱小的兔子来说老虎和狮子哪个更可怕一样。

    贾历文的担忧还是成真了。

    在单州任知州之人姓谢名允朗,也是一步步读书走上来的,如今能到这个地位,已是谢家保佑。他也不想着回京城,反而觉得就在这儿做个地方官挺不错。

    年轻时壮志踌躇,年岁渐大,见多了天下或太平或不太平之事,也学会了安稳。到他这个年纪,满头白霜,膝下连孙辈都快结亲了,再想骗自己长命百岁还有五十年好活,心里也知道是假的。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孔圣人之言,本意为已知事态艰难,不再强求结果。可他却渐渐觉得,知天命……仿佛是在告诉自己,到了五十,便知道自己没多少时日了。

    他不甘心。

    他不想死。

    没有人能坦然接受衰老和死亡,他也不例外。年轻时他渴望荣华富贵,等他手握权力,权势富贵唾手可得时,他开始害怕自己变老和死去。可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老了……

    从古至今帝皇家都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他又怎么可能逃过?

    可他就是不甘心!

    他要搏一搏,不光是为了自己,还为了谢家的前程。要是成了,谢家就能借风水宝地的灵气更上一层,他也能活得更久。

    好在,就快成功了,接下来只要往庄子里埋下他的物件,一切就都齐全了。

    就算有人想替宋家复仇,那些人也会找上贾家。谁让他们是同谋呢?

    今日喝多了酒,谢知州在婢女的服侍下睡了,临睡前还想着这些事。

    他没留意到,走到门边、穿桃红衣裳的婢女忽然诡异地浑身扭动抽搐起来。

    夜深了,风很大,轻轻吹开了窗子,掀开了床帐,微微吹拂在他脸上。

    他房里存了些银票,原本都压在箱底,可不知为什么那放在衣柜中箱子今日没关,衣柜也没关严实,也被风吹开了。

    风轻飘飘地往房间里吹,把有些老旧的箱子盖吹开,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百两一张的银票呼啦啦吹出来,在房间里飘来荡去,如秋日的落叶。

    再之后,一张银票不偏不倚正好飘在了谢大人的脸上,将他整张脸盖住了。

    谢大人微微皱眉,感觉有些不舒服。他想叫人,含糊地发出两声音,又沉沉睡去。

    风一下子大起来!将那张银票紧紧地贴在他脸上!紧紧贴合的银票盖出他那张已经苍老的脸的轮廓,纸张下的脸张大了嘴巴,鼻翼翕动。

    他醒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好像要出事了!可这风实在太大了,将厚被褥也牢牢吹着死死按在床上,他的手没有办法伸出来,只能在被窝里不断挣扎抓挠。而那些银票也被风吹的一张又一张叠在他脸上,牢牢贴合,密不可分。

    他喘不过气来,眼睛也睁不开,大张的嘴很艰难地想要呼气,银票覆盖在他面上的轮廓嘴巴部位往里凹了一圈,可他一口气都吸不上来。他头脑一阵阵发黑晕眩,一点都动不了了。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死。

    秋香色锦被中包裹的人形不断挣扎,活像一只要破茧的飞蛾。可到最后,挣扎的力道还是慢慢弱下去,慢慢消失。

    又是一阵大风吹来,白花花银票漫天飞舞,撒在房间里,乍一看像极了上坟时用的纸钱。

    第308章

    单州彻底乱了!

    当日赴宴的数十官员及其家眷连同不少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回家后全都死了!

    放眼望去, 半个城的人都在办丧事,满城缟素,处处挂白。冬日本就萧瑟,丧乐一起更显凄寒。

    单州能主事的忽然间全没了, 留下的人不敢做主, 八百里加急发折子送往京城, 请求上意。

    莫说他们,普通小老百姓更是吓得够呛。消息是瞒不住的,加上上头没人管事, 几乎是一夜间大街小巷的流言就满天飞了,让本就敬畏鬼神一说的老百姓更加恐慌,都害怕那宋家冤魂会找上自己。

    一时间,单州城中人人自危。

    无数人收拾家当准备离城避一避,街上酒肆店铺空了一多半。家家户户都在烧纸给无名冤魂, 希望他们别来找自己。

    “你接下来要如何做?”

    贾历文和姜遗光并肩走在太安街上,漫天飞舞的纸灰从两边民宅围墙里飘出来,上下飘摇,连冷蓝的天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再仔细听, 还能听见他们细碎的念叨, 或是念经文,或是念道家咒, 还有不少念叨着徴宣陛下真龙天子保佑等等。

    贾历文也怕,所以这段时日他决定跟紧了姜遗光。他或许不知道姜遗光是不是真的有神通,但这是他唯一所知对魑魅魍魉毫不畏惧之人。

    姜遗光道:“再等等。”

    他已经卷进了这件事中, 想走也走不了。况且单州骤然间发生这样多怪事, 朝廷必然要派人来,他如果回京恐怕还要被送来, 不如干脆就在本地等待。

    这样……或许还能借前来调查的近卫们的手,查清楚宋家村一事。

    周老婆婆说村子后来没了,再后来就变成了宋家的私人庄子。好好一个小村落,怎么可能突然就消失?即便当地人都出去了,这片地也是官府的,怎么会被宋家买下?

    况且……要不是王落突然间给他下蛊,他并不打算那么快回京。疑似他母亲留下的字谜恐怕要在单州才能查出,否则他父亲为什么要留下线索让他来单州?

    姜遗光和贾历文说过自己要找十多年前在当地卖的话本,后者正愁留不下姜遗光呢,自然爽快答应了。

    贾历文不知他要等什么,但看对方丝毫没有担忧的神情,便也慢慢放下心来。

    他们当地的风俗都是人死后需在家中停灵三日,或七日,或九日,或四十九日,每日都要摆宴,停灵越久,表明越重视逝者,也是变相证明逝者身份高贵。因而普通小老百姓家停了三天就要拉去埋了,知州等人家中就要停整整四十九日,做足了道场。

    第二日贾历文就带着姜遗光上门吊唁去了。

    知州谢大人有一小儿子和他关系尚可。贾历文同他打了招呼,进门、上香、吊唁、祭拜、送过白包后,自有人悄悄带他们去了谢大人所在后院。

    他小儿子谢五郎就在院中,麻衣芒鞋,头戴丧帽,一双眼睛哭红得跟兔子也似。谢五郎是谢大人幼子,上头四个哥哥两个姐姐,作为小儿子自然是受宠的,万事不愁,因而也养成了个不知世事的性子。

    要不是如此,也不会在贾历文说他请了人来家里看看风水后就答应下来。换成他上头的哥哥们,少不了还要拉扯几番。

    谢五郎瞧着看上去比自己还要面嫩些的“大师”,隐隐觉得不太着调。可人来都来了,那人看着又和外面惶惶然的人不一样,瞧着就很稳重。

    谢五郎替他们带路进了一间“品”字型的院落,过了当中大道后来到一间屋前,和守门的下人们说了声,推门进入。

    “这边请,家父卧房就在里面,已经找人来看过了,没发现什么……”谢五郎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姜遗光走进去,最里间卧房和外间搭了扇大屏风隔开,里面靠墙摆了一张架子床,房间不算小,整齐摆放着桌椅绣凳木柜等物。因办丧事,架子床外的床帐换成了白色,内里枕头被子都收走了,只剩下光秃秃床板。

    柜子里也空了,有些衣物拿去烧好让他在下面穿。有些可能赏人了,或是被收了起来。总之整间屋子空荡荡一片还到处挂了白,实在凄清寥落。

    姜遗光来到床边,伸手碰了碰床板,木头是上好的料子,还散发出香气,没有任何痕迹。

    “谢公子,劳烦将当日情形说一说。当时是怎么发现的?谁看到的?又出了什么事?”姜遗光绕着架子床转了半圈,又来到衣柜前,将半遮掩的衣柜门打开,里面飘出来木头和香料混杂在一起的香气。

    整个房间已经被收拾过,什么也找不到。

    谢五郎早有准备,说:“那天是父亲院里的婢女春桃先发现的,早上敲门进来伺候,一进门就发现父亲已经去了。”

    “春桃姑娘?”姜遗光袖着手问,“能请她来问问吗?”

    “恐怕难,春桃现在离不得人。”谢五郎的意思,就是她已经被关起来了。

    要不好,恐怕她还要给谢大人陪葬。

    “请问关在了何处?不能见一见吗?”姜遗光又问。

    他通过近卫弄来了一个八卦镜,光明正大拿在手上,八卦镜底下盖着山海镜,袖子遮掩着在房里照来照去,其他两人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终究都要入镜,倒不如自己选择入哪一重死劫。像这回,他如果多了解宋家冤魂一些,入镜后也更有准备。因而他非掺和进来不可。

    谢五郎支支吾吾有些为难,贾历文给他使眼色让他最好能答应下来。宋家冤魂一天不解决,他就一天都睡不安稳。

    谢五郎也为难。

    春桃被他大哥明令禁止不许人去探望,他不敢违背。

    “如果不行,那就算了。”姜遗光很善解人意,“只要告诉我当时春桃姑娘看见了什么就好。”

    谢五郎大松一口气:“这我还知道些……”

    审问时他也在场。据春桃说,因老爷昨夜喝多了酒,她和另一个名叫春梅的婢女在外间打地铺守夜,她守下半夜,春梅守上半夜。等到该起时她进去伺候老爷梳洗,再回去歇息。

    辰时一刻,老爷还没动静,她以为是喝多了酒,没有在意,轻轻敲门后里面没有叫进的声音也端了热水推门进去了。谁知一进去她就看见地上散落了一大堆银票,窗户也吹开了一小条缝,屋里格外冷,但床帐还是拉着的。她当时就吓坏了,要是老爷着了凉就算卖了她和春梅都赔不起。

    于是她慌乱之下放了水盆就掀开床帐,就看见躺在床上的谢老爷已经死了,惊叫一声,惊动了整院人。

    “银票?为什么会有银票?”贾历文听了很是稀奇。

    姜遗光则问起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春桃姑娘一见到谢老爷就笃定他已经去了?”

    谢五郎有些为难。

    他后来也见到了父亲的模样,脸庞发青,眼睛爆凸瞪得老大,几乎要脱出眶,嘴巴也大张着,似乎是在叫人。

    怨不得春桃一看见就吓得尖叫,那副模样……实在太过于可怕。

    明明是他心中敬重的父亲,可父亲的遗容却让他忍不住心里害怕。一旦闭上眼,他眼前就会出现父亲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庞。

    他愿意答应贾历文,也是因为心里害怕。这份害怕又不能跟家里人说,说出去恐怕别人会骂他不孝。

    平心而论,他也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自己父亲死后是什么模样,被人拿来当噱头说个没完。

    但好在姜遗光和贾历文看着都是君子行径,听出他话里隐约的恐惧,什么也没说,反而问起了更多事。

    姜遗光更是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到时候谢老爷要埋在何处。谢五郎想了想,说到时候应当是运回老家,埋在谢家祖坟里。

    他看起来对宋家庄子上发生的事情略有所知。也不清楚自己父亲得了这么个庄子要做什么。

    他不知道,姜遗光就转问起了其他事。

    “你父亲的确是被宋家冤魂复仇而死,因果循环,只是宋家冤魂死后接连害几条人命,失了神智。到最后复仇也再不管对方是不是仇人,照害不误……”姜遗光煞有介事地胡诌。

    他摆出一张严肃脸,格外让人信服。谢五郎一听就皱起眉,想说什么又不好说。

    “不光是你父亲,这单州还死了那么多人,可这厉鬼不会罢休的。宋家绝了后,他一定也要自己的仇人们绝后才是。”

    谢五郎脸上表情更惊恐。

    “不过……令尊身边应当是有人护着,否则那恶鬼应当会更早找上你父亲才是……”姜遗光知道有人在背后指点谢知州让他找到宋家庄子,他现在就想套出来这个人是谁。

    谢五郎微微瞪大眼睛,分明是被说中了。

    姜遗光继续编。

    在他口中,谢知州位高权重,所以在恶鬼眼里就更加显眼。谢知州本来是第一个被报复的对象,但因为他身边跟着个人,那人把他从恶鬼眼中“藏”了起来,如果不走到近前,恶鬼就“看”不见他,只能害他身边人。

    于是贾伏源一家上下就这么遭了殃。

    恶鬼找不到谢大人,先对付贾家也可以。

    原本恶鬼报了仇,该心满意足去投胎了。可惜恶鬼就是恶鬼,贪心不足,害了贾家和那些小官小吏还不够,还要害更多人。它趁谢老爷五十大寿时附在其中一人身上进入府中,借着活人的眼睛,它看到了谢大人。

    所以,寿宴当晚,谢大人就被厉鬼所害。

    当然,对外大家可能不能说是鬼,都说是风寒去世或者其他什么病。总之他们不会轻易和这些东西明面上扯上关系。但不妨碍他们背地里查。

    姜遗光虽然是编,可他编得有理有据,加之他的态度沉稳,目光不偏不倚,看起来就像个成熟稳重不会扯谎的年轻人。谢五郎很容易就信了他的话,急忙问:“姜公子,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难道就任由恶鬼害人吗?”

    姜遗光道:“自然是要捉到它。要捉到它,就需先找到它。要是找不到……我只能先行回京。”

    谢五郎大惊:“姜公子何必着急回去?不如先在本地休息休息……”

    姜遗光就笑了笑没说话。

    谢五郎一咬牙:“我听说父亲身边的确有一个高人没错,只是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高人去哪儿了,恐怕得问我大哥。”

    “如果你想问春桃,我也想办法去给你求。”

    姜遗光颔首:“叨唠了。”

    只是他心里清楚,估计自己不会再见到那两位姑娘。

    谢五郎留着他们用过午饭,又叫人伺候他们睡下。他自己去求大哥。可等下午两人醒来后,谢五郎却有些为难。

    他才打过包票,可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得到了春桃和春梅的死讯。

    据说她们也是被厉鬼害死的,一同长大的春兰刚进去就看见她俩一前一后扯了白练挂在房梁下,舌头吐得老长,早就没气了。

    “对不住,我是真没想到……这样一来,那鬼是不是就在我们府上?”谢五郎愧疚又恐惧,恨不得赶紧让这位把所有的鬼怪全都捉了。

    姜遗光笑了下,心说厉鬼当然就在府中,只是他没说出去、也没有再纠缠罢了。

    “我想看看两位姑娘的尸首。”姜遗光道。

    这个好办,她们的尸体找了间柴房堆着,通知了她们家里人过来领回去。

    说是让家人领走,家里人会不会来领就未可知了。

    姜遗光在柴房里看见了两个姑娘的遗体。

    裹了麻布,放在柴房中间并排摆放的三张条凳上,怕掉下去被老鼠啃了,还用麻绳绕着条凳捆了几圈。

    姜遗光摸清楚哪边是头后,将那头的麻布小心地往下揭开,露出两张年轻女子苍白的面庞。

    她们露在外的肌肤生了一点淡色的斑,嘴巴张得很大,舌头吐出很长一截放在外面,她们的眼睛同样微微睁着,像金鱼一样往外凸,闭不上,扒开眼皮一看,眼皮底下有淤血。

    再往下看,苍白脖颈上一圈淤青勒痕。

    脖子好像都被拉长了些,中间一道淤青,看起来活像是被砍了头后再缝上去的一圈痕迹。

    姜遗光凑近张大的口嗅了嗅,闻到些微腐臭中还掺杂了一点药味。

    再看手,手指甲上染了花瓣的红色,指尖发青,可指甲完好无损。

    寻常人即便上吊自杀,当时再怎么决绝吊上去后也少不得会后悔,窒息的痛苦会让他们无意识地伸手去扒拉绳索,他们的掌心手背一定会有擦伤破皮。

    这两位姑娘手心却没有,且她们口中的药味一模一样,说明生前喝了同一种药。

    她们是被人喂了药再吊上去的。

    或许是为了灭口,或许只是为了让她们陪葬。为了陪葬活活杀死两名婢女说出去不好听,正好府上闹鬼,便可把这些事推到鬼怪身上。

    谢五郎紧张地在门口徘徊,走来走去,等姜遗光出来后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姜遗光擦了擦手,道:“厉鬼所为。”

    他多看了一眼在远处偷听的两个婢女。

    那两人松了口气。

    谢五郎不知为何也放下心来,之后便是后怕地缩了缩脖子。避着人,他小声把话说了,想请姜遗光留下来住在府上。

    姜遗光找不到鬼魂,拒绝了。

    贾历文担忧他惹恼谢五郎,虽说谢五郎性子好,可他到底是正五品知州的儿子,其母为单州当地大世族刘家女。

    就算姜遗光不走仕途,不做买卖,甚至也不在单州本地住,可只要他还想要宋家那块地,他就不能得罪了刘谢两家。

    说起来,直到现在他也不太清楚姜遗光具体到底是做什么的。姜遗光也从来没说过。

    贾历文心里静不下来,隐晦提醒过,姜遗光没在意,只说再等等。

    过了一日,他就知道在等什么了。

    朝廷派了人来。

    一位奉恩将军,并十几个从周边抽调来的官,再有近百护卫,上千军队。京城来的军队连同单州本地的全都驻扎在城外,连绵的营帐与军旗让单州城里所有不安分的人心全都泼了一盆冷水般冷静了下来。

    而后四周抽调来的官员们拿了官印迅速走马上任,又引起不少骚动。可一来他们是皇上派来的,圣旨一出,谁也不敢反抗,二来,那位奉恩将军和他几千兵马就在单州城外等着呢,哪个嫌自己寿数太长?

    到这时,姜遗光就和贾历文辞行了。

    京城来的近卫不少,还有个正是姜遗光的熟人兼师父——闫大娘。后者一看到他就欣慰地拍拍他肩。

    以闫大娘目力,自然能看出姜遗光没有偷懒,平日已经算得上勤加苦练了。

    变得苍老的柳大等人在近卫们进城时就和他们汇合,姜遗光还算晚的,等他到后再把事情补充了些,那些人就都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本地的官场连同当地近卫们都要整顿。这些就和姜遗光没有太大关系,他只消跟着新调来的入镜人和近卫们即可。

    不过因他有功,记在他账上的银子又多了不少。姜遗光也并不很在意这些就是了,银子一到手就去打了不少精铁暗器,一下子花出去一大半。

    此时,他们一行人正往乌龙山中去。近卫们以清反贼之名调来大批士兵围在山谷中,不许乌龙郡里的居民乱走动,于是整个郡的老百姓们全都大门紧闭,一步不敢出。

    姜遗光因为有过从鬼哭林中逃脱的经历,和闫大娘走在最前头。他没有隐瞒,说起了杀破阵一事。

    他们迟早会查出来,不如自己先说了。

    姜遗光从倭国回来也不是秘密,他直接告诉闫大娘,杀破阵的阵型分布,和自己在倭国一间地宫下看见的青铜鼎上的纹路图案一模一样,也正因如此他才能破阵离开。他怀疑那座青铜鼎另有玄机,而杀破阵估计也没那么简单。

    当然,青铜鼎和山海镜的联系他没有说。

    要是让人知道山海镜的历史可能追溯到先秦,恐怕会引起入镜人混乱。

    队伍中不少人还不大清楚,跟在后头认真听,听得几乎入了谜。

    闫大娘口中又是另一套说辞。

    她原本也是江湖某门派传人,说来,武林与朝廷本就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朝廷式微时,武林就势大。似前朝末代时,江湖中各门派势力如日中天,有人甚至能当众辱骂皇帝,还有的在自家地盘上就玩起了当皇帝的瘾。本朝就不一样,一代代传承下来,江湖势力也好,边关蛮族也罢,全都被当朝死死压住,喘不过气来。

    她所在的门派传承了一百多年,除她以外再没有新的弟子。她送走了年迈的师父后就带着门派最后一点遗物独自下了山进京城闯荡,当时就被近卫们拉入了门下。

    所以她对杀破阵的了解一点不比别人少。

    “杀破阵本就是千年以前流传下来的,从战国时期就有了,为墨家弟子所制,只是那会儿不叫这个名字,估计原来的阵也不是现在的样子……”

    “后来这阵法传入民间,一度流失,中途不断更名,到四百多年前,也就是前朝宣太祖时又重出江湖,据说当时宣太祖被困一线天时,前后都出来了追兵。不料那时林中早有人设下机关,骤然间万箭齐发,追兵无一幸免,而宣朝太祖的士兵们却毫发无损……”

    “……但再后来,这阵法就因为有伤天和被禁止了,图纸也被销毁。不过宫中有个太监趁前朝皇帝南巡时携图纸逃跑,以至于这阵法又流了出来……只是谁也不知道阵法完整不完整。”

    说话间,前头探子折返来报,道再往前两里地就是鬼哭林。于是一群人当即就地整顿扎营,各自检查身上武器。

    要不是柳大提起姜遗光破了阵眼,而这鬼哭林似乎又另有玄机,他们也不会来冒险。这一回他们来主要目的是找到最早陷在鬼哭林里的军队等人遗骸,据说当时这支军队除了是去支援太祖外,还负责运送某样宝物。

    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要把阵破了,再想办法将阵法布置画出图纸,回京后和青铜鼎对比。

    一片热火朝天中,姜遗光悄悄塞给闫大娘一张字条。

    王落以毒蛊“应声虫”要挟他性命,目前虽没危险,他却不会坐以待毙。据说闫大娘武艺极为高强,不知她和王落对比谁更胜一筹,但闫大娘也是江湖人,或许懂一点毒蛊。

    就算她不懂,近卫中总有懂的。

    应声虫只会认声,姜遗光不可能去试探它听到哪个词会突然发难,便没开口,只是把这件事提前写了下来,现在正好告诉闫大娘,请她想办法。

    这几日他没有感觉到王落的窥视,可他不能保证王落真的放弃了自己,或许她潜藏功夫更深了,又或许她易容成了别人的模样也说不定。

    姜遗光没法信过其他人,但闫大娘还可一试。

    闫大娘若无其事悄悄接过字条飞快看过,眉头当时就皱得死紧,紧接着眼里迸出怒火来,三两下看完,两掌一搓,那张纸就成了一点白色的灰飘散。

    “……回京后我替你想办法。”闫大娘又拍拍他肩,不好说什么怕引得应声虫爆发,只能如此郑重道。

    姜遗光点点头,偷偷笑了下,对她极为信任似的,他已经长高了不少,肩膀也宽了些。叫闫大娘升起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奇怪满足感。

    闫大娘背着手沉吟:“善多,翻了年你就有十七了,该取字了,老叫小名也不像样——”

    姜遗光听出她画外音,笑了笑:“师父可是要为我取字?那实在是我的荣幸。”

    他全无芥蒂,一派真诚。

    闫大娘点点头:“你长辈都不在,又拜我为师,我早就想过这问题。”

    “你本名遗光,为前人遗留恩泽之意,小名又是善多,既为多多益善,又像是让你多行善,以积德。”

    大名和小名起得都十分小心翼翼,希望孩子能做个善人。

    “我却不要你铭记什么恩泽,也不必非要做个大善人,你要以护住自身为先,再谈与人为善。”

    “我为你取一字,名叫长恒。你将来要走的路难着呢,不必赶一时,要长长久久才好。”闫大娘像是随口一说。

    姜遗光知道她或许看出了自己想立刻找着鬼魂入镜渡劫的念头,没有辩解,站在她身前恭恭敬敬地拱手躬身行礼:“多谢师父赐字,长恒省得。”

    闫大娘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心里有数就好。”

    有时她也看不穿对方到底在想什么,就如此刻,他的神态再真诚恳切不过,好似他已然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纯善之人。

    第309章

    长恒这个名字很快传了出去, 不少人这么叫姜遗光,而他也全都笑眯眯很好说话似的回应了,和众人打成一团。

    “今儿天还是邪乎,冷得紧。大伙儿自己多穿点, 多带点东西, 宁可扛着走, 也不要到了里面没吃没穿。”领头小统领吆喝道。

    山里冷,因而所有人都穿着皮夹袄,里头不知藏了多少暗器。

    能到这里的人都没必要忌讳什么了, 入镜人们全都拿出了镜子,一手铜镜一手短刀。其余人身上的武器就更多了,除了必备兵器外,还带上了用于传讯的焰火,要是谁落单了只消放一个这玩意儿, 其他人就能找到。

    山顶上的天空就跟被这片黑土地吸走了色一般淡下去,惨淡的乌云遮住半边天,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天黑了似的。

    可现在还不到巳时。

    很快,外面营帐也搭好, 等他们从山谷里出来, 就可以进去直接休息。众人最后再检查一遍行装,确定都没有问题后, 随机点了几十人留下看守。

    剩余的以姜遗光为首,向前方走去。

    当初姜遗光破坏阵眼离开,并未做太多手脚。那片树林很是神奇, 在他没有找到正当中“种生基”时, 他们在林子里不论如何都走不出去,不管走到哪个地方看见的都是近乎一模一样的黑黝黝光秃秃的树杈。要不是他们都算不得普通人, 恐怕早就要崩溃了。

    可等阵眼一破,他们很轻松地就走了出去。一直困着他们似乎望不到边的无尽鬼哭林,其实也不过占地几十亩而已,甚至于他们一直在离鬼哭林边缘不过一两里远的地方打转。

    简直就像被鬼遮了眼一般。

    这回再进鬼哭林,众人都做好了准备。最好的准备是阵法被破坏了,他们能找着百年前的残骸。要是阵法没坏,有姜遗光带路,也能出去。

    天暗得更厉害。

    黑黢黢的树杈被风吹得乱舞,乍一看像一个个干瘦黑影摇摆。土也是黑的,荆棘也是黑的,灰色的天把一切黑乎乎的东西全都沉到了这片鬼哭林里。

    “这片地土中带毒,那些树也都带毒,大家尽量小心,不要让它们沾上。”姜遗光的声音从面罩下闷闷地传出。

    进林子前他就说了林中有毒,或许也正是因为毒的缘故才让他们晕头转向生了幻觉一直出不去。因而这回所有人都戴上了面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闻言不少人都答应下来。

    闫大娘小心翼翼地折了一根树枝,拉开面罩放在鼻子下微微一嗅,皱起眉。

    “这树枝的确有毒,据说汁液能用来练蛊。”闫大娘道,“我原来认识一个云南来的苗族女人,她和我说过她们族中会种这样的树,以毒浇灌,折下了将汁液喂给蛊虫,据说有的毒蛊很爱吃这东西。”

    闫大娘嫌弃地把树枝扔到一边,边走边说:“看来果然来对地方了,这么一大片毒森林,背后怎么可能没有人。”

    姜遗光面露担忧:“师父,您是说背后有人靠这个地方养蛊吗?”

    闫大娘点点头:“八九不离十。”她微微侧头,看一眼跟在他们身边一个干瘦的女人。

    那女人把头发和脸都裹得严实,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和有点发黑的眼周皮肤。她看起来很奇怪,如果闭着眼睛,瞧着就像个已有四十来岁的妇人,可睁开眼睛后那双眸子又亮得很,像一个漂亮的人偶。

    女子姓李,只让人称她李氏,除此外什么也不透露。她盯着这片森林,目光沉沉。

    闫大娘指点姜遗光:“李氏就是从云南出来的,虽然不太通巫蛊,可多少也听说过一些。”

    姜遗光冲李氏笑了笑,恳切地叫她一声,李氏微微点头回应后,一声不吭。

    身后有人捂嘴偷笑。

    姜遗光也没气馁,说了声相互照应后继续看路。

    鬼哭林中地势不算险峻,但最麻烦的是几乎无处不在的到人膝盖的灌木丛,根本无处下脚。他们那晚跑出来时留下的痕迹早就消失了,跟没人来过一样。

    于是他们也只能一边铲土一边走,一铲子下去把荆棘连根铲起扔一边,铲一段换一批人,保证前边始终有四五个人开路。

    一路往里推,长长队伍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姜遗光时不时发出的指路声。

    全都是漆黑的荆棘灌木与秃树,没有一点路。寻常人进来了恐怕就是两眼一抹黑,好在姜遗光还记得,根据那晚的印象,七拐八弯带众人带到一处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的覆盖着毒荆棘的平地上。

    平地周围还堆了几块半人多高的巨石,也是黑乎乎的,特别沉,几个人上去搬都没能搬动,最后还是垫了块小石头拿铲子当杆秤把它撬动着往旁边滚了两圈。

    “如果我没有记错,阵眼就在这里。”姜遗光指着巨石推开后露出的柔软褐黑的泥土道,“只不过我们那天晚上发现时,它上面还没有石头,现在这块石头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一个近卫蹲下去伸手碰了碰,他手上戴了护指,指头很容易就在泥土表面戳了进去,往外一翻,就见漆黑泥土中混杂了不少细细密密的半个米粒大的白色虫卵,手指提起时,护指的皮套还往下滴了点浑浊的水液,看起来十分恶心。

    “真有不少虫子啊……”

    “这么小,估计是什么蝇虫。”

    姜遗光也蹲下去看,否认道:“不是蝇虫,苍蝇卵不会这么小,要比这大一些,长一些。”至于是什么虫,他也不清楚。

    “还是先挖出来吧,阵眼如果不破坏掉我们恐怕都走不出去。”他说。

    最后开路的几人把铲子交给下一轮的,其他人退开围成一圈,那几人铆足了劲铲土,泥土飞溅,很快就堆起了一小堆。

    土坑当中渐渐积了水,越往下铲泥土越湿。隔着面罩也能闻到一股近乎甜腻的烂臭味,令人很恶心,就像猫死了许多日或者一大堆花放在一块儿腐烂掉的气味一般。等土坑挖到有两尺深三尺宽时,里头积的水都有半尺厚了,绿荧荧粘稠得恶心,当中还泡着不少从地下漂起来的白虫卵。

    那股气味也愈发浓郁,已经到了戴着面罩也难以忍受的程度。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挖坑的一人再也忍受不了,把铲子往身边人手里一塞就避到旁边直接揭开面罩吐了出来。

    随着他的呕吐,另几个人也终于憋不住,纷纷丢了活到一边吐去了。

    按人数轮着来,他们退了就该到姜遗光和另外几个了。眼见其他人不情愿,姜遗光也不在意,自己捡了铲子凑上去,一铲子一铲子往下挖。

    小时候他祖父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去衙门验尸时常常把他带上。有时大夏天的从乱葬岗里刨出个肿胀腐烂的尸体祖父也要硬着头皮验尸,他早就习惯了各种怪味。

    一锹又一锹下去,那些士兵们也苦着脸过来了,挖两下就跑去旁边吐一阵,来回跑几趟吐到最后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那些墨绿色粘稠的汁液也仿佛无穷无尽般从地底渗出来,源源不断往上涌。好不容易铲干净,底下又汩汩冒出来了。挖了许久,其中铲子底下终于碰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不由得喜上眉梢:“成了成了!我挖到了!”

    其他人连忙铲水,他用力一铲子下去铲在方才感知到的坚硬的东西上,咔嚓一声,像是蛋壳裂开的声音。等他把铲子往上一提,就看见铲子顶端捅进了一个白色的玩意儿进去。

    他好奇地把铲子提上来放在地上,脚踩着那东西用力把铲子拔出来,其他人也凑上来看,不过都很小心地没有摸。

    背面看还不清楚,拨到正面就能看出来是一张白色的面具,一直在底下泡着一看就有毒的汁液也没有烂。用铁锹敲敲,还挺硬。反而是刚才士兵往下一铲子不偏不倚正好捅进了它嘴巴的开口,才能把这面具带上来。

    其他人的铲子也碰到了点东西,连忙把绿色的毒水从里面舀出来泼到远处,又不断往周边挖,挖大了这个坑洞。

    正如姜遗光所说,底下是一口倒埋着的棺材。

    他们那日挖出棺材以后只小心地掩了一层土,根本没挖这么深。再说姜遗光也压根没看见什么虫卵和毒水,更别提这面具了。

    可那棺材……的的确确就是他那晚看见的棺材,棺材盖朝下底朝上,纹路一模一样,如果里面真埋了人,恐怕也是背过身埋的。

    “可能后头又有人来过,也可能是这机关把棺材藏得更深了。”闫大娘道。

    “不管怎样,先把棺材弄出来吧,看着也不大,应该不沉。”

    几个人把坑洞其中一边再往外刨,挖出一条斜坡,几个人拿牛皮裹住鞋子从另一边踩进去,用绳子拴套好了棺材,绳子另一头一抛,其他人把他们拽上来。斜边外的人接着绳子就把棺材拼命往外边拉。

    一点点移位……

    出乎意料的是,棺材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把木板给吸住了似的,死活拉不开。十来个人套着绳索向拉纤一样拼命拉,那棺材却动弹一点后又立刻吸了回去,好像底下也有一帮人拉扯着棺材和他们较劲儿。

    姜遗光站在一人多高的坑洞旁边往底下看。几个入镜人跟着他一块儿看,手里拿着镜子往下照,试图能多照出一点光来看得更清楚。

    姜遗光手里也握着镜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下面,他看见棺材移开些许方位后露出下方比黑泥更漆黑一点的东西。

    不像是泥……更像是木头,或者……暗道?

    而且,那天晚上马元义很容易就把刀捅进了棺材,那晚的棺材十分轻薄。这个看起来明明一模一样,却格外坚硬厚实。

    难不成不是同一个棺材?

    姜遗光都有些糊涂了。

    近卫们全都去帮忙了,几十个人一齐施力下,棺材终于被他们拽得移开原位。还没等其他人看清楚底下是什么东西,瞬间涌上的绿色的毒水就盖过了原来漆黑的地底。

    这些毒水涌得更加欢快,迅速往上涨,姜遗光毫不怀疑,如果再这样下去那毒水迟早会涌上斜坡溢出来。而他刚才看见的东西……

    姜遗光心一横,直接从上面跳了下去,一片惊呼中,他不管不顾地弯腰伸手在迅速没过小腿的水中摸索。

    “你不要命了?!这里很可能有毒!”闫大娘又急又气,姜遗光也没管,反而冲上面目瞪口呆往下看的一个入镜人笑了笑,“劳烦把铲子扔下来给我。”

    那人呆愣愣地一巴掌拍在身边同样呆住的人:“快点!铲子给他!”

    后者傻了一般赶紧丢下去,姜遗光泡在水里一手在水下扯着什么东西,昂起头另一只手一伸,稳稳当当抓过铁铲,反手就将铲子捅进了下方他刚才摸到的缝里。

    他刚才看见了,所有的汁液都是从这块贴着泥地的方形木板边缘渗出来的。

    铲子铲进边缘,用力往上一撬!紧黏着土地的木板被撬起半尺高。

    哗啦!

    绿色腥臭又粘稠的毒水水位瞬间往下落,露出膝盖以下已经泡得发绿、又麻又痒的两条腿。

    一时间,众人大喜过望,其他人也要下来帮他。姜遗光连忙摆手制止,让他们只要下来一个就好。

    刚才一铲子刺中面具的士兵嗷嗷叫着抢了先,从边上小心地跳下来,拎起铲子兴奋地往他身边跑。

    一人多高的大坑洞,一边挖成了斜坡,几十个士兵拖着棺材往上拉。那小兵只能从另一边跳下来。坑底湿黏,一不小心就要陷进去,他很小心又迅速地往姜遗光身边赶。

    顶上围观的几个入镜人忽然大声喊叫起来——“快跑!!”

    “别管了!赶紧走!!”

    姜遗光猛回头看去,却见刚才好不容易被拖上那条被挖凿出的斜坡一半的棺材气势汹汹飞快往下滑!

    它上边绑着的绳索全都断了!

    几乎是一瞬间,棺材就从长坡上疾冲而下,重重冲进了另一边泥土中,棺材嵌进去一半,出不来了。

    而姜遗光……在那一瞬间跃起,当棺材撞在泥土壁上的同时,他已借其力翻过棺材另一面稳稳当当落地。

    泥土湿黏,他也差点没出来。只要他晚那么一点点……他就会落到像那个跳下来帮忙的士兵一样的下场。

    场面瞬间寂静,嘘声爆发。

    他们好不容易把棺材弄到一半,谁知道绳索不牢靠,又掉下去了,这不功亏一篑吗?

    但好在那绿色的毒水没了。加上方才这口厚重的棺材滑下来时,姜遗光正好把木板撬高了一个角,于是它直接将那块木板掀飞出去,露出底下黑洞洞的几尺宽的一条暗道来。

    而棺材也经过刚才的翻滚,正了过来,棺材盖朝上。只是嵌进了土墙里罢了。

    于是他们连悲伤都来不及,反而先高兴了一会儿,连忙分派人手下去把嵌进墙的棺材弄出来。好不容易将它扯出来后,被撞得也跟着嵌到墙里的士兵肉泥一样的尸体跟着扯出来了。

    刚扯出来,几人就倒吸一口凉气。见过的死人再多也没见过这样的。

    整个人撞得零零碎碎一团人形的饼也似,骨头全碎了,和皮肉五脏六腑一起被压扁,血还在往外流。他手里还拿着铲子,铲子顶端好巧不巧贯穿过他的嘴巴平平切了进去,脑袋从嘴巴以上切成了两半。

    和那张他一铲子插进嘴巴开口的面具一模一样。

    大伙都想起了被他捅穿开口的面具,背脊不由得生出冷汗。

    同一把铲子,同样的死法,让人很难不想到报复二字。

    有人捡起了刚才被放在一边被捅穿的面具,那张白色的面具嘴巴部位原本该是个小口,铲子凿进去的裂纹正好从嘴角两边蜿蜒往上,一直裂到了耳垂边。

    看起来……就像它露出了报复成功的快意又狰狞的冷笑一般。

    “行了行了别发呆了。”捡面具的人被同伴喊一声,不太自然地安慰,“既然来了,那肯定是不能太顺,该想到的。”

    捡面具的人诺诺应一声,把面具放下,跟上去忙活。

    他们把那人碎了的尸体拣出来搬出去,再把棺材就地开了。刚才棺材背着没法打开,现在棺材自个儿翻成了正面,那就没什么顾忌。

    撬开之后,再把里面的东西拆分运上去,这不就简单了吗?

    至于地道……近卫们都有经验了,久封的地道底下通常有毒气,先打开盖让里面的毒气飘出来再说。刚好等他们开完棺材了,这地道差不多也能进去了。

    一时间,坑洞底众人忙得热火朝天。

    巨大棺材被撬开,钉子拔出,削铁如泥的各样兵器刺进去,削破内藏的机关。

    几十个人一起忙碌,也花了近半个时辰才将棺材与棺材分离。

    在此期间姜遗光甚至找了个地方换了身衣服,他身上沾了太多毒水,虽然入镜人的体质会让他很快恢复,可粘在身上也并不舒服。

    等他回来后,周边人正预备着开棺。

    “各自留神点,万一有个机关啊毒虫啊什么的自己躲开,不要凑上去。”

    “等盖子彻底掀了再看……”

    一群人唧唧喳喳说话,铁凿子一点点铲开严丝合缝盖上的棺材盖,往前重重推动,便发出艰涩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响。

    开棺人憋着气只开了一条巴掌长的缝就迅速避开,其余人亦做鸟兽散避开丈许。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凑近去。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推,一点一点的,将沉重厚实的棺材盖侧掀而下,重重砸在湿软粘腻的地面。

    ——里面没有尸体。

    一套女人衣裳,上面盖着个包裹,因为几次颠倒,衣裳和包裹都散开了。能看出衣裳并非本朝样式,更像是几百年前的唐时女子所穿的诃子裙。包裹瞧着样式也老。

    姜遗光没有说话。

    他那晚……马元义打开的棺材里,放着的是属于男人的衣物。

    这里却是女人的衣物。

    真的不是同一个吗?明明路线没有错,就该是这个地方才对。

    他不认为自己看错了,可除此外,没有其他解释。若说是因为机关,机关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身上碰了毒水的地方都在发疼,火辣辣得像要掉一层皮。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漫不经心地将正大块大块掉皮的手相互蹭了蹭,蹭掉外面那层白色的皮,露出底下带着肌肤纹理的红肉。

    世间谜团太多了,若不是这件事发生在单州,又被他撞见,加上那纹路一模一样的花纹……他可不会自找麻烦,有些事本就说不清的。

    那件衣服被人小心地提了起来,展开看。

    首先,这料子很好,上面的纹样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应该是个贵族女子。

    其次,这件衣裳的主人个子应该不低,是个高挑的贵族女子。只是不知为什么会被倒埋在这儿。

    按理说,种生基不应该好好埋葬在风水宝地吗?倒埋棺材,还是乌龙山这种险恶之处,看起来反而像是和墓主人有仇一般,存心借此地诅咒她。

    小包袱里的东西也拆出来了。

    指甲,头发,一小管血……

    姜遗光凑近了看,还拣起一小片已经快变成石头的指甲片。

    那不像是剪下来的,反而像是从手指头上硬生生剥下的,十指指甲俱在,风干得不成样子。

    他慢慢地在脑海里回想……想着这些指甲的主人的手应当是什么样子。

    祖父曾告诉过他,不同的人,身上长的东西就是不一样。眼睛鼻子眉毛嘴巴……就算有双生子长相差不多,他们的手脚和骨头也是不同的,指甲、牙齿也必然是不一样的。

    姜遗光捏着十片风干的指甲,微微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一双又一双手在脑海里飞快闪过,他总觉得……这些指甲构成的手,自己应当见过。

    直到那双手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每片指甲都能完好对应上。而那女子的个头也正正好和那衣裳合身……

    脑海里想象的女子面庞逐渐清晰。

    ——是王落。

    姜遗光睁开眼睛,看向正在议论的其他人。

    这口棺材里放着的是王落的随身物件。

    而他第一回进鬼哭林那晚挖出来的棺材,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属于洛妄。

    王落、洛妄……

    他们会是什么关系?为何模样与性格都如此相似却又在某些地方天差地别?一为男一为女……

    简直就像他和将离一般。

    将离是另一个姜遗光。

    王落呢?会不会是另一个洛妄?

    第310章

    棺材看过后, 他们就该进地道了。

    地道里往外飘着不明显的臭气,闻久了让人发晕,可他们也不能不下去。把面罩全都浸湿了重新戴上,又往底下再丢了几斤炭和石灰下去, 停了一刻钟, 才让人下去。

    第一个下去的是入镜人, 并非近卫,一手举着镜子一手提长刀,腰上栓着细绳, 细绳放了五尺长的地方又拴着一个近卫,以此类推每隔几尺就下去一个人,绳子拴着以免走散了。

    有入镜人在,就不用担心鬼遮眼或鬼牵绳。有近卫在,也不必担心有人埋伏。

    以往这类探秘事件中, 若没有入镜人跟着,即便他们武功高强,又在身上拴了绳,鬼也能悄悄遮住你的眼睛, 解开绳子, 有时眼前看着明明是那个人,跟上去后一拍他肩, 回过头来却只见一张鬼面。

    闫大娘就记得,有一回她和一群人进入某个山谷中,那山谷里瘴气毒虫多, 听闻也有诡异, 地上也崎岖难行,她和某个伙伴与大家走散了。二人便挽着手走。

    走着走着走到一半闫大娘感觉不对劲, 回头一看,她牵着的同伴不知何时变成背向她倒着行走,吓得她魂飞魄散,一把甩手逃了,那东西还背对着往她逃跑的方向飞快爬,像一只背折过身的蜘蛛。

    若不是她侥幸找到了其他入镜人,恐怕她就要死在山谷里面。

    不过这回,她需在外主持事务,就不必下去了。

    “里面怎么样?有东西吗?”外面的人往里喊。

    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的洞中传来带着回音的模糊声响:“没有……下来吧……”

    接连好几声不同的声音,数了数,正好是刚刚下去的数量。上面的人才放心。

    地道中不能点火,一是怕把人要吸的气给烧光了,二来有些地下宫室怕水浸于是放了许多除水物,这些东西很容易点着。所以他们身上带了许多假制的“夜明珠”。

    天然夜明珠极为昂贵,但大梁能工巧匠何其多,钻研后也琢磨出了一种白日放在外照晒,夜里就能散发出荧荧绿光的夜明珠。虽然比不上火,可到底也能起个照明的作用。且这东西也不便宜,也就是近卫们才能调来这么一批“夜明珠”。

    但从上往下看,那些拿了夜明珠进去的人一进去后,身上的光也仿佛被黑暗吞噬了,看不到一点光亮。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在上面问。

    姜遗光走在最后一个。

    闫大娘原本不想放他下去,可姜遗光自己执意要求,加上他对乌龙山的确更熟悉些,只得同意。

    姜遗光身上也绑了绳,跟在身前离他几尺远的近卫身后,手握山海镜与刀,夜明珠穿了绳挂在胸前,慢慢的、一步一步往下走。

    洞口往下青石铺成台阶一路延伸到黑暗深处,踩上第一步,那股隐约的臭味便扑面而来。姜遗光继续往下走,洞口不大,等他小腿没入洞口时,前面的近卫就已经被洞口边缘遮住了,除非弯下腰去,否则也看不见他身上透的光。

    他感觉从地底往上涌的不光是臭气,还有湿冷的寒意。姜遗光穿着皮靴子,在十月天足够暖和,可慢慢走下去之后依旧感觉自己走进了冰里。

    他涌起一股可怕的直觉,他预感到自己如果再走下去很有可能会死。这种直觉曾在过去很多次救了他的命,他比相信任何人都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

    腰间和前面人连在一起的绳索随之绷紧。

    “里面真的没问题吗?”姜遗光举着镜子问。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漆黑洞窟,从那里传来了近卫的声音。

    “没有,快进来吧……别耽误时间……”

    声音闷闷的,有些听不出是谁在说话。有些耳熟也有点陌生。

    他却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缠在腰上的绳子拽了几次,那头的近卫无奈道:“快下来吧,里面真的没什么东西,不必担心。”

    岸上其他人看姜遗光的目光也带了点怀疑。

    当然,他们倒不是以为姜遗光懦弱。事实上比较厉害的入镜人在他们内部的名声都流传开了。要说他胆小,那入镜人里就没几个胆子大的。

    所以他们都觉得要么是姜遗光忽然中了邪,要么是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离他最近的闫大娘问:“你怎么不下去?”

    姜遗光抬起头:“我有点累,站在这里休息一下……”他就站在原地这么说着话,慢吞吞的,忽地冲闫大娘挤了挤眼。而后猛地攥住绳子往上一冲!

    闫大娘在他冲出来的一瞬间就抽出腰间长鞭甩出去,鞭尾柔顺地缠上姜遗光的腰将他用力往自己身边拽。

    猝不及防下,那东西直接姜遗光和闫大娘合力被拽出了地洞,暴露在昏暗日光下。

    ——绳子另一端根本不是近卫,而是一截干枯的木头!

    姜遗光和闫大娘的动作实在迅速,等尘埃落定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全都绷紧了弦。一半人围过去迅速将两人带开,另一半人也瞬间离开几丈远。

    被日光一照,木头好像被丢进水里的烧红的煤一样发出滋啦滋啦声响,拼命冒白烟。众目睽睽之下,这一截木头直接被晒成了一堆灰。

    “里面的人……”近卫之中一个还算说得上话的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隔的老远朝底下吼,“你们在里面咋样了?”

    里面传来断续模糊的回应。

    “还好……你们快点……进来……”

    “你们……进来……”

    声音发出闷闷回音,有点陌生。

    地底间或传来轰隆隆闷响,嘎吱嘎吱,犹如野兽嚼骨。离的最近的那人吓的一哆嗦,伸手就把地道的洞给盖上了,底下的声音仍旧慢慢传来。

    “你们……下来……”

    “下来……”

    外面还剩下的十几号人全都沉默,隐隐还带着恐惧。半晌,闫大娘愤恨地一捶地。

    “人估计都没了!”她咬着牙说,“可他们的镜子还在里面!”

    姜遗光正在解腰间的绳子,闻言道:“就是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如果是鬼,山海镜不可能不起作用。如果是别的东西,以他们的武功,也不至于发不出一声来提醒。”

    其他人也猜不出,七嘴八舌,有的说里面可能带毒,有的说里面估计是人下了药,看见有人进去立刻捂了嘴把人杀了。还有的猜测可能是机关一类。

    不过,不管怎样,他们暂时不能再进去。

    但更大的问题来了。

    无主的山海镜空置着,必然会引来恶鬼。刚才一共进去了四个入镜人,四面镜子遗失在这个鬼地方,谁知道会引出来什么东西?

    场面一时间静默下,他们不知道是该打道回府,还是再进去冒险试试。

    姜遗光脸上也带了愁色。他解下绳子,揉了揉被拽得生疼的腰,没吭声,让前面凑在木头旁边的几个人让一让,自己也凑过去蹲下了仔细看。

    被拉上来的木头变成了一堆粗糙的灰,姜遗光抽出匕首,用刀尖在那堆木头渣里翻搅。果真让他找到了一点炭灰。

    刚才他们丢进去几斤炭去味儿,这截木头就带上了炭灰。

    看来,地道下面还是有实地可踩的,总不至于落空,且姜遗光比了比刚才解下的绳子,正好是他原来系的长度。

    换句话说,那要命的东西就在洞口。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冲破石板闯出来,到那时,所有人都会没命!

    他能想到,其他人也能。僵持着不过是因为命令罢了,要是他们胆敢主动放弃收回山海镜,等待他们的是比死还残酷的刑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闫大娘身上,后者一咬牙,看向姜遗光。

    “……所有人听我号令,退开十丈远,如果半个时辰后我们还没有出来,就立刻离开!”

    姜遗光对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是!”其余人齐齐应声,旋即毫不犹豫带人往后退,只留下姜遗光和闫大娘还在原地。

    姜遗光把头发重新拢了拢,认真梳好。他随口道:“师父,既然夜明珠无用,不如用烟火放进去试试。”

    他的提议让闫大娘眼前一亮,点头称赞:“你说的不错。”说罢,伸手一抹,那一管子三指粗的竹管落在手心,另一手摸上火折子,扒开火折子的管就往上吹,火苗点燃了竹管引线,同时一脚踢开盖在地洞口的石板,冲天烟火顺着长长阶梯直冲进了地道,炸开,暗室大亮!

    一簇又一簇烟火以无可抑制之势冲向地洞底,让两人看得清清楚楚。

    阶梯最近头有一处拐角,砌得略宽些,从阶梯后半截到尽头拐角,堆积了满满当当的森白尸骨,白骨身上挂着破碎衣裳。还有的新死不久,看上去就是刚刚下去的几人。

    除此外,墙上也挂满了东西。

    干枯、发旧,一层层血肉骨骼都被腐蚀殆尽只留下皮囊的人皮。头连着枯黄的头发垂下,以千奇百怪之像吊在拐角暗室各处。

    闫大娘倒吸一口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才下去的近卫中,好几人都是用刀好手,他们竟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洞里。

    里面到底有什么?

    除了尸体以外,什么也没看见。

    就着信号烟火的光,姜遗光迅速把几具尸体的位置记下,发觉他们的位置相差不远,应当是在同个地方死去的。

    不是鬼,会是什么?

    除了鬼以外,什么机关能让自己身前绑住的人变成木头?

    烟火放了一盏茶的时间就熄了,毕竟烟火筒小,塞不进太多火药,不过这点时间也足够了。

    闫大娘把用废的竹筒往下一扔,听它咕咕咚咚顺着楼道往下滚,很快声音就消失了?

    “走吧。”闫大娘道,她把鞭子仔细藏好,抽出长刀,道,“我走前面,你需小心些跟着我。”

    姜遗光笑了下:“好。”

    “若有不测,你立刻往回走。”

    “好,师父。”

    洞口狭窄,又小,楼道就更倾斜,所以刚才他们都是一个人下去以后另一个人再跟着往下走。姜遗光把山海镜藏好了,一只手搭在闫大娘肩上,另一只手握紧匕首。

    顺着闫大娘往下踩的步子,二人几乎紧贴着慢慢往下走,浑身绷得死紧。

    一点点,自上往下步入黑暗。

    忽地,姜遗光手抖了抖。

    在他完全没入黑暗的一瞬间,心用力地跳起来,与此同时好像有东西在他肚子里横冲直撞不断噬咬,瞬间的剧痛让他额头一下子冒出汗来。

    “长恒?你没事吧?”闫大娘察觉不对,连忙问。

    姜遗光本以为是洞底的古怪,想告诉她,电光石火间忽地明白过来,是蛊虫在咬他。

    “没事。”他忍住了,握在闫大娘肩头的手重了重,示意自己还在。

    闫大娘却顿住了一下,一看自己左右两边肩头都落着一只手,奇道:

    “你两只手都搭在我肩上,自己不用防身吗?”

    姜遗光下意识回话:“两只手?我只搭着左手而已。”

    ——一瞬间两人反应过来!窄小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石阶上,闫大娘抽刀旋身劈砍过去。

    姜遗光上身一仰,就着他身上一点点夜明珠的微光闫大娘的刀平平地贴着他鼻尖划过,和另一把剑撞在一起。

    “下去!”闫大娘低喝一声,另一手抓过姜遗光转身将他往下一抛。后者轻巧地借力落在地面,周边尽数堆积着白骨,抬头望去,上头叮叮当当刀剑相击声顿时如雨点般密集起来。

    姜遗光能夜间视物,可也需要一点光亮。夜明珠的光太过微弱,他只能看清自己周边堆积的尸骨,好些已经发臭了,难闻的恶心。他也不在意,凭借刚才的记忆翻找起来,很快将四面山海镜全都收在了自己怀中。

    上头发斗声更响,他听见了些许闫大娘的闷哼声,她似乎想喊人,可又喊不出来。

    不光是她,他自己也是。

    这里放了毒!姜遗光捂着喉咙无声地咳嗽,他说不出话来了!

    怪不得……刚才那些人也开不了口。

    擅长用毒又武功高强的人……

    身体里那只蛊虫还在乱窜……

    嗓子发疼,说不出话来,姜遗光从喉咙中发出气音:“王落!又是你……”

    棺材是王落的,地下宫室和上面栽种的无数毒木也是王落的。

    她还通晓阵法,精通毒蛊之术。

    怪不得……王落一直向自己打听乌龙山,因为乌龙山上的东西就是她布置的吧?如果自己当时说了山上所见所闻,恐怕她就不单只是下蛊了,而是会立刻把自己杀死!

    但现在他自己走进了这间地下宫,如果闫大娘不能取胜,王落绝不会放他们活着离开!

    姜遗光反应过来后就试图故技重施点燃火折子,令他失望的是,这地下毒气太重,火折子根本吹不燃。

    停留的一段时间,眼睛已经开始发疼了,恐怕再这样下去他的眼睛也要失明。

    可闫大娘与王落的武功都能称得上江湖中绝顶高手,不是他轻易能插手的。且王落在这地下宫室应当住了很久,早就习惯了黑暗,也有毒的解药。

    和她一比,闫大娘实在弱势不少。

    短短一瞬间,姜遗光就在脑海中权衡了利弊,他用力举起地上的几具破碎尸体,狠狠一砸,发出明显的动静,让台阶上打斗的两人都望过来一眼。

    看过来的刹那,姜遗光以镜与刀相击,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他身上还带着夜明珠,敲着镜面,转身就往里跑。

    他的意图很明显,让闫大娘先离开,做足准备才能捉住王落。

    至于他……他大可以选择进入山海镜躲避,亦或者召出厉鬼。

    王落一时之间杀不死闫大娘,她不能放对方离开,更不可能放任自己在这里捣乱。所以她一定会来捉自己。

    现在……就看闫大娘能为自己争取多少时间了。

    姜遗光跑得很快,夜明珠和铜镜都被他藏起,像一阵黑暗的风飞快从漆黑的道路上匆匆掠过。

    上头,王落一分心,便被闫大娘抓住时机划了一刀,左臂鲜血淋漓。趁这机会,原本隐隐落后两三招的闫大娘又占了上风。

    第311章

    地下宫室很黑, 长长阶梯把光亮一丝不漏地阻拦在外,下去后就是伸手不见五指辨不清方向。姜遗光为了隐藏踪迹又将夜明珠藏了起来,只能隐约看到一点点景象,就着眼睛里的一点微光不断往前进。

    他的行为十分冒险, 地下的机关、分布、有多少人他一概不知。从王落的手段和他破坏鬼哭林机关后没几天就复原的情况来看, 地下应该住了不少人。

    人, 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刚才从地下传出来的声音不像是王落发出来的。王落应当一直埋伏在地道口,而那些声音有远有近,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

    外面打斗声仍在继续, 他略放下心,慢下脚步,谨慎地小心前行,边走边看。

    他感觉自己走在一条约五尺宽的石板路上,道路两旁墙面极高, 雕有兽纹,暂时看不清样式。而在他刚才匆忙跑下来时也听见了墙面两边每过一小段传来的风声,说明这不是一条封闭的过道,过道两边应该有几条岔道才是。

    姜遗光默默记下自己来时路线, 以免到时走不出来。

    走到这里, 眼睛和嗓子反而没那么疼了,他觉得自己现在似乎能说一点话。姜遗光想起自己在上面听到的声音, 他猜测这里应当做了什么手脚,让外界上头的声音能清楚地传进来,就像他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 还是能清晰地听见王落与闫大娘的打斗。但相反, 他们在洞口时,就不能完全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

    姜遗光想明白后就试探地开口:“你们还在吗?”

    黑暗中, 声音传开去。

    紧接着,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回应。

    “我们都在……”

    “下来吧……下来……”

    没有人,不知是从哪儿发出的声音,还有一道最近的甚至是从姜遗光右边肩膀上几乎贴着他耳朵发出的声响,后者猛地扭头避开,连进三步移开原位。

    但……他好像听清了。

    声音大多数都是从上面传来的。

    姜遗光抬头往上看去。

    鉴于上面也是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外面打斗声虽然微弱但还能听见些,他便掏出夜明珠,托在掌心举高了看去。

    荧荧微光,照出高旷房顶平铺无数狰狞人影,没有骨头,像布帛浸了水胡乱甩开巴在墙面上,一张张干枯惨白的脸在荧光下露出奇怪的笑模样。像是画上去的,又不大像,不仅有显露出往外凸出来一点的纹路,有些人影的头发还往下垂了些。

    他伸手碰了碰,是真的人发。

    电光石火间,姜遗光明白了那是什么。

    是贴在墙顶的人皮。

    人皮在和他说话。

    “下来……”人皮还在笑着说话,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姜遗光一把将夜明珠重新塞进荷包里遮住光往前奔去,离开原地。

    不光上面贴着的人皮,他脚下踩着的也是,包括墙上方才他以为是野兽纹的壁雕,同样是人皮堆叠起来的雕纹。

    杀了这么多人,王落……或者王落背后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这下面已经有了恶鬼,为什么王落没有死?她竟还能好好地待在这地下宫室?

    姜遗光不再走平道,而是专挑岔路走。他记着路线,只感觉自己越走越深,周围全是一模一样的人皮贴影。

    他数次以山海镜照面,确定自己没有被鬼遮眼,前方也没有鬼打墙。

    这些人皮好好地贴在墙面和地上,没有动静。若不是刚才姜遗光试探出声,恐怕也不会发现它们竟然是人皮。

    也难怪底下不能有光照,一旦点起灯,她的秘密就暴露大半了。姜遗光心想。

    他越走越深入腹地,倒不是胡来的,他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既然杀破阵的阵型线条和瀛洲岛上青铜鼎的花纹一模一样,地底或许也可以照着这条路走。他尝试着将眼前道路代入进自己见过的青铜鼎花纹中,发觉确实能对应上,每一条纹路对照着相应岔路,便继续向前行。

    很快外面的打斗声就听不见了,他一路往前走,不断拐过岔道。

    他原本怀疑底下除了王落以外还有她的部下存在,可一路走来,没有人阻拦。机关也少见,唯有路边时不时堆积的一两堆白骨。他仿佛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迷宫,若有尽头,也不知尽头有何物。

    而且已经过去这样久了。

    要是王落还没有和闫大娘分出胜负,绝不可能。

    他看得清楚,黑暗中闫大娘要弱王落几分,就算因为自己分心使王落差了一招,也迟早要弥补回去。

    所以……王落要么就是追出去了。

    以她的身手,她可以把带来的所有近卫、士兵、入镜人全部杀死。她能做到。

    如果是那样,反而麻烦。姜遗光原本的设想是故意让她来追自己,闫大娘可以先退出向京城求援。等王落来了,自己再利用山海镜中的鬼困住王落或杀了对方,再不济也能直接进入山海镜中避一避。

    但如果王落要下定决心先杀了闫大娘等人,若她把出口封锁,等着最后解决自己,那就……很难办了。

    他戴着浸湿的面罩,面罩里放了药,浸透后就能解毒。即便如此,地下的味道依旧不好闻。

    除了土壤潮湿闷热的气味外,还有不知用什么勾兑出的毒水的刺鼻气息,墙上的人皮贴影也隐约散发出腐烂臭气,一股脑混杂在一起。但在此之外,姜遗光还闻到了非常细微的血腥味,如影随形般跟着他。

    他身上并没有受伤,只可能是地下发生了争斗流血。不过以王落的手段,杀几个人并非难事,姜遗光几次寻找也没找到气味源头,便没有多管。

    沿着他记忆中的阵法路线,一直走到了尽头。

    姜遗光虽心里隐隐感觉不安,还是拿出夜明珠照了照。

    就着隐秘微光,他看见了和自己相隔丈来远的尽头处,两扇顶天立地的高大青石门,约有两人高。一左一右似乎都画了什么事物,还有字,只是看不清。

    大门门前有一条环绕着门的坑洞,犹如干涸的护城河一般,只不过护城河里流淌着水,这环形坑洞中却是堆满了森森白骨,像一道弯形的白环在大门前。

    门后面会是什么?

    王落当真去追闫大娘了吗?可为什么……他还是很不安?姜遗光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扑面而来的不安感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埋没,心简直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

    所以……

    姜遗光站在白骨堆前,垂着头慢慢往前走,眼看就要走到那堆白骨滩中。他看上去就好像已经决定了要踩过坑洞走进青石门似的。

    银亮剑光电一般闪过!

    他在那一瞬间骤然暴起,掷出夜明珠同时抽出腰间软剑旋身划去,一气呵成!

    夜明珠当啷掉落在地,碎成两块滚落开。姜遗光猝不及防毫无杀气的一剑令身后人根本无从躲避,嘴角到耳际划出一道血淋淋口子,嘴角皮肉裂开,汩汩淌血,白骨森森。

    若非躲避及时,这一剑本来可以划破她的喉咙。

    但姜遗光也没有第二个能偷袭的机会了,他轻轻吸一口气,浑身绷直了站在原地,手中软剑死死地握着,另一只手也在丢出去夜明珠的下一瞬摸到了怀里的山海镜。

    “果然是你,王公子——”

    夜明珠的微光让从上方倒吊下来、脸上还淌着血的王落看上去更加阴森可怖。

    她以一种古怪的犹如蜘蛛一样的姿势攀爬在过道顶端,一路悄无声息在上方爬行,不知跟了多久。

    恐怕……在姜遗光发觉上面贴着的东西是人皮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了。一直没有出声,静静地跟着他。那些打斗声,估计也是伪装出来的。

    她身上带了伤,肩膀处衣料晕开一小滩血,估计这才是姜遗光一直闻到鲜血气味的原因。

    姜遗光手中软剑握得更紧,剑刃缓缓流下鲜血,一点点渗进了握紧剑柄的右手指缝中,一滴不剩地被攥进了姜遗光的掌心。

    他的眼睛在夜光中像狼一样亮,蓄势待发。

    王落趴在过道顶端,脖子往后仰,两只眼睛倒吊着露出一大片眼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她的一边脸被划开,脸颊像一块被中间撕开的面皮露出牙齿,两片撕开的肉挂在脸上。

    她就这么盯着姜遗光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姜遗光掌心的血液即将干涸,她才动了动,影子一样从顶上溜下来,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姜遗光。

    “你怎么会知道阵法……”王落口齿不清地问。

    她脸颊一动,割开的口子就往外渗血,还漏风。她也没管,只是问起阵法一事。

    出乎意料的,姜遗光感觉她的杀气渐弱。

    她竟然不想杀自己?

    刚才姜遗光还预备着一旦动手,他就立刻将血液涂抹在山海镜上。到时他们就会立刻入镜。镜中,王落的武功用处就没有这么大了。

    可现在王落身上没有杀气,虽然对方目光和行为都十分诡异,但以直觉来判断,他确实没有从对方身上感觉到危险。

    “你不用管我在哪里知道的,倒不如说说你,你为什么会知道这阵法?”姜遗光声音还有点嘶哑,问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王落轻飘飘看他一眼,眼神很古怪,她的模样在昏暗与荧绿的光下和厉鬼也没什么区别。

    “这里是桃花源——”王落拉长了音。

    “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西晋靖节先生写的一篇文章,《桃花源诗》?”

    姜遗光手中剑不曾放松一刻:“自然读过。”

    靖节先生,即陶潜,别号五柳先生。当然,他有个更响亮的名字——陶渊明。

    “诗集所序更加出名,名叫《桃花源记》。”王落怪异地吊了吊唇角,欣喜又甜蜜地说,“这里就是桃花源——”

    姜遗光不信:“不愿说也无所谓,何必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王落依旧带着奇怪的笑,“你要知道,我想杀你……易如反掌。”

    姜遗光:“但你没有动手不是吗?刚才和你交手的人呢?”

    王落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自然是跑了。”

    姜遗光心中疑云更甚,他直觉王落在说假话。突地,心口又一疼,蛊虫正在啃噬他身体里的血肉。

    紧接着,这疼痛便越来越厉害,好像它拿着凿子拼命在肉里凿似的。

    王落看他气息一瞬间的不稳,哈哈大笑,笑声尖利,方才被划开的脸颊血印一直划到了耳垂,肉片挂着一抖一抖地动弹。

    她的脸颊上又冒起几条鼓起青筋一般的痕迹,迅速攀爬到伤口处,紧接着,血肉淋漓的伤口里窸窸窣窣往外钻出几条毒虫,电一般射进姜遗光脸上,一溜烟就钻进了脖子,脖子上一痛,那虫子咬开一个口后就迅速从那个口里钻了进去。

    他动不了了。

    从王落身上爬出更多千奇百怪的蛊虫,攀爬在地面,又顺着他的鞋子往上爬,一旦触到露在外的皮肤便咬一口“哧溜”一声往里钻,消失不见。

    数不清有多少只虫子爬进了身体里,啃咬、翻滚、胡乱冲撞……本就剧烈的痛苦瞬间加重了百倍。

    姜遗光盯着她,声音更哑,身上有些抖:“又是蛊?”

    王落直勾勾盯着他哈哈大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完了,她才缓缓开口:“猜对了——”

    “死才是最简单最痛快的,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你就在我手中,生不如死地活着吧!”

    一席话语气森森,王落的目光终于变得阴冷怨毒,面孔扭曲得可怕。

    可对于姜遗光来说,只要能活着,不论什么痛苦都是可以忍耐的,就根本谈不上生不如死四个字。

    什么都不如活着重要。

    他立刻改口,小心试探:“你真的不杀我?”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懦弱。

    王落反问:“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阵法?”她心念一动,所有蛊虫齐齐作乱,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攀爬啃噬,皮肤表面鼓起一道道几乎饱胀得要破裂的细小肉团,鼓鼓囊囊,看上去只要用细针轻轻一扎就会炸开一小团血花。

    她打了个响指,那些密密麻麻鼓鼓囊囊的肉虫瞬间偃旗息鼓,疼痛一瞬间消失了。

    威逼之下,姜遗光“不得不”开口:“……我,我也是在别处看见的。”

    “近卫手中有地图……”

    话音刚落,疼痛再度席卷而来。

    王落冷笑:“到这个地步了,还想着骗我?”

    “我没有骗你。近卫手里有一座青铜鼎,据说是千年前时铸造的,青铜鼎上的纹路就和阵法一模一样!”姜遗光语速飞快。

    疼痛再度消失。王落瞬间移到姜遗光面前:“说清楚,什么青铜鼎?”

    姜遗光心知自己去瀛洲一事虽然近卫们知道,但外人是查不出的,那尊青铜鼎也不知被放在了什么地方,他既要引王落去京城,便道:“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那青铜鼎在何处,我每次去时都要蒙着眼睛捂上耳朵,坐在马车里任由他们带我去,去后也是这样一间地下密室。我实在不知青铜鼎在何处。”

    他小心翼翼地问:“这阵法……到底是什么?”

    王落没有告诉他,脸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姜遗光于是又问:“为什么你说这里是桃花源?和五柳先生做的《桃花源记》有什么关系吗?”

    “你自己去看吧——”王落话音刚落,姜遗光发觉自己忽然能动了,身后被大力一推踩进白骨堆里,好不容易站稳了,慢慢向前走去。

    走到了青石大门前。

    离得这样近,总算能看清了。石门两边都雕着奇怪佛像,和他在寺庙里见到的大佛形象有些不同,手臂与手掌结印姿势也不一样。细腰、纤眉、含笑,垂眼俯视。看起来不但没有寻常寺庙中的庄严,反而透着森森鬼气。

    空白处以不知什么地方的文字写几段话,姜遗光从未见过这种文字,应当是异族语言。

    ……等等,既是青石表面,为何是写上的文字而不是刻上的?

    姜遗光试探地伸手去触碰,冷硬青石表面覆盖一层发软发脆的柔韧的皮,微凉,带点腥味。

    也是人皮。

    人皮上绘佛像,书经文。不知贴了多少张人皮,又有多少人死在这里。

    门边立一块石碑,石碑上也刻了字,远些看不清,姜遗光走近了看,发觉石碑上赫然刻着一整章《桃花源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姜遗光虽不信佛,却也明白佛门讲究清静苦修,而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则暗示着他意图避开尘世喧扰,百姓安乐。这二者之间并无太大联系。

    况且陶渊明已点名了文章里的桃花源位于武陵,也就是武陵山一带,又怎么会在乌龙山?

    王落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看出来了吗?”

    她声音里带着癫狂。

    “什么样的地方,会初极狭、才通人?”

    “又是什么样的地方,明明在山中,却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百姓安乐不知世事?”她指着石碑上的字,一字一句念。

    “后来人想要去找,却再也找不到,再然后……后遂无问津者……”王落大笑,声音嘶哑,“你说说看?你觉得会是什么地方?”

    姜遗光抿抿嘴唇,避开她直视:“……陵墓。”

    “那个打渔人无意中进的地方,是一座陵墓。”

    有山有水,桃花盛开,说明这是一处风水极佳的宝地,自然会有人将陵墓建在此处。刚进入陵墓,主墓道自然狭窄,而后墓室开阔,整齐排列。

    所以才会“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所以后来人才会遍寻不得,太守乘船寻找也数次迷路。

    况且,开头的桃花似乎也暗示了什么。诗词中不乏以桃花为题的诗句,可若从另一角度来看,桃木、桑木、槐木等树木皆为众人眼里的阴木。

    “还是有地方不对!”姜遗光喃喃自语,“既是陵墓,墓主是谁?渔民所见多为农夫,他们怎么可能修建出这样大的陵墓?”

    “除非,除非他们不是墓主人……他们也在墓里,因为他们要为墓主陪葬。”

    王落轻轻抚掌:“聪明。”

    她继续往下点那些字:“总之,桃花源可以在武陵山,也可以在乌龙山,不论在什么地方,它都是桃花源。”

    当初的渔民,真的离开了桃花源吗?还是说那不过是渔民的幻想?

    五柳先生又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篇文章来?是他想象?还是亲眼所见?

    姜遗光曾与夫子学习时就疑惑。五柳先生在写了太守命人查找,遍寻不得后,文章本已可以结尾,为何还要再加一段刘子骥寻桃花源直至病终也无结果的内容?

    他将这个问题问出来,王落摩挲着上面的文字,冷笑道:“因为那一段是后来加上的啊。”

    “何意?”

    “原来的《桃花源记》没有最后一段。于是世人纷纷寻找桃花源,有些更甚,去寻找帝王陵墓以求桃花源。他不得不加了最后一段警示众人。”

    “凡入墓者,必死无疑。”王落道,“当初的渔民将桃花源秘密说出去以后,你猜猜……他的下场是什么?”

    姜遗光摇头。

    千年过去,谁也不会知道当初真相,王落说最后一段是加上去的也好,是后人编撰也罢,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想想陶渊明,就知道了。”王落道,“他以渔民之口说一段亲身经历,下场自然不会好。”

    “古有大才者,多半能见常人不得见事物,过于耳慧目明之人,往往不得善终。”

    姜遗光沉默片刻:“所以你才要用种生基,是吗?”

    第312章

    王落转过身, 环胸看着他:“你知道种生基?”

    姜遗光慢慢说道:“有所耳闻,只是不知真假。”

    “王公子也见过那些东西,对吗?”

    他指了指四周岩壁上贴着的人皮,阴暗幽森的地下, 唯有夜明珠散发的一点点幽绿的光, 照得两人脸色都十分诡异。

    他看见王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浑身很僵硬似的,没有回答。

    身体里的蛊虫也偃旗息鼓一般不再四处乱窜。

    姜遗光继续劝说:“王公子,你既然没有杀我, 估计是因为我还有些用。我不想死,你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只是若你要杀了我,我也不想做个糊涂的枉死鬼,倒不如多告诉我一些, 也好帮上忙。”

    王落才终于动了,问:“你不是对皇帝忠心耿耿么?”

    姜遗光:“我自然想忠心,可我更想要命。现在我的命在你手里,我怎么敢反抗?”

    王落笑道:“你倒是识相, 也难怪, 不识趣的人活不到现在。”

    她点点石碑:“也罢,我不妨告诉你。”

    “这儿是一处墓室的陪葬坑, 主墓室不在此处,这里只负责埋陪葬的人畜。”王落道,“我看这儿风水不错, 所以我在这里埋下了属于我的种生基。”

    姜遗光迟疑:“……种生基, 真的有用吗?”他看上去也有些蠢蠢欲动,“我自小运气不好, 真能凭借这东西改运?”

    王落抚掌微笑:“自然有用,只是现在想要找个好风水师就难了。”

    “那些个风水宝地,大多被人占了,不是富商就是贵族。寻常的地方也根本改不了运。我运气好,找到一位高人,让我能寻到一位王侯的墓葬,借此改运。”

    怪不得,这儿说是墓葬又太简陋,想象中的机关也少见,如果这里只是某个墓室的陪葬坑之一的话,就说的过去了。

    王落没有自己找一块新地,而是占了某个人的墓葬,试图吸取“气运”。

    只是姜遗光心里还有疑惑。

    既然是陪葬坑之一,其余葬坑在何处?墓室又在哪儿?又是哪位王侯的墓地?

    王落说的能看风水的高人又是谁?

    莫非……整个乌龙山下就是一座大型墓葬?

    姜遗光不能多问,王落性格喜怒无常,若是不小心触怒对方恐怕马上就要死,更何况,王落身上疑点不止一处。

    如果没有猜错,王落根本就是……

    他没有揭穿,转而说:“如果种生基破坏了,又会怎样?”

    王落听了笑起来:“你终于知道问这个了。”她指指自己,“你猜?我会怎样?”

    姜遗光手慢慢摸上镜子:“有另外一个你出现替你死了,不是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退到了青石门边,刚才他试探这道门并不沉重,很轻易就能推开。只是门里有什么就不清楚了。

    姜遗光说:“我为什么知道种生基?因为我也用过。我小时候,家里人给我取了头发、指甲、一点血肉和贴身衣物,埋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后来就出现了一个和我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她叫将离。她一直想杀了我。”

    “王公子,那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他叫洛妄。”姜遗光话说得很慢,浑身绷紧了随时准备逃走,“我见过他,只是不知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原来我以为你们是兄妹或姐弟,直到我见到种生基才明白,他是另一个你。”

    姜遗光带着点儿邀功的意味笑道:“将离想要我的命,因为她想取代我。我猜那个洛妄应该也是如此,不过好在他死了,否则你也会有危险。”

    王落一字一顿问:“你见过他?”

    姜遗光笑道:“见过,他武艺高强,偶然间有了点交情,只可惜他后来发了疯,在街上胡乱砍人,被官府当场逮住了,后来在牢里就死了。”

    王落:“你不是和他有交情吗?笑的这么幸灾乐祸?”

    姜遗光仍旧微笑:“人已经去了,就算我哭他难道就能活过来不成?更何况他还活着就要威胁你,你要是出事我也会有难,我自然要笑。”

    王落没话说,呵呵冷笑一声,指着门:“打开吧,进去看看。”

    姜遗光没动:“我打开么?”他格外贪生怕死,“里面真的不会有机关?”

    王落没耐心了,一刀横过去:“你不开现在就等死!”

    姜遗光闭上嘴,转身来到门前。

    青石门一左一右贴着人皮,人皮上画了他认不出的佛像,颜色很黯淡,不知过了多久。

    他努力记下佛像的模样准备回去后画下,可一旦他试图回忆起佛像样子,就很难对上。眼前看着一个样,脑子里记住的又是另一个样。

    姜遗光还是伸手搭在门扣上,轻轻推开。

    果真没有锁,青石门距离尺来高的地方分割开,上面一大半是门,下面是高高石台阶。推开门后,里面泄出些封闭多时的灰尘气味。

    姜遗光推开一半,站定在了原地。

    青石门正嵌在过道最顶端位置,推开门后,豁然开朗,入目是一尊距离门约一丈远的顶天立地般巨大的石雕佛像。

    姜遗光昂着头努力分辨,发觉石雕佛像的面庞和门上人皮若绘佛像有些相似,细腰纤眉,面若银盘,眼唇含笑,似喜非喜似嗔非嗔,少了几分寻常佛像的庄严,多了些妩媚姿态。从它的身后,又伸出好几双手臂,应当是托着各色法宝,只是手臂伸得长,从门框里往里看都看不尽,两边直接伸到了墙里似的。

    探头进去看才知道并非伸入墙面,盖因这走道尽头是一片极宽敞广阔的宫室,远不似过道狭窄。只是在外面看不大出来罢了。

    姜遗光不认识这是什么佛,他站在门槛边往里抬头看,努力仰到顶了也只能看见那张佛的脸,加上到处昏暗一片,头顶上还雕了什么就没法看清了。

    “敢问王公子,这又是什么佛?为什么要放在这里?”姜遗光询问。

    王落没好气道:“这是别人的墓,我怎么会知道是什么佛?”

    姜遗光道声赔罪,不再多问。周遭昏暗,他看一眼佛像后,又退出来再看一眼门板上画着的两幅佛像。

    左右两边的画像并不相同,右边佛像含情带笑,左边佛像则怒目而视,正大门看过去的这座佛像和右边的几乎一模一样。

    左边的会不会也在里面?

    他不过多看了一眼,并不耽误太久,身后王落就已不耐烦了,狠狠一推他:“滚进去!帮我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姜遗光下意识要回击硬生生忍住,被推地跌进门里:“王公子要找什么?”

    回答他的,是身后重重一声“砰”响。

    大门合上了。

    王落没有进来。

    一定是里面有能克制她的东西,她才不敢进来!

    姜遗光贴着门边左右张望,两处都是阴森森黑暗处,他心仍旧跳得很快,不安的感觉从未散去。山海镜已经被他转移到左边袖口处,手指抵着,如果刚才有什么动静他一瞬间就能把镜子照出来。

    可他更能感知到游走在自己喉管与心脏旁的蛊虫的动静,只要他有一丁点轻举妄动,王落就会立刻命令蛊虫咬破他的喉管。

    他不能保证自己的速度会比一只厉鬼来得更快。

    是的,出现在他面前的王落根本不是人。

    或许她曾经是人,但她现在已经死了,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而已。从王落身上传来的不光是受伤后的血腥味,还有轻微的淡淡腐臭。

    方才他划破了王落的脸,血却没有完全喷涌,反而现出一些死去一段时日后才有的血液凝稠的样子。

    姜遗光曾听闻,有人死去后不知自己已死,便能和生前一样活动行事如常。这时千万不可突然叫破,否则他可能当场化为厉鬼。

    他听过的一个故事便关于此。

    传闻有一个猎户进山打猎,大半个月没回来。家人十分担忧,请人寻找。不等找的人进山,猎户自己从山里走出来了。他带回了不少猎物,家人十分欢喜。

    可从那一日起他们家中便一直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臭味,臭不可闻。起初以为是有老鼠死在某处腐烂,后来把家里找了几遍也没找到。这猎户从此后也不再洗沐,臭味愈发难闻。

    家人们受不了,猎户却仍若无其事。

    到了夏天以后,这猎户更加古怪,天气炎热时,众人下水嬉戏,猎户自岸边经过,仍旧穿着厚衣。朋友在水中瞧见,甚为惊讶,请他一同戏水,猎户仍旧不愿。那朋友便决定和其他人一起捉弄他一番。

    于是第二日,朋友把衣服放到远处大石头上,猎户再次经过时,请猎户帮忙把衣服拿到河边。猎户闻言照做了,却不料身后突然冒出两个人把他推进河里,朋友也将他拉下水。

    几人嬉笑间脱下他上衣,本以为是玩乐,不料当衣物被脱下后,几人惊恐地发现猎户身上全是稻草,水一冲走,露出脖子以下的身躯早就腐烂得不成样子,好些地方被撕扯掉肉,胸腔里的心也被挖了出来,只有一个空落落的大洞。

    猎户一直用稻草裹在身上掩饰,他也忘了自己已经死了,照旧和家里人生活。可朋友们的玩笑让他想起自己已死的事实,当场变为恶鬼,一个个扯去他们的头颅,在场所有人无一不惊叫奔逃,依旧被杀了个干干净净。整条河都被血染成了淡红色。

    后来那猎户便不知所踪了。有人说他想起自己死了以后就会真的死去。还有人说他吸食了活人血气,可能会变成僵尸。

    姜遗光无比确定王落已经死了,他一路被跟踪没有听到对方的呼气声,甚至交手时也没听见,那时他心里就生出了怀疑。

    除了王落以外,地下其他人可能也已遭遇了不测。否则没有办法解释他走了那么远却一个人也没碰到。相反,他在途中甚至看见的墙上有些还是新鲜的、看上去新死不久的人皮。

    他在心里猜测,这地下宫室原本确实是他们的一个藏身处,也派了不少人手守在这儿。但就在这几日,发生了某场灭顶之灾,这件事让包括王落在内的所有人都死在了地下。可王落原因特殊一些,她不记得自己已经死了,所以还像活人一样行动,潜伏在洞口杀人。

    对他来说,死了的鬼反而比活着的人更好对付。

    姜遗光竟觉得自己这一回有点幸运。

    如果王落不是死去后下意识畏惧山海镜,她要是活着,一定会在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就杀了自己,而不是用巫蛊手段。死了反而隐约避开。

    姜遗光故意提起洛妄也是试探。他那时不能完全确定王落是否已死,王落的血有怪味,可如果是因为她身上藏有蛊虫才让血腥味这样奇怪呢?

    当时姜遗光已经做好了准备。

    要是王落是活人,他手上还沾着从软剑上流淌下的她的血,他手里也划出了自己的血,只要争取到一息时间让他把血涂在镜面上,他们就会一同被拉入镜中死劫。

    如果王落的确像他猜的那样早已死去,那他就必须在对方爆发之前入镜或收服对方。否则蛊虫会在一瞬间吸光他心脏里的血。

    姜遗光脑子里转的很快,动作也不慢,左右一打量后视线,迅速收回,向前走几步,再度抬头仔细看去,当他看清佛像面庞时,猛地惊在原地。

    方才敛眉垂眼,唇边含笑的佛像,此刻同样垂着眼睛怒目而视,目光如电般向他爆射而来。

    姜遗光一把举起山海镜挡在自己面前,没有动静。他举着镜往前几步来到大佛跟前,心仍旧跳得有些快,不安感从未消失。

    眼前大佛于他而言和巨人也没什么区别,他站着甚至不到佛像小腿高。也正因此,他无比确定自己刚才看见的是一尊含笑的佛像,又怎么会突然之间变了脸色?

    王落不敢进,这里一定有让它畏惧的东西,就像山海镜一样。

    姜遗光按捺住不安感,在佛祖怒目下慢慢移动,他手里已经没有夜明珠了,这里又几乎是纯然的黑暗,很难视物。

    他试着掏出火折子吹燃,好在此处没有毒气,火折子吹了几下后晃晃悠悠亮起火光,又取了根小蜡烛出来。

    蜡烛也是近卫们特制的,蜡油里加了东西,又用管子封好,短短一截手指头长的蜡烛能烧上两三个时辰都不灭。

    一手拿蜡烛另一手举山海镜,镜面将火光投射向前方。他先对着看了看自己,没有异样,才借着镜子把四周照亮。

    佛像目光仍旧凶恶,自上而下盯着和它相比起格外渺小的人类。姜遗光起初看还有些担心,后来便也不管了,沿着佛像下的祥云莲花座绕圈,摸黑往后走去。

    一路都是浮在墙面的雕刻,左手边是佛像,右手边是雕着更加奇怪图案的墙,全部都是石头堆砌而成,严丝合缝,也是到了里面姜遗光才发现自己推门进来的两扇青石门在门里做成了一只巨大面具开口露笑时的两颗门牙的样子。

    姜遗光踩着直线一路走到尽头,再从这个尽头走到另一边尽头,发觉不算太远,约莫十丈多的距离。

    但是他不明白王落让他拿的东西、以及王落害怕的东西是什么。

    除了佛像以外,四处空荡荡,姜遗光以步丈量罢,回到佛像边,贴着祥云莲花座往前走。

    前方更加黑暗。

    姜遗光头也不抬,也就没有看见当他前进时,头顶高高在上的佛祖的面孔,两只狭长上扬的眼孔中,眼珠转了转,移向他所在方位。

    姜遗光绕到了佛像背面。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本以为佛像背面便是背,但这工匠显然用了不知什么法子,让佛像背面是一座和正面几乎一模一样、却和怒目截然相反的含笑拈花姿态。

    双面佛,一面为喜,一面为嗔。

    只是不知双面佛是何时转向的,他竟一点也不知道。

    姜遗光从来没有拜佛求神的念头。当他昔日同窗相约入寺庙上香时,他在奔波赚钱。当有出家人上门化缘说因果时,他仍旧在写戏本子赚钱,所以他对此类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也不知佛门里是否有双面佛的存在便擅自在心里给这尊佛像起了名字。

    一路沿着佛像左边的墙面走,默默计算,等他走到尽头后算了算,约莫四十多丈长。

    尽头就没有佛像了,也是一面墙,砌得平平整整,极薄的刀片也没法从砖石缝隙中捅进去。他敲了敲,闷响让他确定墙背后应当是实心的。

    所以这里会有什么?

    东西会在佛像手中吗?

    约十多丈宽、四十多丈长……墙面平整,严丝合缝。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举着蜡烛沿一圈走遍了,敲敲碰碰不断琢磨,没有碰到任何机关和出口。可能机关藏的太隐蔽了,也有可能压根就没有机关。

    那座大佛大约就是三十来丈高,说明这个地方估计高度远超三十丈。

    想到这儿姜遗光就觉得奇怪,他从洞口进来时不觉得自己下去了多深,难道已经完全深入了山中腹地吗?

    绕了大半圈,又回到原地,重新站在了佛像与青石门之间。

    佛像的脸又换了一面,含笑低头看他,似是神仙回应信众。

    奈何姜遗光从来不信,见识过真正的鬼之后他更不信了。

    真实恶鬼根本不似寻常人想象出的鬼那般,他又怎么可能去信由普通人想象出的神仙?

    他围着佛像转了一圈都没发现什么异样,青石门外还站着王落,他便决定爬上去看看。

    不知上面是否会有出口。

    说干就干,姜遗光把蜡烛吹熄了放好,山海镜扣在掌心,细绳上上下下捆好打了个结,让镜子既能露出镜面又不会掉下去,有些长的袍角往腰带中一塞。黑暗中,他记着佛像的位置,长腿一蹬,掰着一片莲花座的花瓣就翻身踏上了一片祥云,一溜烟往上爬。

    石雕佛像表面还有些粗糙,衣料褶皱与各色祥云宝器都成了踏脚石。姜遗光一路攀爬,转瞬间就轻轻松松地爬上了佛像肩膀位置。

    他站在佛像左耳边,重新点燃蜡烛,举起往上看去。

    顶上黑黢黢的,不知有什么,恐怕要爬到头顶上才能看见。即便以山海镜折射了光照上去,也只能看到些许文字痕迹。

    辨认中,双面佛一前一后面上的眼珠慢慢移动,身前脸眼珠往□□斜,身后面庞上的眼珠则向右斜视过去。

    两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姜遗光。

    后者站在佛像耳垂边,佛像太大了,一个头颅也比他高,他往上照了照后,没有管那股又被人凝视的不安感,蜡烛吹熄,继续往上爬,很快爬到了佛像头顶。

    再度点燃蜡烛,用镜子把光照过去,昏暗中,姜遗光辨认出,顶上墙面果然刻了字!

    只是太暗了,他有些看不清,不得不踮着脚站的更高,手里蜡烛和镜子也举得更高,仰起头用力辨认。

    上面似乎记载了一些事。

    这些事似乎和佛门有关,因为开头写了一大串佛门用语,似乎还有些是梵文。姜遗光见过但看不懂,只好暗暗记下那些文字。

    后面就是一些能看懂的了。

    说某地某县城有富家女,年满十八,温柔美貌,性格温顺。又有某地某城某户的小公子,年满十七,聪明伶俐貌若好女云云……

    刻了一大串人的姓名户籍样貌特点等等,不知是为何。

    姜遗光一个个辨认过去,当他想起这是个什么地方后突然瞬间有些明白过来。

    这些……恐怕就是陪葬人的消息?

    姜遗光看得眼睛有点酸,捏捏眉心,放下了镜子。

    陪葬人的消息没有太大用处。他不是徽省本地人更不是单州人,上面的地名他并不熟悉,能知道墓主人的消息才好。

    将这一片所有能见到的都记下后,姜遗光又从脑袋上沿着一根飘带滑下来,准备爬到另一个高处——佛像一只高高托举的手掌心上去看。

    第313章

    天不遂人愿。

    姜遗光爬上了那佛的掌心中, 刚顺着爬上顶上手指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还没等他跳上巨大佛像指尖,就听见脚下传来隐约崩裂声。从最底部一路攀延而上直窜到他脚下!

    紧接着,底下传来碎石重重落地声。

    姜遗光顿时反应过来——石像要碎了!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这样一座实心雕像也会破碎是否有什么机关, 姜遗光飞快顺着手臂往下一溜, 沿途崩坏的碎石窸窸窣窣打在身上, 往下一看,佛像身寸寸崩裂,裂纹一路攀爬直上, 他刚踩上佛像胸口垂下的衣襟就感觉脚下一空,差点跌下去,好悬抓住了一串佛珠,翻个身又跳回去落在肩膀旁。

    佛像正在倒塌。

    第一块碎石落下后再也止不住崩势,巨石滚滚而落, 密闭房内巨响不止、声如奔雷,简直像坐在山顶时惊雷落在耳畔一般。姜遗光耳朵比常人敏锐些,更是难以忍受,一手捂着耳朵微微张口往下看。

    黑黢黢一片, 隐约能看见佛像正在飞快崩裂。

    没有任何可借力的地方, 又这样高,直接摔下去不死也要断条腿, 跳太早了也要被巨石压死,一直在上面也不行,上面石头坠落时把他带下去只会更糟糕。

    姜遗光还记得自己祖父曾说起过一件事, 他年轻时遇见的, 某地有高塔,有个人站在高塔最顶端赏月。不料那高塔突然崩塌, 那人不懂,跑进顶层的一间暗室锁上门,以为暗室牢固,他呆在里面一起坠下去就没事。

    可等他们来找时,那暗室的确还完好无损,可里面那人早就死了,五脏六腑都摔成了肉泥。

    想到这里,姜遗光不顾脚下晃动,重新奔向张开的手臂,躲开上面不断掉落的碎石块。他原来站在肩膀位置,佛头巨大,头顶肉髻、长长耳垂、扬在上方的数只手掌中托举的法器全都轰隆隆往中心掉石块。他跑到边缘处手臂位置还好些,顶上没有杂物掉不下东西来。

    轰隆隆坠地声接连不休,站立处也不稳当。姜遗光还能按捺住安心等待,等他站着的这条手臂也开始碎裂,摇摇欲坠,他抽出绳索拴在手臂上飞快绑了个结,抓着绳子另一端便纵身一跃——

    跳至半空,上方佛像小臂连带着绳索一块儿坠落,原本即将绷直的绳索又在半空中松散成弧线。

    姜遗光见拴着绳子的石像手臂也在坠落,知道时机已到。另一手上举,抓着绳子绕几圈后狠狠一拽,硬是在半空中将自己整个人如箭一般往上拽了一截,与此相反,石像手臂被这么一拉,掉落得更快。

    此消彼长下,他和那条巨大的手臂于半空中落在平齐的位置,甚至跃在了手臂上方些

    此时,巨石手臂即将坠地。

    姜遗光狠狠踩在石像手臂上,脚尖一点,整个人再度跃至半空。往下看去,石块发出四分五裂的巨响,轰隆隆沉闷回声与砖石碎块飞溅。

    他也落在了破碎的石块中,一落下立刻往墙边靠,不让那些碎石砸到自己。

    两条手臂还拽得生疼,筋一抽一抽的,姜遗光捂着手臂揉了揉,贴着墙试图往青石门方向去——就算王落在门口也要试一试。但让他失望的是,青石门早就被佛像坍塌的巨石挡住了,过不去。

    他暂时没有办法离开这口巨大的棺材。

    是了,姜遗光丈量过密室后才想明白,这根本不是一间房,而是一口埋葬着巨大石佛像的青石巨棺!

    佛像的尺寸正合乎了石棺大小,否则为什么这屋里什么也没有,却要把佛像放在其中一端,空出一大块空地?那摆明了是为了让石像“躺下”空出的地,只是石像到底还是没有“躺下”,反而站立不倒。

    他也被送进了这口密闭的棺材里。

    王落逼他进来拿东西,会拿什么?

    看样子,她想拿的是自己的命。

    她要杀自己却杀不了,只要把自己送进石棺,再弄塌石像。到那时自己不论在石棺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被满满当当的石块砸中。

    就算侥幸不死,一旦受了伤,又被困在密闭的地下,没有人来救,也要饿死渴死了。

    发现出不去以后,姜遗光就蜷在角落里,把自己缩到最小,等这些石头掉完。

    他虽有时能急中生智,可有些事却也要在心里不断推敲才行。现下便是如此。

    姜遗光把一连串怪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通。

    乌龙山鬼哭林的怪迹无疑和王落有关,她在此地寻找到一处墓葬的陪葬坑,后便在这片地方埋下了自己的转生基。

    王落说种生基的作用就是汲取风水宝地的运气弥补到本人身上,就像有些人将自家祖坟埋在好地段一个道理,只不过祖坟置在风水宝地是为了庇荫后人,已经入土的祖先自然享受不到。但种生基则是让本人连同后人一同享受福运。

    但为什么会多出一个洛妄?

    虽然姜遗光不信,但他知道种生基是用于给本人“替死”的,难不成王落让种生基的“替死”的办法就是弄出一个洛妄?

    他和洛妄相交时听对方说过他曾经从一个坟墓里爬出来,什么也不记得。想来就是因为这件事。

    不过也不能完全确定,谁知道王落和洛妄有没有说谎?若是埋下种生基的人是洛妄,走出来的是王落,也未必没有可能?

    由王落和洛妄,姜遗光又想到自己与将离身上。

    他刚才说的当然是假的,他可从来没有用过什么种生基,和真实存在人世的王落、洛妄两人相比,将离从未真正出现过。

    不过现在王落也好洛妄也罢,他们都死了,这块墓地会变成什么样?王落手中的势力又会如何?

    蛊虫……蛊虫应当还被王落控制着,有些人忘记自己死了,便不会死。姜遗光如果还碰见王落,反而要想办法让她不要记起来才是。

    除此外,王落应当有不少手下人,可能在江湖中建立了门派,或者是其他。总之这些人在山中为王落办事。

    这些人也死了,成为了墙上的人皮,很有可能就是成为厉鬼的王落回来杀死了他们。但也不敢下定论,厉鬼与人心思截然不同,人无法理解鬼,鬼也不可能再理解人。

    至于杀破阵,可能是王落设下的,也有可能是那位不知名的墓主人。只不过他见过的杀破阵纹样来源于瀛洲岛上发现的青铜鼎,青铜鼎又来源于秦汉时期。王落或那位不知名墓主人又会是从哪里得知的杀破阵?

    如果能知道墓主人身份就好了。

    姜遗光又想起自己生母宋钰。

    她当初想到了这里会有一座古墓吗?她特地通过父亲的转述让自己来此地,是为了告诉自己什么?

    宋家的村子能让人一夜衰老,是因为庄子上原本就有东西,还是因为宋家被砍头的人生出了冤魂?如果是前者,他就得查清楚,若是后者,他也可以不必管了。

    姜遗光坐在黑暗中,背靠着漆黑冰冷的墙面,前方乱石坠地已然停止了,最大的那尊佛头落在了他面前不远处。

    残垣断壁中,他模糊地看见巨大佛像的上扬微阖的眼睛,正含笑地注视自己。

    姜遗光深深呼吸口气,面罩已经干了,隔着厚重布料也能闻到空气中尘埃的怪味。他垂下眼不让灰尘进眼睛,再度陷入沉思。

    不知为什么。他直觉认为自己的母亲和乌龙山下的古墓有些关系。

    她让自己来徽省,不是为了一个小村庄,而是因为乌龙山,和乌龙山下可能藏着的巨大墓地。

    可很显然,按照他所在的陪葬坑方位推断,整座主墓都在乌龙山下,他想要知道墓主,要么回京城去查卷宗书籍,要么在本地扎根调查。

    至于要怎么进去……恐怕他把整座山搜一遍都找不到入口。

    姜遗光面前有不少碎石渣子,他垂着眼睛伸手摆弄,慢慢的,利用碎石块堆了一个大致的乌龙山的地形出来。

    东西走向,不算太高,一面是陡峭如刀削般的悬崖,最高的地方就是鬼哭林所在的主峰。另一面则是相对平缓、绿树成荫,能让人安稳生活的蜿蜒山地,多为缓坡,也就是乌龙郡所在。

    从乌龙郡这一面走下来,走大道,一路向南走,进入单州。

    单州也并不是完全的地势平缓,背面与乌龙郡相交的地带也是起伏不定的,越往腹地越平缓。

    宋家庄子就在单州偏北些的地方,庄子北边也有一座小山。使当初宋家村的人如果要离开村子,就必须从南边走。

    姜遗光在心里想了又想,石块摆了又摆,渐渐成型。

    他发现,宋家庄的位置其实距离乌龙山不远。

    要是再放远一点看,如果这座陵墓再大一点……完全可以将宋家村也一块包进去!

    乌龙山之所以叫乌龙山,就是因为山上岩石土壤大多是黑褐色的,一般这种漆黑的土壤只有在东北边才有,可乌龙山上却也不少。除了土壤颜色黑以外,乌龙山的地势也犹如一条蜿蜒盘旋的龙。

    虽然姜遗光没能完整见过这座山,也不知哪里像龙的。但他还是听人说起过,这乌龙山的龙头在何处,龙尾又在何处、五只龙爪又在何处云云。

    都是这么传下来的,谁也不知真假。谁也没有真正从天上往下看过山脉到底像不像龙。大家都说那是龙头,那就是龙头。

    姜遗光在地上慢慢勾勒出一道无形的图像。

    如果南边山脚凸出的两片峡谷是张开的龙嘴,那么……

    ——那么,就在它不远处的宋家庄,即相当于龙吐珠!

    总算有了进展。

    姜遗光站起身向前走两步,脚下全是堆积的厚厚的乱石,他沿着乱石好不容易来到了青石门所在的位置,那里早就被堆满了石块。

    他开始将那些石头往下扒,往旁边扔,大半个时辰过去,总算清理出小半扇门,此时两只手都磨出了血与水泡,可也没办法,只能继续。

    扒出一点板痕迹后,姜遗光就从腰间取了软剑,试探地从中间门缝扎出去。

    软剑薄如蝉翼,又锋利无比,很轻易地穿过门缝,可即便如此,姜遗光也过不去。他换了把匕首,取了一块砖石,沿着门缝开始不断凿。

    凿出大一点的口他就能离开了。

    闫大娘等人不知能不能逃离王落的追杀,王落如果没有想起来自己已死,估计还能放过他们。等王落离开,闫大娘他们一定会下来找自己。

    不为别的,只为自己身上现在一共有五块山海镜,他们就绝不可能让自己死在这儿。

    只是他也不清楚王落会怎么做。

    手里的匕首被当做凿子一样叮叮咚咚击打,门后是一片空旷地,因而姜遗光能够听见敲打声不像石棺内部一样发出闷响,而是传开很远去。

    如果他们下来了,就能够循着声音找到自己。

    姜遗光手上忙活不停,敲打声连成一片。

    正忙碌着,他忽然听见了挖石头的声响,还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他们找来了吗?这么快?

    姜遗光手里敲击的声音更响了,此时他也将门缝挖出了一个小洞,勉强够一只手伸出去,从洞口灌进来带着冷意的风。他对着洞口向外大声道:“有人吗?”

    “我在这里被困住了!”

    姜遗光说了两句,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挖土声的确离他越来越近。

    可那挖土的声音,是从地下向上传来的。

    除了堆积着满满当当碎石的下方,还有身后。他的四周全都传来了刨土的声音。

    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此刻,面前距离自己不过两尺远的孔洞里,伸进一只惨白枯瘦的手掌。

    石棺中很黑,那只手无比惨白,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

    姜遗光猛地弹起来后退两步,手里摸上山海镜,旋即皱眉。

    只有拿着自己的镜子才好收鬼,他方才忙碌之下五面镜子全部放在了一起。此时飞快地将五面镜子全部取出来一面面照着自己比对。

    眼角余光瞥见从洞里伸出来的那只手还在往前伸。那只手已经伸出来很长一截了,可还没有见到手肘关节。苍白的五指犹如无骨般不断向前蠕动攀爬,一直伸向姜遗光的方向。

    活人怎么可能有这么长的手?

    姜遗光不断后退。

    那只手一直向他伸长着,一直爬、一直爬。

    挖土的声音越来越密集,满地堆积碎石窸窸窣窣哗啦啦翻滚,姜遗光不得不警惕地往四周打量。

    忽地,脚下一绊。

    一只从他脚边石缝中伸出的苍白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用力一拽,猝不及防下,姜遗光被拽倒,手肘撑着跌坐在地。

    镜子叮叮当当滚落在面前。

    他抬脚就要踢开那只手,可没用,越抓越紧,另一只脚不断去踢,也很快被抓住。伸着手把镜子全都捡起来不管是哪一面,全都照向周围,那抓着他脚的两只手很快就和冰雪消融一样消失不见了。

    姜遗光终于分清了自己的镜子,随手搁在肩上脖子一歪压住,另外四面铜镜全部塞好放进荷包里?再飞快将自己的山海镜取出来照着自己的脸。

    镜子里,他的脸上眼睛的部位被一双手捂着。

    脸庞上爬满了藏在皮肉下鼓鼓囊囊密密麻麻的毒虫!

    而更可怕的是,在他身后,静静立着一尊金身佛像。

    佛像庄严,金碧辉煌,面容悲悯又多情,垂着眼睛看他,唇角含笑。

    只一瞬间,佛像、断手、蛊虫,全都不见了。

    姜遗光也不见了,消失在原地。从他身上当当啷啷掉下五面铜镜,好几面骨碌碌滚进石缝中。

    从门口小孔伸进的惨白的手仍旧在往前爬,一路爬到山海镜所在的方位,像是要伸手去碰,可在镜面照到后整条手臂滋滋冒出白烟,消失殆尽。

    地面冒出的无数雨后春芽一样的手掌也渐渐都缩了回去。

    石堆翻滚不休,慢慢慢慢开始重聚。五面山海镜夹杂在巨石中同样不断翻滚,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紧接着那些石头犹如有人操纵一般,一块又一块渐渐凝结在一起。手臂,指尖,手肘,肩膀、衣物褶皱……大石块,小石块……一块接一块飞快拼接,最后竟是在原地,就将这堆乱石重新又拼凑成了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巨大石像。

    至于几面镜子……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

    鬼哭林外。

    闫大娘和王落交手时,姜遗光刻意引开了王落。

    闫大娘不是矫情的人,她深知姜遗光用意,拖延了半刻钟,刺中王落一剑后便飞速离开地道,并将门也关上了。

    逃出来后,她立刻命令所有人一律离开此地隐蔽,再让其中十几人联络到守在乌龙郡上的军队,即刻发飞鹰传书回京城,请求大内调高手前来支援。再下山向单州调来弓/弩、重箭等备用。

    她倒并不很担心姜遗光那小子,他机灵聪明的很,又有山海镜护身。只要王落不能一下子杀了他,姜遗光就有办法翻身。

    说不定他还会把王落也一起拉进山海镜里。到那时,王落才是走投无路。

    和鬼怪比起来,人的武功再高也没用。黎三娘不也武功高强?她远比王落更加心志坚忍,也更聪慧,不也还是死在了幻境中么?

    况且,王落在乌龙山上偷偷摸摸设下阵法,指不定就是要做些瞒天过海的事儿。谁知道王落可能会做什么?还是尽早止住为好。

    王落不除,京城不宁。

    闫大娘飞快发令,手下人领命而去。没多久,便有飞鹰从乌龙山中驻扎的军营里飞出,一声鸣嗥响彻天际,振翅飞向京城。

    剩下的人也跟着忙起来了,听说山里真的藏了反贼,还是个和反贼勾结的江湖高手,众人不免惊惧,忙得更加团团转。

    此时距离二人交手已过了大约一个时辰。

    闫大娘在军营里转了两圈,越来越心神不宁,想说服自己姜遗光没出事,可她眼皮子还是跳得厉害。

    她安排了乌龙郡里几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让他们去鬼哭林外看看情况——按照她的观察,像王落这样的武功高手,通常情况下不会残杀普通百姓。

    她要真派个武功高的,再高也高不过王落,反而可能一去就回不来。

    那几个村民很快打探完回来,他们不敢进鬼哭林,只是站在外面看了看,感觉跟以前没什么两样,鬼哭林里也没有什么动静,也没看见人,他们等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闫大娘不相信王落就这么罢休了。

    难不成……姜遗光这回出了岔子?

    也是,姜遗光就算再聪明,他毕竟武功上比不过王落,身上还中了蛊虫,她虽然听闻过古虫的一些奇怪之处,却也不完全明白。

    听闻有些蛊虫,能使施蛊者随心所欲操纵人行动,甚至能控制人心神。要是王落能够通过蛊虫操纵姜遗光,不让他入镜,那姜遗光就算长了十张嘴也没有用。

    想到这里闫大娘便有些心急,要是这个好苗子因为这点事折损在乌龙山,那才是真正的损失。

    她等不了太久,带足了武器和毒药、人手就重新进鬼哭林。

    不知是不是鬼哭林的阵法彻底失效的缘故,他们这回很轻易地就来到了原来的地方。

    一片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挖出的大坑也不见了,毒气也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上方平整的土地,带毒的草木长得整整齐齐,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似的。

    难不成也是阵法的原因?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能恢复如初?闫大娘心里嘀咕。

    王落不在,姜遗光也不在。

    闫大娘走在那片地上方,让手底下人接着挖坑,她猜测姜遗光可能现在里面没有出来,又或者带着王落一块儿进了山海镜。

    于是一边叫,一边挖。

    和之前不一样,地下不再冒出毒水,同样挖出了棺材,松软湿濡的土地隐约散发出毒液臭味。直到顺利地移开棺材,挖到了原来的地道。

    没有人出来拦他们,一切顺利地好像没有任何阻碍。

    越是这样闫大娘越怀疑王落在搞鬼,要不然这么一大片坑,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填平了?

    “打开吧……”闫大娘吩咐道。

    又担心底下人突然被袭击躲闪不及,闫大娘干脆道:“算了,我来吧,你们让开。”

    她跳下坑,等其他人走远后,小心地撬开了那扇小小的门。

    一道微弱的声音隐隐约约从里面传来。

    “……有人吗?”

    “我在这里被困住了。”

    闫大娘听出是姜遗光的声音,连忙问道:“长恒?你在里面吗?”

    声音一圈圈扩散传进去,好半晌,没有回答。

    闫大娘疑心姜遗光可能没听见,也可能是被困住了,她决定自己下去看看。虽说她也疑心过会不会有鬼怪,但来时入镜人们都照过,皆说没有诡异,且姜遗光也下去了。是以她并未往诡异方面想,答道:“长恒,你且等一等,我马上来找你。”

    怪哉,姜遗光在这儿,王落不在?她会去什么地方?

    闫大娘刻意出声也是为了引王落出来,谁知道她没影了?

    长刀缓缓出鞘,发出些许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只脚小心地踏下台阶,停在原地等待。

    她担心有诈。

    的确,刚才为了找姜遗光,她有点关心则乱了,到现在她回过头一想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失去了应有的警戒心。

    就像刚才的声音,未必不会是王落伪装的,不是吗?

    而且当她回应后,底下再没有其他声音传来。这让她更警觉,浑身绷紧,一丝气不错乱地凝神听前方动静。

    可这时又没有动静了。

    安静得可怕。

    她往前试探地踏出一步,踩向下一级台阶。

    “……有人吗?我在这里被困住了。”

    姜遗光的声音再度传来。

    这一回不再模糊含混,相反,清晰地犹如就在耳畔。

    “你且等一等,我马上来找你。”那是闫大娘自己的声音。她方才说的那句话原模原样出现在耳边。

    紧接着,那道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带着笑意再度响起:

    “我找到你了。”

    第314章

    陆十四娘知道, 一定有什么怪事发生了。

    今天一大早,就有婢女匆匆到来,让她们全部去陆家祠堂外候着等老太君到来,可不年不节的,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位祖母院里的二等婢女来了就走, 向来冷漠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了几分神色匆匆, 甚至有些……惶恐。匆匆说完,她连姐妹们的打赏都不要就匆忙走了,好像她们所在的栖芳园是什么龙潭虎穴似的。

    婢女一走, 住了陆家一共二十四位姐妹的栖芳园立刻变得紧张焦灼起来。

    十四娘的妹妹十五娘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安地拽了拽姐姐的衣袖,小脸瞬间变得苍白:“姐姐,该不会是……那件事吧……”

    一旁的十三娘倒吸一口气:“别胡说,哪有这么快。十五你再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十五娘立刻捂住嘴, 眼泪汪汪地望着两位姐姐,却不敢再猜了。

    十四娘把十五娘揽在身后,伸手拍拍姐姐的手背:“好了,多大点事, 也值得这样?小十五也不是故意的, 姐姐宽宏大量,饶了她这一次吧。”

    十四娘在姐妹中说话向来有分量, 十三娘气地一跺脚:“你就惯着她吧!这还好是遇见我,要碰见的是其他姐姐,看她们怎么说!”

    姐妹三人的院子都在相邻处, 往外再走走就是其他姐妹的院子。陆家所有姐妹都住在这儿, 一人一间独门小院配两个侍女及一位粗使丫头。只是姐妹之间也有亲疏,像十四和十五就是关系好的, 十三就是和十五不太对付的。但院里唯独十四甚少和人红脸,也少有争执,和每位姐妹都能说上话。

    不过嘛,这几分不对付也不过是和亲近人比较出来的。真要到外边,不论是哪一对都要做出同气连枝、姐妹同心的模样来。

    陆家这一辈算起一共二十四姐妹,至今无一男丁。陆家四个老爷和夫人连同小妾、典妻无一不烧香拜佛抄经做法事,平日施粥行善,一旦有了孩子便满天神佛地祷告祈求,希望生个男胎,可至今为止,陆家仍旧没能来个弄璋之喜。

    外面人都说……陆家遭了邪才会这样。

    陆家姐妹出去,都免不了要面对其他人奇怪的打量眼神。

    那种隐隐约约的打量,像针刺一般让人不舒服。从他们身边走过,能听出他们在议论自己,回头一看,他们又若无其事闭上嘴扭头看天看地看风景就是不直视。

    流言蜚语多,姐妹们再不齐心协力,自己都要斗起来。

    陆家人不是没想过办法,先是从族里抱来个七八岁失了父母的孤儿来,结果不到大半年那小孩就不明不白死在冬日池塘里,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夜里打开房门走到花园池塘边的,又是怎么落水也不呼救的。

    陆家夜里都有下人巡夜,从他的院子里到花园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还要过二道门。而所有巡夜的下人们包括守门的婆子,都说没有看见小少爷。

    这件事过后,陆家狠狠打杀换了一批下人,小少爷对外宣称不懂事送回了乡下。没几年就“病逝”了。过了几年,又接回来两个年纪大得多,十二三岁的男孩,开了祠堂改了名字给了陆姓,都认在陆家二老爷名下。

    好景不长,这两位少爷住进来后没过一年,其中一个就在学骑马时因马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发狂、撞柱而死。而马背上的小少爷也被摔飞出去,扭断了脖子。

    另一个在前者扭断脖子后,被全家上下更加小心地捧着养着,动辄十来个下人跟在身边,生怕这位宝贝疙瘩又出了什么岔子。可千防万防,这小少爷睡梦中被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毒蜘蛛咬了一口,他没当回事回去接着睡了,这一睡就再没有睁开眼。

    接二连三出事,就算陆家再怎么想遮掩也没法把外界流言盖过去。但和男孩相反,陆家的女孩有一个算一个,全活了下来。

    十四娘便是陆家二老爷的女儿。

    她出生时,陆家抱来的小少爷刚死不久,二老爷悲愤之下直接将满身血迹还没擦干的她从产房抱走,直接扔进了家中池塘。

    猫儿似的婴孩漂在水面挣扎哭喊,眼看就要沉下去。

    二老爷站在池塘边,眼眶通红。他自然舍不得女儿,可陆家不能只有女儿!他疑心这是诅咒,只要让女儿同样死去一个,这诅咒说不定就会被打破。

    因此,他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许去救。一天一夜后,再把人捞上来。

    她的哭声引来了才生完孩子的二夫人,二夫人救女心切,下人们不愿意去,她竟拖着刚生产完的身子跳进水里,把女儿救了上来。

    从那以后二夫人就染上了恶疾,卧病在床,再过不久就去了。二老爷守妻丧一年后,娶了一位继夫人,只是她也没能生下男孩。

    十四娘从小就被母亲的乳娘告知了身世,父亲的残忍和愧疚之下的优待让她从小便迅速拥有过人的坚忍心志,以及姐妹之中隐约的超然地位。

    十四娘并不以自己地位为傲,相反,她自小到大都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担忧自己的性命,只要她一日在父亲手下过活,她的命就一日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要让自己父亲不能再像十多年前那样,可以随时把自己扔进水塘淹死。现在……已经没有第二个娘亲可以救她了。

    二十四个姐妹不敢耽误,各自聚成三三两两的团伙往祠堂去。

    她们既害怕陆家寒气森森的宅子,据说从祖上传下来,已经有几百年了;也害怕陆家威严的家规,据说同样也有几百年了。这让她们即便在家中时也不敢离开栖芳园随意行走,总要一两个姐妹相伴才好同行。

    陆家的宅子十分大,占地不知几何,几十个姐妹从来不敢走完,她们去过最远的地方除了城里的天音寺,就是陆家的祠堂。

    祠堂离栖芳园很远,从栖芳园大门出来,要过三道门离开后院,来到陆家的前院,前院正当中有一道池塘,此时夏日已过,残荷败柳、死水凄凄,看着甚是荒芜。

    再穿过花园,沿着大老爷和二老爷的院子正中辟开的一条道,才能到离陆家大门不远的祠堂。

    所有姑娘都匆忙换上了素色衣裳,首饰也不敢多戴,有的更是匆匆用青色黑色发带一扎再裹上布巾后就来。即便如此,也不能掩盖掉她们的好颜色。

    婢女们带着她们飞快往祠堂去,沿着墙将她们挡在里面,不让住在夹道边角房里的下人们冲撞了小姐们。

    来去下人们原本行走时还会彼此低语一二句,一见小姐们如云般呈一列走来离去,连忙低头不敢多看。等那长长的带着脂粉馨香的队伍过去后,才彼此眉眼乱飞。

    很快,祠堂外就整整齐齐站满了二十四位姑娘。

    安安静静垂下头,一个眼神不敢多看。

    高大威严的祠堂就在她们面前,婢女们都离开了。下人是不能进来的,尤其是女子,更是不许。世人一向认为女子阴气重,身上污秽,恐玷污了这片清净地。

    婢女们都在外面一条道上。

    已经入秋的园子显得格外萧瑟,寒风带着凉意。青石砖铺成的路面被并不热烫,踩着还有几分暖意。

    十五娘站久了腿酸,小地左右脚相互抬起换了换脚,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清脆地问安,水波似的从远处传到近前来。

    是老太太来了!

    老太太年近七旬,其父曾为本地巡抚,当年算是下嫁。陆老太爷倒也争气,娶得佳妇后得老丈人相助,一路青云直上,与老太太感情甚笃。

    只可惜,等老太太生下第四个孩子后没多久,陆老太爷就死于非命。

    老太太当时几乎哭瞎了眼,差点没跟着去,但哭过之后还是撑着一个人撑起陆家,把四个孩子都带大了。

    但……或许是心里觉得小儿子克父,叫她对小儿子一直态度十分冷淡。

    就像这陆家的宅子,四老爷所在的院子也是四位老爷当中最小、景致最差的。不过许是缺什么就要什么,四老爷对母亲从没有过怨言,偶尔老太太让他做什么事,四老爷都高兴得眼睛发亮。

    当然,这些密辛并不为陆家小姐们得知。二十几人中,也不过排行靠前的几位小姐和聪慧的十四娘隐约知道些。

    老太太坐了肩舆,由几位下人抬了来。她穿着厚厚的锦缎夹袄,袄上绣金镶玉的十分晃眼,头发已然全白了,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伸出袖子外的枯瘦手臂一左一右各戴了一条玛瑙碧玉珠串。面容苍老却严肃,目露精光。

    她就这么坐在肩舆上,看着二十来个年轻姑娘齐齐行礼,口称拜见老太太。

    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地埋头盯脚尖,不敢直视老太太。

    但她们之中不少人都留意到了一件事。

    跟在老太太身后一大串的下人之中,有几人尤为突出。

    老太太抬手,肩舆停下,缓缓落地,人群分开,老太太被侍女搀扶着走下来到了最前头,才叫姑娘们起身。

    有几个差点蹲不住了,被身边姐妹眼疾手快一把抄住,要是这时候失仪,老太太一定会动家法的!

    但老太太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错。

    她招招手,示意身后四个看起来格外不一般的年轻男子来到身前。

    紧接着,老太太放下大雷:

    “从今天起,他们就是我们陆家的四位少爷。你们兄妹们见见面,以后也好相互扶持。”

    说着,她笑呵呵地看向四人当中看着最为年长的年轻男子。

    “对了,你叫……你叫什么来着?”

    年轻男人微微一笑:“孙儿从前姓李,大名李芥,不过进了陆家家门,自然是由老太太改名,随老太太喜欢称呼什么都好。”

    其他三人当中的两个悄然瞪他一眼——就这小子最会拍马屁!唯独剩下一个面相最年轻、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对他笑了笑。

    两人眼神飞快交错,彼此交汇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老太太乐呵呵地让他等着,等几位老爷来了给他们赐名。

    四个男丁,四位老爷,按着年龄序齿排下来,正好一人一个,记在自己名下。

    她谁也不偏颇,谁也不偏心。自己的儿子自己养,要是这回还养不活,她这老婆子也没有办法了。

    有李芥打头,剩下几个都没说名字,只道等会儿重新起大名。

    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嘴,满面红光,趁等待的时机,干脆一人起了一个名。

    陆家这一辈字辈从“玉”字,于是四个人排下来,分别是璋、琪、瑄、琅四个字,譬如最大的那位,下人们可称呼为大少爷或璋公子。

    十四娘偷偷瞥一眼被分在她亲生父亲——二老爷名下的琪公子。但见其容貌俊美,威仪不凡,又与老太太谈笑风生,丝毫不见拘束。

    她却不像十五妹那样高兴后又想起陆家这一代男丁命运而担忧。

    她心里只有一个问题——这四人究竟从哪儿来的?每一个看上去都不是等闲之辈,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还有,他们看上去之中最大的已经二十七八,最小的个头也超过了老爷们,这样大的嗣子,也不怕养不熟吗?

    就算真要收养嗣子,为什么不事先考察,而是这样突然之间匆匆记在名下,听都没有听说过就要开祠堂,这么儿戏么?

    难不成老太太早就在计划密谋了?

    十四娘左想右想都觉得想不通老太太今天玩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她想不通,其他几个姐妹们比她消息更闭塞,更加想不通。

    但她们被家中严格管教惯了,即便想不明白,也不会有人在这上泼冷水问。反正陆家的大事情,总是和她们这些女儿家没有关系的。

    十四娘从早上起来后就隐隐产生的不安的感觉,在这一刻得到了验证——她认定陆家一定出了某件事,这件事让老太太不得不一夜之间迅速收养四位从未谋面的男子,并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立刻要他们上族谱——不上族谱来祠堂什么?

    想到这儿,十四娘无意间错了个眼神,和四人当中年纪最小、样貌也最清俊的小郎君对了个眼神,后者带着和煦微笑,对她微微点头,便移开了眼神

    他们略等一会儿,去请各位族人来的四位老爷终于到了。

    四位老爷也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儿子”。

    和四位欣喜若狂的老爷不同,这四位年轻公子在见着他们的父亲后,脸色全都在一瞬间飞快凝滞,而后迅速变得正常。得了老太太指点后,依次上前去见礼。

    出乎他们意料,四位老人并没有多为难他们,反而表现的格外喜欢他们似的,连连笑着点头说,“好,好……”

    短暂寒暄过后,紧接着就是开祠堂,祭拜祖宗。

    唱词、供奉、上香、祭拜……

    真像是赶着似的,匆匆忙忙做完了全部事儿。

    不过一个上午,陆家就多了四位少爷。二十四个女孩儿突然之间多了四个哥哥/弟弟。

    有热情的、有抵触的、有无所谓的,也有和大多数一样对他们隐约抱有敌意的。

    十四娘就是最后一者。

    她想起了自小听过的家中诡事,也不知道这四个人能活下来几个。

    被院子和围墙框的四四方方的院落上空飞过几只乌鸦,盘旋几圈后,啊啊叫着飞走了。

    陆家家族中最德高望重的老人颤颤巍巍打开族谱,翻到空白页,恭敬地在空白页上写下四人的名字。

    陆璋。

    陆琪。

    陆瑄。

    陆琅。

    十五娘偷偷对十四娘说,陆琅的大名听起来有点像陆郎,好像某位女子唤情人似的。

    十四娘咬唇发笑,没有笑出声,笑意飞快一闪而逝。

    别说十四娘不明白,就连姜遗光等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太太一见到他们就热情地迎上来让他们的陆家的小少爷。

    但是,不到一天的功夫,就替他们起了新名字,上了族谱,除了姜遗光这类什么都不在乎的怪胎外,其他三人还真有一种自己被人收养的古怪错觉。

    等开过族谱后,几位少爷就被新调来的下人们请去了新打扫处的院子。院子也是今天刚收拾的,原来空着,等他们进来后凑些东西先凑合住住,家具什么的另外再打也来得及。

    等院子收拾完,又听了陆家事,四人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大半。

    一直到这时,几人才有空聚在一起偷偷谈话。

    他们是昨天黄昏时分来的,刚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站在一处街角的告示前,而他们四人手中分别有一张告示,很明显就是刚揭下的。

    守在告示前的人们见有人揭告示,都在身后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原来他们接的是陆家人的告示。据说陆家这一代只有二十四个姑娘,没有一个男丁,曾经抱养来的男丁也全都死了。

    陆家人急的要死,可没有儿子总不能去别人家抢吧?从小抱来的可能又会死于非命,于是他们便想了个法子在城中贴布告,有意当陆家儿子的就可以上门。

    不过陆家人也不是什么都要的,先踢掉那些有父有母的,担心他们迟早会回去认祖归宗,又剔掉那些才学不够长相不够等等……

    总之就是要求能当陆家父子的人,既要长得好学识好,又要家中没有亲人拖累,还要愿意改姓。最重要的是,足够不要命。这样的男子能上哪儿找去?

    于是陆家一直找不到人继承家业。

    可现在,这样的年轻男人一口气出现了四个!还将告示全都接下了,这下整座城可都传遍了陆家的消息,都说陆家找到了四个不怕死的年轻人继承家业。

    但很显然,这事儿没几个人看好。

    如今城中各赌坊都开了赌局,都在赌陆家这四个人下场会怎样?赌他们能成的十中无一,赌注已经开到了一比二十。

    但四人凑在一起可不是讨论陆家的家事。他们刚才都注意到了彼此神色的不自然,因而凑在一起后,由李芥牵头当先问:“你们刚才也发现了不对劲,对吧?”

    “那位名义上当我父亲的大老爷,样貌和家父一模一样。”

    李芥坦然道:“实不相瞒,家父早就在几年前去世。我实在不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排行第二,本名杨振松的二少爷点点头:“我和李兄一样,家父同样在多年前去世,那位二老爷,样貌也和家父相貌一模一样。”

    他有些恍惚:“我甚至怀疑……那就是我父亲的魂魄……”

    排行第三本名孟豫的人拧眉低喝:“不可能!”

    他眼里喷出几乎能凝成实质的怒火:“绝不可能。我爹早就在十几年前死了,怎么可能是他?”

    排在最末的姜遗光道:“那位四老爷和我父亲的长相也一模一样。若我没记错,他言行举止也与家父生前格外相似。”

    “就算这样也……”

    李芥冷冰冰道:“行了老三,把你这幅样子收起来,别忘了我们在做什么!”

    孟豫也是因为和父亲关系实在复杂才一时控制不住,闻言有一瞬间愠怒,又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面上已冷静不少。

    “你说得对,方才是我太着急了。”

    他提议道:“既然我们已经排了长幼,平日说话行事不要露馅,按陆家人排行来,打听清楚陆家是个什么情况再说。”

    李芥点头,又提点一句:“据说十重以后幻境戒为心魔,或许这也是心魔考验。那些玩意儿会变成什么样都不奇怪,可我们若真把它们当做自己父亲,那就糟糕了。”

    杨振松仍有些不死心:“可如果万一呢?万一是呢?你们也知道镜子可以收魂魄……”

    “没有万一!”

    这回打断他的是姜遗光:“那些东西,不可能真是他们的魂魄。”

    自成为入镜人起,他们的魂魄就归镜所有。身死后只会被镜奴役。

    那位四老爷,怎么可能会是姜怀尧?

    第315章

    姜遗光话音落下, 几人都有些沉默。

    半晌,李芥缓缓开口:“总之,既然到了陆家,我们就先把自己当陆家人, 以免被他们察觉不妥。除此外, 我也有些话要说, 如今看来只有我们四人入镜,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若在镜中还要不和, 定是出不去的,我等还是要相互扶持,同舟共济的好。”

    这话得到了其他三人的赞同。

    姜遗光摆出一副和李芥是同道中人的架势,孟豫觉得李芥故意当领头羊,可他说的话不假, 便没把不快情绪表露出来也表示同意。杨振松纯粹觉得没什么关系,附和道:“说的是,如果谁发现了什么异状,还望不要藏私, 大家共同商议才好。”

    李芥转而问姜遗光:“刚才在祠堂中, 你可有发现什么?”

    陆家祠堂修建得极宽阔,青砖白墙飞檐高柱, 呈院中院的样式,从外往里走,踏上几十级台阶后再跨过高门槛, 寓意平步青云。后又有两道雕像墙壁构成的走廊, 墙壁上雕着的却不是常见的二十四孝或陆家祖上事迹,而是一些不大一样的佛像。

    过了走廊, 才是第一道院,院子里置着巨大香鼎,两边各一位男女童儿铜像做祈祷姿态,手里捧香。

    四人其实都留意到了墙上佛像和童儿身像,只是被一群人围着,前后左右都是人,他们又顾忌不能被发现触犯忌讳,因而只匆匆一瞥便移开眼睛不敢多看。

    进入二道院,真正踏进祠堂后,四人跟着祭拜天地与先祖、唱词、上香、供奉、烧纸起誓等等。

    陆家本支的族长将他们的名字以朱砂抄写下,老人干瘦的手哆嗦地把抄了名字的黄纸烧在火盆中。黄纸烧成灰,白烟袅袅而上。

    这是让祖宗们知道,陆家添丁了。

    前方数不尽的陆家先祖排位,密密麻麻自下而上摆在阶梯状的供桌上,烛火经久不息。身后,陆家所有在世老人喜悦地注视着他们,干巴枯瘦脸上带着笑意,深深凹陷在皱纹密布的眼窝中骤然射出热切的光。

    李芥悄悄回头看一眼,身边老人低咳一声,他便不敢再多看了。

    祠堂外,二十四个女孩没资格进来,只能跪在外面门槛外祈福。她们艳羡着,又深知祠堂不是自己能进去的地方,只能将这份羡慕埋在心底,酿成不屑一顾或是怨愤,或是麻木。

    老太太也不能进去,搬来一张小塌,手炉、锦枕都备着了,身后侍从们鸦雀无声。她坐在这个自己几十年都不能进入的祠堂门口望着朱红色大门,谁也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之后,又是由另一位老人将族谱恭敬请出,恭恭敬敬打开,恭恭敬敬把四人名字写上,才算完毕。

    等他们出来后,二十四个女孩才各自搀扶着起身离开。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处处都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劲。大家宗族大抵都是这么做的。而且他们当时真有一种急迫感,好像有人推着他们往前走似的,一刻都停不下来。所以他们才毫无反抗地甚至迫切地跟着走。

    李芥知道姜遗光记性超出常人,特地问问他。

    姜遗光回想着,微微摇头:“没看见什么特殊的。”

    李芥才低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在名字写上去以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

    杨振松接口道:“就像名字被记住了。”

    他们的灵魂像在那一刻绑上了什么东西,可真要说,又说不上来。

    四人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其他人眼里看到了凝重的意味。

    本就是镜中,他们也不贪图陆家富贵。自然能更冷静看事。

    陆家有权有势,祠堂门甚至能用上朱门,想要什么样的嗣子没有?何必求来四个这么大的儿子?再说了,几十个女孩就在外面跪着呢,就算因为陆家家规不让女子承家业,可为什么陆家没有后代是男子?

    若说陆家家规严且繁琐,可又为什么第一天就把他们记在了族谱上?

    背后铁定有古怪。

    此时,门外传来了小厮的声音,恭恭敬敬,请四位少爷换身衣服,晚上去老太太的正院用餐。

    第一天来,一家子总是要认识一下的。老太太特意办了席面庆祝庆祝。

    李芥打开门看了一眼,那小厮还在门外,弯腰拱手,看见大少爷出来没有一丝忙乱,稳稳当当保持这个姿势将话又重新传了一遍。

    李芥问他:“宴上都有谁会去?”

    小厮头也不抬,声音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波澜地回答:“四位老爷夫人都在,二十四位姑娘也在。”

    李芥问:“二十四位姑娘?就是今日祠堂外的那些吗?”

    小厮声音依旧没有一丝起伏:“主子们的事,奴才不敢妄议。”

    李芥笑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们准备准备。”

    小厮又行一礼,直起身,脸上面无表情,垂着眼不敢直视主子们,后退三步才转身离开。

    他连走路都跟拿着尺子比着似的,一步一步走得又快又规整。

    门关上,四人重新坐在一起。

    姜遗光刚才一直看着那个小厮,坐下后说:“陆家所有下人似乎都是这样。”

    杨振松:“不光是下人,目前所见所有人都好像失了三魂七魄似的死气沉沉,像是被规矩给框住了。”

    孟豫道:“那几十位姑娘不知道又是什么来头,都梳着姑娘头,应当都还没出嫁,不知她们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姜遗光道:“二十四位女子中,有一个特殊些。兴许她能帮我们。”

    李芥来了兴趣:“哪一个?”

    姜遗光看他一眼:“第三排左数第二个,穿青色短袄并绿色裙,头扎青色发带,有些瘦,大约这么高——”他伸手在自己下巴的位置划了划,“她看起来不一般。”

    “陆家二十四位姑娘看起来容貌有些相似,应当是同家姐妹,可能正是陆家四位老爷的女儿。祠堂外她们站位想来也不敢胡乱站,兴许也是按年纪排好的。那位姑娘排行第十四。”

    这下杨振松和孟豫是真的对姜遗光刮目相看了。

    就一眼能看出来这么多?他们一看那么多女子,下意识觉得非礼勿视就移开了眼睛,姜遗光也和他们一样只看了一眼而已,竟然还能发现其中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们之前也听说过一些姜遗光的名声。

    原因无他,不论是涉及成百上千人的长眠诅咒,还是那个竟然敢一把火烧掉藏书阁的黎恪,都成了入镜人私下最新的谈资。尤其是黎恪,曾经与他相识的人都道他是个正人君子,性情温和,谁知在十重死劫后也性情大变呢?

    据说黎恪死前还故意害了姜遗光一把,差点把他害死。

    听得多了,姜遗光的事迹也被他们得知了一些。实在是……崎岖波折,写话本的都不敢这么写。

    既然要赴宴,自然要把衣裳换下。那小厮走后不久立刻又有婆子上门,面容严肃地请他们各自分开进自己的院子,等到了时辰,自然有人来请。

    按她们的说法,即便几人兄弟情深,也不能长久处于一室。陆家家规如此。

    于是四人才聚了不过两刻钟就不得不分开。

    他们的小院并排在同一条过道上,按着序齿来,李芥打头,次第排序,姜遗光在最后一个。一众下人围着,无比恭敬严肃地领着他们离开。

    当着这些东西的面,四人也很正经,目不斜视地跟着走,来到自己院子里后进正屋,面容严肃地让下人们离开,然后自己连忙换衣服,再迅速翻看房间,试图翻出点什么东西来。

    姜遗光也换上了一身绛紫长衫,才打理好,正院就来了人,请他们前去。

    天暗了些。

    入秋后天就黑的很快。来叫人的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直直站在门口,提一白灯笼,灯笼散发些许微光,照在二人千沟万壑的脸上,很有几分阴森的味道。

    “四少爷,请。”两位婆子屈膝行礼。

    姜遗光没为难她们:“走吧。”

    一路静默,即便路上碰见其他人,也不过低声行一礼,再按着年龄辈分排好位,静悄悄往正院去。

    直到进了灯火通明的正院,各处都能见着提灯的婆子和侍女,正当中吊着一座巨大灯台,三十六支伸出的莲花灯座上都点了蜡烛,看上去暖和又热闹。可整座院子依旧静悄悄地坐落在深夜里,鸦雀无声。

    李芥深深地怀疑陆家是不是有什么不能发出声音的忌讳。

    在不清楚情况时,他们不会贸然打破规矩。所以也只好学着做哑巴了。

    因是摆席,便设在了院中,上面一张横着的长桌并两边炕桌是老太太的,下方四张竖着摆放的长桌应该是四位老爷家中的。

    下人们通报后,四人鱼贯而入,正好被安排在了四张不同的长桌旁。

    而在他们之前,姑娘们已经到了,刚才齐齐对他们屈膝行礼。

    而后,规规矩矩站在桌边束手等待,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们只能看见女子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梳着光溜溜发髻,发上一丝装饰也无,十分朴素。加上每个女子高矮胖瘦都差不多,低下头、天又阴暗,实在让他们分不清。

    不过几人都能猜出来,这估计也是按父亲身份排桌。

    只是这样一来顺序就乱了啊!

    他们都悄悄偷看一眼姜遗光所说的第三列第二位姑娘,只是那姑娘也低着头,看不出什么来。

    十五娘有点别扭。

    她感觉这几位哥哥好像都在悄悄打量她?

    她咬着唇,实在难堪极了,心想,是不是自己身上有什么异样?是头发没梳好还是衣服乱了?可她一动也不敢动。

    姜遗光飞快地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目光再度和第二排桌的一个女子身上多看了一眼,后者察觉到什么,头低得更低,只是也不敢回头看。

    很快,又有下人通传,说四位老爷和夫人都到了。

    于是一众儿女再度行礼,口称见过父亲/母亲。

    李芥在看到大夫人的那一刻就顿住了,差点没当众失态,好在他不管怎么说也历过不少事,飞快借弯腰行礼的姿态掩饰过去。

    短暂的晃神过后,李芥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愤怒。

    那位大夫人……和他的母亲也长得一模一样。

    同样戴着最喜欢的凤仙花的样式,同样笑着看他,穿着他印象里最熟悉的衣裳。

    就好像……眼前这两人真是他的父母似的。

    可他母亲还在世啊!

    李芥捏紧了拳,反复几次又松开。

    他不断告诫自己,这是在镜子中,这帮恶心的厉鬼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他不能失态,不能被发现。

    就把它当做披着自己母亲皮囊的怪物好了,镜中所有人都是鬼怪,无一例外。他没什么可心软的。

    不光李芥,其他两人也是如此。

    杨振松同样满脸不可思议,飞快低下头来。

    孟豫则更失态一些,当场呆愣在原地。当三夫人关切地询问他并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时,孟豫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杨振松回头立刻行礼:“三弟年幼失仪,还请三叔与三叔母谅解。”

    三老爷与三夫人皆道不怪、不怪,三夫人更是亲自上前把请罪的孟豫扶起来:“你就是瑄儿吧?”

    “都长这么大了。”她柔软带着香气的手在他脸上拂过,满眼慈爱,“快,叫娘。”

    孟豫嘴唇哆嗦着:“……娘。”

    三夫人也笑,笑着笑着一道捂嘴落下泪来。

    三老爷面无表情袖手站在一边,显然和三夫人感情不怎么样,夫妻貌合神离。

    丫头小厮们同样面无表情垂头,不敢多看。

    孟豫激动了片刻后也回过神来了,不舍地看了眼三夫人,还是后退两步,沉声行礼:“孩儿失礼了,还望母亲莫怪。”

    三夫人脸上还挂着眼泪,她似是十分不解为什么孟豫为什么突然间不和她亲近,她本以为这个孩子要帮她擦眼泪的。

    孟豫提醒道:“母亲,老太太快来了。”

    三夫人匆忙抹了泪,赶紧回到三老爷身边,二人在长桌上首重新安静下来。只是……三夫人还是忍不住悄悄回头去看他。

    孟豫心痛如绞。

    样貌可以伪装,可一个人一举一动的细枝末节哪里好伪装?他母亲的右手拇指指甲上有一道痕。听说是自己小时候出去玩不慎落水,他母亲在家中做饭,忽然心神不宁划到的。刚才三夫人抚摸他脸庞时,他清楚地看见三夫人手上也有这么一道疤。

    就连她刚才反复回头不舍的神情,也与母亲目送自己上京时、二人在码头别离的模样十分相似。

    是真的?还是假的?

    孟豫狠心闭着眼深呼吸几次,不让自己多看。

    假的……一定都是假的!

    没有人敢置喙三夫人的不合宜举动,一众人视而不见。

    姜遗光那头,又是不同的情形。

    姜怀尧已经死去很久了,他还记得对方的模样。可母亲的样貌……他却真的没有见过。

    纵使父亲抱着他画过画像,可画像与人自是不同,他能记得画像的样子,却没法根据画像想出一个活人来。

    他眼角余光看见了其他三人那一瞬间的失态,自然猜出发生了什么。

    镜中父母的样貌和镜外的一模一样?

    他看向四老爷与四夫人。

    不光是他,李芥和杨振松也偷偷往姜遗光这边看了眼。

    四老爷和白日见到的一样,一身蓝衫,头戴方巾,肤白、身量高,长身如玉,看上去格外温和,并且看着和四夫人感情甚笃。

    四夫人身量娇小,穿着碧色夹袄并一身薄斗篷,圆脸杏眼,笑意盈盈,二人并肩款款走来,灯光中恍如一对璧人。

    很奇异的又十分顺理成章的,姜遗光毫无感觉。

    他知道正常人应当像其他三人一样,面对自己至亲时总是不能维持理智。他也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母亲。

    按照许多人的想法,从来没见过母亲的人,在见到娘以后,都会情难自抑地掉眼泪。

    他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刚才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原来他母亲长这样?

    第二个想法则是:如果鬼怪能读取人的记忆编织出心魔,眼前的四夫人,又是什么?

    原先姜遗光一直认为他们会见到和自己父亲一模一样的四个人,是因为幕后恶鬼能够看穿他们的内心,知道他们所有的记忆,从而为他们编织出最害怕的心魔。就像有的人怕蛇,有的人怕火,厉鬼就偏偏要用这种东西折磨他们。

    可现在他又不确定了。

    他根本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从未有过印象,厉鬼怎么通过他的记忆编造?

    又或者,正因为他毫无印象,所以恶鬼能够随意变出一个来?反正自己也不知道娘真正的模样不是吗?

    姜遗光和身后名义上的妹妹们一起行礼,举止稳重,毫无差错。

    四老爷与四夫人反应大些,尤其是四夫人,见着姜遗光的那一刻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她看上去有些不安,想上前来又不敢,频频回头看。被四老爷拉住,外面传来由远及近的老妇人到来的通传声后,又不敢看了。

    老夫人照旧坐肩舆来的,大力婆子将她抬到上首,让她小心地坐下。老夫人却不急着开宴,而是先端茶抿一口,茶盖慢慢刮着茶水,将四个儿子连同几十个孙子孙女晾在原地,维持着行礼的姿态。

    过了好一会儿,上面才传来老太太嘶哑的声音。

    “行了,这大好的日子也别因为我老婆子闹得不愉快,上菜开宴吧——”

    有了她这句话,底下一众人才静悄悄拉开椅子坐进去,下人们流水似地往外去,又一个个端着托盘、食盒进来。

    一道道菜布上,一点点填满了整张桌子。席间无人敢说话,只有上首老太太的声音。

    “几位媳妇,都见着了自己儿子吧?”老太太慢慢说,“可别说我不疼你嘛,我这可都是精心为你们挑的。”

    “有了儿子也有女儿,凑个好字。以后啊……安安分分的,别在家里生什么是非。”她这话似乎意有所指,说姜遗光发现她瞥了好几眼自己这一桌,而四老爷更是惭愧般低下头。

    “是,儿子谨记。”四老爷起身告罪。

    其他三家人无动于衷,四夫人和身后好几位姑娘也跟着起来赔罪,姜遗光也不得不起身。

    老夫人懒洋洋哼一声,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又等了一会儿,慢悠悠叹气:“……你要是说的都能做到,我也不必这样为你操心。”

    四老爷不得不再次请罪:“都是儿子不孝,让母亲操心了。”

    上面是长久的安静。

    过一会儿,老夫人声音轻轻响起,却如雷一般在姜遗光耳边炸开。

    “老四家的,看什么呢?”

    姜遗光刚才趁弯腰的功夫顺势扫一眼身后的姑娘们,他本意是想看清这些女子的模样,好记住后用兄弟的名义上门去打听点消息。

    可当他弯下腰看向后方时,却无意间扫到后面一扇侍女屏风上,穿着薄纱的侍女在灯下一瞬间狰狞如鬼魅的图像。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再次看去,竟被老太太发现了。

    看来……老太太也不简单。

    这幻境里的“鬼”,会是她吗?

    如果是她,她又有什么执念呢?

    此时不是辩解的时候。姜遗光就着行礼的姿态回答:“回老太太,孙儿没看什么。”

    “是吗?”听不出信不信。

    犹如实质的目光在他面上扫来扫去,终是放过了他:“算了,大好日子,不要败了兴致。”

    “入席吧。”

    一家人再度请罪,问安,才坐下。

    李芥偷偷在心里想:他也不是没见过大户人家摆席,没见过谁家像这样,吃饭跟上刑似的。

    不过总算能吃东西了。

    他们从昨天出现到现在,愣是只喝了几口水,滴米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只是盖子一揭开李芥就忍不住失望,一样样都和白水煮的也是,即便有荤腥,也是生白或带血丝的肉。

    还轮不到他自己挟菜。

    底下站着的姑娘们没资格入座,长辈用餐时,她们需要在近前伺候。

    老太太身边上去了八个女孩。剩下的十六个则都在父亲、母亲、哥哥身边小心侍奉,打水洗净手,挽起袖子,低眉顺眼地用银筷或小勺将菜品一样样挟了一点点,放在他们面前的碟子里。

    李芥觉得,如果自己每日都这么吃饭迟早会短寿。

    但显然女孩们已经习惯了。

    李芥身边的女孩见他不动筷,还有点焦急,惊惧又害怕,恳切地以眼神哀求他。

    李芥这才动筷,吃下一片有些鲜红的肉。

    有点腥臭,入口就是冲鼻的酸味,可闻着又带了腻鼻的甜香。他差点没吐出来。

    不敢吐,皱着眉头硬生生吃下去,咽下去了以后还有点反胃。

    一扫身边几人,杨振松和孟豫估计也感觉恶心。反而姜遗光没什么表情,照吃不误。

    肉全都发腥了,看上去像是冷盘菜,色泽精致,咬下去才能尝出里面的酸腥恶臭。

    素菜不遑多让,发酸,发臭。

    汤是冷的,表面漂着一层厚厚的白油花和一层细白如米粒的虫。

    姜遗光扫一眼上面老太太坐着的食桌,她桌上的菜盘中同样没有冒一点烟,看样子也是冷的,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

    陆家人有什么癖好,喜欢吃坏了的食物?

    但他们脸色也不好看,像喝药一样皱着眉艰难地慢慢咀嚼,咽下去后,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而下人们包括正在侍奉的女孩们的眼神似乎都带了点……羡慕?

    更难理解了。

    这些东西是什么?

    以往他们在镜中可不会碰到这样的东西,镜里的鬼在意识到自己是鬼之前,会比任何人都正常。况且他们也在强行忍耐,说明他们并非感觉不到怪味,而是为了某些目的忍受住腐臭。

    而且,姑娘们不能吃。

    姜遗光想起了陆家那座阴森古怪的祠堂。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地狱,可对这些女子而言,她们想进去都求不来。

    在陆家,这些东西应当也是某种地位的象征。所以女孩们才没有资格。

    第316章

    凉菜、热菜、蒸碗、面点、汤……一顿不论是味道还是其他任一方面都恶心得让人食不下咽的晚膳用完后, 已是月上中天。

    下人们端了水盆来,姑娘们接过,低眉顺眼地服侍老太太和父母兄长们洗手、漱口。

    水同样冰冷刺骨,实在古怪, 他们家难道用不起炭吗?

    李芥往上偷瞄一眼老太太身前的茶盏水盆, 也不见一丝热气。

    老太太手一放进冷水盆就冻得打了个哆嗦, 想必她也忍受不了。

    这都什么毛病?李芥腹诽,再傻也知道这水和菜肯定有问题。

    但就是因为人人都知道有问题,反而不敢说了。

    他做出洗手的样子, 将手指头往盆里轻轻一浸,指尖碰到水面的瞬间就抽手退开,接过不知第几个姐妹递过来的布巾赶紧擦拭双手。饶是如此,水彻骨的寒意也仿佛顺着指尖窜升到骨头缝里。

    那位年轻姑娘瞪大了眼睛,显然看出来他并没有沾多少水, 很不可思议,但她什么也不敢说,张张口,低下头去。

    其他三人同样疑心有问题, 便也只简略地指尖撩了撩水就迫不及待擦手。

    上头老太太眼尖瞧见了, 两边脸颊耷下的肉随一声不屑冷笑抖了抖,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没见识的……这些人家家里求都求不来……”

    “老祖宗的赏赐, 眼皮子浅的要不得……”

    自言自语讽刺完,席面一片寂静。姑娘们贴心地叫来肩舆,一边一个扶老太太上去, 仔细地替她拢好被褥和袖笼, 再打理好头发。老太太轻轻一抬手,那姑娘退开, 屈膝行礼。

    台下一众人跟着道福,恭送老太太。

    随着老太太离开,一道道菜连同端来的水盆一样样撤下,下人们跟着撤下,姑娘们也重新站在四位老爷身后,这场从头安静到尾的宴席总算结束了。

    四人同样在人群中行礼,心里却都想着那句话。

    “老祖宗的赏赐……”他们觉得知道了点什么。

    是陆家以前传下来的东西?

    孟豫正思索该怎么打听。他刚才偷偷和给他倒水的姑娘笑了笑,不知事后能否借此拉近关系问问。三夫人就在此时走近了,眼神温软又慈和,还有几分与孩子久别重逢后底气不足的怯意。

    “……瑄儿。”三夫人怯怯道,“你怎么不接受老太太好意呢?”

    她很有些焦急,压低声音急切道:“那水对你有用,听娘的话,趁厨房的人还没走远,多去洗洗。”

    一见到身后的姑娘,瞪眼道:“六丫头经常在厨房打下手,还不快去!”

    六姑娘喏喏应是,三老爷却忍不住了,一甩袖子:“够了!你还嫌不够丢份的?”

    三夫人一听就急了:“怎么丢人了?这有什么丢脸面的?你方才不也一个劲洗手?难不成你没把瑄儿当成你儿子?”

    三老爷面上挂不住,他没料到三夫人会当场和他闹起来,冷哼一声,“那你便叫人追上去吧,只是这水恐怕也早就倒了。”说罢,色厉内荏地甩袖走到一边。

    其他三房都在看热闹。三夫人可惜地嗐呀一声,倒也没再提要水的事儿。

    李芥还好,不断告诫自己一切都是假的,任凭大夫人怎么温言软语做出个慈母模样,也完全没放在心上,当然,面上倒是做足了母慈子孝的场面。

    杨振松那头不遑多让,他比李芥差些,总是忍不住怀疑眼前情形。

    四夫人看够了,才拉了拉姜遗光的手,眨眨眼对他笑:“不管她,步步,我们先回去。”

    她虽已是妇人,可笑起来仍带着少女的娇憨明艳:“我听你父亲说他给你起了小名步步,我也能这样叫你吗?”

    姜遗光微微一笑,和她很亲近似的:“当然可以了。”

    他虽长大了不少,可若做出孩童姿态却仍带着一股纯然的稚气,一双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笑起来格外纯稚:“娘,刚才那个水是什么?我洗的时候感觉太冷了,就没有多洗。”

    李芥没想到这杀人不眨眼的少年这时竟还做出彩衣娱亲的样子来了,心里憋笑,却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听。

    四夫人为难道:“这可难了,那水只有逢年过节的大日子才有。娘也说不好是什么啊,但洗了定是对你有用的。”

    姜遗光失望:“那怎么办,我这回没有洗,还有其他日子吗?”

    四夫人也叹气:“没办法,再近就只有过年了,可过年还要好几个月呢。”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微微一亮,拉过四老爷的手示意他低下头来,四老爷无奈地弯腰侧头听,四夫人捂着他耳朵小声说了什么。

    姜遗光竟然没有听清。

    李芥递过眼神来,他知道姜遗光耳聪目明。可此时后者侧过头,不准痕迹地揉了揉耳朵。

    李芥便心一沉,暗道不妙。

    先前在密室中,巨大佛像化为巨石坠落,到底还是对姜遗光耳朵产生了影响。平常还好,现在他竟然听不到四夫人说了什么。

    可李芥不清楚,还以为四老爷和四夫人的诡异之处展露了马脚,没见姜遗光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话吗?

    姜遗光没有羞耻心这种东西,见四老爷和四夫人说笑得开心,同样高高兴兴地凑上前去,像个真正的小孩似的:“爹娘在说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四夫人竖起手指嘘一声,笑眯眯摇摇手指:“那可不行,这是秘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笑得意味深长。

    姜遗光蔫了,叹口气,眼巴巴道:“好吧。”

    李芥就没见过姜遗光这幅样子,可偏偏他的确才十六岁,一脸稚气,搞的他一边心里嘀咕这家伙真能装一边也忍不住想,可能是见到了爹娘模样的人没忍住?

    他应该不会坏事吧?

    到底家规严格,四老爷四夫人说笑完后立刻恢复了正经样子,带着姜遗光去向三哥行礼,再由三老爷三夫人和他们一起向二哥一家行礼,再一齐向大哥行礼……

    等好不容易见礼完了,大老爷和大夫人也终于能松口让他们先离开。

    姑娘们跟在他们后面,无声地向外走去。

    先到的是离前院最近的大老爷的院子,等把四位老爷妇人连同四位少爷都送回去后,这些姑娘才能回自己的栖芳园。

    李芥进门前,不知怎么的,回头看了一眼。

    二十四位姑娘手里各提了一盏灯笼,寒风飘摇中,一道道素色身影在地面摇曳出道道瘦长黯淡的影子,眉眼低垂,看不出一点不甘愿。

    他心里涌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又晃晃头,赶紧进门去。

    一路往前走,送走了老二、老三一家,路上人越来越少,直到到了四老爷的小院。二十几位姑娘才齐齐向四叔/父亲道别,低眉顺眼回栖芳园。

    四老爷、四夫人携手进了院门,前者回头对姜遗光一笑,向他招手:“步步,你的屋子收拾好了,快来看喜不喜欢。”

    四夫人也笑:“我亲自看着丫头们收拾的,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及早说,娘明日给你换了。”

    姜遗光道:“爹娘给我布置的,怎么会不喜欢?”

    四夫人听了开心地笑起来。

    等姜遗光看见屋里的布置时,真有些惊讶。

    在他三岁以前的记忆中,他父亲常常抱着他坐在书房里看书,那时,姜家的书房就和眼前的布景一模一样。

    桌边的绿植,长案上的铜值熏香炉,长卷书,满满一面墙的书卷。墙上挂着父亲自己画的春日花鸟图,床榻边摆了一扇梅花屏风。

    就连墙边画下的用于量身高的刻痕也在,他两岁时的刻痕,如今不过到膝盖上面一点。

    “也不光是我,你爹也出了些主意,怎么样?喜不喜欢?”四夫人拉着他的手,一样样给他仔细介绍。

    下人们都在外面,不让进来,没有人打扰他们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

    姜遗光露出全然喜悦的模样,连连点头,好像高兴地说不出话来似的。

    见状,四夫人笑得更高兴了。

    姜遗光趁热打铁,摇着她袖子带点亲昵地说:“娘,你就告诉我吧,那水还有今天的菜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没吃多少,还有点饿。”

    四夫人摸摸他的脸,心疼道:“不是我不告诉你,是陆家家规严格,我不能说。”

    姜遗光道:“可我也是陆家人,今日还把名字写在了族谱上,也不能说吗?”

    四老爷一直在门口默默守着,见夫人不断被歪缠,以拳抵口低咳一声:“好了,今日天色已晚,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记住,子时前必须睡着。”

    四夫人也道:“天晚了,不能再耽误了,你赶紧换了衣服睡下,陆家家规多,今日没说清楚,明天我再来和你好好说道说道,省得犯忌讳。”

    姜遗光失望答应。

    目送二人离去,依依不舍似的,看得四夫人一下就心软了。

    回到房中。

    她依偎在丈夫怀里,喃喃道:“夫君……”

    “那是我们的孩子,他长得可真好。”

    “……那是我们的孩子。”

    四老爷同样情绪起伏波动不小,可他硬生生忍住了没表露出来,闻言握紧了被窝里妻子柔软的手:“是啊。”

    他给对方轻轻拍背,“那是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像是暗示了什么承诺。四夫人从他怀里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丈夫的眼睛。

    没有一丝虚假。

    她才笑着重新拥向他。

    那厢,姜遗光在四老爷和四夫人走后就换了衣物躺下。

    他穿着却不是里衣,而是全副武装随时能离开方便行走的一身行装,外面罩了一层,也不要小厮和丫鬟进来服侍——白天他试探过,暂时什么也问不出来,一旦问到涉及陆家机密的事,这些人只会摇头说不知道。

    倒不如明天问一问四夫人和一直侍奉的二十四位姑娘,她们在陆家多年,兴许知道些什么。

    吹熄灯火,姜遗光躺下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缓,他却没有睡着。很早以前他就养成了习惯,镜中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睡熟,必须要留着一只耳朵听动静。

    尤其是现在,他的耳朵暂时受伤了,一些细微的东西听不清楚,更要小心。

    一片寂静。

    他在心里数着心跳,一下又一下,平静有力的心跳声似乎能穿过每一滴血液每一根脉络流进耳朵里。

    快到子时了。

    子时前必须睡着,是因为子时会发生怪事吗?

    夜更寂静,风更冷。夜风轻轻啪打着窗户,窗外树枝摇曳,下人们也各自回房休息,整座陆宅都笼罩在静悄悄的夜色中。

    姜遗光闭着眼睛,默默等待。

    他估计着时间,等了不知多久,估摸着……子时应当到了。

    生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姜遗光脖颈后的寒毛突然一瞬间炸起。

    好像在那一瞬间,冒出了某个东西盯着他。

    那东西在房间里,或是在高空中隔着房顶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或是在窗边,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注视着。

    姜遗光呼吸更加平缓,心跳在刚才快了短暂的一瞬间。

    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妥,装作半梦半醒间揉揉眼睛,而后手重新缩回被窝里,裹着被子翻了个身。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那个东西在哪里。

    ——就在他的床上,一直看着他。

    当他翻身时,正巧和那个东西脸贴脸,呼吸撒在那个东西近在咫尺的面上,又重新吹回自己脸颊。

    姜遗光睡得更加安稳,好似已经完全陷入了梦乡中。他强迫自己不露出一丁点念头,不去想一点事,甚至让自己假装在做梦,脑子里想着上几回的死劫,蓝天、峡谷、蝴蝶与四季,听上去很美好的梦。

    那个东西没有离开。

    他就着这个姿势,僵持了一个多时辰。

    在此期间,那东西一直和他脸贴脸,没有一刻挪动。

    应当是丑时了吧?

    到卯时就天亮了,天亮或许会好些?

    姜遗光听说过不少夜间闹鬼的事儿,那些鬼似乎都只会在夜间出现,一到白天就会消失。而在他看过不少过的卷宗里,有些鬼的出现规律也是如此,夜里恐吓人,当天光大亮后,它们就会暂时消失。

    且暂时等天亮吧,还需几个时辰,再等等。

    姜遗光闭目睡着,他听到风从窗户缝中往里吹,过了一会儿,又翻个身,推推枕头,面朝外睡去。

    现在,换成他和那个东西背贴着背了。

    那个东西慢慢钻进被子里,贴近他的脊背。

    说不上来什么触感,冰冷的,既像是有形又好似无形,分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也不知到底有多大。

    从身后的被子缝隙中钻进去,慢慢贴上背。姜遗光冻得背上一激灵,皱皱眉,可还是没醒,任由他贴着衣裳沿着腰往前滑,一路滑到前方。

    最后,短暂地停留在贴着心口的位置。

    心脏在胸口一跳一跳,缓慢又稳健。一旦姜遗光生出什么想法,心跳就会立刻变化。

    很可惜,那颗跳动的心依旧平稳。

    贴着胸口,再往上滑,沿着脖子滑到下颚骨,再度落在枕头边,继续维持着面贴面的情形。

    姜遗光呼吸没乱一下。

    他刚才故意把背暴露在外,还以为这东西会忍不住出手或者离开,可他没想到又换成了面贴面的姿势。

    这东西……是一定要让自己看着他吗?

    姜遗光不得而知。

    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两个时辰,外面有鸡鸣声响起,天渐渐亮了起来,阳光从窗外照进,安静的房间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下人们在外面来来去去。

    姜遗光打了个哈欠,眉头微微皱着,被打扰了睡眠。

    过一会儿,门外有人敲响,小厮的声音恭敬道:“四少爷,该起了。”

    姜遗光迷迷糊糊唔一声,没睁眼,继续翻个面睡。

    小厮继续道:“四少爷,该起了。”

    姜遗光干脆没声儿了。

    那小厮又敲了几遍门,见许久没人应,门也不开,疑心有什么事情,便又叫上了另一个人,一同小心地推开房门。

    二人轻手轻脚的来到床边,拉开床帐,明亮的光瞬间照在姜遗光眼前,让他在睡梦中不适的皱起眉。

    “四少爷,该起了。”两位小厮齐声叫他。

    “今日要去老太太院子里请安,四少爷可别迟了。”

    说着,姜遗光依旧没动静。

    他不确定眼前的这两个小厮是真的还是假的。以往不是没有过鬼怪装作活人来叫他起床的经历,一般这种时候,他宁愿再拖一会儿也好过睁开眼睛就看到两张狰狞鬼面。

    双方正僵持,门外传来略响一些的喧闹,四夫人的声音响起。

    “琅儿怎么了?可是昨天累着了?”四夫人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姜遗光感觉到有一个人带着柔软甜香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也没有生病啊……”

    她推推姜遗光:“步步,该醒了。今日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要是起不来,可就没有那水喝了。”

    “步步?步步?”

    男声从门口传来,好气又好笑:“夫人,你也叫不起他吗?”

    “怎么这么大了还这样贪睡?”

    说着,四老爷也进了房间,挥手让下人们先下去,自己伸手去推:“步步?步步?起来,我们去给老太太请安。”

    姜遗光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四老爷那张与姜怀尧一模一样的脸,和据说是自己母亲的四夫人的脸庞,他们都带着笑,一脸温和的看着自己,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睡晚了而生气。

    姜遗光也跟着笑:“好。我马上就起。”

    他坐起身,感觉脸上有些不对劲,伸手一摸发现脸上竟然戴了一张面具。

    四老爷看他觉得好玩:“你怎么睡觉也戴着面具?”

    “对了,这面具是哪儿来的?瞧着还挺新奇。”

    那张面具成火红色满脸是火烧死的痕迹却偏偏做出一个笑脸,看上去就像是在火海中逃出、整张脸被烧得跟融化的蜡似的狰狞笑面。

    姜遗光见过类似的面具,不止一次。

    他又想起了那场大火……自己一直反复梦见的火,熊熊燃烧。火光中,冤魂哀嚎惨叫,却没能走出这场大火。

    但那只是梦中的一场大火,他从未真实见过。

    姜遗光天真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不是你们放在我房间里的吗?我以为是你们送给我的礼物。”

    他笑道:“爹、娘,你们还说子时以后一定要熄灯睡着,肯定是有人偷偷在我睡觉的时候又给我戴上了,我可没带着它睡觉。”

    话音落下,四老爷和四夫人脸色齐齐大变,看着那张面具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四老爷更是一把抓住夫人的手,恐惧不已:“那东西又来了……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我们……我们只是想要个儿子啊……”

    四夫人脸色发白,攥紧了夫君的手,勉强维持着没有倒下去的姿态。

    姜遗光好奇地问:“‘什么东西阴魂不散?是说我吗?还是这面具?”

    他笑着拿起那张面具:“我觉得这张面具还挺好看的,爹娘是在哪儿买的?我还想要买几张送给哥哥们。”

    四老爷劈手夺了过去:“不许!”

    他像是意识到自己有一些失态,连忙补救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喜欢面具,爹将来再买一些更好的给你……这东西我们就不要了。”

    “听我的,不要了……”

    姜遗光:“……好吧。”

    两人避出去,姜遗光很快洗漱完换了衣服,等他再出来时,四老爷手里的面具已经不见了,不知被他放到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问:“爹?那面具去哪儿了?”

    四老爷:“我让人收起来了。”

    知道他肯定是想办法毁掉,姜遗光没再问,等人来齐后,去老太太正院。

    老太太根本没搭理他们,只叫了前三房人进去,只有他们四房的一直在外面等。

    四老爷和四夫人看起来已经习惯了,拢了暖手袖筒并肩站立,四老爷还扬起斗篷,将冷风挡在外,不让邪风吹着了夫人。

    姜遗光身后站着六个女孩,低眉顺目,不发一言。

    他非要回头,好奇地对几人嘻嘻笑:“你们是家里的姐妹吗?我该如何称呼你们呢?”

    排在最前的女孩很惊讶,抬头看他一眼,迅速低下去:“我是三娘,是你的……三姐姐。”

    眼前少年毫不认生,张口就喊:“三姐姐好。”

    后面女孩们眼睛亮了起来。

    “我是七娘。”

    “我是九娘。”

    ……

    四老爷和四夫人没管她们,不骂也不制止,权当视而不见。

    有时这些姐妹私下里说起来,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她们不是老爷夫人们的女儿似的。为此,她们在陆家的大宅中不得不努力拧成一团活下去。

    这是她们碰见的第一个主动靠近的亲人。

    姜遗光亲亲热热地挨个姐姐妹妹叫过去,眉目天真,不见一丝阴霾。十分讨喜,他对最小的二十一妹笑着问:“你们平日住哪儿?我昨晚没看见你们。”

    二十一妹规矩还学得不是太严,张口道:“我们在栖芳园住,不能见外男,你自然见不到我们。”

    姜遗光:“栖芳园?那我能过去找你们玩吗?我平日好无趣,想找人说说话——”

    话音刚落,里面掀帘子出来一位婆子,径直到姜遗光面前行礼:“四少爷,老夫人想找你说说话,随我来吧。”

    那婆子出来的瞬间原先还有点意动的姐妹们就瞬间恢复了严肃脸色,低头敛眉。听了这话以后二十一娘攥紧衣袖,在心里禁不住发笑。

    她偷偷抬起头,见正准备跨过门槛、满身华贵紫衣的少年蓦地回过头来,神采飞扬,笑意深深,对着她做了个鬼脸,回头的一瞬间又立刻变得很正经。

    她差点没憋住笑出来,帘子放下去后,那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就看不见了。

    第317章

    进正院后, 气氛陡然一变。

    来来去去的丫鬟婆子都肃着脸,穿着或苍绿或土黄的衣服,面上看不见一丁点脂粉,耳洞也只用茶叶梗堵着, 彼此间不说话, 眼神乱飞。院内草木葱茏, 可仍旧从内到外弥漫着阴冷的死气。

    姜遗光低眉顺目跟着传话的人进门去。

    门口挂了厚帘子,窗户也关得紧紧的,挂着颜色鲜亮的窗帘, 一丝光都照不进来。屋里点了很多盏灯,照的整间屋子里昏昏得亮堂,地上铺着厚毛毡,闷热又阴冷,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太太坐在上首坐榻, 下边两列高椅,一边四个,前三房的长辈就坐在上面,大夫人到三夫人都站在老太太身后, 最末并列的椅子空着, 估计这俩是留给四房的。

    再下面就是一排绣凳,李芥他们都坐在绣凳上, 最后一张绣凳也是空的。当他进来,李芥侧头看他,微微一努嘴, 示意那张凳子是他的。

    不过还没等姜遗光坐在凳子上, 给他引路的人就直接把他带到了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两边脸颊肉耷拉得老长,眯着眼睛看他, 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谁似的,咧开嘴笑开了,还伸手去拉他。

    “来,来坐下。陪老婆子说说话——”老太太口齿不清,说话时唾沫星子往外飞溅,干枯的手死死地抓着姜遗光手腕往身前拽,要他坐下。但她身前并没有能坐的地方,姜遗光不得不维持着类似扎马步一样的姿势弯下腰,让她和自己“说说话”。

    但姜遗光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多数是老太太自己在说,颠三倒四地说着陆家以前的事,口音很重,分不清是哪边的方言,但勉强能听清一些。

    她在反复思念着自己的丈夫,不断述说老太爷在世时对自己有多么好,她作为巡抚千金下嫁,十里红妆,满城女子艳羡,婚后丈夫一心一意待她,公婆又体贴,小姑子不惹事……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事,底下三房长辈似乎都已经听习惯了,满脸平常。可对入镜人而言,每一句话都不能落下。

    老太太提到了小姑子,说明老太爷有至少一个妹妹,可他们在府里从来没听过这个人。是因为出嫁后不在府里出现吗?

    老太太继续念叨。

    可惜,小姑子小时候不懂事,犯了忌讳,所以才年纪轻轻去世了。

    老太太再一次提到了“忌讳”两个字,还说到犯了忌讳的小姑子年轻时死去。这对入镜人而言无疑是不小的收获。

    姜遗光立刻用期盼的眼神看向老太太,希望她多说一点,可老太太攥着他的手哭诉了一番小姑子犯忌讳死去后,猛的一抖,紧接着她简直就像是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似的,又把自己才说过一遍的话再次重头说起。

    底下三房都见怪不怪了,站在她身后的大夫人眼疾手快地往老太太手里塞了手帕供她擦泪,自己也小心地擦拭掉老太太嘴边的涎水。如是反复再三,老太太终于慢慢合上了眼睛。

    大夫人轻声道:“辛苦你了,我们先下去吧,不要扰了老太太休息。”

    姜遗光很嘴甜:“陪老太太说话,不辛苦。几位伯母才是辛苦了。”

    大夫人没说什么,在面对除李芥以外的其他人时,她永远都挂着温和可亲的微笑,似乎不会产生任何波动。

    姜遗光说完就要小心地把自己的手从老太太的手里解救出来,可老太太不知怎么回事,明明睡着了,手却仍旧死死地抓着他不放。姜遗光甚至用了点力气去掰她的手指头,可仍旧掰不开。

    要是再用力一点,恐怕她手指都要断了。姜遗光不能冒这个险。

    他索性蹲下来,小心地一根根去掰开手指。

    其他三房的夫人都站在原地,静静等他。

    三位老爷坐在下首的椅子上,等着他,仿佛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似的。

    周围侍女、婆子全都安安静静低着头。

    几乎令人发疯的寂静,所有人都静静地注视着新来的四少爷如何动作。

    原本还想上去看看的三个入镜人见状也沉默下来。

    姜遗光小心地动了一会儿,总算扯开一根指头,他本打算试着叫醒老太太,却在此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老太太的脉搏突然消失了。

    她死了!

    在自己掰开她一根手指头时突然断气的。

    短短一瞬间,姜遗光想了很多,他不能让这些人将事情怪在自己头上。

    要是让他们认为老太太的死和自己有关,他百口莫辩,恐怕也会失去这个身份,到时他想离开幻境就难了。

    姜遗光迅速做了决定。

    他低着头,喉咙里挤出一点和老太太嘟哝时格外相似的声响。紧接着他就笑着侧耳凑在老太太耳边,嘴里很轻地说道:“老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他再次垂头,绑着的头发从一侧垂下挡住侧脸,模仿出老太太含糊的说话声。

    姜遗光“转达”道:“老太太说想休息了,让我们都下去,别打扰她。”

    于是屋里伺候的人们都退下了。

    三房的夫人也都下去站在了自己丈夫身边。姜遗光向其他三个入镜人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刻察觉不对劲,便和自己的父母低声说起话来,边说边往外走。

    姜遗光一边低声和老太太说话,一边模仿出老太太含糊的声音。

    说话声中,隐约传来几声指骨断裂的声音。

    等姜遗光终于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时,腕上已多了五道深深的指痕,边缘发青发黑,渗着冷意。

    可想而知,老太太抓得有多么用力。

    姜遗光放下袖子。对卧在榻上的老太太行了一礼请示道:“孙儿这就出去了。”

    恭敬等了一会儿,他飞快退下。

    姜遗光转身踏出房门的刹那,侧卧在塌上的老太太骤然睁开了眼睛。

    *

    姜遗光出去后,发现三房的老爷和夫人都离开了,李芥他们也跟着回去了,原本等候的二十四位姑娘倒还在原地。

    因为四老爷和四夫人还在,只要有一位长辈在,她们就不能先离开。

    见姜遗光总算出来,四夫人立刻迎上去,担忧道:“怎么在里面耽误了这么久,老太太和你说什么了?”

    姜遗光嘻笑道:“没什么,老太太很和气,只是说了些过去的事,还提到了老太太的小姑子。”

    “对了,老太太的小姑子,我是不是应应该叫姑奶奶?”

    四老爷轻咳一声打断他:“好了,这些事不要在家里提,回去再说。”

    他转头对身后的二十四位姑娘道:“你们今日也辛苦了,先回去吧。记着,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该说。”暗含警告之意。

    二十四位姑娘齐齐行礼:“是,四叔/父亲。”

    姜遗光笑得很是开心:“爹娘,我有这么多姐姐妹妹,我能去找她们玩吗?”

    陆三娘有些不可思议。她还以为这位新来的弟弟不过是说说而已呢,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敢提。

    她眼睛微微睁大,又赶紧低着头当做没听见,心里涌起艳羡来。

    四老爷沉着脸,向来温和的面孔此时有几分严肃,严厉道:“你也长这么大了,不知道男女有别吗?成日和姐姐妹妹混在一起,哪有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姜遗光被训斥了,低头不说话。

    他感觉有人在偷看自己,悄悄歪过头,发现是陆七娘,还没等受惊的七娘再转头,他已经偷偷又做了个鬼脸,嘻嘻一笑,没当回事。

    被他这么打断,四老爷也骂不下去了,只说:“回来给我好好背一背家规。”

    说罢,带着担忧的四夫人走了,姜遗光和二十几位姑娘跟在他们身后回去。

    陆三娘心里还有些感慨,都知道家中新过继来了几位兄弟,可她们没想到,新来的这几位兄弟……似乎对她们都抱着点善意。

    途中姜遗光还想拐道跟着姐妹们一起偷偷去栖芳园,当然,他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很快就被四老爷打断了。

    四老爷亲自抓着他的手,把人提到了书房,丢下一册书。

    “就在这里写,什么时候抄完了家规,什么时候出来。”

    四夫人不能求情,在门口看了看后就赶紧离开了,她不能进书房。

    姜遗光翻开了书就开始抄家规,他发现家规中的第一条赫然就是男女大防,七岁后不同席,家中女眷不得独自与男子共处一室,不得与外男相见。

    违者禁闭一月。

    姜遗光边抄边问:“要是是我独自一个人偷偷和姐妹们见面呢,我也要受罚吗?”

    如果他冒犯了家规,却要那些女孩子来受罚的话,那些女子很可能不愿意与他说话。

    四老爷皱眉:“你抄便抄,为何这么多问?”

    姜遗光很快写到了第二页的某条家规,意为陆家人都必须谨言慎行,多说多错,不如少说多听。不得说谎、妄言,不得嬉笑,不得恶意中伤,不得以不敬语称人,不得辱骂,不得不敬长辈……

    后面一连串不得,几乎将所有能交流的口都堵住了。

    四老爷看到他抄到了第二页,知道他这是见到了相应家规,来到桌前,他的影子投在桌案上,拉出一道浅淡的黑影。

    那张和他父亲十分相似却又气质不大一样的面庞,满是阴鸷。

    “步步,在陆家最好不要出错。我不想处置你……”

    姜遗光疑惑地抬头,沾了墨的手挠挠下巴:“处置我?”他有点惶恐不安,“我,我犯错了吗?”

    “自然。”

    四老爷还要说话就被姜遗光的嘟囔打断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呀,不知者无罪,如果别人不告诉我这是错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错的,我当然会犯错,爹你就算让我抄家规,这家规这么长,一时半会也抄不完,不如爹你先告诉我家里有什么忌讳是最不能犯的,我一定不犯!”

    不知者不罪,家规第二页下同样有这句,本意为陆家人不得因自己所学而瞧不起人,旁人的无知并不是罪过。

    现在被姜遗光用在了自己身上,四老爷一时失语。

    此时姜遗光已经奋笔疾书抄到了第四页,字写的并不如何,只能说勉强能看懂。

    “家规上说不能随意开门,这是什么意思?”姜遗光道,“如果是我自己房间里的门,我可以随便打开吗?”

    四老爷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不可以。”

    “步步,不论何时,在陆家,若你看见不熟悉的一扇门,或者……你感觉那扇门有古怪,就千万、千万不要推开它。”

    姜遗光呆呆地看着他,很是不解,但还是应下了,应下以后又问:“为什么不行?因为以前出过什么事吗?”

    四老爷此时也发现了这小子话多的不行,越有人搭理他越话多,丢下一句“你好好抄,一个时辰后我来看看”就出门离去。

    徒留姜遗光一个人在书房里继续罚抄。

    陆家家规实在多,厚厚一整本,前面有些还算合理,到后面越来越严苛,处罚手段也从关禁闭转为打手板、打板子、抽戒鞭等等。

    再有就是更严重的,出嫁女子若有奸夫,关进竹笼投水而死。

    若定亲后私奔,关进竹笼投水而死。

    若丈夫死后改嫁,即为不守妇道,同样需要关进竹笼,投入水中。

    姜遗光想起了陆家花园中那个偌大的水塘,不知里面是否沉着陆家女子的亡魂。

    他再次琢磨起忌讳二字来。

    原来老太太说小姑子年轻时犯了忌讳而死。他和李芥等人都以为是触犯了陆家的诅咒,招惹了鬼怪一类。

    忌讳二字自古有之,多是人们约定俗成说不清道不明的规则,像绳索一般勒在人身上。很多人即便已经不清楚某些忌讳的缘由是什么,可大多数人心里都认为触犯了忌讳便要受到难以承受的惩罚,便都已经习惯了不去触犯。

    姜遗光小时候就听过一个忌讳:听说,不能用手指头指着月亮,一旦指了月亮,就会被月亮割掉耳朵。

    他并不相信这些,可当时街上一直流传着某某家的小儿子晚上睡不着顽皮之下指了月亮,第二天耳朵就开始流血,真真假假的流言夹杂在一起,致使更多人干脆看都不敢抬头看月亮。

    所以,入镜人们才想搞清楚陆家的忌讳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小姑子触犯以后会死?触犯以后又遇到了什么?知道了才好避开,不是吗?

    就像手指月亮会被割耳朵,他们知道以后,不用手指着不就行了?

    但现在看来,如果把忌讳二字替换成规矩,也说得通。

    有一种可能,小姑子触犯的不是诅咒,而是陆家的家规。

    陆家家规中也有不少触犯后要处死的,如果小姑子犯的是其中之一……

    这就不好打听了。

    他抄了很久,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接近两个时辰,四老爷也没回来。

    他饿得很厉害,好在还能忍,很快把一整本书抄到了结尾,陆家家规也记得差不多了。

    正想着这些事,外面突然闹了起来,有人高声叫着什么,还有人嚷嚷要他出来。

    姜遗光听到夹杂着有人喊老太太的名号,他立刻反应过来,事发了!

    他本就没打算隐瞒多久,只是不能当着三房人的面闹起来而已。现在他回到了四老爷和四夫人身边,就算为了四房的面子,四老爷和四夫人也必须先保下他。

    过了一会儿,书房大门猛地推开,四老爷大步直直进来。

    在他身后跟着不少小厮,还有些老人,此刻那些老人就念叨着老太太要往书房里闯,被小厮们千方百计拦在外间,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他们不要乱闯,书房重地云云。

    来闹事的老人们不少,就地一坐嘴里便哭叫起来。

    “老太太就是刚刚才去的,去的时候这小子就在身边,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说不定老太太的走就和他有关,他敢说他不知道?”

    “老太太走的可真冤啊,她今年跟七十八了,再过两年就要做八十整大寿了,怎么现在就不明不白的去了……”

    “老四啊……你这是要包庇你儿子!”

    哭天喊地抹泪的,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摸个茶盏拿个小物件的,还有些坐在地上边拍大腿边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干嚎。

    他们都是住在陆家的老太太的亲戚们,都是从老家来的,平日以半个长辈自居。

    陆家的四房老爷们还真不敢对他们怎么样,真要骂起来或是推搡时让这些人出一点事,传出去别的不说,首先一个不敬长辈的帽子就扣在头上了。

    于是真让这帮人闯进了书房外。

    四老爷阴沉着脸站在姜遗光身前,也不管他刚抄的书,复杂地问他:“刚才老太太单独召见你的时候,你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姜遗光一脸迷茫地抬头:“我什么也没做呀,老太太就是和我说了说话,说她曾经的事儿,说完以后就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把她的手放下来,老太太又吩咐了我两句,让其他人退下,我就让其他人退下,之后我也走了……”

    他似乎从来没有见到过爹摆出这幅脸色向来活泼,跳脱的一张纯稚的脸上写满了害怕,小声问:“爹,是不是老太太发生什么事了?她生气了吗?”

    四老爷平了平气, 艰涩道:“老太太去了。”

    “去了?去哪儿了?”姜遗光似乎是下意识的问出这句话之后,才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劲,眼睛嘴巴一起张得老大,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可能,我刚刚见她,她还好好的,她还让我不要打扰她休息。”

    姜遗光才反应过来刚才是怎么回事,气得脸和眼眶一起红了:“他们都在冤枉我,我怎么可能啊,老太太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能,我怎么……”

    “再说了!就算他们怀疑我,那屋子里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做什么?”姜遗光气得跺脚,“他们凭什么来这里堵我们?不就是看我们是四房的吗?他们怎么不去问几位伯伯伯母?”

    “他们冤枉我!”

    四老爷不想再听下去:“好了!他们都是长辈,你少说两句。”

    “不管怎么样,老太太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你先去佛堂里呆着吧。”

    四老爷最后警告他一句:“不要胡闹!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姜遗光委屈地小声嘟囔:“我没有胡闹,他们冤枉我。”

    好在四老爷的院子后面有一道后门,由下人们悄悄带着姜遗光去了正院的佛堂里。

    佛堂里设了十几间禁闭的屋子,里面空荡荡,一览无余,只有一个神龛并一块蒲团,蒲团前摆了一张小几,上面有笔墨纸砚,就是为了让他们跪在佛前忏悔、抄经。

    抄完了,悔过了,才算洗心革面。

    一进去就感觉所有的光都被厚重木门与门帘阻隔在外,门里阴暗湿冷,没有点灯,处处开着小窗,全靠着不过尺来宽的小窗通风。

    姜遗光被关进了最后一间佛堂中。

    因为前面十几间全满了。

    刚才匆匆走过时,他从小窗户上看见里面都跪坐着一个人,应当都是陆家的女孩们。

    他老老实实跪坐在里面,等没人了,才直起身揉揉膝盖,靠坐在墙边,翻着佛经看。

    他感觉到有人在偷偷看自己,这些人可能是四房的,也可能是陆家其他人。

    但不管怎样,他都故意表现出了自己不懂规矩,并不是很愿意遵守规矩。

    会有谁来利用这一点呢?

    姜遗光翻完了经书,没发现什么东西,靠坐了一会儿,坐在蒲团上像模像样抄起经书来。

    他边抄边想。

    老太太之死很明显有蹊跷,但他被关在这儿,这扇门没有上锁,不过是从外面把门栓上而已。他想离开很简单,但有人监视着,四老爷把他关在这儿更像是护着他,他最好按兵不动。

    不知李芥能不能查到什么。

    他已暗示过老太太有问题,现在老太太突然离世。只要他们想知道老太太临终前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们就必须想办法来找自己。

    第318章

    陆三娘在倒数第二间屋子里抄经。

    和以往一样, 念一句,抄一句,再拜一次,寒气从地底穿过薄薄的蒲团渗入膝盖骨里, 细密疼痛, 刺得她不得安宁。

    家中姐妹都一样, 经常久跪,腿上有毛病,一到阴雨天便骨头疼。

    莲花座上, 佛陀微笑,垂眼看不存在的芸芸众生。

    阿弥陀佛,愿我早日渡苦海——

    她听见了隔壁传来轻微的蹦跳声,还有低低的说话声响,不禁觉得奇怪——隔壁是哪位姐妹, 怎么会禁闭时还闹出动静来?

    很快她就知道了。

    门被轻轻敲响,门口用于送饭和探望的小窗户上突然出现一张神采飞扬的脸,笑嘻嘻地往里说话:“三姐姐!”

    陆三娘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眼珠骨碌一转,道:“听说你们在这里, 我来看看你们。”

    “……胡闹。”陆三娘轻斥一声。

    刚才妹妹们都是一起来的, 隔了一两刻钟才又有下人带人进来。况且这家伙刚来陆家,栖芳园都不知在哪儿, 怎么可能进的来佛堂?

    想到对方可能也在禁闭,陆三娘明白过来,肯定是他耐不住, 偷偷从房间里溜出来了!

    她语气更严厉, 带了几分长姐的严肃:“你是不是也进来静静心的?听三姐一句劝,快回去!”

    小窗口上的少年不乐意:“我才不呢, 好无聊。”

    他又晃了晃门:“三姐姐,来门口和我说说话嘛,我把门栓打开了,你开门让我进去和你玩,我保证,就一次,只用一点点时间!”

    见陆三娘迟疑,他加大了力度,更加可怜了:“好不好?好不好嘛三姐姐!你们都不理我,我好无聊……”

    陆三娘被看得心软,心里努力说服自己。也罢,要是不答应,他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来,就开门这么一会儿,劝他回去就行。

    她不由自主站起身,因为跪久了有些疼趔趄了一下,扶着墙慢慢到门边:“只能聊一会儿,等下你赶紧回去……”

    ……

    隔壁不知什么时候起,接连不断响起“咚咚”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地上/墙上发出的闷响。

    姜遗光起先没听清,后来那声音逐渐清晰,一直撞着他这边的墙,他才留意到这点。

    他溜溜达达到了门边,还犹豫要不要推门出去看看,就闻到从隔壁飘来的一阵浓郁的血腥味,顿时绷紧了心弦。

    面上倒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绕回到蒲团边一屁股坐下,唉声叹气,很是无聊。

    隔壁关着谁?为什么会有血腥味?她/他死了吗?

    那敲墙的声音,是什么?

    姜遗光不敢贸然出去。

    镜内不是镜外,镜外可依靠山海镜驱鬼,镜内却没有任何办法。

    等了许久,隔壁敲击的动静才渐渐停止,与此同时,外面慢慢传来人声。

    听上去像是要把他们接出来了。

    姜遗光当做没听见,仍旧坐在蒲团边百无聊赖地“抄经”,他下笔极快,短短一段时间就飞快抄了十几页,抄完后匆匆吹干就翻到下一页去。

    来人从第一间往下走,一路开门、问好,门里关着的人虚弱缓慢地出来,还要表示自己已经记住了规矩,下回不会再犯。

    因着两边走廊空洞狭长,动静传来很明显。

    一间又一间,终于到了倒数第二间屋前。骚乱陡然爆发,女子尖叫声响彻佛堂:“三姐姐——”

    杂乱脚步声和门大力撞开的声音,让他再也不能装着“没听见”,姜遗光连忙凑到门边小窗户边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从小窗户里往外看,二十一娘和九娘站在门口呜呜咽咽地哭,还有十来个凑在外圈抹泪。几个下人们显然很吃惊,一团糟也挤在门口,有几个已经冲出去禀报老爷夫人们了,还有个被姜遗光的拍门声反应过来,连忙过来打开门。

    姜遗光拨开人群就往门里看,一眼看见倒在血泊中的陆三娘。

    头发散乱、衣襟大开,额头流出大滩大滩血,满身满脸全都是血,地上也积了一小滩血。她明显死不瞑目,睁着眼睛,涣散的瞳仁不甘地瞪着门口。

    陆七娘抱着她嚎啕大哭,她身上也沾了血与灰,却半点也没在乎,哭得整个人几乎抽过去。两个婆子扯着她要把她带出去,嘴里还念叨着她这样失态不合规矩。

    拉扯间,陆三娘的手耷拉在地面,反复蹭着地板,肌肤苍白发青,不见一点生气,五个指甲盖都翻了起来,往外冒血。

    “够了!别挤在这儿!都出去等着!”姜遗光脸沉下来,当即吩咐道,“等老爷夫人们来了再说!”

    下人们在房间里乱走,血脚印踩得到处都是不说,也妨碍他查探。

    陆府下人们正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有人吩咐正好,当即鱼贯而出,守在门口低下头。唯有陆七娘的哭喊一直在走廊中回荡,凄凄惨惨,哀戚不休。

    人都出去了,姜遗光飞快扫一眼屋内情形,旋即目光微凝——

    墙上,刚才他在隔壁听到动静发出的地方,那儿的墙砖面有明显的血迹,黏连了一两缕长发,旁边还有几道不甚明显的划痕。

    再看陆三娘凌乱的发鬓,姜遗光就知道了怎么回事。

    那个东西……它抓着陆三娘的头发,一下一下往墙上撞。陆三娘挣扎也没有用,指甲都划断了,到最后,还是死去。

    他的视线慢慢往下移,微微一顿。

    墙面撞出的痕迹有鲜血淌下,一直流到地面,而在指甲挠出的痕迹下方约二尺距离,有两个黯淡的字迹。

    墙面是青砖的,没有抹白,屋里昏暗,因而用血涂上的两个字并不显眼,若不是姜遗光目力出众又仔细打量,恐怕也发现不了。

    那是歪歪斜斜的两个字——“四少”。

    陆家四少是谁,不言而喻。

    姜遗光怎么也没想到陆三娘临终绝笔竟会指向自己!

    莫非那东西又是伪装成他的样子,杀了陆三娘?陆三娘分不清人鬼,自然会以为是他。

    这下姜遗光再对比起墙上的磕痕时,就发现位置正正好合了自己身形。看起来就像是自己抓着陆三娘往墙上撞,杀害了她似的。

    姜遗光没有显露出什么来,他早在进来时就让自己红了眼眶,此时背对着墙蹲下,不着痕迹地伸手捏住袖子揩去墙上两个字,又把血迹沾多了些在原处涂上去。

    而后,他脱下外袍,轻轻盖在衣裳不整的陆三娘身上,裹住了她已经发冷的身躯。

    姜遗光忍不住落泪,强忍悲痛似的,问陆七娘:“七姐姐,你进来的时候……屋里是什么样的?”

    他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陆三娘沾满淋漓泥泞鲜血、死不瞑目的面庞,这让他的掌心也沾上了血迹。同样的,他手腕上被老太太抓出的淤青也显露出来。

    陆七娘沉浸在莫大的悲痛中,她听见了姜遗光的问话,久久不能回神,好半晌她才哑着声音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一过来,就看见三姐姐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血……”

    姜遗光也跟着落泪,问:“那门呢?门都是外面锁上的,门是开着的吗?”

    陆七娘想了一下,没想起来,姜遗光转而问守在门外的一众下人:“你们刚才谁开的门?门外是好好栓着的吗?”

    几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打头的一个婆子艰难道:“回四少爷,门是开着的,没有锁。”

    姜遗光更加难过:“一定是有人要害三姐姐!故意闯了进来!”

    他恨恨一捶地:“怨我!我在隔壁一直抄经,我竟然什么也没听见!”

    陆七娘抽咽着,泪流不止。

    姜遗光身上沾了不少血,踉踉跄跄往外走,悲哀地望着门口十几个陆家女。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刚才在三姐姐隔壁房的?那位姐姐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人群有片刻的骚乱,须臾,当中走出来一个人。

    陆十四娘红着眼睛,面上丝毫不见畏惧,只有对不知名歹人的恨意,她迎上姜遗光的目光:“四弟,刚才我就在三姐姐隔壁房间。”

    她在倒数第三间,三娘在倒数第二,姜遗光在最后一间。

    陆十四娘悲哀地合眼,喃喃道:“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这正是她想不明白的一点。

    若有贼人来,三娘为什么不喊?她只要喊出一点动静,周边的姐姐妹妹们都会出来帮她。守在暗处的仆从也会出来。

    除非……那个人三娘很熟悉,主动替他隐瞒了。

    女子少有这样大力气,很有可能是男子所为。

    陆十四娘怀疑过姜遗光,因为他就在三娘隔壁,佛堂戒律森严,外面有人把守,寻常人进不来。可她又说不通。

    就算是姜遗光所为吧……

    三娘的死因很明显就是被那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撞,接连十几下,发出的动静一定不会小,为什么她就在隔壁,却连一点声音都没听见?三娘临终前一定也挣扎过,可眼前人身上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没有被……

    不对!

    她的视线落在姜遗光的手腕上。

    刚才她看到了姜遗光手腕上的淤青!

    那会不会是三娘抓出来的痕迹?

    会是他害的吗?

    陆十四娘看着眼前满头满脸鲜血、悲怮不能自抑的陆家四少爷,忍不住去怀疑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还是说……三娘的死另有隐情?

    陆十四娘的怀疑只能放在心底,等没多久,四夫人匆匆忙忙来了。

    她在心里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

    陆三娘是四老爷的女儿,四夫人作为嫡母,出面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这样一来……四夫人绝不会往四少爷头上想。

    就算有证据指向四少爷,四夫人少不得还会出手帮忙遮掩。

    她心里涌起巨大的悲哀与苦涩,默默道,只希望……真的不是四少爷所为吧。

    姜遗光感觉到了陆十四娘略带怀疑的注视,虽然她掩饰得很好,抽出帕子抹着泪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可姜遗光就是感觉她有些怀疑自己。

    她发现了什么吗?还是她听到了什么动静,却因为怀疑自己而不肯当着他面说?

    内心念头一闪而逝,等四夫人踏入这条阴暗狭长的走廊时,姜遗光快步奔过去,两眼含泪,眼睛一眨,眼泪就掉了下来。

    “娘……”他惶恐道,“三姐姐没了,有……有贼人害她。”

    四夫人倒冷静得很,不顾姜遗光身上沾了血,拉着比她还高大半个头却一脸稚气抽抽噎噎的儿子往里去:“娘知道了,你不用怕。”

    她站在门边往里探头看了看,一条条命令传下去:“今日老太太也去了,不宜惊动,传下去,就说三丫头听闻老太太离去后悲痛欲绝,情愿追随老太太而去,在底下好好孝顺老太太。”

    “三娘是小辈,不好大办,一应丧仪翻出当年宝华姑娘的例子来办……”四夫人点了几个人,让他们去通知府上其他三房,又去公中支银子,还有些被叫去收拾三娘在栖芳园里的院子。

    七娘已经哭得人事不省,四夫人感叹其姐妹情深,发话说将三娘的物件到时留给她几样,做个念想,就让大力婆子把人抱回去了。

    “你们几个也别在这儿杵着了,都下去吧,今日府上忙,顾不得你们,过几日也有你们忙的。”四夫人转头对十几位姑娘道,“回头我让人送白布来,你们尽快裁了做衣裳,房里忌讳的东西都取下。”

    十几个姑娘擦了眼泪,对四夫人行礼应是。

    四夫人来了以后轻描淡写就把这件事揭过,也不提三娘死因。等姑娘们都走了,只剩下来来去去忙碌的下人们,婆子将三娘的尸首小心地搬开,地上的血渍还要清洗,这间佛堂要暂时封起来等等……

    四夫人一直拉着姜遗光的手不放,几乎要将他搂进怀里似的。等走到了走廊尽头,姜遗光轻声问:“娘,不查三姐姐的死因吗?”

    四夫人道:“能有什么可查的?陆家没了的人哪止她一个?都去查,哪里查得过来?”

    她更加爱怜地抚摸儿子的脸,用手帕给他擦去头上脸上的血,又给他擦手。

    “倒是你,刚才吓着了吗?你看你的手这样冷,你呀——人都没了,你何必把自己的衣服给她?这里冷得很,小心你再染了风寒。”

    姜遗光垂着眼睛道:“我喜欢三姐姐,她没了,我很难过……”

    四夫人毫不怀疑,让人感觉就算姜遗光下一刻指着天上的太阳说这是方的她也会信,她接口道:“好好好,喜欢三姐姐,我们就给她多念一卷经,让她走得安心些。”

    姜遗光闷着嗓子嗯一声,被她拉着往回走。

    一路上都能见到形色匆匆穿着丧服的下人们,处处挂了白,本就死气沉沉的满府更加萧瑟。

    姜遗光被带到了四夫人自己的院子里,周围仆从多,据说来闹事的老太太老家的亲戚们都被劝回去了。四夫人让人打了水给他洗手洗脸,又让他换了身衣裳,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她才放下心来。

    姜遗光悄悄问她:“娘,宝华姑娘是谁?”

    他猜测道:“老太太说她有个小姑子,就是宝华姑娘吗?”

    四夫人说:“你怎么还在问这些?小心你爹知道了再罚你!”

    姜遗光哭丧着脸:“我也不想,可是我一进陆家没多久,老太太就没了,三姐姐也没了。”他的手不由自主揪上衣摆,“别人都说是我……是我克死了她们……”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害怕,哪一天就轮到了我头上……”他抬起头,望向这个和自己母亲一模一样的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娘,我好怕——”

    “不会的!”四夫人厉声打断他,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胡乱给他擦眼泪,“娘会护着你的,你不会有事的。”

    “娘不会让你出事的……”这话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只是她到底也没把那位宝华姑娘的事情告诉给姜遗光。

    一顿没滋没味的午饭后,到了下午,老太太的灵堂也搭好了,客人也请来了。一百来个高僧坐在院子里齐齐诵经,处处挂着白幡点了香烛,烟熏火燎气味冲天。

    姜遗光也换了一身白衣,和李芥他们跪坐在一起。

    跪在他旁边的孟豫以口型无声问:“三姑娘怎么回事?”

    姜遗光假意哭丧,嘴巴无声地动:“有古怪。”

    在镜中,有古怪就相当于明摆着说有鬼了。孟豫低咒一声,再次问:“老太太呢?”

    姜遗光把袖子拉起一截,露出手腕上涂了药后不仅没有消下去反而淤青更重的指痕:“突然没的,我也不清楚,只能先找机会离开。”

    孟豫闻言皱眉。

    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死了两个人,虽然都是陆家人,可谁知道哪天就轮到了他们头上?

    再说了,他们可是在揭告示时听人说起过,陆家的男丁全都会死于非命,否则也不必通过告示来找嗣子。

    现在他们知道的还是太少了,陆家人对当年事几乎绝口不提,他们也不过知道一点陆老太太那位小姑子的死可能死因有古怪而已。

    姜遗光以气声道:“可以查一查名叫宝华的姑娘,她可能是陆老太太的小姑子。”

    三人都在悄悄看他,闻言杨振松道:“宝华?确定是叫这个名儿吗?”

    姜遗光:“不确定,剩下的不好问。”

    李芥横插一句:“老太爷书房里听说有一幅宝华姑娘的画像。”大夫人生气时无意间说出来的,她和大老爷闹脾气,因为大老爷在书房里挂了一张女子的画像,大夫人疑心是他喜欢的女子,却又不肯纳进门来,一气之下口不择言把老太爷拿出来对比,道老太爷留着画像是为了缅怀妹妹,他留着画像不知是用着做什么。

    这就被李芥听到了。

    姜遗光微微点头,问:“你们有没有听过‘门’。”

    孟豫:“门?什么门?有古怪吗?”

    姜遗光把四老爷说的话原模原样说了出来,恰巧这时有几位长辈来灵堂前上香,经过他们,几位连忙低头做沉思状。

    姜遗光跟着陷入了思考。

    四老爷特地提醒他,不要在陆家随意开门,所以他才会在佛堂里等别人给自己开门后再出去。

    陆老太太是在自己面前去世的,死的非常突然,但可能和这所谓的“门”没有关系。

    那三娘的死,会不会和“门”有关系?

    小佛堂后面的暗室,不都有一扇门吗?会不会是因为她打开了“门”,才有此厄运?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猜测,很有可能是陆三娘打开门,把什么东西放了进来。

    不过……陆家的一众女子全都循规蹈矩,她被处罚,不会轻易开门。

    除非那个东西伪装成她熟悉的样子。可能是仆从,告诉她时间到了不必再跪。也可能……是自己。

    那东西若伪装成自己的模样去让三娘开门,而偏偏自己又表现得对她们十分亲近,三娘可能真的会相信……

    灵堂人多眼杂,姜遗光决定把这件事先藏着,之后再说。

    诵经声、哭嚎声、众人交谈……声音错杂纷乱,一股脑往人耳朵里钻,耳朵几乎都要炸了。

    姜遗光的耳朵失去了往日的灵敏,他只能凝神仔细去听来的客人说的话,细细分辨,试图听出点什么来。其他三人亦如此。

    他们揭告示时就听到不少路人对陆家事指指点点,想必外人反而会知道不少消息。

    正听着,忽地!第一声高亢嘹亮的唢呐声响彻云霄——

    丧乐起!

    连绵不绝的刺耳尖亮的唢呐大开大合,痛彻淋漓地吹,热热闹闹地响起,将一百多个和尚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和几十上百个宾客的哭声都盖了过去。

    这么大的声音,他们悄悄说话也无妨了。

    姜遗光捂着耳朵,面无表情地揉了揉。

    刚才吹唢呐的那人从他身边经过,在经过他时骤然吹响了第一声。

    猝不及防下,那声唢呐恍若惊雷在他耳边炸开。

    现在,他右边这只耳朵听不大清楚了。

    他只能侧着头,更仔细地听李芥等人说话。

    李芥三言两语把自己听到宝华这个名字的来历说了一遍,又说起大老爷和大夫人奇怪的反应。他们似乎对老太太的死并不很意外,平平常常吩咐下去办丧事,哭得倒也卖力,只是看在李芥眼里,免不了有点公事公办的意味。

    还有些事,李芥犹豫了一下没说出来。

    他越来越觉得,那位大夫人似乎就是自己母亲。

    大夫人在他面前仿佛被剖成了两面,一面是完全的陆家规矩下养出的人,凡事循规蹈矩,一口一个祖宗家法。而另一面,大夫人的习惯、喜好、言行举止都和他的母亲完完全全相似。

    有时他也会恍惚,莫非这真是他娘?但每到这时他就会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在镜中,镜中鬼怪惯会迷惑人心,模仿出个和他娘一模一样的人,对鬼而言并不是难事。

    可他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正不知不觉间对大夫人心软。

    姜遗光此时就听着他身侧的孟豫说起三夫人。

    他右边耳朵一直嗡嗡响,许许多多乱糟糟声音都搅成模糊的一片忽远忽近地刺耳又尖锐的声音。

    那片模糊的声音中,隐约有一点微弱的女子哭叫,模模糊糊像是错觉,听不清楚。

    左边,孟豫还在说起自己向三夫人打听的栖芳园和老太太屋里那种水。

    “据说是在祠堂供奉的井水。”孟豫道,“我求了很久,娘才告诉我,那天的饭菜和井水都是在祠堂里供奉了三天三夜才取出来端上桌,也难怪……”

    只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尚不明缘由,想来也是为了避免某些灾祸吧?

    左耳边是孟豫的絮絮叨叨,渐连成片,一不留神听便逐渐模糊。右边,刺耳的唢呐、争吵不休,当中夹杂着女子的声音愈发清晰,只是仍旧听不清,断断续续的。

    “我娘说……”

    “你……你……”

    李芥关切地问:“四弟?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四弟……你……你……”

    “四弟,你怎么了?听见了什么?”

    “四弟……四弟……”

    铺天盖地杂音如流水般涌来,愈发纷乱。而当中夹杂着的女声更加尖锐,像一根针在脑海里不断翻搅。姜遗光咬紧牙关,两手撑着膝盖让自己坐直了没倒下去,他却不知自己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仿佛大限将至。

    四老爷和四夫人在门口迎宾客,好不容易进来了缓口气,四夫人一路往灵堂来,一眼就看见自己儿子被围在当中差点晕过去的样子,顿时什么也顾不上提起裙摆就奔过去。

    “步步!你怎么样?”

    与此同时,左耳边萦绕不绝的尖锐女声在那一刻变得高亢,无比清晰,盖过了所有动静——

    “我要杀了你!”

    那是陆三娘的声音,满是刻骨恨意,阴冷刺骨。

    姜遗光抬起头。

    灵堂尽头处,一扇从未见过玄黑色门诡异地出现在那里。

    陆三娘浑身是血,额骨碎裂,她就站在洞开的大门前,阴冷怨毒地注视着他。

    门……

    姜遗光想起了父亲说起的,在陆家出现的诡异的门,绝对不能打开。但现在,那扇门本就是开着的。

    门里有什么?这是一扇什么门?

    他再扭头看四夫人,她焦急地说着话,嘴巴一张一合,也像一扇开开合合的门。

    周边围上不少人,都一脸焦急地说着什么话,眼睛、嘴巴开开合合,像极了一扇扇门。

    头一歪,他晕了过去。

    昏迷前,他听到四夫人陡然爆发的尖叫:“步步——”

    第319章

    姜遗光昏迷得蹊跷, 灵堂上倒下去。一圈儿长辈凑过来七嘴八舌看稀奇似的,都说不光三姑娘孝顺,这四少爷也孝顺啊,没见都哭晕过去了吗?

    这哭丧自然也是有规矩, 哭得越大声、越用力、越声嘶力竭最好, 要是哭掉了半条命, 那就是大孝子!

    当然,还有些想起了陆家男子无一不死绝的事儿,彼此眉眼乱飞, 捂嘴悄悄议论起来。

    说不准,这四少爷也要落得和前面那些陆家嗣子一个下场。

    四夫人气都气不过来了,冷着脸让这群人避开,又叫了人赶紧把儿子抬回去。她见另外三房的少爷也紧张不已,扯着嘴角笑了笑, 还是让他们先回去,别跟来。

    李芥快走几步跟上去,伸出的手无奈垂下。

    姜遗光昏迷过去前,无声地说了一个字。

    “门”。

    他看见了“门”吗?是什么门?

    三个人重新跪回去, 垂眸相互眼神交流。

    李芥默不作声, 跪坐在软垫上,回想姜遗光刚才的一举一动。

    他最后好像抬头看了什么地方, 才突然晕过去。

    是那里……灵堂尽头。

    那儿挂着白布,桌上摆着老太太的排位,堆满了供果和奠仪, 并没有什么门。

    李芥猜测, 那扇门可能是突然出现的,只让姜遗光一个人看见, 就是不知出现的契机是什么。

    李芥试着把几个人出事的情形放在一起比对。

    老太太的死非常突然,不过也是在他的注视下,根据姜遗光的意思来看,她闭目时还没死,反而是姜遗光要把自己手抽出来的瞬间她断了气。

    从头到尾她的眼睛都是闭上的。

    这样一来,似乎和“门”没有关系?

    陆三娘……她死在佛堂里,姜遗光没有明说死因,但他也打听到了,是被人拽了头发撞在墙上活生生撞死的。

    也和“门”有关吗?

    李芥决定之后找个同样被关在佛堂里的姐妹问问清楚。

    他微微侧头,发现身后跟着跪下二十几个女子,陆家这一代的女孩们也来了。

    白衣白帽,满身素净,低垂眉眼跪坐在灵堂中默默哭泣。她们不少人本就被罚去了跪佛堂,结果换了身衣裳还要跪灵堂,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在她们后边的宾客、远方亲戚、陆家亲友等哭得哀嚎声震天,和尚们念经、唢呐喇叭二胡等丧乐刺耳嘹亮、混合着哭号。

    声音刺耳也就罢了,棺材两边各点了根五尺长的大香烛,香烛边各围着两个大香炉,里头插满了香。再有各六个火盆,火盆里分别烧纸钱、纸元宝、纸人、纸马车、纸宅邸和纸扎的衣裳首饰,看着火盆的小丫头被熏得眼睛发红,风一吹,那烟就往他们脸上扑,实在难忍。

    李芥现在很想跟着三房的长辈们一起在外迎客,而不是只能跪坐在此处干等。他们作为“贤孙”,代表着三房人,必须跪在前排,众目睽睽下,也不能张望得太明显。

    杨振松与孟豫也在想此事。

    前者默默祈祷姜遗光不会出事,他听说过对方的大名,这场死劫他也明显用了点法子知道得更多。要是姜遗光就这么没了,他们只会更难。

    后者则是和李芥一样想到了姜遗光昏迷前的动作,他往旁边挪了点,盯着他昏迷前看着的方向。

    看半天,没看出什么稀奇来。

    他这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看,回头瞄一眼,见身后二十几位姑娘中恰好有一个抬起了头,和他对视上。

    那姑娘飞快错开眼去,重新低下头。

    孟豫有点好奇——她似乎想和自己说什么?

    那又是哪一位姑娘呢?

    他把那姑娘的样貌记在了心里。

    烧纸哭灵一直到午时,总算有人请他们去正院吃饭。

    上门来的客人也有丧宴吃,只是不和他们同一桌。两拨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孟豫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姑娘。

    这一眼看过去,他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那位姑娘。

    而是因为长长队伍尽头、挂满白幡飘撒纸钱的灵堂尽头,突兀地多出一扇门来。

    那是一扇玄黑色的单门,古朴无华,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它突然出现在灵堂中空白的墙上。孟豫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门,只是一面墙,仅此而已。

    那扇门怎么回事?

    孟豫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想起姜遗光所说的门,以及后者莫名其妙的昏迷,顿生心悸感,立刻猛回过头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他低声对杨振松道:“我看见门了。”

    用力一抓对方,杨振松明白过来,立刻将消息也告诉给李芥。李芥微微侧头,声音低低地传入他们耳朵里:“回去再说。”

    草草用过一顿正常的晚饭,因为要守孝,也只能吃素,不见荤腥。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上面是四房长辈,下面是四房小辈,二十几位姑娘也有自己的位置,共六张八仙桌,一桌四人围了默默吃饭。

    只不过每个位置都有空缺。姜遗光没来,四夫人也没来,可能是还在照顾他。

    他们都留意到第一张桌有个位置空的,估计是特地留给了那位三姑娘。

    每位姑娘都红着眼圈,默不作声动筷。她们一直都是这样,维持着一模一样柔顺温和的神情。谁也不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又是否真如面上那般逆来顺受。

    各房长辈对她们也十分冷淡,好像不是自己女儿似的。

    主母冷淡也就罢了,嫡母与庶女间总是难同亲母女一般融洽。可四房的老爷对自己亲生女儿也视而不见,十分冷淡。

    李芥把这些疑点记在心里,抬头就对上大夫人温柔关切、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目光?

    李芥一阵心悸,对大夫人恭敬笑笑,低下头去。

    他向来有些自傲,自诩聪明才智不输于绝大多数同龄人。尽管诗词经义一道差些,又入了这山海镜,叫他无缘科举。可他从没怀疑过自己。

    也正因为认为自己是聪明人,他才更加痛苦。

    因为他不管怎么看,都觉得眼前大夫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李芥一面骂自己蠢笨,明知是厉鬼陷阱还要往下跳,不由自主升起提防与偶尔的毛骨悚然来。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对大夫人包容。他本就要在大夫人面前演一个孝子,这下他有时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演,还是真的将大夫人当成了母亲一样孝顺。

    晚饭后,眼看四老爷放下筷子就要离开,李芥连忙起身行礼:“四叔。”

    四老爷面带郁色回过头来——好像四房长辈都是如此,在面对除了儿子以外的人时,都仿佛挂上了一层假面。

    李芥道:“四弟上午哭灵时晕了过去,不知现在情况如何,小辈能否前去探望?”

    四老爷淡淡道:“琅儿身体弱,还需静养。”这就是婉拒的意思了。

    李芥犹豫一会儿,决定坚持一下:“我和四弟在外时就有几分交情,过去看看他,兴许能好得快些。”

    杨振松和孟豫见状也跟着起身行礼,恳切道:“四叔,就让我们去看看四弟吧。”

    四老爷面无表情地注视他们。

    孟豫灵机一动,转头向三夫人请求:“娘,孩儿在外面时就已经认识了四弟,和他向来交好,现在四弟病了,儿子实在放不下心,想看看他。”

    孟豫知道,他母亲向来最疼自己,一向要什么给什么,这回也不例外,她立刻说:“四叔你这是何必,他们兄弟情深也是一桩好事。琅少爷要静养,但我想他们三个当哥哥的总不会不管不顾吵到人家。”

    嫂子发话,四老爷沉默片刻,还是同意了。

    底下二十三位姑娘默不作声站在下首,一言不发。

    李芥向孟豫试了个眼色,冲那些女孩儿们微微一努嘴。孟豫心领神会:“不知姐姐妹妹们要不要也去看看四弟,家中姐妹们都是懂事的,定不会吵着。若是四弟醒来,看见家里兄弟姐妹都来探望,想必也会很高兴吧。”

    四老爷没再说什么反对的话,面无表情,眼神冷冰冰的,活像一只毫无人气的木头人,语气也十分冰冷,没有一丝起伏:“既然如此,那就都来吧。”

    一列人默不作声往四老爷所在的院子去。

    天将暗,哭丧的、烧纸的、念经的、唱戏的、吹吹打打的,全都停下了手上功夫端碗吃饭,骤然间安静下来,整座庞大的陆府在此时就显出了几分可怕诡异的安静。

    你知道那里有人,并且有很多人,可当没有转头看过去时,那里就是无声的。他们好像在看着你,可当你回头看去时,他们不过是端着碗正在吃饭罢了。

    在面对老夫人、三娘的死,姜遗光的昏迷,以及过去比这更可怕的场景都没有太过害怕的李芥,忽地在此刻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来。

    四老爷的院子到了。

    绕过照壁,步入正堂往里去,两边各有四明四暗房间,并东西厢各一间厢房。姜遗光就躺在东边厢房里,房间里点了几盏灯,他仍在昏迷中,面如金纸,唇色苍白。

    四夫人正将他靠扶起来,小心地给他喂粥喝。只是他牙关咬得紧,昏迷了也不肯吞咽,不论喂粥喂水还是喂药都吃不进去,只会从嘴边流出来。四夫人没奈何,只能拿湿帕子给他润润嘴唇,再时不时试探地喂一两口,试图让对方醒过来。

    李芥等人进去后就行了礼,口称四婶婶。四夫人没怎么搭理他们,只是一脸忧心地看着床上的人。

    房间再怎么大也挤不进二十多个人,于是二十几位姑娘都在外面等待。

    四老爷把他们带到以后就回了书房,没有进来。

    三人也齐齐看向躺在床上的姜遗光。他本来就瘦,冬日穿得厚还好,现在屋里点了炭盆,脱去外衣,只有一身贴身的白色里衣空荡荡挂在身上,锦被盖在他身上也不见起伏,看着简直瘦成了一把骨头。

    四夫人握着少年瘦削到骨节都凸起来的手,掌心有些粗糙,无声地红了眼眶,却没有落泪,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搭理,李芥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在房间里搬了张凳子拉到床边坐下,叹息道:“四弟还没醒来,我也很担心。”

    他像是在说家常话似的,说起他和姜遗光初次认识。

    “我和他是偶然间碰面的,他救了我一命,从那以后我们就常常见面。他年纪小,却聪明得很,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气度。我起先觉得是他家中教养得好,后来才知道他家里早就没人了……”

    四夫人原本不理他,闻言也不由自主看向李芥。

    李芥接着说:“他吃了很多苦,虽然他自己不这么认为,但总有不少人会这么想,便越来越心疼他,只是这些人后来也都死了。”

    “那时我就知道,四弟身上有些古怪。他很容易惹来一些脏东西。”

    门没有关上,从这个角度李芥可以从洞开的门口斜斜看到门外花厅里站着的二十三位姑娘。他略微提高了嗓门,确保自己的声音能够被外边的人听见。

    李芥说:“四弟在昏迷过去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想,对四婶来说定是有用的。”

    四夫人的眼睛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亮起:“什么话?他说了什么?”

    李芥慢慢道:“他说——他看见了一扇门。”

    四夫人脸色骤然大变。

    可李芥根本没空看她,目光如电一般投向花厅里突然变了脸色的某位姑娘,眼睛微眯,将那个人记下来。

    “四婶,我把话都说明白了,我想你也该告诉我们了吧?那门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四弟会看见一扇门?”

    李芥嘴里说话,趁四夫人震惊的当口飞快用左手对杨振松与孟豫比了两个数字。

    三,二。

    第三排,左数第二个。

    后两人心领神会,孟豫摸了摸眼角,好像太难过似的找借口出去透透气,和姑娘们一块儿站在了花厅里。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很快弄清楚这些姑娘都是按年龄序齿站位的,三排左数第二,就是二老爷的女儿,十四娘。

    孟豫借口年龄相仿,仿佛对十四娘很有兴趣一般问东问西,十四娘有点抗拒,可孟豫什么也没做,不过话多一点而已。当哥哥的问了话,她不好不答,且说话间屋里大少爷和四夫人谈话的声音就被若有若无地盖了过去。二少爷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在屋里焦虑地徘徊两圈,挡住了一大半门。

    孟豫察觉到二十几个姑娘中,有好些都是真心实意担忧姜遗光的,恨不得伸长脖子看一看里面的人情况如何。也不知姜遗光做了什么,竟让她们这么快就倒戈了。

    屋里,李芥语气轻快地和四夫人对话,褪去一些伪装后,他的气势并不比四夫人差多少。

    “四婶,既然你也想让四弟好起来,就不要隐瞒我们。”李芥伸手探了探姜遗光额头,微温,有点凉,他不动声色道,“要知道,四弟当你儿子不过两日。在此之前,我们四位做兄弟已有十几年。没有人比我们更想他醒过来。”

    “如果您还是不愿意说那扇门是怎么回事,或许我们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打开那扇门。”

    李芥缓缓道:“到那时,除了四叔,还有谁会原因帮忙救回四弟?”

    四夫人怔怔坐在原地,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好,好吧。我告诉你们。只是这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不能再给第五个人知道。”

    李芥道:“我们也知道些陆家的事,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四夫人定定心,才说起陆家过往。

    她嫁进来比较晚,有些事不清楚,只知道当年陆老太爷的妹妹似乎犯了什么忌讳,死活不愿意认错,按照族规处置了。陆老太爷十分难过,悲痛欲绝,过了几年,也去了。

    说起来,她都没见过陆老太爷的妹妹,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姑姑。

    但从那以后,陆家的诅咒就开始了。

    都说,那是陆姑娘的亡魂不愿意离去,她要诅咒陆家断后,所以陆家从那以后,怀胎生下的都是姑娘,没有一个儿子。就算要了其他人家的嗣子,没多久也会死于非命。

    陆家人起初不信邪,抱养了好几个,年龄也越来越大,可他们都会在住进陆家后不久就离奇的死在家中,再怎么小心看护也没用。

    相反,陆家的女儿们根本没怎么精心照顾,却一个个都长大了,个个出落得漂亮又聪慧。甚至连十四娘当初丢进了水塘里泡了小半个时辰,被二夫人拼命捞起来。换寻常的孩子早就病死了,十四娘却还活的好好的。

    这也是四位老爷的心结,他们一面想亲近女儿,一面又认为这些女儿长大的背后少不了幕后诅咒的缘故,导致他们不敢亲近。

    后来,陆家请来一位高人。

    那高人说陆家姑娘的冤魂久久不散,可陆老太爷离去后,作为哥哥不忍心驱赶妹妹,两道鬼魂就一直在陆家住下了。

    他给陆家看了看风水,让人在祠堂里打了一口井。

    从那以后,逢年过年喝水都从那口井里打,饭菜先在井水里浸三天三夜,再取出来吃喝,就能让陆老太爷先庇佑住陆家子孙,抵住诅咒。

    李芥听着跟听天书似的,知道一切关窍都在那位小姑子身上,忙问:“陆老太爷的妹妹闺名是不是叫宝华?”

    四夫人吃惊:“你怎么知道?”

    李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四弟昏迷前告诉我的,他说看到一扇门,门里站着一位宝华姑娘。只是我也不清楚他怎么会知道姑奶奶的闺名。”

    连名字都知道,这下四夫人也信了几分,握着儿子的手,默然无语。

    杨振松在一旁听完了,悲愤道:“若是当年陆家姑奶奶走得冤枉,这么多年,害了这么多人,也尽够了吧。”

    李芥呵斥他:“够了,毕竟是长辈!长辈也是咱们晚辈能挂在嘴边说的?”

    两人一唱一和,四夫人哪里会不明白?

    “好了,别吵着琅哥儿休息。”四夫人下了逐客令。

    话音刚落,靠坐在床栏边的人眼皮动了动。

    眼睫颤抖得厉害,就像从噩梦的桎梏中挣扎,呼吸也急促不少,在三人紧张的注视下,他猛地睁开眼睛,睁眼的刹那目光凌厉如刀,很快敛去,抬手捂着额头,满脸是汗。

    睁开眼睛后,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分清这是什么地方,姜遗光张张口,声音嘶哑地喊:“娘。”转头对李芥、杨振松,“大哥,二哥,你们也在?”

    李芥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

    不知他梦里见着了什么,怎么会惊成这个样子,但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他匆匆道:“你晕了过去,大伙儿都很担心你,才来看看。”

    他直白问:“你昏迷前说的宝华姑娘,四婶已经告诉我们了,但你说的门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不会拆穿他,闻言道:“我跪着的时候,看见灵堂尽头打开了一扇门。”

    “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四夫人还握着他的手,正出神,似乎忘了给他喂水,还是杨振松搭了把手端茶盏过来,让姜遗光润了润喉咙。

    姜遗光没说自己梦见了什么,李芥也不会当着四夫人的面问。他反手握住四夫人手掌,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笑道:“让娘担心了。”

    再一看窗外,自然地说:“天已经晚了,娘回去休息吧,我醒过来就好了。”

    四夫人自然不答应:“你饿了一天了吧,厨房灶眼没熄,我让人给你炖汤来。”

    姜遗光没拒绝,笑得很是乖巧:“好,多谢娘。”

    他撑着床边坐起来,穿上叠在床边的外衫,理了理头发。动作间,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愈发刺眼的手指淤青。

    在一旁的杨振松回过头,微微眯起眼,没说什么,等姜遗光穿上衣服后,看两人母子情深了一会儿,他不准痕迹地打了个哈欠。

    四夫人自然要请他回去。

    杨振松推辞一番,拗不过,和李芥一起一步三回头走了,临走前叫上了呆在花厅里的孟豫。跟在孟豫身后的又是一大串姐姐妹妹,一群人无言地走在处处挂白的偌大府邸,白布飘摇,像一道道鬼影。

    杨振松一言不发。李芥也默然无语。

    孟豫原本还想和身后的姑娘们说几句话,渐渐的,也安静下来。

    李芥一反常态,不让姑娘们送自己,反而先把姑娘们送到了栖芳园。

    栖芳园在陆家角落,一大片高围墙围着,墙外铁门拴住,日夜有婆子轮值看守,不让外男跑进去,也不让姑娘们随意跑出来。

    三人站在门口,目送着女孩们一个个列成长队,低垂着头,犹如古画中提着灯笼的仕女,慢慢走入铁门。

    直到最后一个进去,杨振松才冷不丁出声:“大哥,三弟,走吧,我们回去休息。”

    他道:“虽然陆家规矩森严,不过也没说过不允许兄弟抵足而眠。”

    他们来时身边各自只有一个小厮跟随,现在六个人一起往回走,小厮点着灯在前面引路。到了院外,三人特地错后一步,让小厮推开那扇门,门里点起火烛,才踏进房中。

    小厮退下,屋里只剩他们三个。

    安静了一路的杨振松才开口:“今天过后,我们得离他远一点。”

    孟豫不解:“他?”他们当然知道指的是谁。

    李芥问:“你怎么看出他有问题的?”

    杨振松指指自己左手腕:“手印反了。”

    姜遗光手腕上的淤青还在,可原本五指朝里的指印,变成了五指向外。

    要么,姜遗光梦里遇到了什么事。

    要么,还有一种可能……他们眼前的姜遗光被调换了。

    “原来如此。”李芥恍然大悟,点点头,掀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五指向内的淤青指印,笑着问:“是这样的手印吗?”

    第320章

    姜遗光喝了一碗汤, 在四夫人不放心的叮嘱下盖上被子睡着。

    四夫人再怎么担心,时间到来前还是不得不回房歇下。

    午夜子时前,必须入睡。夜里会有些东西在陆府游荡,要是那时还醒着, 很有可能会碰上那些东西。

    姜遗光白日昏迷过去, 李芥还没来得及和他串一串消息就被四夫人客气地请走了。这位名义上的母亲也没有替他解惑的意思, 她认为大少爷明天自会和姜遗光说。

    栖芳园,女孩们早早便歇下。

    老太太高寿算是喜丧,要办七七四十九日。他们每天都要起来哭灵穿麻衣吃素, 再不多睡一些,恐怕身体支撑不住。即便如此,夜里也有人翻来覆去睡不着,陆七娘就没睡着,她不断想着白日自己碰见三娘时的情形。

    门打开后, 三娘就这样倒在地上,两只眼睛直直看着门口,手伸的老长。

    她是被人害死的。

    可害死她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人还是什么?陆七娘也不知道。

    她自小就长在这座古宅中, 隐约听闻过陆家宅子里一些奥秘, 小时候带他们长大的婆子,什么也不告诉她们, 一旦多问就会吓唬她,再啰嗦就把你关起来。

    久而久之,她们便什么也不敢问。

    她们都害怕这座埋藏了不知多少秘密的荒凉大宅, 害怕在宅子里独处。好像一旦陷入一个人的境地, 藏在宅子深处和黑暗相伴的东西就会张开大口,把她们吞进去。

    不行, 不能再想了,明日还要早起呢。陆七娘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却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轻轻的敲门声音。

    夜晚寂静,敲门声显得更响。

    “是谁?”陆七娘一惊,先是吓了一跳,后来想起来可能是自己某位姐妹睡不着来找自己。

    以往这种情况也是有的。陆家虽大,这座宅子却一直让她们十分恐惧,因而夜里有时会有几个姐妹共眠。

    陆七娘胆子大些,她好歹排行较前,自认为是姐姐,姐姐当然要照顾底下的妹妹们,问出那声后,门外传来隔着一段距离的模糊的应答声:“是我,我害怕,来找你一块儿睡。”

    陆七娘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一时间脑子里有点糊涂,想不起来是哪位,但应该是某位姐妹。

    她披衣坐起来,点着桌上烛台小心地走到门边,拉开门,嘴里边说:“怎么这么晚了还来?眼看就要子时了。”

    门口的姐妹不好意思地笑笑,探头往里看:“我实在害怕嘛。”

    门拉开了一条缝,外面一片漆黑,唯有那位姐妹探头进来。

    陆七娘的目光往下移,在那一瞬间,她手里的烛台掉了下去,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着。想叫出声,可张开嘴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叫不出来。

    探头进来看的那位姐妹,她也只有一颗头颅而已。脖子以下的部位……空空如也。

    风一吹,大门合上。

    寅时三刻,天还蒙蒙亮。一声尖叫打破了栖芳园乃至整个陆家的寂静。睡得浅的猛然睁眼,一听就知那声音是从栖芳园传来的,连忙起身穿衣,准备打听打听。

    李芥昨晚带着杨振松和孟豫回大老爷院里休息,三人睡在同一间院子相邻的三间房内。隐约听到尖叫后,李芥就飞也似的穿好了衣服,问进来伺候的小厮:“外边发生什么事了?”

    小厮安静地服侍他,闻言道:“回大少爷,小人不知。”语气不见一丝起伏。

    李芥皱眉:“那你就不能去看看?”

    小厮依旧和前两天没有差别:“小人要伺候大少爷,不能离身。”

    李芥“怒气冲冲”出门叫另一个人去看看,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去栖芳园。

    但被他吩咐的那人去了半天还没回,徒留他在原地不安地等待。等杨振松和孟豫也醒了,各自匆匆洗漱后,三人聚在了一起。

    杨振松提议道:“反正我们也不好过去,不如先去四弟那里。他醒了,说不定有什么事能告诉我们。”

    李芥一想也是,被他叫去栖芳园的小厮一去就没有回来,可能没事,也可能发生了什么。总之,这件事一定不好办。

    可能……又是哪位姐妹死了。

    姜遗光得知消息的速度比他们快些,等他们赶过去后,姜遗光道:“是陆七娘和陆十一娘,还有十五娘。”

    “一晚上三个。”姜遗光语气平静,毫无波澜,“不知道她们又是犯了什么忌讳。”

    他干脆利落把自己知道的事儿说出来。

    陆七娘尸首分离,丫鬟发现的时候,他的身子躺在床上,头却挂在了房梁正中,一滴滴往下滴血。

    陆十一娘直挺挺站在门后,早晨丫鬟推门进去要叫人起床时,才发现门后站着一个人,一推就倒了,头也滚落出去。

    陆十五娘的死因更古怪,她活生生将一只断手伸进了嘴里,那只手撑开了她的喉咙,撑破了脖子,喘不上气才死的。

    可……那只断手究竟是哪儿来的。没有人知道。被发现时,它仍带着平滑的切口,塞在陆十五娘嘴巴里。

    事情还是上报到四夫人这里,由她处理的,也正因如此姜遗光才会知道的这么详细。

    “不是说陆家诅咒针对男子吗?为何到现在我们没出事,那些姑娘们却一个接一个的出事?”李芥不解。

    难不成厉鬼转性了?

    姜遗光摇摇头:“可能还是因为门的原因。”他问,“你们有没有见到‘门’?”

    一说起这个孟豫就有话要说,他连忙提起来,自己昨日在灵堂尽头看见了一扇黑色玄铁门。

    “听李兄说,你昏过去前说了一个字——‘门’,是否也是因为看见了门?”

    姜遗光点点头:“昏迷时,我做了许多噩梦,差点醒不过来,只是睁开眼后,那些噩梦就忘记了,想不起来。”

    孟豫奇怪道:“我昨天也看见了,可我没有昏迷,夜里也没有做噩梦。”

    姜遗光微微皱眉:“你看见的门是什么样子?”

    孟豫比划了一下,形容道:“就在老太太灵堂尽头,挂着白幡的地方。我无意间一转头,就见那里突然多出一扇黑色的门。我想起你突然昏迷,便转头不敢再看。”

    姜遗光眉头皱得更紧,半晌,缓缓道:“我看见的那扇门……是打开的。”

    “陆三娘站在门口,盯着我看。”

    孟豫闻言一惊,舌头都短了一截似的:“那……那为何我们看见的门不一样?”

    李芥放下茶盏,茶杯和桌面发出的轻微碰撞让他们转头看来:“先别慌,把事情从头到尾想想,兴许有什么遗漏的,就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地方。”

    在这三人面前,姜遗光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把自己对陆三娘之死的猜测说了。

    “我怀疑那个东西装成我的样子,哄骗陆三娘开门,之后——它杀了陆三娘,所以她才会一直追着我不放。”

    如果不是这样,很难解释陆三娘为什么会在墙上写下他的名字。

    “你怀疑陆三娘也是开了一扇不应该打开的门,才遇到了不幸。”李芥若有所思。

    “这样一来,有些复杂。假设陆三娘是因为自己打开了门才会死于非命。三弟看见了门,却因为他及时移开,没有去看,更没有开门,所以平安无事。”

    “也就是说,大家看见的门都是紧闭的。从四老爷的告诫中也能听出来,他让四弟你不要轻易推门。那扇门本应该是关着的。”

    “除此外,那个东西还有伪装的能力,能够装成其他人的模样。”说到这儿李芥心跳有一瞬间漏了一拍,心底生出奇怪的不详感。

    “所以……四弟,你又为什么会看见一扇打开的门?”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每一个可疑之处都不能放过,都是可能破局的关键。但四人入镜后一直在一起,也没见姜遗光做什么很特别的事,不是吗?

    哦,除了那件事……

    李芥沉吟片刻:“会不会是因为老太太的原因?”

    “老太太打开了你那扇门?”

    这个说法还是得到了姜遗光的否定:“照目前来看,每个人的门都是单独存在的,应当不可能替别人打开。一定要自己打开,才会遇到自己的灾祸。”

    否则,鬼怪只要把他们的门打开就好,何必想方设法让他们看见门?

    并且,这件事吧……孟豫总觉得其中有些必须要自己开门的感觉。

    只有自己打开自己的那扇门,才会遇到亡魂。

    四人商议了许久。

    今日照样有客上门,四位老爷都在前院待客,四位夫人也忙得脚不沾地,要安排府上饭食、客人座位、礼单、回礼等等问题。四位少爷换上衣服后,很快被请去了灵堂,继续哭灵。

    四人往身后一扫,哭灵的二十四位姑娘已经减少到了二十个。可能被提点过,姑娘们不像昨天一样特意在第三位空一个缺出来,而是按着二十个人的排位法子,分了四排,每排五个。

    就好像……死去的一共四位姑娘根本没来过、从来不存在似的。

    李芥不知为什么,心底涌上一些心酸来。

    死了四个姑娘……他们正好四个人。

    这之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姜遗光也在想这个问题。

    难不成,是她们替四个少爷死了吗?

    说不通,如果有这种方法,陆家以前为什么不用?

    又或者只是巧合,后面会有更多陆家女遭遇不幸也未可知。

    四人心里都有疑惑,却因为不得不守在这儿哭灵,不好多问,也不能交头接耳,只能在心里揣摩。

    姜遗光耳边声音有些模糊,他还在思索这事儿,总觉得自己忽略了某件很关键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很可能就是他们能够逃生的关键之处。

    他本想着今天正午利用午膳时和其他三人再聊一聊,今天上午因为三位姑娘离奇的死亡耽误了不少时间。

    眼看着离午时不算太久,变故却在这时……陡然爆发!

    不知从各处来的一大群人带着家伙吵吵嚷嚷闯入灵堂,守在灵堂里的下人们根本没反应过来,陆家四位老爷夫人连同跟随的下人们追着也没拦住,竟叫这群人直接闯了进来,堵住了逃走的路。

    四人跪在最前面,动静刚传来就想跑。可在他们后头的陆家姑娘们吓得一个劲往后四处奔逃,好几个往哥哥们身后躲去,还有些尖叫着躲在棺材边,警惕地看着来人,反而叫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挤出去。

    那群人动作很快,根本没管陆家的姑娘如何,而是气势汹汹地先径直围住姜遗光四人,周边的人再随手捞过不断奔逃的陆家女,拿刀架着或是绳子绑了,不让她们乱跑乱叫。

    为首那个更是直接把手中镰刀架在离他最近的孟豫的脖子上:“都别乱动!再上前一步,我手里的刀可没长眼!”

    三夫人急得脸都白了,哭叫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该给的都给你们了,把瑄儿放开!”

    “这就把他当成自家亲生儿子了?没记错的话他才来陆家没几天吧?”为首中年男人满脸横肉,狞笑道,“按照备份,你们也该叫我一声堂叔公。怎么?收养嗣子也不问问长辈的意见,说收就收了?到时候家产岂不是都白白给了外人?”

    “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你在外面同哪个野汉子养的野种?”

    三夫人的脸由白转红——气的:“胡说八道!”

    三老爷亦怒火中烧:“瑄儿的名字早就写在了陆家族谱上,族老们都承认过。我们看在上一辈面子上才叫你一声堂叔,可不代表你能在陆家作威作福!”

    “别忘了,你可不在我家族谱上!”

    “到底谁在作威作福还不一定呢!”中年男人啐一口,恶狠狠道,“你们老娘在时都要对我客客气气,等她没了,几个毛都没长齐的我敢和我叫板?”

    “可怜我这大侄女,嫁过来之后享了一辈子福,没想到老了还引狼入室,招来这么四个祸害!”

    “要不是他们四个,我这侄女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去了?还不是这四个人不吉利?”

    他嗓门洪亮,周边人还一直替他助阵,时不时帮两句嘴。

    “就是!老太太身体好好的,结果他们四个一来就去了,谁知道是不是他们四个祸害害的?”

    “可不是我们冤枉啊,这放在哪一家也说不过去,都是个灾星!”

    “对,就是我还听说你们家四个姑娘也没了,你瞧瞧——四个少爷刚进门,四个姑娘就给他们抵了命,这不是灾星是什么?你这是要害死我们陆家人啊!”

    “你们也不怕哪天自己也没了!”

    这些人耍无赖耍习惯了,好些张开嘴就开始哭号,嚎老太太的、嚎陆家家门不幸的,坐在地上边拍大腿边哭,喊了半天一滴泪都没有,声音却硬生生把其他人的都给盖了过去。一片吵吵嚷嚷,纷乱不休。

    四位少爷都被挟持了,或绑着或拿刀架着,他们不敢乱动,垂着眼睛,只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自己父母,希望他们能来救自己。

    实则四人都并不慌乱。

    不提武功能称得上高强的姜遗光,就是看上去最文弱的杨振松,在经历多次死劫后也称得上身强力壮,寻常三五个人根本困不住他。这会儿也不过是装出被胁迫的样子,想听听这帮人能说出什么东西来罢了。

    一圈人你吵吵我嚷嚷,倒让他们把事情拼凑了个大概。

    领头的中年男人是当初陆老太爷的一个远房堂叔,也姓陆,可关系都不知道远到哪里去了。起初他们主家这一支没起来前,两边从没来往过,后来发家了自然有亲戚凑上来,也包括他们。

    等关系亲近了,连带着他们家也跟着发财。这位堂叔公就动了心思,想让当时陆老太爷的妹妹嫁给他妻子家的一个侄子。虽然这事儿后来没成,但他自觉两家人拉近了关系,平常也常常以亲家身份自居。

    后来陆宝华死了,陆家生出诅咒来,他吓得要死,生怕牵连到自己家。陆老太爷去世后,他更是想办法脱离了这一支族谱——当时有不少人为了保命都这么干,把名字迁出来,还真的保下了小命。

    这位堂叔公眼看着自家儿子孙子都留下来了,重孙子都满地跑了,可他们家里穷啊!

    对比起陆家,滔天富贵却只有一连串姑娘,那有什么用?家产自然是要给儿子的。

    于是这位堂叔公就动了心思,纠结了不少人常常来给老太太献殷勤,今天送点家里的山货,明天送点野味,打的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看就知。

    陆家这一支族谱,他们不上,要保命。

    但是陆家的家业不能没人继承。他们也姓陆,自然是有资格的。

    所以在他们听到陆家竟然收养了四个二十多岁毫无血缘关系的嗣子进门后,一下就炸锅了!

    他们早就把陆家的财产当做了自己的家产,怎么可能容忍外人来瓜分?

    还没等他们找上门让老太太说理,老太太就突然去世了,紧接着又是陆家的四位姑娘接连去世,这下可给了他们借口。

    这陆家新来的四个少爷不是祸害,还有谁是?否则怎么一进门就丧事不断?

    他们留在陆家,那才是会真正造成陆家家破人亡。

    四人听了半天,就听出这么一种陈年旧事来,两方人还在不断扯皮。四位老爷面上还好说,四位夫人可是真真切切的对自己儿子表现出十分的关心,生怕他们受一丁点伤。

    姜遗光也在其中,装着没还手,他脖子上同样架了一把刀,只是稍微擦破一点皮,四夫人就像一只失去了孩子的母狼一样不顾一切地凶狠注视过来。

    “你们要是真敢动手,我敢保证,不光一文钱拿不到,你们也别想走出陆家的大门!”四夫人身量娇小,平日总是笑眯眯的十分和气。

    此时她脸上的神情,从来没有人见过。

    那个手里拿刀的人被她死死瞪着,竟被吓得手一松,刀子差点没拿稳,用力一握,反而划了更深一道。

    姜遗光咬紧嘴唇,哀求地望向四夫人,看得她心都要碎了。

    此时,四夫人目光简直能吃人。

    其他三个不遑多让,要不是害怕儿子受伤,她们早就恨不得让手下人过去,把这些人抓住狠狠地打。

    不管那是什么长辈什么规矩,她们都想杀了他。

    三夫人哭骂道:“别一口一个老太太压我,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以为旁人不知道吗?还不快把刀放下,要多少钱咱们慢慢商量……”

    她的目光一直死死盯住那把刀,但凡那把刀略微移动些许,都叫她提心吊胆好一阵。

    挟持的人发现了她们在紧张,笑得更加猖狂,得意道:“不如先让几位少爷在我们家做做客,到时再送回来。”

    “不行!”大夫人惶恐地叫出声。

    这帮人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鬼!他们眼里只有钱,谁知道他们会把孩子带到哪里去?

    她的孩子……这是她的孩子!

    两方对峙,互打嘴仗,很快挤成一团。混乱中,三夫人似乎看见了什么,猛地瞪大眼睛,下一瞬她便不管不顾地扑过去。

    孟豫听见了刀刃入肉的声音,转身看去,顿觉天旋地转。

    一个人情急之下扑过来要拿刀刺他,三夫人扑过来后,那把刀从背后扎进了她的心口,晕开一大片鲜血。

    下人们惊叫起来。

    “三夫人!”

    “娘!!”

    孟豫听到了自己惊惶的大叫。

    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冲过去一脚将呆住的那个人踹开,力道之大,那人倒飞出去还砸中了两个人才滚在地上,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被他砸倒的人晕头转向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想怎么这个三少爷突然间力气这么大,看那人吐血爬过去一摸他鼻息,更高亢地尖声大叫:“死人了!!死人了!!”

    “陆家三少爷打死人了——”

    孟豫搀着三夫人,眼睛一眨,竟不知怎么的落下泪来:“娘……”

    “我带你回去,我带你找大夫……没事的,没事的……”

    三夫人痛得浑身哆嗦,可她更多是高兴,笑着掉泪珠子。

    要是她没挡,这一刀不是扎在瑄儿身上了?

    三老爷也挤了过来,见状勃然大怒,他与三夫人没什么感情,可还轮不到这些人来撒野!

    于是更加混乱。

    孟豫几乎杀红了眼。

    眼前这一幕……和他父亲死后,一群从没听过名字的亲戚上门争家产的情形何其相似?

    那时……也是娘护着他,有人想把他抱走,娘死死抱着他不让人抢,任由旁人的拳打脚踢落在背上。那群人走了,娘还冲他笑,说幸好她没有让那群人抱走自己的孩子。

    他不再掩饰,劈手夺过一人的柴刀直接砍断那只伸出的手臂,血液喷涌三尺高!

    周围人几乎都吓傻了,凑在灵堂院子外伸头往里看的客人们也惊呆了,哗然声一片。

    李芥注意到后,心里暗骂一声,连忙带着大夫人试图往外跑。

    刚才那群人动手再怎么样也有底线,他先打破了这条界限,接下来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断了胳膊的人抱着断臂嗷嗷惨叫,痛哭流涕。他的血仿佛流进了剩下那帮人眼里,一个个激出了凶性。原本只是做样子的武器全往人身上脸上招呼。

    很快,灵堂边的白幡都染上了鲜红血渍。

    那厢,四夫人揪着刚才敢拿刀横在姜遗光脖子上的人衣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打了他一耳光,打得他半张脸高高肿起,不可置信地瞪着四夫人。那人嗷一声要冲过来又被四老爷和几个下人钳制住,疯狗似的往这边扑。

    四夫人却只是冷冷地厌恶地瞥他一眼,像在看什么垃圾,转身牵着姜遗光小心地往外挤。

    姜遗光跟着走了出去。

    一片混乱,随处可见胡乱打斗。他和四夫人飞快走了。

    临踏出灵堂前,姜遗光回头看了一眼。

    孟豫那边打得更厉害,他好像完全不要命似的,谁上来动三夫人一下他能把那人手砍了。可他身边围着的人也最多,即便下人们想护送他们出来也乱糟糟挤成一团,僵持在原地。

    李芥和杨振松那边还好。

    二十个女孩都蜷缩在角落里,她们不敢跑,怕被人捉住,也不敢掺和进来,不敢求救。

    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里,等眼前闹剧过去。

    他又看见了一扇门。

    玄黑色,紧闭着的大门,门前没有了三娘的身影。

    门又出现了。

    姜遗光猛地转过头不再多看,跟在母亲身后穿过还要看热闹的宾客们飞快离去,心里却一直有一丝异样感挥之不去。

    刚才,他好像看到有个人很不对劲。

    那个人,不对……那个人好像就站在门口……他认识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

    这个念头刚浮现在脑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遗光有点茫然地晃晃脑袋,刚才似乎有什么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逝,他回过神来,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顺从地跟着四夫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