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春狩日(七)
夜风将少年郎宽袖吹得扬起。
两人无声对望谁也没有说话,片刻,卫瑾瑜收回视线与司吏一道走开了。
谢琅跪了一整夜,一直到五更将尽,双膝几要失去知觉时曹德海方从御帐里出来道:“世子快别跪着了陛下让您起来,先回帐休息去。”
谢琅维持恭谨姿态:“陛下慈心,唯慎心领,这是唯慎该受的。”
“唉,世子这话言重了。”
“陛下说了昨日之事贼子蓄谋已久防不胜防无论是世子的忠心还是谢氏的忠心,陛下都从未怀疑过。只是那么多文武官员随行出了这样的事陛下也得做做样子,还望世子能体谅陛下一片苦心。”
谢琅默了默道:“关于袁氏与刺客的事我有些想法想当面向陛下呈禀可否劳公公通传?”
曹德海:“世子要禀什么?”
谢琅道:“此事尚有很多疑点单凭悍匪一面之词,就认定与袁放有关未免有失草率。公公试想,袁放一个逃匿在外的逃犯,自身尚且难保,如何有本事买通山匪犯下这等诛九族的大罪?那些山匪,平白无故又为何要替他卖命?”
“唯慎是担心,遗漏了什么重要线索,让真凶逃之夭夭,反置陛下于危难。而且——”
谢琅顿了顿,竟朝曹德海拱了下手:“最紧要的是,唯慎想要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还望公公成全。”
曹德海忙笑着把人扶住:“世子可折煞老奴了,世子的心情,老奴岂能不理解。”
“只是,眼下陛下正在为袁氏那个二公子袁放大发雷霆,缉凶事宜,已全权交给锦衣卫负责。说句不好听的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袁放若真无辜,天下那么多人,山匪怎么就偏偏将他攀咬出来。招供的那名悍匪,还交出了袁放雇他们行凶的银票,正是出自滇南一家钱庄,天下间哪儿有这么巧的事。若那袁放真敢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别说他自己,整个袁家都要跟着受牵连,那袁老都督的侯爵,怕也要保不住了。家门不幸呐。”
“老奴知道,世子心善,但这等时候,还是莫要触陛下逆鳞了。”
谢琅心一沉,便知此事眼下是暂无转圜余地了,只能由曹德海扶着起身,先回了帐。
雍临在帐中焦灼等了一夜,已经心忧如焚,见谢琅回来,又惊又喜,忙问:“陛下饶过世子了?”
谢琅没理他,径直大步入内,将尚昏迷的袁放从麻袋了揪出来,丢到地上,让雍临弄醒。
袁放被连灌了好几碗迷药,脑子已经快坨成一堆浆糊,睁开眼,晕晕乎乎盯着谢琅,好一会儿,才认出人:“唯慎?”
趁着袁放激动挣扎跳起前,谢琅先一步把人按倒,逼问:“说实话,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袁放茫然:“什、什么?”
谢琅:“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一字虚言,我立刻将你丢出去剁了喂狗。”
袁放被他气势所摄,唯唯点头。
谢琅蹲下身单膝压着人:“第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何会想到逃来上京?”
“我不是与你讲了么!”
谢琅揪起袁放领口便往外拖,雍临变色,不明白世子怎么突然这么大的火气,袁放脸被勒得酱红,不敢高声呼喊,又怕谢琅真翻脸不认人,只能举手小声告饶:“好好好,我说,我说……”
谢琅停步。
袁放:“我负气从营里逃出来后,起初,的确没想过来上京,而是躲在一名母舅家中,后来,是我母舅府上一名幕僚与我建议,让我来上京告御状,直接找督查院鸣冤,揭露裴氏恶行,为那两千名枉死的将士洗刷冤屈,报仇雪恨,我才来了。”
“你躲在那儿的事,可有其他人知道?”
“没有,我小舅素来疼我,怕我回府后,父亲会将我打死,严禁下人说出我藏在他府里的消息。”
说完,袁放不耐烦道:“唯慎,你总问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作甚。”
谢琅没理会,接着问:“第二个问题,那本账册,你究竟是从何处得的,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袁放便道:“我不是都同你交代过了么,是我偷偷潜到裴氏大总管裴安客房里偷出来的。”
“裴安每回到西南,都会住在同一家客栈的丁字号房,我想着既要入上京告裴氏,需要有切实证据才行。那时裴安恰好入了滇南,我打听清楚消息后,便领着营里几个兄弟,趁夜潜入客栈,放迷药将他药倒,取到了账册。”
“那最初裴安手里有账册的消息,又是谁告诉你的?”
袁放愣了下,方道:“依旧是我母舅府中那名幕僚。”
谢琅心已沉了大半,逼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进上京,又是谁帮的忙,谁接应的你?”
袁放用力摇头:“唯慎,你相信我,我真的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到上京的,无人帮忙,也无人接应。那名幕僚,的确提供了两个联络人,让我到上京后与他们联系,但我也留了个心眼,并未全然信任他,离开西南,便乔装改扮,专走山路小路,连客栈都不敢住,若不然,也不会砸折自己一条腿了。”
“此话当真?”
“当真!若有半句假话,我袁承恩愿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琅松手,默了默,道:“现在,你还觉得,你来上京,只是一时冲动么?”
袁放脸色发白,哆嗦着问:“唯慎,你这是何意?”
谢琅转头,看着他,目光只剩冷酷:“从你决定来上京,到你取到那本账册,再到你最终踏入上京城门,一切,都是个精心布置的圈套而已。”
一个要让袁氏阖族都死无葬身之地的圈套。
袁放就算作战不力,被褫夺军职,至多也只是除掉袁氏一个没什么大威胁的子弟而已,根本伤不了袁氏根基。
可袁放叛逃,捏造账册,诬陷裴氏,甚至因心怀怨恨,行谋逆弑君之事,却足够巅峰整个袁家。
别说袁霈一辈子的赫赫战功,就是三个袁霈,三辈子的战功,也根本保不全袁家。
幸而袁放未入督查院,入了督查院那一刻,才是袁放真正的死路。
他以为裴氏在督查院外布了重重眼线,是阻止袁放走进那道门,恰恰相反,他们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袁放入那道门。
袁放前脚进了督查院,后脚裴氏便会跟着去鸣冤。
届时,诸罪加身,袁放死无葬身之地。
谢琅起初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怀疑,直到昨日皇帝遇刺、山匪将袁放给攀咬出来。
袁放既是秘密潜逃入京,裴氏怎么可能那么快得到消息。除非,裴氏一早就料定了,袁放一定会来上京。
袁放雇凶行刺皇帝之事,更是荒唐至极。
一则,袁放若真有谋逆之心,便不会历尽艰辛乔装入上京,把一本假账册当宝贝,心心念念要入督查院鸣冤。
二则,袁放若真有雇凶谋逆的本事,也不至于落魄成眼下这般模样。
到底是他大意了,怎么就没想到,那样重要的账册,裴氏怎么可能让裴安随身携带。就算裴安真有急事要带着,又怎么可能轻易让袁放偷走。
皇帝遇刺,是裴氏给袁放的最后一击,也是致命一击。
然而裴氏是如何笃定袁放就在猎场里的。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袁放从苏宅逃出后,便暴露了踪迹,被裴氏眼线发现。裴氏顺水推舟,设下如此歹计。
然而还有一件最令人费解的事。
裴氏既打算用这种手段将袁家斩草除根,上一世为何没动手。
上一世袁放逃出西南后,便不知所踪,难道是因为没有他这个故交在上京,所以半路上改了主意?
这间隙,雍临已将外面情况简单讲与袁放。
袁放至此也幡然醒悟,明白自己是被人当做对付袁家的靶子利用了,既悔恨又愤怒,最后只能放下所有尊严,抓着谢琅衣摆哀求:“唯慎,你救救我,我不甘心啊。”
谢琅道:“裴氏既笃定你在猎场里,只怕天亮之后,锦衣卫就会开始搜帐。”
雍临也正担忧这个问题。“袁公子待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可世子如今也是待罪之身,无法随意离开营帐,又如何带袁公子离开。”
袁放颓然绝望:“到底是我连累了你。”
谢琅忽问:“你确定,裴氏有倒卖军粮,暗中盗采朝廷银矿的恶行么?”
“千真万确!此事在西南甚至不是什么秘密,只因裴氏势大,无人敢说罢了。”
说罢,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破烂的羊皮纸,展开给谢琅看:“这上面用朱笔标注的两处地方,便是其中两处银矿所在。”
大渊国法,所有矿产无论类别,结归朝廷所有,盗采银矿,多半是为了私铸银钱,是谋逆大罪。
“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我逃跑路上自己画的。”
“你亲眼见过这两处矿场?”
“不仅见过,还与里面的杂役交谈过。”
谢琅沉吟须臾,道:“既如此,兴许,还可以搏一搏。”
“你可是设法带我去见顾凌洲,让督查院派御史去西南查?”
谢琅摇头:“那是正常途径,太慢了,你如今担着谋逆罪名,别说见顾凌洲陈情,只要露面,恐怕就会立刻落入锦衣卫之手。”
“那如何搏?”
谢琅道:“若裴氏真有谋逆之心,这世上,除了顾凌洲,有一人,会更愿意出手帮你。”
只是这事要成,还要看另一个人愿不愿意帮他。
谢琅罕见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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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凌洲前半夜守在御帐,后半夜回到帐中处理公务,一直到五更末时,方批复完最后一道急文。
短短三月之间,圣驾两次出宫便接连两次遇刺,顾凌洲心头沉甸甸的,眉间亦堆满繁杂思绪,正觉疲累,旁侧便递来一盏清茶。
他接过饮了一口,茶味冲淡,入口却馥郁,流过喉间,让人不自觉耳目一清。转头,就见着素色大袖宽袍的少年依旧恭敬侍奉在侧。
顾凌洲搁下茶盏,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片刻吧。”
卫瑾瑜应是,起身退下了。
随身侍奉他起居的顾府老仆笑道:“这位卫氏的三公子,倒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陪阁老熬了这一夜,也没见丝毫懈怠,方才见阁老困倦,还知道主动去给阁老烹茶。”
“外人都说阁老严苛,可老奴知道,阁老并非苛责的性子,怎么对这孩子,倒是格外严格,连句褒奖也没有。”
顾凌洲没有说话。
转问:“圣上那边如何了?”
“御医一直彻夜守着,应无大碍。只是,因为袁家的事,圣上又动了一次肝火,也是不易。”
“说来这袁大都督也是可怜,一生为国征战,一世英名,怕是要毁在这位二公子手里了。”
顾凌洲凝神未语。
起身之际,忽看到案头搁着的之前未翻完的一册兵书,待无意瞥见书页上的内容,他视线倏一顿,问老仆:“之前本辅是看到这一页么?”
老仆笑道:“这是阁老自己的书,老奴如何知晓。”
顾凌洲看着书页上“借刀杀人”四个章节大字,若有所思。
阁老们的营帐紧邻御帐,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衣卫严防死守着,除了阁老本人,其他人进出都要出示令牌。
外面夜色正是浓黑,卫瑾瑜出示过令牌,出了帐,往御帐方向瞥了眼,见外头空地上已经无人,方一路踩着月光,往自己居住的营帐走去,快到时,突然被一只手拉进了黑暗角落里。
“是我。”
谢琅拉开蒙面面巾,道。
卫瑾瑜打量着他一身夜行衣装束,冷笑:“殿帅大人是改做贼了么?”
“说吧,什么事?”
谢琅:“能不能带我去见你祖父?”
卫瑾瑜也不问因由,冷冷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自己去便是,为何要我带。”
“这个时辰,只有你这个卫氏嫡孙,可以名正言顺找他。”
卫瑾瑜狐疑看他一眼:“为何非要这个时辰?”
谢琅只能实话实说:“袁放眼下藏身在我帐中,他手中握有裴氏谋逆的重要证据。等到天亮,锦衣卫很可能会搜帐,我必须赶在天亮前见到你祖父。”
卫瑾瑜沉默片刻,道:“我早说过,此事我帮不了你,也无法帮你。”
谢琅皱眉:“你只需引个路,带我去见你祖父即可,此事,绝不会影响你的前程,便只是如此,你也不愿帮么?”
卫瑾瑜羽睫扬起,极淡笑了下:“你找我,应当不止是因为我是卫氏嫡孙吧。你找我,还因为我手中有通行令牌,可以在营中自由通行。”
“且不论袁放是涉嫌谋逆的嫌犯,你如今也是待罪之身,按理,是不能出营随便走动的。阁老们的营帐,紧挨着御帐,守卫之森严,你是知道的。你能保证,我们一路行去,你不被人发现踪迹么?”
“你说不会影响我的前程,可顾凌洲规矩森严,我若是拿着督查院的令牌以公谋私,被他发现,轻则受罚,重则革职。让我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冒这个险,不可能。”
“若我保证小心行事,绝不牵累你呢?”
“你如何保证?”
谢琅咬牙,深吸一口气。
“卫瑾瑜,你便如此不通人情么?”
卫瑾瑜与他对望片刻,淡淡道:“我早说过,我便是如此不通人情之人。”
“谢唯慎,是你自己认不清事实而已。”
好在来之前已经做了足够心里预期。
谢琅点头:“行,算我唐突。”
卫瑾瑜没说什么,背手靠在角落树干上,看他一袭黑衣,转身,迅速隐入夜色深处。
“世子?”
谢琅避着守卫,行了一段路,忽听身后有人唤。
回头,意外发现苏文卿披着件外袍,站在夜色里。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世子若信文卿,不如进帐说吧。”
苏文卿道。
又道:“世子放心,与我同住之人,皆是赤诚可靠的好友。”
营中到处都是来往巡查的守卫,谢琅终是点头,趁着守卫刚巡过去的空当,随苏文卿进了帐。
见帐中另外二人,是孟尧和魏惊春,便也放下心来。孟尧之正义赤枕,上一世,他是见识过的。
帐中点着油灯,孟尧和魏惊春都在沉睡。
两人轻脚走到里侧坐下,苏文卿倒了碗茶过来,问:“世子可是在为袁二公子的事发愁?”
谢琅意外:“你如何知道?”
苏文卿笑了笑:“是前日午饭时,我在营中偶遇雍临将军,他悄悄与我说的。此事皆因我多嘴而起,世子切莫贼怪雍护卫。”
谢琅已猜到,便也直言:“眼下的确有些棘手。”
苏文卿道:“其实要对付裴氏,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与去督查院鸣冤相比,最好的法子,是借助卫氏之手。世子何不试着去找一找卫悯?”
谢琅听出些言外之意。
“你有法子现在见到他?”
苏文卿点头。
“前日宴后,卫悯曾吩咐我整理一批颂文,并给了我一块手令方便夜间通行,说是圣上着急要看,整理完随时呈予他,如果世子需要,我可以以此为理由拜访他。世子只需装作与我偶遇同行便是。有卫氏手令在,守卫不会阻拦。”
谢琅默了默,忽道:“此事一个不慎,可能祸及你自身,你也愿意么。”
苏文卿又是淡然一笑:“若说丝毫不怕,世子恐怕也不信,然袁老将军一心为国,若真能帮到袁家,是文卿之幸。”
一刻后,苏文卿捧着一沓颂文来到卫悯帐前,向守在外的锦衣卫说明来意,并出示手令。
守卫进去禀报,不多时,帐内便亮起了灯。
卫悯披衣坐于案后,吩咐:“叫他进来吧。”
片刻后,卫悯抬头,意外看着站在苏文卿身旁的人,不掩诧异:“唯慎?”
“是。”
谢琅躬身行礼,道:“有桩急事求见首辅,路上恰好遇见苏大人,不得已蹭了他的手令过来,还望首辅勿责怪于他。”
卫悯便问何事。
谢琅道:“能否请苏大人暂避?”
卫悯点头,说:“文卿,你先去帐外等片刻。”
苏文卿应是退下。
谢琅方从袖中取出一物,道:“这是今夜有人以暗箭射入唯慎帐中的,事关重大,且事涉裴氏与嫌犯袁放,唯慎不敢擅自定夺,请首辅过目。”
卫悯取过,发现是一块绢布,待展开,看清绢布上的内容,微微变色。
“射箭之人呢?”
“已经擒获,他自称是袁霈之子袁放,但唯慎不敢确认,只将他暂押在帐中,赶来见首辅。”
卫悯沉吟须臾,道:“务必把人看好,剩下的事,本辅来办。”
第052章 春狩日(八)
然而到底晚了一步。
谢琅正要退下便听外面忽然哨声长鸣,传来铺天盖地的“抓刺客”的声音。
谢琅迅速转身出帐,只见整个营地里灯火通明手执火杖的锦衣卫正往御帐方向急涌而去。
强烈的不安预感在心口蔓延,谢琅再顾不得许多,飞身掠去一看包围圈中央袁放披发跣足手中握着一把长刀,神色癫狂,正发了疯一般往御帐内狂奔。
利箭从四面八方射去。
袁放扑倒在地,身上插满箭,口齿涌着血双目圆睁手中刀砰然坠地但仍抬着一只手死死瞪着摇曳的明黄锦缎制成的御帐帐门,两颗眼珠子似要瞪出来。
“陛、陛下……”
“袁氏……冤……”
那只抬着的手最终垂落在地。
袁放倒在血泊中似有所觉般垂死之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慢慢扭过头看向谢琅所在方向。
寒意自脚底蹿上直透肺腑谢琅浑身僵硬要走过去,被一只手拉住。
转头便对上苏文卿焦急的脸。
苏文卿朝他默默摇头。
谢琅咬牙,浑身都颤抖起来,深吸一口气,挣开苏文卿的手,朝着袁放尸体所在大步走了过去。
“谢指挥?”
围在外侧的锦衣卫露出狐疑神色。
谢琅视若无睹,俯下身,将袁放捞起。
袁放身体温度正在迅速消散,昭示着这真的已经是一具绝了气息的尸体,袁放大睁的双目里,尽是冰冷恨意。
谢琅如坠冰窟,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唯慎,明日赛马,这头筹我是拿定了,你且把酒钱备好,等着请我吃酒吧。”
“唯慎,春深巷里新开了一家酒坊,当垆卖酒的娘子十分貌美,明日操练结束,一道去沽酒如何。”
“你也应当适当注意下穿着打扮,总这样糙着,哪家小娘子肯嫁你。”
“……”
年少时纵马长歌的情景历历在目,一字一句,一笑一语,皆如利刃剖入心口。
御帐内终于起了动静,曹德海扶着天盛帝步出帐外,天盛帝臂上缠着绷带,披着件明黄披风,震惊望着眼前情景,问:“这是怎么回事?”
负责值守的锦衣卫正要答,谢琅先一步放下袁放尸体,跪地,一字一顿道:“嫌犯袁放,意图擅闯御帐,已经伏诛。”
“袁放?!”
天盛帝看向地上浸在血泊里的尸体和半面染了血的刀,愕然说不出话。
曹德海则环顾一圈,跳脚大怒:“你们是如何当值的,竟然让嫌犯持刀闯到御帐前!”
所有在场锦衣卫皆齐刷刷跪地请罪。
谢琅接着道:“嫌犯行为反常,方才气绝时,口呼冤枉,与臣说,他有冤情要与陛下诉。”
“谢指挥使在说笑吧!”
一道声音陡然响起。
帐中大小官员听闻动静,已经纷纷起身过来围观。说话的正是裴氏家主,工部尚书裴行简。
“嫌犯若要鸣冤,该带着状纸才是,怎会发了疯一般持刀砍人。他哪里是要同陛下鸣冤,分明是要取陛下性命!谢指挥使,你身为殿前司指挥使,遇到这等事,不立刻将嫌犯就地正法,护圣驾周全,反而听信嫌犯狡辩之词,是何居心。还是说,谢指挥与这嫌犯是旧识,才如此回护。”
裴行简端着宽袍袖口,眼梢含着冷笑道。
谢琅并不理会,依旧望着天盛帝。
“然嫌犯气绝前,的确是如此同臣说的,嫌犯还曾用暗箭往营中送血书,诉其冤屈,陛下可以问首辅。”
说话间,卫悯已然一身仙鹤补服,来到了御帐前。
“陛下。”
卫悯俯身行礼。
“太傅不必多礼。”天盛帝急问:“方才唯慎所说血书,究竟怎么回事?”
“哦,血书是有,不过是嫌犯心中不忿,一些对陛下不敬的胡言乱语而已。”卫悯神色闲淡,道:“唯慎年少不经事,发现之后,不敢惊扰圣驾休息,才将东西先呈与老臣阅览,望陛下恕他鲁莽之罪。”
“陛下伤势未愈,那等东西,还是不看为好,老臣便做主让人烧了。”
谢琅霍然转头,难以置信望着卫悯,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直到指缝流出血。
锦衣卫很快将袁放尸体抬走清理,天盛帝亦由曹德海扶着回帐休息。
空荡荡的大营外,很快就剩了谢琅一人。
雍临寻过来,忍着眼底泪意,低声道:“世子爷,您不该留在这里,回去吧。”
谢琅抬头,素来锐利的眸里,竟透着茫然。
“是我错了。”
他低声笑起来。
“大错特错。”
明明已经活过一世,他竟然还天真的相信,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天下,还有公道正义可言。
裴氏没有错,卫悯也没有错。
是他错了。
雍临恳求道:“世子,您别这样,属下害怕。”
“我没事。”
谢琅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那双琥珀色眸里,已恢复惯有的冷酷与锐利。他偏头,看了眼地上未干涸的血迹,等胸腔里终于能吸进新鲜气息,包括空气里弥散的血腥气,方一抚袍摆,站了起来。
进了帐,雍临红着眼道:“世子离开后,袁二公子虽有惶恐,但情绪尚算稳定,一直老实坐在案后等世子回来,中间还与属下说了很多贴心话,谁料锦衣卫换防时,袁二公子突然发了疯一般冲出帐去,还夺了锦衣卫手里的刀。”
谢琅忽问:“他今夜都吃过什么?”
“就是锦衣卫送进来的寻常饭菜,属下也吃了。”
“还有其他入口的东西么?”
“这……没有了,无论水还是饭菜,都是统一配送,若真有问题,属下不可能没事。世子是怀疑什么?”
谢琅也不知道。
但袁放突然发疯,显然不正常。
谢琅:“你现在就去打探,他们把袁放的尸体丢到了何处。”
雍临会意,立刻出帐去办了。
老仆亦第一时间将外面发生的事禀报给了顾凌洲。
“那袁二公子,也不知怎么就发了疯一般,提着刀往御帐里闯,听说还砍伤了两个锦衣卫,所幸没酿成大祸。”
顾凌洲沉默不语。
老仆自顾嘟囔:“说来这事儿也真是蹊跷,弑君也没见过这种弑法,这不是活腻歪了纯找死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疯魔成这样。”
“阁老方才还说昨日刺杀之事疑点重重,要找陛下说一说凶手的事呢,这下,也不必再辛劳过去了。”
“这位袁二公子,连提刀闯御帐这种糊涂事都能干出来,雇几个匪徒,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顾凌洲自于案后坐了,道:“取纸笔来。”
老仆询问:“阁老是要?”
顾凌洲叹口气:“子孙不肖,好歹让袁霈能安度晚年。本辅要给陛下上书。”
春狩惯例三日,是本朝太.祖定下的规矩,凶手既已伏诛,第三日狩猎照常进行,只是皇帝受伤,未再亲自下场参与。
但天盛帝仍设了彩头和恩典,鼓励众官员积极参赛。
谢琅毫无意外拔了头筹,整整几大车的猎物,玄虎卫连同内宦搬运了小半个时辰才搬完,并还捕得九色鹿一头,献于天盛帝。
九色鹿素来被视为吉祥之兆,天盛帝大喜,命人将鹿带下,好生照料,明日随圣驾一起带回宫中,放入珍兽园中喂养。
并笑着同谢琅道:“朕说了,拔得头筹者,除了三百赏金,还能得一额外恩典,卿想要何恩典,不妨说来。”
一时,场中众官员目光都汇集到那身量优越,一身玄色蟒袍的少年郎身上。
谢琅单膝着地,恭行一礼,道:“此次陛下遇险,皆因臣失职之过,臣不敢讨赏,倒着实有一心愿,望陛下成全。”
天盛帝便温和问是何心愿。
谢琅道:“圣驾有惊无险,全赖章指挥使关键时刻舍身挡在陛下身前,臣请求陛下将章指挥使官复原职。”
“此外,臣自请革职,戴罪立功,恳请陛下,允臣留在此地,配合当地守将剿灭南郊匪患后,再行回京。”
众臣闻言,皆是惊愕不已。
一则,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因着国子学事件,停职已久,眼下应当在府中闭门思过才是,何时舍身救驾了?
二则,殿前司指挥使,正三品的武官,天子近卫,多少世家子弟求都求不来的美差事,这位定渊侯世子,竟然自请革职,说不要就不要。
真是年少轻狂且无知啊。
而且,南郊匪患,那是由来已久,出了名的凶悍难缠,凡是自告奋勇前去剿匪的将领,皆是损失惨重,有去无还,在此地驻扎的京南大营,营盘凋敝,地广兵稀,穷得狗都不待见来,早就一盘散沙,只要有点门路的,都不愿意被调到此地戍守。
战功半点捞不到,还要三天两头被悍匪打劫。
要不是南郊是太祖钦定的猎场,春狩也不会冒险在此地进行。
这定渊侯世子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去啃这块硬臭骨头。
天盛帝神色数变,最终有些难为情叹道:“既然话已说到了这里,朕便也不再瞒着诸卿了,昨日舍身救朕的,的确是章之豹不错。”
言罢,朝身后道:“章指挥,还不将你的真面目露出。”
立在天盛帝身后的铁面侍卫应是,伸手摘掉银面,露出一张眼角爬着伤疤的脸。
惊呼声四起,章之豹面朝天盛帝,衣摆一扬,单膝跪地:“罪臣叩见陛下。”
众臣意外,没料到那一直随侍在天盛帝身侧的神秘铁面侍卫竟真是久不露面的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不由神色各异。
天盛帝又凝目看向谢琅:“朕既允许了你恩典,自当应诺,只是,剿匪可是个辛苦又危险的活儿,唯慎,你当真想好了?”
谢琅伏地:“求陛下成全。”
“便是从最低阶的武将做起,你也愿意。”
“臣愿。”
天盛帝看向下首端坐的卫悯:“首辅的意思呢?”
卫悯起身,神色不显道:“封官授将,自由陛下做主。”
天盛帝点头,道:“唯慎,朕便封你为京南大营从五品武毅将军,全力配合张大将军,及早肃清南郊匪患。”
有了野味,午宴自然是吃肉喝酒。
次辅韩莳芳笑着起身道:“陛下,盛筵难得,依臣看,不如让今年的新科进士们作诗助兴以记盛事如何,听闻今年进士里,可有不少擅作诗文的大才子。”
天盛帝欣然道:“韩相这个主意好。”
“这样吧,朕亲自出二百金做彩头,作得好的,朕另有重赏。”
语罢,竟真命曹德海捧出二百金,用红布封着,放到了御案上。
韩莳芳道:“既如此,臣也愿意出一百金,作为彩头。”
又看向另外两人:“首辅,青樾,你们出多少?”
卫悯与顾凌洲于是也各出了一百金。
天盛帝笑着说:“既如此,所有诗文,便由三位阁老一起评断,得头筹者,得二百赏金,剩下的三百金,前二十名内,人人有份。”
曹德海立刻领着内宦们将笔墨纸砚分发下去。
写诗作赋,对进士们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或伏案或席地作诗的新科士子身上。
内宦们在席间游走,将众进士作好的诗词收集起来,呈递给天盛帝和三位阁老阅览。天盛帝笑道:“朕不过看个热闹而已,究竟哪一篇更胜一筹,还得三位阁老评判。”
诗文不同考试,都是要署名的。
传递一圈后,首辅卫悯率先抚须道:“要论最佳,当属苏文卿这篇《凤凰台怀古》,意境雄浑,无出其右。”
凤凰台,正是南郊猎场一处前朝古迹,以凤凰台为题,既应景又切题,可谓匠心独运。
韩莳芳笑着颔首。
“首辅所言不错,这首《凤凰台怀古》,的确风骨峥嵘,毫无文弱之气,教人眼前一亮。不过,我看瑾瑜写的这篇《庶人歌》也十分不错,旁人都是写景写情写盛筵之欢娱,唯独他落笔清奇,以庶人为题,倒也符合陛下爱民如子之心。”
卫悯面上无甚波动道:“竖子无知,卖弄笔墨罢了。”
“首辅就是太严厉了。”
韩莳芳转望向顾凌洲,笑吟吟问:“青樾,依你看,哪篇最佳?”
一时间,所有视线都凝在顾凌洲身上。
因顾凌洲的意见,将直接决定头筹的归属。
苏文卿出身寒门,又是本届新科状元,两月之后即将入职督查院。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则已经进了督查院,还担着司书一职,自两人同中会元起,便是两虎相争的势头。
而关于卫瑾瑜六科全满入督查院之事,这阵子众官员私底下也早就议论烂了。
谁不想看看,顾凌洲到底偏向谁。
几个围在苏文卿身边的进士不屑议论:“一个世家嫡孙,却写什么庶人歌,这不是摆明了故意迎合阁老喜好么。那点子心思,以为谁看不出来。”
“谁说不是,我看多半要如两个会元一般,出两个头筹了,首辅就坐在旁边,阁老就算再喜文卿的诗,也多少要给卫氏一个面子。”
这个观点得来大部分人认同。
因而对于最终结果,众人倒也没多少兴趣去猜了。
而席上,顾凌洲也终于徐徐开口:“依本辅看,《凤凰台怀古》确是难得佳作,《庶人歌》却风骨奇秀,更胜一筹。”
一众进士都震惊傻了眼。
万万没料到,顾凌洲竟会点一首卫氏嫡孙的诗作头筹。
卫瑾瑜上前领了赏金谢恩,便坐回席上。
一旁,谢琅自斟自饮,对于周围欢娱气氛充耳不闻。
回程路上,卫瑾瑜依旧跟着顾凌洲的车驾侍奉笔墨。
午后山间突然飘起细雨,便是马车也颠簸难行,顾凌洲正握着一份文书出神,忽听外头传来嘈乱,便问:“出了何事?”
司吏在外禀:“回阁老,山道泥泞,是一位大人不慎坠了马。”
“哪一位?”
“今年的新科状元,翰林院编修苏文卿,也就是快要转入督查院任职的那位苏大人。”
顾凌洲沉吟须臾道:“让他上车来吧。”
第053章 金杯饮(一)
司吏应是自去传话。
卫瑾瑜平静将宣纸铺到案上,因突然想起,上一世苏文卿和顾凌洲的师徒情谊,似乎就源于春狩途中,苏文卿的一次意外坠马。
上一世也是这般听到苏文卿坠马消息后顾凌洲出于对未来下属的关怀之心直接让苏文卿上了马车,搭乘他的阁老车驾回京。
一路上二人相谈甚欢。
苏文卿关于吏治关于法治甚至关于如何平衡世家与寒门关系的观点与论调得到了顾凌洲极大认可。
入京分别时,顾凌洲破例送了苏文卿竹尺一把,勉励其勤勉上进,勿失君子气节一时在学子间传为美谈。苏文卿明确拒绝卫氏招揽、要入顾凌洲门下的消息也是从那时传出后来顾凌洲殉城而亡苏文卿仍将这把竹尺带在身边作为对恩师的缅怀。
思绪被打断,因马车车门自外打开山风混着冷雨扑打车帘苏文卿一身青色官袍,由司吏扶着自外弯身进来了。
“衣冠不整羞见阁老。下官谢阁老体恤给阁老添麻烦了。”
苏文卿袖袍皆湿额上渗着汗珠半身沾着泥泞显然是坠马所致。进来后,不顾伤势直接展袍跪落行礼,一行一止,无可挑剔。
顾凌洲道:“你腿上有伤,就不必多这些虚礼了。”
“谢阁老。”
苏文卿起身,又与跪坐在一侧的卫瑾瑜见礼:“卫御史。”
两人同中会元,素日却无交集,这算是私下里第一次会面。
卫瑾瑜起身还礼。
坐定后,司吏进来给三人各奉上一盏热茶。
外面山雨霖霖,车厢里茶香袅袅,安静沉寂。顾凌洲提笔要继续书写时,忽瞥见苏文卿右腿侧官袍下渗出的血色,面色微一变:“受了外伤?”
苏文卿本咬牙隐忍,闻言松开齿,恢复常色,恭声答:“回阁老,些许小伤而已,无碍。”
“既已出了血,怎能算是小伤,掀开衣袍,让本辅看看。”
苏文卿只能照做。
卷开裤管,只见那右腿小腿上,竟是一条血淋淋足有两指长的口子,看样子是被山间利物所伤。
顾凌洲年轻时掌军,对各类外伤见多识广,当即道:“山间道路污泞,这样深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很可能会感染赃物,引发炎症。可惜本辅车中也只有寻常的外伤药,只能帮你简单包扎一二。”
苏文卿羞惭道:“下官给阁老添麻烦了。”
顾凌洲已自药箱里取出一瓶外伤药和一块干净的布巾。
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瑾瑜这时忽道:“不如让下官为苏大人处理一下伤处吧。”
顾凌洲微有意外:“你会处理外伤?”
“略知一二。”
卫瑾瑜起身,取了布巾和伤药,来到苏文卿面前,道:“可能有些疼,苏大人忍一下吧。”
苏文卿沉默看了面前芝兰玉树的少年郎片刻,笑着点头:“有劳卫御史了。”
“不客气。”
卫瑾瑜先握起布巾,蘸了些清水,一点点将伤口附近血污清理干净,接着撒上伤药,等一层伤药渗透完,又撒上第二层,方取了干净白叠布,将伤处仔细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堪称熟练。
顾凌洲在一旁沉默看着,意外愈甚。
少年这模样,倒像是经常做这种事的,手法之专业熟练,简直和军营里的军医有一比,一个世家子弟,怎还懂这些东西。
之后一路无话,一直到傍晚,马车方姗姗驶入上京城门。
顾凌洲念及苏文卿腿上有伤,特意让车夫转道送其到清水巷巷口。
“阁老,到了。”
车夫在外禀。
苏文卿抚起身朝顾凌洲谢恩请辞,便由及时赶来的苍伯扶着下了车。
“这位顾阁老,倒真是一位体恤下属的好人。”
苍伯望着已经辘辘驶走的车驾感叹,接着又心疼地看向苏文卿的腿:“公子伤势如何?严重么?”
“无事。”
苏文卿淡淡道了句,一直凝视那车驾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方转身道:“回吧。”
卫瑾瑜则径直回了谢府。
雍临正和孟祥一道,为谢琅收拾往京南大营赴任的行囊。谢琅本人则坐在南窗榻上,手里拿着块布巾,正不紧不慢擦拭着搁在膝上的刀。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卫瑾瑜自去书案后忙自己的事,一直到孟祥在外禀行囊已经收拾完毕,谢琅方收起刀,大步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忽又停了下来,道:“那三百赏金,我已放在案上,你自用。”
卫瑾瑜头也不抬道:“我不需要。”
这算什么,补偿么。
卫瑾瑜觉得有些好笑。
谢琅整张面隐在幽暗里,道:“一码归一码,那日猎苑里的恩情,我记着。以后有机会,会报答你。”
卫瑾瑜笔停了下,依旧没有抬眼,只淡淡道:“不必了,权当我们扯平了吧,之前你也帮了我不少,自此之后,咱们互不相欠。”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谢琅问。
卫瑾瑜想了想,道:“你若不急,请稍等片刻。”
谢琅没动,算是默认。
卫瑾瑜搁下笔起身,自书架上取下一只匣子,摆到南窗下的小案上,同谢琅道:“我们谈谈吧。”
他说得郑重,谢琅便展袍坐了回去。
这是他们第二次于这方榻上面对面而坐。
烛焰光芒在中间跳动着。
卫瑾瑜垂目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封折叠着的文书,展开,推到谢琅面前,道:“这是和离书,我已签过字,也画过押,放在我这里已无意义,便由你来保管吧。等到日后时机合适,圣上允准,你直接签字画押便可。”
谢琅怔了下。
卫瑾瑜道:“这便算是我们的私下约定吧。”
“之前我所说合作条件,一并废止,从今往后,除了夫妻之名,我们互不相干,也互不干涉。”
“那三百金,你若非要留下也可,以后逢年过节,需要与卫府或宫里打交道,我会替你备份礼品,直到我们顺利和离。”
谢琅望着那张纸,心口竟不受控制抽疼了下。
卫瑾瑜只将匣子收起,没再说只言片句,便起身往书房走了。
“世子?”
孟祥询问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琅默坐,双目盯着案面,半晌,起身将那份文书纳入怀中,大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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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卫瑾瑜趁着难得的休沐机会,进宫探望太后。
太后气色看起来甚佳,由卫瑾瑜亲自喂着吃完药,一双慈目,认真打量着少年脸庞,良久道:“瘦了。”
“哀家听说,你现下在给那个顾凌洲当司书,是不是他要求太严厉,苛责了哀家的孙儿。”
卫瑾瑜道:“有皇祖母在,谁敢苛责孙儿。”
太后叹口气:“这种好听话,也就你哄哄哀家。”
穗禾送来茶点,卫瑾瑜用刀切成小块,喂着太后吃了几口,太后忽又笑盈盈问:“你和谢家那个小子,近来相处的如何?哀家听说,昨日猎场,他主动求皇帝革了他的职,要入京南大营去剿匪,南郊本就偏僻,又进了军营,岂不要经常不着家?南郊匪患,遗留已久,岂是那般容易剿灭的,不过,他有决心舍弃体面光鲜的天子近卫身份,去京南大营摸爬滚打,倒是令哀家刮目相看。”
卫瑾瑜放下糕点,朝太后伏跪下去。
太后吓了一跳。
“好孩子,有话好好说,这是作甚。”
卫瑾瑜:“孙儿想求皇祖母一事。”
太后忙点头:“你说。”
“请皇祖母开恩,将顾女官与李女官调回宫中吧。”
太后神色数变,抬手,将穗禾也屏退后,方问:“这是为何?”
卫瑾瑜抿了下唇,平静道:“其实之前是孙儿说谎欺骗了皇祖母,我们之间,素日并无太多交集,彼此也不怎么了解,此前种种,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这桩婚事,无论于孙儿还是于他,皆是囚笼束缚。如今孙儿已顺利通过科考,入督查院就职,已经不需要再凭借这桩婚事谋取前程,也不需要靠谢氏保命。所有功名前路,孙儿会靠自己去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孙儿与此人本就是陌路人,并不想再有太多纠葛,届时反生怨隙。”
“是孙儿不孝,让皇祖母忧心了。”
太后自然已经猜到几分,闻言,伸手将少年扶起,目中只剩怜惜:“傻孩子,这桩婚事,本就是卫氏以势相逼,一封圣旨,强按着他头答应的。你们若处得来,自然是好,若处不来,也是再正常不过。皇祖母原本想着,你自小孤苦伶仃的,若能有个可信任可倚仗的人在身边,凡事有商有量,等皇祖母百年之后,你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连个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你们相处不来,并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跟皇祖母道歉。皇祖母是心疼你啊,孩子。”
卫瑾瑜道:“孙儿明白皇祖母苦心,只是,孙儿有自己的打算,也并不想仰人鼻息而活,请皇祖母相信孙儿。”
“如今孙儿在这世上,只剩皇祖母一个亲人,也请皇祖母为了孙儿,保重身体。”
太后抚着少年手背,连连点头。
“好孩子,你放心,哀家还要替先帝好好守着这江山呢。在真正完成先帝嘱托前,哀家不会比他们任何一个先离开的。”
“只是话已至此,有些话,哀家也必须要说与你听。”
“你入督查院,是抱着什么心事,哀家是明白的。可前路艰险,好孩子,你也要顾念着外祖母,万事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冒进。”
“然你若真有必须要做的事,也不必怕,大胆去做便是,皇祖母会永远是你最坚实的靠山。”
“那两名女官,你也不必担心,明日哀家便将她们召回。”
穗禾照旧送卫瑾瑜出殿。
行至僻静处,穗禾见左右无人,方从袖中取出几张纸,迅速塞到卫瑾瑜手中,低声道:“这是奴婢设法从太医院弄出的药方,这半年来,张院首总共为太后调整过三次方子,全部都在这里了。这阵子,奴才也依着公子嘱托,没让那些药再进太后的口,每回太医院的人将药送来,奴婢都会偷偷把药倒掉,用事前备好的药替代。太后她老人家心如明镜,却也没有多问过奴婢。”
“可如此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因再过三日,张院首又该来给太后请平安脉了,届时只怕会发现端倪。”
卫瑾瑜点头,将方子纳入袖中收好,便出宫去了。
离宫后,卫瑾瑜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到车马行佣车去了一家名叫济春堂的医馆。
半个时辰后,卫瑾瑜从馆中出来。
少年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宽袖随风鼓动,手指紧攥着袖口,双眸定定望着天边火烧一般的晚霞,许久不动。
“公子可要坐车?”
有路过的车夫热情问。
卫瑾瑜点头,说了目的地,弯身进了车里。
雍王府,雍王萧楚桓咬牙切齿问:“你说谁来了?”
“卫……卫三公子。”
仆从战战兢兢禀:“人就在府门口站着呢。”
“他竟还敢来!”
萧楚桓气得浑身发抖,牵动伤势,险些没从床上滚下来,一口牙几乎要咬碎。
仆从越发惶恐问:“可、可要奴才把人请走?”
“不,不能让他走。”
萧楚桓连嗓子都哆嗦了起来。
“让他进来!让他进!”
卫瑾瑜进了屋,无视萧楚桓宛喷火的眼睛,只淡淡问:“殿下确定,要让闲杂人听到我们的谈话么?”
萧楚桓忍气一摆手:“都退下。”
屋里很快就剩下二人,萧楚桓方问:“何事?”
卫瑾瑜嘴角一牵。
“看来,我们将来合作会很愉快。”
萧楚桓额上青筋直接爆了起来。
忍无可忍道:“卫瑾瑜,你真当本王不能将你如何么!”
卫瑾瑜道:“废话就别说了,眼下,需要你做一件事。”
这种命令的语气让萧楚桓肺都要气炸。
然而如今命脉捏在对方手里,他又不得不屈从。
三日后,自春狩之后就一直闭门养病的雍王萧楚桓因为思念祖母,抱病入宫探望太后,雍王纯孝,亲自为太后试药,结果当夜回府后竟高热不止。
雍王大怒,派人查验药方,竟意外发现太医院院首张斌前后为太后开的三张药方里,竟含有相克药物。
雍王突然发热的原因虽没找到,但太后久病不愈的缘由却是触目惊心。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且议论纷纷。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指使太医院的医官谋害太后,还险些伤了皇长子性命。可惜张斌当场服毒自杀,此事无果而终。
天盛帝不顾伤势,亲自赶到清宁殿向太后请罪,并责令彻查太医院上下,凡与张斌有牵连者,皆严惩不涉。
次日,天盛帝在早朝上宣布了对袁家的处置,因袁放涉嫌谋逆,褫夺袁霈军职,袁氏阖族流放,在次辅顾凌洲陈情下,允袁霈留在滇南行辕养病。
清水巷,苏宅。
卫氏大管事卫福亲自登门,与守在门口的苍伯道:“首辅今夜于乌衣台设宴,特命在下来请苏大人赴宴,苏大人可在?”
这已是卫福第三次登门,苍伯张口就要赶人,后面忽传来一道清润声音:“不可无礼。”
苏文卿一身青色官袍,不知何时已立在院中,身形如鹤,风采卓然,微微一笑,道:“首辅盛情,文卿岂敢推拒。”
卫福一笑,让开通道,露出身后一辆装饰精美华丽的四驾马车。
青鸟衔信车,上京城无人不知,这是世家大族迎接贵客的礼仪。
“苏大人请登车。”
侍奉在马车旁的仆从恭敬掀开车帘。
卫氏乌衣台,灯火重重,两侧席坐满人。
卫悯一身道袍,坐于上首主位,大爷卫嵩忍不住往长阶处望了眼,面上满是犹疑:“那苏文卿,真的会过来么?父亲屡屡向他示好,他可是屡屡拒绝。”
卫悯闲然道:“那就要看他如何抉择了。”
转眼三月后,时节已入夏。
第054章 金杯饮(二)
阴雨天已经持续一月有余。
一大早李梧就撑着伞在城门口等人,将将小半个时辰之后,一列轻骑方出现在城外官道上。
“世子!”
李梧激动大喊。
马上少年郎身披玄甲乌发高束,一双琥珀色的眸淡而锐利,如寒剑一般劈开雨幕策马入城任由雨丝淋透衣甲。
看到李梧谢琅方勒缰停下。
“二叔呢?”
李梧笑道:“正在行辕等着世子呢。”
一行人直接往行辕赶去。
崔灏正一身青色武袍,立在廊下看雨。谢琅进了行辕,翻身下马,直接奔至廊下,跪地行礼:“侄儿见过二叔。”
崔灏赶紧把人扶起。
“你如今已是正四品明威将军当着下属的面怎么动不动就行如此大礼快起来。”
谢琅起身和崔灏一道进了屋。
崔灏道:“昨日你父亲来信,第一批军粮已经顺利达到北境他依着你的话当着户部几名押运官的面,亲自核验了所有军粮确认无误没有杂粮也无坏粮更没有掺杂‘不明之物’。”
谢琅点头:“那便好。”
崔灏听着外面雨声眉间忧思不减:“这批军粮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但北梁这回准备充足眼下先锋部队虽被你父亲和你三叔击退,但大王子李淳阳率领的左翼大军却十分难对付,李淳阳和北梁王不同,他重用汉人将领,读汉书,习汉字,还精通汉人兵法,连你三叔都在他手里吃过好几次亏。仗一打起来,粮草消耗速度是难以想象的,这第二批军粮也得尽快筹措出来,可惜连日暴雨,听说京郊几个粮仓都被大雨淹了,不少良田屋舍被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通济河河面暴涨,户部的船短时间内也无法行走,还不知何时才能有眉目,只盼前次军粮能多撑一阵子。”
谢琅道:“北境也不是头一回缺粮了,二叔且宽心,我相信父亲心里会有成算。”
崔灏一摆手:“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说说你吧,这回回来待几天?”
谢琅:“午后去兵部呈送过此次剿匪的军报便回。”
“这么急,晚上不过夜?”
“不过了。”
崔灏看着性情明显比以前沉炼许多的侄儿,知袁家的事对他打击不小,叹口气:“进了军营便是这样。”
“对了,你前后立了两回大功,我听说,那京南大营的彭文彪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没少借由头寻你麻烦。”
谢琅淡淡一笑:“一营难容二虎,眼下还不到翻脸的时候,侄儿心里有分寸,二叔放心。”
崔灏颔首:“那便好,文卿马上就要入督查院就职,你这边也能平平安安的,二叔便放心了。”
从行辕出来已是午后,谢琅先去兵部办了事,就带着雍临直接去了二十四楼。
姚氏大公子姚松听闻谢琅回京,特意召集了众纨绔在二十四楼设宴,为好兄弟接风洗尘。
虽然京郊洪涝严重,朝廷正为赈灾的事焦头烂额,流民甚至已经开始往上京涌,但夜间的二十四楼依旧车水马龙,笙歌不绝,一如既往的热闹。
那些被堵在城门口外打地铺的流民和此地仿佛两个世界。
谢琅一进包厢,姚松便起身迎了上来,笑着打趣:“这京南大营果然不是人待的地儿,才三月,人都晒黑了。”
谢琅身量本就高,剿了三月匪后,如今身上更添了一重浓烈的杀伐之气。往那儿一坐,除了姚松,没几个人敢真和他开玩笑。
众人喝了几杯,谢琅转着酒盏问姚松:“你新买的庄子不是也在延庆那边,淹了么?”
“别提了。”
提起这事姚松便心塞:“不算买庄子的钱,光拾掇那庄子,我就花了整整五千金,一应陈设,包括院子里铺的地板都是用的最好的材料,还花费重金购了两只孔雀养在园子里,洪水一发,全给淹没了。”
“除了庄子,我家在城郊的几百亩良田也全淹成了水田,离秋收就差几个月,你说说,今年不是白忙活了么。”
“要说这事儿,工部得负主要责任,要不是那两条堤坝不坚固,被河水冲开,仅是下几天雨,何至于淹成这样!”
姚松说了一通后,便大手一摆,道:“不说这些晦气事了,说几桩新鲜有趣的吧。”
他目光闪烁,意味深长望着谢琅:“你如今一头扎在南郊,怕还不知道京中最新消息,进来时瞧见对面包厢没?”
谢琅再次给自己斟了盏酒。
“瞧着挺热闹,认识?”
“何止我认识,你比我还认知。”
姚松故意卖起官司。
谢琅好笑:“你我认识的人,可多了去了。”
“这个不一样。”
姚松吊足了胃口,方笑吟吟,不紧不慢道:“那里头坐着的,可是如今朝中新秀,上京有名的红人,刚凭着扬州织造一案荣升正六品正则御史的卫三公子,卫瑾瑜。”
“也是唯慎你的枕边人呐。”
谢琅握酒盏的手几不可察一顿。
姚松没有漏掉这点细节,笑意越深:“看来外头传言不假,你们如今还真是各玩儿各的,各过各的,这么大的消息,你竟也不知道。”
“这位卫三公子,可真是了不得,督查院整整查了数月都毫无头绪的案子,他到了扬州,只花费不到两月,便查的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将整个江南织造局扒了个底朝天。当然手段也了得,听说这位三公子到了扬州后,先斩了一名首辅卫悯亲手提拔起来的知州,杀鸡儆猴,震慑扬州官场,连着又摆了有七八天宴席,将一干官员哄得团团转,待对方交了老底后,便翻脸不认人,直接联合了锦衣卫去查抄证据。”
“花名册上涉事官员足足一百多名,其中有三十个都直接牵涉到卫氏,他一个不留,全部斩杀,要不是黄纯在皇陵吞毒自尽,揽了所有罪责,这回卫氏必要元气大伤。司礼监就更不必说了,三个大监被处置,黄纯一脉,算是被连根拔尽。听说卫氏大爷卫嵩也因为涉案,被停职在家,等待督查院传问调查。”
“圣上大悦,原本要破格提拔其为正四品佥都御史的,还是顾凌洲以年纪太小为由压了压,只升为正六品正则御史,又称侍御史。”
姚松毕竟出身姚氏大族,平日交际广阔,消息灵通,立刻有不知情纨绔惊诧道:“这卫三,竟真敢拿卫氏开刀?”
“是啊,这人为了往上爬,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听说卫悯面上不显,私底下却罚他在祠堂跪了整整三天呢。”
“不过,短短三月,便从七品升到六品,也是挺可怕的速度了,便连那卫氏嫡长孙卫云缙,如今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考功司郎中。这一遭也值了。”
说着又与谢琅道:“今夜便是雍王在对面设宴,庆祝他高升。督查院式微已久,如今顾凌洲得了这么一把好用的、敢朝世家挥刀的好刀,以后京中诸世家,多少得忌惮几分。”
见谢琅擎着酒盏沉默不语,姚松宽解道:“这就条冷血无情的毒蛇,比章之豹有过之而无不及,依我说,你与那卫三少些接触也好,否则指不定哪天咬你一口呢。”
“对了,还有另一桩新鲜出炉的消息,我刚从我爹那儿听来的,今年那个新科状元苏文卿你们都知道么?”
姚松兴头正浓,环视一圈,又卖起官司。
这些纨绔几乎都是官宦子弟,有些还在朝中担着闲职,对这些朝堂八卦自然感兴趣,立刻有几人问:“这苏文卿又怎么了?”
姚松道:“此人得了卫悯赏识,马上就要转入户部就职了,卫悯直接举荐他做了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听说此次赈灾事宜,凤阁便着意让他过去牵头主持。”
“正三品?!”
“是啊,多少人当了一辈子官都到不了的高度,他可还不到二十岁。赵王萧楚珏为了拉拢此人,这阵子可谓费尽心思,听闻消息后,发了好大一场火气。”
谢琅陡然回过神。
随口问:“他不是要入督查院么?”
“那是老黄历了。卫氏看上的人,谁能抢得过,听说卫悯直接先督查院一步,让吏部将他的调任书转入了户部。”
“何况一边是正三品的侍郎,一边是七品御史,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选,什么寒门大才子,依我看,也不过沽名钓誉而已,都不若咱们活得敞亮自在。这些个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最是虚伪不过。”
谢琅不由皱眉。
上一世,苏文卿明明是入了督查院,拜顾凌洲为师的,这一世,他分明已经考取了督查院,为何会突然投入卫氏。
谢琅从包厢出来时,对面包厢门大开,人已经都散了,空气中尚有残余的酒香和胭脂气息。
“主子。”
雍临上前来,给他披了玄色的氅衣。
谢琅沉眉下楼,走到楼门口时,脚步蓦得一顿。
因看到楼外阑珊灯影下,一道素色身影正收起伞,踩着脚踏上车,半边袍袖上皆是水色。这个时辰,楼前几乎全是衣着锦绣、吃完宴准备回府的人,那一袭素色,几乎可以说不显眼,然而那份清姿,却不会有第二人有。
“世子?”
见谢琅突然不动,雍临奇怪唤了声。
谢琅没说话,收回视线,忍着心口不适,往外走去。
因为苏文卿的事,谢琅不放心,出城前又去了趟行辕。
崔灏果然已经得知消息,正在大动肝火。
“我只道卫氏仗势欺人,却不知能仗势欺人到这等程度,文卿分明已经考上了督查院,那卫悯为了将他揽入麾下,硬是将他调任书转到了户部,文卿上书推拒了三次,吏部都拒不受理,这不是强买强卖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我就知道,前阵子他把文卿调去户部帮忙不怀好意,果然应验了!”
“正三品的侍郎,听着好听,那是与虎谋皮啊,我宁愿他安安稳稳在翰林院当个清闲小官!”
“此事归根到底怪我无用,自打春狩回来,卫悯便派卫氏那个管事过来,逼他到卫氏参宴,若我及早阻止,也不至于发生现在的事。”
“说到底,他和你一样,是因为袁放的事愧疚,才选择与卫悯虚与委蛇。”
苏文卿为何会入卫氏麾下,谢琅再清楚不过。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而且,因为袁放之事,他如今许多想法都发生了变化,户部乃六部机要部门,苏文卿将来若真能为爹和二叔助力,也许也是好事。
次日一早,督查院守门司吏颇是惊讶望着站在院门外的青袍年轻官员,问:“请问您是?”
“下官翰林院编修苏文卿,想求见顾阁老。”
司吏更惊讶,说了声稍等,便去通报。
顾凌洲正在政事堂处理文书,闻言显然也有意外,接着道:“让他进来吧。”
苏文卿进了值房,行过大礼,顾凌洲问:“你一早求见本辅,有何事?”
苏文卿自袖间取出一本书册,双手呈上,道:“文卿无福,无法入督查院听阁老聆训,这是这阵子文卿闲暇之际,整理出的一些前朝遗失的律令条文,其中一部分,文卿觉得对本朝律令修正亦有极强的参考价值,特来呈于阁老观阅。”
随侍在旁的司吏暗暗赞叹。
这样厚的一本册子,显然非一日之功能完成。
搜集前朝遗失的律令条文,一直是督查院这些年持续推进的重要工作之一,可惜前朝覆灭时,皇宫和各司属衙门都被付之一炬,律令缺失严重,想要补全,只能大海捞针一般,从各种官方和民间书籍里一点点搜寻。
没想到这位状元郎竟有这份耐心和洞察力,可见之前的确在为入督查院就职做准备。
自苏文卿要转入户部任职的消息传出,各方便议论纷纷,虽然大部分人都觉得是卫氏从中作梗,但也有小部分人说是苏文卿这位寒门才子最终也经不住荣华富贵诱惑,向世家低头了。
而督查院内部,自然以持后者观点的居多。
可如今看来,这位苏文卿分明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入督查院,多半就是如传言一般,是被卫氏胁迫,不得已选择入户部。
司吏忙取过册子,交到顾凌洲手中。
顾凌洲简略翻了下,道:“你有心了。”
苏文卿道:“下官也只是想为律令推进略尽绵薄之力而已,不能入督查院,乃学生此生之憾。下官希望,阁老不弃,让下官以后还有机会能得阁老教导。”
司吏立刻明白过来。
这位苏才子,是在委婉请求一个拜阁老为师的机会。
也是,即使入不了督查院,也是可以私下里成为师徒的,阁老收亲传弟子,向来不拘泥于督查院内部。
这位苏才子,分明已经得了户部三品侍郎的高位,竟还能不忘初心,想着拜阁老为师,实在教人刮目相看。
“你的心意,本辅明白了,先退下吧。”
顾凌洲淡淡道。
苏文卿恭声应是,起身告退。
几乎同一时间,督查院审讯室内。
杨清端坐案后,望着对面气焰嚣张、闲闲靠在椅中眯眼养神的人,冷冷道:“卫嵩,你与黄纯勾结,利用职务之便,接受扬州官员敬献的脏银三十万两,证据确凿,还不认罪么!”
这已是卫嵩第三次接受传讯。
不过走个过场的事,卫嵩丝毫不怕,甚至还冷笑一声,道:“杨御史,几个鼠辈的攀咬之词,何时也能当证据了,你说我贪墨脏银,银子呢,你们可查获了?我那几处庄子,你们不都搜了个遍么?可有发现?你们督查院虽掌风纪,也断没有污蔑朝廷命官的道理吧?”
杨清暗暗皱眉。
因他知道,以对方身份和这副狡猾兼油盐不进的架势,如此审下去,也只是虚耗时间而已。
对方只是停职,并非被革职,督查院连动刑的权力都没有。
这时,一直安静侍立在杨清身后的少年郎忽道:“时辰不早,中御史休息片刻吧。”
杨清的确有些头疼,思索片刻,点头,决定去找师父顾凌洲商议一下。
“你们也出去吧。”
卫瑾瑜吩咐其他司吏。
很快,昏暗的审讯室里只剩下卫瑾瑜与卫嵩两人。
卫嵩本就恨极了卫瑾瑜,当即啐一口:“吃里爬外的白眼狼,我若是父亲,非得将你打死不可!”
卫瑾瑜嘴角一挑,并不理会他的愤怒,只轻飘飘道了句:“那些脏银,应该藏在那个地方吧。”
“什么?”
卫嵩一时没听清。
卫瑾瑜轻轻吐出两字。
卫嵩悚然变色。
“你这个——孽障,畜生,你到底想干什么!”
卫瑾瑜一瞬恢复冷漠色。
“我可以不说出来,但你需要告诉我一件事。”
“十年前那个晚上,在松风堂的书阁外,你到底偷听到了什么?”
卫嵩一瞬如看厉鬼一般看着卫瑾瑜。
“阁老。”
政事堂值房内,杨清正与顾凌洲说着话,司吏匆匆进来禀道:“京郊流民暴乱,户部来人了,说他们人手实在不够,希望督查院能派两名御史过去,与他们一道稳定大局。”
各部互相借调人手帮忙,是常有的事,杨清神色凝重道:“户部如此着急,想来情况紧急,师父打算派谁去?”
第055章 金杯饮(三)
顾凌洲沉吟片刻问:“卫瑾瑜呢?”
杨清一愣。
“师父要派他去?”
似这等给其他部门帮忙的事,他们督查院不必担主挑大头,一般都是随便派两个低阶御史过去应付应付差事就成了。
杨清道:“这孩子刚从扬州回来还没休息几日呢,师父又让他去京郊,会不会太紧促了些。依弟子看不如派钟岳和同样今年新入职的许劭过去。”
“阁老杨御史。”
正说着清润少年声音忽响起。
杨清抬头,就见卫瑾瑜一身青色官服,怀抱文书,恭敬站在值房外。
进来展袍跪落,行过礼道:“下官愿意去京郊协助户部打理赈灾事宜望阁老允准。”
杨清:“赈灾可是个苦差事这一过去,没十天半月可回不来吃住条件也艰苦你想好了?”
卫瑾瑜神色不变:“下官想好了,请阁老和杨御史允准。”
顾凌洲坐于案后打量少年片刻忽问:“这种苦差事让你去不觉得委屈么?”
卫瑾瑜:“阁老如此说下官惶恐。只要是督查院的差事在下官眼里,便没有苦与不苦之分能有此历练机会,是下官之幸。”
“而且——阁老洞察秋毫,不会落无用之刀,阁老既让下官去,想来自有下官的用处。”
实在是太聪慧了,顾凌洲忍不住在心里想。
当下也不再废话,便吩咐:“今日值房这边的差事便不用管了,灾情紧迫,不容拖延,今日午后,便同钟岳一道出发吧。记着,若遇到需要裁夺的大事,都需第一时间向本辅禀报,切不可擅自行动。”
“下官遵命。”
等卫瑾瑜退下,杨清忍不住感叹道:“这孩子瞧着文弱,倒也是个肯吃苦的,这回扬州的案子办得也漂亮,若不是他,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这么快把扬州这块硬骨头给啃下来。师父慧眼识珠,这回可是得了一个有本事的小将。”
“自然,扬州的案子能顺利结下,也离不开师父鼎力支持,这孩子到了扬州大张旗鼓地大摆宴席,宴请各路官员,可没少人暗中写折子参他,督查院内部就有好几个御史要求师父惩治他,以正纲纪,要不是师父力排众议压了下来,那群人还不知要闹腾成什么样子。”
“师父拿他年纪小为由头压着,不让圣上给他升太快,应当也是怕木秀于林,太过招风吧。然而有句话叫‘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这样好的一块料子,师父就是想压,又能压多久呢。”
顾凌洲没有说话。
半晌,道:“再看看吧。”
斟酌片刻,到底有些不放心,又道:“派一队暗卫暗中跟着吧。”
督查院是不培养暗卫的,顾凌洲口中的“暗卫”,又称雨卫,是江左顾氏本族豢养的一批武艺高强的精锐高手。
杨清神色一凝:“师父是担心京郊那边……”
顾凌洲道:“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杨清便不再多问,应是,接过顾凌洲手令,自去安排。
**
京郊,延庆府。
大雨淋漓,官道上,延庆府县令黄有鹤不顾雨势,刚过午时便领着一众僚属在官道上恭候。
“怎么还不来?”
黄有鹤掂着脚脖子张望。
师爷胡信劝:“下了这么多天雨,道路泥泞不好走,耽搁些时辰也正常,大人稍安勿躁。”
正说着,一顶青尼小轿便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里。
黄有鹤狐疑:“这回凤阁派来主持赈灾事宜的,不是户部新上任的那位苏侍郎么?这轿子,不像啊。”
胡信眼珠一转,则道:“错不了,大人您看,那轿子两侧,有京营的士兵随行,京营由首辅掌管,那位苏侍郎又是首辅跟前的红人,绝对错不了。”
“这位苏大人是有名的寒门大才子,低调简朴些也正常嘛。”
胡信话虽如此说,心里其实不屑一顾。
上京城的这些京官们,甭管七品还是二品,从表面看,哪个不简朴,甚至品级越高,越要故意作出一副简朴之态。古时简朴还称得上美德,如今不过是官员们沽名钓誉、博取名声的手段罢了。
转眼间轿子已到跟前。
黄有鹤已经让人将伞都收了起来,就那般立在雨中,带着众人行礼。
“下官延庆府县令黄有鹤,拜见侍郎大人。”
苏文卿一身三品绯色官服,自轿内走了出来,随侍在一侧的苍伯忙打开伞,罩在他头顶。
黄有鹤拿眼睛偷偷一觑,见这新任户部侍郎,果真如传闻一般,不到二十的年纪,生着一张如冠玉一般的俊俏脸,想想自己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仍只是京郊一个七品县令,心里难免生出些嫉妒来。
面上却是越发恭敬:“下官已在衙内略备薄酒,为侍郎大人接风洗尘,请侍郎大人屈尊移步。”
苏文卿却道:“先去灾区吧。”
出了官道,便是泥泞乡间土道,轿子已经无法行走。
黄有鹤忙道:“下官给大人备了坐舆。”
“不必了,直接走着过去便可。”
说着,他果真当先一步,踩着满地泥泞,带着几名兵丁往前走了。
迎接的众人面面相觑。
黄有鹤和胡信交换了一下眼神,黄有鹤朝着苏文卿背影努了努嘴,无声道:“作戏呢。”
卫瑾瑜与钟岳亦于午后乘坐马车抵达了延庆府。
迎接他们的是户部一名司吏,司吏引着两人来到临时办公区域,道:“二位大人先休整一下,等晚些时候,苏大人会过来,统一分布任务。”
此次算上户部本部和各部临时抽调过来的人手,统共有五十多名官员参与赈灾事宜。
延庆府的县衙自然盛不下这么多人,为了方便办事,户部直接征用了两处未被完全冲毁的田庄,在院中搭了一些帐篷,作为临时办公地点。
“条件简陋,两位大人且将就些吧。”
司吏引着卫瑾瑜和钟岳来到一处帐篷里,怀着歉意道。
钟岳打量一圈,见帐篷里只有最简单的一张床和一张书案,两个矮凳,以及一座用来烧热水的炉子,角落里甚至还滴滴答答流着水,果然是堪称简陋。
卫瑾瑜倒是从容与司吏致谢,道:“和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相比,这里已经很好了,多谢。”
司吏暗松一口气。
他也没料到,督查院派来帮忙的御史,会是这位刚凭扬州织造局一案声名大显的卫氏嫡孙。京郊可不比扬州那等富庶之地,这等世家公子,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司吏原本还担心对方找茬,见对方态度如此和悦,心也跟着放下。
道:“二位大人能理解,下官感激不尽。”
“不瞒二位大人,便是我们苏大人,住的也是帐篷,还是最简陋的一间,苏大人说,要把尚能住人的屋子全部留出来安置灾民。”
“幸好有苏大人做榜样,下面官员就算有不满的也不好说什么了。”
司吏交代完一应事务,就匆匆拜别,忙自己的事去了。二人收拾好行囊,钟岳去找户部相识的故交,卫瑾瑜则到帐篷外勘查地形。
“瑾瑜!”
后面传来惊喜呼唤。
卫瑾瑜回头,见是裴昭元。
裴昭元提着袍子,几个箭步便跑了过来,道:“瑾瑜,你如今不是已经升了正六品御史了么,怎么也被派到这儿了?”
卫瑾瑜微微一笑,与他见礼。
“大约是阁老想让我多历练历练吧。”
裴昭元满眼同情:“什么历练,这种苦差事,狗都不稀罕来干,也就你想得开。那顾凌洲,素来器重寒门子弟,你扬州案子办得那么漂亮,这才回来几天,他都忍心派你来干这种脏活累活,怎么不让和你同时入院的那个许劭来?依我看,就是怀抱偏见,故意折腾你。你也是,六部那么多好职位,干嘛想不开非要考什么督查院。”
卫瑾瑜没接话,问:“裴司事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我爹。”
裴昭元脸拧成苦瓜:“我爹也是打着历练的名号,非逼我过来,我若不过来,他便要打断我一条腿,什么历练,说白了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虚荣心,用我的痛苦衬托他的大公无私,顺便给裴氏博个好名声。”
卫瑾瑜道:“既来之,则安之,裴司事也想开一些吧。”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令尊也是在给裴司事争取建功立业的机会。”
裴昭元嘟囔:“你这语气,怎么跟我爹一样。”
年纪分明比他还小!
不过美人说的话,总是格外中听一些,裴昭元勉强应了,抬头望天道:“只盼这雨能快点停吧,这种地方,我可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
傍晚时,卫瑾瑜和裴昭元接到了分配给他们的任务——给灾民分发赈灾粮食,钟岳则和另一名户部官员一道,被派去统计此次灾情被毁田地房屋数量。
裴昭元不敢相信质问司吏:“让我们给灾民发粮食,这不都是下头士兵们干的事么!”
司吏素知这位小爷脾气大,只能小心答:“司事息怒,这都是苏大人统一安排的,下官也只是负责传令而已。”
“苏大人说,下面士兵行事粗鲁,一个不慎,可能引发民变,所以才要指派两名做事稳妥可靠的官员过去,帮着维持秩序,盯着士兵行事。”
“少给小爷扣高帽子,还做事稳妥可靠,他怎么不自己过去!”
裴昭元火气越发大:“我找他去!”
刚跳起来,便被卫瑾瑜拽住。
只闻卫瑾瑜问那名司吏:“除了我与裴司事,可还有其他官员负责此事?”
司吏摇头:“人手不够,没有其他人了。”
卫瑾瑜道:“我知道了,你且退下吧,裴司事只是一时性急,说了几句冲动话,你莫要当真,也莫要乱嚼舌根子。”
司吏自然晓得轻重,忙擦了擦汗,惶恐退下。
裴昭元不忿道:“瑾瑜,姓苏的这是摆明了欺负咱们,你干嘛拦着我?”
卫瑾瑜拢着一只热茶盏,不紧不慢喝了口热茶:“因为他是三品侍郎,你我只是末品小官。而且,既是赈灾,哪能人人都分得好活儿,你若当面去与他对峙,免不了还要落个不服命令的罪名。”
裴昭元不傻,也知自己冲动了,坐回去,冷哼一声道:“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么,不就是因为咱俩一个裴氏公子,一个卫氏嫡孙,他故意用这种方式来彰显他的铁面无私,处事公道么。那群寒门官员,现在肯定正在大肆吹捧他不畏权贵,刚正不阿呢。我呸!他要真不畏权贵,他这正三品侍郎的官位,从哪儿来的,天上掉的?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我真是最烦这种人了!亏小爷我当初眼瞎,还想着与他结交!”
裴府侍从在后面听得直冒冷汗,简直恨不得捂住自家公子的嘴。
低声急劝:“公子,隔墙有耳,慎言啊!人家毕竟是三品侍郎,你没瞧见,户部那群官员都如何捧着供着,您毕竟还在户部任职,这话若是传出去,怕要被报复!”
“有本事让他放马过来,小爷倒要看看,他能如何报复小爷!”
裴昭元不屑哼一声。
谢琅深夜方回到京南大营,刚坐进帐里,喝了半盏茶,一个名唤熊晖的副将掀帐走了进来,笑吟吟道:“谢将军,大将军有请。”
熊晖口中的“大将军”,即京南大营主将,官拜三品昭威大将军的彭文彪。
等人走了,雍临担忧道:“那彭文彪这时候让世子爷过去,准没好事。”
谢琅迅速喝了剩下的半盏茶,方展袍起身,道:“谁让人家官儿大呢。”
到了主帐,除了大将军彭文彪坐在主位,还有另外几名将领也在帐中,方才传话的熊晖则站在彭文彪身后,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谢琅佯作不见,进了帐,径直单膝跪落行礼。
“末将见过大将军。”
彭文彪抬手抚须,并不喊起,而是隔案瞧着那恭敬跪在下头朝他行礼的少年郎,心中既有嫉恨,又有得意。
半晌,才慢悠悠道:“短短三月,谢将军就已经升到了四品,只怕再过不久,就该本将军朝你行礼了。”
谢琅一笑,恭谨道:“大将军言重,之前侥幸立了两桩军功,也不过是全赖大将军指挥有方,兵部诸位大人心明如镜,只不过因为顾及家父脸面,才勉强将末将职衔提了一提,就算真有功劳,也是大将军的功劳,末将岂敢逾越。”
彭文彪自然不会因为这几句好听话就消了心里那股恨意。
然对方姿态做足了,他也不好让人一直跪着,便叫了起,皮笑肉不笑道:“眼下正巧一桩能立功的好差事,本帅思来想去,也只有谢将军少年英雄,能承此重任了。”
谢琅依旧带笑。
“将军请吩咐。”
彭文彪:“连月大雨,延庆府那边灾情严重,京营忙不过来,想让咱们京南大营派两个营过去,帮着户部的人一道赈灾。谢将军,便由你带着七营与八营的人去吧。”
其他将领不免都幸灾乐祸看向谢琅。
谁都知道,赈灾是个苦差事,吃苦吃力最后不一定能讨得了好,一个不慎引发了什么乱子,还可能丢官掉脑袋。
京营十几个营驻扎在延庆附近,根本不存在忙不过来的情况,不过是因为不想沾这苦担子,才把他们京南大营推了出去。
这已经不是京营第一回做这种事。京营由首辅卫悯直接掌管,而他们京南大营,不过是被丢在荒郊野岭里的野营盘,爹不疼娘不爱,世家子弟刷资历都不稀罕过来,有什么脏活累活,自然紧着他们上。
平时没有谢琅这号人时,他们之中必要有人顶上。
如今来了这么个大将军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便都能躲清闲了。
而且,七营八营都是些懒汉和老弱病残,大将军此举,显然是故意借机整治人。
见谢琅不说话,彭文彪漫声问:“怎么?你不想去?”
谢琅摇头:“只是有些受宠若惊,将军竟肯把这般好的立功机会给末将。”
“的确是个好机会啊。”
彭文彪在心里冷笑:“灾情刻不容缓,今夜,你便带着七营和八营出发吧。”
雍临淋雨等在外头,听了始末,怒道:“还下着雨,山道泥泞,夜里行军何等危险,那彭文彪摆明了是故意整治世子,赈灾这种事,做好了,功劳是他彭文彪的,做不好,他还能借机治世子一个赈灾不利之罪,如意算盘打得南天门都能听到了。”
谢琅没说话,而是望着辕门外停着的几辆华丽马车和正进进出出搬东西的士兵,问:“那是做什么?”
雍临啐一口,道:“彭文彪让人将他几房小妾全部接了过来,眼下正往营里搬家当呢,听说那几个小妾都是这边富商家的女儿,把女儿嫁给他,就是为了借他的威势,恐吓那些山匪。世子瞧见那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没,里面装的全是金银细软。”
谢琅忽然一笑。
雍临大为不解:“都这种时候了,世子还笑得出来?”
谢琅眼里现出些邪气:“他们不是想躲清闲么,我便成全他们。”
第056章 金杯饮(四)
次日一早卫瑾瑜便和裴昭元一道,跟着户部押送粮食的马车一道,往安置灾民的地方去。
因为来不及建造那么多的屋舍灾民大部分被安置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听到粮食到了,灾民们立刻呼啦啦从四面八方一涌而出,将粮车团团围了起来负责押送的士兵不得不站到粮车上一面大声呵斥一面拿刀驱赶。
然而士兵数量有限,面对越来越多涌上来的灾民,难免左支右绌,气力不支,有力气大的灾民已经伸手去扒车上的粮食。
裴昭元自小锦衣玉食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一时看呆了眼。忍不住问那两名司吏:“现下怎么办?”
司吏无奈叹气。
“就知道会出事。”
卫瑾瑜目视前方忽道:“给我找两个火把过来。”
“啊?”
两名司吏面面相觑。
这种时候要火把作甚,难不成这位御史大人是冻着了?
然而对方既发了话他们也不敢不从不多时,一名司吏便抱了两根火杖过来。
卫瑾瑜一手握起一根让司吏将火点燃在裴昭元和两名司吏惊讶的眼神里直接和士兵一样站到了粮车上冷然道:“都住手!”
灾民们毫无反应。
卫瑾瑜直接将火把抛在其中一辆粮车上,保存完好的粮食接触到火舌立刻窜起半丈高的火苗,汹涌燃烧起来。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所有推搡喝骂和喧嚷都戛然而止。
连维持秩序的士兵都惊得睁大眼,不可思议看着眼前一幕。想,这卫三公子是疯了吗!
“你、你做什么!”
灾民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抢救粮食,又畏惧火势,只能愤怒朝卫瑾瑜大吼大喊。
卫瑾瑜举起另一根火杖,道:“朝廷分发下来的粮食,是赈灾,是给所有灾民,不是让某一部分人仗着身高体壮肆意哄抢的。我话撂在这里,只要按照秩序排队来,所有人都能分到粮食,再敢有人擅自上前一步,我便将这所有粮车都烧了,你们一粒粮食也别想吃到!”
少年御史声音不高,却清若冷玉,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士兵们也登时反应过来,纷纷抽出刀,喝道:“都退后!”
一些胆小的已经吓得缩回脚,还有一部分胆大的仍扒着粮车不放。
“松手松手,你们几个,还不快把手松开!”
后面的灾民开始骂前头扒着粮车的几个壮汉。
因诚如卫瑾瑜所说,能挤到前面从官兵手里哄抢粮食的,都是身强体壮的那一部分,而大部分的老弱病残,都只是在最外围等着捡剩下的,运气不好,连一口粮食都抢不到。有一些伤的病的老得走不动的,甚至只能躺在帐中等着活活饿死。
平日他们敢怒不敢言,如今出来一个少年官员给他们做主,他们自然要抓住机会,把心里头那股恶气狠狠发泄出来。
裴昭元见这法子好使,立刻让司吏又抱了几根火杖过来,跟着跳到粮车上,高声道:“都退后退后,尤其是你,你是长得好看还是比别人多一个脑袋,再不松手,小爷先烧了你那双狗爪,到时候大家伙吃不上饭,都得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退后,退后!”
“按规矩来!”
老弱妇孺团结起来,力量也是十分强大可怕的,一时呼声震天,挤在前头的那群壮汉和无赖终于悻悻松手,退了下去。
士兵迅速将粮车重新围起来。
一刻后,所有灾民老老实实分成数队,按着次序上领各自口粮。
裴昭元气喘吁吁站在供官员休息的棚子底下,颇是欣慰望着眼前景象,几乎要热泪盈眶,随行的司吏亦对卫瑾瑜这位卫氏嫡孙心服口服,满目敬佩。
卫瑾瑜忽问:“之前粮车过来,都是这副景象么?”
“是啊。”
司吏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回回都是这样,粮车一到,还来不及分发,便被一抢而空,士兵们越是驱赶他们便越是闹得厉害,赈灾最怕激起民变,伤的是朝廷和圣上的声誉,这些官兵临行前得了上峰嘱咐,虽拔了刀,没一个敢真的伤人,只能任由他们抢。今日幸得卫御史妙计,可算是替属下们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
裴昭元当即愤怒道:“我就说姓苏的不怀好意吧,来之前,他可没告诉咱们现场是这种情况。今日若不是你反应快,等回去了他准得拿咱们的错。”
两名司吏缩着脖子当没听见,只奉承卫瑾瑜:“这规矩一旦定下,后头粮车再过来,便不会再发生诸如哄抢之类的乱象了。卫御史,您这功劳可太大了。”
卫瑾瑜望着前方乌泱泱望不到尽头的灾民队伍,心情却松快不起来。
因他知道,户部的粮仓,其实已经空了,今日这批赈灾粮,很可能将是能发放到灾民手里的最后一批粮食。
户部亏空由来已久,然而无人能想到,会亏空到这个程度,连一个延庆府的灾民也养不起。
户部自然也无需担心后面的问题,因根据上一世记忆,户部派人前往延庆赈灾的次日,延庆便突然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山洪,所有灾民皆被淹死在那场山洪里。
人都没了,自然也无人再去讨粮。
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自然也无人追究。
卫瑾瑜抬目,越过一张张目含期待、偕老带幼,排队领粮食的饥瘦鲜活面孔,看向如巨龙一般,伏卧在远处阴暗穹苍下的那座绵长山脉。
伏龙山,据说是整个上京龙脉所在,前朝和大渊都将国都定在此处,便是相中了此地强盛龙气。
幼时他刚开始读书识字时,母亲拿着巨幅的上京图册,教他认识的第一个地方不是皇宫,也不是公主府,而是伏龙山。
然而上一世,正是这座象征龙脉的山,吞噬了延庆府成千上万的生灵。
那场天灾之后,户部毫发无损,反倒工部因为两河决堤、给灾民居住的房屋修建不牢固等罪名被革职处置了一大批官员,愤怒百姓和一众寒门官员、学生需要一个发泄点,裴氏和工部成了众矢之的,裴氏家主裴行简不得不主动辞去工部尚书一职,以平息民怨。
他重活一世,无心无情,冷血心肠走到如今,所为的不过是心中那一个执念,如果能趁机将裴行简送入督查院,甚至可以省去报仇路上许多弯路。
然而这样的复仇,有意义么。
如果父亲母亲在世,会愿意看到一点点被仇恨消磨掉所有良善和温情的他么。
卫瑾瑜慢慢向外走了出去。
裴昭元一愣:“瑾瑜,你去哪里?”
卫瑾瑜回头,朝他莞尔一笑:“出去方便下。”
裴昭元被那抹笑晃了下,一下失了声,眼睁睁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消失在雨中。
卫瑾瑜沿着毁坏的田庄,一直往前面一处林子里走去。
风声雨声和着木叶簌簌摇晃声,清晰入耳,然而卫瑾瑜从这些杂乱声响里,捕捉到了另一道极轻的衣袂翻动声。
卫瑾瑜走至林中一片空地时,突然停步,转过身,望着虚空微微一笑:“诸位,请现身吧。”
片刻后,十数道黑色身影果真变戏法似的,自林间显露出来,足尖轻点,落于地面。
为首一人恭行一礼:“卫御史。”
卫瑾瑜道:“有桩任务,辛苦诸位去办。”
“卫御史请吩咐。”
“今夜,我需要你们放一把大火。”
“放火?”
黑衣暗卫疑是听错,本着对少年的信任,还是问:“往哪里放?”
“灾民区。”
“……”
黑衣暗卫哑了好一会儿,正色道:“恕吾等难以从命,阁老只命吾等保护卫御史安全,可没让吾等陪卫御史干这等杀人放火之事。”
卫瑾瑜不紧不慢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
“如果有它在呢,这把火,诸位是放还是不放?”
众人脸色一变,齐刷刷跪倒。
因少年手中所持,竟是次辅顾凌洲手令。
黑衣暗卫不免崩溃,从扬州回来这么久了,阁老竟然还没有将这道手令收回。
只能忍辱负重道:“放——能放,可以放。”
“只是,日后阁老若责怪,卫御史记着自己担着。”
**
“一共才二十车的粮食,他竟然就直接放火烧了一车,还真是出身娇贵,不知人间疾苦,苏大人,如此荒唐行径,岂能姑息纵容,您须得好好惩治这个卫瑾瑜,以正纲纪才好。”
入夜又下起雨。
灯火明曜,议事大帐内,苏文卿面色苍白坐于上首,官袍与靴袜上皆沾满湿泥,下面两列坐着陆续完成今日赈灾任务,赶回来复命的各部官员们。
正愤怒说话的是一名户部官员。
另一名户部官员紧接着附和:“没错,听说今日那些灾民对他感恩戴德,都在背地里称呼他为‘小青天’,‘救世菩萨’,这不是胡来么,若人人都通过这种方式博取名声,那岂不要乱套。”
苏文卿平静喝着一盏热情,听着众人议论。
孟尧和魏惊春也在其中坐着,魏惊春在户部就职,跟着过来赈灾,自然义不容辞,孟尧则是因为户部借人,兵部无人愿意干这苦差事,便把在朝中毫无背景的他给推了过来。
听了众人议论,孟尧实在忍不住道:“乱世尚要用重典方能维持基本秩序,我倒觉得,那位卫御史如此做,没有问题,虽毁了一车粮食,却保住了剩下十九车粮食,让这些粮食都顺利发放到了灾民手里。若连这也要受罚,以后谁还敢尽忠做事。”
孟尧官位最低,坐在最末一席,话音方落,方才说话的户部官员立刻冷笑一声:“我当谁在嚷嚷,原来是兵部的孟经历,哎呀,早听闻孟经历昔年在国子监时,便经常讨好谄媚这位卫氏嫡孙,意图攀上卫氏的高枝,如今怎么只在兵部当了个从九品的小官,莫非是这高枝没攀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孟尧大怒,欲起身争辩,被斜对面魏惊春用眼神止住。
这时司吏忽进来报:“苏大人,卫瑾瑜和裴昭元回来了,正在外头等着复命。”
苏文卿用茶盖拨弄了一下茶汤表面浮末,没有说话,帐内争吵声和议论声也戛然而止。一时,只有茶盖与茶杯相撞的声响。
司吏还没见过这等场面,说完,也束手站在原地,不敢吱声。
淅沥雨声,清晰传入帐内。
帐外,卫瑾瑜和裴昭元一道站着,进去通传的司吏久不出来,他们只能这般站着淋雨。
无人注意的院墙外,一列轻骑无声驻立。
守门的司吏面露惊讶,惊得站起,要出声,被马上少年将军抬手止住。
谢琅侧目,锐利双目直直望向里面。
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面朝帐门,背对着他,双袖迎风鼓荡,大半袍子湿着,安静立在雨中。
紧随在后的雍临看得不由皱眉。
里面正在主持议事的,不是苏公子么?
第057章 金杯饮(五)
帐内。
眼看着将将一刻功夫要过去了苏文卿终于搁下茶盏,道:“孟经历所言不错,卫御史的法子虽激进了些但到底顾全了大局,及时杜绝了祸乱,让赈灾粮顺利发放到了每一位灾民手里。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赈灾重于一切我等皆是为圣上办事岂可因为这些小事再起龃龉。”
说完,吩咐司吏:“让卫御史与裴司事进来吧。”
司吏应是,忙出去唤人。
卫瑾瑜与裴昭元官袍皆已湿透,进来简单汇报了一下今日赈灾粮发放情况,苏文卿便点头道:“二位大人辛苦了入座吧。”
“来人去给卫御史和裴司事端盏热茶。”
裴昭元咬着牙低声道了句惺惺作态。
外头雍临复杂收回视线,试探着问谢琅:“世子要现在进去和苏公子打个招呼么?”
谢琅双目依旧冷锐盯着那道帐门心中考量了一番却是道:“不必,直接去京营驻地。”
“也先不不必告知他我来了。”
语罢他收回视线当先策马往前走了。
雍临琢磨了一下后一句话忙示意众人跟上。
京营在此地驻扎着两个营盘听闻京南大营的人过来统营的将官喜不自胜,直接将谢琅迎入帐中转动着一双势利眼道:“明日便由谢将军带人去堤上堵堤吧。”
“这两日,我们这头的人夙夜戍守,扛沙袋,搬石头,一个人当十个人使,病倒不少,实在支撑不住了。”
雍临跟在谢琅后面,忍不住开口:“你们京营其他营盘呢?为何不与你们交替轮守?”
那将官斜眼觑雍临一眼:“这位又是谁?”
“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京营主要任务是拱卫京畿,京畿安,圣上才能大安,京郊这么长的防线,我们十几个营平时都还左支右绌,人手严重不足,一个营顶两个营用,不似你们京南大营,镇日里闲着没事,连几个匪徒都杀不尽,空耗军饷,我们能抽调两个营过来,已是仁至义尽。”
“连圣上都不敢轻易调动京营,这位兄弟,你倒是脸大。”
雍临怒不可遏。
近年来大梁南北加西面边境虽战祸频繁,但北境有定渊侯谢兰峰,西南有大都督袁霈,西边虽有西京那个烂摊子,但隔着青州,狄人一时也无法继续东进,总体来说,因为有良将戍边,京畿之地可谓固若金汤。
京营这些年别说真刀真枪的上战场,便是日常操练,也只有圣上和阁老们巡视时才认真举行,人人皆知,京营安逸,薪俸高,油水大,世家子弟都拱着往里钻。
那将官还想阴阳怪气几句,突被一道巨响给震断思绪,睁眼一看,才发现是面前长案突然裂为两半,倒了下去。
他惊恐望着那离他咫尺之距的刀锋。
谢琅慢慢收起刀,道:“一时失手,让大人见笑了。”
“他不懂事,有什么事,直接与我交接便是。”
那将官咽了口唾沫,望着对方溢满邪气的眼睛,好久说不出话。
等各部官员都回来禀报过各自任务完成情况,苏文卿一一听过,又调整了一下次日诸事安排,议事才结束。
出了帐,裴昭元再也忍不住骂:“小爷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他今日故意晾着咱们在外头淋雨,显然就是为了做样子耍官威给其他人看。”
“等咱们进去了,却又没事人似的,又是让人递茶,又是道辛苦,一副体贴下属的慈善面孔,让人拿不到他半点不是,可真是虚伪死了。”
“有本事就真惩治咱们一个办事不力之罪,好好给那群寒门官员做个榜样,我倒敬他是一条汉子。”
一旁,卫瑾瑜静静听着,掩唇咳了声。
裴昭元登时顾不上骂人了,神色一紧,忙问:“是不是冻着了?”
卫瑾瑜说没事。
然而怎么可能没事,在外头生生站着淋了一刻的雨,又穿着湿透的官袍,坐在那儿参与了半个多时辰的议事,便是裴昭元这等身强体壮的,亦冻得瑟瑟发抖,何况卫瑾瑜这般体弱的。
“都怪这姓苏的,他就是故意折腾咱们。”
裴昭元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我帐子里有炭盆,烧得是上等的银丝碳,我娘怕我冻着,临行前特意让府中下人带了一大袋子过来,一点烟味儿都没有,不如先去我那儿烤烤吧。”
卫瑾瑜另有要事要操心,便道:“还有些琐碎公务,就不打扰了,裴司事也早些休息。”
裴昭元只能说好。
两人作别后,卫瑾瑜直接回了自己帐中。
钟岳和户部那名官员由延庆府一位主簿陪着外出统计受灾田亩屋舍,为方便行事,夜里直接借住在延庆府县衙内,无法回来过夜。
卫瑾瑜回到帐中,先换了身干净的衣袍,简单铺了下床,又烧了壶热水,并未就寝,而是坐到办公的长案后,面朝帐门方向,一边看书一边静等。
半夜时分,轰隆隆,闷雷滚过天际,瓢泼大雨轰然降临,翻滚的浓云深处,一道道闪电犹如魔兽的利爪狠狠撕裂天幕。
这种恶劣天气,对于灾民们来说,早已经见怪不怪。
所幸工部搭建的棚子足够结实,足以抵御狂风暴雨的突然袭击,灾民们被雷声吵醒后,大部分淡定地翻了个身,便互相搂紧一些,继续睡。
卫瑾瑜亦未入眠。
准确说,整个晚上,他一直在等待。
听着暴雨落在帐篷上的巨大声响,他起身,搁下手里书册,走到帐门处,拉开帐门,透过瓢泼雨幕,往灾民区所在方向望去。
“火!”
“起火了!”
几乎同一时间,绵延而建的棚舍内,一声惊恐尖叫,惊醒了尚在沉睡中的灾民。
自从失去祖辈赖以生存的家园,被迫住进朝廷搭建的临时棚舍之后,灾民们无时无刻不警惕如兽,一点细微动静,都可能狠狠击中他们敏感脆弱的神经,即使在睡梦中也不例外。
短短一瞬功夫,越来越多的呼喊惊叫从各个方向响起。
冲天火光迅速在棚间蔓延起来,灾民们立刻争先恐后往外撒腿跑去,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一些跑不动的老弱病残,则直接被几个从天而降的黑衣汉子扛着送了出去。
等最后几个灾民逃出,所有棚舍也已经彻底被熊熊大火吞没。
暴雨天里,冲天火光,硬是穿透雨幕,直冲天际。
灾民们远远站在数丈外的空地上,后怕地望着眼前一幕,有人为劫后余生而喜悦,也有人直接跪在地上捶地大哭。
“棚子也烧了,咱们可住到哪儿啊!”
人群之外,山道上,一列轻骑停驻着。
雍临先是惊讶望着灾民区冲天的火光,又不解望着谢琅:“世子突然让大家伙儿往这边赶,是预料到这里要着火?”
谢琅沉眉,目中亦有明显困惑。
他也是在今夜突起暴雨时,才骤然想起,上一世延庆府似乎发生过一场重大天灾,数万灾民皆在那场山洪里丧生。
因为情况太过惨烈,他即使远在北境,也听到了消息。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他那时又忙着帮老爹和三叔对付北梁人,对于时间地点起因和各种细节都不是很清楚,甚至连是不是发生在延庆府都记不太清。
直到雷电降落一刻,方如梦惊醒。
按照时间算,那场灾祸,很可能就是发生在延庆府的灾情之后。他又取来延庆府地形图,仔细比对研究一番后,几乎确定,山洪多半就是从伏龙山方向泄下,所以才带着八营的兵马紧急赶了过来。
可没料到,过来看到的会是这副景象。
上一世,他可没听说延庆府曾发生火灾。
事情为何再一次出现了如此大的偏差?
深夜,户部尚书府的大门被急急叩响。
户部尚书虞庆轻手轻脚、不耐烦地披衣起身,免得吵到一旁夫人,来到外间,看着跪在地上浑身湿透的男子,问:“大半夜的什么事儿呀?”
男子抬起头,神色仓皇道:“大人,灾民区突然起了大火,所有棚舍全部被烧光了,眼下灾民们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
“什么?!”
虞庆悚然变色,一下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怔忡片刻,竟又瘫坐了回去。
“完了,完了。”
他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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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卫瑾瑜总算能安稳睡去。
只是暴雨惊雷响了一夜,终究无法睡得太安稳,次日一早醒来,便觉得头有些疼,伸手一摸额头,果然有些烫。
好在他随身带着药丸,就着水吞服了几粒,就起身出帐了。
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官员,都神色焦灼,张着脖子往外望,一名司吏急急奔进来,脸色煞白道:“不好了,发山洪了。”
一群等消息的官员立刻围上去急问:“什么山洪?”
“伏龙山,伏龙山昨夜山体倾塌,发了好大的山洪,顷刻功夫便把整个西北方向的田庄村庄全部淹没了,灾民区恰好就处在最危险的正中段,真是好险,要不是昨夜棚舍起了大火,京营的人帮着把灾民及时转移到了别处,上万人怕都要被淹死在泥浆里。”
司吏说完,便急赶去主帐,去向苏文卿汇报最新情况。
一众官员面色发白。
一人忍不住道:“难怪快天亮那会儿,我隐约听到一阵闷闷的巨响,还当是地动了,竟是发了山洪,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另一人则道:“好端端的,伏龙山怎么会发山洪呢,上一回伏龙山山体崩塌,似乎还是前朝时候吧,都多少年了。”
“谁知道呢,近来这邪乎的事,是一桩比一桩多。”
好在无论山洪还是大火,都算有惊无险。
连出两桩变故,今日赈灾事宜显然要重新调整。早膳后,各部官员再度聚到一起,等苏文卿重新分配任务。
“听闻苏大人一夜未眠,天不亮便亲自带人去探望受惊的灾民,实在令吾等汗颜,大人也当注意休息才是。”
有户部官员奉承道。
苏文卿眼底果然泛着明显乌青,淡淡道:“灾情如火,连圣上都长跪佛前,为百姓祝祷,本官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之后赈灾任务会更加繁重,诸位都要做好准备。”
户部众官员纷纷道:“有苏大人在,我等便有了主心骨,必齐心协力,听从苏大人指挥,为朝廷为圣上分忧。”
苏文卿道:“伏龙山山洪又冲垮两条堤坝,今日任务,一是妥当安置灾民,分发药材,避免疫病发生,二是协助工部和京营尽快堵住毁掉的堤坝,否则山洪再下来,便该淹到上京了。届时圣上和阁老们怪罪下来,无人能担待得起。”
先前说话的户部官员立刻道:“我等都明白,苏大人,你就直接分配任务吧。”
苏文卿自司吏手中取过官员名册,一一将具体任务分配下去。
裴昭元依旧和卫瑾瑜一组,本以为会如昨日一般,将分发药材的工作给他们,药材不同粮食,不能直接入口,不会引发哄抢,裴昭元刚在心里暗暗庆幸今日能轻松些,谁料最后给他们的任务是押送石料去堤上。
裴昭元终于忍无可无,腾得便站了起来,直视苏文卿:“为何分给我们两个的永远是这种脏活累活?”
苏文卿搁下茶盏,淡淡道:“裴司事,既是过来赈灾,又哪有不苦不累的,裴司事若不想干,可以直接退出或离开,本官绝不阻拦。”
裴昭元冷哼。
“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我且问你,既然你觉得所有活都一样苦一样累,那咱们换一换,你去押送石料,我来发号施令如何?”
帐中众官员都震惊望着裴昭元。
没料到这位裴七公子敢如此给苏文卿当面难堪。
“大人。”
一名寒门出身的户部官员立刻站起起来,道:“这裴昭元以下犯上,意图偷懒躲事也就算了,还如此没有规矩,当面顶撞大人,请大人重罚。”
“没错,必须重罚!”
“赈灾赈灾,谁不辛苦,若都如你裴公子一般,见了脏活累活便往后躲,这灾还赈不赈了?苏大人自来到延庆,身先士卒,带头住漏雨的帐篷,不止一次以身犯险,亲到堤上巡视,那身官袍和那双靴子便没干过,你不体谅大人辛苦,反倒在此诋毁大人清誉,真是可恶至极。苏大人,下官请求,重重处罚这裴昭元,以正视听,以立规矩,让所有试图躲懒偷闲的蠹虫们都警醒些。”
一时,大半数的官员都站了起来,义正言辞地请求苏文卿惩治裴昭元。
“大人。”
一片沸议声中,卫瑾瑜站了起来。
道:“裴司事只是一时口不择言,绝无冒犯大人之意,还望大人看在他昨日辛劳了一日的份上,宽恕他这一次,我们愿意去押送石料。”
这时,末席另一人也站了起来。
“苏大人,筑堤刻不容缓,请允许下官同卫瑾瑜、裴昭元一道去押送石料吧。”
竟是孟尧。
一众寒门官员看向孟尧的眼神顿时多了些鄙夷。
尚坐在座位上的魏惊春则拧眉,不掩担忧。
议事结束,魏惊春忍不住拽住孟尧道:“方才的形势你还瞧不出来么,那位卫公子与裴公子如今已是众矢之的,你去帮他们,怕也会被针对。”
孟尧舒朗一笑。
“我不似你和文卿,一个三品侍郎,一个五品郎中,前途光明,我只是一个从九品的兵部经历,再被针对,也降不到十品去,不被针对,也很难升到七品以上。我只是想问心无愧,做一点畅快的事。”
“押送石料挺好的,你不必为我担心。”
“好什么好。”魏惊春无奈又愤恨看他一眼:“那位裴七公子再如何也不该当众给文卿那般难堪,文卿就算不计较,可为了服众,也不可能坐视不理。此次跟随文卿一道过来赈灾的,大部分都是寒门官员,他们会针对卫三公子和裴七公子,再正常不过,你也是,当出头鸟是这种时候当的么!你快与我一道去给文卿解释清楚!”
“不必了。”
孟尧轻推开魏惊春的手。
“如今不比国子学里,大家有什么话都能畅所欲言,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我知道,我话已当众说了,多说无益。”
“倒是你雪青,我得提醒你一句,文卿如今已是正三品的侍郎,说句位高权重也不为过,眼下不比国子学里,与文卿相处,说话行事,你也要记住‘谨言慎行’四字,别总顾着劝我,忘了自己。”
魏惊春一愣。
押送石料的车队马上就要出发。
孟尧与魏惊春作别后,就立刻去找卫瑾瑜与裴昭元汇合。
所有石料都是从山上的采石场往下运,车队要先走一段山道,才能行到平地上,且因为刚发了场山洪,道路泥泞难行,普通能载人的马车根本走不动,三人只能和工部派来的两个司吏一道骑马。
天空尚飘着毛毛细雨。
裴昭元哀叹:“小爷这辈子的苦,这两日算是全受尽了。”
见另外两人都一副闲然模样,还有心情观赏风景,裴昭元忍不住道:“咱们三个,两个九品,一个六品,加起来还不够人家一个三品。”
“我也就算了,你说说你们两个,一个探花,一个青州解元,怎么也混得如此凄惨。”
孟尧摇头笑了笑,没说话。
卫瑾瑜则驱马到前面,打量起那些装在车上的石料。
另一头,雍临已带着一队京南大营的士兵在等着接石料,眼瞧着都接近晌午了,忍不住问:“怎么还没过来?工部和户部的人也太慢了些。”
一名士兵忽指着前头道:“雍副将,来了。”
第058章 金杯饮(六)
雍临立刻打马迎了上去。
待看清跟着过来押运的户部工部众人尤其是中间一身青色官袍的少年郎,当即一愣。
“三公子?”
雍临简直要怀疑自己看错了。
押运石料这种事,不应当尽量选派一些身强力壮的么。
来的怎么会是卫三公子。
卫瑾瑜显然也没料到雍临和京南大营的人出现在这边,双方于马上简单见了礼,便问:“你们为何在此?”
“我们是被京营借调过来的帮忙的!”
雍临一边指挥着士兵去帮着推车一面解释见卫瑾瑜身上官袍几乎已经湿透忙道:“帐中有热茶,公子和诸位大人先随我去休息一下吧。”
卫瑾瑜点头,一行人下了马,随雍临一道往京南大营专供休息的营帐里走去。
抢修堤坝刻不容缓,夜里也不能停工京南大营两个营直接在距离河堤不远的地方扎了一片营帐。
流经延庆府的长河名白沙河为了应付洪涝朝廷共在此修筑了两道堤坝暴雨原本只冲毁了第一道坝,昨夜山洪直接连最外围的坝也冲了个稀巴烂。
此刻河两岸已满目疮痍隔着很远距离就能看到士兵们搬运着沙袋、石头等筑坝之物,在残破的堤上往来行走的身影。孟尧忍不住问:“听说京营已经在此地抢修了数日堤坝怎么一点缺口都没有堵上?”
雍临说起此事便气不打一处来:“我们昨夜刚被借调过来时京营的人也是这般说的可到了堤上才知道他们只是象征性运了一些沙袋过来而已别说修堤了,那些沙袋甚至根本就没从车上卸下来。”
“哼这群兵姥爷,指望他们修堤,下辈子吧。”
裴昭元只隐隐觉得雍临脸熟,并不认识雍临,听了这话,顿时与对方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跟着怒道:“原来世间不公不平之事,处处都有!”
雍临问:“大人如何称呼?”
“裴昭元!”
裴氏的七公子?雍临“哦”了声,目光顿时变得微妙。
引着众人进了帐,雍临先命人提了一大壶热茶过来,给三人和两名司吏各倒了一碗,便与卫瑾瑜道:“公子在此安心休息,我先去向世子复命。”
裴昭元险些没摔了手里的茶。
“世子?”
“哪个世子?”
雍临:“我们世子姓谢。”
“……”
裴昭元整个人都不好了。
等雍临离开,立刻看向对面优雅喝茶的卫瑾瑜:“瑾瑜,刚才他说的那个谢,该不会是咱们知道的那个谢吧?”
孟尧先笑道:“裴公子真是有意思,放眼整个大渊,姓谢,又受封世子的,不就只有定渊侯府的那位世子么?春狩之后,谢世子主动请求去京南大营剿匪,方才我看营帐上也有京南大营的标志,应当就是这位世子了。”
裴昭元霎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觉得手里的茶顿时不热不香了,捶胸顿足道:“小爷怎这般倒霉。”
又看向对面:“瑾瑜,你竟也不知道是他在此地驻守么。”
卫瑾瑜抬袖,优雅喝了第二口茶,淡淡道:“我们现在不熟。”
“……”
这话说的。
别说裴昭元,连孟尧都险些被茶水呛住。
裴昭元顿时两目放光,露出兴奋雀跃色:“这么说,传闻竟是真的,你们如今真的……各过各的?”
卫瑾瑜“嗯”了声。
裴昭元立刻激动地一拍桌子:“瑾瑜,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不是我说,就谢唯慎那样的,既不体贴,又不顾家,还凶蛮残暴,杀人如麻,你离他远远的,实在是再明智不过了。这样的人,竟然还能讨到老婆,简直是天理难容!和这样的人过日子,还不如上大街上找条狗呢!”
“我若是你,就算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得求着圣上与他和离,最好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可惜没有酒,不然,咱们必须痛饮三天三夜,庆祝你摆脱豺狼,回归自由身!”
他说得兴奋,全然没有注意到帐中突然安静了下来,两个司吏拼命使着眼色,已经恨不得把脑袋低到桌子底下,旁边孟尧亦重重清了下嗓子。
裴七公子很不理解问:“你们眼睛怎么了?孟尧,你嗓子不舒服?”
孟尧搁下茶盏,先起身与站在他们身后的人见礼:“谢将军。”
“……”
裴昭元背脊一僵,半晌,僵硬扭过脸,见那负袖立着的人果然是谢琅,干笑两声。
“咳咳,谢将军,早啊。”
这间隙,两名司吏也站了起来。
谢琅视线越过众人,看向那仍坐在案后喝茶的人,片刻后,方一笑,与众人回了礼,道:“诸位一路辛苦,我已让人备了午饭和酒食,就在隔壁帐,诸位请移步吧。”
这样的天气,能吃到热腾腾的酒食,实在是一件教人倍感幸福的事。
两位工部司吏忍不住想,这位谢世子,倒也不似裴七公子编排的那般不近人情嘛。
然而众人不敢轻易答应,都望向卫瑾瑜,因卫瑾瑜官职最高,路上一应押送事宜,都是卫瑾瑜做主。
今日总共要押送三批石料,眼下才只押送过来第一批,时间紧迫,若留下来吃饭,难免要耽搁时间,毕竟他们也是带着干粮的,足以在路上果腹。
卫瑾瑜终于放下茶盏起身。
双手微叉,同其他人一般,与谢琅轻施一礼,道:“既是谢将军美意,便迅速吃一些吧,吃完再出发。”
“热酒最多只能喝三碗,暖暖身子即可,免得误事。”
没有人喜欢饿着肚子干活,尤其是这样的天气,卫瑾瑜如此说,两名司吏和负责押送的低阶士兵都露出明显欢悦色。
兵部派来的两名司吏自然也是出身寒门,要不然也分不到这样的苦差事,他们本以为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会故作清高的拿架子,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体贴他们这些兵卒,心里不由对少年刮目相看。
裴昭元和孟尧也迫不及待想饱餐一顿了。
雍临在帐外道:“诸位大人随我过来这边吧。”
卫瑾瑜和众人一道往外走,刚走两步,便被一只臂拦住。
卫瑾瑜掀起眼皮,望着挡在前面的人,见对方没有让开的架势,最终与其他人道:“你们先过去吧。”
二人关系不是秘密,但近来交恶的传闻也传扬得轰轰烈烈。
孟尧和裴昭元都面露迟疑。
卫瑾瑜道:“我无事,你们先去吃。”
众人只能先行过去。
等帐内空下来,卫瑾瑜淡淡问:“不知谢将军有何见教?”
两人已经整整三个月没见过面。
这冰冷疏离的语气,倒真与陌路人差不了多少。
谢琅没说话,一动不动打量着少年郎如玉面孔良久,方道:“换身衣裳再吃。”
他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卫瑾瑜才注意到,那手上拎着个小包袱。
“临时找的,勉强凑活一下,别嫌弃了。”
卫瑾瑜没接,语气愈发淡漠:“不需要。”
谢琅便道:“不想自己换也成,我帮你。”
卫瑾瑜一扯嘴角。
“你我已经两清,谢将军如今是以什么立场帮我?”
“就算我强人所难吧,以后你随便报复。”
谢琅臂仍停在半空,神色不变道。
卫瑾瑜丝毫不领情,并道:“谢唯慎,你知不知道你自作多情的样子,真的很可恶。”
谢琅从善如流点头。
“知道。”
“所以到底换不换?”
卫瑾瑜垂目盯着那包袱片刻,接过去,没吭声,往屏风后走了。
卫瑾瑜以为会是谢琅随便从哪里翻出的一身旧衣袍,打开包袱,才发现里面装着一套崭新的浅绿色绸袍,里衣和外袍俱全,甚至还配着一根同色的发带。
卫瑾瑜狐疑换上,意外发现,绸袍尺寸竟能完美贴合他的身量,连束腰的尺素都不松不紧,恰到好处。
简直像是比着他做的一般。
卫瑾瑜心头疑云更盛。
出了屏风,就见谢琅还立在原处等着,卫瑾瑜问:“有炭盆么?”
谢琅抬目望过去,明显失神了一霎,而后显然已经料到他要做什么,道:“我帐中有一个,把衣服给我吧。”
事已至此,卫瑾瑜便也没客气,把湿透的官袍递了过去。
两人一道出了帐,外头天虽还阴着,雨已经停了,谢琅道:“吃完饭,安心去我帐中补个觉,剩下的两趟石料,我派人过去。”
“不用。”
卫瑾瑜目视前方。
“你没资格插手我的公务。”
“你若敢越权行事,我便叫他们立刻出发。”
谢琅点头。
“行,先吃饭吧。”
裴昭元等人吃得正欢,见卫瑾瑜终于回来,身上还换了新的袍子,裴昭元面色微微一变,低声紧问:“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卫瑾瑜也饿了,在空位上坐了,端起碗筷,笑着摇头:“没有,说了几句公务上的事而已。”
裴昭元稍稍放下心。
想想也是,这么短的时间,能干什么。
谢唯慎应当还不至于如此无用……吧?
谢琅站在帐外,沉默看着里面情形,看卫瑾瑜愉悦吃着饭食,与旁人言笑晏晏。
那是那双眼睛、那张脸面对他时,不会露出的神色。
谢琅心口再度剧烈不适起来。
雍临跟在后面,颇是同情地看着自家主子:“世子一早忙到现在,也没吃饭呢,准备吃点什么?”
谢琅没说酒食的事,只问:“打听清楚没,怎么派了他一个病秧子过来干这种事?”
吃完饭,卫瑾瑜领着众人要出发,雍临忽带了一队定渊侯府的亲兵过来,道:“三公子,世子让属下陪你们一道去押送石料。”
又指着后面一辆军中特制的简易马车,道:“公子和诸位大人都上车吧。”
“那是军用车,可以在泥地里行走。”
众人喜不自胜。
说话间,谢琅也走了过来,道:“路上难行,工事不好耽搁,多些人手也能快一些。”
工部两名司吏激动道:“多谢谢将军襄助。”
“小事而已。”
司吏不傻,自然知道,能得对方如此帮助,全是因为卫瑾瑜的缘故,便也甚有眼色道:“谢将军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卫御史的。”
谢琅一笑:“有劳诸位了。”
“不劳不劳。”
有马车可坐,还说什么劳不劳的,裴昭元第一个便冲了上去,屁股挨到车板一刻,第一次觉得谢唯慎三个大字如此顺眼。
卫瑾瑜最后一个上车,与谢琅隔空对望片刻,到底没说什么,等进了车,才掩唇轻轻咳了一声。
谢琅站在原处,目送马车行远之后,才转身往堤上走去,并吩咐随行亲兵:“备些热酒食,在炉上温着。”
“还有那件袍子,你也到帐中盯着去,别烤糊了。”
第059章 金杯饮(七)
从采石场到堤上押送一趟石料一去一返,加上装卸时间,差不多要接近两个时辰这还是由雍临领着一队精壮彪悍的定渊侯府亲兵帮忙的情况下。
好在每趟回到堤上,都有现成的热酒食可以补充体力,抵消了许多疲乏和辛苦。
工部两个司吏不是第一回干运石头的差事了对比以往和京营交接时对方傲慢无礼的态度别说酒食了连口现成的热水还得他们自己张嘴讨,忍不住感叹:“这位谢将军,倒真是细心周到,体贴人意,丝毫不像个武人呀。”
申时山间又飘起雨好在不算大众人坐在马车里也不至于受淋雨之苦只是毕竟是军用马车,比不得寻常家用马车严实能挡雨但阻隔不了多少寒气一路跋涉,终于回到堤上时几人衣袍还是不同程度沾了些雨。
两名司吏坐在最外面抱着胳膊当先瑟瑟发抖下车见雍临带领的一队将士不仅衣甲全湿铠甲表面和露在外的袍摆上也溅满泥点想着对方毕竟只是来帮忙的,由衷道:“将军们辛苦了。”
雍临指挥着人去卸车抹了把脸上的水,爽朗笑道:“这算什么,当初我们跟着世子爷和北梁人干仗时,还曾在雪地里整整行了七八天的军呢,那才叫苦。”
“而且,我们这点体力,跟我们侯爷和世子爷比起来,那是不值一提。”
“我们世子天不亮就起来,和士兵们一道在河岸上扛沙袋修堤,兵卒们还两个营互相倒着休息,他从早到晚,除了中午接待了下诸位,都没休息过呢,不是我吹,整个八营一百个人加起来,都不一定能比得上我们世子爷一个人的体力。”
两名司吏回想了一下午时见到谢琅的情景,对方那一派闲然、八风不动的模样,的确不像是已经在堤上干了一上午苦力的人,不由由衷钦佩道:“难怪我等一路行来,这营中秩序井然,军纪严明,士兵们也都奋力做事,毫无怨言,原来皆是世子统御之功。世子军侯之子,能身先士卒,与将士们同苦,实在教人敬重。”
回到帐中,值守士兵照例端来热腾腾的酒食。
因为还要赶着回去复命,卫瑾瑜只让大家简单吃一些,不要耽搁太多时间,他自己则只喝了几口热酒。
孟尧迅速填了些酒食,便问雍临:“能否带我去见一下谢将军,在下恰好有些修堤的经验想与谢将军分享一下。”
雍临擦了擦手,点头:“世子就在堤上,我直接带孟经历过去。”
“多谢。”
“不必客气。”
两人一道往堤上行去,谢琅果然只穿着一件黑色单衣,袍摆掖在腰间,正站在河堤的缺口处,同士兵们一道往里填石头,他身量高,动作矫健,大冷的天,身上竟还冒着热汗,在人群里格外突出。
雍临过去禀报了几句。
没多久,谢琅就走上来,袍摆已放下,小腿以下全是淤泥,直接请孟尧在河堤旁的石头上坐下,问:“你修过堤?”
孟尧道:“以前在青州时,有幸参与过,不过在下冒昧过来见将军,其实并不是为了修堤的事。”
谢琅意外看向他。
孟尧笑道:“将军放心,在下没有其他目的,在下其实想和将军说一说卫三公子的事。”
“虽然外界都传,将军与卫三公子交恶,可我观白日将军行事,分明还是很在乎三公子的,至少远到不了交恶的程度。”
“今日我们一道押送石料,路上同乘一车,在下无意间注意到,三公子身体似乎有些不适,如果夜里再赶路回去,怕会加重病情。只是三公子行事极有自己原则,在下贸然劝,恐怕也是无用,还望世子能想个法子。”
谢琅点头。
“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孟尧又道:“关于修堤经验,我今夜撰写到纸上,再给将军送去。”
说完便与谢琅告辞。
孟尧回去后,众人已经吃完饭,准备出发。
谢琅后脚便掀帐走了进来,道:“方才斥候来报,通往县里的路塌了一大段,眼下已无通行,今夜你们便宿在此处吧。我已派人去户部那边帮你们说明情况。”
他将诸事都安排得妥帖周全。
众人感动之余,照旧看向卫瑾瑜。
卫瑾瑜若有所思看了谢琅一眼,点头,道:“那便叨扰谢将军了。”
不必再夜里冒雨赶路,众人都抑制不住地露出欢喜色,裴昭元更是直接一屁股坐了回去。雍临则带人又端过来好几大盘热食。
谢琅也坐下来,陪着众人吃了一会儿,便问雍临:“还有几个空营帐?”
雍临说两个。
“七营一个,八营一个。”
谢琅点头:“待会儿送裴大人和孟大人去七营,这两位主事去八营。”
其他同行押运的兵卒则由雍临安排。
他把其他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唯独没说卫瑾瑜,然而众人也不傻,都识趣地点头听从安排。
卫瑾瑜正拿筷子蘸着酒小口尝,听过也没什么特别反应,等人都散了,方问:“谢将军打算让我住哪儿?”
“去我那儿。”
谢琅道。
卫瑾瑜嘴角一牵,直接道:“不去。”
“那你想去哪儿?”
卫瑾瑜没说话,搁下筷子,站了起来,刚走到帐边,便撞到了一块坚实的胸膛上。大冷的天,那胸膛上竟冒着热气,教人艳羡。
卫瑾瑜抬起头,便见雨丝霖霖,昏暗灯光下,前面人站在帐门交界处,一半身子淋在雨里,一半身子矗立在帐中挡着光,也正低眉,直直望他。
投射下的影子,将他整个人都笼了起来。
“谢将军长得真是高啊。”
卫瑾瑜似笑非笑喟叹一声。
“在北郡,应当有不少小娘子爱慕吧。”
谢琅没说话,而是伸手,往卫瑾瑜额上探了探。
他剑眉倏地拧起。
“烧成这样,还敢吃酒。”
卫瑾瑜又是一笑。
“金樽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这样的天气,不吃酒,还有什么意思。”
站在风口到底不沾光,说完,卫瑾瑜就没忍住咳了声。
他偏过头,又掩唇咳了两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便准备继续回帐中喝点热酒,可惜没走两步,便被拦腰抱了起来。
身体瞬间被热气包裹。
卫瑾瑜依旧眯着眼睛笑:“谢将军,咱们如今可是授受不亲的关系,你这样,当心心上人吃醋啊。”
谢琅只当这人在说胡话。
“我哪儿来的心上人。”
“上京城里,不遍地都是你的心上人么,哦,对了,有一个近的,心尖上的。”
说完,他自己仿佛想到什么极有趣的事,先笑了起来。
那笑恣意畅快。
谢琅却无端难受。
谢琅头一回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默了默,咬牙低声道:“那都是骗你的。”
说完,下面人却毫无反应。
低头一看,怀里人眼睛闭着,竟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到了帐中,谢琅把人轻放到床上,脱了外袍,用被子裹住,又将火盆移到床边,方把营里唯一的军医叫了过来。
军医诊过脉,道:“公子是风寒侵体,且疲劳过度,才导致发热,将军可先试着给公子灌碗姜汤,小人再去开一帖驱寒的药。”
谢琅点头,又问:“他这情况严重么?”
“对于身强体壮者来说,自然无碍,只是公子体弱,从脉象看,这烧恐怕昨日夜里就起了,还是得好生静养才行,近来最好都不要再劳累受寒了。”
“我知道了。”
等军医退下,谢琅先绞了块凉帕子,给卫瑾瑜垫到额上,便起身去火头营亲自盯着火长煮了碗姜汤。
知道是给病人喝的,火长特意在里面加了些蜜糖。
等回去,卫瑾瑜竟醒了过来,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正盯着帐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见谢琅进来,眼睛若无其事一弯,笑了笑,道:“到底还是给谢将军添麻烦了。”
谢琅拿勺子搅着姜汤,道:“你我如今还是夫妻,私下里说话,你可以暂把谢将军三个字去掉。”
卫瑾瑜叹气。
“那怎么好白占谢将军的便宜。”
说着又忍不住掩唇咳了起来。
谢琅也顾不上掰扯称呼问题了,忙问:“还冷么?”
卫瑾瑜摇头。
“不冷。”
“好多了。”
他是真的好多了,能烤着炭盆,钻在温暖厚实盖了两层被子的被窝里,至少真是比昨夜睡在户部的帐子里舒服多了。
到底是主帅大帐。
何况还有人在一旁伺候着。
喝完姜汤,又喝过药,卫瑾瑜就再度睡了过去。
许是身体真的太过疲乏虚弱,卫瑾瑜竟罕见做了关于幼时的噩梦。
幼时,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母亲进了宫门,便再也没有出来的梦。
入宫前,母亲亲手煮了他最爱吃的阳春面,并答应他,等回来后,要陪他继续临摹那只摹了一半的王右军帖。
他彻夜未眠,执拗地坐在书房里等着,一直等到次日暴雨歇止,天光亮起,都没有等到母亲回来。
一直到父亲死于登闻鼓下的三日后,宫中方传出母亲哀痛而绝的消息。
他内心一片麻木,甚至连泪都流不出来。
因他知道,兴许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母亲就已经离开了他。
他是罪臣之子。
因为不能为罪臣流泪,所以也不能为母亲流泪。
然而在无人管束的梦里,卫瑾瑜流出了那滴泪。
谢琅坐在床边守着,看到少年郎眼角突然流出的水泽,愣了下,抬袖,轻轻将那滴泪拭去了。
谢琅紧接着察觉到,卫瑾瑜身体在轻轻颤抖,牙关也紧咬着,仿佛在经历什么极可怕的事。
难道还是冷么。
谢琅想了想,解下衣袍,脱了靴子,也钻进被子里,把人紧紧抱进了怀里。
那身体颤抖的幅度,果然小了很多。
紧接着,一双还发着烫的臂,也紧紧环住了他的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量,要拼命将他抓住。
“好了。”
“不怕了。”
他轻声哄了句。
那紧咬着的齿关,终于松开,吐出含混呓语:“卫、姚、裴、章……还有……”
章什么,还有什么,皆破碎不可闻了。
谢琅不由拧眉。
卫姚裴,算是上京实力最煊赫的三大世家。
章氏却只算中等之列。
这人为何会把这四个姓氏放到一起,连做梦都要念叨。
第060章 金杯饮(八)
谢琅抱着人一夜未眠,一直等到接近黎明,卫瑾瑜身上滚热温度终于有开始退下迹象时才稍稍阖上眼。
怀里人仍环着他腰,他便迁就着,维持侧躺姿势一动不动胳膊也老实垫在下面由对方枕着。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这一阖眼,还真睡着了。
谢琅是被面上一阵痒意弄醒的,他意识到是有一根手指在他脸上来回画着圈圈瞎比划,像无聊又像很有趣的样子怔了下及时收住尚未睁开的眼皮仍装作假寐一动不动躺着。
那手指在他面上足足比划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收了回去紧接着身侧就有了动静是里面人从被窝里钻出来,坐起身穿衣裳的样子。
谢琅不得不跟着及时醒来睁开眼一看卫瑾瑜果然正在咬着发带束发。
“时辰还早不再睡会儿?”
“不睡了。”
对方重恢复了那副冷静之态仿佛刚刚在他脸上画圈的手指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再睡这身骨头真要犯懒了。”
“在下如今只是一个听命于人的六品小官,比不得谢将军自己的营盘自己做主。”
谢琅静静看着他动作,一笑。
“一大早就伶牙俐齿的,看来是真好了。”
卫瑾瑜不紧不慢缠着发带,咳了声,也不否认:“还要多谢你昨夜照顾之恩。”
“容我想想,如何回报。”
说话间,已束好发,卫瑾瑜开始找外袍。
谢琅翻身起来,道:“给你烤着呢,等一下。”
他利落地下了床,走到衣架旁,将挂在衣架上的那件浅绿色绸袍取了过来。
卫瑾瑜也抱臂靠在床头,打量着谢琅背影,等谢琅回来,盯着那件绸袍看了片刻,没接:“还是穿官袍吧。”
“吃完饭再换也来得及。”
“嗯。”
卫瑾瑜倒也没坚持,接过绸袍穿上了。
军中条件艰苦,没那么多讲究,两人各就着铜盆洗了把脸,谢琅要让亲兵传饭,卫瑾瑜却道:“不用了,我去找我的同僚们一起吃。”
“他们早就吃过了。”
谢琅直接让亲兵进来摆饭。
外头还在飘着雨,老天爷似乎有意和整个延庆府作对,天色阴沉沉的,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卫瑾瑜烧虽退了,但仍断断续续咳嗽,谢琅不敢让他再受寒,将炭盆也挪到了食案边上。
卫瑾瑜也没说什么,觉得冷了,就伸出手烤两下。
“还冷得厉害么?”
“不冷,已经好多了。”
卫瑾瑜把手从炭盆上挪开,如常笑了笑道,不愿让对方再忙来忙后,因为他的事付出太多精力。
“吃饭吧。”
案上摆的都是易消化的米粥和小菜,两人相对而坐,各吃着各的,谢琅忽道:“做个交易吧,从今日起,我派人帮你们押送石料,你们几个留下来帮我修堤,如此各不相欠。”
卫瑾瑜正舀粥的勺子顿了下,抬起头,看向对面。
谢琅就着菜大口吃着馒头。
几口干完一个馒头,方接着道:“你也不用觉着我是专为你开后门行方便,关于修堤的事,我的确没经验,如果有孟尧和那两名工部司吏的帮助,应当会事半功倍。且就算你们不来,我也是打算找工部讨人的。”
“裴氏那个饭桶,权当我白养了。”
“你么,我相信,这天下间,没有你卫三公子不懂的事,帮我想想,怎么能用最快时间把这几道堤修起来吧。”
卫瑾瑜将粥送进了嘴里。
谢琅接着道:“你该也瞧见了,我这回带来的两个营,都是些老弱病残,这样顶着雨日以继夜的干,时间长了,谁也吃不消,你们权当帮我解一下燃眉之急吧。”
“至于户部那边,我会派人去说。筑堤是赈灾重中之重,我相信,户部那边也没什么话可说。你若还有其他顾虑,皆可提出来。”
卫瑾瑜搁下汤勺,道:“孟尧和那两名司事我可以给你留下,但我不能留在这里。”
这回换谢琅动作顿了下。
半晌,他方开口:“你是怕户部那边不答应?你放心,我派人去说清楚,苏文卿不会不答应。”
这是卫瑾瑜第一次从谢琅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淡淡道:“不是。”
“与旁人无关,我有自己的事。”
若他没算错,最迟后日,上一批赈灾粮就该吃完了。
户部那边,此刻怕已经是油锅上的蚂蚁,他也该到出手的时候了。顾凌洲把他派来延庆府,可不是为了让他老老实实帮着户部赈灾,更不是为了让他待在这帐中躲清闲。
如今只欠一个东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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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透,一辆简朴至极的青盖马车冒雨驶进了北里,在一家位置偏僻的酒馆前停下。
车里钻出一道裹着斗篷的人,进了酒馆,便直奔二楼一间雅室。
“都不必跟着。”
让心腹侯在外,来人推门而入。
雅室里,已经坐着一个人,四十上下年纪,一身锦袍,正沉脸喝着酒,竟是卫氏大爷卫嵩。
进来的人摘下斗篷,露出一张精明面孔,则是一日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户部尚书虞庆。
虞庆直接朝卫嵩普通跪下:“卫大人,户部粮仓什么情况,你是最清楚的,你得救救我!”
卫嵩气定神闲道:“怕什么,两万贱民而已,还能吞了你不成,瞧你这点肚量,亏得还位列七卿。”
虞庆愁道:“两万灾民的口粮,不是小数目,上一批赈灾粮很快就要撑不住,届时户部拿不出粮来,是要出大乱子的,万一查起来,那件事暴露,可是九个脑袋也不够掉,我能不怕么。”
“行了,没有首辅允许,谁敢查户部的粮仓,此事归根到底,症结还在那两万灾民身上,设法解决了不就行了。”
虞庆吞了口唾沫。
“您的意思是?”
卫嵩慢悠悠饮了口酒:“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法子。”
虞庆:“那首辅那边?”
“首辅如今年事已高,岂能处处操心,拿这种事去烦他,你是不要命了么?”
虞庆吓得缩了下脖子,不敢再多嘴。
**
延庆府,白沙河京南大营驻地,帐中。
卫瑾瑜喝完了一小碗粥,准备起身。谢琅突然道:“如果我告诉你,留在这里,能有一个绝佳的立功升官的机会呢?你留不留?”
卫瑾瑜本正抚着袖口,听了这话,抬眸,用异样目光看着对面人。
片刻后,垂目如常抚袖:“说来听听。”
“不划算的买卖,我是不会做的。”
谢琅像是料到他会如此说,索性搁下筷子,抱臂道:“你知道,前日夜里,伏龙山为什么会突然发生坍塌引发山洪么?”
卫瑾瑜动作几不可察停了下,不动声色问:“你知道什么?”
谢琅:“山洪暴发之后,其实我上了趟伏龙山。”
卫瑾瑜眸底终于起了波澜。
“你查到了原因?”
“原因不敢说,但我在坍塌的碎石间,发现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谢琅从怀里掏出一团白色帕子,放到案上展开,卫瑾瑜手从袖口间挪开,抬眸,定睛一看,见白帕之内,并未包裹其他物件,而是沾着几点黑色粉末。
“知道这是什么吗?”
谢琅盯着那些粉末,目光忽然变得幽沉。
卫瑾瑜其实已经猜到,但还是等他说。
“黑火.药,威力巨大,只要量足够大,别说只是炸毁一座山头,就是炸了整个延庆府都有可能。”
“如果不是那夜意外发生了一场大火,延庆府两万灾民,都要死在那场山洪里,两万多人的命啊,是觉着他们都是贱民,不配活着么?”
“不是。”
卫瑾瑜声音出奇冷静。
“不是觉着他们不配活着,而是,这两万人不能活着。”
谢琅:“什么意思?”
卫瑾瑜站了起来,走到帐门口,望着外头阴云翻滚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任何曙光的天际,掩唇咳了声后,方回头笑道:“只是几点粉末,是做不了证据,也升不了官的。”
“谢将军,既然你也对此事感兴趣,不如暂时握手言和,一块玩一把大的如何?”
谢琅眼睛轻轻一眯。
**
这日夜里,雨势再度加大,半空里电闪雷鸣,竟有再降暴雨的架势,好在在孟尧和两名司吏的帮助下,第一道堤坝的缺口基本已经快速堵上,就算真下起暴雨,也不会再出现水淹半个延庆府的情况。
“世子。”
谢琅扶刀矗立在雨中,望着雷电闪烁的夜空,任由雨水浇过脸庞,雍临撑着伞大步走了上来,从怀中掏出一封湿透的信,道:“苍伯用二爷豢养的那只鹰送了信过来,说苏公子劳累过度病倒了,从昨夜起便有些发烧,问世子能不能先把咱们营里的军医借过去,给苏公子看看病。”
谢琅皱眉。
“户部自己没有医官么?”
“说是原先有一个,但都被苏公子派去救治灾民了。”
“那为何不让医官先回去,反而要跑这么远借?”
“说是灾民病倒了不少,几个医官已经忙脱了脚,苏公子不愿因为自己的事耽搁了医官救治灾民,硬是要硬撑着不让请。”
“既然是救命的大事,没道理舍近求远,借到这里来,我看他是做官做魔怔了,这种时候还要这种名声。”谢琅直接吩咐:“让军医开些应急退热的药丸,你先带过去,顺便从灾民区领一个能腾开脚的医官回去。”
“营里的军医,怎么能比得上户部从太医院借来的医官,你先听听,到底是什么病症,若是太医解决不了,我再想其他法子。”
“是。”
雍临瞧出谢琅是真动了怒,也不敢再多嘴,忙起身去办了。
卫瑾瑜正撑着伞,同样立在堤岸边,垂眸盯着下方滚滚流动的河水,大雨如洪泄下,河面也一点点涨高,数尺高的浪花剧烈拍打着两侧新修好的长坝。
雨线被风裹挟着,隔着伞面,落到少年长袖和羽睫上,染上一层雾蒙蒙的寒意。
卫瑾瑜再度咳了声。
一道身影自旁边无声走来,道:“回去吧。”
卫瑾瑜转头,看到了谢琅,抬袖,将即将涌上的咳意压了下去,问:“都准备好了么?”
“放心吧。”
谢琅顺手把伞接到了手里。
卫瑾瑜收回视线,转身与他一道往回走,走了没几步,便被捞了起来。
对方一手仍撑着伞,只用了一条臂,就将他轻松捞起。
卫瑾瑜体力的确有些不支,便顺势伏在了那半边宽阔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他就再小小的在这个地方扎根一小会儿,卫瑾瑜想。
苏文卿的病情已经在官员间流传开,次日议事,一名户部官员先道:“大人身体欠安,也该适当歇息一下才是,如此操劳,可如何使得。”
“大人倒是也想休息呀,可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雨,两万灾民,吃穿住用哪样不要大人操心,你以为大人和某些人一般么,只是运趟石料,便装病躲懒,一点苦活累活都不肯干,既如此娇贵,干脆躺在家里,别来赈灾呀。”
“行了。”
苏文卿面色苍白坐在上首,轻咳一声,打断众人议论。
“说正事吧。”
这时,一名司吏急急奔了进来,道:“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
司吏一副见鬼的表情。
有官员紧问:“外面到底怎么了?”
司吏用手比划着:“今早百姓们去井里汲水,那井里突然冒出好多死鱼,也不知从哪里飘来的。”
司吏这边话刚落,又有守兵进来,道:“苏大人,不好了,外头的河面上也漂了好多死鱼,那鱼肚子还有书。”
“什么?!”“这这这……怎么会有这种事!”
官员们面色大变。
苏文卿皱眉站了起来,问:“什么书?”
守兵答:“是纸条,纸条上写着——写着——”
守兵嗫喏不敢答,苏文卿没再问,直接带着一众官员走出帐去。
已经有侍从抓了些死鱼回来,苏文卿捉起一只,从鱼腹中掏出一封“血书”,只见上面用一种古体书法写着六个字:「仓廪空,灾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