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洄第二天没能起得来。
千里醉不愧叫千里醉,他这么好的酒量都没坚持住,才喝了半坛便醉了过去。
死活起不来床,萧洄便遣人去学堂告了病假。他娘听说这事,带着大夫就要来看他,被灵彦等人死命拦着。
萧夫人也是个人精,立马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个回事,气得骂了两句,但也没真的冲进去将人从床上捉起来,只叹了口气吩咐下边的人去厨房拿份燕窝煨着,等他醒来,要和醒酒汤一块灌下去。
萧洄这一觉睡得特别沉。
这人啊,一旦睡得时间长了些,就容易做些奇奇怪怪的梦。
这梦通常半真半假的掺着些真人真事,再夹杂着些私人感情,美化或者恶化某个人或某件事。
或许是晏南机无缘无故送他这坛酒的缘故,亦或者是太久没见到与此人有关的人了,他居然破天荒地梦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是他和晏南机,不是原身和晏南机。
北晏南萧,说得好听传得亲切,但其实民众口中时常并列出现的两人私底下根本不相熟,甚至连面都没见上几次。
原身出生时,晏南机已经出师萧怀民同泰兴帝四下暗访,等稍微记事些,晏南机又跟他三叔晏无心闯荡江湖去了。
原身跟他见过几次不知道,反正萧洄自穿越来到现在就跟他见过一面。
那是他穿越过来的半月后,乞巧节,萧洄身体刚好些,萧叙拉着萧珩过来找他出去玩。
那会儿萧叙已经和城东家的商户之女王芷烟定亲了,还处于热恋期。说是带弟弟们出去玩,实际上是拿他们当幌子,偷摸着跑去见心上人呢。
已经二十好几的人了,谈起恋爱来跟半大小子似的,出门前光是衣服就换了好几身,就没一个满意的。
萧珩和萧洄两兄弟一个黑着脸站在门口当门神,一个撑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当睡神。
兄弟三人在京都名气都大,为了不必要的麻烦,出门前,萧珩发传单似的一人发了一个面具。萧珩嫌太丑不想戴,萧叙便又让人掏出来一堆,让随便选。
萧洄吐槽他大哥是搞批发的,当然,两位哥哥没听懂。
一上了街,没走两步路,转萧叙眼就不见了。口口声声说带两个弟弟出来玩,结果呢?
这大哥真的不靠谱,有了媳妇忘了弟。
萧洄身子骨还没好全,行动很慢,草药味满身都是。他走走停停,然后饿了,便坐下去吃了碗面。
也不晓得那碗面吃了多久,等他再抬头时,萧珩也不见了。
当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联系到一个月后发生的事,萧洄一下就想明白了。
这人分明也是去见小情人了。
两个哥哥,没一个靠谱的。
萧洄出门也没带钱,用玉佩抵了债。然后又去当铺把簪子当了换了点钱,在街上买了些吃食,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吃着。
边走边想他那两位无良的哥哥什么时候来找他。
累了就坐一会儿,歇够了就继续逛。穿越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出来逛。
走着走着就来到神武道。
神武道中心有一口井,据说井底有一条被关了很久的龙。井旁有一棵黄桷树,根壮叶茂,树干有十人环抱那么粗,顶部更是长到了房屋之上。
这树年岁有些久,传说是井存在了多久,树就有了多久。萧洄之前看书时看到过很多种说法。此为京都一景,此刻反正没事,他打算过去看看。
越过一家糕点铺、馄饨店,再在西边的巷子拐个弯就到了,一出窄巷,视野就变得宽阔起来。
那树真的很大,老远就能看到。
树干上系着许多红丝带,正顺着晚风起舞。那口井就在这棵树的背后,萧洄走过去,怔住。
井口边儿上已经坐了一人。
黑衫,墨发,乌瞳,朱唇,金冠。红色发带被风吹到额前,遮住了眉眼,露出来的右耳垂上戴着朱砂色的玛瑙耳饰,用红绳穿着。
是个少年人。
身姿抽条得很漂亮,他人坐在井边,长腿落在漆黑的井口,隐没了大半。
撑在井边的手瘦长皓白,看上去不沾一丝烟火气。
井边围了些人,在对着他指指点点。见他似乎没有轻生的念头,说着说着便离开了。
这些人似乎认识这个少年。
萧洄抬步挪过去,然后在他面前站定。
“让让,你挡着光了。”
对方并没有抬眼,嗓音透着初秋的凉,又如深潭一般了无生气。
萧洄想弯腰一睹真容来着。
但他没这么坐,而是往旁边撤了一步,顺着他的方向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
七月初七,当属上弦月,也没多亮。
萧洄正好也走累了,见其没说话,他便揉着腰走到井的另一边坐下,背对着井口。
这井对于才十岁的萧洄来说其实蛮高的,他坐下来时双脚腾空,不自觉摇晃起来。
萧洄小口小口地啃着松茸糕,发髻一甩一甩的,时不时看一眼那并不怎么亮的月亮。
正吃得入神,忽听旁边的少年突然出声。
“你打算在这吃一晚上?”嗓音有点哑,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语气又似乎有些熟稔。
萧洄转头,终于看清了此人面容。
光气质一面,就有些胜过他两位哥哥。
萧洄盯着少年的玛瑙耳饰,轻声问:“你认识我?”
少年反问:“你不认识我?”
萧洄:“我该认识你吗?”
少年:“看来是真的烧坏脑子了。”
萧洄:“……”
旁边过路的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插嘴:“这是永安王世子,晏南机。”
萧洄想起来了:“……哦。”
“不记得也正常。”晏南机说着,手往他井口下方一点比了一下,“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点。”
“都长这么大了。”
萧洄忽视他长辈般的语气,瞥他一眼,又低头。
晏南机盯着他的后脑勺,忽然出声:“小孩,不打算给哥哥吃一点儿么?”
“你两位哥哥呢,怎么让你一个病人在街上四处游荡。京都最近不太平,小心被坏人撸了去。”
萧洄怕他说个不停,忙塞了一包果脯给他。
传闻晏南机少年成名,性子冷淡,最不喜热闹。今日一见,可知传言也并非为真。
“改日还你,不占你便宜。”晏南机将果脯送进嘴里,随即被甜得皱了下眉,心道果然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萧洄说:“不用了。”
反正他就要离京了,以后也见不到了。
“萧洄弟弟,沈太傅说你兰姿蕙质,今日可否帮哥哥解一解惑?”
萧洄眨了下眼,提醒道:“可是好多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其实他多少能猜到点晏南机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十日前,与晏家交好的四大世家之一的傅家被满门抄斩,晏南机一同长大的至交好友傅晚寅同样也倒在这场黑暗的政治斗争中。
事情发生后,萧洄也有关注。因为他觉得,原身“落水”的意外跟此也脱不了关系。
“无事,听听也行。”
晏南机将那袋果脯重新塞还给他,双手撑在井边,仰望着月亮,说:“贤弟觉得,天下书生是为何而读书?”
看来好友之死对他的打击很大,开始怀疑自己是为何存在了。
萧洄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惊涛骇浪,他突然明白,这趟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这问题有点高深,我随便一说,你就随便一听。”萧洄也抬头看月亮,晚风轻拂,满天繁星。
明明和这个人才第一次见,他却奇怪地放下心中的戒备,头一回将心扉敞开了一个小口。
“寒窗苦读十余年,学了那么多圣人训弟子规,首先要对得起自己的良知。”
“一个人若是连良知都没有了,就该人人得而诛之。”
晏南机原本神色恹恹的,听完他说的这句,不由得因这句话而震撼。
关于读书,他思考过很多种答案,但没有一种是像这般简单。
他望着这个稚气犹在的孩子,忽然透过他,看到了一个不属于这个年龄,独立超然于这个时代的高尚灵魂。
……
具体的细节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当时臭不要脸的跟人吹了很多牛逼。
而有一些话,透过六年光阴的距离,模模糊糊地重现。
他站在井口,不顾病体肆意地踮脚,只想站得更高。身旁,晏南机张开怀抱虚虚护着,以一种极为专注的眼光抬头看着他。
萧洄听见自己意气风发的说:
“世上从不缺少正义,只缺少维护正义的人。”
“我以后就算不读书,我也会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因为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不多,拿得起放得下,不喜欢的事,谁来强迫我都不行,做事全凭一颗心,我要是愿意,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想办法摘下来——但千金难买我愿意。
“我,只会做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