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青云路(十六)

    离开藏书阁孟尧忍不住问魏惊春:“方才你和那位卫公子,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魏惊春却是从袖中摸出一个药瓶。

    他想到什么,拔开瓶塞倒了一粒颜色如雪的纯白药丸出来,先困惑打量片刻,之后又放到鼻间闻了闻片刻突然皱眉变了脸色。

    孟尧忙问:“怎么?”

    魏惊春背脊发寒,抖着唇道:“你可还记错,我与你说过,这阵子总是莫名其妙头疼。”

    孟尧点头。

    而后明白过来什么:“与这药丸有关?”

    “没错。”

    魏惊春只觉吐出的气息都是寒的:“我的药丸,很可能真的被人调换了……”

    孟尧担忧望着他:“这药丸是?”

    魏惊春苦笑:“说来是家丑一桩故而一直没有同你坦白我家族里有一种隐疾我不幸遗传了一些,症状虽然极轻甚至可以说忽略不计但一旦发作,可能导致神智癫狂危及性命我爹娘怕我出事在我出生不久就从一个游方郎中那里讨了一种可以抑制病症发作的药丸让我定期服用。”

    “就是你手里的这药丸?”

    “没错。这药丸颜色雪白,名护心丹为了方便服用,我都会贴身存放在袖袋里。”

    孟尧神色亦罕见凝重。

    “先是文卿半夜回家被刺,后是你的药丸被调换,这些事,当真是巧合么?而且,此事那位卫公子怎会知晓。”

    魏惊春道:“我总将药瓶随身携带,那位卫公子能发现,其他有心者自然也能发现。无论如何,他愿意提醒我,总是一片好意。”

    孟尧点头。

    “许劭他们说得对,殿试在即,你这阵子回府也要注意安全才是,我虽与你同行,却不会什么武艺,不如让魏叔父给你多派点仆从。”

    苏文卿遇刺的消息,同样传到了卫府。

    二爷卫寅向卫悯禀报着听到的消息,忧心忡忡道:“如今外头传言纷纷,对父亲和卫氏的名声可是极不利,可要孩儿设法料理一二?”

    卫悯闲闲问:“你打算如何料理?”

    卫寅:“这些刁民,素来人云亦云,让张阔领着兵马司的人先上街抓一批,杀鸡儆猴,自然无人敢再乱说话。”

    “蠢货!”

    卫悯毫不留情骂了句。

    哼道:“你以为这样便能维护卫氏的名声么,你这样做,只会让天下读书人指着卫氏脊梁骨骂。”

    卫寅性格温吞懦弱,最是惧怕卫悯这个家主兼首辅兼父亲,被斥骂,当即战战兢兢束手而立,不敢再说话。

    卫悯将卫福唤进来,吩咐:“去做两件事,一,以本辅名义,送一批最好的外伤药到苏文卿住处,并请太医院李副院首亲自到苏宅为苏文卿诊伤。告诉李清芳,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让苏文卿完好无缺参加后日殿试。二,以卫氏名义,悬赏三千金,捉拿刺客,凡能提供线索者,亦有重赏。”

    “你再去做一件事。”

    卫悯这回是吩咐仍垂手立在下首的卫寅:“替本辅写封折子,就写,卫氏嫡孙,无论殿试成绩如何,愿意主动放弃一甲头名,以证卫氏清白。”

    卫寅霍然抬头,一旁卫福亦脸色大变,露出不敢相信神色。

    卫寅就算素来畏惧卫悯威严,亦忍不住道:“父亲,那可是一甲头名,状元啊,三年才出一个,一旦得中,当场就能得到陛下赐职,不必等着吏部授官,瑾瑜如今中了会元,如果殿试发挥正常,有很大希望能考中状元。十七岁得中状元,是多少世家大族求不来的荣耀,算来咱们卫氏这两辈子弟,除了三弟一个探花,还没出过状元郎呢。父亲怎能因为外头那些流言就作出这等决定!而且,这位苏文卿自入上京以来便是许多世家大族拉拢对象,那刺客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选择殿试前动手,分明就是有人眼红咱们卫氏要出一个状元,才使出这等阴险毒计,简直其心可诛。依孩儿看,那裴氏的嫌疑就很大!”

    卫悯仍旧是八风不动的风范:“世家大族,想延续基业,立足长久,从不是争一时得失与荣辱。无论此事幕后主使是谁,目的不过是败坏卫氏声誉,卫氏子弟不缺一个状元,老夫要的是,天下英才,心甘情愿归服到卫氏麾下,任卫氏驱使。我意已决,下去吧。”

    卫寅与卫福一道退下。

    出了松风院,卫寅恰遇见大爷卫嵩。

    听了消息,卫嵩冷笑一声,不掩幸灾乐祸:“那小畜生自打拿着卫氏的名额进了国子学,便一次也没有回府谒见过父亲,这回中了头名,也没有主动回来向父亲禀报一声,半点规矩都不懂,活生生一个白眼狼,得此下场,活该!”

    卫寅道:“听说这孩子昼夜苦读,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偶尔失个礼数,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过。三弟在世上就剩了这么一条血脉,你我身为大伯二伯,也当帮着照应一些。我原本想着,今年云昊和云毓也考中了,虽然名次都不怎么高,但好歹没丢卫氏嫡孙的脸,还打算寻个时间,给三个孩子好好庆祝下呢。”

    “要庆祝你自己庆祝去吧。”

    卫嵩满眼厌恶,并讽刺:“那小孽障抢了云昊的名额,你这个做爹的,不给云昊做主也就罢了,竟还想着给那小孽障庆祝,天底下可真是再找不着如二弟这般通情达理的伯父了。”

    卫嵩之所以对此事如此愤怒,自然不仅是为了卫云昊,而是因为他起初也在卫悯面前为小儿子卫云毓争取过这个名额,可惜没成功,还遭到了一番严厉训斥。

    没想到最后名额没落在卫云昊手里,反而被卫瑾瑜抢了去,他岂能不怒。”

    卫寅:“都是一家人,何必因为这些小事斤斤计较……”

    “这也叫小事!若是这名额落在云昊或云毓身上,两个孩子在国子学学习三月,名次说不准会比现在高上很多,其他隐晦好处就更不必说了,我劝你趁早歇了这份烂好心,殿试一结束,就是授官,你有这功夫操心一个小孽障,倒不如替云昊多经营经营,起头好了,后面的仕途才能通达。你瞧瞧云缙如今在吏部考功司,年纪虽轻,却掌着官员们的命脉,多少人见了他都得对他礼让三分,与他同届的状元探花,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辛苦熬呢。”

    “卫氏子孙,前程如何,都是父亲一句话的事,别看那小孽障如今仗着中了会元气焰嚣张,等殿试结束,失了头名,不还得仰仗卫氏才能得到像样的官职,届时你看他还有如今的傲气么。也就你,拎不清轻重,去父亲面前找骂!”

    卫嵩心情正好,提点了几句,便拂袖而去。

    当日傍晚,卫氏管事卫福便带着卫氏送来的上等名贵药材和太医院副院首张清芳来到了清水巷的苏宅,陪同的还有一位礼部官员。

    崔灏与刚下值的谢琅都正在宅中,崔灏听了苍伯禀报,怒不可遏。

    “贼喊捉贼,惺惺作态,他卫氏这是又在演戏给天下人看呢!”

    “就说文卿伤势严重,昏迷不醒,无法见客,让他们都回去吧。”

    苏文卿刚喝完药,正靠坐在床上,右肩缠着厚厚的绷带,左手持卷而读,闻言抬眼道:“义父且慢。”

    崔灏皱眉:“怎么,你要领受卫氏这番虚情假意?”

    “傻孩子,你当那卫氏真如此好心,给你送劳什子御医和名贵药材,他这是为了平息众怒,保全他卫氏自己的名声。”

    谢琅坐在一旁,开口劝:“二叔先别急,文卿如此说,也并非全无道理。今日若只是卫氏派人过来,二叔自然可以直接将人打发走,然而陪同的还有礼部官员,礼部主管会试,特意派官员过来,是对学子的体恤关怀,文卿如今还是白身,无论如何,直接拒见都有失礼数。”

    崔灏冷哼:“文卿昨夜遇刺,礼部早不派人,晚不派人,偏偏在卫氏来人时,派了人过来,此事明显是卫悯授意。”

    谢琅便道:“就算是卫悯授意,卫悯作为首辅,关怀受伤学子,所行所为也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

    崔灏岂能不知,只是关心则乱,心中愤懑压过了理智。

    沉吟片刻,嘱咐苏文卿:“你也不必有太大心理负担,卫悯这般做,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卫氏声誉,你随便敷衍一二便是。”

    苏文卿点头:“孩儿明白。”

    崔灏和谢琅自然是不方便露面的,叔侄二人起身,一道避居内室。

    坐定后,崔灏忽低声叹道:“其实这回文卿遇刺,我虽怒不可遏,但竟也有一点庆幸。锋芒太露不是好事,尤其是在上京城里,眼下还只是一个状元名头挡了人家的路,若是将来,他在官场上挡了别人的路,又该是何等凶险局面。这孩子看着文静,其实很要强,从在学堂里开始,读书写文章就要争第一,考不了第一,就彻夜苦读,研究自己的不足。依我看,不当这个状元也好,过了殿试,随便当个清闲的小官,不愁吃穿,不去攀附那些权贵,便也足了。”

    谢琅问:“二叔既如此想,为何还如此忧心忡忡?”

    崔灏道:“我是看卫氏这般架势,简直是将他架在火上烧,怕他将来身不由己。他一个读书人,就是书读得再好,哪里能玩得过那些在宦海里经营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世家大族。”

    谢琅不由想起了上一世的苏文卿。

    按照上一世记忆,面对卫氏步步紧逼,苏文卿并未屈服,最终投到了次辅顾凌洲门下。金殿赐职后,苏文卿先在翰林院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凭顾凌洲独一无二的偏宠,直接入了督查院,成了一名御史。

    然而在世家把持朝政的情况下,御史虽有谏言之责,却掀不起多大风浪,反而容易得罪人。苏文卿漫长的冷板凳时期,也从此开始,而同届投了卫氏的其他及第学子,名次虽比不上苏文卿这个状元,却仕途通达,步步高升,很快在户部、吏部、兵部等实权部门担任要职。

    便是如此艰难境况,苏文卿亦秉守初心,坚持了下来,写给二叔的家信,也都是报喜不报忧。直到后来,顾凌洲突发眼疾,不得不致仕回江左养伤,无法再掌管督查院,苏文卿方忍辱负重、改投了卫氏。

    在卫悯这位当朝首辅的鼎力支持下,苏文卿满腹才学终于得到施展,二十四岁之龄便升任六部中最炙手可热的吏部尚书,位列七卿。

    同样的人,同样的才学,只因站队不同,境遇便天差地别。

    世道如此,想要保持初心,不屈从世家权贵,谈何容易。

    然正因如此,才显出苏文卿的可贵。

    因为即便后来投了卫氏,苏文卿亦没有失去本心,不仅借着卫悯信任,拿到了卫氏贪污关键罪证,还在关键时刻,冒死救他于囹圄。

    可不攀附权贵,不屈从世家,如苏文卿这般的寒门学子,满腹才华便真的再无发挥之地么?

    谢琅叩问本心,胸腔内竟不受控制地腾起一片森然杀意。

    “二叔放心。”

    谢琅敛住千般心绪,道:“文卿读的是圣贤书,不会轻易屈从卫氏。”

    而这时,卫福、太医院副院首张清芳、礼部一位主事也进到了苏宅里面。

    苏文卿已经由苍伯扶着,站在廊下恭候。

    他面色苍白,唇无血色,臂上还缠着绷带,卫福先一步上前,忙道:“公子伤势严重,怎么起来了,首辅十分挂念公子伤情,特命在下带了上好治伤良药,来给公子治伤,公子快回去躺着吧!”

    苏文卿坚持与众人见过礼,方依旧由苍伯扶着回到房中。

    礼部主事见他身负重伤,仍风仪翩翩,不卑不亢,礼节到位,心下暗暗赞叹,到了室中,也道:“快躺下,让张副院首为你好好看看。”

    苏文卿靠坐回床头,低头道了句“学生失礼”,方伸出手腕,让张副院首诊脉。

    等一行人离开,谢琅与崔灏方从内室出来,崔灏问苍伯:“如何?”

    苍伯道:“卫氏那位管事留下一大批名贵药材,还说卫氏已经悬赏三千金,缉拿凶手,势必会为公子讨回公道,不让公子白白遭罪。”

    “太医院张副院首也开了张方子,说能帮助公子尽快恢复,绝不会误了后日殿试。那位礼部的主事还说……”

    “说什么?”

    “说卫悯已经上书陛下,卫氏嫡孙愿意主动放弃殿试头名,以证卫氏清白。”

    崔灏原本一直面无表情听着,听到此处,方露出一点意外色,接着冷笑:“这卫悯,为了卫氏名声,倒也舍得。”

    一旁谢琅,则一愣,而后拧了下眉。

    从国子学出来,卫瑾瑜直接坐上公主府的马车,回了谢府。

    顾、李二女官没有想到今日卫瑾瑜会回来过夜,忙问:“公子可用过饭了?可要奴婢准备宵夜?”

    卫瑾瑜说不必。

    进了屋,见屋里没人,也没什么奇怪。

    只是对案上摆着的一个食盒多看了眼,走过去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是一碗早已化掉了的糖酪浇樱桃,看模样,大约放了有至少一日了。

    卫瑾瑜盯着那碗樱桃看了片刻,重新把食盒盖住了。

    沐浴之后,卫瑾瑜破天荒没有看书,而是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又传来动静,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一直等察觉到那脚步声到了近前,卫瑾瑜方睁开眼。

    谢琅仍穿着殿前司当值武服,一身寒意,站在床前。

    卫瑾瑜与他对望片刻,没说什么,低头想从袖袋里摸本书出来,上方人忽道:“夜里看书伤眼,别总看了。”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

    接着饶有兴致抬头,像看到什么极有趣的东西:“就与我说这个,没有其他要说要问的么?”

    谢琅盯着那双波光潋滟瞧不出任何情绪的漂亮眼睛:“你想让我问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操劳了一日,总该有想发泄的时候罢?憋在心里多难受,不如说出来痛快。”

    谢琅叹了口气:“你好不容易回来趟,就是为了与我吵架?”

    卫瑾瑜一怔。

    谢琅慢悠悠卸了刀,如往常一般将刀挂在床头,笑道:“我看,不是我不痛快,是其他人不痛快吧。”

    “说吧,一回来就找事,谁让你受委屈了?”

    卫瑾瑜有些奇怪望着他,倒没了话。

    好一会儿,继续摸了书出来,一脸冷漠道:“你想多了。”

    谢琅瞧着他这模样,忽道:“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祖父上书的事。”

    空气静了静。

    谢琅道:“你若觉得委屈……”

    “我说了,你想多了。”

    卫瑾瑜抬头,下巴微扬,唇角带笑:“一个状元名头而已,我不稀罕,谁稀罕,谁要去。”

    “是么?”

    谢琅任由自己沉浸在那片波光里。

    “那你稀罕什么?”

    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在他身上流连许久,仿佛在估价,最后带着浓浓嘲弄道:“说得好像你能给得起似的,谢唯慎,先管好你自己,别动不动就穷得当裤子吧。”

    “我的青云路,好歹要开始了,世子的青云路,又在何处?”

    谢琅垂目,压抑着身体深处因这挑衅之言而被激起的浓烈渴求与征服欲,看着这才十七岁,就已经生得如此清艳妖孽的人,已经无法想象,再长几岁,会出落成什么模样。

    光是想想,他就渴得受不了了。

    两日后,殿试如期举行,通过会试的一百余名学子,全部到场,无一缺席。

    又两日,三甲名定,金榜张出,殿试结果正式公布。

    一甲第一,状元,苏文卿,宁州人氏,年十九。

    一甲第二,榜眼,魏惊春,苏州人氏,年二十。

    一甲第三,探花,卫瑾瑜,上京人氏,年十七。

    一甲三人,赐进士。

    二甲三十人,赐同进士。

    依次列开……

    三甲一百零八人,赐同进士出身。

    ……

    谢琅一直在殿前司等消息,等听到雍临传回结果,沉默片刻,方眉头一展,道:“探花,也不错,倒是和他极配。”

    世家大族真正的抢人大战也在金榜张出一刻,正式拉开帷幕。

    单论相人,除了状元,金榜前三,其实最惹人注目的一直是探花,因为探花不仅要看成绩,还要看容貌风仪。容貌丑陋的,粗鄙不堪的,就是成绩再好也断无被点作探花可能。

    便是公主们挑选驸马,也优先从探花挑。

    然而今年的探花是卫氏嫡孙,还已经被赐婚给了谢氏,于是榜眼便接替探花,成了除状元之之外的第二顺位争抢对象。

    “魏惊春在哪里,到底谁是魏惊春?”

    “魏公子留步,我们小娘子的马车就停在巷口……”

    “啊,这就是魏公子吧,您说巧不巧,我们夫人也姓魏,祖籍也是苏州……”

    魏惊春是赫赫有名的苏州大才子,且容仪出众,刚及弱冠,正是适婚之龄,听闻这位大才子竟还名花无主,世家大族都惦记着要将他抢回家当女婿。

    要不是孟尧及时让魏府仆从驾着马车过来接应,魏惊春很可能要被一拥而上的大族仆从管事给生吞活剥了。饶是如此,魏公子亦被胆大的小娘子们丢了满怀帕子。

    苏文卿之所以没被围攻,是因为刚从宫里出来,就被雍王府侍从请到了雍王马车前。

    雍王殷切道:“文卿,只要你入本王麾下,愿意给本王当幕僚,本王保证,你将来的官职,绝不止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

    没错,金榜定名只是开始。

    除了状元苏文卿被天盛帝当场赐封了从六品翰林院编修一职,其他及第进士想要入朝为官,都要等着吏部分配。

    这所谓的分配,自然要靠走关系,广经营。

    苏文卿恭敬立在雍王府马车前,谦卑而恭谨道:“王爷好意,文卿心领,然文卿自知才疏学浅,不敢托大,也不敢妄图高位,目下想先好好在翰林院学习,做好分内之事,恐要辜负王爷美意。”

    等苏文卿离开,雍王府侍从怒道:“王爷屈尊如此,这苏文卿竟还如此不识抬举!一个翰林院小编修,若无贵人提拔,一辈子只能是个编修,整日和书本典籍作伴,薪俸又低还枯燥无聊,有什么前途!”

    雍王倒不急,道:“你懂什么,金鳞不是池中物,眼下盯着他的人太多了,只凭几句口头承诺,他如何会相信本王。他这是在择选呢。翰林院本就是个闲职,若有其他更好的去处,只要他愿意,就能去。”

    卫瑾瑜反而成了表面最清闲的那个。

    卫瑾瑜照例每日待在藏书阁看书,几个正在为吏部授职一事辛苦奔走,四处往世家大族投名帖的同届学子见了,既羡慕又嫉妒。

    “人家是卫氏的嫡孙,前程自有家族安排,是你我能比的么?”

    “与此在这里抱怨,还不如到佛前多求求,指望下辈子投个好胎。”

    然而转眼大半月过去了,陆陆续续有许多世家子弟和部分寒门子弟得到了吏部授职,卫瑾瑜这边仍毫无动静。

    看着公子仍每日早出晚归地看书,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连明棠都忍不住替自家公子着急。

    “卫氏显然是等着公子主动服软,才可能为公子提供职位,公子……是不是该回卫府一趟?”

    若不然,等所有人等被授职了,公子还一无所获,这探花岂不是白考了。

    卫氏何等倨傲,既能拦着公子那么多年,不让公子参加科考,便能让公子无官可做。

    明棠心急如焚。

    第042章 青云路(十七)

    同样没被授职的还有孟尧和魏惊春。

    但两人情况却不大一样孟尧只在二甲之末,成绩并不突出,又出身贫寒青州在上京毫无人脉,如果不主动去世家大族门前投递拜帖,或积极参与世家子弟筹办的宴会向这些掌握着大渊核心权力资源的人推销自己是根本没有机会得到任何赏识的。

    但孟尧既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像大街上的烂白菜一样站在那儿任人品评,又不愿参加那些无聊宴会,去拍那些世家子弟的马屁,自然也不可能出现在世家大族们递给吏部的推荐名单上。

    连关系户们都还安排不过来,吏部哪里有精力去操心一个毫无背景的寒门学子的前程。左右朝廷里有的是毫无用处的闲职最后随便选个坑填进去就是。

    魏惊春呢高居榜眼家底殷实声名在身,还有苏州才子光环加持自然是不缺人拉拢的反而因为太多人拉拢,每日里都收到数不清的帖子邀请他去赴某大族宴会或去某世家府邸清谈做客魏惊春陷入了和孟尧截然不同的困境。

    从本心讲他并不想接受这些世家的拉拢但如果同时拒绝所有帖子恐怕要将上京大半世家都得罪个遍。就算做了官他将来的宦途恐怕也寸步难行。

    魏惊春和孟尧不同,魏家是苏州富商魏惊春自幼随父游历各处,参加各种酒席,深知广结人脉的重要性。他知道,想要仕途通达,有一番作为,光有一根傲骨是不行的,人要懂得审时度势。譬如此刻,情感上,他虽然并不愿为世家所驱策,但理智上,他并不抵触接受世家招揽。

    如他叔父所言,朝中有人好做官,背靠大树好乘凉。

    他们魏家根基人脉都不在上京,他想在朝中站稳脚跟,只靠本家很难。而且,他叔父虽然乐于为他奔走经营,但他们魏家这点家底,在那些世家大族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和自己的困境相比,魏惊春更担心孟尧。

    看着对方还能大大咧咧吃肉吃酒,丝毫没有为前途焦灼的模样,魏惊春忍不住皱眉道:“别人都火烧眉毛了,你还不紧不慢的。你也应当适当出去交际一下,常露露脸,多交点朋友,只在家里干坐着,天上是不会掉馅饼下来的,吏部也不可能想起你,难不成,你寒窗苦读这么多年,真打算当个籍籍无名的白身?”

    孟尧笑道:“你这个榜眼还没有着落呢,我急什么?”

    魏惊春恨铁不成钢:“我与你情况一样么?说句不好听的,只要我想做官,随时能做,还有许多上等职位可挑,你呢?你想做官,吏部给你安排么?”

    “唉。”孟尧对着一只鸡腿感叹:“瞧瞧,人家榜眼就是不一样。”

    魏惊春无奈摇头,接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帖子,道:“这是赵王让人送来的帖子。赵王今夜在二十四楼设宴,邀请了许多世家寒门子弟,说是犒劳举子,用意不言而明,赵王背靠裴氏,自己在朝中经营多年,也有很多人脉,而且,听闻裴贵妃生辰将至,赵王有意为贵妃写一篇赋文当生辰贺礼,你抓住机会表现一下,说不准能得赵王青眼,谋个一官半职。”

    孟尧敛了神色,道:“这是赵王给你的帖子,我去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

    魏惊春皱眉:“今夜参宴举子,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赵王哪能个个认清,有的是四处托关系蹭帖子蹭宴的,也就你脸皮薄。我与你一道去,还不成么?”

    孟尧将帖子推回到对面,正色道:“雪青,你的好意我知道,可你原本并未打算参宴吧?如果为了帮我而接了赴了赵王的宴,便是变相接受了赵王招揽。若我所料不错,那雍王应当也与你递了帖子吧,眼下雍王与赵王斗得正厉害,你接受赵王示好,必将得罪雍王,这万万不可。”

    魏惊春:“那怎么办?要不,我再找找其他世家大族的邀请帖,为你引荐一下?”

    “万万不必。”

    孟尧舒朗笑道:“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在上京实在待不下去,我就向吏部请求回青州去,当个县令或者什么其他九品芝麻官都好。”

    魏惊春一愣,脱口道:“不行。”

    说完,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道:“能做京官,谁愿意外放,外放到富饶之地也就算了,一旦去了青州,你这辈子都别想回上京了!你辛辛苦苦考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考中进士,便真的甘心回青州当个县令么!”

    孟尧没料到魏惊春这个素来温文尔雅注重礼仪的人会如此激动。

    不由大笑了声,道:“与你开玩笑的。”

    “我自然是不甘心的,你我读圣贤书,即使做不到先生所教诲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也当竭尽所能,为百姓发声。否则,这大渊朝堂,更无寒门弟子容身之地了。既来了上京,如果不好好作出一番事业,我如何有脸面回去面对家乡父老。况且,不还有你在么。”

    魏惊春不自在的咳了声。

    轻哼道:“说得义正言辞的,你打算怎么留在上京?靠干躺着么?”

    孟尧:“你怎么忘了,于我们寒门学子而言,还有一条路可走。”

    魏惊春想了想,突然明白过来:“你是指——考督查院?”

    想考督查院,必须参加督查院专门举行的考试。

    督查院考试一般于每年殿试后半月进行,与吏部授职的时间恰好重叠,等于变相地给及第学子提供了另一条入仕之路。

    督查院独立于六部之外,长官与六部尚书同列七卿,地位超群,担负着监察百官之责,与大理寺、刑部合称三司,所谓三司会审,督查院便是其中之一,朝中凡有大案要案,都要经过督查院最终复核才能真正审谳定罪,呈递御前,督查院权力最盛时,纠劾百司,提督各道,院中御史无论品级,可以任意弹劾朝中高官,甚至是皇帝过失,都御史但着绯衣入朝,百官无不惶恐战栗。

    虽然如今的督查院今非昔比,甚至可以说是个冷衙门,但由于执掌督查院的次辅顾凌洲以清正严明著称,虽出身世家,但十分看重寒门子弟,在六部九卿各机要部门里,督查院也是每年录用寒门子弟最多的中央机构,每年殿试之后,仍有大量及第学子会选择报考督查院,督查院考试也是出了名的竞争激烈。

    左右参加督查院考试,与吏部授职并不冲突,考上了多一条出路,不必再四处奔走经营,考不上也不影响吏部安排其他职位。

    魏惊春道:“听闻今年报考督查院的学生,高达百人,但最终只能录用三到四人,且督查院选人,素来是宁缺毋滥,往年甚至有过无人通过考试的情况,虽是一条出路,但也不易。而且,督查院考试,不仅有卷试,还要接受顾阁老当面考问,光是这一层,便令很多学生望而生畏了。”

    “还有另一点,督查院考试内容,与会试殿试截然不同,不考四书五经,也不考策论文章,而是考刑名律法这些专业内容,我们平日所学,可以说是毫无用处,这也是很多在会试殿试中排名高的学子,报考督查院都无功而返的原因。”

    便是魏惊春这个榜眼,也没把握能考上,所以魏惊春虽例行报了名,但并未将希望寄托在这条路上。

    孟尧道:“无论如何,总算还有一条路可走,万一我运气好,真考上了呢。”

    魏惊春点头,心下也宽慰了些:“说来离督查院的考试也没几日了,既然决定要考,就好好备考。”

    吏部授职前后差不过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诸进士所任职位差不多也尘埃落定。因而这一个月也是各方招揽争夺人才的关键时刻。

    赵王萧楚珏一直派人盯着雍王动静,听闻雍王再三示好,但苏文卿并没有接受雍王好意,当即冷笑一声。

    “萧楚桓算什么东西,不过卫氏扶持的傀儡罢了,他想许人职位,也得看卫氏肯不肯给他行方便之门,只凭几句空口承诺,就想把人揽到麾下,也太天真了。”

    萧楚珏直接吩咐心腹:“你亲自去一趟苏宅,告诉苏文卿,只要他愿意入本王麾下,六部之内,五品及以下官职任他挑选。”

    新科进士入朝为官,官职多从七品做起,甚至还有八品九品的,能直接在六部核心部门任五品官,已经远超同届举子。

    这便是萧楚珏同时身负世家与皇族血脉的底气。

    赵王府侍从应是,同时不解:“这苏文卿名气虽高,但毕竟只是一个寒门举子,殿下为何要如此费尽心力拉拢?”

    萧楚珏道:“你也说了,他在寒门学子间名气很高,还有个赛潘安的称号,只要能将他拉入麾下,其他寒门学子自然会闻风来效忠本王,这叫一本万利,懂么?”

    侍从笑道:“殿下英明。”

    “若殿下能将本届状元榜眼同时收入麾下,这天下人,便都知道殿下贤德之名了,便是陛下立储时,也得考量一二。”

    萧楚珏眉间是势在必得的野心。

    “可惜呀,探花郎是卫氏嫡孙,不可能站在本王这边,否则,这一甲前三,他萧楚桓一个也甭想占到。”

    “三公子,我们殿下有请。”

    这日,卫瑾瑜刚出藏书阁,就遇见了等候已久的雍王府侍从。

    卫瑾瑜没什么意外,跟着那名侍从来到巷口,果然见雍王萧楚桓一身锦袍,坐在车中。

    面对卫瑾瑜,萧楚桓全然没有面对苏文卿时刻意端着的贤王风范,他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下流连着,直接道:“瑾瑜,卫氏既然还没给你安排职位,不如归入本王麾下如何?”

    萧楚桓身为卫皇后养子,经常出入卫府,和卫府几个孙公子都交好,十分了解卫氏情况和卫瑾瑜在卫氏的处境。

    他道:“你这样的脾气,是不招人喜欢,也难怪不讨你祖父欢心,不过,本王喜欢。来本王这里,想做多大的官,本王都许你,可好?你在这国子学里,昼夜苦读,过得连个寒门子弟都不如,不就是为了往上爬么,这世上,再没有比本王更了解你,更能帮你的人了。”

    不知是不是探花郎名头加持,萧楚桓觉着这雪一般清绝的人,短短数月不见,更加勾魂摄魄,引人遐思了。

    十七岁的探花郎呀,年岁正好,正是适合好好调.教的时候。

    他也是真没想到,眼前人竟有这等一鸣惊人的本事,委实让他刮目相看,且激起了他更强烈把人诱捕的欲望。

    卫瑾瑜不动声色听完。

    道:“我想要的位置,殿下怕给不了。”

    萧楚桓不免挑眉:“哦?说说看。”

    卫瑾瑜:“听闻礼部老尚书今年就要致仕回乡,我相中了他的尚书位,殿下能给么?”

    萧楚桓神色数变,一时分不清对方所言几分真几分假,笑道:“瑾瑜,你开玩笑吧?”

    “看来,殿下是给不了了。”

    “如此,便勿需多谈了。”

    卫瑾瑜唇边浮起一抹轻蔑笑,转身而去。

    萧楚桓死死盯着那道影子,笑意褪去,满是阴鸷。

    雍王府侍从战战兢兢立在一侧,头也不敢抬,只低声道:“这三公子,是疯了吧,礼部尚书,那可是七卿之一,正二品……”

    “你当他真是想要那个尚书位么?”

    萧楚桓面色阴冷:“他这是故意奚落本王呢。”

    侍从熟知雍王性情,闻言越发惶恐。

    “呵,都到这种地步了,还在本王跟前拿乔呢。”

    “卫氏不发话,便没人敢给他官儿做,我倒要瞧瞧,他能嘴硬到几时。”

    卫瑾瑜仍旧在值房看书到深夜,一本书看到一半时,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卫瑾瑜动作顿了下,起身过去打开门,果然见是那夜的那名管事。

    卫瑾瑜跟着对方出了侧门,果然见到站在夜色里的韩莳芳。

    “先生。”

    卫瑾瑜照例要跪下行礼,被韩莳芳止住。

    “直接说正事吧,吏部授职之事,你是怎么想的,可需先生相助?”

    韩莳芳目光温润凝视着对面少年郎。

    卫瑾瑜也坦然望着对方,顷刻,却摇头道:“瑾瑜不敢劳烦先生。”

    韩莳芳像有些意外。

    “这话怎么说的,你是怕连累先生?”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直接出手,如今我掌兵部、刑部,你若愿意,我可以直接让刘侍郎出面,以你父亲故交的名义,让吏部将你调入这两部任职。”

    卫瑾瑜道:“自父亲故去,亲朋故交皆散,刘侍郎没有理由无缘无故照拂于我,以卫氏手段,很容易就能查出我与先生的关系。我不能拖累先生,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坏了先生大计。”

    少年微垂目,容色乖巧,言辞恳切。

    韩莳芳叹道:“你如此懂事,倒教先生不知说什么好了。可授职一事,关乎你的前程,怎能说是小事?”

    卫瑾瑜道:“瑾瑜一人之前程,与父亲所蒙受的冤屈相比,不算什么。只要能助先生完成大业,瑾瑜万死不辞。不过,如果兵部或刑部真有空闲职位,先生能不能帮忙安排另一人进去?”

    韩莳芳问:“何人?”

    卫瑾瑜终于抬头:“一名来自青州的寒门学子,名孟尧。”

    “你与他交好?”

    “我与他并无交情,只是觉得,此人是可用之才,如果不能留在上京,是朝廷损失。”

    韩莳芳沉吟片刻,点头。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以他的家世背景,就算入了刑部、兵部这等机要部门,恐怕也只能从最底层的从九品做起。而且,我也无法给他任何照拂。”

    卫瑾瑜道:“学生想,这个职位于他而言,已经是最大的照拂了。”

    **

    督查院值房。

    大弟子杨清将一份名单捧到顾凌洲面前,道:“师父,这是今年报考督查院的学子,比往年足足多了二十多人呢。”

    顾凌洲从头到尾扫了一眼,问:“这是全部名单么?”

    杨清笑道:“距离报名结束只剩最后一天,有意愿报考的学子,应当差不多都已经过来报名了。而且,今年的状元、榜眼,都在报名之列呢。”

    世家子弟多有家族帮忙安排官职,而督查院是唯一一个世家大族都插不进手的地方,因而报考学子以寒门学子居多,准确说,基本上所有通过殿试的寒门举子都会试着考一考督查院,便连已经得金殿授职的状元苏文卿,都报了名。

    杨清禁不住称赞:“从六品的翰林院编修,也不算低了,且职位清闲,将来说出去是翰林学士出身,此子能不甘现状,有放弃这份清闲之心,来报考督查院,着实令人刮目相看。听闻最近雍王、赵王都步步紧逼,意图纳他入麾下,他可不缺前程。”

    “寒门学生,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今年督查院一共有几个空额?”

    杨清便答三个。

    顾凌洲颔首,沉吟须臾,道:“若是招不满,就给他留一个吧。”

    杨清一愣。

    督查院考试严苛,招不满是常有的情况,他没想到素来严厉的恩师,竟会破例设一免试名额。

    因按照规定,金殿授职,只要满三月,得贵人赏识提拔,是可以转入其他部门任职的。

    转念一想,恩师此举,可能也是为了帮助苏文卿摆脱赵王、雍王围堵的困局,便笑道:“能得师父如此青眼,这位宁州来的苏才子倒是好福气。学生记下了。”

    见顾凌洲依旧在盯着那份名单,沉默不语,似有心事,杨清试探问:“可是有师父中意的学生,没在名单之列?”

    然杨清已经提前看过名单,今年通过殿试的寒门举子,除了一人因丁忧返乡,几乎都已在报名名单里了。

    顾凌洲却没说什么。

    正这时,当值的司吏忽走了进来,捧着一物道:“阁老,杨御史,方才又有一名学生过来报名了。”

    报考督查院,学生需自备名帖投考,写明姓名、年龄、籍贯等基本信息。

    杨清接过名帖,看了之后,微微惊讶:“是他?”

    顾凌洲问何人。

    杨清笑道:“师父绝对想不到,就是总在您值房读书的那个孩子,卫氏那位拿了特赦名额的嫡孙。真是奇怪,身为卫氏嫡孙,他怎会来报考督查院。”

    顾凌洲目光终于自那名单上挪开。

    面上没什么特别表情道:“督查院选人,不看出身,他既报名,按流程走便是。”

    第043章 青云路(十八)

    督查院考试考律令、刑名、谳审、朝典等六科。

    每科一张卷子,每科根据题目难度及考题数量,考试时间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不等一日内六科全部考完,隔日就能出结果。

    虽然参加考试的除了寒门子弟,也不乏世家子弟但卫瑾瑜一个卫氏嫡孙竟也来参加督查院的考试多少还是让人惊讶。

    “督查院毕竟是三司之一若不是实在难考,又无后门可走,哪个世家大族不想塞几个子弟进来,好在朝堂上为自家摇唇鼓舌。别忘了,三司之内督查院是唯一一个卫氏无法插手的地方可不就巴巴地把嫡孙送过来考了。”

    “许多世家子弟顾及名声怕考砸了丢脸得了吏部授职后,索性直接放弃报名这位卫氏嫡孙倒是挺有勇气。”

    “光有勇气有什么用,督查院考试内容与会试、殿试可截然不同光刑名律令两科就不知难倒多少人。顾阁老又出了名的严厉无私可不会给任何世家子弟行方便之门到时别丢脸丢大了就行。”

    各种纷繁揣测在对上题目数量巨大难度又高的考卷时,都戛然歇止。

    因考刑名律令这些专业内容就算涉及到具体案例,对错也很容易判定,基本上诸进士考完一科,坐院御史们便能迅速判定出一科成绩。

    等最后一科考完,前五科成绩基本上也出来了。

    顾凌洲身为次辅,白日经常要在凤阁办公,今日各部需要裁断的事务又多,这日一直到傍晚下值,才乘轿回到督查院。

    学生们正秉烛答最后一科。

    杨清陪同顾凌洲巡视了一番考场,回到议事大堂,负责审卷的一名御史便进来,行过礼,双目灼亮道:“阁老,今年可不得了,竟有学子拿了五科满分。”

    便是杨清闻言都愣了下。

    “你的意思是,已考五科全部满分?”

    “千真万确,刑名、律令、审谳、朝典、风纪五科全部满分!今年的题目可不容易!”

    “五科全部满分,这在督查院历史上可绝无仅有。”杨清忙问:“是哪位学子?可是那位苏文卿?”

    御史答:“不是,是卫氏那位嫡孙,卫瑾瑜。”

    “不过,那苏文卿考得也不错,四科全满。”

    杨清诧异。

    “是那个孩子?”

    杨清抬头,才发现原本闭目养神的顾凌洲不知何时亦睁开了眼。

    “看来他报考督查院,是有备而来,并非随便玩玩。”

    杨清忖度片刻,不免笑道:“师父,今年可是出了一个小奇才,五科全满,才十七岁年纪,说出去,怕都没人敢相信。”

    “谁说不是。”御史眼睛都亮了。

    显然也没料到,今年新及第学子竟如此优秀,毕竟督查院历史上,得过五科全满的,也只有眼前这位颇得阁老器重的杨御史一位。“只是,那位卫氏嫡孙,毕竟出身卫氏,就怕……”

    老御史欲言又止。

    顾凌洲面上不露喜怒,却是问:“最后一科可考完了?”

    老御史看了看时辰,道:“应当差不多了……”说完,就闻三声钟响自外传来,这是考试结束的信号。

    杨清笑着吩咐:“还不快去将那位卫三公子的试卷取来。”

    老御史心领神会,迅速去了。

    不多时,去而复返,与另一名御史直接在堂中坐下,当场判卷,将将过了有一刻,两名御史俱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再三审定后,老御史起身,惊愕禀道:“阁老,这第六科案情,竟也是满分。今年题目难,出的题目甚至涉及到很多陈年旧案,小案,这位嫡孙,竟然全部答上来了,且分析十分切中要害,这——这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顾凌洲抚须而坐,面容倒是一如至往镇定。

    等其余人退下,顾凌洲方若有所思问杨清:“可去吏部查过了?”

    “回师父,弟子已找主管此次授官的侍郎查过,这位卫三公子,的确还没有被授职。说来也是奇怪,卫氏其他两位及第的嫡孙,成绩差一些的,吏部都已为他们拟定职位,怎么这位成绩最好的嫡孙,反而还没有着落?莫非,卫氏是留着什么后手?”

    “卫氏既能越过嫡次孙,将今年的免试名额给这位年纪序齿都小一些的三公子,想来是极看重此子的,此举着实令人不解。”

    “还是说,卫氏一开始就打算送这位嫡孙入督查院?这些年,督查院内,的确没有直系的卫氏子弟,偏系弟子再好,终究不如本家弟子可靠。”

    朝堂争斗,素来是残酷无情,杀人不见血。

    督查院作为三司之一,虽说如今处处遭掣肘,但朝中凡有重案要案,都绕不开督查院,京中诸世家自然想安插些自己人进去。

    思及此,杨清神色不由有些凝重:“师父坐镇督查院多年,好不容易凭刚正之名,保得了督查院一方清平,如果真选了这位卫氏嫡孙入督查院……也不知,会不会埋下什么隐患。”

    “相比较起来,类那位宁州苏文卿,或是来自苏州的魏惊春,一个父母双亡,一个商人起家,根基人脉都不在上京,与京中世家都没有任何牵扯,家世背景倒是简单许多。”

    顾凌洲并未回答杨清问题,而是淡淡道:“明日,让成绩合格的学生全部过来吧,本辅要亲自见见。”

    杨清应是。

    督查院考题出了名的难,本次参考一百余名学子,只有九人通过考试。

    辰时,学生们被引入督查院衙署内,等候阁老召见。

    次辅顾凌洲亲自考问,威慑力和压迫力显然不是考卷能比的,甚至相比之下,昨日难倒一大半人的考卷反而显得和蔼可亲了。

    因知道今年只有三个空额,也就是说,他们九人里,最终只有三人能留下,学生们俱战战兢兢,紧张不安至极。

    因到了阁老亲自考问环节,卷试成绩反而不那么重要了,阁老一个青眼,比再好的分数都管用。

    苏文卿依旧青巾束发,仪态翩翩,立在一众寒门学子中间。

    卫瑾瑜最后到达,便由当值司吏引着,低调站到了最末。两人一青一白,宛若玉璧,站在人群里格外引人注目。

    自然,短短一夜功夫,卫瑾瑜考了六科全满的惊人分数,也迅速在学子间流传开。

    “苏文卿考五科全满,已经令人匪夷所思了,没想到这位卫氏嫡孙竟能考六科全满!”

    报考学子大多出身寒门,被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卫氏嫡孙在考场上杀得片甲不留,要说不震惊不羞惭是不可能的。

    然而纵使如此,学生们依旧不慌。

    因卫氏嫡孙虽然考了如此一骑绝尘的成绩,顾阁老并未直接定人,而是让所有通过考试的学子都过来参加下一轮考核。

    而合格的人里,大半都是寒门子弟。

    “显然,阁老更器重寒门子弟,更愿在寒门子弟里挑人。”

    “这还用你说么,不过,顾阁老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刚烈,待会儿考问,我真是一点底都没有。”

    “唉,重在参与嘛,万一答得好,恰好得了阁老赏识呢。卫氏嫡孙还站在那儿呢,你怕什么。”

    学生们陆陆续续由年轻御史引着进去,有的片刻功夫便出来,有的时间久一些,出来时,大部分脸色都惹眼可见地不好看,卫瑾瑜成绩最好,反而排在最后一个。

    杨清亲自引少年到廊下,温声嘱咐:“阁老看着严厉,其实很体恤关怀学生,你不必怕。阁老问什么答什么便是。”

    卫瑾瑜恭敬道:“多谢御史。”

    到了阁中,只有顾凌洲端坐上首。

    卫瑾瑜展袍跪下,伏地行大礼:“学生见过阁老。”

    “为何要考督查院?”

    良久,上方传来一问。

    卫瑾瑜道:“一则,督查院考试,并不限出身,学生符合报考条件。”

    “二则,督查院纠劾百司,掌朝中风纪,阁老又以清正著称,朝中有言,六部浑浊如泥,独督查院濯濯如清流,不仅学生,凡是有志学子,只要有机会,无人不想考督查院。”

    上方骤然传来一声冷哼。

    “写策论那一套,在本辅这里不管用。”

    “督查院亦非任何人博名声的地方,六部浑浊如泥,独督查院濯濯如清流……本辅且问你,如果督查院同六部,同其他地方一般无二亦浑浊如泥,你当如何?”

    卫瑾瑜沉默。

    顾凌洲视线凌厉压下,问:“怎么?答不出来了?”

    卫瑾瑜摇头,道:“学生只是觉得,清与浊之分,未必像黑与白一般。立身清正,即便在污泥中行走,衣袂自清,立身不正,即便置身清溪,亦脏污不堪。六部浑浊如泥,亦有殉道君子,圣人常言,水至清则无鱼,阁老掌督查院这么多年,呕心沥血,于污淖中保督查院清正之名,拳拳爱民之心,不应简单草率以清浊断,而应以民心,以圣心,以史册,以后世,以千秋断。”

    “这也是漂亮话。”

    顾凌洲面不改色问:“如果民心、圣心、史册、后世、千秋,都给不了公论公断呢?”

    少年缓缓抬眸,平静道:“那就想办法让他们知道。”

    “如何让他们知道?”

    “以律法,以公理,以血,以命,以道。除此外,还需一把趁手好刀。”

    顾凌洲凝望着少年眸底无声燃烧的幽火,好一会儿,问:“刀在何处?”

    卫瑾瑜道:“学生知道,阁老近来在为扬州织造一案发愁,只要阁老需要,学生便可做这把刀,替阁老扫清扬州污淖。”

    **

    等卫瑾瑜退下,杨清进来,见顾凌洲沉默立在案边,心事重重的模样,近前奉上盏热茶,问:“师父可择定人选了?”

    顾凌洲道:“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且伶牙俐齿,桀骜难驯,教人看不透。”

    “我且问你,六部浑浊如泥,独督查院濯濯如清流,你听过这句话么?”

    杨清忍不住笑着摇头:“这话倒是有意思,听着像拍马屁,师父是从哪里听说的?”

    “一个很聪明,还会与人耍心眼的小鬼,本辅险些被他绕进去。”

    杨清还是第一次听素来刚正严厉的恩师以如此语气评价一个学生,一时辨不清恩师是何态度,思索着问:“师父是不打算选这孩子了?”

    “不。”

    顾凌洲忽然转过身,目光沉然,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这个小鬼,本辅要定了。”

    “你亲自去一趟吏部,让吏部将他职位定入督查院吧。”

    杨清虽已猜到几分,但仍意外。

    迟疑问:“他毕竟是卫氏嫡孙,师父当真不考虑卫氏那边的因素么。”

    “督查院选人,不问出身,也轮不到旁人置喙。”

    “你直接拿着本辅的手谕过去。”

    杨清便知师父是真的主意已定,不由想,此番结果一公布,怕要震惊各方。

    顾凌洲接着吩咐:“至于另外两个名额,便按照考试名次来吧,一个给苏文卿,一个给那名叫许劭的寒门学子。”

    杨清道:“那弟子便先让吏部留额了,按照规定,新科状元金殿赐职后,要在翰林院待满三月,才能转到其他部门任职。”

    顾凌洲颔首,又道:“你设法与他当面确认下,他将来是否确定要入督查院,他毕竟已得金殿赐职,如果主意未定,没有平白占用名额的道理。而且,督查院是清苦部门,未必如他在翰林院待着风光。”

    杨清应是,又问职位分配。

    顾凌洲道:“都是进士出身,按规矩,都定为七品监察御史吧,”

    杨清应下,又问:“那司书一职由谁兼任?”

    司书,既贴身侍奉笔墨,协助都御史整理案牍及往来文书之人,一般由新入院的年轻御史兼任。

    “最合适的自然是苏文卿,可惜苏文卿眼下还无法来督查院就职。要不让许劭先兼着,等苏文卿转来之后,再接替许劭。”

    顾凌洲沉吟须臾,却道:“让卫瑾瑜来吧。”

    杨清意外至极,若论合适,苏文卿之外,自然是这位卫三公子最合适,只是,司书既贴身侍奉笔墨,会接触到许多院中核心文书,尤其是涉及到重案要案的文书,遇到顾凌洲公务繁忙时,还需要跟着去凤阁行走。他之所以没提卫瑾瑜,是担心顾凌洲忌惮卫氏,没想到顾凌洲竟亲自点了人。一时倒分不清恩师是真爱重这位卫氏嫡孙,还是要搁在身边亲自甄别查看。

    杨清笑道:“那孩子年纪虽小,字倒是挺漂亮,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也识礼数,知进退,若需跟着去凤阁办公时,也不至于怯场莽撞,由他兼任,倒也合适。师父若肯用,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距离吏部授职仅剩最后三日期限的时候,督查院考试结果亦正式公布,参考百余人,最后择选三人,排名第一的,不是寒门子弟,而是年仅十七岁的卫氏嫡孙,卫瑾瑜。

    各方果然掀起轩然大波。

    一则,卫氏嫡孙竟然没有通过卫氏安排职位,而是进了督查院。

    二则,一向重用寒门子弟的督查院竟然以第一名成绩录用了一名卫氏嫡孙,就连刚得了一甲头名的状元苏文卿都只屈居第二。然而督查院公布了每名学生的卷试成绩,卫瑾瑜六科全满,史无前例,众人无话可说。且督查院录取三人,一名世家子弟,两名寒门子弟,总体数量上,并未偏袒世家。

    “他竟进了督查院!他竟能考进督查院!”

    卫府,卫云昊气得直接摔了手中茶盏。自打国子学名额被抢,他便对卫瑾瑜恨得咬牙切齿,一直在忍辱负重等着看卫瑾瑜笑话。

    结果笑话没看成,反而眼睁睁瞧着对方一路通过大考,拿得特赦名额,又高中会元,探花,要不是出了刺杀的事,很可能还要高中状元。如今,对方竟然又通过了以难考著称的督查院考试。

    卫云昊前所未有的愤怒。

    因督查院独立于六部,顾凌洲脾气出了名的软硬不吃,连祖父都让其三分薄面,卫瑾瑜入了督查院,某种程度上几乎意味着,再不受卫氏掌控,也不可能如以前一般,在卫氏伏低做小,任他拿捏欺负。

    卫云缙恰好下值归来,见状,皱眉道:“你如今好歹得了授职,要入朝为官了,怎么还如此心浮气躁沉不住气。”

    卫云昊哼道:“大哥还不知道吧,那小畜生,考入督查院了。”

    卫云缙一直在吏部忙事,并不知道这个消息,闻言果然一愣。

    因他记得,当年殿试之后,祖父也有意让他试一试督查院,因督查院属三司,卫氏没有直系子弟在其中任职,顾凌洲又把得严,他按照祖父吩咐,去参加了考试,然而,却连卷试成绩都没有合格。

    卫氏子弟自然不缺官做,但此事终究算他心头一道隐痛,他觉得,因为自己能力不济,辜负了祖父希望。

    他没想到,卫瑾瑜竟然通过了督查院考试,而且还是六科全满的成绩。

    这简直像一记鞭子,狠狠抽在了他脸上。

    同样怒不可遏的还有雍王。

    雍王没有料到,他最看重的两个人竟然都考进了督查院这个他暂时无法插手的地方。

    “顾凌洲不是一向器重寒门子弟么,怎会收他入督查院?”

    雍王面色阴冷似凝冰,一名幕僚立在下首,战战兢兢揣测:“听说扬州织造局一案,督查院查了数月,都一无所获,几名御史还险些命丧扬州,扬州织造局,与那黄纯牵扯甚深,黄纯又素来听卫氏的话,兴许,这顾凌洲是想从卫氏嫡孙身上下手,查扬州那桩案子呢?”

    雍王目光数变,道:“你说的不错。顾凌洲如此反常举动,必然有些内情在里面。督查院又如何,只要是在朝中为官,他还能逃得了么。”

    因为卫瑾瑜入督查院的消息,雍王甚至都顾不上懊丧没有招揽到苏文卿了。左右赵王也没讨到便宜,他也不算输。

    幕僚明白他心思,道:“殿下所言极是。”

    “殿下眼下还是要沉住气,以大计为重。等日后殿下入主东宫,建了自己的詹事府,自然有的是法子把人讨到身边,顾凌洲就算真收亲传弟子,也只会收苏文卿那样的,对这卫氏嫡孙,多半只是利用,到时只是讨个七品御史而已,就算顾凌洲不给殿下面子,也得给东宫和陛下面子。”

    雍王又问这回总共招揽到几人。

    幕僚奉上名册:“有几位十分不错的寒门学子,都已按着殿下吩咐,让吏部授了职,只是那位榜眼魏惊春,到底还是去了裴氏举荐的职位。”

    “裴氏盯他盯得紧,又许了户部从五品员外郎的职位给他,正常。”

    春狝在即,殿前司要负责全部巡防事宜,谢琅这个殿前司指挥使已经在南郊围场忙了大半月,今日刚回京,就从二叔崔灏口中得知了卫瑾瑜也进了督查院的消息。

    谢琅自然惊讶。

    在他面前,他那位夫人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以为,那人无论用何手段,都会进六部机要部门,开启自己的青云坦途,没想到,竟和苏文卿这般的寒门学子一般,自己考了督查院。

    “我听说,卫氏之前便让嫡长孙卫云缙考过督查院,结果无果而终。三司之内,督查院是卫氏唯一插不进手的地方,扬州织造局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卫氏这种关键时候让那卫三进了督查院,令人深思呐。”

    谢琅道:“光卫氏有心思不管用,也得看本事。”

    六科全满,即使他不熟悉督查院考试流程,也能想象,这需要多大的辛苦与努力才能做到。

    想到那人昼夜不停在国子学值房苦读,谢琅心情突然有些复杂。

    “是啊。”

    崔灏感叹:“此子不简单,这回,就连文卿也只考了五科全满,他竟能考六科全满。便连我,也有些钦佩卫氏能养出这么个厉害的孙儿了。你现在总也应该相信,卫氏选择将他送到你身边,不是随意而为吧。”

    谢琅脑中不免也浮起那道影子。

    大半月不见,也不知有何变化,肉大约没多长,牙尖嘴利,势必是要比以前更厉害的。

    春狝事关重大,诏命又来得突然,他是带着吴韬、王斌二人一道去的,夜里回来,吴韬一进城,便迫不及待地往府里赶,他还奚落了几句,如今脑子里这么一想,倒也突然有些心口犯痒,有点理解吴韬的心情了。

    对于外面各种风浪,卫瑾瑜本人倒是很镇定自若。

    因报考督查院这个计划,是他重生那一刻,抑或说进国子学那一刻,就已经做下决定的事。他昼夜苦读,读得自然不仅是四书五经,还有刑名律令。为了这次考试,他已经准备了足足三月,接近四月。

    顾凌洲自然是不可能喜欢他这一款的弟子,然而他知道,顾凌洲缺那么一把好用的刀,顶着一个卫姓,他想要叩响督查院的大门,只靠六科全满的成绩是不行的,他必须得让顾凌洲看到他独一无二的价值。

    真正令卫瑾瑜感到意外的是,督查院的正式任命文书上,还写着让他兼任司书一职。

    上一世,督查院只招了两个学子,许劭和苏文卿,司书一职不必想,定然是先由许劭兼任,三月后苏文卿转入督查院,便由苏文卿接任了。

    顾凌洲极爱重苏文卿,即使三年后督查院又进了两名年轻的新御史,司书一职,也一直由苏文卿兼任,直到顾凌洲致仕回江左。

    眼下明明有许劭这个寒门学子可选,为何司书一职会给他。

    不过也好,许多事,倒不用他费心谋取了。

    谢琅这阵子外出公办不在京中,卫瑾瑜都是自己一个人睡一张大床,睡时便也不那么刻意地分枕席了,有时看书看得晚了,直接在外侧睡。

    这日睡得迷迷糊糊,忽感觉身子被人轻轻托起。

    那手臂带着寒意,力量大到惊人,卫瑾瑜睁开眼,就见幽暗里,一双狼一样的眼睛正幽幽盯着自己。

    “你……回来了?”

    认出人,卫瑾瑜有些意外。

    “回来了,待一日,明日还得走。”

    谢琅将人打横抱着,目光禁不住在散开的寝袍领口处流连了几眼,当然,还有下面露着的一截小腿。

    “你不累么?”

    卫瑾瑜冷冷问了句。

    谢琅收回视线,仍站在原地,没有把人放下的意思。

    卫瑾瑜忍不住一扯嘴角。

    “看来京郊住了半夜,把人都快憋坏了。”

    谢琅的确有些憋坏了。

    听了这讥讽,也没特别反应,臂反而紧了紧,低下眉:“别坏笑,你知道狼憋坏了会做什么么?”

    卫瑾瑜不说话。

    谢琅慢慢把人放到里侧,没让人躺着,而是放在床头软枕上圈着。

    他一手仍顺势揽着卫瑾瑜腰,另一只手下移,到下腹时,突然五指收拢,隔着寝袍握了下去。

    那尚带着寒意的手指就那般……

    卫瑾瑜猝不及防,下意识咬紧唇,紧绷的腰肢却不受控制软了下去。

    不由震惊兼愤怒盯着这个人:“你……做什么?”

    谢琅面无表情道:“想了。”

    “毒物吃不到嘴里,过过瘾还不行么。”

    第044章 青云路(二十)

    卫瑾瑜双腿原本就是微微曲着的状态被他猝不及防一握,本能合拢了下。

    这微小动作,反而更添暧昧。

    然而若再刻意分开情况似乎会变得更加尴尬。

    大约难得欣赏到他的窘迫,上方骤然传来一声轻笑。

    卫瑾瑜忍着不适,咬牙讽刺:“隔靴搔痒有什么意思?世子就这点本事么?”

    话音刚落那手指力道明显紧了紧。

    卫瑾瑜撑在一侧的手骤然攥紧袖口忍无可忍:“你……松开。”

    他们之间根本没有熟悉到小别几天,回来一见面就做这种事的时候。这人明显是色欲熏心,要消解过去大半月的奔忙与寂寞。

    “就一小会儿,别乱动。”

    “否则……我怕我真的要忍不住了。”

    低哑的声音,带着某种危险气息在耳畔响起。

    说出的话是打商量的语气动作却强势霸道半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卫瑾瑜想这个人是疯了么。

    谢琅的确是疯了。

    天知道这点疯狂念头,已经在梦中在脑海深处在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如同诱人走入邪途的恶魔一般折磨蛊惑了他多久。

    握住那一刻连月来的憋闷一扫而空所有烦闷暴躁蠢蠢欲动皆如滚滚洪流悉数倾泻而下。取而代之的是血脉深处迸发出的他从未体会过的兴奋。

    只是这么隔着衣料握着什么都不做竟就有这般体验。

    难怪吴韬日日下值都急着往家里跑,为了夜里能在床上睡挨训挨骂顶灯台都愿意。

    卫瑾瑜便真不再动。

    因为只要稍稍一动,那人便惩罚似的,加一点力道。那等地方……他又要维持骄傲与基本体面,努力不再让身体发出任何反应,两条腿几乎已经忍得开始打颤,只能咬牙,死死盯着上方人,一扯嘴角,继续嘴上讽刺:“这么饥不可耐,还只敢这样,以前该不会连吃都没吃过吧。”

    “怎么,那些情深义重的相好,都不肯给你吃么?”

    谢琅垂目。

    那双漂亮眸里因羞耻和身体上的不适漾动的水泽,及唇瓣上咬出的细碎齿印,非要没有任何灭火的作用,反而令隐秘蛰伏在更深处的欲望亦烈火烹油一般,轰轰烈烈烧了起来。

    全身血液倒流,冲昏了头脑。

    谢琅就着这姿势俯身,把人紧紧圈着,突然低下头,含住了那片犹如梨花沁雪一般的唇。

    是莹润、甘甜的味道。

    他从未尝过的味道,他迫不及待想要尝更多,更深。

    他早就想治治他了。

    都这种时候了,还敢和他嘴硬。

    真以为他一点手段都没有。

    感受到圈在臂间的腰背还在□□着与他对抗,谢琅仿佛一头突进的野兽,要以最暴烈的气势清荡所有障碍。

    隔着布料摩擦,反而多了一种温水细磨的趣味。

    卫瑾瑜眼角不受控制浸出水泽,他从不知道,一身名贵轻软的上等丝绸布料,有一日,会变成这等折磨他的东西。仿佛每一根丝线的触感都被放大出来。

    然而那冲击天灵盖的快感与松快也是实实在在的。

    他仿佛背负着几座高山踽踽独行了许久,终于在这一刻,可以暂时卸下所有的山,所有重负,所有令他在暗夜里喘不过气的东西,让自己肆无忌惮地沉浸在身体本能的欢娱中。

    于是抗拒变成了主动出击。

    两条原本垂在身侧的臂,骤然攀附住上方人的脖颈。

    上面人身体反而僵了一僵,卫瑾瑜趁机吸了口气,于黑暗中,盯着那双眼睛,问:“你和其他人做过这种事么?”

    “什么?”

    “其他人,那个要和你在天上做比翼鸟,在地上做连理枝的人。”

    谢琅明白过来什么,忽然笑了声。

    问:“怎么?又吃味了?”

    这笑落在卫瑾瑜眼里,变成了戏谑。

    是啊,苏文卿那样人人称道的君子,这人就算爱到了骨子里,又岂会轻易亵渎真正的心上人。

    何况还是这种调.教一般的玩儿法。

    卫瑾瑜一颗心骤然冷了下去,眼睛却轻轻弯起,就着这姿势,广袖自然垂落,沿那颈攀援而上,噙住上方那片薄薄一片、尚沾着他津液的唇,舌尖挑动,玩弄片刻,在感受到上方人肩背也因他动作僵住的一刻,用力咬了下去。

    铁锈味迅速在齿间弥漫。

    谢琅万千绮念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在一瞬间消失大半,他皱眉把人推开,怒道:“你做什么?这里也能咬么?”

    卫瑾瑜齿间沾着血,唇角也沾了一些,微扬下巴,笑得如同一只清艳的妖孽。

    “那里能握,这里为何不能咬?”

    “谢唯慎,是你先招惹我的。”

    谢琅轻舔了下唇。

    卫瑾瑜冷冷道:“你若再敢胡来,休怪我不客气。”

    谢琅原本还打算把人钳住再教训一番,然而今日到底算过了回瘾,真把人逼急了,以后连碰都不给碰才麻烦,光是那握着时的触感与体验,就够他回味一整夜了。

    他自去浴房清理了一番,回来后,见卫瑾瑜身上已经盖了条薄被,双腿紧紧蜷曲着,面朝里侧躺着,恨不得离他八丈远,忍不住笑道:“夹那么紧,不难受么?”

    里面人明显狠狠颤了下,昭示着无声怒火。

    谢琅枕臂躺下,越发好笑:“行了,我保证再不碰你还不成么。”

    “还没恭喜你得入督查院呢,说起来,你们御史平日都做些什么?”

    他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小别重逢的恩爱夫妻一般,卫瑾瑜闭着眼装睡,一点都不想理会。

    心里突然因这句话空落落的。

    他的确费了很多辛苦,才考进去。

    而谢琅,是第一个恭喜他的人。

    真是可笑。

    谢琅接着又道:“真是奇怪,夫人你这般野心勃勃,要半年爬上去的人,怎么会选督查院这样清苦的部门呢?”

    “是卫氏的意思,还是你自己想考的?”

    卫瑾瑜到底没忍住冷冷回:“怎么,世子如此关心我的前程,是觉得我挡了谁的路,或者是抢了谁的风头么?”

    谢琅奇怪:“你为何会这般想?”

    卫瑾瑜冷漠想。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他忽然不想说话了,便不再搭理此人。

    卫瑾瑜闭上眼睛,虽然那处还有些隐隐不适,然身体上的松快也是实打实的,很快便沉沉睡去。

    谢琅反倒几乎一夜没睡着。

    一则是在想卫瑾瑜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二则是,在认真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想要他,想和他纠缠一辈子。

    然而这个人,似乎总对他怀有莫名的敌意。回到最开始那个问题,这桩赐婚,最吃亏的难道不是他么,怎么他反倒总闹那么大的脾气。

    谢琅越想越郁闷。

    一直熬到三更天,方勉强睡去。

    “谢琅……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自己试着,走一走,好不好?”

    混混沌沌间,一道模糊破碎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回荡起来,与此同时,心口亦仿佛被利箭洞穿一般,一阵剧痛。

    “谢琅……谢琅。”

    那声音甚至带了哭腔。

    谢琅蓦得自睡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后背全是冷汗。

    谢琅。

    这世上,谁会叫他谢琅。

    陌生人不会以这种生疏又委屈的语气叫,有点交情的朋友都会以字称呼他。

    是谁在喊他,无缘无故,他脑子里怎么会冒出道这样的声音。

    手掌忽触到一道冰凉之物。

    谢琅低头,挪开手一看,才发现是那日在大慈恩寺里花了十两银子抽的那根签。他觉得有趣,没舍得仍,才随手搁到了枕头下面。

    方才他手指压着的正是那一句“以身为祭问鬼神。”

    **

    次日,卫瑾瑜要去督查院报道,谢琅则要进宫向天盛帝禀报春狝事宜,两人俱天不亮就醒来。

    卫瑾瑜要起身下床,发现谢琅还杵在外侧,没有起身的意思,不由皱眉。

    “劳烦让一下。”

    谢琅本抱臂沉思,闻言笑着一挑眉:“还难受么?要不要我抱着?”

    “……”

    卫瑾瑜冷冷盯他片刻,直接踩着他腿下了床。

    谢琅:“……”

    两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坐在一桌,简单吃了顿早饭,便各自出门去了。倒是孟祥盯着谢琅唇上新结的一片血痂,揣测万千。

    督查院辰时上值,卫瑾瑜第一天报道,特意提前半个时辰到了,找管事的司吏领了官服、腰牌等物,收拾妥帖,便到议事大堂外等候召见。

    因新御史上值第一天,要先由有资历的坐院御史进行训话。

    所谓训话,无非就是讲讲院中规矩,御史要恪守的规章制度,再说一番勉励警戒的话,年轻御史恭领教诲,敬谢前辈垂训,便算正式就职了。

    新御史入院,一般先由资历丰富的老御史带着学习一段时间,熟悉院中各项公务流程后,再独立办公,训话结束,许劭被安排去见指定的教引御史,卫瑾瑜则直接被领到了顾凌洲日常办公的政事堂外。

    “司书一职既由你兼任,院中便不再给你指定专门的教引御史了。具体要做的事,会有上一任司书与你交待。”

    “阁老规矩严厉,平素政务又忙,恐怕没什么时间教你,你自己要耳聪目明,多看多学,手脚勤快些。”

    “政事堂大小事务,都由郑御史管,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可向他请教。”

    老御史一板一眼嘱咐。

    卫瑾瑜一一应了,垂目道:“下官恭记。”

    老御史打量他两眼,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背着手走开了。

    路上碰上杨清,杨清问:“老御史愁眉紧锁是为何?”

    老御史道:“这阁老怎么想的,选一个养尊处优,瞧着文文弱弱的卫氏嫡孙当司书,阁老规矩那般严,我怕那小子承受不来。”

    杨清忍不住笑道:“那孩子聪明着呢,您老且把心放肚子里吧。”

    政事堂很大,堂内所有司吏和年轻御史都为次辅顾凌洲服务,即使顾凌洲本人不在堂中,堂内气氛亦肃若公庭,端谨有度,诸御史各忙其事,不闻一丝杂音,只是卫瑾瑜进来一刻,众御史仍不受控制眼前一亮。

    少年郎容色清绝,着一身浅绿色圆领官袍,腰悬银鱼袋,洁秀文雅,如芝兰现于庭间,令人挪不开眼目。

    御史们眼里紧接着露出同情。

    因人人皆知,政事堂里,最难干的就是司书一职。

    贴身侍奉笔墨,便等于时时跟在阁老本人身边,虽然干得好得阁老赏识收益很高,但干得不好挨板子挨罚才是家常便饭。

    阁老罚人,又是出了名的不留情面。

    主事御史名郑开,三十岁上下,寒门出身,从心里讲,自然是不喜卫瑾瑜这样的世家子弟,何况还是个卫氏嫡孙,然而对方六科全满早已在督查院内扬了名,又是阁老亲自点的人,他也无话可说,按着规矩先说了一遍司书的职责。

    “司书,顾名思义,主要给阁老侍奉笔墨和整理日常文书。侍奉笔墨就不必说了,就是阁老办公需要书写或批文时,记得先提前把纸墨备好,别等阁老催问再临时准备,耽搁时间,此外不同文书所用纸张和墨的颜色不同,你也要一一记下,切不可弄错弄混了。”

    “至于整理文书么,督查院辰时上值,阁老因要经常去凤阁办公,你须提前半个时辰将当日所有等待阁老批阅的文书全部整理好,放在案上,方便阁老查看,如果有特别重要的加急文书,要单独拣出来,放在一起,好方便阁老第一时间过目。加急文书一般都是由十三道御史自外发回的涉及重案要案的紧急文书,会特别标注‘急’字,一旦遗漏,非同小可,万要注意此项。”

    “如果当日需要批复的文书很多,阁老又需去凤阁,你需要将剩余未批复的文书一道跟着带过去,切记路上妥当保管,不能遗失,还有当日未批复完的文书……”

    一条条讲完,郑开道:“今日若无意外,阁老大半时间都会待在凤阁办公,应当不会再来督查院,你正好可先熟悉一下各类文书,待会儿让钟岳带你整理一遍。”

    顾凌洲在政事堂有专门一间值房,平日处理公务都是在那间值房里,诸御史都是进去值房禀事。

    卫瑾瑜一一应下,便跟着上一任司书钟岳去值房里,学习整理文书了。

    钟岳是个二十多岁,长相周正的青年,见卫瑾瑜眉目镇静,动作有条不紊,不由笑道:“旁人头一回给阁老当司书,都是满心惶恐,坐立不安,你胆子倒是挺大。”

    卫瑾瑜便趁机询问:“敢问师兄,阁老很严厉么?平日可有何特别喜恶?”

    对方虽为卫氏嫡孙,却谦逊有礼,钟岳便也乐得多说几句:“阁老严不严厉,你瞧瞧外面那些办事的御史不就知道了?政事堂掌着督查院所有机要文书事务,一旦出了差错,便是贻误大事的大错,阁老动起怒来,所有御史无论品阶全部受罚的情况也是有的。至于喜恶么,阁老生活简朴,不喜奢靡,但每日清早有饮茶的习惯,你可提前备上一盏,另则,阁老很注重案面整洁,你勤打理着就是。”

    “还有,督查院掌风纪,辰时上值酉时下旨,千万不要无故迟到早退,缺席公署,一旦被抓住,是要挨板子的。”

    卫瑾瑜眼睛一弯:“多谢师兄提点。”

    这一声声“师兄”叫得甚为舒心,因在卫瑾瑜这批进来之前,钟岳这一届算是资历最浅的御史。钟岳道:“你也不必有太大压力,刚过来嘛,出点差错很正常,只要不是大错就行。便是师兄我,当了三年司书,也不敢保证自己一点错不犯。”

    **

    吏部授官尘埃落定,顺利得到授官的寒门学子们特意在北里设宴庆祝。

    苏文卿、孟尧、魏惊春及顺利考入督查院的许劭都在宴席之列。孟尧原本已经做好吏部将他外放或者随便给他安一个闲差的准备了,甚至连最差的待职准备都做好了,没料到最后吏部竟授了他兵部从九品司务一职,虽然只是最低的从九品,然兵部却也算是核心机要部门,也是他一直想去的一个部门。

    孟尧至今都没想明白,这等天上掉馅饼的事怎么就落到了自己头上。魏惊春得知消息,倒是比自己被授了官还高兴,当夜已经拉着孟尧到北里庆祝过一场。

    如今被授官的寒门学子里,属魏惊春从五品户部员外郎与苏文卿从六品翰林院编修二人职位最高,其他学子大多都是七品,还有孟尧这样的从九品。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苏文卿与魏惊春本就是寒门学子中声望最高的两名大才子,如今品阶又高于其他人,但逢寒门学子聚会,自然更是众学子追捧对象。

    但好在前程都有了着落,不枉寒窗苦读一场,众人说说笑笑,推杯换盏,好不痛快。期间说起苏文卿三月后也要去督查院就职的事,有人问许劭:“听闻新御史入院,会择一人兼任司书,给阁老贴身侍奉笔墨,虽然辛苦了些,未来前途可是不可限量,如今文卿还未转入都察院,这司书一职,应当是若林你担任吧。”

    许劭却摇头。

    “不是我。”

    众人惊讶。“不是你,难道是那个卫三?!”

    许劭心情复杂点头。

    “没错。”

    他也以为,苏文卿还没到督查院,司书一职十有八九是由他兼任,没想到最后任命下来,定的竟是卫瑾瑜。

    “阁老素来重要寒门子弟,选一个卫氏嫡孙入督查院,已经令人匪夷所思,如今竟又让这卫三兼任司书。阁老心思,还真是难猜呢。”

    “不过,那卫三毕竟拿了六科全满的成绩,阁老给卫氏一个面子,也能理解,待文卿正式到督查院就职,这司书一职,定然还得是文卿的。”

    苏文卿神色如常,道:“朝中职位,本就是能者居之,没有哪个职位一定属于谁,诸位如此说,倒让文卿无地自容。”

    “文卿,你就是太谦逊了,那卫三如何能与你比。”

    宴席结束,回去路上,魏惊春见孟尧沉默不语,便问:“怎么,有心事?”

    孟尧叹气:“我只是觉得,人的偏见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我承认文卿很优秀,然而那位卫三公子,即便与我们道不相同,他的刻苦努力我们也是有目共睹。他能以六科全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督查院,怎么就不能兼任司书了。”

    “寒门子弟对世家子弟抱有偏见,与世家歧视寒门,又有何本质区别。”

    魏惊春道:“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便足以证明,并非所有寒门子弟都如他们一般怀有偏狭的偏见。只是之前文卿遇刺一事,让许多寒门子弟都对卫氏痛恨不已,他们恨屋及乌,怀此偏见,也是情理之中。”

    **

    凤阁衙署建在宫城里。

    今日是座主们会晤议事日,一大早,文极阁大门便敞开着。

    三位座主软轿依次抵达,众科道廊官于阶下恭候,首先到的是首辅卫悯,接着是次辅韩莳芳,顾凌洲因掌着督查院,最后才到。

    三个阁老都有各自值房,既可办公,也可作休息之所。

    杨清陪同顾凌洲一同过来,问:“师父可要先去值房休息片刻?”

    顾凌洲道:“不必,时辰不早了,直接去文极阁吧。”

    卫悯与韩莳芳已经坐在阁中,见顾凌洲进来,韩莳芳笑着起身,两人互相作了个礼,卫悯身为首辅,自然不必起身,但也同另外二人道:“都坐下,咱们之间,便不要讲这些虚礼了。”

    文极阁虽也有书案,但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连榻,三位座主议事,一般就坐在连榻上。卫悯自然坐于正中,顾凌洲和韩莳芳则分别坐在左右两侧。

    卫悯先开了口:“今日主要就是议议给袁霈授爵的事,还有派往北境监军的人选,边境不太平,圣心难安,这监军一事,必须要尽快定下了了。”

    顾凌洲未开口。

    韩莳芳则问:“怎么,圣上不是钦赐了袁霈同一品定南侯么?难道圣意有变?”

    卫悯道:“不是圣意有变,是西南那边出了点岔子,袁霈的二儿子袁放,领兵剿匪,打了败仗。裴北辰要将他褫夺军职,依军法查办,袁放拒不领罚,大呼自己冤枉,还大胆逃匿,兵科几个给事中参奏这都是袁霈教子不严之过,请朝廷收回对袁霈的拒绝。圣上体恤袁大都督辛苦,不忍因子之过苛责太过,故而让凤阁裁夺个意见。”

    韩莳芳叹道:“这袁二公子,也太冲动莽撞,就算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该私自逃匿。袁大都督在西南军中威望深厚,此事若处理不好,很可能要弄得滇南不稳。”

    卫悯颔首:“正是此意。”

    又问顾凌洲:“青樾,你什么看法?”

    顾凌洲道:“道云所言不错,此事一个处理不慎,可能要激起滇南动荡。依我看,不如先命兵部出文,张榜缉拿袁放,袁霈的侯爵,还是如常授予。老都督为国辛劳了一辈子,一世英名不应该坏在子孙身上,如此,也全了圣上体恤忠臣之心。”

    卫悯点头:“裴北辰也特意上书,为袁霈求情,此事就这么定吧。再一桩,就是派往北境的监军人选,黄纯虽然被发配去皇陵了,二十四监的人还是要用,本辅着代掌印曹德海拟了批人选,你们都看看。”

    几桩大事说完,已是一个时辰后。

    接下来还要听各部官员过来汇报各部紧要事务,司吏们进来,为阁老们奉上茶水糕点。

    顾凌洲接过茶盏,随意饮了口,忽然眉目微微一动,垂眼一看,才发现跪在下首奉茶的,已经不是钟岳,而是另一绿袍少年。

    他接着饮了第二口,方搁下茶盏。

    卫瑾瑜又将笔墨恭敬奉上,因待会儿听各部官员奏报事务,阁老们一般需要现场批复。

    韩莳芳自然也瞧见了卫瑾瑜,笑着打趣道:“青樾,你如今选的这个司书不错,乖巧懂事,样样都好,只一点,就怕首辅要吃味。”

    阁老们要入凤阁办公,几乎都会随身带着一名可信任的司书,帮忙整理案务。因琐碎事务多,要贴身侍奉笔墨,多从本族弟子或所掌部年轻官员里选。

    卫氏嫡孙没通过卫氏所掌吏部授职,而是自己考进了督查院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如今韩莳芳这话一出,几个等着禀事的官员不免都偷偷往这边看了一眼。

    尤其是裴氏和姚氏族内的官员。

    他们本族弟子都有试着考督查院的,可惜一个也没考上,如今卫氏嫡孙竟然考了进去,还被顾凌洲点为了司书,如何不叫人生气嫉妒。

    顾凌洲倒是神色不变,只吩咐:“去给首辅也递盏茶吧。”

    卫瑾瑜应是,起身另端了一盏茶,到卫悯跟前跪下,垂目,双手将茶盏托起,道:“下官请首辅用茶。”

    堂内寂静。

    跟随卫悯一道过来办公的司吏微微惊讶。

    虽然是凤阁内,但毕竟不是在朝堂上,而是私下里,这位嫡孙,竟然不称祖父,而称首辅。

    还是韩莳芳笑着说了句:“这孩子,也太恪守规矩,一进公署,连声祖父也不敢喊了。”

    几个司吏都是一笑,气氛方缓和下来。

    卫悯掀起眼帘,盯着恭敬跪于下首始终维持恭谨姿态的少年。

    好一会儿,方接过茶,缓缓饮了一口。

    接着搁下茶盏,闲闲一笑,道:“家里娇养惯了,若有哪里做得不对,青樾尽管教训就是,不必顾及本辅脸面。”

    顾凌洲未发话,韩莳芳先道:“青樾规矩严,首辅说得大度,就怕真动手罚了,首辅该不忍了。”

    三人说笑几句,气氛重归活络。

    卫瑾瑜面无表情起身,退回到顾凌洲身边,继续为顾凌洲整理笔墨。

    卫悯面上谈笑如故,心里到底有些无端烦闷。

    **

    春狝在即,按照惯例,圣上亲自驾临南郊猎场狩猎,朝中文武官员都要随行。

    因要护送圣驾出京,谢琅提前三日返回上京,进了城门已是深夜,他照例与吴韬、王斌二人作别。雍临已提前在城门口等候,见谢琅回来,大喜迎上去:“世子爷。”

    谢琅问:“家里有人么?”

    雍临愣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主子放心吧,三公子在府里呢,自从进了督查院,三公子就很少在国子学过夜了。”

    谢琅心情果然愉悦许多。

    两人正往前走着,半道里忽冲出个蓬头垢面的人,挡在了谢琅面前,看模样像个叫花子,雍临正要把人驱赶,谢琅忽脸色一变,道:“等等。”

    雍临不解。

    而此刻,那挡在马前的人,已经抬起头,自蓬乱的发间露出一张脏污的脸。

    “唯慎,救救我!”

    那人直接跪了下去。

    谢琅自然也自脏污里认出了那张脸的大致模样。

    “袁放?”

    谢琅意外之余,勃然变色。

    “你怎么敢来上京!”

    雍临在后面倒吸一口凉气。

    是啊,这位袁二公子如今可是兵部通缉的要犯,如何敢逃来上京,疯了么!

    “我有冤,我有大冤啊唯慎。”

    袁放已扑过来,不管不顾抱住谢琅的腿,低声哀哀哭诉:“你救救我,救救我们袁家好不好。”

    “你就是有再大的冤,也绝不能待在上京。”

    谢琅理智尚存,冷硬着脸道:“两条路,要么你去兵部投案自首,你有何冤屈,按照流程诉,要么你立刻滚出上京。”

    “你这样会把袁老伯害死的,你知不知道!”

    “兵部?”袁放无声惨笑:“那是裴氏和姚氏的地盘,裴氏豺狼野心,一心要吞了西南,你觉得,裴氏会让我有鸣冤的机会么!”

    “唯慎,你如今成了天子近卫,卫氏高婿,竟也忘了出身,忘了我们寒门的难处了么。”

    雍临皱眉,觉得这袁二公子说话有点太不中听。

    第045章 春狩日(一)

    雍临不得不道:“袁二公子您这样,会害了我们世子的!”

    “唯慎,若非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麻烦你的。”袁放哀切道:“我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混进上京,便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决心。上京,我是绝不会离开的你若不愿帮我就直接向兵部揭发我吧用我一命,成全你的仕途,我这条命好歹还有些用处!”

    谢琅于马上沉默打量袁放。

    因为定渊候谢兰峰和老都督袁霈的关系,他们两家小辈私下里也是认识的,袁放自幼性情倔强还曾瞒着袁霈偷偷跑到北境参军。因而袁家几个公子他和袁放是最熟的两人曾一起在北境跑马比试弓马骑射。

    袁放和他不同,在家中颇受袁氏夫妇娇宠即使在军中也是个十分注重仪容和洁净的公子哥,连盔甲都擦得比旁人锃亮。

    可此刻的袁放衣不蔽体满身污垢衣裳上只有熏天臭气一条腿似乎还瘸着哪里还有半分将军公子仪容可言。

    袁放的一番话,也不由让他想到了上一世的谢氏。

    “你来上京可有人帮你?”

    袁放一脸惨然:“你看我这模样,像是有人帮么。”

    谢琅最终道:“换个地方说话吧。”

    袁放惊喜抬头,还未及说感谢的话,一柄冷刃忽横在了他颈间。

    “唯慎,你这是——”

    谢琅冷冷道:“我须防着旁人拿你做圈套害我,所以,得罪了。”

    他反手一敲,袁放便晕倒在地。

    接着使了个眼色给雍临,雍临会意,四下仔细查看了一番,道:“世子,没有追兵,也没有盯梢之人。这袁二公子把自己弄成这番模样,想来真是一路躲着追兵混进城的。世子打算把他带往何处?”

    半个时辰后,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青布马车,悄然出现在了清水巷苏宅的后门。

    苏文卿打开门,看着车帘掀开,车里露出的脸,甚惊讶:“世子?”

    谢琅直截了当道:“往你这里藏个人,方便么?”

    苏文卿也不多问,点头道:“世子进来吧。”

    雍临一身黑色夜行衣,直接扛了个麻袋下来,苏文卿至此方诧异问:“这是?”

    “进去再说吧。”

    谢琅道。

    到了屋里,雍临解开麻袋,露出里面尚昏迷着的袁放,苏文卿盯了片刻,问:“这就是兵部正在通缉的那位袁二公子?”

    “没错。”

    “我也是实在想不到其他去处了,才不得不麻烦你。”

    苏文卿道:“谢府不安全,义父所在行辕人多眼杂,我这宅子僻静,平素没什么人往来,看宅的也只有苍伯和一个哑奴,藏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谢琅点头。

    他也是这般考量的。

    虽然可能置苏文卿于危险之地,然这已是目前最妥帖的法子。他爹和袁大都督明面上虽无太多往来,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袁家出事,袁放逃进上京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他与二叔仍旧容易成为排在首位的怀疑对象。

    苏文卿就不同了。

    苏文卿一个寒门出身的新科进士,刚入职翰林院,与袁家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一般没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且苏文卿自幼随二叔出入谢府,自然也清楚谢家与袁家的关系,就算看在二叔面上,应当也愿意帮这个忙。

    “到底给你添麻烦了。”

    “世子说得哪里话,若袁二公子真的身负冤屈,文卿就算与其没有交情,也断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这便是苏文卿的仁义与可贵之处。

    谢琅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来的路上,便已让雍临传信给崔灏,不多时,崔灏果然也披着斗篷从后门进来。

    “这个袁放,胆子也太大了!他怎么敢逃到上京来!”

    一进门,见着人,崔灏便跺脚骂了句,显然也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沉吟半晌,道:“袁老都督夫妇最是疼爱这个二郎,他若真出点什么事,怕是要绝了袁氏妇的命!”

    “只是,若真如他所言,他有冤在身,凭着你爹和袁大都督的交情,咱们也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谢琅道:“侄儿明白,所以才冒险将他带来。”

    这间隙,袁放已悠悠转醒,茫然打量四周片刻,见着崔灏,倒头便跪,抬头已满面泪痕。

    “侄儿冤枉,求伯伯做主!”

    崔灏见他如此模样,亦心下不忍,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侄儿冤枉!袁家冤枉!家父亦并非生病,而是……而是被人暗害。”

    “被人暗害?!”

    “没错,家父年事虽已高,但身体一直很健朗,无缘无故,怎会一病不起,都是那个名叫李从风的奸贼。他以幕僚身份投奔到父亲麾下,靠着所谓家传兵阵帮着父亲打了几场胜仗,获取了父亲信任,之后常住都督府,成为父亲御用军师。那时父亲恰逢旧伤发作,犯了咳疾,这李从风,重金买通郎中,不知在父亲常服用的药里添了什么东西,父亲咳疾好了几日后,突然加重,最后竟发展成肺痨,这才卧床不起。”

    “父亲一病,裴氏便迫不及待地要将西南兵权拢到手中。其实早在父亲病倒之前,裴氏便不止一次派人登门,软硬兼施,想要父亲屈服裴氏,安插几个裴氏子弟到西南军中任职,都被父亲严词拒绝。”

    “自那以后,户部拨给西南的军粮,便没有一次准时如数送到过滇南,兵部对于西南急缺的兵器和战马也是各种推诿拖延。”

    “此次宣城守将勾结夷人叛乱,那裴北辰明知对方聚集了数以万计的叛军,仍命我带着营中两千士兵去充当先锋,诱敌深入,摆明了就是要借着夷人的手坑杀了我们,好清扫障碍,为他的都督之位铺路。果不其然,我们还未到达宣城,便遭到叛军埋伏,要不是麾下副将舍命相护,挡在我面前,替我挨了那些冷箭,我袁放早已和那两千士兵一般,葬身在了宣城。裴氏要兵权,便要踩着我们袁氏的血和尸骨,这天下间,还有没有公理可言!两千将士的性命,裴北辰不闻不问,反而要以军法处置我,我岂能引颈受戮,这才一路乔装改扮,来到了上京。我用石头砸折了自己一条腿,跟着那些乞丐吃狗食爬狗洞的时候就在想,一定要裴氏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崔灏没料到真相竟是这般,心头沉痛。

    谢琅则问:“你说那个李从风是裴氏的人,可有证据?”

    袁放点头。

    “我手下副将,曾撞见他与裴氏大总管裴安在酒楼里密会。”

    “可有其他人证物证?”

    袁放摇头。

    “裴氏既设此阴毒之计,自然不会轻易留下把柄。”

    谢琅又问:“李从风现在何处?”

    “跑了,不知所踪,我让人翻遍了整个滇南,都没找到。”

    谢琅与崔灏对望一眼,便知这事情难办。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就是到了皇帝面前,也有理难辨。

    袁放忽道:“但我有裴氏贪腐,倒卖军粮,勾结内宦私占西南银矿的罪证。”

    崔灏问:“此话可当真?”

    袁放点头,道:“我把账册藏在了城西一处狗洞里,那里面一笔笔记录着裴氏与人暗中交易的账目。裴氏大总管裴安每隔几月便会秘密南下,就是盯着那些银矿。”

    崔灏:“既有证据,就好办多了,只是只凭一本账册想要扳倒裴氏,也不容易。你想告裴氏,也得有人敢接才行,天下间,能接你这案子的,恐怕只有一个地方。”

    谢琅抬头:“二叔是指督查院?”

    “没错,想查裴氏这样的世家大族,除了顾凌洲之外,没人能查,也没人敢查。然而即便是顾凌洲,面对裴氏,恐怕也颇多忌惮,且顾凌洲素来重规矩,袁放又是在逃嫌犯,就怕这位阁老会严格按照流程,先让兵部接,再转刑部。”

    苏文卿一直默默听着,此刻道:“天色不早,就要宵禁了,依孩儿看,义父与世子不如先回去休息,明日教人取了那本账册,再从长计议。”

    崔灏:“也只能如此了。”

    又将李梧留下,嘱咐他与苍伯一道守好门,方与谢琅一道坐车离开。

    回去路上,崔灏长吁短叹几声,问谢琅:“你怎么看这事?”

    谢琅坦然道:“一个处理不慎,便是惹祸上身,且裴贵妃如今刚有身孕,裴北辰又已经到滇南赴任,这个时候想动裴氏,别说证据不足,就是证据充足,恐怕也很难伤裴氏根基。”

    “你说得一点不错,可袁家落到这种地步,若连我们都坐视不理,谁还会管袁家的闲事。你袁老伯一世英名且不论,这个袁二郎,最好的下场,恐怕也是要当一辈子逃犯了,他好歹也是个忠臣之后啊。”

    谢琅默然。

    上一世,谢氏境况,和如今的袁氏,何其相似。

    只是如今袁放,还能求助他,求助二叔,尚有督查院这根救命稻草可寻,那时的谢氏,因为顾凌洲致仕,督查院遭受打压,却是求神无路,诉冤无门,只有引颈受戮的份儿。若不是苏文卿与卫氏虚与委蛇,冒险救他出来,让他得以乱臣贼子的身份报了满门血仇,他也早已沦为昭狱里的一抹冤魂。

    “还有一事。”

    崔灏忽道:“那卫三如今虽在督查院就职,此事,你先莫与他提起。他毕竟是卫氏的人,在此事上,未必与你一条心。袁放逃来上京的消息,绝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了。”

    谢琅直接回了谢府。

    孟祥知他今日回京,特意留了门,到了东跨院,屋里果然亮着灯,顾、李二女官一如既往侯在廊下,见谢琅回来,忙迎上行礼。

    谢琅直接进了屋,和外头清寒截然不同,屋里是舒适的薰暖。

    卫瑾瑜破天荒没有坐在床帐里看书,而是展袖跪坐在长案后,正认真书写着什么。

    他依旧一身素色束腰绸袍,宽袖自然垂落,束发的发带却是一根纱带,浓密纤长的羽睫被烛光笼着,有一种岁月静好的美。

    谢琅一路压在心头的沉沉重担忽然就消减了许多。

    便抬步凑了过去。

    “忙什么呢?”

    卫瑾瑜笔尖顿了下,抬头看他一眼,显然并不觉得他们有必要谈论这等私事,淡淡问:“有事?”

    谢琅沉默在对面坐下。

    嘴角一挑,“这话说得,好像没事就不能聊聊天了。”

    卫瑾瑜道:“你挡着光了。”

    谢琅从善如流地挪开了些。

    坐了片刻,忽问:“你们督查院,是什么案子都能接么?”

    “自然不是。”

    “那都接什么案子?”

    “重案要案,刑部和大理寺解决不了的案子。”

    “那可有不经刑部和大理寺,直接由督查院接手的案子?”

    “有。”

    谢琅心一紧,尽量漫不经心问:“什么案子?”

    卫瑾瑜笔不由再度顿了下,抬头,以异样眼神看他一眼。

    “看什么?”

    “没什么。”

    卫瑾瑜面冷如故:“就是觉得,世子突然如此关心督查院的事,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

    “什么错觉?”

    “殿帅大人,怕不是犯了什么不得了的案子了。”

    “……”

    谢琅顺手捞起墨锭,殷勤研了两下墨,道:“你还没说,到底什么案子,督查院会直接接呢?”

    “圣上钦命查证的案子。”

    卫瑾瑜淡淡说完,便瞥见谢琅在动他的墨。

    想说什么,忍住了。

    谢琅自沉默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忽问:“还没写完么?”

    “快了。”

    “多久?”

    “与你有关系么?”

    “当然。”

    空气诡异静了下。

    卫瑾瑜讽刺:“殿帅大人不会要告诉我,你在等我一起睡觉吧。”

    “这么明显么。”

    谢琅笑了声,等人终于搁笔,直接起身过去,将人打横抱起。

    如缎乌发散落臂间,留下一片清凉凉意。

    卫瑾瑜冷冷打量他片刻,笑道:“怎么?今夜又想‘隔靴搔痒’了么?”

    绸袍下,那两条修长紧致的小腿紧紧并拢着,显然不给他任何一点可乘之机。然而这说话的语气,显然又带了引诱和挑逗。

    这欲盖弥彰的动作,反倒让谢琅浑身血液激荡冲击脑顶。

    谢琅依旧将人抱回帐中,放到枕上圈着。

    在对方冷冷注视下,先解开那根束发的纱带,接着是腰带,手掌自腰侧摩挲而下,感受到怀中身体不受控制软下一刻,方直接探手入绸袍,强势握了下去。

    “就一刻,好不好?”

    他以商量的口吻道,低头,再度噙住了那仿佛散发着甜蜜气息的唇瓣。

    **

    次日醒来,身侧已没有人。

    谢琅睁开眼,伸手往唇上随意一摸,果然毫无意外,又摸到一块新鲜出炉的血痂。

    咬哪里不好,回回都要咬他这里。

    然而只要一想到昨日帐中那双含着水光的眼睛,和少了衣料阻隔,截然不同的触感与体验,他仍旧忍不住的血液激荡。

    咬便咬了。

    要是能日日把人那般圈在身边,便是再多咬几口又如何。

    就算真是条毒蛇,他也悉数全吞了。

    “世子爷。”

    雍临声音在外头响起,带着审慎。

    谢琅起身拢上衣袍,打开门,问:“如何了?”

    雍临原本要开口,乍然看到谢琅唇上鲜明一块尚带着血迹的血痂,骤然哑了下。

    谢琅淡淡道:“说正事。”

    “哦。”

    雍临进了屋,把屋门关上,方从怀中掏出一个沾满泥的布包,道:“属下一早按着袁二公子说的位置寻去,果然找到了账册。”

    谢琅解开布包,里面账册还完好无损,可见袁放这一路是用心保存了的。翻开大致看了下,里面条目清晰,记录着裴氏暗地里倒卖军粮、盗采银矿的每一笔交易。

    “前线战士饿着肚子打仗,后面世家竟还将本属于将士们的粮食高价倒卖牟取暴利,这些世家,真是可恶至极!”

    雍临气愤道。

    “世子爷,现在怎么办?今早属下去取东西,发现城中巡逻守卫比平时多了许多,城门口还有几个裴氏暗卫的身影,不知是不是袁二公子逃入上京的事被发现了。”

    “若让袁二公子直接带着证据去督查院,也不知,那位顾阁老肯不肯接。”

    谢琅问:“你确定,你看到的是裴氏暗卫?”

    雍临点头。

    “错不了,他们虽然做寻常护卫打扮,但巡城的兵马司副使都对他们点头哈腰,十分客气,那样的身形长相,只能是世家大族府里暗卫。”

    谢琅心微微一沉:“若真是裴氏暗卫,袁放就不能直接去督查院了。”

    他们能想到袁放如今犹如困兽,唯一的出路是去督查院鸣冤,裴氏不会想不到,以裴氏作风,必会在督查院外设下重兵埋伏。

    如果见不到顾凌洲本人,袁放根本连进督查院大门的机会都没有。

    雍临立刻领回了这层意思,不免跟着发愁:“那怎么办,属下听闻,那位顾阁老,白日里要经常去凤阁办公,怕不一定待在督查院。总不能让袁二公子直接去宫门口蹲着吧。”

    谢琅背手想了良久,道:“别废话,先去殿前司吧。”

    第046章 春狩日(二)

    督查院亦有专门的膳食堂。

    卫瑾瑜午饭大部分时间是自己吃吃完就直接回政事堂学习新御史要做的事,主要以整理卷宗和誊抄公文为主,偶尔也会针对朝中近来发生的大事和官员间某些歪风邪气写一些谏言谏文。

    郑开原本对世家子弟抱有一些偏见但几日观察下来,见卫瑾瑜做事勤勉,为人谦逊有礼只要是吩咐下去的事无论巨细与琐碎程度都能准时漂亮交差,最紧要的是,连最难干的司书兼差也没出任何差错,阁老值房里一应文书用具都打理得有条不紊,紧要文书从无遗漏别说大错连小错都不曾犯过一个这在历任司书里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存在郑开渐渐对这个卫氏嫡孙刮目相看。

    郑开自入督查院,便以勤奋著称可便是郑开有时也十分惊奇,这年纪不大的少年是哪里来的精力同时完成这么多事。

    而且对方既有此本事又是卫氏嫡孙殿试里还高中探花应当有的是薪俸高又手握实权的六部机要部门可挑选,为何要入督查院这样清苦的部门当一名清苦的御史。

    不久前督查院一间存放卷宗的库房因年久失修漏了雨不少卷宗都被雨水泡湿损毁,因而御史们近来主要任务就是誊抄这些受损的卷宗。

    这等琐碎工作,年轻御史自然要扛大头。

    卫瑾瑜除了忙顾凌洲值房里的事,剩余时间,几乎都是在政事堂大堂里和钟岳等年轻御史一起抄卷宗。

    上午誊抄完一部分,两人一道去库房,将抄好的卷宗交给司吏收纳存放。

    卷宗浩繁,许多都存放在高处,司吏需要踩着梯子上去。

    “二位御史稍待。”

    “待会儿存好之后,还需二位御史签个名。”

    司吏自忙活着。

    卫瑾瑜与钟岳一道在下面等。

    卫瑾瑜视线忽落到库房深处、两扇上锁的铜门上,钟岳笑道:“那是密卷库,许多陈年重案大案的卷宗都封存在里面,只有四品佥都御史及以上才有资格查看。”

    “四品。”

    少年郎乌眸静静望着那两扇门,低声道了句。

    “是啊,七品到四品,就是六部之内,三年升一品,也要十几年时间呢。咱们督查院是清苦部门,御史升迁出了名的不易,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就是个七品御史了,除非是踩了狗屎运,查办了什么重案要案。”

    “便如郑御史那般,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了,仍只升到正五品,不过御史么,品阶低,权限却高,郑御史那根笔杆子,不知骂过多少朝中高官,连那些世家大族都怕他写的谏文,私下里称他为‘郑判官’‘郑铁笔’。”

    两人说着话,司吏也从梯子上下来了。

    取来册子,请两人签了名字,便恭送两人离开。

    吃完午饭,卫瑾瑜照例坐在大堂里誊抄卷宗,一名司吏忽在外面探了下头,道:“卫御史,外面有人找您。”

    卫瑜沉吟片刻,搁下笔,出了督查院大门一看,就见谢琅正牵着马,抱臂靠在阴凉处。

    “有事?”

    卫瑾瑜直接问。

    这个时辰,对方特意跑来公署找他,显然不可能是闲来没事瞎晃悠。

    谢琅抬起头,看到一身浅绿官袍琅然站在阶下的少年郎,倒是愣了下,而后嘴角一挑,问:“有空去喝盏茶么?”

    卫瑾瑜道:“我最多只能出来半个时辰。”

    “足够了。”

    谢琅直接带着卫瑾瑜去了街对面一家茶馆,把马拴在外头,进去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坐定后,谢琅点了一壶茶,两碟糕点。

    袅袅茶香在两人之间弥漫。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下过馆子,一起吃饭,除了夜里床笫间两回撕扯纵情,平日相处依旧很少。

    这般面对面坐着,也没什么可说的。

    卫瑾瑜喝了口茶,便道:“直接说事吧。”

    “好。”谢琅也敛了神色,直入正题:“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帮忙往顾阁老面前递一份状纸。”

    卫瑾瑜转了下茶盏,似乎也没什么意外,只问:“什么状纸?”

    “兵部发下海捕文书,缉拿前滇南行军大都督袁霈二公子袁放的事,你应当知晓吧,袁放有冤,且握有裴氏贪腐罪证,他想向顾阁老当面陈冤。如今裴氏盯他盯得太紧,除了督查院,没人管得了这桩案子。”

    卫瑾瑜唇抿了下,淡淡道:“我帮不了你。”

    大约没料到对方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谢琅问:“只是帮忙递一下状纸,也不成么?”

    卫瑾瑜搁下茶盏,道:“一则,我虽为司书,但没有直接递状纸的权力,如果违背规矩,私递状纸,是要受罚的。”

    “二则,我与这位袁二公子无亲无故,我不了解他的事,只凭你只言片语,也无法判定他的冤屈是否属实,所呈证据是否属实有效。冒险帮他,便是赌上我自己的前程,我不可能做。”

    “三则,我这样的身份,就算帮了人,也不一定能落着什么好。世子,恐怕找错人了。”

    这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和冰冷疏离的语气,仿佛他们是素未相识的陌生人。

    谢琅慢慢笑了声:“卫御史大人,还真是公正无私。”

    “只是,如果袁氏一族,不仅袁放,包括袁霈,及战死的那两千多名将士,都身负重大冤屈呢,你也不愿帮一帮么?就算不递状纸,只是设法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见一见顾阁老,可以么?”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袁放如今逃入了上京,裴氏也已发现他的行踪,眼下正派遣死士暗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各处搜捕他,除了上督查院鸣冤,他无路可走。”

    卫瑾瑜自然已经猜到。便问:“他现下藏身何处,又是怎么来到上京的?”

    “他砸折了自己一条腿,乔装成乞丐混入上京的,眼下藏身在一位朋友家中。”

    “一位朋友?”

    “是。”

    “可信么?”

    “可信可靠。”

    卫瑾瑜点头,没再多问,也没问那名朋友是谁,从袖中摸出块银子,付了自己那一半茶钱,起身便要离开。

    谢琅皱眉看着那块银子,忍不住问:“你当真不帮?”

    “我说了,我帮不了。”

    “督查院御史上百,无论谁帮,都轮不到我,他已得你这个殿前司指挥使相助,想要上督查院鸣冤,甚至是御前鸣冤,都自有无数方法。”

    卫瑾瑜转身便走。

    谢琅忽低低唤:“瑾瑜。”

    卫瑾瑜步子一顿。

    谢琅问:“便真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了么?”

    “没有。”卫瑾瑜顿了顿,几乎以冷酷语气道:“他既进了上京,自他踏入上京城门那一刻,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世子,是真的不明白么?”

    谢琅独自枯坐。

    雍临自暗处现身,小心询问:“世子,卫三公子既不愿帮忙,下一步,该如何办?”

    谢琅道:“以前大哥总与我说,面对猛虎,若不能一击必中,便应隐忍蛰伏,以待来日。我其实明白,袁放眼下要告裴氏,几乎等于以卵击石。”

    雍临印象中的世子,一直是意气风发,敢怒敢恨,便是面对凶悍无匹的北梁铁骑都没有退缩过一步,这是他第一次,听谢琅以这样口吻,说这样灭自己士气的话。

    便问:“世子的意思,是也不打算帮袁二公子了么?可如果连世子都不帮袁二公子,如二爷所说,这一辈子,袁二公子便只能是个见不得光的逃犯了。”

    “我只是不知道,这究竟是帮他还是害他。”

    他若是能像那人一般,冷情冷性,只营一身,不管其他是非曲直就好了。然北郡西南,同是寒门军侯,说到底同气连枝。

    谢琅饮完盏中最后一口茶,道:“先去苏宅吧。”

    **

    “你是说,让我离开上京?”

    袁放已净过面,换了身干净衣裳,胡子也刮过了,头发也重新梳理过,总算能勉强看出来点将军公子的模样。听了谢琅的话,袁放微微一愣。

    谢琅点头。

    “裴贵妃有孕,裴氏如今风头正盛,如果没有万全把握能见到顾凌洲,且确保顾凌洲肯接袁家的案子,你就算有那本账册,也是飞蛾扑火,与送死无异。与其如此,倒不如先离开上京,找到那个李从风,找到更多能扳倒裴氏的铁证,再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袁放惨然一笑:“这话旁人对我说也就算了,唯慎,连你竟也让我徐徐图之!我可以徐徐图之,可我父亲呢,那两千名含冤而亡的将士呢。我若不为他们正名,他们便永远只能背负败军名声含恨九泉,他们的尸骨无人收殓,他们的家人也得不到朝廷任何抚恤。我父亲为朝廷奉献了一生,有我这个逃犯逆子在,他就算受了朝廷赐封的侯爵,那爵位于他不是荣功,而是另一种折磨和羞辱。李从风还有没有活着,都无人知晓,我到哪里去找。让我像见不得光的阴鼠一般活着,我宁愿去死!唯慎,你让我如何徐徐图之!”

    “你的想法没有错,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扳不倒裴氏,会给袁家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谢琅道:“如今这世道,活的艰难的,不止你,也不止袁家。忍辱虽难,就算为了疼你入骨的袁老伯,你也要忍下这口气。你休息一下,今夜我设法送你出上京,你若愿意,可去我大哥军中避避,我会替你安排妥当。两年之内,你都不要再想状告裴氏的事。”

    袁放发疯一般,奔至墙边用力砸拳,直砸得双手都流了血。

    谢琅沉默看了片刻,起身走出屋外。

    又吩咐苍伯和李梧:“你们好生看住他,莫让他想不开,做出冲动之事。”

    二人应是。

    然而意外到底还是发生了。

    谢琅傍晚刚从宫里出来,雍临便迎上来,低声道:“世子,不好了,袁二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苍伯李梧两个,连个人都看不住么!”

    “吃了午饭,袁二公子忽然说他想通了,觉得世子说的有理,他的确不该这么冒险行事,置袁氏于危难。吃完饭,就说困了,要去内室睡一觉,苍伯和李梧放松了警惕,隔了两个时辰,见屋里仍没动静,推门发现门被从里插住了,这才觉得不对。砸开门一看,窗户开着,那袁二公子却已经不见了。”

    雍临说着事情经过。

    谢琅暗恨袁放鲁莽,又怕人真落入裴氏手里,再无活路,只能道:“还能怎么办,找人。”

    然而主仆两个,加上苍伯李梧,和定渊侯府亲兵,在城中一直寻到晚上,都没有发现袁放踪迹。

    “袁二公子,会不会已经逃出上京了?”

    “不可能。”

    谢琅断然否定。

    袁放逃走,就是不想听从他的意见离开上京,且如今袁放在上京的消息已经走漏,城门口到处都是裴氏暗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袁放就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逃出去。

    “袁家在上京没什么故交,不是离开上京,会去哪里?”

    李梧喃喃了句。

    其实众人心中已经有一个十分不乐观的答案。那就是袁放已落入裴氏手里。

    那样,便真是凶多吉少了。

    谢琅最终道:“先回吧。”

    两日后,春狩日,圣驾一大早便从宫中出发,浩浩荡荡往南郊猎场行去,朝中重要文武官员和二甲内新科进士都要随行。

    卫瑾瑜作为司书和今年一甲前三,自然在随行之列,按照规定,本应骑马随行,郑开却过来道:“杨御史方才过来,说阁老要在车中处置几桩要紧公务,你便带上今日须阁老裁夺的紧急文书,跟着去车中侍奉笔墨吧。”

    卫瑾瑜应是。

    阁老们的车驾都在一处,两侧有重兵随行。除了殿前司,今日竟还多了大批量的锦衣卫。

    雍临低调过来:“世子,属下和李梧昨夜又找了一夜,仍未找到袁二公子踪迹。”

    谢琅握着缰绳,提目顾了圈,道:“先别找了。”

    “瑾瑜!”

    卫瑾瑜要登车时,后方忽然传来呼唤。

    转头,才发现是许久不见的裴昭元。裴昭元没再穿平日那件华贵张扬的紫色大袖袍,而是穿着和卫瑾瑜颜色类似的绿色官袍。

    没错,裴昭元虽未通过会试,但仍凭着裴氏举荐和亲姐姐裴贵妃的关系,入户部当了一名从九品的司吏。

    大渊规定,凡七品及以下官员,都着绿袍,只是腰间所配鱼袋颜色不同。

    裴昭元不爱骑马,对这等狩猎活动原本毫无兴趣,然而他爹非要逼他过来圣上跟前露露脸,裴七公子才被迫出行,正百无聊赖,忽然看到卫瑾瑜,立刻来了精神,寻了过来。

    裴七公子雀跃脚步在瞧见顾凌洲车驾那一刻戛然而止。

    第047章 春狩日(三)

    春狩要进行整三天南郊猎场没有行宫,皇帝和百官抵达之后,都是搭帐休息。

    殿前司自然已将所有帐篷提前搭好除了天盛帝、雍王赵王和三位座主的营帐有特定规制,其他官员皆是按照品阶排列入住,四品及以上可单独分得一间帐篷四品以下官员三人一间可按着名单来也可自由结伴。

    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自己结伴,因和不熟悉的陌生人在一个帐篷里同吃同住三日,彼此生活习惯不同,又不熟悉对方性情,的确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卫御史!”

    督查院两名随行司吏往顾凌洲营帐里搬着东西一人手忙脚乱不慎砸碎了砚台正惶恐见卫瑾瑜出来,如获救星忍不住面色惨淡颤栗道:“砚台坏了,待会儿阁老要处理公务可如何是好今日下官铁定要挨罚了。”

    若是平日还能去其他大人那里借一借然而今日狩猎谁会随身带笔墨纸砚。

    卫瑾瑜看了眼道:“无妨,墨碇和墨条可都还在?”

    “在在的。”

    “取一个空茶碗来吧。”

    司吏应是,忙去取。

    不多时,顾凌洲带着杨清一道进帐来,看到案头摆的研在茶碗里的半盏墨,果然微微蹙眉。

    司吏立在一旁,已经两股战战,快要站不稳,更不敢看顾凌洲的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

    杨清代问。

    司吏抹了把汗,正要开口,身侧少年郎已先一步跪落,道:“是下官手笨,不慎打碎了砚台,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请阁老责罚。”

    司吏不敢相信望向卫瑾瑜。

    他在督查院已经当了十几年的书吏,和好几任司书打过不少交道,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出了事会主动替他们这些低级司吏顶锅的司书。

    感动之外,他更多的是震惊意外诧异。

    帐中静了静,顾凌洲盯着下方少年看了片刻,方道:“起来吧。”

    “谢阁老宽宥。”

    卫瑾瑜垂眸说完,便起身退下。

    出了帐篷,那名司吏立刻就要给卫瑾瑜跪下,卫瑾瑜及时把人扶起,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如此。”

    司吏叹道:“与您而言是举手之劳,于下官而言却是救命深恩,场面话就不说了,下官名唤姚泰,平日主要负责打理卷宗库那边的事,卫御史以后但有需要下官帮助的地方,下官必义不容辞。”

    卫瑾瑜微微一笑,说好。

    打理完顾凌洲这边的事,卫瑾瑜便去找自己的帐篷。

    圣驾出京一次不易,今日休整一夜,明日正式开始春狩。

    除了四品及以上官员,其他官员都在热热闹闹交谈寻伴。与圣驾同行压力虽大,但也是难得能郊游踏青、与同僚联络感情的时候,尤其是今年新中举的新科进士们。以前是同窗,将来若官运通畅,却是要数十年同朝为官的,多结交些同侪,日后朝堂上也可互相帮衬。

    苏文卿自然依旧是最受簇拥欢迎的那个,不仅寒门进士,连世家子弟们都想和他同住一帐,借机联络感情。

    故而苏文卿甫一露面,便被众人团团围了起来。

    “文卿,与我一帐吧,我带了许多珍贵孤本,我们今晚可以秉烛夜读,促膝长谈!”

    “张明义,你来晚了,我们早已说好,让文卿去我们帐中,与我和少青同住,我们的帐篷临着溪,夜里清溪映月,风景最好!”

    “去去去,谁不知道你鼾声如雷,文卿与你一帐,能睡得着才怪。文卿,去我帐中吧,我们那边僻静,我睡觉也无坏习惯!”

    “……”

    裴昭元由一众裴氏仆从簇拥着站在外围,仆从着急:“家主不是让公子趁机结交苏文卿么,公子再不过去,苏文卿可就要被别人抢走了,卫氏和姚氏的子弟都在那边呢!”

    裴昭元以困惑兼不解的眼神望着眼前景象。

    问:“那个苏文卿,身上是抹了什么花粉吗?”

    裴府仆从不解望向公子。

    想,这些个文人雅士最讲究一个雅致,难道公子想趁着同住一帐机会送苏文卿名贵熏香?

    真是个不错的妙主意。

    就闻裴昭元嘟囔:“要不然怎么招了一群显眼包花蝴蝶过去。”

    裴府众人:“……”

    卫瑾瑜并不着急帐篷的事,随行人员名单是固定的,帐篷不可能不够,最后总有住不满落单的,他对住的地方、同住的人没有要求,等众人各自结完伴,他随便找一个还有空闲床位的住进去便是。

    从小到大,他不知经历过多少宫宴、游猎这类的欢庆活动,他早已习惯孑然一身面对旁人的热闹和欢娱。

    卫瑾瑜趁这难得的空闲机会,将各处都走了一圈,观察这片猎场的布局和地形。

    “瑾瑜?!”

    身后忽传来惊喜呼唤,不用回头也能猜出是谁。

    卫瑾瑜正立在清溪边,打量溪水流向,闻言收回视线,转过身,和对方见礼:“裴公子。”

    裴昭元已迅速换了一身紫色束袖箭袍,远远瞧见卫瑾瑜身影,就提袍兴冲冲跑了过来,道:“瑾瑜,咱们住一个帐篷吧,我那里宽敞!”

    随后跟来的裴府侍从如闻晴天霹雳。

    家主明明让七公子去拉拢苏文卿,七公子竟过来找卫氏的嫡孙同住,这叫什么事儿!

    裴昭元显然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合适,他道:“我那里还有上等的好茶好糕点,绝不亏待你。”

    卫瑾瑜原本尚有犹疑,抬目间,余光忽瞥见对面树林里有人影一闪而过,便笑了笑,点头道:“好。”

    “那便叨扰了。”

    裴昭元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对方竟如此轻易答应了,继而雀跃:“太好了。”

    又转身吩咐一众仆从:“你们立刻去将炉子和烤架都架上,今夜小爷要招待贵客!”

    “王爷。”

    雍王府侍从来到雍王帐中,恭敬禀:“卫三公子被裴氏的七公子叫走了,看样子,两人似乎要同住一帐。”

    雍王皱眉:“那个裴昭元?”

    “是。”

    “这个混不吝,何时对卫三如此上心了。”

    雍王手指轻敲扶手片刻,面上忽然露出一丝险恶笑意,道:“裴昭元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本王抢人。但也无妨,等到夜里,找个法子把人骗出来便是。”

    雍王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太久,此刻的心情,仿佛终于要吃到鲜美可口的猎物一般愉悦美妙。他甚至都顾不上去和萧楚珏去抢苏文卿了。

    侍从迟疑:“可谢氏那位世子,也在猎苑呢。”

    “在又如何,今夜宴饮,有的是人把他缠住。”

    左右谢唯慎也不碰,还不许他碰么。

    侍从还是担心:“可那三公子,如今已不是白身,而是七品御史,朝廷命官,那执掌督查院的还是顾凌洲。万一事情泄露出去,即使殿下身为皇子,恐也难逃责罚……”

    “此言差矣。”

    “皇子亵渎朝廷命官,是重罪,要受罚不错,可如果是他主动勾引了本皇子呢?”

    “那……恐怕要连官位都保不住了。”侍从一愣,接着领悟过来,目光闪动:“殿下的意思是?”

    “想法子把那瓶‘好东西’放进他酒里。”

    “另外,把本王着人重金打造的那副金锁铐也提前藏到床上去。”

    “瑾瑜,本王,真是迫不及待了呢。”

    大腿上那道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但这一刻,雍王从这痛里体味到了久违的兴奋。

    **

    袁放在密林里奔逃。

    他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久。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放手一搏、洗脱冤名的机会。

    皇家猎苑,因为皇帝要亲临春狩,早在半月前就开始提前清场,袁放费了很大功夫才潜进来,为此还险些摔断另一条腿。

    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累,希望、渴望、愤懑、不甘,诸般情绪盈满胸口,在身体里激扬翻滚,驱使着他奔向那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终于,那座如众星捧月一般,被拱卫在最中央、有着最特别明黄帐门的营帐终于出现在了视线范围里,袁放一颗心因为激动而快速跳起来,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身为将军公子,袁放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武功底子还在,他放轻脚步,警惕如狐,猫着腰,躲着守卫视线,一步步往那明黄帐门所在方向绕去。

    连一只正踩在树枝上叼虫子吃的鸟都没发觉他的存在。

    一步,两步。

    那帐门已近在眼前。

    袁放快速计算着时间、方位,巡逻守卫的间隙,正要发力冲出去,一只手,忽然用力按在他肩膀上,将他狠狠按了下去。

    袁放身体僵住,悚然回头,看到了谢琅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他愕然,要张口说话,被谢琅捂着嘴拖了出去。

    第048章 春狩日(四)

    待到了幽蔽处谢琅一掌将人掴倒在地。

    袁放捂着脸爬起,双目通红:“唯慎,你为何拦我?!”

    “不拦你让你去当肉靶子么!”

    谢琅蹲下身,揪起袁放领口,压低声怒不可遏道:“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这里也敢来你知道御帐外你看不见的地方布置了多少暗卫么,不仅有殿前司,还有锦衣卫,你有几条命,也敢闯御帐!”

    袁放更激动:“你以为我愿意这般么!我也是走投无路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了!你放开我我要见圣上!我要见顾凌洲!我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裴氏恶行公诸天下!”

    “先保住你自己的小命再说吧!”

    “我马上送你离开此地袁承恩你若再敢不识好歹胡来,我便先替袁老伯打断你另一条腿!”

    谢琅起身拖起人便要走。

    袁放看着对方一身御赐正三品玄色绣白虎蟒服仪表堂堂,英姿勃发再看看自己如今的凄惨落魄模样两人同为寒门军侯之子如今同在这上京城里境遇竟相差如此之大突然苦笑:“唯慎,给卫氏当高婿的滋味十分不错吧,听说当日赐婚圣旨到达北境时,你还曾当众拒婚,激烈反抗,最后被谢叔叔派人押着进京成婚,如今若教你重来一次,你定然不会再抗拒了吧?也难怪这上京城里,人人都要讨好逢迎世家,仰世家鼻息而活,寒门风骨才值几个钱,给世家当走狗,荣华富贵滚滚而来,活得光鲜又亮丽,换做我,我也心动。”

    谢琅动作顿了下,半晌,冷漠道:“别说这些废话了。”

    袁放抬头,目中含泪。

    “你我如今已经不是一路人,你何苦又假惺惺的充好人来管我的闲事,看在昔日情分上,你就当没看见我,也不知道我的事,放我去面见陛下,好不好?自此以后,我袁承恩的生死荣辱亦与你谢唯慎没有半分关系!”

    谢琅叹口气:“承恩,世道已经很艰难,说这些置气的话,有意思么?”

    “置气,在你看来,只是置气?”

    袁放悲声而笑,忽然咄咄逼视谢琅:“你总说要帮我,唯慎,你扪心自问,你当真是真心实意打算帮我么?你一而再再而三让我离开,到底是担心我丢命,还是担心我出了事连累你?”

    谢琅听出些不对味儿,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与我装傻。”

    “你说你没有办法帮我见到顾凌洲,劝我离开上京,隐忍蛰伏,可你真的没有办法么。你如今那个夫人,卫氏的嫡孙,不就在督查院任职,还担着顾凌洲身边的司书么。顾凌洲愿不愿意见我,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么,就算他不愿帮我说话,顺手递一递状纸总是成的吧?我知道,说到底,你是怕得罪卫氏,得罪卫悯,才不愿沾上我们袁氏的麻烦是非。唯慎,我不怪你。”

    谢琅默了默,道:“此事不是你想的那般。”

    “哈哈。”

    袁放长笑:“不是我想的那般,那是哪般?罢了,我也知道,你在卫氏手底下讨生活不易,那卫氏嫡孙,自然要哄着供着,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你放开我……”

    夜宴即将开始,谢琅拧眉看着发癫的袁放,知道再这样任由此人胡闹下去,非惹出大祸不可,当下也耐心失尽,直接劈掌将人敲晕,用麻袋套上,交给雍临。

    “带他出去,在送去大哥营地前,路上除了喂食喂水,谁也不准弄醒他。要是再出了差池,把人弄丢了,你与李梧也不必再回来见我。”

    这话极重,雍临正色应是,策马往林外奔去。

    谢琅默立片刻,便往今夜要举办夜宴的地方行去。

    路上免不了思绪纷繁。上一世,他只记得袁放性情倔强又不肯服软,在裴北辰跟前吃了不少亏,因为与裴北辰处处作对,在军中职位一降再降,最后为了证明自己,贪功冒进,在一次行军中犯下严重错误,自己被褫夺一切军职也就罢了,连累袁老伯的侯爵也被朝廷收回。

    他远在北境,并不知袁放究竟犯了何等过错。只是被逐出军营的袁放,从此一蹶不振,再无音信。

    虽然他因为那桩陈年旧事恨极了裴北辰,也看不起这个人,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军事天才,用兵高手。

    在天纵英才的裴北辰面前,袁氏其他子弟被衬托得平平无奇,光彩全无,袁氏在西南军中的影响力也迅速下降。

    但袁老伯好歹算善终了。

    上一世,袁放离开西南后,便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并未来过上京。这一世,袁放多半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跑来上京求救。

    难道真是因他重生这件事,改变了事情原本的轨迹么。

    晚宴就在溪边一处开阔的空地上举行。

    一应布置由如今的代掌印曹德海领着司礼监的内宦们负责,殿前司只负责防守工作,确保圣驾安全。

    “谢指挥,快请入席吧,圣上马上就到了。这两日您劳苦功高,待会儿,老奴可要亲自敬您一杯。”

    曹德海亲自迎上来,端着张胖脸,团团笑着,引谢琅进去。

    谢琅笑道:“公公客气。”

    食案与坐席摆放都是严格遵照官员品阶来,晚宴即将开始,所有随行官员几乎都已经列座,今年新科进士们基本上都坐在两侧席末。

    谢琅到了自己坐席前,才发现属于他的那张食案后摆着两块坐席,银箸酒具也都是两套。

    曹德海笑道:“三公子待会儿就到,世子且先坐。”

    谢琅点头,先入席,展袍坐了。

    不多时,卫瑾瑜也由内宦引着过来了。曹德海玲珑心肠,如此安排,卫瑾瑜没有多少意外,便也面不改色在谢琅身侧展袍坐下。

    谢琅到底转头看了眼,见这素来广袖素袍的人,今夜却是罕见穿了身褚色束袖圆领箭袍,腰间束的也不再是玉带,而是蹀躞带,显然是专为狩猎准备的服饰。

    于惯穿各种鲜亮颜色衣裳的人来说,褚色自然暗沉。

    然而穿在卫瑾瑜身上,却衬得少年郎那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越发夺目鲜明了,秀气之外,添了罕见的英挺之姿,教人眼前一亮。

    所有官员都入席之后,圣上也终于露面。

    天盛帝身子虽羸弱,但今日显然兴致高,也穿了骑射服,外罩明黄披风。身后除了曹德海,还紧随着另一名作普通侍卫装扮、脸上戴着面具的人。

    谢琅视线微微一凝,不少官员也纷纷侧目往那人身上觑去。

    然而天子身边,多那么几个贴身保护、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暗卫,也属正常现象。对方影子一般随在皇帝身侧,显然就是这类人,官员们出于好奇打量了几眼,便收回视线。

    “今日春和景明,能与诸位爱卿在此齐聚,行春狩,以祭祖宗,告天地,慰神灵,为大渊祈福,是朕之幸,大渊之幸,百姓之幸。”

    “朕先饮一杯为敬。”

    天盛帝双手握起酒盏,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百官以三位阁老为首,纷纷起身,道:“臣惶恐”,接着山呼万岁,恭敬饮了盏中酒。

    天盛帝笑道:“爱卿们都坐吧,自欢饮,不必顾忌朕。”

    众人谢恩坐下。

    曹德海轻一拍掌,丝竹声响起,一群宫娥袅袅而入,跳起教坊司特意为此次春狩排练的春日祭舞。

    赵王萧楚珏端着酒盏站起,离席来到御案前跪下,朝着天盛帝高声道:“儿臣敬父皇一杯,祝父皇福如东海,千秋万代。”

    雍王萧楚桓自然也不肯示弱,待萧楚珏退下,亦端起酒盏,行至中央跪落,道:“父皇威仪,万民景仰,儿臣愿父皇身体康健,与儿臣岁岁长相见,能让儿臣有更多机会侍奉在父皇膝下。父皇在,儿臣方能如稚子。”

    说着,萧楚桓竟掉下两滴泪。

    萧楚珏看在眼里,冷笑:“大庭广众演这种戏,也不怕被人耻笑,果然是贱婢之子才能干出的事!”

    裴贵妃之父,裴氏家主裴行简就坐在赵王身边,闻言低声提醒道:“殿下慎言。”

    赵王冷哼一声,灌下一盏闷酒。

    晚宴气氛欢悦,敬完圣上,官员们之间开始互相敬酒。

    谢琅这个卫氏高婿、天子近卫、手掌三十万大军的军侯世子自然是许多官员都意欲结交的对象,谢琅自然也来者不拒,连带着递到卫瑾瑜跟前的酒盏也悉数挡了下来。

    众人称赞:“谢指挥还真是体贴啊。”

    卫瑾瑜独坐席上,这时,一名内宦捧着一个酒壶来到卫瑾瑜跟前,道:“这是太后特命曹公公给公子带的青梅酒,还请公子饮用。”

    说完,内宦便提起酒壶,斟了一盏酒,双手捧着,恭敬递到卫瑾瑜面前。

    琥珀色的酒液,在烛火光芒里闪着粼粼光泽。

    卫瑾瑜接过,垂目盯着那酒液看了片刻,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内宦又殷勤给卫瑾瑜布菜。

    过了会儿,见少年面色潮红,似不胜酒力,有困乏意,忙问:“公子可是不舒服,要不随老奴去溪边醒醒酒吧。”

    卫瑾瑜竟点头,跟着内宦走了。

    “世子。”

    觥筹交错的间隙,雍临悄悄来到谢琅身边。

    谢琅和人饮完酒,方走到僻静处,皱眉问:“怎么回来了?”

    雍临道:“猎苑外全是锦衣卫和兵马司的人马,说是听闻近来南郊闹匪患,怕有山匪蹿入猎苑,危及圣驾,特意赶来护驾。锦衣卫眼睛太毒,属下试了所有出口,都没能带袁二公子出去。”

    谢琅心骤然一沉。

    锦衣卫也就罢了,只是子虚乌有的匪患,兵马司不至于巴巴赶来护驾,这般阵仗,多半是裴氏察觉了袁放逃入猎苑的事。

    “袁放如何了?”

    “还晕着。”

    谢琅当机立断道:“我眼下走不脱,你先将他藏入我帐中,亲自守着,绝不能让人发现他踪迹。”

    雍临应是,自去办。

    谢琅回到席上,才发现卫瑾瑜已经不在了。

    环顾一圈,也没找到人,这时曹德海握着拂尘走了过来,笑道:“世子,陛下找您呢,您也去给陛下敬盏酒吧。”

    谢琅点头。

    捞起案上酒壶,想倒酒,发现已经空了,便换了案上摆着的另一只酒壶,倒了盏酒,随曹德海一道过去了。

    天盛帝正同首辅卫悯说话,见谢琅过来,道:“唯慎,这阵子你辛苦了,朕正与首辅夸你呢。”

    谢琅恭敬道了声“臣惶恐”,便展袍跪下,道:“臣敬陛下,谢陛下提拔信任之恩。”

    说完,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等喝完,谢琅才发现那不是寻常酒水,而是果酒,根据味道看,应是青梅酒之类。

    想到那酒壶是摆在卫瑾瑜那一边的案上,立刻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

    卫瑾瑜跟着内宦往前走。

    宴席喧闹声渐渐远去,他们所行的路也越来越偏。

    卫瑾瑜起初还能自己走,后来险些摔倒,只能由内宦搀着走。内宦借月光偷偷打量少年脸色,见卫瑾瑜两颊潮红更重,显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收回视线,越发加快步子,往密林深处行去。

    又走了许久,前面忽然出现一条清溪和一片陡峭山壁,内宦方停下脚步。

    “殿下,三公子带来了。”

    内宦松手,将卫瑾瑜放到石壁上靠着,对着暗处恭敬禀了声。

    雍临萧楚桓一袭锦袍,施施然自林中步出,大手一挥,内宦无声退下。

    林中寂静,再无杂余人。

    望着那已经软倒靠在石头上的人,萧楚桓再难自控,大步行过去,正要打横将人抱起,卫瑾瑜忽然睁开了眼。

    少年一双潋滟漂亮的乌眸因为沾染了酒意和上等春.药而迷离着。

    萧楚桓挑眉,伸手,动作轻浮挑起少年下巴,欺近了些道:“瑾瑜,死犟又如何,考中了探花做了官又如何,你如今还不是落入了本王手里?”

    卫瑾瑜似乎一瞬清醒,意识到什么,咬牙推开萧楚桓,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

    “中了‘春日醉’,你能跑多远?”

    萧楚桓立在原地,也不急着追,反而犹如老鹰戏耍猎物一般,饶有兴致瞧着少年跌跌撞撞往外走,口中笑吟吟道:“这副情状给人瞧见了,你这勾引皇子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听闻那顾凌洲最重规矩,可会允许一个品行不端之人在督查院做御史?”

    卫瑾瑜身形倏一顿,接着继续往外走。

    可惜没走几步,便被萧楚桓追上,轻而易举圈在了一颗老树树干上。

    “穿这么严实,热不热?”

    萧楚桓瞧着少年包裹紧实的领口,低声笑:“汗都出来了,本王帮你解开,好不好?”

    他伸手过去,立刻被少年偏头躲开。

    “不好好听话,待会儿可要挨罚的。”

    萧楚桓强捏住少年下巴,指腹摩挲,故意留下一道红痕,笑意更深:“这地方,你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倒不如乖乖从了本王,今晚到了床上,还能少吃点苦头。”

    要不是眼下时辰还早,直接在帐子里行事可能会被人发现,萧楚桓真是恨不得立刻把人丢到床上锁着调弄去。

    “我自己解。”

    卫瑾瑜喘了口气,忽道。

    萧楚桓狐疑,接着又萌生出一种新的乐趣,收回手,点头。

    “好,你慢慢解。”

    卫瑾瑜便真抬起手指,开始一颗颗解领口的扣子。劲装不同于平日的燕居绸袍,为方便游猎,整截颈都被严密包裹在衣料里,随着扣子依次解开,那诱人雪颈,也慢慢展露出来。

    萧楚桓几乎忘记了呼吸。

    解开领口,卫瑾瑜又开始解袖口。

    萧楚桓忍不住笑:“早这般懂事,该多好。”

    袖口只有两颗扣子,解开后,卫瑾瑜将箭袖卷至肘部,露出一截皓白腕,接着竟抬起腕,伸至萧楚桓面前,嘴角一弯,轻声问:“殿下敢咬么?”

    萧楚桓舔了下唇,感觉下半身都要烧起来了。

    只觉眼前不是个人,而是一只勾人魂魄的妖孽。

    他不由自主低下头,伸出舌尖,在那腕上舔了几下后,一口咬了下去。

    “殿下就这点力气么?”

    勾魂摄魄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诱人的喘息。

    萧楚桓便真的继续咬,用力咬。

    血腥气弥漫齿间,伴着一缕淡淡的异香,仿佛一剂比“春日醉”还猛烈的春.药沿着唇齿迅速被注入到血液中。

    一霎之间,萧楚桓感觉晕头转向,眼前景象大变,身处之地,不再是幽暗的山林,而是一张铺着柔软狐皮的软榻,软榻上横陈着一个人。

    一个容色秀绝的少年郎。

    他慢慢笑了声,抬步逼近,沉醉着,熏然着,下半身已经如火烧,如火烫,眼瞧着就要彻底醉在那片温柔乡里,一道撕心裂骨无法言喻的剧痛,猝不及防将他惊回现实。

    卫瑾瑜眼眸冰冷,眼底没有半分醉意,手里握着一柄沾血的匕首,在雍王萧楚桓震惊茫然眼神中,再度出手,狠狠朝下刺了下去。

    “啊!”

    “啊啊啊!”

    惨叫声后知后觉响彻山林,因为太过惨烈,不似人声,连飞鸟都被惊起大片。

    萧楚桓骤然弓起身,捂着下腹处,跌跪在地。

    “你,你敢——!”

    因为极度惊恐愤怒,他看恶鬼一般看着卫瑾瑜,发疯一般想冲过去把对方撕碎,又因为扯到下身伤处,骤然弓缩起身子,无法移动分毫。

    卫瑾瑜不紧不慢卷下袖口,遮住腕上齿印,及齿印背面、颜色变得格外鲜艳的一点朱红,接着将匕首用溪水清洗干净,收起,一步步走到萧楚桓面前,袍摆轻扬,居高临下道:“我是卫氏嫡孙,废你一个贱婢之子,怎么不敢。”

    “废人,是没资格继承大统的,卫氏和中宫也不会保一个没根的废物。”

    “想要卫氏继续保你,以后该怎么做,明白么?”

    **

    卫瑾瑜回到席中,才发现案上的那壶酒被人动过。

    接着,就看到了长案另一侧,摆着的一只空酒盏。

    卫瑾瑜拿起酒盏闻了闻,微微变色。

    雍临正浑身警惕坐在帐中,看着身后被五花大绑、用布条堵着嘴装在麻袋里的袁放。为防人被闷死,雍临特意解开了麻袋口。

    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雍临动作迅速把麻袋口重新盖住,起身,镇定掀开帐门,看着站在帐前不远处的少年郎,颇是意外:“三公子?”

    卫瑾瑜直接问:“谢唯慎呢?”

    “世子?”

    雍临忙摇头:“世子不在帐中,应在晚宴上,还未回来。三公子有事?”

    “一桩小事。”

    “不在就算了。”

    卫瑾瑜若有所思,迅速转身离开了。

    雍临着急进去看着袁放,也没多想,放下帐门,赶紧回帐了。

    晚宴还在继续,偶尔缺几个人,无人会在意。

    卫瑾瑜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着谢琅可能去的地方。

    如果谢琅真的喝了酒壶里的酒,这个时间,春日醉的药效多半已经开始发作了。

    这种烈性春.药,单凭毅力很难挺过去。

    若谢琅是在其他人那误饮了酒,中了药也就算了,偏偏是喝了他案上的酒,如果谢琅抗不过去出点什么事,眼下情况,寻根究底,于他并无好处。

    谢琅既不在宴上,也不在自己帐中,很可能是发现身体上的不适,独自去什么地方消解药性去了。

    卫瑾瑜仔细回忆了一下白日里观察过的周围地形,沉吟片刻,果断转身,往远离宴席的溪流下半段而去。

    清溪夹在山壁间,宛若银带包裹着山体。

    月光流泻而下,在溪面上落下点点碎银,卫瑾瑜站在溪边一块石头上,打量一圈,并未看到任何人影,转身离开时,一只手,猝不及防从后袭来,紧攥着他脚踝,将他拽进了冰冷的溪水中。

    第049章 春狩日(五)

    这一下太过猝不及防。

    卫瑾瑜及时抓住石头才没有彻底滑倒在溪中。

    只是来不及扭身,那蛰伏在水中的人,已自后面欺压上来将他紧紧困在两块石头中间的方寸之地。

    临近下游,溪水极深,直接漫过腰。

    冰凉水流迅速将衣料浸透卫瑾瑜忍着战栗单手撑着石头转过身便对上了谢琅那张俊美犹如冰砌玉铸的脸。

    谢琅已除了官袍玉带,身上只穿着件黑色单衣,大半身体浸在水中,通身上下已经湿透,连眉梢上都凝着淡淡一层寒气然而那薄薄一层衣料下的肌肤却散发着可怕的滚烫温度。

    那双素来锐利肃杀的琥珀色眸此刻亦透着惊人的灼烈颜色仿佛有熔岩在瞳孔深处疯狂燃烧。

    卫瑾瑜心一沉,唤道:“谢唯慎。”

    谢琅毫无反应薄唇紧抿继续往前欺近了一步。

    因为衣袍湿透,那矫健流畅的肌肉线条亦偾张着清晰展露出来散发着某种危险而不可撼动的力量。

    “谢唯慎。”

    卫瑾瑜又唤了一声。

    “别说话。”

    谢琅突然开口垂目审视着月光下那张清绝秀美的脸忽然伸手,堪称粗暴扯掉了卫瑾瑜腰间的蹀躞带。

    衣袍于水中层层散落又迅速贴在肌肤上。

    卫瑾瑜后腰窝已经被迫抵在石头上,硌得难受。

    情知谢琅中药已深,是不可能靠自己意志清醒过来了,迅速从袖中摸出匕首,想划破手腕,放点血出来喂给对方,然而谢琅一瞧见那柄匕首,便明显皱起眉,接着轻而易举钳住卫瑾瑜右手,轻轻一折,那匕首便坠入了溪中,再也不见。

    “转过去。”

    谢琅双目骤然沉下,命令。

    卫瑾瑜不理会,卷起左侧袖口,自己低下头,在腕上咬了口,然而伸到谢琅唇边,道:“像这样,咬我。”

    一缕奇异香气,在夜色里徐徐漫开,仿佛溪面一霎之间开满幽昙。

    一般情况下,对方很快便会听从他的命令行事。

    “咬我。”

    卫瑾瑜继续引导。

    谢琅没有动,反而眉拧得更深。

    顷刻,他自里衣上撕下一块布条,缠在那雪白臂上,将齿印完全遮住,接着命令:“转过去。”

    卫瑾瑜一怔之后,也皱了眉。

    还想说什么,对面人已经耐心失尽,两只铁钳一般的臂,直接钳着他腰,将他翻了过去。

    滚烫躯体紧接着贴上来。

    卫瑾瑜被迫伏在石头上,乌发湿漉漉贴在颈间,一动也动不了,只是稍稍挣扎了一小下,两条臂便被反拧到了身后。

    “谢唯慎!”

    卫瑾瑜低喝。

    回应他的只有已经强势探入衣袍的手和堪称粗鲁的动作。

    卫瑾瑜咬牙。

    这人如此软硬不吃,难道真的要走那一步解毒么。

    “别动。”

    身后人还在不悦发号施令。

    卫瑾瑜闭目,咬唇道:“谢唯慎,你……轻一些,不许撕衣服。”

    那只正在撕袍子的手明显一顿,片刻后,竟真抽出手,将那些碍事的袍子一层层剥掉,丢到岸上。

    “衣裳里有东西……你找出来,给我……抹一些。”

    卫瑾瑜继续忍着羞耻道。

    因肌肤全部毫无阻隔地浸在溪水里,他唇色煞白,齿关不住打颤。

    虽然在水里会好很多,可他还是怕会受伤。

    这种情况下,此人显然不可能体贴照顾他。

    后面人倒是照做了。

    接着最后的耐心也失尽了。

    卫瑾瑜手指紧紧扣着石头边缘,纵然做足了心里准备,进入那一刻,眼角亦控制不住掉出了两道水泽。

    因为太大,也太深了。

    “慢,你慢一些。”

    卫瑾瑜倒吸口凉气,嗓子都变了调。

    破碎的音调,迅速被飞溅的水花淹没。

    所有颠倒迷乱,都化作热汗,在肆意放纵中滚滚淌流出来,晚宴丝乐声隔着遥远距离隐隐传来,无人注意到这幽谧山溪里发生的一切。

    卫瑾瑜不知道自己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多少次,等终于能喘口气,睁开眼,天际尚是一片青黑,看不出时辰。

    丝乐声已经消失不见,显然晚宴已经结束。

    身后人尚沉沉睡着,以拥着他的姿势,虽然已经结束,但仍无耻地待在他的身体里。

    难怪会那么难受。

    卫瑾瑜缓了缓,咬唇,试着一点点把人推开。

    这无异于一轮新的折磨。

    好在谢琅正处于药力消解的关键时刻,并未醒来,卫瑾瑜把人推到石头上靠着,等恢复了一些力气后,自己爬上岸。

    身上肌肤几乎已经没法看了。

    要不是不想与此人有更深牵扯,卫瑾瑜非要咬几口报复回来不可。

    卫瑾瑜打量了眼四周,见谢琅那套殿前司官服叠放整齐摆放在一块石头上,走过去,拿起其中一件里袍仔细擦了擦身子,又把自己衣袍拧干水,穿戴整齐,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物件后,便扶着腰,往溪流上游方向走去。

    卫瑾瑜走得慢,等终于走到宿营的地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

    裴昭元和另一名裴氏子弟还在沉睡,卫瑾瑜进帐,轻手轻脚换了身干净衣袍,又把头发擦干,便也躺到床上,趁着天未大亮,迅速补个觉。

    **

    接近黎明时,谢琅头痛欲裂醒来。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置身溪水之中,方想起一点昨夜发生的事。

    他饮下那杯果酒后不久,身体便出现了一些异常反应。

    他当即意识到,那壶酒里恐怕是掺了东西,果然,片刻功夫,血脉里便仿佛被人灌了熔浆一般,火烧火燎得烧起来。

    他情知不能再待在宴席上,便寻了个借口,来到这条溪中纾解。

    可惜药性之烈出乎他的想象。足足浸泡了小半个时辰,体内横冲直撞的滚热非但没有得到任何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趋势。

    再后来……

    再后来如何了。

    再后来,他记得他好像拽了一个十分冰凉的东西下来。

    他抱着那冰凉之物,一点点将那物吞吃入腹,体内热流终于得到宣泄……

    那种被完全包裹的触感是那般真实。

    以至于直到此刻,身体里还隐隐残留着一股难以消除的舒畅和快感。

    然而——

    谢琅环顾四周,空空荡荡,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和错觉。

    谢琅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他甚至下意识往肩上摸了摸,没有任何伤痕,又往臂上一摸,亦是。

    谢琅只能暂压下心中怪异感,起身上岸。

    行走间,忽觉不对,撩开衣袍低头一看,果见腰侧有几道血淋淋的抓痕。

    谢琅想到什么,快步走回到溪边,单膝蹲下,往方才置身处旁边两块石头上看了眼,果然也在石头边缘看到了几道同样的抓痕。

    谢琅心骤然一沉。

    不是他的错觉。

    昨夜他的确——

    谢琅脑中轰隆作响,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那壶下了药的酒,到底是被误摆在那里,还是有人特意针对他下的?

    给他下药的目的是什么?

    既费心给他下药,便没有帮他解药的道理,所以那个人,多半是误闯进来的。

    会是谁。

    若是他猜疑的那个也就罢了。

    若是其他人。

    谢琅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胸腔内骤然涌起无边怒意。

    他少年掌兵,昔年在北境,面对北梁人层出不穷的险恶手段都没有中过招,没想到这回竟阴沟里翻船,被人如此狠狠算计了一遭。

    委实可恨可恶。

    幕后之人给他下这种阴损之药,显然是为了绊住他,让他无法待在宴席上。

    绊住他,有什么好处?

    是针对皇帝,还是针对袁放。

    针对皇帝不大可能,毕竟昨日另有人贴身随护皇帝,除了殿前司,还有兵马司和锦衣卫在,只绊住一个他,危及不到皇帝性命。

    而且眼下猎苑一片平静,也不像出了大事的样子。

    难道是针对袁放?

    谢琅越想越不安,套上外袍,迅速往营地方向而去。蟒服一共两层,里袍显然有些湿,谢琅一时也闹不清,究竟是在溪边放了一夜,被露水打湿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谢琅的帐篷离御帐不远。

    已近卯时,起得早的官员已经三三两两出帐活动。

    营地里一片平静,几列玄虎卫来往巡逻,见了谢琅,纷纷行礼,谢琅心头困惑更盛,径直回了帐,雍临先跳起迎上来:“世子爷!”

    “袁放呢?”

    “还在麻袋里。”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下,谢琅在椅中坐了,揉了揉额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昨夜可有什么异动?”

    “属下一直待在帐中,没听见什么大动静,对了,昨日晚宴,雍王半道离席,去山中狩猎,似乎不慎坠马受了伤,今日怕不能参加狩猎了。”

    “雍王?”

    “是,听外头守卫说,昨夜宴席结束,雍王仍迟迟不归,陛下担心,原本要命锦衣卫进山寻找,还好雍王府的侍从及时将雍王带了回来。”

    “再无其他事了么?”

    “没有。”

    雍临看谢琅脸色不好,忍不住问:“昨夜世子爷去了何处?袁二公子还在这儿,您要再不回来,属下恐怕得亲自出去找了。”

    谢琅还未吭声,曹德海声音在外头响起。

    “世子可在帐中?陛下召见呢。”

    谢琅只得起身迎出去,和曹德海见过礼,说稍后换身衣袍便至。

    说完话,余光往御帐方向不经意一瞥,视线忽然顿住。

    紧挨着御帐的,就是凤阁三位座主的营帐。

    此刻,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属于次辅顾凌洲的帐篷前,怀中抱着几册文书,与两名司吏低声嘱咐着什么。

    两名司吏垂首恭听。

    少年郎一身褚色骑射服,腰悬代表七品御史身份的银鱼袋,容色翩翩,神采奕奕,乌眸在朝阳映照下格外明亮,看起来俨然是饱睡了一夜的模样。

    等两名司吏退下,谢琅腿立刻转变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卫瑾瑜自然也看到了谢琅。

    见人走过来,不动声色抬眼,上上下下打量对方片刻,嘴角轻一挑:“谢指挥有何见教?”

    谢琅目光沉沉。

    好一会儿,道:“还装。”

    “昨夜是你,对不对?”

    卫瑾瑜露出不解神色。

    “什么意思?”

    谢琅打量着卫瑾瑜身上的骑射服。

    正是昨夜晚宴上穿的褚色那件,干净平整,没有一点杂乱痕迹,更无一点水痕。骑射服材质比绸袍厚重,如果浸透了水,这样的时节,一夜功夫根本不可能干得这么快。

    难道真的不是这人?

    这个认知,令谢琅陷入前所未有的烦躁。

    “手伸出来。”

    他忽咬牙说。

    卫瑾瑜冷冷道:“谢指挥心情不好,也自该去寻那个让你心情不爽的人发泄,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说完,抱起文书,转身径直往顾凌洲营帐内走去。

    谢琅立在原地,死盯着那道身影,见对方行动如常,步履如常,越发头疼恍惚。

    难道真的是他的错觉?

    天盛帝召见自然是为了今日春狩的事。

    谢琅一一回禀了细节,说到一半,曹德海领着一名御医进来了。

    天盛帝便皱眉问:“怎么,雍王还是不让御医看伤?”

    曹德海叹道:“殿下说,他只是轻微小伤,已经让雍王府的府医处理过伤口,没有大碍,不敢惊动君父。殿下还说自己学艺不精,昨夜没能给陛下猎到那只梅花鹿,请陛下宽恕他的罪过。”

    天盛帝转动着佛珠。

    “既无大碍,便由他去吧。”

    “待会儿把朕这里那两根千年老参给他送去,让他好生将养。”

    曹德海应是。

    谢琅在一边听着,想,这位皇帝,对喜怒无常、行事暴虐的雍王萧楚桓倒是疼爱得紧。

    他依稀记得,上一世雍王赵王争夺东宫之位,双方斗得两败俱伤,纵然雍王萧楚桓背地里做了很多不法勾当,证据确凿,这位皇帝依旧没舍得将这个儿子杀了,而是圈禁在冷宫,派锦衣卫亲自看顾着,最后引火自焚时,也是带了这个儿子一道。

    回了帐,袁放已悠悠转醒。

    “唯慎,你放开我!”

    发觉自己的手脚被捆绑着,袁放立刻挣扎起来。

    谢琅道:“帮你可以,但你必须听我的。”

    袁放眼里充满不信任:“你打算如何帮我?”

    谢琅便道:“今日春狩,拔得头筹者,能得到一个额外恩典。有我在,这头筹没有第二个人能得,届时,我会请求陛下,允你御前陈情。”

    这嚣张之言,若换做其他人说,可能是狂妄自大。然便是袁放,也知道谢琅有这个底气说。

    他双目骤然焕发光亮:“当真?”

    “骗你作甚。”

    “眼下我是可以放你出去,但你扪心自问,你能全须全尾冲到陛下面前么?”

    袁放自然知道贸然行事只有死路一条。

    之前只因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以卵击石,如今既有万全之策,他自愿意听从。

    叹道:“唯慎,昨日我说了许多糊涂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琅拍拍他肩。

    “都是兄弟,我不会介意,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了。”

    等出了帐,雍临问谢琅:“世子真打算替袁二公子讨这个恩典么?”

    谢琅却摇头。

    “骗他的。”

    雍临一愣。

    谢琅负袖而立,眉目透着冷酷:“狩猎马上开始,不这么说,他怎会老实待在帐中。待会儿你往茶水里放些迷药,喂他喝下,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雍临应是,忽然想到一事:“对了,昨夜三公子来帐中找过世子。”

    谢琅立刻问:“何时?”

    “就晚宴还在进行的时候,具体时辰,属下倒记不清了。”

    “他可说何事?”

    “就问世子在不在帐中,说是一桩小事,世子不在就算了。”

    谢琅眼睛一眯,若有所思。

    辰时,天盛帝率领百官进行了简单的祭神仪式后,便宣布春狩正式开始。

    这类游猎活动,历来是皇子和武将们大展身手的绝佳机会,文官们则重在参与,图个气氛,猎几只野鸡野兔意思意思就行,实在行动不便的,可以留在营地里休息。

    然而连天盛帝和三位座主都换上骑装,亲自下场狩猎,共襄盛事,除了年纪老迈实在走不动的,没人敢真的待在帐子里躲清闲。

    由于雍王萧楚桓坠马受伤,没法参赛,赵王萧楚珏今日格外精神抖擞,特意让家将带了几只彪壮猎犬紧随在侧,显然要在天盛帝面前极力表现一番。

    其他人基本上是自由结组。

    苏文卿、孟尧、魏惊春三人同住,狩猎时自然搭伴一起。

    其他新科进士都想与苏文卿、魏惊春结交,三人甫一露面,便吸引了一大群人过去。

    卫瑾瑜是乘坐马车而来,并没有自己的马,按理可以理直气壮不参加狩猎环节,然而刚一出帐,就被一人堵住了去路。

    谢琅居高临下,挑眉问:“去哪儿?”

    卫瑾瑜还没说话,谢琅大手一挥,已让人牵了匹马过来。

    “殿前司有的是备用马,性情温顺,不会伤人。”

    “今日圣上都上场了,若有人不上场,就是故意躲懒,要罚俸的,知道么?”

    卫瑾瑜羽睫轻扬,毫不示弱回望过去。

    “殿帅大人只盯着下官一个,真是煞费苦心。”

    谢琅握着马鞭,看了眼人,又看了眼马,忽道:“自己上去。”

    第050章 春狩日(六)

    卫瑾瑜瞥了眼那匹马并不动。

    谢琅好整以暇:“怎么?不满意?要不我让人给你换一匹?”

    “不用。”

    卫瑾瑜脚尖搓着一颗石子,道。

    谢琅:“那就上马。”

    卫瑾瑜还是不动。

    谢琅挑眉:“不换马,也不上马你想怎么着?记过罚俸么?”

    他故意拔高语调,一时间,许多人都往这边望来。吴韬、王斌远远跟在后面缩着脖子偷看见状吴韬钦佩加感叹:“这殿帅大人,还真是规矩严厉,秉公无私,敢这般管着一个卫氏的嫡孙,连这点方便之门都不肯开。换我家那母老虎早抡起灯台往我脑袋上招呼了。”

    “把马给他。”

    谢琅吩咐那名牵马的玄虎卫。

    “我上不去。”

    卫瑾瑜也懒得与他演戏了不咸不淡留下一句直接转身回了帐。

    玄虎卫立在原地傻了眼谢琅倒是一愣,没想到还没怎么逼问对方这么快就承认了。

    同时禁不住无声一笑,胸腔里一直悬着的那颗心也终于落回肚子里。

    他就说就算是被药物侵蚀意识不清他又怎么可能轻易同旁人发生关系。

    除非是这个人。

    否则——

    没有否则。

    谢氏子弟要是能干出随便捞个人解毒这种事,他也不配姓谢不配为人了。真有那种情况,他可以直接把自己给剁了。

    只是这人把周围痕迹处理得太干净了,又惯会演戏,才令他精神恍惚,产生了一些自我怀疑。

    吴韬和王斌没料到事情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了,都吓得低下头,毕竟没有一个男子愿意在外头让外人看到自己夫纲不振,何况还是当着下属们的面。谢琅没理会周围目光,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雍临,直接跟着进了帐。

    卫瑾瑜已跪坐在案后,手里握着本书看,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

    谢琅走过去,问:“为什么一开始不承认?”

    卫瑾瑜装作没听见。

    谢琅直接伸手把书抽走:“问你呢。”

    卫瑾瑜便慢条斯理问:“承认什么?”

    “你说呢。”

    “我已问过守卫,昨夜晚宴虽然结束得晚,但大部分人都是二更之前便回营了,快天亮才回去的只有寥寥几个,你便是其中之一。而且你回去时,衣袍都是湿的,你说说,你一个文官,做什么夜不归宿,还把袍子弄湿了?”

    见卫瑾瑜又不说话了,谢琅忽道:“若我没猜错,那酒,你也喝了吧。”

    卫瑾瑜心中浮起些警惕,面上不动声色。

    “什么意思?”

    谢琅眼眸幽深:“那酒,是不是卫氏让人备的?”

    如此,便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只酒壶,为什么忽出现在他们的酒案上,而且是放在卫瑾瑜那一边。

    卫瑾瑜又为何会半道去营帐里找他。

    在得知他不在帐中之后,又为何会匆匆离开。

    因为他知道他喝了药酒。

    必须要借助他的帮助,才能解了药性。

    卫氏与谢氏这桩婚事,才算真正“落到实处”。

    敢在圣上亲临的御宴上使这种手段,绝非一般人能做到,但卫氏可以,选他不常喝的果酒,大约也是为了更好地遮掩药物味道。

    否则,以他与北梁人斗智斗勇这么多年的经验,便是再高明的药,他只要浅尝一口,十有八.九能立刻察觉出来。

    时机自然也是精准把握的。

    选他给圣上敬酒的空隙,就算真有万一,他发现了酒有问题,只要里面下的不是砒霜毒.药,当着圣上面,也必须饮下去。

    卫瑾瑜没想到这人还能如此另辟蹊径,将所有他解释不了的问题都给圆了回来,不由一牵嘴角。

    “殿帅大人如此洞察秋毫,应当也能瞧出来,我非自愿吧。”

    只要确定了是这个人,是不是自愿,在谢琅这里早已不重要。

    谢琅甚至有尊严得保、重获新生之感。

    他盯着卫瑾瑜看了片刻,道:“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谈谈另一桩事了,那所谓宫砂之毒,果真是你杜撰出来的吧,为什么要骗人?”

    他早就困惑这件事了。

    卫氏既选择与谢氏联姻,根本没有理由在自家嫡孙身上下这种毒对付他。

    退一万步,以卫悯手段,就算真想害他,也没必要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

    除非——这件事从始至终就是个骗局。

    卫瑾瑜默了默,方浑不在意笑道:“自然是防着某些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瑾瑜呀。”

    谢琅叹气:“论起这狡诈之道,我可远不如你。”

    “殿帅大人太自谦了。”

    卫瑾瑜眸色冷了下去,语气也疏冷。

    “昨夜的事,我不会在意,你也不必当真,就当……是个意外吧。”

    “今后咱们依旧谁走谁的路,互不相犯。”

    谢琅忍不住笑:“这是打算提起裤子便不认人了?瑾瑜,你可真够无情的。”

    “我本就是个无情人。”

    卫瑾瑜淡淡在谢琅身上掠一眼。

    “谢唯慎,你是第一天知道么?”

    谢琅复笑了声,神色不变:“我自然知道,我只是不知道,昨日咱们做了那么久,你是怎么有力气自己走回来的,又是怎么做到衣袍滴水不沾的。”

    “看了为了将为夫始乱终弃,夫人是做了万全准备啊。”

    卫瑾瑜没有理会他的讽刺。

    两人都沉默着。

    谢琅忽问:“还难受么?”

    空气静了静。

    卫瑾瑜冷漠道:“你可以出去了。”

    谢琅点头,把书递回去,声音放缓了些:“狩猎就不必去了,猎物我会让人帮你备好,到时候直接去武官那里登记便可。”

    卫瑾瑜重新拿起书卷,一扯嘴角。

    “不用了,我不需要这种关怀与补偿。我早说过,昨夜的事,不必在意。”

    “指挥使大人自忙,我就不送了。”

    谢琅几不可察皱了下眉。

    显然不理解,对方这种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就这般令他厌恶么。

    便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等谢琅离开,卫瑾瑜方搁下书卷,独自出了会儿神。

    他提前准备了两套一模一样的骑射服,是料到雍王不会放过这个能对付他的绝佳机会,提前筹谋而已,和谢琅并无关系。

    就本心来讲,如果不是那壶酒牵涉到雍王,经不起查,谢琅就算被药活活憋死,他都不会理会。

    他习惯往前看,没有回忆旧事的习惯。

    可出了这种意外,和谢琅发生这种牵扯,还是令卫瑾瑜感到很闹心。

    因为谢琅这个人,归根到底是不属于他的。

    这世上觊觎他这副皮囊的,又何止谢琅一个。

    平日床笫间偶尔放纵一下也就算了,这样糊里糊涂睡了,算什么呢。

    所幸都是男人,睡一觉而已,不会有什么大的损失,权当被狗咬了吧,卫瑾瑜无情想。

    卫瑾瑜同时不免想到了上一世。

    上一世,他也参加了这次春狩,只不过是以闲人身份。如以往参加任何一次宫宴、游猎活动一般,坐在角落里,看着旁人热闹。

    那时谢琅刚逃出上京不久,他这个被抛弃的卫氏嫡孙,自然也成为众人私底下议论的对象。

    上一世,那壶下了药的酒,也曾送到他的面前,只是那时他知道自己毫无倚仗,毫无反抗之力,一整夜都警惕着,没有沾任何食物和酒水,只吃了几块随身携带的糕点果腹。

    萧楚桓自然不肯罢休,夜里竟趁他熟睡之际,偷偷潜入他的营帐,意图行不轨之事,幸好他提前藏了匕首在枕下,关键时刻,割破手腕,将血喂进了萧楚桓口中。

    那时他怕被报复,不敢去刺萧楚桓,只敢刺伤自己。

    这一世,他不再毫无倚仗,终于得以出了这口恶气。

    虽然这份快意,无人可分享。

    但两世春狩,他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而萧楚桓躲在帐中不敢见人,便算是对他重生以来,拼尽所有往上爬最大的回报了。

    臂上伤处又在隐隐作痛。

    卫瑾瑜卷开左侧袖口,见一夜过来,臂上那两排牙印果然肿了起来,也不意外,取过伤药,往伤处洒了一些,便继续伏案看书。

    虽然身体还隐隐不适,但大白天的,他还没有蒙头大睡的恶习。

    卫瑾瑜一直在帐中待到中午,手里书已看完大半,正准备休息片刻,忽听外面传来一阵骚乱,伴着急促的马蹄声。

    这动静显然不同寻常。

    卫瑾瑜搁下书,出了帐,就见营地里尘土飞扬,一列列锦衣卫正策马往猎场方向奔去。

    卫瑾瑜拦住一名正往外奔的玄虎卫,问:“出了何事?”

    那玄虎卫脸色难看至极,气喘吁吁道:“陛下在猎场遇刺了!”

    卫瑾瑜心骤然一沉。

    忙问:“陛下可有事?”

    “险些出事,幸好一名侍卫及时替陛下挡了一箭,才没酿成大祸。”

    玄虎卫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圣驾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开,恐慌气氛无声蔓延,不多时,天盛帝便被锦衣卫团团护着回到了御帐,接着,随行的大小文武官员也都匆忙停止狩猎,回到了营地里。

    所有人皆被喝令待在营帐里,不可随意走动。

    卫瑾瑜与裴昭元及另一名裴氏子弟同住一帐。

    裴昭元难得也吓得面色雪白道:“这些悍匪,也太大胆了些,竟敢潜入猎苑里行刺圣上,用脚趾头想一想都不可能成功的事,何苦上赶着送命呢。”

    说完,裴七公子生无可恋哀叹。

    “小爷这是什么命啊,回回圣上遇刺,都能让我遇上。”

    “这一回,该不会再讯问咱们吧。”

    另一名裴氏子弟则道:“幸而咱们没跟着陛下那一队,若不然,肯定难逃干系。”

    卫瑾瑜在帐门口立了片刻,听到此处,转头问:“圣上可有大碍?”

    裴昭元道:“不算有大碍,可听说陛下臂上中了一箭,鲜血直流,比国子学那回可严重多了,幸好跟在陛下身边的那个铁脸侍卫及时替陛下挡了后面的箭,否则,真不知会出什么事。”

    “那些匪徒呢?”

    “大部分被当场诛杀,还有几个被锦衣卫擒住审讯去了。”

    见卫瑾瑜沉默不语,裴昭元不解道:“瑾瑜,你又没参加狩猎,担忧个什么劲儿,就算这回真讯问,也讯问不到你头上。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个好消息,这回那个谢唯慎,绝对要倒大霉了,圣上遇刺,这么大的事,他身为殿前司指挥使,光护驾不利这一条罪名,便罪责难逃。停职都是轻的,搞不好要革职的。”

    三人在帐中一直待到傍晚,帐外除了锦衣卫来回巡守,再无其他动静。

    一直到傍晚,去给他们取饭的裴氏仆从才带回一桩令人意想不到的新消息。

    “听说有个悍匪扛不住刑招了,说那幕后主使,可能和袁家那个逃亡在外的袁二公子袁放有关。”

    “袁放?”

    这阵子袁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裴昭元自然也有所耳闻,不解问:“兵部不是正四处缉拿他么,这事儿和他有什么关系?”

    仆从低声道:“听闻这袁放已经逃到了上京,且因为袁家的事,对陛下心怀怨恨,所以才雇佣这些悍匪到猎苑里来,行谋逆之事!”

    裴昭元嘟囔:“这人是疯了吗。”

    “也差不多吧。”

    仆从又道:“这袁放的军职,还是大公子亲自革的,他眼下是恨极了裴氏和大公子,公子您可要安稳待在帐中,千万不能随意走动。这袁放连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都敢做,保不齐现在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呢。”

    裴昭元咽了口口水,说知道了。

    吃完饭,三人各怀心事坐在帐中。

    外头忽有人问:“请问卫御史可在?”

    卫瑾瑜起身出去,才发现是督查院一名随行的司吏。

    那名司吏道:“方才有几桩紧急文书被送了过来,阁老让卫御史过去呢。”

    说完,又出示了顾凌洲的令牌给负责看守的锦衣卫。

    锦衣卫查验过后,便让开通道放行。

    卫瑾瑜与司吏一道往顾凌洲营帐方向走,见整个营地里处处都是携刀巡视的锦衣卫,气氛异常肃杀,不闻一丝杂音,便知裴昭元所言不假。

    去顾凌洲的营帐,必要经过御帐。

    此刻,御帐灯火通明,里三层外三层布满锦衣卫,帐中,御医带着医童忙碌着,帐外,以首辅卫悯为首,三品以上官员皆神色凝肃站着。

    而帐外空地上,还沉默跪着一个人。

    长夜寂寥,那道身影双膝着地,挺拔跪着,佩刀置在身侧,在地面投下一道长长影子。

    卫瑾瑜视线倏一顿。

    曹德海从里面走了出来,先恭敬同卫悯道:“陛下请首辅进去。”

    卫悯问:“陛下伤势如何?”

    “所幸箭上没有淬毒,但伤口有些深,唉,陛下这回可是遭大罪了。”

    又同后面一众朝臣道:“陛下说,让诸位大人也先回帐休息,不必在此处候着。”

    曹德海说完,又看了眼谢琅跪着的方向,无奈摇了下头,便又赶紧转身回帐了。

    朝臣们恭领圣命,陆续散去。

    很快,营外就剩谢琅一人还在跪着。

    谢琅隐约意识到什么,抬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立在夜色里的卫瑾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