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孔雀开屏
权持季一身白衫, 下摆绣银色暗纹,束臂紧缚显得干练,墨发高束, 两络张扬地落于锁骨, 长睫盖眸,唇角微勾。
好一个花枝招展!
这副打扮像极了恣意纨绔。
因子虚见势不妙, 溜拍马屁:“先生今日真是仪表堂堂,玉树临风, 少年英豪之风……”
权持季却径直捡了因子虚面前的两页薄纸, “哟”地发出一声嗤笑, 偏头直直地望向因子虚:“写得倒像, 是个才能,听说那许沉今也有模仿字迹的才能。”
因子虚心中警铃大作, 弱弱道:“先生谬赞。”
权持季的笑容却分明是不怀好意,他将薄薄的纸重重地往桌头一按,吹了吹指尖, 好像是嫌弃自己沾上了上面脏东西:“许沉今就这点本事也能拿出来吹,连一个卖棺材的都可以做到, 半吊子穷书生都会。”
庄琔琔朝因子虚露出个“自身难保,无能为力”的眼神。
因子虚咬牙切齿:“那是在下熟能生巧,许相还是很有本事的。”
简而言之, 你行你上啊。
权持季却浑不在意:”什么熟?”
因子虚弱弱回道:“画棺材板上的图样。”
权持季把因子虚背后紧紧攥着的笔抽了出来,看着炸毛的笔尖一声冷笑:“因老板什么时候和琔儿这么要好了?搞得好像……”
他俯下身子, 带着笑意,却是威胁:“好像琔儿是你养大的一样。”
因子虚后退, 直至后背紧贴书架:“我们一见如故,兄弟那种。”
权持季突然舒缓眉眼:“你们是兄弟, 那因老板你要叫我什么。”
俩人挨得很近,鼻息交缠。
权持季总是觉得自己一旦近了因子虚的身就会被这老匹夫的眸光吸引。
明明他那脏乱的刘海将他的眼睛形状遮得严实,谁知道刘海下面的眼形状能有多么可怖。
可是,真亮啊,和书生的眸子一样亮。
像春日反照灿灿艳阳的湖光,他抬眸,就是潋滟。
权持季觉得自己害了病了。
“……”因子虚后知后觉:“先生,我的年岁比你大。若这么喊了,显得先生家门不幸,家里稍显混乱。”
“那就乱吧。”权持季貌似心情不错的样子:“我就喜欢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就好比小小年纪的权持季趁书生醉酒,就着他的颈子重重吮出一片血梅,若无其事地由后抱住书生,对着书生薄削的背上下其手。
他甚至会在切菜时故意给指头留下一个小小的口子,让书生轻轻对着他的指尖呼气;权持季给书生裁了一袭张扬红衣,夜深人静时他假寐闭眼,与书生和衣而卧。
在书生看不见的地方,他将所有荒唐事都做了个遍。
……
人靠衣装马靠鞍,权持季今日的扮相太过温柔,以至于因子虚产生了权持季很仁慈的幻觉,他话不过脑般说了一句:“那先生别找什么许沉今了,抗旨多好玩啊。”
“折磨一个黑粮贩子也好玩,而且不会有人骂我不守规矩,挑衅皇恩。”权持季恶劣地攥住因子虚的手,凌迟一般细细磨梭,叹了一声:“因老板这手,我见一次就感叹一次,细皮嫩肉的,就不像吃过什么苦的。”
他又笑:“要是这手再不干不净,被剁下来后,因老板会不会难过呢?”
权持季把那只从因子虚手上夺下来的笔扔到了庄琔琔面前,还是温柔微笑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温暖善意,反而叫庄琔琔如坠冰窟。
权持季道:“既然这么喜欢因老板和你一起写,那就多抄一遍吧。”
庄琔琔:“呜呜……“
因子虚的腕心上是权持季攥出的指痕,那抹红还是温热惹人,威胁的意味十足。
因子虚刚刚差点要疼到大叫,他只能无能为力地朝庄琔琔摊了摊手。
下一秒,因子虚就被权持季把住小臂,整个人都被扯了上来,推搡着出门,他俩挨得那么近,因子虚甚至可以闻到权持季今天风骚地给自己熏了点香,淡淡的焚烧香檀味道窜入鼻腔,给人一种心平气和的感觉。
因子虚后知后觉:权持季今天是在孔雀开屏。
看这光亮的皮靴子,儒雅的大白衣裳还有春光满面的小脸盘子。
如果是为了搭讪小倌才将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那因子虚只能汗颜了。
因为权持季今天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压根等不到那小倌的。
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等不到人的权持季拿自己煞气那该如何是好?
因子虚诺诺:“先生,再扯我的袖子就烂了。”
权持季的嘴也不客气道:“因老板莫诓人,就算不扯,你的袖子也是烂的。”
“……”因子虚:“先生这时候可以送在下一套衣服,这样可以显得先生比较绅士。”
“你想屁事。“权持季把他架上骡子,笑眯眯地:“先和你去一趟狱里。”
因子虚问道:“先生不先找人吗?那个倌儿。”
权持季高贵笑笑:“让他等着,给个下马威,让他不至于蹬鼻子上脸。”
因子虚上下打搭着今天花枝招展的权持季,情不自禁地抽了抽嘴角,就像看在傻子:“……”
有些人死了,尸体都烧成灰了,骨灰里一扒拉——哦哟,那张嘴竟是一点事没有,硬着呢!
因子虚对权持季报以麻木的眼神,心道:都是人才。
但权持季想的确实没错。
他对那小倌已经太好,单是真的把知画给他审就给足了偏爱,那小倌还要得寸进尺,确实要好好磨一磨。
况且那小倌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未可知。
只是权持季没想到,今日他就见不到那小倌。
因子虚揣袖子,同情地看着花枝招展的权持季:“……”
狱内依旧萧条,知画自昨夜一吓,一夜无眠,圆睁着都是血丝的眼,花容憔悴之色,素锦襦裙早就漆乱,空洞着眼。
因子虚和权持季走近,一高一低身量错落,但是挨得很近,连他俩都没发觉:他们挨得太近了,好像是关系匪浅。
“呀,真惨。”因子虚啧啧两声,蹲了下来隔着笼子歪头一笑,油腻刘海垂于鼻尖,莫名阴森。
知画已经彻底怔了:“你……”
你怎么好手好脚地在外面?
你怎么会和那个煞神勾肩搭背?
你不是要被打死了吗?
……
千言万语在知画惊恐的战栗中被她通通咽下。
权持季慢悠悠地跟在因子虚后面,冷道:“爬起来,你蹲在这里就分不清谁在牢里谁在牢外了。”
因子虚不蹲了,直接坐了下去,对着瞠目结舌的知画语气温柔道:“其实,我们不搞q奸的。”
说到后面,因子虚腼腆地歪了歪脑袋:“骗人真是罪过。”
权持季并不在意道:“因老板,有没有可能是不搞你,没胃口。”
因子虚:“……”
权持季好歹毒的一张嘴。
权持季一把把因子虚揪了起来,扭头看向知画:“记得,就按我昨日交待的说,事成之后,必放你自由。”
因子虚瞠目结舌:“……”
怎么还串口供呢。
想他那时也是当权持季是个正人君子才说的要亲审知画。
谁承想对方和自己一样,背后花招一套一套的。
“先生。”因子虚汗颜赞赏:“聪慧至极。”
“你坐进去吧。”权持季叫狱卒开了牢门,对因子虚道:“因老板最擅长的,装囚犯和窃听。”
因子虚怔怔:“是在夸我吗?”
权持季点头:“算是。”
“……”因子虚头一次觉得自己的人格在煜煜生辉,伟大的光芒普照大地,无数英豪都将为自己“扮囚犯”的天分竞相折腰,心道:原来鸡鸣狗盗之徒有时还是堪担大任的。
他伟岸地钻进去了,自豪地向知画挺了挺小胸脯,大有一种“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豪士气魄。
权持季:“……”
他是不知道因子虚缘何能装到如此地步。
权持季满意地看着自己准备的“卧龙凤雏”二人,伸了伸指尖揩了揩自己的嘴角:“这里发生了什么,记得守口如瓶,不然黑七就是下场。”
因子虚眨了眨眼睛,对知画解释道:“黑七死之前破砍了一条手臂,然后一下掉了脑袋,碗大的口子还在渗血,就被一刀刺穿了颅骨,脑浆白花花的。关键是他死之后,他的屋子他的钱通通被抢走了。”
知画颤抖:“……”
因子虚真诚:“这回是真的,没骗你。”
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顿了顿道:“但是没关系,这回要死我俩是一起死的,不寂寞。”
知画看了一眼因子虚,一想到自己黄泉路上丑男作伴,更崩溃了:“呜……”
因子虚抿了抿唇,麻溜地蹲到稻草垛上,他担心知画多看他一眼就哭得更惨一分。
权持季甚是头疼,扶额退出。
现在还太早,牢里刚放饭,知画那碗尤其奢华,是热腾的烧鸡和新蒸的白米,剔透的米粒喷香喷香,像极了断头饭。
牢里每日派发的吃食都有标准,因子虚蹲是蹲进来了,不仅没饭吃,连个碗筷都没有。
因子虚又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半个烧饼,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牢里的灯烛草茎都是最便宜的,烧得很好,烛光跳跃不停,劣质油蜡气味熏脑,尽管日已高照,狭小的高窗却揽不进太多的光亮,颇有一种“万古如长夜”的味道。
好凄惨,好可怜。
因子虚戳了戳旁边的知画:“看你也吃不下,浪费粮食是不对的,不如在下帮你分担?”
然后,知画被他就这么一戳,竟然直挺挺地……倒了!
知画昏倒了!!!
第042章 改日再轻薄
因子虚“豁~”地一声, 警觉地抬起眼,环顾四周,下一秒, 整个人如芒在背, 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看见不只只是知画昏了,周围的囚犯狱卒皆是一动不动, 他想出声高呼,片刻之后, 只见所有人接二连三昏倒在地, 原来周围人都已经昏煞。
因子虚几乎是立刻反应了过来:饭菜里有毒。
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法, 当年在东宫给远勋当伴读的时候, 每隔两天就有一起毒杀案子,经常死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
因子虚不禁头皮发麻:他可不想死得这么窝囊。
满屋安静, 落针可闻。
这些衙内的家伙倒地前竟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挣扎。
好像这毒一点点渗入他们的骨髓,软麻掉他们的心智。
凉都好歹是繁华的大都,衙内死了这么多人势必惊动都城, 凶手才不会这么傻往自己身上揽事。
因子虚已经想得清楚:如果不出所料,这些饭食里该是一些精巧的蒙汗药, 而凶手他们的真正目的是——知画!
毕竟只死了一个知画,那就是无关紧要了。
知画一死,忍冬之案就能含糊地翻篇了。
因子虚其实一直揣摩不出忍冬之案的真凶脑子到底犯了什么癔症。
怎么会有一个摆在明面上的知情人知画?
就好像是特意把线索送到他们嘴边一样。
但现在……为什么又要杀了知画?
其间关窍想来也不难:他想让知画吐出的线索已经传达到了, 知画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所以,凶手废尽心思要让知画说出来的线索到底是哪条?
因子虚恍然大悟, 耳边有风动,吹起了糊到鬓角的刘海, 他草木皆兵。
药只是蒙汗药,待会必有刺客趁着府兵都被药倒的功夫杀进来, 要了知画性命,只留下满地的狼籍。
牢里的火烛突然一暗,因子虚听了动静,眼睛警觉地扫视,眼角余光冰冷,他忙一下坐倒,机灵地两眼紧闭作昏迷状。
黑衣刺客大摇大摆,半点也不避讳,高笑聊天,没个正形。
脚步声悉悉索索。
一人,两人……
因子虚离得与知画实在是太近,他尽力将呼吸放得很缓慢,就怕招了那两刺客的注意。
一人在知画面前停下来,他的脚正落在因子虚的颈侧。
声音从高处落入因子虚的耳际。
果然不出所料,刺客道:“将她带出去杀了,到时候衙内这群吃白饭的回过神了,估计也只会当这女人越狱了。”
因子虚如临大敌,下一秒,变故横生!
因子虚一下暴起,一脚绊倒呆在他身边的那个黑衣刺客,脚尖刃雪亮,一个抬腿间就划伤了黑衣刺客的脸。
但在打打杀杀这方面,因子虚确实只有挨揍的份,不到两秒就被反压住。
刀尖抵在他的脖子。
另一个刺客更为高挑一些,一刀刺透了因子虚的肩胛,鲜血淋漓,钻心地疼。
刺客道:“怎么就你没昏呢?好漂亮的腿法,还以为你这老东西挺厉害呢。但是呢,脚法这东西,脚抬上来了,重心就不稳了。”
因子虚道:“我不是狱里关的人,你们敢杀我吗。”
“你们是江湖中人?”因子虚一头冷汗顺着他的脖颈流到他的肩胛的血口处,疼得他直抽气,咬牙望向那两个刺客:“真是哪家大人家里养的死侍可不会这么张扬,你们这是为哪个大人出来见血?居然连一介女流也不放过。”
高挑一点的刺客不大正经的笑了一笑:“你倒是眼尖,一下就看出端倪,没错我们是黑市里买卖人命的,管他男人女人,只要够值钱就可以杀了,你的命不值钱,所以别多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下黄泉。”
另一个刺客不耐烦道:“和他说那么多干什么?直接杀了或者打晕了,别误了事。”
高挑刺客笑眯眯地看着因子虚,像小孩子贪欢一样发出一阵脆生生的爽朗笑声:“你不觉得他很好玩吗。”
另一个白眼应道:“他好丑倒是真的。”
因子虚:“……”
耳边又是风动,下一秒,因子虚感觉到自己破洞的大脚趾头一凉,蜿蜒流下的是知画的血,还粘腻着的血液从知画的脖子里喷薄而出。
因子虚目眦尽裂:“混蛋。”
当着因子虚的面,只用了一式,知画见血封喉。
因子虚颤了一下,身子禁不住战栗,却被狠狠压制,他怒极,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面前的刺客杀了人后还是一脸玩弄的笑意:“原来是要把她拖出去当成是逃狱的,既然让你看见了,那就不用拖出来了,就在这里杀死了算了。不过,你怎么说呢,小丑八怪。要是你乖点守口如瓶,你也能留一条命。”
因子虚怒极反笑:“真是二流子骂街,胡言乱语!若真要杀了在下,现在就不会在这儿和在下对峙了。蠢货。”
“你怎么这副表情,就不怕我杀了你吗?”刺客笑嘻嘻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骂我的,你是第一个。”
“我不值钱,杀我还有大麻烦。”因子虚恨恨道:“你敢杀吗?”
“那你说说,有什么麻烦?看你样子,左右也不过一条贱命,还是说……”刺客笑笑:“还是说,你身后也有哪个大人。”
“别逗他了,打昏了不就行了。”另一个刺客开始跳脚:”待会人来了。”
高挑的刺客却还是逗弄因子虚:“你这样的小丑八怪,难道还有什么大背景?”
他一把撩开了因子虚的刘海,然后看见了因子虚厚重刘海下灿若星河的眸子。
桃花眼,蝶翅长睫,眼下是红灼饱满的卧蚕,眼尾微勾,眸中情绪百转千回,口中却只吐了两字:“撒手。”
高挑刺客大骇,手上不由自主怜香惜玉了起来,手劲收了三分:“原来……原来也是个美人。”
因子虚不理他,问:“雇你买凶的是谁?”
“小美人,这可是江湖规矩,不可说。”
因子虚啐道:”没看出来你是个守规矩的。”
“真烈性好玩。”刺客眨眼睛,秋波频送叫人恶心。
现在局面难看,知画已经被杀,因子虚双拳难敌四手,还能好手好脚地站在这里说话的原因无非就是这个登徒子气质的江湖刺客喜欢逗他有趣。”你生气了?”刺客没忍住捏了捏因子虚的耳朵,还是忍不住好奇道:“你说说你,眼睛这么好看,剩下半张脸无论丑成什么样都是一个美人,怎么就这么糟蹋自己?”
“好玩吗?”因子虚歪了歪脑袋:“买凶的是谁?”
“不知道。”刺客耸了耸肩:“我们也是只见了银子,没见到那买凶人。”
“有人来了。”那个稍矮一点的刺客忙叫了一声,“该是衙内的人,该走了,你别又人来疯了。”
“小美人乖乖,你先睡一觉吧。”刺客轻佻,快速的一掌朝着因子虚后颈劈了过去。
因子虚一阵钝痛,脑子顿时闪过一片漫无边际的白光,整个人失去意识,瘫倒在地。
意识弥留之前,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来人。”
指尖收紧,声嘶力竭:“来人呐!”
不要让他们跑了!
那高挑刺客一笑,在桌上留了东西,对因子虚抛了个媚眼:“我的乖乖,回见。”
因子虚熄声:“……”
见你妹!
周围一闹,那两个刺客就像一阵风一样夺门而出,知画已彻底尸寒,小刀还插在她的脖上。
梦境总是虚无缥缈,因子虚好像看见了远远的高山,他轻而易举的爬了上去,太子远勋正抱着一只肥鸽,一把一把地喂着玉米粒,他和梦境中的太子四目相对,太子朝他招了招手:“沉今,你看我养的鸽儿,可爱吗?”
“沉今,我们可说好了,待我得了一处清净的封地,我们养鸽子,喝美酒,我们去逍遥。”
……
“沉今,你怎么离这么远?你靠近点,我和你说个秘密。”
梦境里的因子虚呆了一样,晃晃悠悠靠近,一边走,眼泪一边控制不住一般淌下。
咸的,苦的,酸的……他难受得很,胸口被什么东西侵占得满满当当,整个人都被拖累得沉甸甸的,步履蹒跚。
明明就要摸到太子的脸,他的脚下却突然一空。
他从漫着云的山巅上掉了下来,然后就要跌进泥土里了。
……
因子虚突然惊醒,自己早就一身冷汗,被子枕头都有一点湿润。
因子虚眼睛里还都是血丝,他翻身下床,后知后觉,这不是自己的房间。
硬邦邦的床上只垫了薄薄一层被罩,但是满被绣的金丝银线闪瞎狗眼,被褥倒厚,外翻的绒皮暖烘烘的。
整个屋子将“质朴”与“豪奢”紧密结合,粗看简陋,细看都在不起眼的地方堆着点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猛一下起得突然,久卧腿麻,竟一头跌了下去,动静大得地板“噼啪”响。
阳长拎着药杵过来,看戏似的立于门前,手还在有条不紊地捣着草叶子:“醒了?”(捣捣)“醒了就去找一趟权持季”(捣捣)“对了,你太脏了,药自己敷。”(捣捣)
因子虚跌跌撞撞爬了起来。
阳长酝酿铺垫了好久,终于抛弃了面子,药杵子一丢,蹭蹭地爬了过去,耳朵飞快地往因子虚面前一贴,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了:“你和那刺客怎么了?”
因子虚狐疑叫了一声:“啊?”
阳长道:“那刺客给你留了张纸条,你猜写的什么?”
因子虚捂着伤处爬起来:“猜他在犯贱。”
阳长贼兮兮道:“写的是——小美人乖乖,改日再来轻薄你。”
小美人乖乖,改日再来轻薄你~
阳长抚掌称赞:“所以说,他虽然伤你肩膀,但你瞎他眼睛,毁他品味,妙极妙极。权持季那边没找到小倌,你倒是遇到了个眼瞎的。”
因子虚无话可说:“……”
毕竟阳长认为他的丑有眼就知,对他的丑深信不疑。
“你可知道他杀了知画。”因子虚一把推开阳长:“权持季呢?”
“知道啊,但忍冬一案本就是打来找许沉今的幌子,死了就死了,杀了就杀了,刚好又多个抓刺客的借口搜许沉今的尸。”阳长道:“姓权的王八蛋带庄小子野钓呢,现在怕是回不来。”
因子虚恍惚:死了就死了?
怎么能……说死了就死了呢?
第043章 你们找到许沉今了
“那你们找到许沉今了。”因子虚突然直起身来, 笑得肚子疼,躬下了身子,形同癫狂一般:“算是你们找到了许沉今, 成了吗?哈哈哈……”
“怎么?”阳长突然愣住, 细细观察因子虚,靠近道:“那刺客还伤了你脑子?”
什么许沉今?
他们还没找到许沉今啊。
下一秒, 他两眼一黑,膝头一软, 重重地瘫倒在地。
因子虚趁他不察, 一腿绊他倒地, 重重一掌劈他颈侧。
“你干什么?”阳长终于还是敌不过晕了过去, 两眼重重地往后一翻,露出两只眼白。
临昏之际都不知道因子虚发什么疯。
什么叫他们已经找到了许沉今?
因子虚扶门, 斜眼看向身后昏得四仰八叉的阳长,眼神瞬间一寒:“是啊,你们已经找到了许沉今, 可喜可贺,可在下呢?谁给在下公道?谁给忍冬公道?”
谁能给?试问天下谁能给?
他猛一下狂奔而出, 一半向前跑,一半向前倒,捂着伤肩闯到书房, 一个不察又跌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供词供词……”
权持季此番是瞒着圣上, 瞒着外人出行,随行不过戴三七一个侍从, 余下皆在销金寨打理。
已经没人会拦因子虚。
他哆嗦着指尖扑到书房里,抱在权持季那个匣子上, 七手八脚却打不开,只能一把摔了匣子,脚尖的雪刃蹬出一下又一下地砸上去,疯狂地凿着,木屑子乱飞,他的眼神也越来越癫狂。
终于将匣子凿穿。
因子虚急不可耐地扑到地上,伸出指头将里面的薄纸皱巴巴地挖了出来。
指头抖得厉害,他缩成一团,身子颤着,好像拿不稳一样,急迫地将纸打开。
因子虚满心欢喜地捡起来,下一秒彻底怔在原地。
这是……什么呢?
他恼怒地将纸揉作一团,难以置信一样:“不是,为什么不是。”
他不相信!
一张一张地看,一张一张地丢。
不是,不是,不是……仍旧不是。
因子虚已然呆了,像是一只行至末路的幼兽,也像被贫土掩埋的烂叶。
匣子里一沓春宫图,刻画僵硬,毫无暧昧,是下下之品。
但是,那是因子虚画的,是他因子虚入仕之前在凉都画的。
好有缘分,自己画的粗糙春宫竟然被权持季收藏了。
但是,现在去他娘的缘分!!!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知画的供词。
惊诧,苦闷,崩溃……所有的情绪积攒着爆发,因子虚头痛欲裂地跪倒,呜咽着吞嚼痛苦。
满地的春宫图,戏谑又荒唐。
就好像他的上半辈子一样——戏谑又荒唐。
终于,他再也撑不住。
身子软成一团,他抱膝啜泣,低低的声音,没人可以听到。
沉没于地狱吧。
因子虚咬唇,他活着就是个祸害。
为什么他还活着?
为什么除了他,其他人都死了?
突然,紧闭的屋门一掀,屋外的冬阳笼住蜷缩成了一团的因子虚,他太瘦削,又着破烂轻薄,瘫于遍地春宫,似哭似笑。
“先生这是?”庄琔琔抱着小桶,桶内跃着两尾鱼,他停头去看散落一地的春宫图,还未看清就被权持季遮了眼睛。
权持季的视线落到散落一地的春宫图上,声音陡然变得阴冷:“三七,带琔儿走。”
因子虚落寞地看向权持季,表情比哭了还难看。
冬阳捂不暖的身子战栗着,赴死一般地抬眸,涕泗滂沱。
“先生。”
权持季的情绪也没比因子虚正常多少,他的眼白涨出了血丝,手上的青筋抽了抽,终于忍不住。
一脚踩在因子虚胸前,“咔嚓咔嚓”,是胸肋断了的声音。
戴三七识相地抱起庄琔琔就跑,顺便带上了门。
不仅胸口剧痛,连肩胛上的伤口都裂开,因子虚没耐住,喉头涌起鲜血,一下子掺着唾液呕到了一张春宫图上。
他好像一条丧家犬啊,不,不是好像,他就是一条卑微的落水狗。
“别动我东西。”权持季一把扯过因子虚乱草一般的头发,像要把他的头皮都撕下来。
这可是书生在他这里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
现在这沓春宫皱了,脏了,凌乱着……被因子虚这个贱人毁个一干二净。
权持季恨不得啖肉饮血,将因子虚身上的皮肉一片一片剜干净,把血肉模糊的他扔进盐水脏水里生蛆发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要将你挫骨扬灰。”
因子虚却突然惨笑了起来。
他滑倒在地,然后强撑着爬起来跪下,重重地将头往地上一下又一下地叩着,“笃笃笃……”。
因子虚的印堂已经血肉模糊,他还在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将自己的脑袋往下砸,声嘶力竭:“先生,在下从未真正求过你什么,但是现在,先生求你了,求你了……”
权持季冷笑一声,反一脚踩到因子虚的脸上,让他一边血淋淋的脸紧贴在地,“哐”地一声巨响,因子虚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一样。
权持季冷呵,恶劣地又跺一脚:“求我饶你狗命?太异想天开了吧,我要你惨不忍睹,要你尸骨无存,要把你剁碎成血泥喂犬。”
可因子虚求的……不是饶命。
这个老流氓好像忘了自己。
他脏污的手攥住了权持季雪白的裤脚,奄奄一息道:“先生,求你,求你给我看看知画的供词。”
不是要苟活,因子虚只要真相。
他匍匐着,呕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
权持季要因子虚万念俱灰。
他轻飘飘把知画的供词扔到一边,看因子虚像狗一样爬过来,迫不及待地抓起来看。
“没用的,有了知画的供词你也不知道凶手。”
证词里讲的是知画撞破了那位尊贵客人让人对忍冬先女干后杀,但紫衣贵客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反而奖励似的摸了摸梁家公子的脑袋,道:“干得漂亮。”
接着突然对腿抖得有如筛糠的梁家公子拳打脚踢,掰开他的嘴喂下了疯药。
但是,他没有伤知画。
在知画惊恐的尖叫声中款款一笑:“小美人,接下来就靠你把他叫回来了。”
权持季一早就觉得蹊跷,为什么幕后凶手要留一个只会尖叫,瞒不住事的勾栏姐儿作活口?
好像是专门要叫知画露出马脚的一样。
知画供词中紫衣公子等的“他”又是男是女,姓甚名谁,与忍冬有什么关系。
但是无妨,无所谓的,反正忍冬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
而且现在,比起凶手,手脚不干净的因子虚更该死。
他怎么敢毁了书生的春宫图!?
而因子虚看到供词的那一刻就恍然大悟了。
紫衣公子等的“他”,就是自己。
而紫衣贵客就是沈问。
他知道许沉今带着一具替身之尸跑了,千辛万苦挖出了那具替身尸却找不到许沉今。
于是,沈问在这块“许沉今的未亡之坟”上杀了化名忍冬的邹念。
故意不杀知画留下马脚,就是为了威胁许沉今:看啊,你若不来找我,我便将你的故交好友一个个杀了。
因子虚歇斯底里地号啕,痛得嘶心裂肺。
疯了,他们都是要逼疯自己的疯子!!!
嘴唇抽搐着,胸口一阵冰冷,因子虚在地上爬着,爬着,却被权持季一脚踩住了右手。
十指连心,痛不欲生,动弹不得。
权持季冷笑:“你可没命出去了。”
他掐了因子虚的脖子,一点一点地收紧。
因子虚已经呼吸不上,脚一下一下往下蹬着,脖子憋得通红。
挣扎,乞饶,泪留满面……都组成了他痛苦可怜的底色。
他好像真的,必死无疑。
耳边嗡嗡地想,因子虚将手一垂,他认了命了,他认命了……
许是“尸骨寒”,因子虚突然一冷。
权持季却见房门大开,梁上半蹲着一个裹满黑布的少年郎,巧笑一下:“你的乖乖,你怎么了。”
少年郎用腿一蹬房梁,像点水蜻蜓,轻巧地朝权持季扑了过来:“哎,才一会不见,就开始打人了?”
那少年轻佻:“这么莽撞,可是伤人心的。“
翻飞的黑纱衣料在权持季眼前一闪而过?
权持季捂脸笑得痴狂,眼中凶光一现:“因老板呀因老板,原来还勾搭了刺客。”
他沉声:“你们黄泉作伴,挺好。”
下一秒,那黑衣刺客笑声立止,权持季的刀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刺透他的右肩。
恐怖如斯。
刺客竟是完全打不过。
他咬牙,心道:那就只能……玩阴的。
刺客袖里飞粉一扬,权持季离得太近来不及掩鼻,反被将了一军。
“西域来的药,药力大着呢。”刺客捂了伤处笑了一下,对因子虚道:“我的乖乖,杀了他,要吗?”
“不必。”因子虚也吸了药粉,全赖浑身剧痛,竟不得阖眼,他道:“不要。”
那小刺客立刻把因子虚捞了起来扛在肩上,笑兮兮的没个正形:“那我们就快点逃命吧,你怎么这么轻,一点也不压伤口。”
因子虚吐气艰难:“走。”
他被掳起飞檐走壁,确定不会被追上后被那小刺客驮上了牛车。
因子虚唇已经白了,大喘着气。
小刺客掀了蒙面的纱,露出两颗小虎牙,明媚有如二月青风,是张风流的好皮囊,道:“我的乖乖,你怎么不问问你的救命恩人到底是谁。”
因子虚恼怒:“疼得能喘气就不错了。”
“哦,确实是骨错位了。”小刺客卧于因子虚身侧,懒洋洋的:“到我老窝那边给你正正骨。我嘛,我是江湖赫赫有名的怪盗半裁叶。”
哦,半裁叶。
在鱼龙混杂的奉安城黑市经常能听见这个名字,听说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三翻四次动过找许沉今来讨赏的心思。
原来以为会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未承想是个少年模样的登徒子。
见因子虚不言语,半裁叶托腮痴痴笑他:“你说你怎么惹了那大高个啊?话说你跟谁不好,偏偏去跟了他,满地的春宫图,画得还僵硬扭曲,若我早年看了那几张破图,估计要萎一辈子。”
“……”因子虚咬牙切齿:“我觉得画得挺好看的。”
他可是师承名师!
他的墨宝丹青曾经也是价值连城啊!!!
“你也没品?”半裁叶突然爬了起来,正正地扶了因子虚的脑袋,轻薄道:“□□时可不该是那破春宫里的表情,我的小乖乖,可要试试。”
“松手。”因子虚含糊道:“在下如今这副鬼样子,也亏得你有胃口。”
“就这双眼睛就足够勾我了。”半裁叶伸了指尖撩开他的刘海,歪头舔了舔下唇:“桃花眼,真是看狗都深情。我该落井下石的才对,现在回去就把你睡服。”
因子虚额前和右颊都是一派泥泞血肉,他苦笑:“若你现在对在下不轨,只会把在下睡死,不会睡服。”
半裁叶:“……”
哦哦,非常有道理,他失望透顶。
“而且,比起睡觉,在下另外的处理方式与你而言,要更划算。”因子虚咧出一口血齿:“在下可以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你想要多少银子?”
第044章 行走的金山银山
奇异的神采在因子虚的面上泛滥, 明明是脏乱恶心又狼狈的模样,但他说话时,就好像是带上了小钩子一样蛊人。
因老板眯眼, 薄薄的眼皮一勾, 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在下可以给你想要的所有东西。”
“你要养我啊?”半裁叶一听,没忍住“卟哧”一笑, 捂腹哈哈,两条腿欢快地晃来晃去:“还是我养你吧, 看你风韵犹存, 美不胜收。”
青筋脉络明显的指节搭到因子虚的耳垂, 慢慢撩开他的乱发, 直至看见血肉模糊的额头。
“小乖,有头你是真嗑呐, 啧啧啧…这额头。”
因子虚却还警觉:“你倒也好不到哪里去,上赶着过来找事。”
他话头一顿,满是狐疑:“为何要……救在下。”
心里凄楚:怎么就他这种祸害一直老不死呢?
“我之前捡过一只乱蓬蓬的白猫, 原来以为它是橘的,一洗才知道它是白的, 捡他时他都是血,好丑一只猫,就那眼睛, 鸳鸯瞳的,好看得出奇。它还挠我。”半裁叶没发觉因子虚的情绪, 爽朗地笑了起来,两条腿晃得欢快:“我叫它小乖, 它和你简直一模一样。”
那指停到了因子虚的额心,半裁叶轻佻地朝着他的额头伤口吹了一口气, 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会不会是猫妖啊,好玩吧?你说说你,像不像我的小乖转世投胎成人来以身相许报恩了?”
这番话里猥/亵的意味明显。
半裁叶真的是……饿了。
因子虚僵硬抿唇,心道:你真不挑……
偏偏因老板还真不是什么纯真可爱会害羞的主儿,他轻哼一声,双手撑于身后,肩膀高高耸起,轻眨眼睛。
他又仰脖,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既然要在下以身相许了,那便请把在下这身衣服剥了。“
半裁叶:“……”
竟还有此等好事?
他郑重发声,终于找出了点君子风度:“现在?青天白日,这不好吧?”
因子虚一字一顿:“解开。”
“……”半裁叶不客气了,意味深长:“你……原来这么孟浪吗。”
被血浸透的衣服解来时撕扯腐肉,但是因子虚早就疼得麻木。
轻拢慢捻抹复挑,不知不觉,层层叠叠衣衫尽退,褴褛间一团白玉,洇着大片青黑与红褐,美则美矣又触目惊心。
因子虚艰难侧身,腰窝上的莲花状疤痕清晰可见。
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莲花疤上,用蛊人沉沦的语气道:“在下这身皮肉,可好看?”
半裁叶彻底惊了,尝试开口:“你?许沉今?”
传言许沉今的腰窝上烙了朵莲花。
虬结饱满的莲花疤盛开于凝玉一样的体肤上,美得惊心动魄。
半裁叶难以置信:自己心心念念了好久要去找的许沉今怎么会是这样一个衣衫褴褛的因子虚?
因子虚轻轻点头,像对一个孩子那样伸手摸着半裁叶那一动不动的脑袋:“嗯,我是许沉今。”
他这边淡定,半裁叶简直是风雨欲来:“我的乖乖。”
因子虚在他眼里的分量又重了三分,他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小美人,而是行走的金银财宝。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半裁叶终于要攒够棺材本金盆洗手了。
半裁叶搓搓手心,终于回过神来,迟到的雀跃在脑子里沸腾,这走路捡到金子的心情就好比烟火在脑子里姹紫嫣红地炸开了,嘴里叽里呱啦嘀咕个不停!
他的眸子亮得吓人,待时间好不容易稳住了他的欣喜若狂,半裁叶这才还魂,一下就进入了状态,他压低声线道:“你要我把你卖给谁啊?”
半裁叶心里明白:黑市里寻许沉今的任务大多是要活不要死的,这其间该有不少是许沉今的友人,自己顺水推舟一路护送因子虚过去还能得银子,真真是美哉妙哉,你好我好大家好。
因子虚像只老气横秋的狐狸一般笑出犬齿,心道:真上道儿。
他沉唇,口中字正腔圆地吐出两字:“沈问。”
听起来不像要去投奔反而像是要去追杀。
可沉浸在发财梦中的半裁叶半点问题也没听出来,揩油似的摸着因子虚的手,义正言辞:“你可真是个金疙瘩大宝贝!”
因子虚侧过脸,牛车慢悠悠的,他的眼皮跳了跳,不知是困乏的,还是因为“右眼跳灾”。
半裁叶瞅了一眼憨厚的牛头,突然跃起,把因子虚打横抱了起来。
因子虚才刚放松精神,又遭这出,他忍无可忍,吓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你干什么?”
半裁叶一本正经道:“家里长辈告诫,人不可以露富,乖乖你可是我行走的金银财宝,我要把你藏起来。”
因子虚:“……”
他咬牙切齿:“我把自己藏得很好,不用你。”
“我之前还说许沉今怎么值钱呢?现在我一看就喜欢你,怪不得你这么招人稀罕。”半裁叶眨眨眼睛:“活该你值钱。”
因子虚:“……”
现在的年轻人都废了。
他道:“眼疾得治。”
半裁叶:“看你即可养眼。”
因子虚诚心诚意:“那还是挖了吧。”
因子虚实在太轻,团成一团卧于怀抱中还轻轻地颤着,总觉得他在旁人不见的地方早就百孔千疮,碎成一块又一块,再也拼不好了。
无论是奉安城还是凉都都有见不得人的生意藏匿,黑市哪哪都有,怪盗刺客毒师巫医藏在这不见光的小夹缝里讨生活。
半裁叶住的地方只开了狭小的的一道门,好像光都照不进来的样子,却内有乾坤,屋子虽小,但是干净整洁,小巷内养的狸花猫常来串门,暖融融的火炉灶烧得旺旺的。
因子虚一进来就被半裁叶按到榻上,一块白布不加分辨地塞到了他的嘴里。
因子虚呜呜叫了一声,突然意识到:对啊,他可是许沉今,黑市里最值钱的任务之一,半裁叶怎么也不会就放着因子虚好手好脚地乱跑,他就该戴上脚铐才对。
果不其然,半裁叶见因子虚动静平复了下来,转头去拿了刀子。
刀子?
因子虚条件反射般扬起脑袋:“???”
求生的愿望在叫嚣,他依稀想起半裁叶这家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为了一点碎银,在昏暗牢房里,半裁叶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了知画性命。
这个轻佻笑眯眯的怪盗,骨子里可并非善类。
因子虚忙将嘴里的白帕子一下“呸”了出来,冲着半裁叶大叫道:“你要对在下干什么?。”
半裁叶幽幽道:“怕什么?死不了。”
因子虚:“……”
虽然知道自己很值钱,半裁叶再没脑子也不会杀了自己,但……他也不想残废的来着。
因老板逃跑的拙劣功夫何德何能叫这个江湖怪盗如此忌惮!?
他打一顿就老实了,用不着剁手剁脚的。
因子虚可怜巴巴:“不要。”
半裁叶专心着自己手上的动作,没看一眼因子虚:“趴好。”
因子虚吓了一跳:“……”
他指尖战栗,真是任人宰割好可怜。
或许……他不该和这个恶名远扬的怪盗合作。
因子虚扭头,看见屋外面是一条狭窄延申的小巷,就算是他突然之间逃跑天分大爆发可以闯出屋去,大约只需要两秒钟就可以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抓回去。
完,全,没,出,路!
半裁叶终于捣鼓好了自己手上的东西,他的小匕首磨得锋利无比。
因子虚表情更加惨烈了:“呜呜呜……”
他是可怜兮兮的一只小狐狸,紧张地叼着那块白布挣扎了一会,朝着半裁叶泪眼婆娑:“那样会很疼,不然你还是杀了在不吧。”
半裁叶"啊?"了一声,觉得因子虚莫名其妙,他满腹狐疑:“你想到哪里去了?”
因子虚满脑子都是在牢里沈问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然就砍了夫子的腿吧,这样夫子就逃不了了。”
恐惧又漫延到了脚底,像要把他拖进无尽的深渊,他好像……又被沈问囚禁起来了。
或许,他本该折翼,卑贱如泥地苟活。
就比如现在,他就是半裁叶用来换取天价奇珍异宝的一个物件,为了保证到嘴的金银财宝不会飞走,半裁叶要生生剁了他的脚也无可厚非。
因子虚凄惨地呼出一口气。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动手吧。”
半裁叶笑了一下,揩了揩他眼角落不下的一滴泪:“怎么还没动手就哭了呢?”
因子虚刚要呐呐出声,肩胛处却传来一阵剧痛,他一下抻起身子,重重地咬着嘴里叼的白帕子,龇牙咧嘴之余,一阵诧异:原来不是要砍了他的脚?
他肩胛处的伤口直至穿透他的身体,又被因子虚一路的汗水泡了,浮出了很多死肉,如果不剔除干净,久久不得痊愈,久而久之胳膊都有可能抬不起来了。
因子虚知道了半裁叶是再为他处理伤口,感动之余还在脑海里剩下一个想法:痛死小爷了。
处理完了自己的肩胛,半裁叶可没有忘记因子虚身上还有别的斑驳伤口,但因子虚嘴里的白帕子都被唾液打湿了,吞咽不下的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因子虚可怜兮兮地叨唠道:“不要了,真不行了。”
因子虚真的比他想象中还要不禁疼。
半裁叶刚给他的肩头撒上满满的一层药粉,因子虚彻底咬不住嘴里的帕子,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叫声:“疼。”
半裁叶:“……”
他于心不忍。
可是因子虚身上还没处理的伤口还密密麻麻,思考了半天,半裁叶终于想出来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好方法:“不然我先把你敲晕,这样睡一觉起来伤口就好了。”
因子虚:“……”
这可真是个馊主意,放了半个月的饭菜都没有它馊。
“据在下所知,这药要天天上,腐肉还要剔不少次,难道你每次都要把在下打昏吗。年轻人,想要在下死就早说。”
半裁叶:“……”
他又不是活华佗,他怎么知道要怎么办,但是因子虚说的挺有道理就对了。
他又思考了一会,依旧想不出一个好主意:“那你说怎么办?”
因子虚沉思半晌:伤口不处理他就残废了,忍一时快乐一生,早痛早收工。
他终于下定决心,心一横眼一闭,自顾自脱了衣服,大义凛然:“你来吧。”
刀尖只是靠近他的腰腹,还没有碰到他的伤口,因子虚看了一眼,突然就鬼吼鬼叫了起来,声音比处理肩胛伤口时还要大声,还要撕心裂肺,真真是“杜鹃啼血”。
半裁叶:“……”
又怎么了?
苍天在上,他真的还没有动!
因子虚还没反应过来般鬼叫着:“哎呀好疼,都是血,疼死了……”
喊了好几句后,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好像……不痛唉。
他抬眼,目光对上了半裁叶正在抽搐的嘴角。
因子虚弱弱:“……”
半裁叶贴心道:“你别看我手下,别看刀,应该就……”
应该就不会鬼吼鬼叫了。
因子虚:“忍不住看,毕竟那是我的肉!!!”
半裁叶:“……”
他忍无可忍,无须再忍:“那你看别的东西。”
因子虚:“看什么?看你的脸吗?”
气氛沉默了好半晌,半裁叶终于弱弱道:“那你就看我的脸吧,我这么玉树临风,看吧看吧……”
第045章 会坏的
因子虚扭头, 腆着脸上上下下地打量半裁叶,露出一个安慰一样的笑容,老实道:“不行, 没用。”
有些人的脸皮就是这样厚得离谱。
半裁叶依旧不死心:“为什么?”
因子虚诚心诚意:“你的脸何德何能就叫在下看这么久?清汤寡水。身材瘦巴巴的, 要胸没胸,要臀没臀。”
半裁叶:“……”
他就不应该把因子虚带过来。
他想带回家的应该是个金山银山, 这下可好,他带回来的是一个活爹。
半裁叶自认为自己就算没有帅得天人共愤, 那也是江湖赫赫有名的貌美少年郎一枚。
竟然不配叫因子虚多看一眼?
因子虚老老实实道:“我是不可能忍住一直看着你的, 腻。”
半裁叶瘪了瘪嘴, 是恼了的语气:“你闭嘴, 那就蒙你眼睛?”
“那就更害怕了.”因子虚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幸好他的脸皮还够厚, 让他可以继续道:“就是说,以前活得比较娇惯,看见自己流了一点血就条件反射一样觉得自己要疼死了, 看不见的时候就觉得怕死了。”
半裁叶:“……”
我的乖乖,你活到现在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因子虚心虚道:“不然, 找本书看,转移一下注意力,没准就没有这么疼了。”
半裁叶算是看明白了:因子虚的疼不是他真的疼, 而是他的脑子认为他很疼。
他堂堂怪盗梁上君子就不是一个文化人,去哪里给因子虚找一本书来。
等等, 他好像有几本。
半裁叶低声道:“画册可以吗?”
因子虚点头如捣蒜:“可以。”
然后,半裁叶从榻上千挑万选出来的一本皱巴巴的小本子。
因子虚眼睛一亮:“你的枕边书?”
半裁叶可是江湖赫赫有名的怪盗, 身手矫捷,行为迅猛, 他的枕边书十有八九是一本武功秘籍。
因子虚食指大动:他倒要看看如何才能修炼出像半裁叶一样的神功?
因子虚兴冲冲地将画册一翻。
没见到心心念念的武功秘笈,因子虚的脸色一下子就绿了,原因无他,因为半裁叶拿给他的分明就是一本春宫图。
因子虚话说得不是很利索,充斥着满满的鄙夷:“每天晚上都看这些东西?”
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像一个长辈一样苦口婆心:“这种事情……呃,还是节制一点的好。”
半裁叶哪里像一个赫赫有名的怪盗?
说他是一个采花贼还要更贴切些。
“少年郎啊,听过来人一句话:呃……肾还是很重要的。”
因子虚直觉他是一个跟不上时代的人了。
现在的年轻人原来都喜欢藏着春宫图,权持季是这样的,半裁叶也不能免俗。虽然权持季偷偷藏的那些春宫图是他因子虚画的。
若要认真计较起来,权持季还要比半裁叶要好一点,毕竟他知道小孩子不能看这样的艳涩读物,好歹还瞒着庄琔琔,而半裁叶却得意洋洋地拿出来显摆,一点也不避讳因子虚,甚至还公开点评道:“你看我这个。”
半裁叶眉飞色舞:“你看看画中美人媚眼如丝,这享受的样子,巫山云雨就该是这样陶醉的表情,你那破地方地上铺的丑东西就半点不如我这本儿。”
因子虚飞红了颊边,老脸挂不住了,干巴巴:“呃,但地上那几张……”
他绞尽脑汁半晌,终于为自己找了一个好说辞,硬着头皮说道:“但是它画技好啊。”
“你这前半辈子真是白活,没看过真正的好东西。谁看这个是为了附庸风雅讨论画技的?”半裁叶嘴上嘟囔,手下挥刀飞快:“看这些的时候哥几个不都是个下流人?谈什么风雅?”
因子虚脸上烧得滚烫,背后伤处更是火辣辣的疼,好像是不知如何是好地大叫着:“疼死了。”
半裁叶这回可没情面了:“长痛不如短痛。”
谁叫因子虚说他不耐看的,那就休要怪他不怜香惜玉了,因子虚纯纯是活该!
终于将伤处都剜干净死肉和脓水,裹上厚厚药粉时因子虚早就疼得半死不活直抽搐。
半裁叶虎牙尖尖:“乖乖真乖。”
因子虚:“你去死。”
半裁叶道:“你别恼嘛,这本就奖励给你了。”
因子虚目光落到手头那本皱巴巴的春画儿上,喉结可疑地抖了抖,耳朵还未消红。
画中人相拥。
一人身无别物,却捆了细小的金链,捆捆勒勒,他犬伏于地,腰间下压,将两瓣弧度展现极致。
高高耸起的两丘,小小两个粉红的肥椒,大开的长腿,蛊人到了极点。
旁题小字:“大些力气,官人……官人威武,直,啊啊啊啊啊啊啊……叫奴家要生要死在您身上了,嗯嗯,啊啊……”
另一个略高大的人手捏肥椒,舌探人幼蕊,前头那物什高高翘起,刮蹭被褥。
那金链画得精巧,捆过妙人儿的臂弯,被下方呈防守姿态的人含入口中。
虽说是黑白的册子,但不难想象出那香浓绝艳的场面,真叫人脑中沸腾,因子虚屏息,整个人红熟。
好像有烟花在他的脑子里姹紫嫣红地炸开了,扰得他突然腹中往下的位置一烫,隐隐有了抬头的趋势。
他立刻趴好掩饰异样。
此时心中已无不服:原来画得好的春画是这样的?
呃,确实比他略胜一筹,叫人热血沸腾,血脉偾张。
而且,还画花活儿,有金链子小玩具!!!
因子虚大为震撼:原来是可以舔的吗?虽然因子虚嘴硬不认,但心里早已自叹弗如。
因子虚:“……”
半裁叶还在自我感觉良好着:“你可是许沉今,听说你还被圣上赐了婚不是。赐的还是个男人,叫权什么来着?都是有夫之夫了,怎么连这个都没看过?对了,按道理来说,你应该是去找你那未婚夫才对,怎么?你是不想?”
因子虚慢悠悠道:“你知道谁是权持季吗?”
半裁叶很老实:“不知道啊。”
权持季又没有被挂到黑市上叫卖,一点也不值钱的家伙,半裁叶没半点兴趣搭理。
因子虚努了努嘴,看着半裁叶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目光清澈的小傻子,他咽了咽口水,不耐烦地说了一句:“那个把我摁着揍的就是权持季。”
半裁叶两眼圆睁:“!!!”
天!
敢情刚刚是他们小夫夫关门吵架?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刚刚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半裁叶突然动了把人送回去的心思,就是舍不得白花花的银子。
许沉今真的很值钱呐!
他的脑子里一阵哗然,看着因子虚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和脸上磨破的口子,他恍然大悟,终于知道该做出什么正确的反应,他拍案而起:“非人哉!!!”
“我知道了,怪不得你不去找他,他怎么可以打你?不就是因为你没有看好那个女人吗?”
因子虚:“不是因为这个。”
半裁叶疑惑:“那是因为什么?”
这话惹得因子虚也沉思了好一会,对啊,那是因为什么呢?
自己更大的孽都造过了,权持季从来如此暴怒。
过了一会儿,终于被他因子虚想到了,但是……因子虚他难以启齿。
半裁叶还在喋喋不休,一把撸起自己的袖子,英雄救美的中二之魂在熊熊燃烧:“那是因为什么?你说!我去给你找公道。”
因子虚:“……”
他无奈掩面,道:“我不小心动了他一点东西,我真的没想到是那东西。”
半裁叶正气凛然:“那他也不能打人啊,你动他什么了?难道是他祖坟啊?怕他,我去赔他百个千个。”
因子虚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我动的东西……比较,呃,隐私。”
半裁叶依旧义愤填膺:“那也罪不至死,他大爷啊?说杀就杀,有毛病吧,你只是动了动,又没干什么?他大爷的!”
因子虚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抿了抿唇,干巴巴道:“他的春宫图,还被我揉皱了。”
那一瞬间,空气安静了。
半裁叶的表情突然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他不解,他怀疑,他语塞……
什么图?
春宫图?
不是《富村山居图》而只是春宫图?
就是地上那堆让人全无兴趣的丑春宫。
看着那堆鬼东西真的不会软吗?就因为这堆丑东西就要因子虚的命?
半裁叶捅了捅耳朵,觉得自己听错了,他紧急刹住了自己正在口吐芬芳的嘴,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噎了,脑中思绪万千,正在*艰难地理解权持季的行为。
最后,他弱弱道:“权持季是不是处啊?”
“……”因子虚虽然他不理解话题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的,但他立马点头如捣蒜,语气坚决肯定:“他是。”
权持季他就是……处!!
因子虚越想越激愤,振振有词:“他还是个没出息的处,每天心理扭曲,偷偷藏着春宫图天天嘿嘿嘿傻乐,你不知道那个场面,啧啧啧……他看就看吧,他还不避着小孩子!”
半裁叶又语塞了:“……”
每个人的心理扭曲都是有迹可循的,权持季堂堂将军,在这一方面过得寒碜得可怜,年纪轻轻一生的春景都被那两张丑图害了,权持季天天看着那样的丑东西竟然还把那两张丑东西当成个宝。
要让半裁叶初开情窍时看了那两张破图,他也会是个处。
半裁叶语气晦涩,对着因子虚苦口婆心道;“男人的初次确实不能给那样一窍不通的家伙,那是会坏掉的。”
因子虚:“……”
坏什么坏?
谁坏?
坏哪里?
怎么坏?
他就不应该和这个登徒子半裁叶聊这么多。
因子虚这个人是一只贱性的狐狸,直觉讨不到好处也要把别人拉下水,胡说八道的本事一直都强得令人发指。
他眯了眯眼睛,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那你就想太多了,要真和权持季这样那样,在下才不会坏。有些人看着高大,其实那玩意只有拇指大小,你懂的。”
第046章 白
半裁叶感到劲爆:“哇哦——”
因子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场子, 忍着浑身疼痛继续编排着权持季:“你想想,高门大户里面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是个断袖的也就他一个了吧,但是承认是承认, 谁也没听说过他养什么小倌, 你再想想,他那哪里是断袖啊?其实就是不行, 你知道吗?不行!!!因为不行他找不了女人,胡说八道说什么断袖, 其实就是找一个借口罢了。”
最后, 因子虚贱嗖嗖地拍板定案, 摇头晃脑, 不亦乐乎:“啧啧啧,高门大户的丑闻, 瞒得真好。”
半裁叶完全相信了,因子虚的分析对他来说简直是醍醐灌顶。
他义正词严,语气甚至有了两分同情:“从小到大看的是那样的丑春宫, 其实也不怪他。啧啧啧,那样的叫什么春宫图, 我是头一次见把春宫图画成受难图的。不知道是哪个脑子堆了屎了的画师才能把这么浪漫纠缠的画面画得让人这么……食欲全无。”
因子虚被噎了一下:“……”
他不服:什么叫丑?
有没有眼光?
这是污蔑,明晃晃的污蔑。
因子虚顿了顿,忍不住道:“有时候人不行要找找自己的原因。”
他实在是没有兴趣和半裁叶讨论这些不三不四了, 嫌烫手一样把手里的春宫扔到了半裁叶怀里,假笑道:“你觉得他看的春宫这么差, 那你就把这本给他送去啊。”
“你这人,原来也不乖。”半裁叶啧啧两声, 托着腮点了点因子虚的天灵盖:“我见你在权持季那里跪得那样乖顺,还以为你是个纯良的。”
因子虚呵呵呵。
他也不是无聊得非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只是他和权持季关系复杂,半裁叶那些问题若可以用满嘴喷粪来含糊过去,因子虚就不想说真话。
凉都不比混乱的奉安城,这里可没有那么多的痞子混子天天堵着城门守卫,要出去可不容易。
半裁叶是能飞檐走壁夜翻城墙,因子虚可不能。
“你打算怎么把我弄出城去?”因子虚揣了揣袖子又起话头,缩成一团抖了抖,裤腿上两个大补丁漏风一样。
他明明垂着脑袋,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精明地锁定着半裁叶的风吹草动,深沉道:“我要快点动身。”
“快不了。”半裁叶好不容易才正经了起来:“要等到除夕夜那日,守备薄弱,这样才可以把你送过去。”
因子虚警觉:“怎么送?”
半裁叶道:“我认得一个老巫祝,到时候城内会有悦神游行,游行队伍一直沿着城中河曲而过,最后带着路上行人投掷的果品祭品出城烧给神明,你就混到悦神的队伍里面。”
“好。”因子虚叫唤了一声,抬眼正正地望向半裁叶:“大概还有多久?”
半裁叶把一罐生肌的膏药丢到因子虚怀里:“不过就是五天,这几天就安心把你的伤口养好就行了,乖乖啊,你这脸都花了。”
因子虚攥住半裁叶的衣摆,拦了他要出门的动作:“再帮我一件事,去衙内那里帮我看看一个人的情况。”
“谁?”
因子虚坚定:“喻白川。”
他说完就躺了回去,伸出手指头遮了要照到眼睛里的艳阳,莫名其妙的苦闷就这样挤满了他的脑子。
喻白川是被他亲手牵扯进来的,是因为他才不得善终的,因子虚觉得自己虚伪至极,是个名副其实的灾星。
当年他还是许沉今,喻白川还是依附在他身上的国师时,喻白川不止一次问道。
喻白川:“大人,这世上有这么多装神弄鬼的人,老道士小沙弥,为什么你就挑中了我?”
许沉今微微一笑,总是趾高气扬地翘起腿,笑了一下:“因为,原来是可以找两个没头发的,但是突然就看见你个白头发的,有头发的可以剃成没头发的,白头发的可以染成黑头发的,黑头发的却很难弄成白头发的,你比较高级……”
这听起来就像是戏语,许沉今总是没个正形。
若还有机会,因子虚大概会说:因为缘分,因为造化,因为从骨子里渗出的亲切。
“好,我出去给乖乖你抓点药,顺便去看看你说的喻白川?对了,小乖,你有什么话是要我带过去的吗?”半裁叶换上了粗麻的衣裳,踩着一双草鞋,将自己小巧的刀子揣到自己的袖子里:“你在这里老实呆着。”
因子虚道:“告诉喻白川,让他跟着阳长,奉安城的铺子和黑粮从今天开始就归他了。”
“好!”半裁叶爽朗一笑:“老实呆着哦,我和院里的人说了,你是我的俏媳妇,想来该是没有人会进来打扰你了。”
因子虚:“……”
半裁叶想多了,巷子里的人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停下来窃窃私语,每个人都伸长脖子就像一只只长脖子大白鹅一样把目光往屋子里瞟。
原因无他:半裁叶向来风流,带回这里的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而灰头土脸还流着血要死不死的因子虚丑得让人噤声,丑得与众不同,丑得鸡立鹤群。
众人纷纷好奇半裁叶什么时候眼睛瞎掉了,或者是他干了什么让脑子坏掉了。
半裁叶倒没有理会因子虚好像是踩了狗屎一样的表情,打着步子潇洒倜傥地跨了出去,还给因子虚显摆了自己的一手好轻功。
因子虚禁不住汗颜。
半裁叶到了衙内,轻车熟路地给喻白川留了纸条,他发觉不妙,因为屋里空无一人。
到底是要过年了,屋外的锣鼓震天,早早就开始排练起来了。
对于像他这样的飞贼来说,外面越闹,他的行动越是方便,此时无疑是天时地利,要是他再逛上两圈估计也不会被人发现的。
打定主意,半裁叶一下子就飞到了屋檐上,轻手轻脚地扒开一块屋顶瓦,看见一个壮士和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童正在塌前照料被他迷晕了的权持季。
他用的药是在西域独产的“一步倒”,药效猛烈,功力越高的人一旦中招就要昏得越久,没个妙手的大夫看着,权持季至少要昏个整整两日。
屋外一个一头白发的病秧子却被五花大绑,一头银发落了灰,狼狈得不成样子。
却若无其事地打着哈欠,好像对五花大绑已经习以为常。
事实上,喻白川真的习惯了。
因子虚是个惯会惹事生非的,做的又是黑心眼的生意,常有人寻来报复。
五花大绑就是小事一桩,没半身不遂已经是喻白川的本事了!
半裁叶瞧见屋内的人应该没有什么精力关注外面的情况,遂大摇大摆地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蹲到喻白川的面前,衣袂翻飞,笑嘻嘻地托着腮帮子:“我的小美人乖乖叫我带两句话给你。”
喻白川淡定抬眼,灵敏地察觉了面前的情况,逐压低声音,道:“是你带走了老板。他现在怎么样?”
第047章 混账骗子
因为因子虚那个皮实的惯会惹事生非, 喻白川被绑来捆去已成常态,他想到这里,突然对半裁叶咬牙切齿:“我一定要把因子虚的头发拔光。”
半裁叶纠正道:“不要说得这么不细致, 我可没有带走, 事实上,是我救走了你的老板, 英雄救美哦。我若晚来一步,他就要被屋里那个活活打死了。”
喻白川冷冰冰, 翻了个白眼:“哦。”
再美的人多看两眼也变成了正常人, 因子虚这几年扮丑还扮得这么努力。
喻白川可以承认半裁叶是英雄, 但绝不承认因子虚那个坑货是美人。
眼前这个发根发白的病秧子出奇淡定, 看星星看月亮看路过的小蚂蚁,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 神态悠闲得可以随时呼呼大睡了一样。
“你们两个都是有趣的,一个比一个淡定,被捆成这样放在这里, 见了我你就没一点害怕?”半裁叶突然低哑地笑了起来,声音带着点颗粒感, 句末还故意黏了一下,拖出长长的尾音,像极了不怀好意。
半裁叶道:“你不怕我是他找来灭你口的吗?”
喻白川一怔:“灭口?”
半裁叶笑道:“他可是许沉今。”
许沉今的传言早传到了大江南北, 他是个佛面蛇心的罪臣,不择手段没有感情, 只想追逐无上的权利。
许沉今逼疯了王丞,许沉今逼死了太子……
半裁叶道:“哈哈哈, 吓到了吧。”
喻白川正眼,冷笑一声:“你知道了?他竟然告诉你他是许沉今了?实话说, 我不怕,因为他在我眼前,不是许沉今,是因子虚。”
是因子虚,不是许沉今。
他可是陪着许沉今变成因子虚的人,喻白川自认没有谁比自己对因子虚来说更重要。
“因子虚干的混账事多了去了,怕什么怕?反正死不了?”喻白川还是不死心一样问道:“老板他又惹了什么祸。”
照他和因子虚这么多年的交情,他知道因子虚这人惯会装傻看脸色,怎么可能突然就和权持季撕破了脸皮?
半裁叶啧啧两声:“好像是……发现了权将军不举的秘密。”
喻白川恍如生吃狗屎:“……”
他实在没有闲情逸致和半裁叶唠闲嗑了,只好麻利的翻滚身子,将自己身后的绳结展示到半裁叶面前:“赶紧的,把它解开,带我去找我们老板。”
半裁叶突然就收起了懒洋洋的笑意,语气一瞬间就变得冰冰冷冷的:“他只叫我给你带两句话,没叫我带你走。”
“什么意思?”喻白川脸色剧变,整个人突然就变得灰蒙蒙的:“他没有要和我一起走?”
他后知后觉:这是被因子虚抛弃了?变成一个孤零零的人。
喻白川想起那夜,因子虚悠悠地望着他,说出来的话有一分凄苦……“若我死了,你就去跟着阳长吧。”
“因子虚,因子虚……他,不是人!!!混蛋!”喻白川突然放大了声音,好像是崩溃了一样,呲起了白森森的牙,像一头突然失去依靠的幼狼,撕掉了淡定温和的面具。
“我敲!”半裁叶吓了一跳:“你叫什么叫?”
喻白川凶狠:“因老狗那个混蛋是不是要去寻死。”
他一个病秧子都活得那么努力,为什么因子虚老是做一些不要命的事情?
戴三七带着衙吏浩浩荡荡来捉拿他喻白川的时候,他连眼睛都不抬,被五花大绑的时候,他乖乖巧巧,偏偏是听见了因子虚将他抛弃后,他却控制不了自己了。
喻白川的眼睛一瞬就挤满了血丝:“他要抛下我去哪里?”
半裁叶只见戴三七猛地从屋里闯了出来,鲜衣大刀,束臂宽厚,气势汹汹。
他哪里管得了喻白川一句又一句的质问,猛一下往上一蹬,拍拍屁股:“老子先走了,傻大个你就慢慢追吧。”
戴三七只见向来人淡如菊翻白眼的喻白川头一次目眦尽裂,挣扎着,粗麻绳被他抻起,他却挣不开,只留了满身的红痕,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抓住他。”
喻白川是不会让因子虚留他一个人的。
他赤红着眼,紧咬的下唇渗出了血。
一时竟气火攻心,喉间一甜。
病秧秧的身子骨一歪,吐出一口鲜血,更加形同厉鬼。
因子虚,因老狗,混账东西!
而后,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戴三七已经彻底绝望了:得,又晕了一个。
被一棒子打昏的阳长,被药迷昏的权持季,现在加个吐血气昏的喻白川,真是流年不利,一排儿都倒了。
因老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放倒了三个!!!
半裁叶跑得飞快,很快就剩下一个残影,戴三七实在是走不开,庄琔琔还牵着他的手,故作老成:“因老板,实在是本事。”
这一来一回把所有人都扰得一头雾水,但是毫无疑问:因子虚不是好人。
衙内那边早画了因子虚的像儿贴在集上,风风火火地搜了几个时辰,赤脚大夫就侯在门口,胡乱地给人扎着针。
庄琔琔鼓了鼓腮帮子,指了指喻白川,道:“那该拿他怎么办?”
方圆百里有点名气的赤脚大夫无论庸医还是圣手全都聚在这里七嘴八舌地吵着,好像阳长和权持季都要活不成了一样。
直到喻白川被抬了进去,大夫们挨个把脉,原来叽叽喳喳的嘴个个紧闭了起来。
真正的无药可医就是共识,压根不用讨论开什么方子用什么药。
把过脉的大夫们个个转回身子,抖了抖白胡子,僵硬地把手抽了抽。
“死了?”戴三七把手摁在喻白川人中的位置,愣愣地点了点头:“明明还有气啊。”
几个白胡子大夫颤巍巍的:“就是还有气才吓人啊。”
这个身患奇症的病秧子,他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他家祖宗该在阎王殿里把头磕烂了吧。
奇迹,一个行走的奇迹。
他们互相推搡着:
“老夫下不了针,你来,你来。”
“你个老匹夫不是很牛吗?你来啊!”
“简直是混帐混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动手啊?”
“那你怎么不上?”
“要上你上。”
……
“上什么上?”脖颈上都是针的阳长突然被吵醒暴起,暴躁地嗷了一嗓子,他脑中猛地闪过一片白光,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是被因老狗砸晕了。
“因老狗呢?权持季呢?”
戴三七见到阳长醒了,简直是热泪盈眶:“阳长大人!!!”
“干什么?哭丧啊?”阳长把颈后碍事的针一根根揪了出来,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哪个蹩脚大夫扎的这两个破针?”
戴三七猛一下扑到阳长那里,差点就要咬着小手绢嘤嘤嘤了:“大人,看看我们将军。”
阳长却一下望见了正瘫软在地上的喻白川,咋咋呼呼地吓了一跳:“因老狗出息啊,一下砸昏了三个!连他这病秧子都没放过,权持季怎么回事,打不过因子虚?切!”
庄琔琔:“……”
只能说学医的都有好好地保养自己的身体。
阳长大人被敲晕了一起来就生龙活虎能蹦能跳的。
“药箱拿来。”阳长把过桌上的药碗细嗅了嗅,确定这方子没啥大问题后就急吼吼地一饮而尽,苦得张牙舞爪,口中生津,这才止了渴,吐着舌头去摸喻白川的脉。
乱七八糟的脉象,白得病态的人,喻白川没补上颜色的发根子都是雪白的,阳长每次见他都要啧啧称奇,这病秧子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那日在喻白川屋内给他正骨,阳长哪壶不开提哪壶似的,讽道:“哟,跟了许沉今这么久,不仅病没好,骨头还越来越脆了,怎么没给你摔死。”
夜风入户,明明烧了地龙却一点也不暖和,喻白川面如金纸,触地之处,衣衫已经湿透了,像只落水狗。
或许,他一直在这条名为生命的河中沉浮,从未上岸。
他早绝了上岸的心思,只想不被湍急的河流淹死,为此,随波逐流也无所谓,喻白川向来没有什么主见。
他喘息:“你猜为什么我要跟着许沉今?”
阳长用肘抵了他脱节的臂,将骨骼生硬地掰了回来,道:“为什么?”
喻白川虽然容易骨错位,却很耐得了疼,拧着眉头愣是没叫一声,喉间呜呜咽咽。
等回过了气,他才道:“因为别人总会说,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只有许沉今说,跟了我,管你有药吃。”
“我不需要别人假惺惺地称赞你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这样显得我应该知足常乐了,这样显得我立刻死掉也够本了。我想要的只是活下来。”
“为了这病,我游历过很多地方,拜访过许多大夫,他们都被我的病吓走了,说无能为力,叫我尽人事听天命!”
“只有许沉今,他告诉我,我一介鸡鸣狗盗之徒可以当国师,可以成为神,他要吊住我的命,他要给我药。”
喻白川歪头惨叫了一下:“遇见了许沉今我才有了价值,有了盼头。”
阳长被他灼人又偏执的目光烫了一下,表情错愕。
这个自诩悬壶济世的小太医突然直了眼睛,莫名其妙的懊恼铺天盖地,他感觉自己总是一边治愈伤者,一边逼疯伤者。
他没有资格在喻白川面前对许沉今冷讽。
阳长怔怔地,刚才说出口的嘲讽不过是一拳打了棉花,阳长像要补偿不安的良心一般:“那你可以跟了我,我可以治好你,你对我也有价值。”
喻白川傻了一会:“什么价值?”
他也想知道,他这样的病秧子除了装神弄鬼还能办成什么事。
阳长收了药匣道:“治好你,我将扬名立万,你将是我的骄傲。”
就像是“心肝”一样。
阳长突然愣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怎么会有让喻白川做他下一个“心肝”的想法。
还没想明白却见喻白川送客,阳长驻足,坚定道:“许沉今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甚至我能给你开更好的方子。”
喻白川商人微笑:“阳长大人大气,容我考虑一下。”
……
第048章 下场
回想到了这里, 阳长冷呵一声,用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唏嘘道:“因子虚真的不是个人,连你也没放过。你和他呆在一起有什么用”
与因子虚风雨同舟了这么多年, 还不是比不过因子虚的奸商气性。
喻白川好傻, 先跟了许沉今有和因子虚搭伙,这人看人的眼睛真挺迷的。
权持季的迷药好解, 阳长熟练地开了方子叫庄琔琔煎得稠稠的给权持季灌下去,药不醒他也苦醒他。
果然, 阳长大人妙手仁心, 一帖子药下去权持季立马咳了两声。
庄琔琔站在榻边, 手抖了一下, 眼眶子都要颤了,热泪盈眶:“阳长大人, 先生咳了咳了,我是不是把先生呛到了。”
阳长讽道:“你现在爬上去,在他胸口上猛猛跳两下, 保准醒了。”
庄琔琔:“呜呜呜……大人别开玩笑了。”
阳长挤过去一把把庄琔琔推开,满脸不耐烦:“谁开玩笑了?”
然后一记肘击打了权持季小腹, 手臂重重一推,似要把权持季五脏六腑都碾碎了一样。
庄琔琔:“???”
他的小肉又是一抖。
呜呜,阳长大人也疯了。
戴三七却已经习以为常。
在他的印象里, 阳长经常被圣上派过来给权持季看诊,一开始阳长轻柔用药, 温声细语,时刻保持温柔大夫的人设。
后来诊得越来越频繁, 阳长大人越来越烦躁,开始叉着腰一边啐一边粗暴用药。
最近更是变成了懒得用药, 推拿正骨的空当顺便拳打脚踢,只要死不了,阳长就不管了。
果不其然,这一套推推打打下来权持季一声闷哼。
他终于皱眉转醒,一把攥了阳长粗暴动作的手扔了回去,满脸的不耐烦:“阳长,拿开。”
庄琔琔都是眼泪的小脸还皱巴巴的。
权持季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骨,后脑勺疼,脑子还很混沌,在榻上沉吟片刻,权持季这才思绪回笼。
他迷迷糊糊想:
他是因何事而晕了?
好像是……因为因子虚毁了书生的画迹,他暴怒出手,却见因子虚跪地,只求知画证词。
他赤手空拳将因子虚打得不醒人事。
却有飞贼偷袭用迷药手段将他放倒,带走了因子虚。
权持季重重地捶了一下床板,后槽牙要咬碎了,他恨恨,心道:我要杀了因子虚。
权持季终于想了个明白清楚,心里的恼怒就更盛,他拿了身侧的刀,重重地插透了桌板,是要将人万段碎尸的架势:“喻白川呢,把他拖过来。”
若是因子虚跑了,他就先杀了喻白川,权持季有的是手段让因子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权持季本性恶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他继续发着声:“把喻白川那个病秧子也给我拖出来。”
阳长:“……”
他默默让道,让权持季可以看见晕得不醒人事的喻白川。
空气突然一阵沉默,场面相当滑稽。
权持季禁不住诧异,对身边的戴三七道:“他……你打的?”
他倒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场面。
戴三七老实:“不是属下,是……被一个飞贼气的。”
权持季无法理解:“飞贼把他绑起来?然后气昏他?”
戴三七:“我绑的。”
没错,他绑了人家,但人家是被别人气昏哒!
权持季:“……”
这趟水真是越来越浑了,喻白川对因子虚干了什么到底知不知情,喻白川对因子虚是敌是友。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敌人的朋友是敌人。
所以喻白川该不该死?
庄琔琔:“嘶。”
阳长:“切。”
戴三七表情僵硬:“呜呜呜。”
别问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自己也讷闷。
权持季无可奈何地坐了回去:“那我呢?你们什么时候发现我晕了?他们有没有对我做些什么?”
戴三七:“……”
他真的不知如何讲起,权持季倒了的场面比喻白川还要奇葩。
地上是一地的沾血春画,权持季的手上还捏着一把重刀不撒手,表情里都是恨意,虽然是他倒了,但他全无外伤,地上的血全部都是因子虚的。
而且,若因子虚想,大可以趁机叫那个飞贼杀了他。
看不透,看不懂,看不真切。
权持季觉得自己看因子虚总是在雾里看花,或许他目中所见不过一抹残影,因子虚到底是野鸡装凤凰,还是人参被错认成了萝卜。
一切的一切,只有等喻白川醒了才有可能问清楚。
“喻白川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了。”阳长斜了斜眼睛,终于把自己憋了好久的疑惑道了出来:“在因老狗砸晕我之前,他说了一句,你们已经找到许沉今了?什么意思?你找到许沉今了?”
权持季皱了皱眉毛:“许沉今根本一点下落也没有找到。”
真的是越来越邪乎了。
自打到了凉都,权持季经历的都是怪事:平白无故消失的许沉今尸体,莫名其妙招人重视的忍冬一案,突然就不见踪迹的小倌,还有那个不知道是何目的的因子虚……桩桩件件好像凭借一种隐秘的关系联系在一起,最后组成了这个“多事之秋”。
权持季冷道:“把那个姓因的弄死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看来,喻白川也不老实。
他和因子虚呆在一处开棺材铺子的原因肯定不止是因子虚有黑粮门路。
虽然这是一个附庸于许沉今的傀儡国师,但不可否认,喻白川搞事情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阳长把喻白川捞回自己的房间里,权持季吩咐戴三七:“看来忍冬的案子背后还有别的东西,叫你查的有关忍冬的背景有什么结果吗?”
戴三七压下自己的声音,将自己靠到权持季的耳边道:“查出了一点,忍冬原名邹念,就是三年前被大理寺卿沈问弹劾的刑部侍郎之女,后来邹家男丁都死绝了,女眷要么为奴,要么做了皮肉生意,忍冬就是这样被卖到饮春坊的。”
“这样?”权持季问道:“那他和因子虚又有什么关系,怎么……”
怎么因子虚会跪到地上,以头抢地,只求忍冬一案的真相。
“属下不知。”戴三七推至权持季身后,好像突然就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将军,还有一事,忍冬还是官家女邹念的时候,与幼年的许沉今关系匪浅。”
权持季更加狐疑:怎么?怎么又牵扯到了许沉今。
一切都是一团乱麻,只有待喻白川醒了才能定性了。
权持季推开门,气势汹汹地踱到了隔壁的书房内。
戴三七怕权持季醒后要查看情况,书房地上满满当当铺着的春宫图都没有动,现在一看,不免又是汗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将军背着自己这么……接地气,而且,地上的那几张春宫图画得未免太让人没有欲/望了吧。
将军为了军中兢兢业业,连好一点的春宫图都没有见过,实在是太让人感动了。
权持季一张一张地把地上的画儿捡了起来,抹平,对着跳跃的烛光慢慢地观察着哪怕是一点的破损,念念有词着:“我要杀了他。”
戴三七:“……”
他也觉得将军小气了一点,这几张春画哪里有一点儿值钱的样子,权持季之前往因子虚身上披的大氅都要比这有价值。
他也不敢评头论足:将军和因老板为了春宫图大打出手的样子就像村口两犬对吠“汪汪汪汪……”
只能说,权持季是个有品位的人,这些东西一定不是普通的春画,或许,它们是伪装成春画的名家真迹。
戴三七:“……”
他自己都不信了。
这边正胡思乱想得高兴,权持季突然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闷哼,暴怒一样站起身来,狠狠地将桌子上东西通通扫落,口中愤愤有词:“污秽之物。”
他脸色青黑,怒目圆睁,一脚跺地,凶神恶煞,道:“立刻把缉拿榜贴出去,因子虚,死。”
戴三七一个激灵:“……”
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之间更生气了?
戴三七往地上一巴望,然后他看见了……另一本皱巴巴的春宫图。
图上批注亮眼得让人尴尬——“嗯嗯啊啊,要被官人……官人捣弄……死了。要飞了,爽飞了!!!啊!!!”
戴三七:“……”
他觉得自己要被灭口了。
春画册上还有半裁叶留字:“我的乖乖小美人料想弄坏了将军的那几页丑春宫,惹将军不快,小乖他寝食难安,故派我来赔将军一幅精品春宫。——江湖怪盗半裁叶留。”
戴三七满头冷汗:“……”
因老板果真是作的一手好死。
虽然但是……他觉得因老板赔给权持季的春宫图画得更有感觉一点,他也不明白,权持季为什么会更生气了,因老板都赔他一个更好的春宫图了。
他好像终于发现权持季一表人才却孤寡一生的原因了——他没品!
权持季扫落一地狼藉,衣摆猎猎生风,就算是不抬头戴三七都可以感受道权持季从骨头里渗出来的残暴怒意。
戴三七突兀地想到:去年战事,权持季被挑衅后怒意顿起,拎着刀只用了三式就把敌方小将挑翻在地,当晚军中当职的守卫看见权持季在火堆边将那敌方小将生生剁成了一滩肉泥,
乌鸦贪食鲜血。
权持季在胡乱扑棱翅膀的鸦群里长身挺立,慢悠悠地看野鸦为那一滩腐肉争得头破血流,恶意地笑了一声:“不敬吾者,这就是下场。”
终于,守夜的那士兵再也没忍住,重重地呕了出来,胃里都发酸,难受得要命。
戴三七在心里默默地为因子虚点了一盏长明灯,觉得因老板被找到后一定会变成一滩肉泥的。
就如权持季所言:不敬吾者,这是下场。
第049章 这章写得太甜了。满意满意
因子虚向来呆不老实, 半裁叶出去的空当跛着腿到门口,他就在屋子里面探头探脑,和时不时窥着里屋的大爷大妈打了照面:“午。”
“鬼啊!”不知是谁家的小女孩儿叫了一声, 抱着肩膀叫得尖锐。
因子虚认为她尖叫的样子比自己更像鬼, 至少自己对瞎子来说还是很和蔼可亲的。
因子虚努力地挤出了一个自以为温暖明媚的笑容,慈详的挥了挥手, 但这表情搭配上他鼻青脸肿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扭曲邪笑的厉鬼索命, 向小孩子招手。
小女孩叫得更凶了, 抽抽搭搭乱哭一气。
因子虚悖悖地缩了缩脖子:“……”
在他的记忆里, 他以前可是很会哄小孩的, 瞧瞧,凸碧多喜欢他啊。
这世道……怎么连小孩都和以前的不一样了, 真叫人苦恼。
因子虚心虚地抬了抬眼看向一溜烟跑出去的小女孩又错开视线,手指头尴尬地揪住了自己破衣裳上的一个虫洞,指尖用力抠了抠, 看星星看月亮看路过的小蚂蚁。
他那四处飘来飘去的小眼神突然就直了,因子虚怔怔地朝对面跛了过去, 伸手去摸了摸对户入室门上贴的缉拿图。
黄皮的大纸张,边角没有切得平整,摸起来潮潮的
“嗐, 贴得真快。”因子虚细细打量着属于自己的缉拿榜欣赏了好一会,觉得这画真是丑得相当清新脱俗。
“缉拿的图这么快就贴到这里了?咱这里还是个集中心?”因子虚不由得对凉都的黑匪飞贼聚居地肃然起敬, 心道:这才是真正的大隐隐于市!
还没来的及再发出两声感叹,指尖触碰的木门突然一弹, “啪叽”一身就开了,因子虚差点没扶稳自己摔个狗啃泥。
对门的古怪老头一手摸着门把, 一边亲热地应了他一声:“那是我贴的。”
因子虚:“啊?”
他发觉这老头有点眼熟。
古怪老头燃了点旱烟,道:“年到了,门上缺个辟邪的,撕了用,刚好。”
因子虚轻轻:“其实在下不是很需要当面解释的,您此般,不礼貌了。”
古怪老头抬头,熟虾样的背拱起,一口旱烟直冲因子虚的天灵盖:“你这般,也是不怕死。”
囚徒还敢大摇大摆出来逛,真是嫌命长的。
凭着在奉安城混迹这么久的经验,因子虚深知阴辣老手往往伪装成老弱病残,小看了谁都是有可能要丢命的。
“您是?”
虾背老头还抽旱烟:“你管我是谁。”
“突然挺害怕的。”因子虚摸了摸自己城墙厚的脸皮,大着舌头道:“毕竟在下现在,孤苦无依。”
“孤苦无依”这四个字都是重音,生动形象地体现了因老板的刻意。
“放心,不动你。”虾背老头敲了敲旱烟袋子:“抓你的赏银只有二两,还不如个奴婢值钱。”
因子虚:“……”
他心中暗骂:权持季真抠。
许是虾背老头觉得因子虚一脸孙子相,看起来衰气得很,怕沾染晦气似的回了屋子,啪一下关了门。
门扇上贴的那两张因子虚的缉拿像被震飞,飘到了因子虚脚下。
因子虚默默竖起大拇指,身子一抖:“手劲真大,老当益壮。”
半裁叶已出去太久,因子虚咬了咬指甲盖,觉得得出去看看情况。
凉都衙内的捕快比奉安城那堆饭桶要有效率得多,抓捕自己的缉拿像贴得很快。
想到这里,他又跛回了屋子里,再次出来时翻出了半裁叶的几身衣裳。
半裁叶白日里花枝招展贵公子,晚上狗狗祟祟夜行服,衣裳风格呈现两个极端,要么像要当街孔雀开屏的样子,要么像要贴着墙根跑的老鼠。
因子虚千挑万选出来一件略微质朴的往身上一套,袖子更是长了一截,或许穿上这件褂子他就可以去唱戏了。
对了,他真的可以去唱戏。
凉都年节各个乡市都会架起戏台子,按说这两日就是排练的日子,街上动不动勾肩搭背两个脸涂油彩挂着假胡的戏人。
因子虚微微装扮就是一个合格的虬髯丑角。
浓髯大架,须不杂花,卷髯朝两颊外张……因子虚终于舍得打理打理自己的须,就是……不是为了好看而打理的。
因子虚:“……”
耶,今天长得又滑稽了一点呢!
他从太子远勋死后便不理髯须了,因子虚潦草一算,叹了一息:该有十年了。
这口破巷子里跳大神的尤其多,抹面的油彩要来很容易,笔饱蘸墨,勾脸画面,不消片刻就画成了个“三花脸”。
奸邪丑相,丑角本色。
若人生如戏,许沉今肯定是个张扬小生,演那“一举鲸涛快哉风,世浪翻袖中,古今谁堪伯仲?”的戏码。
可这戏里人山人海,谁又能一直当这得意的小生?
到头来,因子虚不过丑角罢了。
他拂袖鼓风,脸上的油彩好不容易干透,脸上厚厚的一层,连伤口都被糊住变得平整,就像假面一样。
化完油彩出门,因子虚几乎是大摇大摆。
路过石桥,抱着油烧,到饮春坊附近的酒家吊了一壶酒,边注意小伙计生疏地往黄酒里掺水边把目光望向对面的饮春坊。
知画死了,杨妈妈收拾收拾早跑了,饮春坊反而更热闹了。
谁死了都可以是谈资,反正这世上是不缺的就是人命。
因子虚远眺正出神,身侧突然站了个人。
他留目一看,右眼皮不吉利地跳了一跳,身侧的人duang duang~的胸肌有点眼熟。
这么优质的宽肩窄腰好身材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因子虚呆愣愣一抬眼,见到那张熟悉的脸皮,心里一吓:冤家路窄天要亡我,怎么又是权持季。
权持季习武之人,脚步总是放得很轻,庄琔琔还小,体重没有二两重,两人都是走路不见声儿的背后灵。
因子虚蹭蹭蹭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惧意从发抖的脚底慢慢涌上头顶,带来一阵头皮发麻。
权持季俯下身子,飞扬狠戾的眼一眨不眨地锁在因子虚面上,薄薄的唇瓣一勾,笑意不达眼底。
因子虚吓得脚下一滑,直愣愣地倒在后边酒柜上,背在木质柜台重重一靠。
心里吓道:不会,认出来了吧。
他偏过脑袋,心虚地把头埋在酒碗里,咕嘟咕嘟地灌。
权持季分明就是奔他而来,竟直直伸出一臂,指向了因子虚的方向。
因子虚:“!!!”
他腿软,已经迈出一脚准备要跑了。
却只见权持季弯下腰,指着自己对庄琔琔解释道:“这是凉都大戏丑角的扮像,与京中请的戏班子是不一样的,脸谱画的是筝型粉面,年到了会有大戏和悦神舞,到时带你看看。”
庄琔琔点头:“哦哦。”
因子虚:“……”
原来他只是一个借机“父慈子孝”的耙子罢了,这真是……太棒了!
权持季继续:“你不要看不起戏子,三百六十行,并无高低贵贱,无论哪行哪业,都要勤学苦练。”
庄琔琔:“知道了先生。”
许是因子虚对权持季育儿事业的配合,权持季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往柜台倒酒的伙计吆了一声,拎了满满当当的一坛黄酒塞到了因子虚怀里。
因子虚又吓了一跳,不敢说谢谢,也不敢摔坛子。
权持季悠闲地靠着方桌,嘬饮黄酒,张扬明媚地问:“你是年节游唱的吗。”
因子虚掐细小嗓子,生怕叫权持季听出来什么:“是。”
“你的声音,好尖。不像唱丑角的。”权持季耳朵更尖,开始审视起因子虚的扮像来,他俯身,高大身型把因子虚罩了一个完全,因子虚目光所及,都是权持季。
因子虚的反应速度极快,圆谎能力突出,当机立断尖着声音,道:“年到了,练太多了,有点哑。”
权持季又找到一个可以有助于庄琔琔德育的点,赞扬道:“琔琔,瞧见了吗,这就是匠人。”
庄琔琔看向因子虚的眼神头一次是快汹涌泛滥的敬佩之情。
“……”因子虚摸了摸脖子,心下煎熬,只想溜。
权持季问他:“今年除夕还会有悦神舞吗?”
因子虚一愣,回道:“年年有的,小孩子都爱看。”
他自己也爱看。
好久没看,甚是想念。
“大人也爱看。”权持季突然浮起明媚的笑意,灼得因子虚眼热。
因子虚想:权持季长得……确实不错。
一碗黄酒下肚,权持季又牵了庄琔琔走,脚步比来时轻快,因子虚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没心情再去查情况了,提腿就往回跑。
权持季想到了那书生。
每年凉都除夕之夜都有盛大的祭神游行,舞狮跃虎,老头遛猴,戏倌在数牛拖行的祭车上咿咿呀呀。
直至零点更声敲起,万众沸腾中,仙人样的舞者登台一舞悦神。
传说,除夕之夜万民共舞,保佑凉都的月神下界,附身于舞者,与你执手起舞的可能就是下界的月神。
还有一说,在祭车上跳舞的舞者在零点的更声中将手中花球抛出,人头攒动讨那花球,谁幸运夺了花球,便可与祭车上的舞者共舞一曲。
月神会佑他所得皆所愿,祝他心愿成真。
书生咬着竹柄的扇子,用一种饱含热忱的眼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年权持季,跃跃欲试地抱住权持季的肩膀:“小碧螺春,我的好凸碧啊,你一定想抢到花球,对吧?”
权持季抬眼:“先生,这不是你出这主意的理由。”
书生要他挤到前排,在大家屏息准备抢花球的时候大叫一声“走水啦!!!”
据书生所说,这就叫“声东击西”。
据权持季理解,这就叫“缺德玩意”。
好一个好主意,放了一个月的大米饭都没它馊。
权持季道:“先生,那时很闹,这个主意没有用。”
书生立刻把嘴一扁,抱头鬼嚎:“啊啊啊啊啊啊!”
他只是想要心想事成罢了。
权持季看书生抓狂的样子,嘴角情不自禁浮起笑意,书生垂头崩溃,他的脖子后面是权持季趁书生醉酒时重重嘬咬出来的牙印。
剔透白玉上的一点胭脂色……
权持季舔了舔后槽牙,疯狂的占有欲在胸口叫嚣,眼睑下至发狠地泛红,他好像要爱惨了书生不设防的模样。
他侧过身道:“你想要什么?和我说不就行了,要抢什么花球?”
权持季不信神明,只信自己。
“你这破小孩,我是为了你好不好?”书生抬眼一瞪,胡说道:“你想想我升官发财,你不就鸡犬升天?我娶个漂亮老婆,你不就多个漂亮师娘?有我一口肉吃还少得了你一口汤吗?”
权持季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要娶老婆?”
书生表情坦荡荡地骗小孩:“我要娶十个,伟大吧,一天换一个漂亮师母陪你玩。”
权持季冷笑:“你敢。”
书生若敢,他便把书生锁起来,脖子手腕都拴好,像军中的俘虏一样,锁得严严实实,除了他谁都不能见。
到权持季能行人.伦的时候,便将他锁于被衾,撕咬吞食,让他目光迷离,将书生画在纸上的画儿通通在书生身上用上一遭。
书生笑够了,猛地用扇子敲了敲权持季的脑袋:“你该骂我,人呢,绝不可以做三妻四妾的负心汉,知道了吗。”
权持季:“……”
所以呢?这家伙还是在没个正形逗小孩。
书生自说自话:“你看那个花球多大多好看呀,红红哒像个大苹果,你不喜欢吗。”
权持季:“还行。”
书生继续喋喋不休,满意地眯眼点头:“嗯,我就说你喜欢,我也喜欢。”
权持季牵着书生的手,脚步一顿,满是嫌弃:“你是大人了,还有,看路。”
书生白他一眼:“大人也可以喜欢大苹果一样的花球,还有大人和你说话的时候别扫兴。你这破小孩忒无趣。”
流动的灯海里权持季紧紧抓着书生的手,彼岸的烟火已经灿烂,白面书生的那双桃花眼好像养育星辰大海一般熠熠生辉,鼻梁上不合时宜地落了一点雪,他一抖,比权持季更像个孩子。
尽管权持季对他以不正当手段抢花球的行为表示鄙夷,但架不住书生对抢花球伟大事业的殷殷企盼,硬是被书生拖行两里地,跟着数牛拖行的祭车走了大半个凉都。
书生时不时吆个好,跟没见过世面一样又蹦又跳的。
更声一闹,万民同嚣,城中河曲是泛滥涌动的花灯之海,积攒了一年的欢乐在这一切就像火折子迸出火花一样燃烧,沸腾。
“凸碧,祝多喜乐,常安宁。
岁无忧,久安康。
韶华常在,明年依旧,相与笑春风。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过尽千帆仍有梦,眉眼清扬是少年。
恭贺新禧,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书生在闹闹的烟火声把权持季的手塞进自己袖间:“里面有个小布包,那是你的压岁钱,快,祝我新年平安喜乐。”
权持季被那袖里温度烫了一下,呆呆傻傻道:“平安喜乐。”
少年清瘦的腕子上脉博坚定,皮肤细腻又炽热。
那点铜臭沾了他的温度,切切实实灼得权持季眼热,他咬唇,怔怔地看着那书生笑眼明媚,被人群挤着挤着,神采飞扬地回过头来:“凸碧,快点!抢花球!”
祭台上的舞者飞扬着水袖,花球在他柔软的肩臂上好似倘佯,突然被高高掷起,人群波浪一样上涌。
那一刻,花球万众瞩目。
书生广袖翻飞,玉白小臂骨肉亭匀,伸手触星辰一样。
但是,摸空了。
被个卖肉的大汉凭借体积优势夺了花球去。
书生一脸懊丧。
却见那大汉爬上祭车,代表祝福的花生红枣接二连三地抛了过去,其乐融融里汉子将手一摆:“我的心愿是为凉都百姓再讨个彩头!”
言罢,壮汉又把花球高高地抛了上去。
书生振奋,万民沸腾:“抢花球咯!”
带着火红流苏的花球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数百只高高举起的手上颠沛,最后直挺挺地栽到了一个簪花姑娘的怀里。
欢乐的快哨声炸开。
书生突然大吼:“姑娘,你的愿望是什么,在下帮你实现,你再抛一次。”
少年身量颀长,白衣墨发,正深情款款眯眼一笑,明明冬日,却好像春暖花开,比起祭台上的舞者,他才像那混迹在人群中的月神。
那簪花的娘子小脸飞红,圆润的婴儿肥上有质朴可爱的神采,娇憨应道:“我想要个如意郎君。”
权持季立马警觉:“!!!”
什么郎君?
他警告一样瞪了一眼石化在当场的书生,用力捏了捏他的虎口。
书生脑筋绞动飞快,吃力地抱起权持季,道:“不行啊,在下孩子都这么大了。”
权持季:“……”
他心中无奈:满口胡言的大人。
那簪花娘子也不再对着书生胡闹了,捧球高高一抛,向书生方向砸去。
看吧,好看的人就是这么有优势。
书生仍在沾沾自喜,权持季的脸已经黑了:这和抛绣球有什么区别?
书生都已经准备好迎接要砸到他身上的花球了,结果:身侧的小孩突然伸出手,眼疾手快地给它抢了下来。
书生无奈:“……”
权持季把球举了起来:“给你。”
下一秒,权持季天旋地转,竟被书生用力举起塞到了祭车上,一屁股墎坐了下来。
头戴面纱的舞者弯腰,邀请权持季共舞。
书生在下面大叫:“凸碧,好生呆着吧。拿一个小破孩的花球,这像什么话?”
祭台上的红枣花生硌脚,舞者的轻纱盖了他的眼睛,他怔怔出神,隔纱望见书生向他挥了挥手。
“凸碧啊,祝你平安喜乐,又不止平安喜乐。”
舞者躬身问他:“汝有何愿?”
权持季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下一秒,大家都哗然了。
这回呆住的人是书生,他的脸色红了又绿,绿了又红,无数的想法在脑中对撞,终于彻底傻住。
凸碧才多大?
这样的愿望可不兴许啊。
书生声嘶力竭地跳脚:“这不中啊!不作数!!!”
众人窃笑。
书生回过神来,觉得他应该负起教育这破小孩的责任,他将两脚一岔,气势汹汹地爬上祭台:“你个破小孩,下来吧你。”
权持季:“还没跳舞。”
书生:“跳个der舞。”
权持季弱弱的:“花球红红哒,就像个大苹果,我很喜欢。”
书生:“……”
得!终是自己说出的风凉话吃到了自己身上,拔凉拔凉。
书生认了。
在跳跃欢乐的人群中书生灰蒙得像一只愤怒的秃头山鸡,喔喔喔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养的小鸡崽!喔喔喔……
还没养大呢,就要被拐走了!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儿大不由娘!
游祭的人群散了,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炮竹,血绒一样,踩上去吱呀作响。
书生难以启齿一般回头盯着权持,莹润长颈上落了雪也不知抖:“凸碧啊……那个……小碧螺春,你知道吗……”
书生终于下定决心,絮絮叨叨道:“你这个年纪的喜欢不是喜欢,是欣赏,知不知道,是欣赏!像你对我的那种欣赏。”
权持季:“……”
他心智近妖,还不知道他对书生是喜欢还是欣赏吗?
是喜欢,是爱意波涛汹涌却只能困在孤井中不得宣泄,是欲壑难填。
这边在阴沉着出神,那边书生突然将腰一弯,明媚的桃花眼眨了眨,花灯荧荧的赤光从下往上打到书生的脸上,映入那片波光粼粼的眸海中,书生八婆道:“所以……那个小女孩是谁?”
权持季:“你看路。”
书生却打破砂锅问到底:“是谁?”
权持季恼了:“没有。”
书生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呆萌了起来:“???”
不是,那你许愿念什么酸诗?
书生意味深长:“回去抄书去吧,破小孩。”
无缘无故念什么酸诗?浪费他表情!!!
长阶落雪,天灯长明,爆竹香久久不散,他们看过一家一家门口的对联,仿佛在万家的祝福声中一拜天地。
若真有月神,这儿就是权持季幻想中的喜堂,从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只可惜权持季不信神明,他与那书生果然再难相见。
庄琔琔见他又出神,轻轻地扯了扯权持季的袖子,小声提醒道:“先生。”
权持季悠悠:“除夕带你去看游祭。”
庄琔琔:“往年除夕先生不都很忙吗?”
权持季敷衍道:“你是想我忙吗?”
庄琔琔语塞:“不……不想。”
第050章 孝出强大
人来人往的长街上隐隐约约有了年的味道, 闲人慢赏,人潮缓缓,只有因子虚在大步狂奔。
他的腿上有伤, 一拐一拐, 但不影响他大步流星,这速度一半靠跑, 一半靠跌,能活着跑回屋里全靠他因子虚命硬。
半裁叶已经回来, 正在抓耳挠腮地看着屋子里乱腾腾堆到一处的衣服, 他一边坚信着因子虚对自己情根深种到了离开一会就要抱着自己的衣服哭哭啼啼, 一边疑惑:把家里搞成垃圾场的那只狐狸哪里去了?
因子虚呼吸声音越来越急促, 终于到了小巷子里面,他长舒了一口气, 一瘸一拐的进门,走过去,戳了戳半裁叶的脊梁骨, 板着一张糊得乱七八糟的脸叫了一声:“喂……”
“靠!”半裁叶跳了起来,捂着自己的老腰, 眉毛一扬,眯起眼睛细细辨认了好久,难以置信着发出一声怪叫:“我的乖乖!!!”
怎么一天还能一副鬼样子?丑得天天不一样呢?
“你出去了?”
“嗯。”因子虚应了一声:“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怎么?这就耐不住寂寞了?”半裁叶贱嗖嗖的:“你爱上我了吗?”
“我怕你死了没人护着我。”因子虚跑出了一身的热汗, 劣质油彩流了下来糊住了眼睛,为脏乱的人更添风采, 他丧丧地抬了眼:“那个,喻白川怎么样?没被打吧?”
那可是陪了他这么多年的病秧子, 平素轻易一个风寒就可以要了他半条命。
阳长会护着他,但是权持季可就不一定会放过他了。
毕竟因子虚花了这么些时日也没有看明白权持季到底是什么样的性子, 有时候温柔体贴的不成样子,有时候残暴恐怖得叫人腿软,所有情绪的触发点都莫名其妙,会因为游神而张扬一笑,又可以为了几张春宫图大发雷霆,总而言之:权持季有病。
半裁叶想起了被他气晕的喻白川,他可不敢全盘托出,反而换了话题道:“那个病秧子知道你是许沉今吗?”
因子虚冷冷:“他知道。”
半裁叶反而纳了闷了:“那他怎么没把你抓了卖了换成白花花的银子。”
因子虚老实道:“很快,权持季也要知道了。”
因为喻白川很聪明,如果他把因子虚的真实身份和盘托出的话,他在阳长手下一定可以活得舒舒服服的,这也是因子虚可以带给喻白川的最后一点价值了。
因子虚要去找沈问,这就和送命没什么区别……不,因子虚自嘲地笑了一笑:是生不如死。
他以前被沈问关在豪华的避暑山庄里,却透不过气来,一看见沈问的脸就禁不住作呕,害怕得颤颤巍巍,可他没有办法了,呆在沈问身边是他艰难的缓兵之计。
回忆痛苦却时时惊扰,来者不善却永远不可逃离,这就是人生这一出闹剧的恶意。
因子虚好不容易躲了起来,命运却总爱造化弄人。
他要是永远躲起来的话,沈问那个疯子已经杀了忍冬,下一个又要用谁的性命逼迫因子虚现身?太子远勋常常入梦,不敢想象若是再背负几条性命,因子虚会疯魔成什么鬼样子。
他们要因子虚疯掉。
半裁叶见因子虚画成一个花猫脸正在发呆,傻傻的样子叫人忍俊不禁。
他两手一撑,身形罩住了因子虚的脑袋,揩了一手的油彩,纳闷问道:“那他会来抓你吗?”
因子虚打开半裁叶那边不安分的手,笑眯眯的样子就像一只秃毛狐狸:“我不是有你吗?”
“若你要发财,就好好守着我。”因子虚伸出手,远远的指着半裁叶的眉心:“在下这人难养得很,还要麻烦您多上点心了。”
半裁叶:“……”
他心虚。
因为他好像刚把喻白川气晕了。
说着半裁叶就拿起了凉都的地图,这块儿都是他自己跑遍全城一笔一划画出来的,虽然画工不精,但是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也幸好因子虚是个土生土长的凉都人,眯起眼睛好好打量也能看出一个所以然来。
因子虚伸手指了指凉都城中河的位置:“游神的队伍会紧紧靠着这条河,到时候,整条河都是密密麻麻的花船,除了顺利跟着游神队伍到了城外,不然水路已经封锁了,时机必须万无一失。”
“别的东西暂且不要管,你有什么办法让衙内别来凑这个热闹。”因子虚抬起了眼睛,目光灼灼,分明是包藏祸心,他笑了一声,胡子奸诈地抖了抖。
半裁叶警觉:“你要干什么?”
因子虚道:“调虎离山。”
半裁叶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何调虎离山。”
因子虚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笑容虽然看起来腼腆,说出来的话却大逆不道:“放火烧山。”
半裁叶轻功灵敏,他要出城简直就是手到擒来,问题就是因子虚这个半吊子,要出城的话不得费好一通功夫。
年夜除夕,明火到处都在灼灼,天干物燥,山火是经常的事情。
要能引起衙内的注意,那就得是腾天叱咤的熊熊大火,九万里长空都装不下的滚滚黑烟,到时候哪里都是人心惶惶,压根没有人有什么闲心聚焦在这里看神明游行。
偏偏照凉都的习俗,游神之前要抛掷圣杯,一旦投掷新月形的圣杯卜算得神明知晓同意,这个活动就取消不了。
要是放火在市镇,那就是要见血的,那就只好放在山里。
因子虚道:“那时候山里上坟烧纸的人家多,这样一开始才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因子虚是要他们兵分两路,一个放火吸引权持季和衙内的注意,一个顺利出城。
半裁叶弱弱劝慰:“关键是山里烧纸的人多呀,这样不会谋害了他人性命?亲亲小乖,我们冷静一下,从长计议?”
因子虚却抚掌大笑,嘴角一翘,满眼溢出的都是得意的神色。
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他贴耳低语:“如果烧的是许家的祖坟呢?”
半裁叶一听,吓了一跳,整个人呆若木鸡,结结巴巴道:“许,许家的……祖坟?”
因子虚微笑着点了点头:“嗯。”
半裁叶的震惊之情像他刹不住的音量一样汹涌澎湃,他的声音差点把屋子掀翻。
半裁叶用力抱住因子虚的两肩摇晃,试图唤醒因子虚的理智,大声道:“太岁头上动土,胆子不小……那可是你家的祖坟呐!!!你冷静!!!”
因子虚被拉扯得随风飘摇,胃里翻江倒海,他用力甩开了半裁叶捏在他肩头上的手,摇摇晃晃地跛着脚跌了好几步,这才稳住身形,道:“在下很冷静。”
半裁叶:“……”
这是个圣人!
这是个活着的‘大孝子’!
没办法,因子虚承认他就是这么伟大。
因子虚揣揣小手,嘿嘿一笑,裤子上的小补丁旁边张扬的翻起了一个边边,姿势相当潇洒,一点也没有自己孝心体现的愧疚,甚至开始指导半裁叶用什么方式可以更方便快速地烧了他自己家的祖坟。
半裁叶大为震惊,绞尽脑汁了半响,终于干巴巴的问了一句:“你家里人小时候是虐待你了吗?还是说,其实你不是亲生的。”
除了这个,半裁叶实在想不出谁家好人家的孩子把自己家的祖坟烧着玩的。
因子虚理直气壮道:“没有,锦衣玉食,要去哪玩去哪玩。”
半裁叶:“那你怎么?”
因子虚道:“他们是无愧在下,但是他们并不是无愧于苍生,没有人比现在的我更清楚许家昧了国库里多少的银子。今天烧得若不是许家的祖坟,那在下是有什么资格烧别人家的?许家已经满门抄斩了,独留在下一个人苟活,这个祖坟也没有人来上香了,既如此,那留着它还有什么用?”
半裁叶:“那你可以去上坟啊。把祖坟烧了,你那些祖辈泉下有知,不得托梦扒了你一层皮?”
因子虚道:“我是个罪人。还有,在来凉都之前,在下一直在卖棺材,缺斤少两很多次了,亲身实验,在下并没有梦到鬼。”
半裁叶语塞:“……”
因老板的从业经验真是奇葩又有用,还有……卖棺材缺斤少两这件事情难道是可以拿出来炫耀的吗?
因子虚真诚道:“还有一个原因,我家的祖坟够大,烧起来比较壮观。”
半裁叶:“……”
“大孝子”驾到,通通闪开闭嘴!
劝说无用,半裁叶只好假笑着点了点头:“那就依你,日后反悔了可不许来冤枉。”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半裁叶把怀里的药包纸用小匕首划开,一点一点地倒进缺了一角的瓦制药罐里面,解释道:“因为你是被我塞到游神队伍里面的,所以你可能不知道,参与游神这件事情是要先向月神上香投掷圣杯请示神明的。没事,这件事情也不大,你的运气不会这么差的。”
因子虚:“……”
巧了,这件事情对因子虚来说简直就是要命,他的运气一向差得很离谱。
半裁叶给土灶里填了一把柴火,把因子虚的药炖上了,这才捡了摆在桌上的酒,向因子虚开朗地招了招手:“过来吧,带你去请示月神。”
因子虚可就一点儿不开朗了:“你说,以前有人能一直没掷到的吗?”
半裁叶此时还很天真:“怎么可能?可以投那么多次。”
两个人喋喋不休地来到了对门,在因子虚不解的眼神里,半裁叶伸出爪子扣了叩门,“硿硿硿”。
因子虚大骇,记起了之前于这户人家的怪老头那番并不和谐的谈话,他不由好奇,偏过身子于半裁叶嚼舌根:“这里面的老头是?”
那个把他的缉拿小像贴在门口辟邪的虾背老头到底何方神圣,为什么因子虚隐隐约约觉得他们见过?
而且,貌似对方对自己不太友好呀。
半裁叶解释道:“钱老以前可是站在迎神祭车上的悦神舞者,名满凉都,舞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当时名声在外。后来不知道做了什么,被仇家打断了脊梁,接骨头的时候接错了,从此背就拱了起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这两年,悦神舞者都是他挑选教导出来的,像你这样的要混到迎神队伍里面去,也要进了他的眼。”
因子虚心虚:“那在下应该是要亡了。”
半裁叶疑惑:“怎么会?我和钱老关系好。”
因子虚:“在下丑到人家了。”
不过,经半裁叶一提,因子虚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对钱老感到熟悉了,这中间又是一道孽缘。
当初,因子虚为了给喻白川打造一个足够唬人的身份,网罗了天下瞎眼算命和玄乎乎的老道士,一群人天天在许宅嘀嘀咕咕装神弄鬼跳大神,群魔乱舞场面诡异。
貌美如花的许沉今叼着一截梅枝,晃着腿欣赏这边老道与僧人齐飞,巫师和骗子相对的壮丽景象,时不时捧场地叫个好。
更有巫师跳到因子虚面前,眯起眼睛,眼皮抖呀抖呀抖呀抖,就像干眼症一样,玄乎乎道:“我看到大人你的身体有一只闪着金光的瑞兽,您有没有看到?”
“啊?”什么都没有看到的因子虚善解人意道:“看到了看到了,腹部被金光烫的暖融融的,就像可以生了一样。”
对面显然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许相会这么回答,难道……真的有?
于是,对方颤巍巍的手指着头顶的青天,声音好像一股强风刮倒了层层叠叠的山峦,慷慨激昂到了可以让耳膜爆破的程度,吓得因子虚一手护着脑袋,一手护着“传说”中长了一只金光闪闪瑞兽的腹部。
对方大声宣布:“那就是只有聪明人才可以看见的神兽啊!!!”
许沉今:“……”
真是越来越扯了!好喜欢,好欣赏。
一瞬间,群情激愤,无论道士还是和尚,老巫婆还是神算子……大家都开始激烈的鼓起掌来,欢呼许相真乃上天赐给天下的祥瑞,引领大家走向光明前程的神。
因子虚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别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对身旁还在大眼瞪小眼的喻白川道:“学会了吗只要像他们一样胡说八道。你离成功就不远了。”
这群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可都是因子虚千辛万苦为喻白川找来的“良师益友”啊。
在这一群“颠公颠婆”里面的正常人显眼得万众瞩目,是那么得与众不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气质闪闪发光,一下就引起了因子虚的注意。
“你们这就是不敬神明。”出声的人就是钱老。
他那时的身形还没有佝偻,可以看出岁数已经不年轻了,幸而身形挺直,骨肉亭匀。
许沉今悠悠眯眼,从碧绿冰凉的石阶上跳了下来,歪了歪脑袋:“什么是不敬神明?你说,你们现在为什么在这里?不就是因为没有银子吗?既然世有神明,为什么你这么落魄?”
他蹙眉,睫毛像两柄小扇子一样翩然,许沉今本来就面如敷玉,天生大慈大悲菩萨的模样,就是嘴贱,说话相当地不留情面,轻声一笑,相当恶劣:“你陪着你的神明不就好了,来本官这里干什么呢?”
钱老愤然:“在下是凉都的悦神舞者,你说让我来这里教导悦神舞的。”
因子虚愣了一下,把着碧绿玉柄折扇的手一顿,半展开的扇面落到了钱老颊边,扇子里画的是苍翠的墨竹,亭亭茂茂,就像因子虚陪着凸碧在凉都竹庐边栽下的那株湘妃竹,衬得钱老风韵犹存,唇红齿白。
许沉今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收回了自己放肆的手,乖顺垂眸:“来人,赐银,把他送回去。”
他身姿颀长,薄背细腰,背过身来手上折扇轻摇,意味深长道:“本官其实也愿意相信世有神明,但是……除了不敬神明,本官无路可走。”
当晚,许沉今就派人把钱老送了回出。
此情此景相叠,眼前一阵恍惚,因子虚情不自禁腿脚发软,心虚地捂着胸口,把头侧过去靠在半裁叶耳边道:“你告诉他我是许沉今了吗?”
半裁叶放低声音:“没啊,怎么了。”
因子虚嘴唇抖了抖,缩了缩脖子,做贼一样:“我之前把他扫地出门过一次。”
半裁叶的笑容一瞬间就凝固了,颤巍巍地竖起大拇指:“我的……乖乖。”
真的一点也不乖啊。
因子虚以前是如此恶劣的人啊,一点好事也不干,这树敌无数的造孽模样,怎么没把自己弄死呢?
“没事。”半裁叶压低声音:“我还拔过他胡子,装傻就好。”
因子虚干巴巴一笑:“……”
你也不惶多让啊。
半裁叶揣了揣袖子,吊儿郎当道:“况且他又不知道你是许沉今,你现在这打扮,谁也认不出。”
因子虚铿锵地点了点头:“在下觉得你讲得非常有道理!”
他对于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是很有自信的。
大逆不道的两个人挤在门框里挤眉弄眼,被突然打开的门吓了一跳。
门扇半开,屋内昏暗,虾背老头灰溜溜的眼睛从下到上觑了因子虚一眼,齿缝漏出一声轻笑。
门板上之前贴了揖拿图的位置上只落了一层凝固的米糊,门板贴着的手被扎得生疼。
因子虚讨好地笑了笑:“老先生。”
钱老只微微侧过身子,给他们留了一条窄窄的门缝,屋里边昏暗,灰朴朴的月神塑像的脸上虬结着好几条裂缝,扑通翅膀的灰蛾围着香炉盘桓。
“进来。”钱老没错开步子,又道了一句:“许相。”
气氛一下就变得沉寂,咚咚咚……因子虚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快速,钱老的眼神就像要把他的伪装通通扒开一样,高高在上地注视着因子虚这个不敢直视过去的懦夫。
“你……”因子虚条件反射般后背绷紧,油腻刘海下的眼神阴沉沉的,半步都没有往前迈,警觉地捏住了半裁叶的小臂,心里万马奔腾:不是,他是怎么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