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更半
夜越发的深了, 这座州城却越发的亮。
灯如游龙,在游行的人群中缓缓流动,哪怕在离祭典最远的西南角, 也可以感受到那边的气氛。
挂满红灯笼的三层小楼上, 高处的两个身影仿佛融入了夜的阴影里。
夜风吹过他们的衣角, 两双眼睛在面具后看着下方。
楼外来了一队车马, 护卫随行。
从上面下来了几个官员模样的人,一见面便互相地寒暄:“林大人。”“王大人。”
道貌岸然地相互拱手见过礼之后,他们才将目光投向了眼前的红袖招, 捋着胡子道:“没想到出了京城,在旧都之外, 还能有来红袖招体验一番温香软玉的机会。”
教坊司是官方的妓院, 大齐的官员可以直接进来,不用担心被弹劾。
红袖招是教坊司的延伸,明面上教坊司里的歌伎都只是献艺、陪饮, 不陪睡, 但红袖招不同, 它只是打着教坊司的幌子, 来的人对里面的姑娘什么都能做。
故此这些官员跟军队才能大摇大摆地进来,彼此对今夜要做什么都心知肚明。
就在这时, 长街尽头出现了骚动, 一支军队出现在了这条红灯昭昭的街上。
高处带着饕餮面具的身影忍不住微微向前探出了身, 又被身旁的人按了回去。
睚眦面具后面传出了少女的声音:“师叔不要轻举妄动。”
按住小师叔以后,陈松意也调转目光朝着下方看去。
只见这群军士身穿盔甲, 手持兵器, 步履整齐,一看就是守备军的精锐队伍, 看起来比樊骞手下的定州精锐还要锐意几分。
走在军队前面的是几个做着将领打扮、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
为首的那个年纪三十几岁,皮肤呈现出古铜颜色,却没有蓄须。
他帽檐底下突出的眉弓部分也是秃的,衬着那双瞳孔比一般人小,黑色部分远少于眼白的深陷眼瞳,让人感觉出一种不寒而栗的阴险城府来。
厢都指挥使,夏侯岐。
陈松意在面具后望着他,回想着他的所有信息。
他是两江总督桓瑾的心腹,是掌控着江南一带最强的一股兵力的将领。
官阶上夏侯岐虽然跟樊骞同级,但定州跟这里的级别不同。
——毕竟在大齐迁都之前,这里曾是离皇宫最近的地方,守备力量也最多、最是精锐。
夏侯岐所统领的兵马是樊骞的两倍之多,又背靠两江总督,装备之精良远胜定州军。
陈松意不免想起了有着一把长须的樊骞,心道:“如果是樊将军在这里,只怕眼红得要滴血。”
军队渐渐地近了,那些先来到了红袖招门外的朝廷命官此刻也在恭候。
等夏侯岐一到,他们就立刻堆起了笑脸,上前用比先前热情百万倍的姿态与他见礼。
夏侯琦居高临下的对他们拱手,虽然态度轻慢,但这些与他平级甚至高他两阶的官员脸上却不敢有丝毫不快的表情。
“总督大人说了,今日务必让诸位尽兴。”夏侯岐望着面前这一张张谄媚的面孔,皮笑肉不笑地道,“诸位大人一定要给面子。”
“自然,自然。”
“下官一定不负总督所望。”
“指挥使大人。”
在他们当中,一个不同的声音响起,夏侯岐目光一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见到是陆天衡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接触到自己的目光,这小子立刻在他脚边躬身跪下,当起了人凳,“卑职恭迎大人下马。”
夏侯岐眯起了眼睛,那张因为没有眉毛跟胡子显得格外渗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好。”
然后,他就抬脚踩在了陆天衡的背上,把他重重地踩下去。
陆天衡手臂一屈,忍住了一声闷哼,同时感觉到了从周围投来的轻蔑目光跟不屑笑声。
他没有在意,一直等到夏侯岐从马上下来,越过他朝着红袖招的大门走去,声音传来,说道:“伺候得好,你也一起进来吧。”
他这才应了一声“是”,从地上起了身,带着背心上夏侯岐踩出来的脚印跟上了他。
一部分甲士随着他们进去了,但更多的人留在了外面把守。
陈松意跟游天停在高处,在风中看着下方的守卫。
夏侯岐城府极深,行事又十分谨慎,便是在风月之地也不忘带着军队保护这些官员。
难怪颜清她们的计划不能成功。
两人从窗边退开,来到了另一边,从打开的门缝看着下方。
红袖招里,原本在一楼的中层军官都退到了一旁。
他们今日来本身就是来踩点清场跟暖场的。
不听教的都已经被打过锁回房间去了,不会让她出来扫兴。
包括颜清在内,红袖招的姑娘们更是都换了一身衣裙,精心打扮,在摇曳的烛光下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美人如花,令人心动。
哪怕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高级将领跟官员,在看到她们的时候也忍不住眼前一亮,心头火热起来。
红袖招的姑娘们以颜清为首,先对夏侯岐等人行礼,接着便站在这里接受这群人的审阅。
颜清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这群人身上扫过,在看到陆天衡跟在夏侯岐身后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又自然地移开。
“还愣着做什么?”夏侯岐向前走去,“还不快好好伺候几位大人?”
“是。”姑娘们娇声应道,随即便三三两两地迎向了在场的朝廷要员跟高级将领。
“林大人,真是好久不来看人家了,是不是已经将人家忘了?”
“这位大人没见过,一定就是指挥使大人提到过的盐运使朱大人了吧?”
“不错不错,正是本官,哈哈哈哈。”
虽然是第一次来,这位盐运使大人却是半点也不怯场,伸手就将两个依向自己的美人揽入了怀中。
他一边拥着这温香软玉,一边笑着对身旁的人道:“王大人果然没有说错,这里的姑娘真是个个都美丽动人,温柔解语。”
“哈哈哈,朱大人满意就好。”同样左拥右抱的王大人一抬手,道,“好戏还在后头,我们先过去吧,朱大人请。”
颜清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等其他人都跟着这些朝廷要员和军中将领进了围绕一楼的空地而设的包厢之后,才与身旁的四娘一同去了夏侯岐所在的包厢。
州城的另一边,祭典的烟火正要开始,当第一朵烟花绽开的时候,红袖招里的歌舞也开始了,一群衣着轻薄的花魁鱼贯而出,在一楼的台上献舞。
她们的举手抬足、一舞一动,都是叫教坊司出来的诱人姿态。
而她们身上的衣衫本就遮不住什么,舞动间露出的莹白肌肤更是让围坐的官员跟将领都两眼放光,开始兴奋。
这样的风情,在京城跟旧都如何能够看得到?
更让他们坐不住的是,在一舞之后,她们还伴随着舞曲从台上散开,来到了他们身边,媚态横生地端起了他们面前的酒杯,给他们劝酒。
第一次来的盐运使看着那柔荑端到自己面前来的酒杯,迷醉之中倒还有几分清醒。
与他同坐一室的王大人则已经就着舞姬的手喝下了一杯酒,对着他挤眉弄眼道:“这是好东西啊,朱大人快喝!”
他的话换来身旁女子的娇笑。
一只素手伸过来,也取了酒杯来灌他:“那大人多喝几杯。”
“好,好!哈哈哈哈哈——”
夏侯岐坐在座中,看着这些朝中要员在红袖招花魁的手下不停进酒,一个两个颧骨上都浮现出了红晕,而他军中的将领也是如此,只不过更加粗犷放纵,才喝了两杯就已经拽过了身旁的女子动起了手。
他的眼中浮现出不屑的笑容。
红袖招里的酒菜都放了助兴的药,不然这些大人都上了年纪,在这里怎么能尽兴得了?
看着一个个道貌岸然的朝廷命官三杯两盏下去,就立刻脱掉了伪君子的皮,跟他军中的将领一样开始当众宣淫,让整个场面都变得不堪入目起来,夏侯岐依旧维持着冷静的表情,面前的酒菜分毫未动,仿佛完全不受这场面的影响。
颜清陪坐在他身旁,看着这个厢都指挥使。
今日在场,其他人都不重要,唯有他是最令人忌惮的。
这是桓瑾手下最毒的一条蛇,一手炮制了如今的局面,将漕帮分舵的粮船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而且他手上还有兵权,不杀掉他、断了桓瑾的这条臂膀,今日这里的人就算全死了也没用。
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坐在夏侯岐另一侧的四娘已经端起了酒杯,向着他依偎过去,娇声问道:“大人怎么回回来都不喝酒?”
夏侯岐却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那端着酒的纤指僵住了。
她还从来没有在男人面前被无视得这样彻底过。
就在她不知是该贴上去还是把酒放下的时候,从旁伸过来一只手,把杯子从她手中接走了。
“夏侯大人。”
夏侯岐终于有了反应。
他的视线顺着颜清端酒的那只手移到了她脸上,见到那张艳若桃李却比冰雪更冷艳的面孔,见她眼中映出杯中摇晃的光影。
角落里的陆天衡看到颜清的动作,眼中顿时翻涌起了激烈的情绪。
他想上前按住她的手,却死死地克制住了自己,一步也没有动。
颜清慢条斯理地道:“来红袖招不就是为了饮酒作乐?大人回回都不饮不食,也不要姑娘们相陪,是不喜我们吗?”
身穿黄衣的四娘收回了手,松了一口气。
幸好二姐接腔了,不然她怕自己在夏侯岐的威压之下会承受不住,露出什么破绽来。
夏侯岐垂下目光,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酒杯,用容易让人想起毒蛇吐信的阴冷粘腻的声音说道:“想毒死我?”
颜清拿着酒杯的手颤都没有颤,冷淡地道:“怎么会呢?”
红袖招里所有的酒水跟饮食都是他让人去办的,呈上来之前还验过毒,又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倒入杯中,她们怎么有机会下毒?
夏侯岐也知道这一点。
但此人的心思缜密,城府如此深沉,哪怕这都是他让人亲自办的,他也不会就这样放松。
颜清于是收回了手,对着他说道:“那我先饮为敬。”
说完,她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在夏侯岐的注视下再连饮两杯,将空了的杯子展示给他看,最后再同杯同壶地斟了酒,递到他面前。
周围靡乱的声响中,两人的目光静静对峙。
过了片刻,夏侯岐终于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把人拖了过来。
角落里站着的陆天衡忍不住脚步一动,换来夏侯岐回头随意地看了他一眼。
陆天衡立刻定住了身形,感到一阵畏惧跟屈辱交织的感觉降临在身上。
颜清跌坐过来,发间簪着的珠花摇晃不止。
夏侯岐的手如同钢铁一样禁锢着她,让她手中的酒都洒了半杯出去。
夏侯岐收回目光,再看向怀中的美人。
这一次,他脸上那种轻蔑的清醒褪去了,低头就着她的手,饮下了这半杯酒。
在他饮下这杯酒的时候,空气中飘荡的舞乐已经停了。
小楼中二三层的灯火全部暗下,只剩下一楼的台前还有着光芒。
空气里响起了哭声,那群被劫掠来的少女不知从何处被推了上来,一个个都害怕地看着楼中淫.靡的一幕,瑟缩在一起。
场中的朝廷要员跟高级将领饮下去的酒药性已经全部上来了,他们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台上这些未经人事的、一个个如同受惊的小动物的少女,眼中露出了光芒。
夏侯岐放开了颜清的手,一把把人甩到一旁。
颜清手里的酒杯被甩了出去,落在陆天衡的脚边,砸成了碎片。
肤色古铜、因为缺乏了毛发而面容略显诡异的夏侯岐起了身,走到包厢边缘,拍了拍手。
啪啪几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随着他的动作,有甲士端着托盘,上面放着面具,送到各个包厢里,放在这些放浪形骸的官员面前。
“诸位。”
夏侯岐指着台上这些少女,对着众人道,“今日城中祭典,祭祀水上神明,我们这里也该举办一场祭典,台上这些就是献给水神的祭品,而在这条运河之上,诸位就是神。”
他的话落在一众官员的耳中,令他们原本就被药性催动得厉害的气血越发地翻涌起来。
他们看向桌上的面具,呼吸急促。水神凶兽,只要戴上这层面具,他们就可以彻底脱下文明的外衣,冲上去享受这群纯洁的祭品。
“纯洁的处子是最神圣的祭品,不是红袖招里这群残花败柳可以比得上的。”
夏侯岐说着,目光在台上跟这些红袖招的女子身上扫过。
看到那群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命运的少女颤抖痛哭,看到这群从原本的纯洁祭品变成残花败柳的高级妓.女脸色煞白,他发出了笑声,“今夜,享受吧!”
说完,他转身向着包厢里面走,身后瞬间惊叫声四起。
那些戴上了面具、抛下了身边的女子、成群结队朝着台上扑来的高官将领发出狞笑,原本守卫在他们身旁的甲士也全都戴上了面具变成了帮凶,帮着他们抓住目标,等待紧随其后也加入这场盛宴。
打翻的灯火、狰狞的笑声、晃动的面具……
红袖招里每一个姑娘的噩梦都再一次浮现在她们眼前。
也是在这里,也是这些面具、这些恶鬼把她们撕碎,哪怕她们再想令自己坚强镇定,也依旧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颜清也不例外。
她深陷在痛苦的回忆里不能自拔,就看到一双军靴出现在视野里,然后被人从地上一扯,扯到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了来人的脸上,看到把自己拉起来的人是夏侯岐。
此刻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他看颜清不再像是看一件死物,而像是一个男人在看女人、一个猎手在看猎物。
颜清在背后一寒之时,也感到有些意外。
她本来以为面前这个男人不受引诱,最是难杀,却不知为何今日他会转性。
正在她思索的时候,夏侯岐拿出了一副面具,戴在了脸上。
“还记得这个吗?”
一看到这张面具,颜清的脑海中就像炸开了一声惊雷。
自己被糟蹋、被拉下地狱的那一天,第一个撕碎她的就是戴着这张面具的人。
“是你……”
她的眼中瞬间被仇恨盈满,双目殷红如血。
夏侯岐将面具拿下,脸上满是扭曲的笑容。
他将想要反抗的颜清禁锢在怀中,又看向了站在原地、满脸不敢置信的陆天衡。
“这小子为了让你活下来,愿意跪在我面前像一条狗一样舔我的鞋,很有意思,而我看着你在这里挣扎,想要杀我又不敢,也很有意思。”
他说完狰狞地笑着,捏住颜清的下巴就亲。
“大人!”陆天衡瞠目欲裂,“大人不要!你答应过我的——”
噩梦重现,颜清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被夏侯岐的气势所笼罩,她完全想不起其他,慌不择路拔下了金钗就要往他心口刺,然而却被制住。
夏侯岐只是随手一捏她的手腕,颜清就悲鸣一声,手中的金钗落下。
然后她面前这个恶鬼满意地看了她片刻,又嚣张地亲了下来。
整个红袖招顷刻沦为炼狱,鬼神乱舞,本来只是守在一旁的甲士也开始上手了。
台上的祭品不是人人能动,可是这些瘫在地上的红袖招头牌花魁,平日里他们接触不到,现在都落到了他们手里,可以随意逞凶。
——什么头牌、什么只陪高官,到了现在不过也就是残破的祭品罢了。
“大人!夏侯大人!”
在包厢里的几个甲士狞笑着按住四娘,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时,陆天衡冲到了夏侯岐面前。
他跪下抱住他的腿,恳求道,“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师妹!求求你,你答应过我的!”
为了向上爬,他叛逃了漕帮,他做了那么多事,牺牲了亲人朋友,但他没有想过要牺牲自己心爱的女人!
“滚开!”
可是夏侯岐却没有听他的话,一脚踹过来,就把他整个人踢飞了出去。
陆天衡砸在墙上又落下来,吐出一口鲜血,胸口一阵剧痛。
他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燃起了充满凶性的火焰。
这一刻,他不再想什么荣华富贵,他只想杀了这个男人!
夏侯岐触到了他的目光,只觉得越发的兴奋。
他就喜欢这样的眼神,就喜欢当着这样的人的面占有他的女人。
“很好,恨我,继续恨我。”
他兴奋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再次低头向颜清亲去,下一瞬却闷哼一声,直起了身,唇上鲜血直流。
颜清喘着气,死死盯着他,嘴角同样沾着血。
“贱人……”夏侯岐瞪着她,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更加兴奋了,他一把将颜清掼到地上,“就是这样的眼神,看我,继续看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宽腰解带,那样邪狞的表情令颜清作呕,又颤抖不停。
就在他要扑上来的时候,那些下场追逐的朝廷要员跟高级将领都突然僵住了。
在被他们撕碎了衣服、准备逞凶的“祭品”面前,这些人一个个捂住了脖子,直挺挺地往前扑倒。
看着朝自己扑下来的恶鬼,少女们发出了尖叫,而那些原本按住她们的甲士也松了手,去扶住这些突然倒下来的高官跟将领。
“大人!”
“大人怎么了?!”
他们掌下的躯体不停地抽搐。
因为戴着面具,所以这些甲士看不到他们的脸。
等到把面具摘下之后,他们才看到这些官员跟将领正在口吐黑血,气息迅速衰弱,很快就不行了。
这一惊变让下场来陪他们追逐的甲士都拔出了刀:“有人下毒!”
夏侯岐也一下子沉下了脸,转头看向被自己掼在地上的颜清:“你下了毒?”
那些毒发的人已经没救了。
夏侯岐神色阴狠,开始迅速地思考这些毒是怎么下的——食物和酒水送上来之前他的人都验过,这些女人也没问题……
颜清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看着他难看的脸色,她一改先前的崩溃颤抖,坐起了身,“想不出来是吗?你是不是也感到痛了?”
被她一说,夏侯岐就感到从自己的胸腹间涌现出一股剧痛。
他抬手按住了腹部,又抬头充满煞气地看向了颜清,看到她唇边还染着自己的血:“你们——”
“动手!”
颜清一声厉喝,手中已经摸到了藏在桌下的匕首一跃而起,朝着毒发的夏侯岐刺去。
红袖招的其他姑娘们也全都伸手,从一早安排好藏有武器的地方摸出了匕首,在那些甲士有所反应之前,就刺向了前一刻还在她们身上逞凶的人!
夜空中烟花绽放,整个州城都像在被震得微微摇晃。
这里的女子也在爆发着她们的仇怨,爆发着她们最后的力量,拼尽性命来制造一场动荡。
毒自然是下在了酒水跟饭菜里的。
不过那只是一半,用银针探也好,用活物去试也好,都查不出。
唯有与她们身上的另一半毒结合在一起,才会变成剧毒。
只有在进食喝酒之后,品尝过她们的身体发肤,才会中毒。
这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官员跟将领,只要有一个没碰到她们,都不会死。
可结局是他们全死了。
颜清拼尽全力,一匕首刺出去,只刮坏了夏侯岐的衣服。
他就只喝了那半杯酒,合成的毒剂量不够,不能立刻要了他的命。
夏侯岐气急败坏。
他往后一退,立刻对着其他将士下令道:“杀光她们!”
那些被劫掠来送到这里、衣不蔽体的少女们看着这一场异变,已经完全吓呆了。
先前那些被欺凌的女子反过来开始杀人,加害者全成了她们刀下亡魂。
她们一个个脸上身上都溅了血,在那些甲士的刀朝她们劈过来的时候,也都没有一人后退,一个个举着匕首状若疯癫地要跟他们拼命。
包厢里,在几把刀要砍向颜清的时候,陆天衡从角落里爬了起来,一下子撞向了他们。
而那些甲士动刀、刀刃要接触到这些红袖招的女子身上时,就听到背后传来风声,接着脖子上一痛,手上的刀也跟着一顿。
死里逃生,这些红袖招的姑娘才从癫狂中稍稍恢复,脸色煞白地看着这些围住她们的将士伸手摸向了后颈。
在他们后颈的哑门穴上插着一根针,针上还连着丝线。
丝线从他们的指缝间向着台中牵去,落在一个戴着睚眦面具的人手中。
这个身形看上去像是少年的人穿着黑色的戏服,站在红袖招里,被满地的尸体、甲士和惊慌的少女衬托得越发诡异。
在他身旁还有个比他高一些、带着饕餮面具的人,同样穿着戏服,他们看起来不像该出现在这里,更像该出现在城的另一边游行的人群里。
绣花针没入颈后,从针尾的丝线凝出一滴一滴的血。
在血珠落地的时候,这些甲士也全都倒地,发出重响。
见状,这些差点被他们杀死的红袖招姑娘们立刻发了狠,举起手中的匕首就朝着这些人的脖颈后心刺去——
“死!去死!”
“死死死!”
腹中剧痛的夏侯岐看着这一幕,瞳孔猛地收缩。
他立刻抬手发出了哨音,召唤外面的军队。
哨音响彻红袖招。
外面把守的军队从烟花绽放的巨大声响中听到了这尖锐的声音,立刻意识到里面有变:“进去!”
在他们破门而入的瞬间,那个带着饕餮面具的人动了。
他的身影如同惊雷一闪,瞬间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刀,冲到他们面前。
冲在最前面的甲士眼里印出那张饕餮面具,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惊艳刀光就撕破了一切。
无处可逃,没有任何躲避的余裕,锋利的刀气迎面斩出,将排成两列冲进来的军队斩成了四半!
血肉横飞!
被劈成两半的尸体跟残肢掀飞出去,大门瞬间清空!
大量的血液喷洒而出,在红袖招的台阶上铺出了一条血路,一路飞溅到外面。
被陈松意阻止了几次、怒气值已经积攒到了极点的游天此刻一出手,就暴戾无比。
外面哪怕没有被刀气波及的人,也都见到了两队同袍瞬间死在这招下的惨状。
他们脸上身上飞溅到了温热的鲜血,个个都变成了木雕泥塑。
那个守在门口杀神正在面具后注视着他们。
这令他们脸色苍白如纸,双腿发软,连手中的兵器都要拿不动了。
楼内,夏侯岐彻底失语。
不是人,这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根本不是人!
——就像他们脸上戴着的面具一样,他们是凶兽、是杀神!
二合一
夏侯岐死死地瞪着他们, 将手指放入口中。
尖锐的哨声再一次响起,比起之前还要急促。
“过去!”
他声嘶力竭地命令楼里还活着的甲士,催促道, “还愣着做什么?过去杀了他!”
连通包厢里还活着的几个甲士在内, 都在面部肌肉一阵抽搐后拔出了刀, 怒吼着朝台上这个戴着睚眦面具的诡异身影杀去。
陈松意脚下一挑, 将一把刀挑了起来。
刀身反射着打翻的烛火翻旋而起。
她的手一握住刀,身形就化作离弦之箭,朝着这些攻过来的人袭去!
游天站在门边回头, 只见刀光绚烂,少女的身影如同黑色的蝴蝶, 带着死亡的气息穿行在这些高大的甲士之中。
所过之处, 头颅横飞!
鲜血溅到了她的面具上,比起先前她用飞针夺命的时候,多了大开大合的凌厉, 少了几分诡异。
——她说得没错, 她果然是用刀的。
这冰冷的刀光跟狰狞的面具落在夏侯岐眼中, 犹如从地狱里爬上来要向他索命的勾魂使者。
睚眦每杀一人, 就离他更近一步,这种死亡迫近的感觉令他背脊发寒。
他倚靠在墙上, 被胸腹间那股愈演愈烈的剧痛折磨得提不起力气。
如果再在这里坐以待毙, 自己肯定会死在这人手上。
他不能死。
一旦他这个厢都指挥使死在红袖招, 总督大人在江南的一切布置就会被曝光。
就在死神的刀又收割了一人性命,让剩下的甲士投鼠忌器, 只敢在台下游走, 不敢向前时,那些用匕首杀死了被击倒的甲士、杀死了这些曾经撕裂她们的恶鬼的姑娘们忽然浑身一颤。
紧接着, 她们就一个接一个地捂着小腹、捂着喉咙,抽搐着倒下,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液。
守在门边的游天见状,身影瞬间消失,来到了最近的一个姑娘面前。
他把她扶起,伸手搭上了她的脉。
“不用……不用管我……”
那被他扶起的姑娘发鬓散乱,脸上溅着血,映衬着惨白的脸,有着诡异的美丽。
她待在“饕餮”的臂弯里,看着这张让夏侯岐跟他的军队都胆寒的面具,却感到了久违的温暖跟温柔,面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那毒一半下在酒水跟菜肴里,另一半下在她们的身体上,早伴随着她们的呼吸进入了体内。
那些酒水她们也喝了,剧毒的发作不过会更迟一些。
在她们今日的复仇计划里,早就为自己安排了死亡,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人会来救她们。
游天看到她眼里流出眼泪,努力地张着嘴,对自己说,“我很开心……谢谢……”
他的手指僵住了。
在众人眼中能够跟阎王抢人的神医,就这样抱着她,看着她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散。
而原本由他守住的门口,那些甲士冲了进来。
一见到自己的人,依靠在墙上的夏侯岐立刻露出了狰狞神色:“杀!把这里的人都杀光!”
如果饕餮一直守在门口,他的军队进不来,那他可能束手无策,只能等到睚眦杀到自己面前。
可是战场一换到楼里,这些愚蠢的家伙投鼠忌器,要顾着那些祭品的性命,就再不能用刚刚那样的杀招。
“哈哈哈……哈哈哈!”
夏侯岐的嘴角溢出血沫,在自己的军队应声动手、一刀捅向地上那些还没断气的贱人时,一边大笑,一边撑着墙站起了身。
“不——!!!”
包厢里,颜清瞠目欲裂。
她向着外面爬去,眼泪夺眶而出,仓皇地砸在她的手背上。
那些躺在地上,还未断气的姑娘们看着砍向自己的刀,只恨没有力气再拼杀。
然而随着“铛铛铛”数声响,那些砍向她们的刀却全都被弹开,随之是无数声惨叫。
被弹飞的刀插在柱子上摇晃不已,冲在最前面的甲士手掌齐根而断,掉落在地上的断手还在动。
再一抬头,映入眼中的又是那张饕餮面具。
那狰狞的纹路,还有面具后那双如同恶鬼的眼睛,以及断手处传来的痛楚,都叫他们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见他们竟然被震退,夏侯岐顿时怒吼起来:“谁敢临阵脱逃?杀无赦!”
他说着,转头看到睚眦解决掉了最后一个对手,握着刀的手在不住地颤抖,顿时一喜!
“他力尽了!”
那些被饕餮再次震慑住的甲士就听他叫道,“台上这个力尽了!给我杀了他!”
门口的甲士都下意识地看向了台上。
只见睚眦的手背上正有血流下来,流向刀把,流向指缝。
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两个人武力不是对等的,戴着睚眦面具的那个更弱,可以被杀死。
只要制服了睚眦,饕餮就只能任他们摆布!
一时间,他们心中再次生出了血气,眼中露出了凶光。
陈松意站在原地,跟满脸绝望的颜清目光相接。
然后,她又越过了她,看向夏侯岐,开口说了两个字:“扎我。”
游天霍地看向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陈松意冷冷地盯着夏侯岐,充满了必杀的狠厉跟决心,又说了一遍,“扎我。”
除了游天,谁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的真气量不足是她的短板,但是有小师叔的金针刺激,就可以短时间提升境界。
但游天创造出这个方法,不是让她在扎上金针之后,去生死之间搏杀的。
哪怕在他最疯狂最莽撞的设想里,也没有这一项。
金针刺体的巨大痛苦,可以让人爆发出更大的力量。
可是没人会这样去做!
陈松意不在意这些,夏侯岐今日必须死。
在生死之间去突破自己的极限,反而成了次要目标。
当她从颜清口中听说这个计划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们没有存着活下来的心。
这朵从黑暗里长出的复仇之花,得不到养分,唯有用她们的血来浇灌。
既然如此,她们就不该独自上路。
奈河带走她们的生命时,也需要有人奉上祭品。
这祭品,唯有夏侯岐的头颅才够分量。
唯有他死了,这场黑暗的棋局才会被真正掀翻。
夏侯岐眼角抽搐。
他不知道睚眦打算做什么,可他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
——要阻止他,不管他要做什么,都一定要阻止他!
“杀了他!”
他一边厉声道,一边跌跌撞撞地朝颜清冲去。
“杀啊啊啊——!!!”
冲进来的甲士不再后退,他们举起了刀,发起了冲锋。
他们没有再管地上那些挣扎着要伸手,用最后的力气拦住他们的红袖招姑娘,也没有管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祭品少女们,一部分扑向了饕餮,一部分扑向了睚眦。
然而,游天的出手比他们更快。
一旦做出决断,他手中的十数枚金针就脱手而出,刺向了陈松意的手臂、腿跟丹田。
这些金针带着他精纯磅礴的真气,深深地打入她的穴位。
入体的真气化作洪流,冲开了她的经脉,强行开了前三门。
陈松意被这十数枚金针打得退了一步,整个人顿时被如焚如灼的痛苦所淹没。
她在面具后额角跟脖颈都青筋暴起。
在第二世,她的爹就曾经说过,如果有一支军队,全部由修行到第三层的将士组成,他能带着他们所向披靡。
这意味着修习《八门真气》修到第三层,就会跟普通人拉开差距。
无论力量也好,身体素质也好,都有质的蜕变。
在被外力强行带入蜕变的巨大痛苦中,少女的身体颤抖,流出的汗转瞬间就湿透了衣背。
越是痛,就意味着提升越多;越是痛,她体内的真气运转就越是快。
旁人获得力量,还需要在痛苦中来适应。
可是她曾经到过第八层,现在这些力量,不过是重新回到了她身体里!
夏侯岐只看到在睚眦的身体停止颤抖的瞬间,他整个人就化作了一道残影。
时间仿佛都变慢了,那些突破了游天的封锁来到台下的甲士,只感到眼前再次亮起了一道摧枯拉朽的刀光。
然后,他们眼前的视野就急剧变化,从睚眦变成了天花板,又再变成了自己的后背跟地面。
七八颗头颅高高地抛起,顺着抛洒的血线落在地上,滚动着撞在一起。
“啊啊啊——!”
看着滚到脚边的人头,躲在角落里的少女发出尖叫。
而这一切声音,陈松意都听不到了。
在她眼中只剩下与自己距离急剧拉近的夏侯岐,看到那张阴险的脸上凝聚出孤注一掷的狠意。
夏侯岐放弃了去抓颜清。
在气息极速提升、仿佛瞬间翻了几个境界的睚眦一刀朝自己砍来的时候,他抬手接了对方一招。
出自军中的制式长刀跟他方才悄无声息地戴上的鹰爪相接,摩擦间发出刺耳的声音跟火花。
只是这一招,夏侯岐就雪上加霜地吐了一口血,急剧后退,眼中闪过惊惧——
这个状态的睚眦太强了!
他就犹如一头凶兽,仿佛张口要从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哪怕是自己没有受伤,对上现在这个状态的他也没有胜算。
何况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更加不像人的饕餮。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夏侯岐一路退到墙边,一脚抵住了后墙才终于停下,又是一口血吐出。
陈松意抵着他,两人僵持的手臂都在颤抖。
看着把自己逼到这里的睚眦,夏侯岐也察觉到了这样极速提升实力,对他不是没有影响的。
相同频率的颤抖,说明他也在忍受着极端的痛楚。
这痛楚激发了他的力量,也影响了他出招变招。
在不断传来的厮杀声中,夏侯岐眼神一凌厉,怒吼一声,把面前压住自己的刀一把挥开,然后就地一滚,再次袭向了颜清!
陈松意瞳孔一收缩,被充盈全身的痛楚影响,动作慢了一分,没能追上他。
眼看着那闪着寒光的鹰爪要抓住颜清的肩,再次刺破她刺青掩盖下伤过的位置,陆天衡想也不想就扑了过来。
夏侯岐怒道:“滚开!”
只听“嗤”的一声,尖锐的鹰爪穿透了陆天衡的胸膛,也阻住了去势。
陆天衡两眼圆睁,嘴角迅速地涌出鲜血。
颜清一回头,就看到那曾经钉在自己肩上的鹰爪从陆天衡的后心穿透而出。
而在她的视野里,睚眦面具极速放大,从后方追来的陈松意一掌打在了夏侯岐背上。
“噗——”
她控制不住的力道打得他整个背脊凹陷下去,“噗”的喷出一口血。
这血染红了陆天衡的脸,也溅到了颜清身上。
随后包厢里刀光一闪,陈松意的右手手起刀落,一刀割下了夏侯岐的头。
这颗头颅飞了起来,滚落到地上,两只眼睛仍旧像毒蛇一样,死不瞑目地瞪着他们。
一切似乎在瞬间归于沉寂。
陆天衡口中溢出大量的鲜血,维持着挡在颜清身前、被夏侯岐的手穿透胸膛的姿势,目光开始涣散。
陈松意手中的刀也抵在了地上。
她半跪于地,在金针刺体又强行爆发的痛苦中喘息着,被束住的胸口如风箱起伏。
过了许久,她才抬头看向颜清。
看到仇人跟爱人同时死在眼前,颜清的目光像是凝住了。
她既像是在看着眼前戴着面具的少女,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看。
直到陈松意的声音响起,才让她回神。
“对不起……”
她听见戴着面具的少女用发颤的声音对自己说,“我没能来得更早……没能救下你。”
在那副睚眦面具后,少女的痛苦是如此的深重。
这痛苦像是不止来自她的身体,也来自她的心灵。
在看着父母兄弟、楼中姐妹一个个死去,甚至连承受了她所有爱与恨的陆天衡都挡在她面前,为了救她而身死以后,颜清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人为自己而痛苦流泪了。
可是这个比她还小几岁的少女,却为她而痛苦。
她嘴角染血,对着陈松意露出了一个轻到像是虚幻的笑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戴着面具的少女身体一颤。
颜清伸出了手,擦去了她面具上犹如血泪的一道痕迹,“你帮我杀死了仇人,还让我们知道了有人在意我们,这世间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了。”
颜清不知道自己的话对陈松意来说意味着什么。
从她回到这个时空以来,她就一直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担,在拼了命地向前奔跑。
因为有很多事情她该去改变,有很多人她该去拯救,但往往不是所有人她都能救回来。
就像今日这座小楼里这些姑娘。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颜清积攒起了力气,从地上起了身,又过来扶陈松意。
事情还没结束,她们不能待在这里。
在夏侯岐无头的尸体前,两人相互支撑着站在一起,看向楼中。
那些甲士已经被戴着饕餮面具的游天杀得差不多了,尸体堆积在门口,堆成了一座小山。
楼里还活着的除了在负隅顽抗的几人,就只剩下那些躲在角落的少女们。
在这个地方受尽了屈辱磨难的红袖招姑娘们,已经在最后一场战斗之后,都停止了呼吸。
颜清的目光在那些哭泣的少女脸上扫过,在她们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她压下了涌到喉头的腥甜,对陈松意说:“我会送她们从暗道离开,还有这两年我搜集夏侯岐他们的罪状,我也会派可靠的人送出去。”
“拿着这个。”
身旁的少女递出了一个锦囊,她的手颤抖着,锦囊上也染了血。
颜清伸手来接,听她低声道,“让你的人拿着它去京城,把那些罪状跟它一起,交到兵部尚书付鼎臣付大人手里。他会来给你们翻案,给你们洗刷冤屈,来这里掀翻一切,让所有人看到。”
颜清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兵部尚书付鼎臣,她听过这个名字,传闻他为官清廉,刚正不阿,是个好官。
拿着这个锦囊,她又想起了自己一家十三口是怎么被冤枉,怎么被处死的,想起自己经受的那些折磨,还有残破地苟活下来的痛苦,在这一刻,所有的坚持似乎都有了意义。
“是付大人的话……”颜清的眼前模糊起来,眼泪坠在锦囊上,把纹样沾湿,“我信他一定会给我们清白,给我们公正的。”
陈松意最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脱离了颜清的搀扶,走到一旁,伸手抓起了夏侯岐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接着,她走出了包厢,提气喊道:“夏侯岐已枭首!”
这一刻,不管是聚在一起发抖的少女也好,还在负隅顽抗的甲士也好,都看向了她,看向她手中那颗残留着惊恐的头颅。
场面安静了一瞬,然后那些甲士手里的兵器就纷纷掉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游天身形一闪,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就欺身而上,一掌一个把他们击飞出去,撞在墙上,昏死过去。
然后,他就闪身来到了陈松意面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头颅。
不等她说什么,他就起出了落在她身上各大要穴的金针。
几乎是立刻,陈松意身上的力气就被抽空了。
她整个人虚弱得站不住,面具后的脸也变得苍白如纸。
游天一把揽住了她,让她靠着自己,随后看向颜清。
颜清对他点头:“这里有我,你们快走吧。”
游天也不废话:“照原计划,我们出去把人引开,给你争取时间。”
说完,他就一掌轰破了门窗,带着陈松意破窗而出。
带着硝烟的晚风迎面扑来。
风驰电掣的飞驰中,游天抿着唇,听见身旁响起某个莽撞至极的师侄虚弱的声音:“跑慢些,小师叔,往游行祭典的方向走……逃出去的人已经去搬救兵了,我们等等他们。”
“闭嘴!”游天本来被气得不想说话,但还是放慢了速度,一手抵着她的后心,输入了真气去护住她的心脉,理顺她身体里狂暴的真气。
小师叔凶起来,很有当长辈的威仪。
陈松意被他拎着,在面具后老实地闭嘴了。
在红袖招里面打起来以后,小师叔惊天动地的两刀,吓得外围的甲士骑上了马,飞快去搬救兵,这整条街上的行人也都散开了。
他们正走到先前吃馄饨的地方,馄饨摊档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游天揽着她,支撑着她身体的重量,一边放慢速度等那些追兵来,一边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早有预谋?”
“预谋什么?”陈松意闷咳了两声。
“预谋让我扎你!”
游天走着走着,爆发了,“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就算没有任何外部影响,只是用金针刺激你开门,都有可能会变成废人,你——”
“不会的。”陈松意说,跟小师叔的这点身高差正好让她靠着他,“不是有师叔你在吗?而且我的运气好,不会有事的。”
游天瞪她,只想松手把人直接扔到街上不管了。
——看你运气好不好!
就在这时,前来救援的州府军终于姗姗来迟。
前方带路的甲士一看到大摇大摆的走在路上的两人,立刻指着他们道:“就是他们!”
等看清戴着饕餮面具的那人手上拎着的头颅,这个将士瞬时惨叫一声,“他手里是指挥使大人!他手里拿的是指挥使大人的头!”
一听到这话,几位前来救援的中层将领脸色都变了。
游天在面具后瞥了他们一眼,招摇过市地一晃夏侯岐的头,把跟莽撞无比、肆意妄为的后辈计较的事先放到了一旁。
陈松意只感到他揽稳了自己,随后一个急转就进了巷子。
一手带人,一手提头,游天.朝着游行祭典的方向飞奔。
“追!”
如计划中的一样,这群军队见到歹人手上最高长官的头颅,完全顾不上其他,全部朝着游天跟陈松意离开的方向追去。
红袖招里,满地的尸体仍旧留在原位。
那些少女全都被安排着由小楼后面的排水暗道离开了。
那个被锁起来的蓝衣女子逃过了一劫,在楼上房间听见了下面厮杀的全过程。
颜清把她放了出来,让她跟那些少女一起走。
“活着出去。”
“你若愿意,就活着做个证人,不愿意的话,就隐姓埋名活下去。”
对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跟着她安排好的人从水路暗道走了。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颜清才转身,一个人回到了这个污秽的大厅里。
她一边走,一边有黑色的血滴到身前,滴到脚面上。
……
城中,又一轮新的烟花绽放。
祭典游行的人群密集地狂欢,完全不受另一边那场厮杀的影响。
军队追着两人过来。
一来就看到他们两个融入了人群当中,犹如两滴水归入了海里。
这里到处都是戴面具的人!
移动的人群中,随处可见穿着戏服、表演傩戏的队伍。
那些狰狞的面具,那些在火光下犹如复生的鬼神,还有各种唱腔跟诡异的笑声,充斥着他们的视野跟大脑。
“人呢?”
“他们人呢?!”
军队混入游行的队伍当中,也像不同颜色的水流被冲散,找不到目标,又好像到处都是目标。
一个喷火跳大神的在面前晃过,火焰喷射过来,就叫几个中层将领出了洋相,吓得刷的一下就拔出了刀。
定了定神以后,其中一人才气急败坏地道:“给我抓!抓戴着麒麟面具的!”
“还有戴饕餮面具的!”
前往军营搬救兵的甲士纠正道:“是睚眦跟饕餮……”
底下的将士开始四处抓人,人群中不时就会有人高声喊道:“这里有个饕餮!”
“这里有个睚眦!”
“这里又有一个!”
陈松意买的两个面具,在今年祭典上都卖得很好,这些将士到处抓人,一眨眼就抓回来十几个,面具一揭,底下全是不明所以的普通百姓。
几个中层将领气疯了,正在着急上火,一转头又听见高处有人在喊道:“着火了,着火了!西南角着火了!”
西南角?
他们对视一眼——那里不就是红袖招?
……
红袖招,火光冲天。
颜清的一把火,加上洒在尸体上的火油,让整座木质结构的三层小楼都迅速的燃烧起来,照亮了黑夜一角。
小楼里,死去的恶鬼都死了,被甩到墙上昏死过去的,也很快会被烧死。
焚烧的烈火中,颜清又回到了陆天衡死的地方。
他的尸体仍旧在那里,跟夏侯岐没有头的尸体相对而跪。
颜清回到他面前,脸色苍白如雪。
从她的口鼻处不断有黑色的血滴落。
她没有在意,而是打开了他的手,将那把磕掉了宝石的梳子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他们定亲,他送她的就是一把梳子。
“这个给你,你我这辈子就算两清了。”
大火烧断了横梁。
燃烧的横梁砸了下来,掩去了她的身影。
深黑的水面上倒映着火光。
就让这火,还予她们圣洁,烧去污秽的一切。
一更半
州城一夜一口气死了三个朝廷要员, 从厢都指挥使到高级将领全军覆没,祭典也变成一片混乱。
然而,军队在城中搜寻了一夜, 却没有抓到凶手。
红袖招被烧成了废墟, 只剩下一副焦黑的框架, 里面更是连尸体都烧没了。
从水路暗道被救出去的少女们则被化整为零, 在这个混乱的祭典之夜里散落到了许多家户。
她们被改头换面,隐藏了起来。
就如水上涟漪,风过之后, 便不剩半点痕迹。
在抓了无数戴饕餮跟睚眦面具的人,把整个州府搞得哭声四起以后, 这群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的军队终于找到了他们指挥使的头。
在长街尽头的门坊上, 夏侯岐的头跟红色的灯笼挂在一起,在风中明晃晃地晃动。
他们搭了梯子上去拿的时候,这位厢都指挥使的眼睛依然没有闭上, 仿佛在怒视他们。
旧都。
两江总督署。
这颗头现在被摆在了一张白色的布上, 底下是守备军凭借夏侯岐的武器——那枚没有在烈火中被融掉的鹰爪认出来的骨灰。
捡骨的人原本想让这位都指挥使大人的遗体完整一些、好看一些。
但是, 浇了火油的尸体被烧得只剩骨灰, 连块大一点的骨头都捡不出来,只好放弃了重新给他拼出一具遗骸的想法。
白布上, 骨肉饱满的头颅仍旧残留着死亡的那一刻的惊恐跟愤怒。
同被烧得焦黑的骨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颗头颅前, 一个穿着绣有仙鹤的红色补服的男人转过了身。
他四十来岁, 身材高大,虬结的肌肉撑起官袍, 看上去不像是个文官, 更像是个武将。
两江总督,封疆大吏, 战功无数。
这些都是桓瑾给人的印象。
而他本人剑眉浓黑,斜飞入鬓,络腮胡一路连到鬓角,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头狮子。
他看了这颗头颅片刻,重重一掌拍在旁边的桌子上,桌子应声而碎。
跪在地上的一文一武两名官员顿时哆嗦了一下,更深地低下了头。
桓瑾看着他们,缓缓地收回了手:“一府文武中最高的官员,再加上盐运使,一晚上全死了。”
夏侯岐起码还剩个头。
其他人却是被直接烧成了灰,连尸骨都辨认不出来。
“一晚上,一晚上时间,竟没一个人来向我通报。”
这个像发怒的雄狮一样的男人,声音也低沉如狮子咆哮,“等人跑了你们才来告诉我,朝廷养你们做什么?!”
跪在地上的两人心中发苦。
正像总督说的,他们一个州府的最高要员无论文武,都被一锅端了。
剩下的人群龙无首,自然没有办法高效行动。
而且这些人还互相推诿,不敢来见总督。
他们两个在州府跟守备军里都不是什么重要职位,是矮个子里拔将军,被赶鸭子上架,才来了总督署,直面总督的怒火。
两人伏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是下官没用……还请总督大人恕罪……”
桓瑾冷冷地移开目光,再次看向了夏侯岐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饕餮,睚眦……”他用咀嚼着这两个从未听过的名字,目光森冷,不管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都得死。
旧都之外的守备军,是他的势力里重要的一环,现在替他统领兵力的夏侯岐死了,他只能把兵权全部收拢回自己手中,至于这两个不堪大用的,州府也不能交给他们。
桓瑾抬眸,看向堂外:“阎修。”
“是。”他一开口,就有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学生在。”
此人生了一张温和无害的脸,但他跟夏侯岐一文一武,都是桓瑾的左右手。
夏侯岐心狠手辣,作为幕僚的阎修能跟他齐名,也不是善茬。
之前夏侯岐将漕帮分舵掌控在手里,又不引起潘逊的注意,整个计划就是出自他手。
跪在地上的那两人一听到“活阎王”的声音,顿时抖得更厉害了。
桓瑾看着自己的另一个心腹,说道:“你去州府,把剩下的事情接起来。”
“是。”
阎修拱手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来到了跪在地上的两人面前。
他伸手将他们扶了起来:“两位大人,夏侯大人不幸身死,要稳定州府,缉拿乱党,还需要两位配合。”
这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却让被他扶起来的两人背上浸出冷汗,忙道不敢,更道定会尽力。
州官的任免,需要朝廷下令。
总督不会让其他人插手,放他的心腹过来把州府的事情统领起来,台前自然需要立起两个傀儡来执行命令。
他们两个就是那双傀儡。
两人心中暗暗叫苦,虽然夏侯岐残暴阴险,但阎修更可怕啊!
对他们的畏惧,阎修恍若未察。
他两手托着他们的手臂,说道:“乱党杀死朝廷要员,扰乱州府,火烧红袖招,劫走罪属,定是三义帮的余孽了。”
三义帮,就是颜清所在的漕帮分舵与另外几个分舵的联盟。
两人听到这里,一下子意识到了他的意思——他这是要将事情定性为漕帮乱党的余孽袭击!
“是是是!必定是三义帮的余孽!才能跟红袖招里的那群贱籍女子勾结!”
“查!定要仔细查!只凭两人,怎么可能杀死这么多的甲士跟朝廷要员?他们背后一定还有人指使!说不定漕帮总舵也牵涉其中!”
他们一听懂阎修的意思,就立刻一改先前胆小如鼠、不敢说话的样子,借题发挥,顺势发散。
话说出口以后,两人谨慎地观察着“活阎王”的神色,见“活阎王”含笑点头,于是心中大定。
阎修松开了手,笑道:“潘帮主一世英杰,创建漕帮,为朝廷效力,但年纪渐长,双眼看不清局势,容易受人蒙蔽。乱党余孽的事或许跟他有关,或许无关,可不管怎么样,他都不适合再做这个帮主了。
“查,去查清楚那两个面具从何而来,何人售卖。
“昨夜又有谁买了、戴了,统统抓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过。
“再查这两年谁跟红袖招有过来往,不管是官员还是庶民,都给我查清楚。没有人帮忙,只凭那群弱女子,怎么有机会下毒?自然也不能将那些罪属送走。
“那两个乱党,其中一个受了伤,应该跑不远——就算他们能逃出州城,昨日被送到红袖招的罪属也跑不远。让守备军将州城封锁,一户一户地查过去,看谁家多了人,以五户为一组,谁若隐瞒,全体连坐。
“向附近乡县发出通缉令,严进严出,全力排查可疑人物。
“码头、水路,尤其是漕帮的船,加强盘查,不要让一只苍蝇飞出去。”
“是!”
两人松了一口气,“活阎王”虽然可怕,但有他在布局指挥,他们只要执行命令就行。
大动干戈便大动干戈吧,现在就是把整个江南翻个底朝天也无所谓。
任上死了那么多高官,他们就算不担责,也别想再升迁了。
反而如果是将这件事按照总督的意思处理,将它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那他们还能搭上总督的船,还有机会再进一步。
桓瑾听着阎修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一切都瞬间归拢,掌握在了他手中,心中怒火才逐渐平息。
那两个“饕餮”跟“睚眦”能不能抓到,已经不重要了,事已至此,他就要借这次机会彻底掌控漕帮,将整个江南的命脉掌握在手中。
死了这么多人,他还要写折子上报,也要跟马元清通气。
他看着向两人发布完命令,又来向自己行礼、准备带着两个新出炉的傀儡手下告辞的阎修,点了点头,闭目挥手道:“去吧,还有,把夏侯安葬了吧。”
……
有了新的主事人,还是军政一体,州府立刻像高速的机器运转起来。
一支支军队被调动分散,朝着各处辐射,整个州城都处在高压之下,百姓连出门都少了,哪怕在自己家里也无比压抑。
远离州城的小村庄,落日熔金中的芦苇荡,昏迷的陈松意睁开了眼睛。
她听见水声跟鱼儿跃出水面的动静,感受到身下木板的起伏,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艘船上。
不过不是大船,而是一艘渔家的小船。
蓬顶是黑色的,离她很近,大概只能容人弯着腰、低着头地进来。
她对这个环境感到陌生。
陈家村很少有人打渔为生,就算有也是住在陆地上,这是她第一次见这种可以住人的渔船。
船系在岸边,依然随着水流飘飘荡荡,微微起伏。
陈松意想起身,却感觉浑身都像碎了一样的痛,而且腿脚还使不上力气。
她勉强支撑起上身,就看到船头一只怪鸟转头,朝自己看了过来。
水面倒映的夕阳碎金中,一人一鸟四目相交。
这只怪鸟的嘴很长,有着锐钩,下喉还有囊,爪子上生着蹼。
它嘴里叼着一条大鱼,在陈松意的注视下仰着脖子,三下两下就将整条鱼吞了进去。
就在陈松意诧异的时候,渔船微微地摇晃起来,有个渔家娘子弯着腰,端着药走了进来。
见她醒着,这个容貌秀丽的渔家娘子便笑道:“妹子醒了?太好了,你哥哥他很担心你。”
哥哥?
陈松意不明所以,却不动声色,只是轻声问道:“这里是……”
她在州城里的记忆,只持续到小师叔带着她躲进了人群,把夏侯岐的人头挂在了高处,然后又去拿回了她藏在巷子里的包裹,就把她背了起来,用轻功在夜下拔足狂奔。
趴在小师叔的背上,她总算知道为何那天在码头他给那个渔家少女的父亲治了病,能够这样快就在后半夜赶到陈家村。
然后,她就在小师叔背上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醒来,就已经是现在了。
这位渔家娘子夫家姓李,认识的人都叫她莞娘,她向着陈松意解释了一番为什么她会在船上。
原来,昨夜小师叔带着她从州城逃出来以后,一路狂奔,不计真气,用半晚上时间就跑到了三百多里以外的地方,终于停下来,想找户渔家借宿。
这里是个小渔村,渔家大都生活在船上,还会用鱼鹰来捕鱼。
所以,陈松意醒来才会在小船上,船头站着的那只怪鸟正是李家郎君驯养的鱼鹰。
至于李家娘子口中自己的哥哥,就是游天了。
经此一役,小师叔知道了隐藏身份的好处,来的时候换下了道袍,穿上了陈松意包裹里陈寄羽的旧衣。
在他对李家夫妇所讲述的故事里,他跟陈松意是一对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兄妹。
他是药郎,主要在深山里采药,作为妹妹,她就在家里种种菜养养鸡。
前些日子他入山采药,结果妹妹见他深夜未归,于是提着灯笼去山里找他。
在路上,她不小心摔下了山,被突出的石头撞伤了腰,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全身只剩腰部以上还能动弹。
他背着妹妹一路走,想要去漕帮总舵。
用化名游大的他的话来说,就是据说那里有神医,说不定能看好他的妹妹。
“……”
陈松意低头看着自己的腿。
不用说,像她现在这样动都动不了,肯定是小师叔的杰作。
至于没有感觉,那是不可能的,哪怕不能动弹,也不影响她感受痛苦——
大概也就比金针刺激,强开三门的时候轻一些。
不过这疼痛中很清楚的一点就是,她阻塞的经脉冲开了,丹田里的气流也更茁壮了。
只是一场厮杀,就抵得上数月之功。
这原本应该令她高兴。
但陈松意想到红袖招里的惨状,她就半点欣喜也提不起来。
她沉默着,伸手去端药碗,结果刚端起碗,手就抖个不停。
“我来。”李家娘子见状忙扶着她,把药喂她喝了。
果不其然,这药汁也很苦。
小师叔教训她的心实在是昭然若揭。
陈松意被苦得皱了皱脸,却沉默地把药喝完了。
她感到丹田升起一股暖流,冲淡了盘踞在身体里的疼痛,然后才问:“我昏睡了多久?”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有昏睡太久的。
现在外面是黄昏,她在半路上失去意识,昏睡的时间大概就是半日。
“你昏睡了半日。”李家娘子果然道。
游天背着她来到小渔村,遇见他们,正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本来那个时间,想要在渔村里找地方落脚并不容易。
不过他们运气好,遇上李家的小孩儿半夜发烧。
做父母的守了她一夜,用了所有办法都退不下去,而且越烧越厉害。
怕把孩子烧坏了,李家夫妇才天一亮就抱着孩子,打算赶去镇上找大夫。
背着妹妹来的“游大”恰好能辨识草药,还懂得一些“粗浅”的医术跟土方子。
他在附近摘了草药,配合烈酒跟一些穴位按压之后,孩子的烧就退了下去,睡得安稳了。
为了报答他,李家夫妇把他跟妹妹接到了自家的渔船上。
白日李六郎去打渔,李家娘子就在家里照顾昏睡的少女跟自家孩子。
打渔结束之后,李六郎就带“游大”一起,去了镇上抓一些药回来。
陈松意看了看自己喝干的药碗,药都已经熬好了,自己都喝下去了,理论上来说,她的“哥哥”应该也回来了,怎么还不见踪影?
李家娘子告诉她:“你哥哥很忧心,还想去找些草药来给你煮水泡泡脚,敷敷腿,所以当家的又陪着他出去了。”
她看着面前的少女,虽然因为那场意外受伤,脸显得蜡黄而憔悴,一看就是久病难愈,但在这憔悴外表之下还是看得出她原本生得有多好看。
这样好的小姑娘要是一直不能动,那就太可惜了。
她想着,拍了拍陈松意的手背,安慰道:“你放心,等去了漕帮总舵,找到神医,一定能让你重新站起来。”
所谓的“神医”就在身边的陈松意:“……嗯。”
李家娘子端起了碗,从船舱里出去了。
渔家住人的小船分为前中后舱,陈松意被安置在前舱,李家的小女儿待在后舱,被分开照顾,省得闹腾起来,打扰到看上去精神就不好的她。
等到残阳沉下水面,星辰高挂天空的时候,在附近采药的游天跟李六郎终于回来了,一上船就看到船舱里的陈松意醒着。
性情爽朗的李六郎立刻转头,对着背了个鱼筐充当药篓的游天说道:“大郎,你小妹醒了!”
第二更
做着农家少年郎打扮的小师叔放下鱼筐, 里面全是采来的草药。
他背对李六郎,朝陈松意板着脸道:“总算醒了。”
因为看不到他的表情,李六郎也没有发现异样。
他贴心的把地方留给他们兄妹相聚, 自己就到后舱去看在准备晚饭的妻子跟一天未见的女儿了。
靠坐在船舱里, 陈松意看小师叔单手撑着船蓬, 低头钻了进来, 来到自己面前。
她才开口叫了一声小师叔,钻进船舱里来的人就没好气地道:“运气好是吧,不怕残废是吧?那就试试体验几天走火入魔, 半身不遂的感觉吧。”
游天以为自己对这个师侄莽撞的认知已经够深刻了,却没想到陈松意永远能给他惊喜。
他坐到她面前, 垂目看了一眼她现在不能动弹的双腿。
《八门真气》无比暴烈, 在打通了手部的经脉之后,下一步就是腿部。
而金针刺激过于仓促,他连镇痛的药都没有备好, 就只能封住一部分穴道, 让她痛着了。
游天心里有一部认为, 让陈松意持续感觉到疼痛也好, 能长记性。
而且疼痛刺激之下,真气也能加速凝聚, 突破起来会更快。
再者, 用这样的身份做掩饰, 也方便上路。
毕竟他们现在一个是只会采药的哥哥,另一个是伤了脊椎不能动弹的病弱妹妹, 无论是谁也不能把他们跟“饕餮”、“睚眦”联系在一起。
这些打算只是在他心里想着, 没有说出来。
因此游天坐下之后,就等着陈松意的反驳, 可是没想到少女并不接茬。
她只是维持着靠坐在船舱中的姿势,借着面前的灯火仔细看过他这身装扮,然后说道:“小师叔穿着我哥的旧衣很合适,确实很像我哥哥。”
“……”
游天瞪眼,别以为他听不懂她在暗指什么。
她包裹里的衣服都是按着她的身形挑的,穿在她身上,差不多也就大一点。
可是他拿过来能穿得合身,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矮。
小师叔的身形不高,这是他的一个痛点,在山上是没人敢触碰的逆鳞。
结果下了山,居然有人敢拿着这个来嘲讽他。
——真是不肖师侄!
他瞪了陈松意片刻,陈松意泰然自若。
游天不爽地收回了目光。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揭短了一番,船舱里的气氛变得轻松了几分。
他们都默契的没有提昨夜州城的事。
毕竟红袖招发生的一切,太沉重了。
就算是他们,也不想再回首。
船舱里两人静静对坐,旁边就是河水在汨汨流淌。
河水流动,带走飘落在水面上的芦苇叶,陈松意想,奈何的水应该也带着她们的灵魂走了吧。
路上有了满意的祭品,红袖招的姑娘们会走得更加安宁,更加没有遗憾吧?
她们靠着自己的力量,在这片黑暗里撕破了一个角。
而接下来,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就要替她们走下去。
河水不停流,人也要继续往前,冲破黑暗。
船舱里的火光照在少女的脸上,游天看着她沉郁的目光。
为了给她做伪装,让她坐实病弱少女的人设,他用了特殊的药粉,遮去了她原本的肤色。
因为这样,她的脸色看起来蜡黄,没有半点精气神。
用这张脸做出这样的表情,比平常更要让人于心不忍。
但游天忍住了,孩子不惩戒,只会闯出更大的祸。
他是在给师兄管教徒弟,不会因为这样就把封锁的穴道给她解开的。
外面风声鹤唳,她老实点,他们才能更顺利的到漕帮总舵去。
感到船舱里安静得过分,陈松意抬起了眼睛。
她原本在等着小师叔问自己问题,比如问下一步,问途中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任务,结果游天全都没问。
她沉吟着,想问小师叔为什么会下山来找师父,船身就摇晃了起来。
是李家夫妇带着他们的小女儿过来了,李家娘子宣布道:“该吃晚饭了。”
李家娘子今晚做的正是游天去陈家第一天,陈松意在母亲指点下做的生滚鱼片粥。
鱼是在船上现宰现片的,粥里加入了足够多的姜片去腥暖胃,煮得又香又稠,正适合生病的人。
昨天烧了一夜,因为遇到带着陈松意来借宿的游天才退了烧的小女孩,也被母亲从后舱带了过来,跟家里的客人一起吃晚饭。
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还有些红,额头上还缠着个散发着淡淡草药香气的药包。
陈松意多看了两眼,在喂女儿吃饭的李家娘子就笑着道:“这是你哥哥做的,戴着能让囡囡睡得安稳,不再发烧。”
这个药包是游天在附近采来草药做成的,而且给了他们方子。
幼童身体弱,最容易发烧,还容易惊惧,用这个药包能够安神。
“之后囡囡要是再烧,就用烈酒给她降温,再用上这个药包。”他说着,指了指外面放着的药篓,“我又采了点,还能再做几个,晒干以后拿来做药包效果也是一样的。”
游天在外忙活了一下午,采来的当然不只是这么一点药草。
除去这一部分,鱼筐里主要还是给陈松意用的,准备晚点煮了水让她泡腿。
在这地方能找到的药草有限,起到的效果也有限。
本来按游天的打算,是想去了漕帮总舵人前显圣,得到地位之后再借漕帮之力来收集药材。
为了让金针刺激法不那么痛苦,他可以说是费尽心机,冥思苦想才想出了办法。
但谁让陈松意乱来?现在就凑合吧。
陈松意见因为小师叔的方子好用,李六郎还在高兴地对妻子道:“今天我跟大郎一起上山,他还教会了我怎么辨认这几种药草,用完之后我也可以去摘。”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眯眯地摸了摸女儿的头,“这样一来,囡囡以后就再不怕发烧了。”
四岁的囡囡抬起头来,向爹爹露出了一个脸蛋红扑扑的笑容。
这样温情的画面,冲淡了昨夜红袖招带来的悲伤。
她跟小师叔都在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李家娘子拿了木勺,要给他们再添些粥。
他们在船上喝的粥,是江南这里最正宗的生滚鱼片粥了。
游天觉得李家娘子的厨艺不错,但想起那天在陈家配着香香的饼吃的粥,觉得还是那天早上吃到的更好吃。
而且,李家娘子也不知道他的胃口有多好,需要吃多少才会饱,只想着今晚喝粥,该做多一些。
她做足了六人份,游天喝了三大碗,可等到晚餐结束,他根本才开胃。
陈松意看到小师叔脸上露出了不开心的表情。
他摸着肚子,大概是在想今晚要不要去捉鱼吃,然后又朝自己的腿看了一眼。
——大概是在想要不要违背誓言,等捉了鱼之后,把她放出来给他烤。
李六郎仍旧没有发现不对,在妻子把吃过晚饭的女儿带去哄睡又回来以后,他说起了今日去镇上的见闻:“镇上封锁得很严,听说是昨天州城出事了,不知哪里的乱党余孽出现,袭击了城中官员,又是放火又是杀人的,死了很多大官。”
游天表情沉重,似乎是在配合他的话。
陈松意觉得他大概更多是因为没吃饱而不爽。
李六郎叹了一口气:“现在是全城封锁,还往附近的县乡都下发了通缉令。镇上的商队原本打算去州城做生意的,都先在停下了,准备再观望观望。”
李家娘子担忧地道:“不知是什么人呢。”说着又看向了陈松意,“幸好你们兄妹是往漕帮总舵的方向走,不是打算去州城看大夫的,不然遇上这事可就麻烦了。”
身为被通缉的目标人物之一,陈松意点了点头。
游天想着今晚除了鱼还吃点什么,心不在焉地接口:“是啊,幸好没去。”
在这小小的船舱里,完全没有人怀疑这对兄妹跟现在官府通缉的两个凶徒有关。
毕竟渔村这里跟州城隔着三百多里地,谁能够背着一个人,只用半夜时间就这样跑过来?
李六郎按上游天的肩膀,愁眉不展地道:“这样一来,大郎你就不能带着你的技艺拜入漕帮,坐他们的船去总舵了。”
原本他们去漕帮总舵,走水路最快,只要大郎愿意拜入漕帮,对方一定很乐意给他行方便。
可是现在码头查得很严,州府紧,县乡只会更紧,像他们今日去镇上抓药,都看到码头被扣押着很多船不给走了。
“嗯?哦,可是小妹的腿不能耽误。”游天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说道,“不能走水路的话,我们就走陆路。”
这在他眼中看来不算什么事。
他行走天下也有很多搭不上顺风车、顺风船的时候,可是李家夫妇却坚决反对。
李六郎劝道:“你难道想就这样背着你妹子过去?那得走到什么时候!”
莞娘也在旁帮腔,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李六郎说道:“不如明日带大郎跟小妹去镇上见见表叔,看看他能不能带大郎跟小妹过去。”
莞娘的表叔在镇上,给镇上的富户做管事。
这家富户的独子天生不良于行,到处看遍了都找不出原因。
原本他们是每个月都要去一趟州城看大夫的,可是现在这样的环境,越靠近那边,气氛就越紧张,寻常百姓怎么也不会主动往那边靠。
“对!”李六郎眼睛一亮,对着游天说道,“最近他们听说漕帮总舵那边有个神医,有人全身骨头都被打碎了,神医都能接得起来。所以州城不通,冯老爷就打算把冯少爷送去漕帮总舵碰碰运气的。”
冯家人的想法很朴素。
全身骨头都碎了,也能接回来,那只是单纯看个腿,没有问题吧?
神医本医听到有顺风车,马上自然地拉住了李六郎的手。
陈松意听他郑重地道:“如果真的能让我们搭顺风车,我一定好好报答他们。”
一更半
“就是他们两个?”
冯府后门一片忙碌。
莞娘的表叔让他们把牛车往旁边挪一挪, 然后看着带着人求到自己面前来的表侄女。
小囡囡也待在母亲的怀里,学着双手合十,奶声奶气地恳求道:“表叔公, 帮帮忙。”
这个一脸精明的中年人不由得放软了表情, 捏了捏她的脸:“好好好, 谁让小囡囡求表叔公呢?”
一大早起来, 就由李家夫妇雇了村里的牛车,和小囡囡一起坐着车来镇上的陈松意就见罗管事看了过来,目光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 主要是在打量小师叔。
然后,像是觉得他看起来有一把力气, 罗管事点了点头, 道:“也是赶巧,大少爷今日就要出门,往车队里安排两个人, 我还是能做主的。”
小师叔这样的健壮少年人没有问题, 本来他们也是要雇人护送大少爷过去, 不好叫过来的那些镖师做事, 有这个少年郎帮随行的小厮分担一些也好。
至于他这个病歪歪的妹妹,他们这次出门一共有四辆马车, 一辆由大少爷乘坐, 一辆专门在路上供着炭火, 可以熬药煮茶,还能做些小食, 再有两辆就是装杂物的了。
从装杂物的其中一辆腾出点位置来, 这个脸色蜡黄的小丫头就可以待在那上面。
对这个安排,小师叔没有丝毫的反对。
莞娘的表叔向他强调:“我就说你们是我的远房子侄, 这次也是想去漕帮总舵治病,赶巧了才搭一下冯家的东风。冯家不收你们的钱,还包路上吃喝,但是如果有什么要你做的,你要做啊。”
比如马车陷在坑里,要下来推。
又比如在野外要生火做饭,要帮忙拾柴火。
游天点头,李六郎还在旁帮腔道:“表叔放心,大郎他除了有一把好力气,他还会辨认草药,还懂些医术跟土方,路上绝对能够帮忙。”
罗管事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不过他没有在意游天会医术这件事。
在他想来,如果他医术真的够厉害,那自己就能治好他妹妹了,哪里还需要去漕帮总舵碰运气?
一个乡下药郎,就算会,也就是些治疗跌打损伤、头疼发热的粗浅医术罢了。
而当病歪歪的陈松意说自己也可以做事,她做饭好吃的时候,罗管事更是没有放在心上了。
她腿都走不了了,又这样一脸病容,哪里还能让她来?
他随手招来了一个人,指着游天和陈松意对他说了两句,让他下去安排,然后就站在这里,准备等这两兄妹跟自己的表侄女一家告别,好带他们进去。
李六郎对救了自己的女儿,又懂得很多、还教了自己辨认草药的游天很不舍。
莞娘没有姐妹,也很怜惜年纪比自己小、遭遇却不好的陈松意。
她再三安慰陈松意,等去了漕帮总舵,见了神医,她的腿肯定就能好起来。
“等把腿治好了,再跟你哥哥一起回来,我带你去江上打渔,教你驯鱼鹰,给你们做鱼饼吃。”
陈松意被她握着手,听着她的叮嘱,等她说完之后才点了点头。
少女先是看了囡囡一眼,再收回目光,对菀娘说:“今年夏天不要太劳累,你跟李六哥的期盼要实现了,囡囡该添弟弟了。”
没想到会在她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莞娘“啊”了一声,下意识地看向了丈夫。
囡囡则很高兴,圆圆的眼睛看向了母亲平坦的小腹:“我要有弟弟了吗?”
“还没有哦,弟弟还太小。”陈松意温柔地道,“但快了。”
莞娘跟李六郎成亲数载,现在女儿都四岁了,想要第二个孩子却迟迟没有动静,骤闻这个消息,又是紧张又是欢喜:“小妹你怎么……你能看到吗?”
“懂一点。”
陈松意没有否认,只是说道,“不用太担心,只要不要太劳累就好,会母子平安的。”
莞娘喜不自胜。
李六郎还在跟游天道别,没有听到陈松意的话,倒是罗管事听见了。
他是有些相信的,不是说有点本事的人都容易五弊三缺?现在这个小姑娘不就腿不行吗?
看着得偿所愿的表侄女,他也笑了起来:“左右也来了镇上,不然就去医馆先看看,先开副安胎药也行。”
李六郎这才结束了道别,一过来就听见安胎药,于是问道:“什么安胎药?”
……
带着即将再添丁进口的喜讯,一家三口赶着牛车从冯府后门离开了。
临时加塞的陈松意跟游天则以罗管事远房子侄的身份加入了队伍。
冯家是做米粮生意的,在江南有几间米行。
陈松意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下,倒是找出了跟这家有关的记忆。
在第二世,边关粮草不济的时候,民间将粮食卖到边关来的粮商中就有冯家。
当家的冯老爷腿脚不便,应当就是如今的这位冯家少爷了。
虽然是买卖,但在那时候将粮食送到边关来却是冒着一定的风险,而且运输的成本高,不像如今能换回这么多的利润,她对那几家粮商是很有些好感的。
坐在原本堆放行李杂物的马车里,随着车子前进而微微摇晃,她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当初从京城离开、由风珉护送着回江南的时候。
只不过冯家的车队可比那时候他们一辆马车要多多了,护卫的人数也多了。
游天没有坐在马车里的待遇,他跟赶车的小厮一起坐在车辕上,听旁边冯老爷雇来的镖师抱怨道:“本来从水路走,哪用这么麻烦。”
米行的船就可以载着他们顺流而下,而且在水上有漕帮庇护,比起数十年前来也太平得多。
可谁让州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水路不能通行,审核的手续复杂,走陆路都比水路快了。
他们也就是抱怨几句,冯家雇他们走这趟镖,护送冯家少爷去漕帮总舵求医是下了本的,很快就不再抱怨,而是专心执行起自己的任务来。
在这群镖师当中,游天这样一个没穿冯府小厮衣裳的面生少年人是挺显眼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是真能吃。
昨晚在李家夫妇的渔船上借宿,小师叔没吃饱,晚上也没有找到机会烤鱼,所以当中午车队停下来生火做饭吃饭的时候,罗管事就看着这个自己带进来、亲口说过包吃喝的“远房子侄”吃了一碗又一碗。
哪怕是走南闯北的镖师,饭量够大了,他们看游天吃饭也是目瞪口呆——
就算冯家是富户,经营的是米粮生意,带着这么一个小子上路,他们的米粮也不够吃的吧?
吃饭的时候,陈松意也被带下来了。
昨天用采来的草药煮水给她泡过腿之后,游天就解开了她的一部分穴道。
虽然此刻她仍旧没有力气,但被扶着勉强能行走。
这样的恢复速度,是李家夫妇看到要直呼“游大”为神医的程度。
游天当然没有放弃惩戒她的念头,只不过是陈松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愿意再承受多一部分痛苦来交换机动性。
——毕竟现在她可不是有人服侍的大小姐,身边也没有李家娘子来照顾她。
在见识了游天的饭量之后,其他人不由地看向了陈松意,见她的饭量只是同平常的少女一样,并不像她哥哥这样逆天,他们才感到心稍微落回了肚子里。
吃过午饭,再次启程。
从镇上到漕帮总舵,以他们的速度要走五六天,其中有一半时间都要歇在野外。
罗管事忧心忡忡地算了一笔账,照这样的消耗量,他们带出来的粮食怕是支撑不到下一个城镇。
荒郊野外的,去哪里补充?
看来晚上要让这些镖师去打些野味回来才好了。
傍晚,车队又停下,准备就地生火做饭,被罗管事拜托过的镖师准备派两个人去林子里打野味。
结果就看到那个饭量惊人的少年人也背上了一个筐,跟着他们一起往林子里走。
被问起,游天只是解释:“我去看看有没有能用的草药,摘回来煮水给我妹妹泡一泡腿。”
同行了一天,知道他这是背着妹妹来镇上投奔表叔,如果没有车队的话,他就打算这么背着他妹妹步行至漕帮总舵,两个镖师都觉得他真是好哥哥。
然后他们就进了林子,分头去找猎物。
在小河边生火做饭的众人听到林子里鸟鹊惊飞的声音,抬头一看,见到墨蓝色的天空下黑色的飞鸟影子从林中飞了起来,像是有什么充满威胁的野兽进去了。
不过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林子里顶多就有野鸡、兔子,连鹿都罕见,因此没有太在意。
两个镖师去了许久,各抓着一只兔子、两只野鸡出来了。
见到有野味加餐,河边的车队人人都很高兴,罗管事也松了一口气。
“这样应该就能省些粮食,支撑到下一个镇子了吧?”
他这样想着,见游天没回来,于是问两个镖师:“大郎怎么没回来,你们没遇到他吗?”
忙活了好一阵,又是设陷阱、又是捣兔子窝的两个镖师蹲在河边洗了一把脸,抬起头来:“他还没回来啊?”
“进去以后我们就分开了,他去采药,我们去打野味。没事,这林子安全得很,路也不复杂,大概饭做好他就回来了。”
罗管事还是有些担心,就听陈松意说道:“我哥他没事,他回来了。”
嗯?
听见少女的话,火堆旁的众人都转头朝着林子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个比原本的游天不知大了多少的黑影从林子方向走过来。
等到走近了,他们才看到是因为他肩挑手提,不知打了多少野味回来,才显得整个人的影子都增大了。
回到火堆前,游天把肩上扛着的野猪往地上一扔,溅起一些草叶。
随后,他又再抛下了四只兔子跟两只鸡,仿佛做了再普通不过的事。
“处理一下,都做了。”他指着猎物对陈松意说,“哥中午没吃饱,和表叔还有大家分一分,吃饱了再煮药草给你泡腿。”
陈松意应了,游天就把装药草的筐放下来,众人看到里面是装着小半筐药草的——他进了一趟林子,不光打了这么多猎物,而且还真的采了药?!
游天离开去小河下游洗漱,陈松意开口,把被震撼得失语的众人神智唤了回来:“我一个人处理不了这么多,能帮帮我吗?”
“哦好。”
“好好,我来!”
随后,被游天的捕猎能力震撼了的所有人,就再一次被他这个腿不好的妹妹的厨艺震撼了。
收拾好的野味明明是用同样的调料,只是手法略有不同,她烤出来的肉就又嫩又香。
这还是在野外,光是鸡她就做出了叫花鸡、蜜汁烤鸡两种口味,还煮了鸡汤。
哪怕煮的时间并不久,只放了盐跟姜片,味道也很好。
这香味把在车上看书的冯家少爷都吸引了。
他的腿不好,哪怕在这样的季节,膝上也要盖着毯子。
车厢里点着明亮的烛火,他手中拿着一本书,闻到了随着夜风飘过来的香味,手上翻书的动作一顿,鼻翼微动:“什么味道?”
在车上给他煮茶的丫鬟立刻说道:“奴婢下去看看。”
冯少爷点了点头。
她说着“下去看看”,等回来的时候,手上就捧着一碗鸡汤跟丰盛的食物。
因为身体不好,与药为伴,所以也吃得不多的冯少爷闻到这跟刚刚风中飘来一模一样的香味,顿时感到口水分泌。
丫鬟解释道:“是罗管事的远房子侄,做哥哥的刚刚进林子采药了,打到了不少猎物,这是妹妹做的。罗管事说做得不错,让我带回来给少爷尝尝。”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煮茶的器物移开了,将这些野味放上,还有一碗看起来就让人很有食欲的什锦饭,“少爷快来尝一尝吧。”
小河边。
饿了两天,游天总算吃饱了。
他放下筷子的时候,面前只剩下一堆骨头,锅碗盆瓢全都清空了。
“好吃。”他满足的向陈松意给出了自己的评价,随后怀疑她是不是带了陈母的食谱在身上。
——这些明明旁人也做过、他也吃过的东西,怎么她做来就这么好吃?
“游大,你吃饱了?”
旁边的镖师都吃撑了,肚子鼓了起来,不得不两手往后撑着地面。
这小姑娘的手艺太好了,可就算是这样,他们吃的也不及游天一个人多。
——几个人加在一起,才差不多是他吃的量。
可看着游天的肚子居然半点都没突出来,让他们啧啧称奇。
那两个擅长打猎,领了任务进林子去打点野味回来加餐的镖师也是服气了。
他们艰难地挪动身体过来,问道:“你小子是怎么打猎的?一个人打的比我们两个人打的都多,而且还采药了。”
“是啊是啊,有这一手,你跟妹子原本生活得应该不错吧?”
这两兄妹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想到身怀绝技。
在游天应付着他们的时候,其他人都看向陈松意的腿,想道:“如果不是腿伤了,他们两个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
——就凭游大这一手打猎的功夫跟他妹妹这一手厨艺,靠着山都能吃一辈子了。
跟这群镖师说了一会儿话,游天便起身去给陈松意煮水泡腿了。
冯家少爷的马车上,刚刚来拿了食物过去的丫鬟又回来了。
她拿着空了的碗碟,对罗管事笑着道:“少爷说味道很好。”
“真的?”罗管事看了一眼空了的盘子,这倒是意外之喜。
陈松意见这个姑娘笑盈盈地看自己,对自己说道:“大少爷说谢谢姑娘,听说姑娘的腿脚也不好,坐在马车上一整天怕是不舒服,大少爷让我待会儿将备用的软垫送过去,铺着舒服些。”
第二更
她说要送, 果然一回头就送来了。
陈松意直接把软垫放在了河边的石头上,垫着坐。
用采来的药草煮好了水,装在木桶里一拎过来, 游天就看到了这做工精致的垫子。
他伸手摸了摸:“冯家少爷让人送过来的?”
不得不说, 垫子确实不错。
这位少爷久病, 知道怎么样让自己舒坦一些。
他把桶放在了陈松意面前, 这药水昨天在渔船上她已经泡过一次了,现在不必小师叔说,她就自己脱了鞋袜, 把腿放了进去。
煮出来的药水呈现出浓褐色,少女的腿伸进去, 肌肤被衬得越发洁白晶莹。
小师叔给她做伪装, 只顾得上脖子跟脸,手上腿上半点没有颜色。
“好了。”
陈松意扯了扯背过身去的小师叔,然后皱起了眉。
跟昨天一样, 她的腿一放下去, 麻痒的感觉瞬间从脚底升了上来。
这种体验, 就像是无数虫子在噬咬两条腿。
这麻痒跟沉积在经脉里的痛楚形成了反应。
两者叠加在一起, 实在说不出是疼痛减轻了,还是更加难受了。
游天一转过来, 就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
她坐在河边, 月光从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反射过来, 将少女的脸映亮。
月光仿佛中和掉了她脸上伪装出来的蜡黄病容,让她又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她这样蹙着眉的隐忍表情落在游天眼中, 小师叔丝毫没有被打动, 冷硬地道:“忍着。”
陈松意自然没有抱怨,她在细细体味这种感觉。
这样金针配合药浴的刺激法, 其实已经有第二世她师父给她父兄用的雏形了。
在码头上与风珉告别的时候,她说等再见之时送他一份礼物,就是想把“金针药浴刺激法”复原出来,再将《八门真气》的心法教给他。
《八门真气》与刀诀虽说是家传功法,但她父亲从来不会藏私,只不过修炼的成功率太低,后遗症太大,才没有广而推之。
这一世,她在江南遇到了小师叔,他也会这门功法。
陈松意就猜到,这门功法的源头应当不是她们家了。
或者说,第二世的先祖可能跟师父、小师叔来自同一个地方,只是把这样一门绝学带了下来。
就算风珉本身用的是枪,也不妨碍他修成《八门真气》。
炼成之后,他自然能把其中真气、真意化作枪劲、枪意,来提升战力。
他的资质,一看就比这一世的自己要好。
如果学会了《八门真气》,那就是如虎添翼。
在陈松意的预想当中,自己要复原,少不得要耗费大半年时间。
只不过没想到还没开始,“金针刺激法”的创造者本尊就出现了。
现在看来,似乎都不用她来实验摸索。
小师叔自己就已经把进阶的“金针药浴刺激法”创造出来了。
“小师叔。”
陈松意抬起头,坐在巨石上问他,“如果我之前没有乱来,用小师叔你这样金针配合药浴的办法,想要突破是不是就没那么凶险,没那么痛苦了?”
“怎么,知道后悔了?”
游天原本抱着手臂,听到她的话之后放了下来,还以为她认识到错误了。
就是嘛,不听长辈的话,这么莽撞,纯粹就是自讨苦吃。
师叔我难道还会害你吗?
他心中虽然有点高兴,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依旧板着脸道,“虽然这个法子还没有完全完善,但是我把前八层的方子都配出来之后,肯定更稳妥更见效。”
前八层是理论上只要运气好、资质合格,人人都能练成的境界。
从第九层开始,就纯粹看命了。
即便天才如他,也不能批量制造第九层的高手。
不过这个世界,八层也够用了。
游天还是很有信心,用改良过后的金针药浴刺激法,把资质一般的陈松意带上第八层的。
那样一来,她也是当世难得的高手了。
只要不太作死,不一人陷入千军万马中战至力竭,那代替自己给师兄养老送终,绝对没有问题。
听到他的话,陈松意放心了——
这礼物绝对赶得上明年回京。
她张了张嘴,原本想催促一下小师叔快点完善,用自己做实验也没有问题,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是他们的管事“表叔”过来了。
罗管事看他们两个在河岸边单独待着,小姑娘腿泡在一个木桶里,心中好奇这法子到底有没有用,于是凑了过来。
看了一眼桶里褐色的药水,还冒着热气,罗管事忍不住问:“这个真的有效吗?”
“能舒服点。”游天说。
陈松意:“……嗯。”
不能说没有,就是体验感好似万蚁钻心。
罗管事“噢”了一声,看了看少女身下的垫子,想起马车上的少爷。
他于是对两人说道:“大少爷是个好孩子,对所有人都很好,就是太难了。大郎你这个法子,能不能也让大少爷试试,让他好受些?”
他说完,为了避免自己过来像是为了站占游天便宜,又忙道,“今日你小妹这一手厨艺是大放光彩,大少爷他都多吃了一碗饭。你要是也能表现出彩,你们兄妹在车队里的地位就提高了,我能单独腾出一辆马车来,让你们一起坐。”
马车不马车的倒是不重要,不管坐在里面还是外面,都不需要自己用两条腿走。
游天就是觉得这个冯家少爷还不错。
而且等到了地方,不也还是自己给他治吗?
那路上先治了也没有什么。
游天想着,看了陈松意一眼,然后做出犹豫的样子来:“那我先看看少爷是什么情况?这土方子好几种呢,得看过才知道。不一定能起效,但起码能——”
不等他说完,罗管事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那还等什么?走哇。”
陈松意看他们一边走,一边朝自己这边摆手,“小妹你先泡着啊,表叔带你哥哥过去,待会儿再回来顾你!”
少女坐在原地,朝他们挥了挥手:“去吧。”
游天去了,用他“粗浅”的医术,给冯家少爷把了把脉,开了个“土方子”。
然后,他又趁着月色去采了药,这就用上了。
原本这一趟,冯少爷觉得要走陆路肯定很难受,路上也没有期待能有什么美食佳肴。
可是没有想到,体验感比预想的要好太多。
泡腿很舒服,短短两天,配合了一下少年药郎的土法推拿,他就感到自己的腿有劲了许多。
而且路上吃的变着花样,层出不穷,镖师们卯足了劲去打猎,把食材都承包了。
连着两天,游天都吃饱了饭。
他切实感觉到了自己在车队里的待遇提升。
等到第三天,他们终于走到了县城。
这是一座比较大的城,在没有戒严之前,码头的吞吐量也十分可观。
所以夏侯岐安排了一支直属军队在这里,方便走私接头。
夏侯岐身死之后,这里的审查就变得很严格,路上来往的官兵也多了起来。
那支直属守备军充满煞气的守在城门口,趁机敛财。
入城的人看着是比较有钱的,他们就要压下盘查,要额外花钱打点,才会被放入通行。
比较穷的人也没捞着好,一个不慎就会招来殴打,如果是带着女眷的,更会被他们调戏。
就算顺利入了城,也不是就完全没事了。
没有捞到守城门这个肥差的守备军还在到处抓人,伺机索要贿赂,不然就抓进牢里拷问。
从马车窗帘掀开的一角,陈松意看到了外面的混乱。
她听着被调戏欺辱的民女哭声,一忍再忍,终究是沉默地放下了帘子。
她没有想过自己回来拿起刀第一次杀人,杀的不是蛮夷,不是外敌,而是大齐的军士。
但是现在,她觉得杀得好。
甚至想要多杀几个。
城门口,冯家的车队由罗管事进行打点。
本来一支车队他们收十两银子,已经够多了,可是看到冯家的马车做工不俗,一来又是四辆,这些贪得无厌的兵痞在第一辆马车进去以后,又把他们拦了下来——
“诶,别走,你们前面交的钱是第一辆的,后面还有三辆呢。”
“这样,后面的军爷给你们打个折,每辆五两就好。”
他们一边说着,还一边嬉笑着来掀帘子,看里面坐着的是什么人。
陈松意在倒数第三辆马车上,前一辆坐的是跟着冯家少爷出来的两个丫鬟。
帘子被猛地一掀开,撞上两双淫邪的眼睛,她们顿时忍不住惊叫一声,惹得那两个守备军哈哈大笑,又大摇大摆地走向下一辆。
游天坐在车辕上,手臂紧绷。
在红袖招见到那些画面,大开杀戒了一回之后,再见到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他就非常想再动手,把他们的头全砍下来。
那两个兵痞越靠近,越看到这个少年人眼中冰冷的憎恶。
两人脸上的笑容变得阴沉起来:“哟,这小子不知死活,居然敢这么看你爷爷。”
“看你爷爷我不把你揍一顿!”
游天心中的杀机越来越重,拳头也越握越紧。
就在他离发作只差一线的时候,身后的马车里传出了少女的声音:“哥哥……”
那两个兵痞也一下子停下脚步,听着这个颤抖害怕、却无比动听的声音在问,“怎么不走了?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是个姑娘!
两人眼睛一亮。
——而且单独坐着马车!
“让开!”
他们一把揪住游天的衣襟,把他推到地上。
被陈松意的声音拉回理智的游天没有抵抗。
这两人粗鲁的掀开帘子往里头一看,原本期待看到一个标志美人,可没想到里面坐着的却是个脸色蜡黄、看起来病歪歪的姑娘。
虽然五官标志,但这一身病气实在倒胃口,而且跟前面那辆车上的少爷一样,这个天气腿上还盖着东西,一看就不行,两人立刻不感兴趣了。
“军爷——两位军爷嘿嘿嘿……”在前面看着的罗管事捏了一把汗,立刻凑上前来把银子塞到了他们手里,“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放过他吧。”
说着,他又往他们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两人抛了抛手里的银子,觉得分量够了,于是冷哼一声:“算你们识相。”
“走吧!”
游天从地上爬起来,忍气吞声地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尘土,这才坐回了马车上,跟着前面的马车缓缓地进城了。
二合一
冯家的车队打算在城里停留一日, 休整一番。
他们少爷喜净,也该入住客栈,好好沐浴休息。
至于地位水涨船高的游天跟陈松意“兄妹二人”, 他们也得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有内外两张榻可供休息。
冯家少爷面容中带着倦怠, 连午饭都没有吃就回房休息。
其他人也先各自回了房间, 放下行李。
扶着陈松意进来,一关上门,游天的脸就拉得很长。
一松手, 他就开始发作:“那些人若是让我单独遇上,我全都杀了。”
坐在凳子上, 陈松意看向他, 心道:“还好,还知道现在是在人家的车队里,不该贸然出手, 拖累冯家。”
“小师叔你杀性太重了。”
她摇了摇头, 翻了两个杯子起来, 拿起水壶往里面倒水。
“这些人该留着, 流放到边关去修城墙、开荒屯田,能省好些牛。”
“……”
游天一时间竟不知道她这是便宜了他们, 还是更加残酷。
她竟连痛快的死都不肯给, 要把人流放边关, 压榨尽他们最后一分价值。
“暂且忍耐过这几日。”陈松意放下了壶,将其中一杯水递给他, “等去了漕帮, 忙完正事,可以再回来收拾他们。”
游天走过来, 接了杯子,像要浇灭火气一样,把水喝完了。
他把杯子放回桌上,忽然回过神来,指着莽撞的师侄警告道:“你别想再扎着金针去杀人。”
陈松意:“……”
游天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宣布道:“你睡里间,我睡外间。”
等安排好了怎么休息,他又给陈松意施了针。
收拾好金针后,才带她下楼用午膳。
这间客栈是县城里最好的客栈,来这里住的人多,来吃饭的人也多。
客栈一楼,冯家雇的镖师们都在,罗管事跟两个小厮也在,唯有两个丫鬟留在楼上陪她们少爷。
见“两兄妹”一下来,已经跟他们相熟的镖师都抬手同他们打了个招呼。
然后,就看着少女在她哥哥的搀扶下,两脚完全使不上力气,扭来扭去、东倒西歪地下了楼。
哪怕是这样,她也没说要人背她,硬是咬牙靠自己走了下来。
这样的身残志坚,看得这些大男人觉得又是佩服,又是可怜。
在这样的目光下,维持着病弱人设的陈松意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她在游天的搀扶下来到桌旁,在长条凳子上落座了。
伴随着她的落座,其他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罗管事立刻让小二给他们上饭菜。
他们这桌的饭菜,分量都是特意加大的,就是让游天敞开了吃,尽量吃饱。
别人都是四个人一桌,为了避免有人跟游天抢菜,罗管事就直接安排了他们兄妹单独一桌。
游天看着满桌的菜,很高兴。
他早就饿了,何况刚刚还用真气给陈松意针灸调理过。
一端起碗,他就没有再抬头。
就着桌上的菜,一口气吃掉盛好的三碗饭之后,他才拿起碗对着小二道:“再来几碗!”
见他没有受城门口的事影响,胃口还是这么好,罗管事才松了一口气。
过了不久,门外来了一对卖唱的父女。
当父亲的拿着一把二胡,女儿则抱着琵琶,是客栈茶楼里常见的卖艺人。
陈松意朝他们看了一眼,见到这姑娘年纪跟小莲差不多。
不过容貌倒是生得比自家小莲秀美多了。
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客栈里的食客不少。
他们来这里唱曲能够得到赏钱,客栈也能热闹起来,吸引人气。
因此,客栈老板跟这对父女约定,让他们每天差不多时候过来。
两人在客栈一楼的矮台上坐下,摆好架势,少女就开始唱了。
她柔婉悠扬的声音一响起,就驱散了午后的浮躁跟嘈杂。
少女唱的江南小调,让客栈里的这些客人都自动停下了交谈。
随着她像春风杨柳、缱绻摇摆的音调,他们打起了拍子,共同沉浸在这一刻之中。
陈松意也停下了筷子,这是她第一次听正宗的江南小调,果然动人。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
“箫儿对着口,口儿对着箫,箫中吹出鲜花调……”*
少女唱了一曲《紫竹调》,然后又唱了一曲《鲜花调》,最后是一曲《秦淮景》。
唱完之后,她才放下琵琶起身,拿着个托盘来到众人面前求打赏。
陈松意看到身旁的小师叔也摸了摸身上,像是动了念要打赏。
可惜没带钱,于是悻悻地作罢了。
今天客栈的客人大多爽快,少女手中的托盘很快就多了不少铜板,还有几粒碎银。
这令她秀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就在她四下转了一圈,准备再回台上唱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一群州府军打扮的人。
为首的几人一看到她就眼睛一亮:
“头儿!是那天唱曲的那个小娘子!”
“我就说怎么在桥头酒家不见人,原来躲到这里来了!”
被两个手下称作头儿的人脸颊上有着一道疤。
从身上的衣饰看,这是个副都头。
大齐军制,厢辖十军,每军五营,一营又辖五都,其中每都一百人。
驻守在这里的州府军正好是一都一百人,其中一半归属他统领。
先前说话的,是他的两个亲信。
这两人知道他们副都头看上这个卖唱的小娘子有一段日子了,只不过每次都被她逃了去。
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叫她跑了。
两人冷笑一声,就挎着刀一左一右的走上前去,从后方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
“啊!”
少女吓得惊叫一声,手中拿着的托盘掉在了地上,里面打赏的铜钱碎银滚了一地。
二胡的演奏戛然而止。
原本在台上拉着二胡的老人看着这个方向,脸上露出惊惧之色:“英儿!”
客栈一楼,所有客人都看了过来,见到两个兵痞一左一右钳制住少女这一幕。
游天从碗里抬起头,还带着婴儿肥的俊脸一下沉了下来——又是城外那两个人!
“放开……求求你们放开我……”
少女一看到抓住自己的是什么人,脸上就立刻露出了绝望之色。
为了躲避这个看上自己的副都头,她跟爹爹从原本唱曲的酒家改到了这里,就是因为这里不是他巡查的地盘,不容易碰到,可没想到……
游天目光一冷,放下筷子就要起身,从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按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身体一僵,强行忍耐住了。
陈松意按着他的手臂,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少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挣扎的幅度不由得大了起来,带有磨损的绣鞋都要踢得离开地面了。
可对方终究是绕到她面前,那双眼睛锁定了她。
脸上带着疤的男人冷笑一声,一下子掐住了她的脸:“敢躲我?好大的胆子。”
“大人……大人!”
放下二胡,台上的老人连滚带爬的来到他面前,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抱着他的腿,老人恳求道,“承蒙大人垂青……可英儿还小,小老儿也就这么一个女儿,实在是不能做大人外室的!求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她……小老儿愿意做牛做马……”
“爹!”英儿的眼泪簌簌落下。
她与爹爹卖唱为生,虽然做的是抛头露面的事,但也不愿意做人情妇。
若是从了此人,且不说有没有好日子过,等他从这里离开的时候,难道会带她走吗?
难道他会带着她爹一起走吗?
不会的。
她不过就是个玩意,是他们在这里解乏的乐子。
“滚开,老东西!”
抓着少女的两个兵痞一脚把跪在地上的老人踢开。
“我们头儿能看上你女儿,已经是你们天大的福分了。”
“不做外室,难不成还想要我们头八抬大轿抬你女儿过门不成?”
话音落下,那副都头就笑了起来,他身后跟的七八个州府军也笑了起来。
这笑声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轻贱。
“真是欺人太甚!”
座中的客人们看着泪如雨下的少女跟倒在地上呻.吟的老人,心中全部涌起了愤怒。
在入城的时候,他们就被这些兵痞勒索,已经积攒了怒气。
现在又看他们强抢民女,全都恨不得能起来揍他们一顿。
尤其是冯家雇佣的镖师。
他们走南闯北,一群人在一起,就格外的有胆气。
可罗管事压住了他们,低声道:“这可是州府军!你们别乱来,别牵连了冯家!”
民不与官斗,这五个字一冒出来,就凉了这群血性汉子的热血。
不错,这些不是匪徒,而是州府军……
作为主顾,冯家待他们不错,冯家少爷还是要去看病的,不能在这里被拖累了。
几人咬着牙,终究还是按下了去阻止的念头,心中浮现出强烈的羞耻感。
那两个兵痞看到客栈里这些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笑得越发得意了:“哈……哈哈哈哈!”
少女听着他们的笑声,神情越发绝望。
“走!把人带回去,今晚就让头当新郎!”
少女哭了起来,发出哀求,却两人被推到了副都头怀中。
陈松意放在腿上的手握紧了,目光随着他们移动。
这个小姑娘……跟小莲差不多大。
如果没人救她,没人敢保证她会经历什么,不会经历什么。
她在被拖出去的时候,有一瞬间,目光跟陈松意相遇了。
向着这个跟自己一样,同为女子的姑娘,英儿发出了无声的求救。
走在后方的两个狗腿得意无比,就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到了这个角落:“嗯?”
两人顿时停下了脚步,被唤起了先前的记忆:“又是这小子?”
他们今天在城门口拦马车的时候,对这个小子可印象深刻,没想到又在这儿看到他了。
他那个病歪歪的妹妹也在旁边,手还在按着他,像是怕他起来攻击他们一样。
游天忍住了没直接出手,却忍不住怒视他们。
在他的瞪视下,两人直接笑出了声。
“又是你小子,怎么你还想管一管这事?”
“来来,你爷爷我就站在这里,你来管一管试试,看你有什么本事。”
随着他们两个的举动,带着少女要离去的副都头也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个兵痞解释道:“头儿!这小子不怕死,他瞪我们,哈哈——陪他玩会儿。”
真是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
看着他们朝这个方向走过来,陈松意感到身旁的凶兽“饕餮”要出闸了。
他们在城外嚣张行事,在城中强抢民女。
如果是抢了人就走便罢了,偏偏还注意到了小师叔的视线,主动往这里撞。
在城门口,她已经拦了小师叔一次,刚刚又拦了第二次。
现在这两人直接过来,陈松意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拦住他第三次。
上一回她拦了他两次,到第三次的时候,他一出刀就不知杀了多少人,直接吓退了外面的州府军精锐,现在他的怒气比起那时来,也不会差太远了。
“糟糕!”
当罗管事看到这两个人朝游天跟陈松意走去,也是大惊失色。
游大这小子在城门外的时候,就已经被盯上过一次。
他是有些倔强在身上的,绝对不会退让,现在这些人肯定会抓着这个把柄,拿他去下狱。
“怎么?”这两人吊儿郎当地来到了他们桌前,一拳重重地砸在饭桌上,陈松意看到桌上的盘子也跟着跳了跳,“来啊,不是想管爷的事吗?来啊!”
游天的手在桌底下越握越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面前这个蠢货的刀上。
这蠢货就这么站在一个想要杀他的人面前,将自己的刀柄向着对方敞露,在对方面前晃动。
这个位置,这个角度,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刀拔出来,将这个渣宰一刀劈成两半……
“哥哥……”
就在游天忍不住要出手的时候,旁边再次响起了少女担忧的声音。
从自己手臂上传来的压力加重了。
他的师侄显然也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想劝他不要妄动。
然而她的暗劝比不上旁人的作死。
就在陈松意想咳嗽几声,做出更真切的病态来的时候,一旁站着的另一人注意力来到了她身上。
“啧啧啧。”这兵痞歪着头道,“之前在城外没看真切,没想到你妹妹长得还真不错,她腿不行?这天残地缺又病歪歪的,真是可惜了这张脸。”
游天的目光瞬间从刀柄上射到了这人脸上。
这人还凑近来看陈松意,要伸手捏她的下巴:“你妹妹什么病?不会是装的吧?”
这些贱民心眼最多了。
家中有女眷的,出门为了避免被他们看上,会故意往老往病了化妆。
看到那朝自己伸过来的手指,陈松意心中生出了厌恶。
一旁的游天也见不得这种王八蛋碰到她,一把拉过了师侄,把她护在臂间:“滚!”
那人的手捏了个空,顿时脸色一沉:“什么东西,这种病歪歪的丫头,碰都碰不得?你还敢用这种眼神瞪军爷?”
他说完直起了身,恶狠狠地道,“头儿!我怀疑他们就是州府那边通缉的犯人!来人啊,把他们抓回去好好审问!”
两人说着就要退开,真是不叫他们吃点苦头,就不知天高地厚。
那副都头也淡淡地吩咐道:“去,把他们抓起来。”
“这……”
罗管事慌忙站起了身,要过来上交银子求情。
见那七八个州府军靠过来,陈松意按在游天手臂上的手默默地放开了。
事已至此,多半是没法善了了,她开始推演在这里杀了这些人,该往哪个方向突围。
夏侯岐在这里布置了一个都,满编不过也才一百人。
对小师叔来说,很轻松就能解决。
只要出手足够震慑,那县衙的官差也不敢追上来。
哪怕带着冯家的车队,想要两天内赶到漕帮总舵,也不会太难。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就会被曝光,顺着这个线索一查,很容易就会查到陈家村。
甚至小渔村的李家夫妇,还有捎带了他们一程的冯家,也会被以私藏要犯的罪名下狱。
她左手掐算的动作一顿。
这似乎成了死局。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一声声沉重,充满力量。
伴随着脚步声,一个如同小山一般的身影出现在楼梯上。
他抱着手臂,粗声粗气地道:“我家主人说:‘吵死了,你们懂不懂什么叫不要扰人清静?’”
场中的气氛一滞。
陈松意缓缓抬头,看向了这个身披软甲,神色不爽的高大护卫。
不光是她,游天也停止了要暴起出手的动作,那些要过来抓人的州府军也全都顿住了,跟他们身后的两个兵痞一起看向了楼梯,然后面皮抽动,眼中燃起了怒火——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滚下来!”
那禁锢着卖唱的少女,站在门边看戏的副都头也眯起了眼睛,脸上的刀疤变得更有存在感。
他还未说话,他这些兵就刷的一下拔出了刀,指着站在楼梯上的高大护卫不住谩骂。
他们这一支州府军直隶于夏侯大人,自觉跟县衙的民兵、官差不同,平日耀武扬威惯了,在县城里横行霸道,只有他们指着人家的鼻子骂的,哪有别人骑到他们头上来的时候?
现在夏侯大人死了,盐船也截了,那些会送到他们这里,让他们过瘾的祭品也没了!
红袖招那地方他们还没去过呢,那群贱人居然就一把火烧了!
他们被困在这里,本就上火。
现在被人这样挑衅,顿时破口大骂,恨不得上去把他砍成十块八块。
“哼!”那高大的护卫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看他们的目光十足的不屑,“我家主人说:‘就你们也叫兵?你们也配?目无王法,毫无军纪,不用上战场,先拿你们祭旗。’”
陈松意在心里默默赞同。
这种兵在她手里,最好的用处就是用来杀人立威,是绝对上不了战场的。
只是这个护卫有些奇怪。
他怎么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替他的主人传话?
他的主人还预料到了这群州府军的反应。
他……陈松意下意识再抬高了目光,看向二楼,会是谁?
“你好大的胆子!”
突然出现的高大护卫再次激起了这些人的怒火,那两个挑衅游天的兵痞已经退回了他们副都头身边,恶狠狠地道:
“我看他也像三义帮的乱党余孽,该抓回去严刑拷打……”
“没错,说不定他就是饕餮!”
能听到他们说话的游天:“……”
或许是被对方不屑的态度激怒,或许是有别的想法,副都头点了头:“说得对。”
抓住乱党余孽,立下功劳的机会在眼前,他一把甩开了原本禁锢在身边的少女,看也不看摔在地上的她,拔刀道:“听令,把这个乱党给我拿下!”
“是!”
这七八个州府兵顿时呐喊着往上冲。
一场恶战顿时爆发!
无论是陈松意还是游天,都想到了今天在这里会有一场恶战。
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今日引爆战火的人竟然不是他们。
这个高大的护卫放下了双手,在楼梯上扎稳了马步。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些冲到他面前的人全都被他一个接一个的抛飞出去,重重地落下来,砸翻了好几张桌。
刀掉在地上,人滚到一旁,全都翻滚着不能动弹。
“好力气!”游天道。
陈松意也看出来了,此人没有修习武学功法,武技也一般,但他身躯昂藏,力能扛鼎,所以这些人冲到他面前,只能被掀飞。
不过短短数息,这些州府军当中还站着的就只剩副都头和他的两个心腹了。
两个兵痞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拿着刀与高大护卫对峙道:“你这个逆党!叛贼!你、你竟敢袭击州府军!”
“头儿你快先走,我、我们断后……”
高大的护卫站在原地,仍旧是不屑一顾。
就在陈松意想着他的主人下一句教了他什么话的时候,二楼响起了一阵咳嗽,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栏杆后。
他手里拿着酒壶,身上穿着蓝色的文士服,明明还不到三十岁,两缕白发却从耳后垂了下来,挂在胸前,醉眼朦胧,却难掩风流。
他信手一抛,就从楼上抛下了一件金灿灿的事物。
沉甸甸的,像是一块令牌。
那金色的令牌朝着副都头而来,越过他身前严阵以待的两个心腹,落入了他手中。
穿着蓝色衣袍的俊美文士咳嗽了几声,仰头灌了一口酒,才说道:“管好你的狗……看清楚,再跟我说话。”
第一更
两个兵痞横着刀往后退去。
他们虽然怕楼梯上这个护卫, 但却不怕这个看起来就身体不好的酒鬼。
——而且看他这身寒酸的衣服,也不像是什么贵人。
众人就见他们一边退,一边色厉内荏地道:“别以为扔块黄金下来就有用!”
在这江南, 除了总督, 他们不用给任何人面子!
然而, 副都头看清手中这块金牌上的字样, 却是手抖眼突。
他像被卡住了脖子,声音卡在喉咙里,背后也流下了冷汗。
不等这两个亲信再说什么, 他就一把把他们拽了过来,然后啪啪两声, 一人给了一巴掌。
“闭嘴!”
突如其来的变故, 叫所有人都傻了眼。
其中也包括那两个脸上浮起了指印,一脸不可置信地抖着声音叫“头儿”的兵痞。
“滚开!”
副都头越看他们越像是来要自己命的,低吼一声, 推开了两人。
然后, 他看也不看其他人的反应, 两手拿着那块金牌用两手来到了楼梯前。
对着这个像小山一样的护卫, 他恭恭敬敬地弯腰低头,把金牌递了回去:
“卑职有眼不识泰山, 没有管教好手下, 惊扰了大人……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 卑职这就带他们回去严加管教,绝对不会再有今日之事!”
客栈里鸦雀无声。
不管是躺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的州府军也好, 还是看着他们飞扬跋扈地进来强抢民女的客人们, 都被此人这样低声下气、俯首帖耳的前后反差给惊到了。
不由地,他们抬头看向了二楼, 看着栏杆后那个喝完了壶中酒的俊美文士——
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居然能让在县城里横行霸道、连县太爷都不放在眼里的州府军副都头服软!
副都头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手中的金牌被收回去。
终于,他听见头顶传来了一声冷哼,然后手中的金牌被抽走了。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说了一声“卑职告退”就想要转身,带着自己这些丢人的手下赶紧从这里离开。
“等一等。”二楼又响起了那道带着醉意的声音,“这姑娘曲儿唱得很好,我很喜欢,不要再来找她麻烦。”
正带着爬起来的手下要退走的副都头背脊一僵,看了一眼正在地上半抱着她爹的英儿。
见她惶恐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他脸皮一抽,不敢有半点违抗地应道:“是!”
说完,身后终于没有再传来别的声音。
副都头立刻飞快地逃离了这里,狼狈得就好像是有猛兽在身后追赶一样。
这些人一走,客栈里的气氛顿时一松。
所有人都感到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今日竟然有大人物出手,给了这些飞扬跋扈的兵痞一个教训!
哪怕为首那三人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但已经让人十分解气了。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忍不住笑骂道:
“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没有?实在太好笑了!”
“他娘的,这也是些欺软怕硬的软蛋,我要是也有上面那位大人的背景,我一定好好收拾他们!”
那个出面制止的高大护卫已经往楼上走了,二楼栏杆前的人也回去了。
所有人回味着那一幕,都觉得爽快无比,同时又在猜想这位究竟是什么人。
“爹……”
少女跪坐在地上,半抱着自己的父亲,哽咽道,“没事了,爹,没事了……”
那些人一走,客栈里就立刻有人起身去帮忙,游天也过去了。
他给老人把了脉,又检查了一下他被踢到的胸口:“骨头没断,没有大碍,我开个方子,让你爹吃几剂就好。”
冯家雇的镖师们帮腔道:“对对对,我们游兄弟是个药郎,他的那些土方很是见效的!”
他们七手八脚地把老人扶起来,“你爹胸口的淤青,吃两剂就好了。”
等爹爹被扶到凳子上坐下,对自己说没什么大碍了,少女才连忙抹干了眼泪,不住地向他们道谢,更向游天道谢。
要请大夫不便宜,她爹肯定是不肯的。
有他在,她爹爹才不会回去硬扛着。
道完谢,她红肿着眼睛,又再抬头看向已经没了人的二楼。
那位救下自己的大人……不知是什么人,自己不知有没有机会报答他。
等事情平息下来,所有人心头都还是热血翻涌。
毕竟这样的世道,欺压者少有被反制的时候。
见客栈的掌柜跟小二开始打扫,他们也继续帮忙。
写下药方的游天则再一次回到了他们这一桌。
他们的桌子安排在角落,虽然刚刚那两个兵痞过来挑衅,但是桌上的饭菜还完好,游天不想浪费,捧起碗就继续吃。
注意到这个方向的罗管事跟镖师们静默了下来。
真是什么都挡不住游大吃饭的心啊……
游天自动过滤了这些视线。
他埋首在碗后,问陈松意:“楼上那人是什么来头?他扔出来的金牌是什么?”
小师叔察觉到了,在楼上的人把金牌扔下来的时候,他这个师侄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她明显的激动了,一定知道这人是谁,也知道那块能把州府军吓退的金牌是什么来历。
果然,陈松意的声音响起,她低声道:“他姓裴,名植,是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是他帐中谋士第一人,那块金牌是厉王殿下的信物,在他手中一共只发出过三面。”
这三面金牌分别给了裴植、风珉,还有她第二世的爹。
现在这个时间节点,这三面金牌只发出了一面,就是裴植手里这块。
“见金牌,如见厉王。”
游天扒饭的动作一顿,忍不住抬头看向了她。
一说到厉王,少女的声音就在难以抑制地颤抖,这是他认识陈松意以来第一次见她这种反应。
实际上,在认出裴植的那一刻,如果不是穴位被金针封住,陈松意只怕要激动得当场站起来。
两辈子了,这是她离见到厉王最近的时候。
上一世她死在闺中,跟大齐的这位战神毫无交集。
第二世厉王殿下来征召她父兄的时候,她还在襁褓里,也没有见过他。
可是等稍稍冷静下来,她便想到厉王殿下不可能在这里。
走这条路的时候,她并没有算到他会出现。
难道是卦出错了?
她想着,左手就在桌下开始掐算确认,发现果然没错,来的就只有裴植一个。
但这也足够让人激动了。
厉王是传说,他的军师祭酒同样是传说。
大齐军队能够在边关屡战屡胜,把敌人打得抱头鼠窜,少不了这位狡猾如狐、多智近妖的军师。
如果说厉王殿下是将士们的神,那裴植就是谋士面前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到了后来她在军中兼任军师的时候,很多计策跟思维方式都参照的是裴植留下的手札。
厉王死得早,裴植死得更早。
能见到活着的他,不比买中字花更容易。
在客栈一楼的客人们还热血沸腾,激动议论的时候,主仆二人已经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那面金牌也交回了裴植手上。
他放下空了的酒壶,把金牌放回怀中,就听自己沉默寡言的护卫难得开口:“下面那两兄妹有什么特别,让主人你要救他们一命?”
他看得清楚,自家主人一开始是没有打算出手的。
从他们回江南以来,一路上这些事见得多了,主人低调行事,不想暴露身份,都没有去管。
可是今日裴植却一反常态。
直叫他这个如同山石一样沉默寡言的护卫都开口了。
裴植咳嗽了起来,一双像狐狸一样的眼眸依旧熏染着醉意。
等停下咳嗽之后,他才轻描淡写地道:“叫你好好练功,长长眼力,不要光凭着一身蛮力横冲直撞——我救的可不是他们。”
那对坐在角落里的兄妹,妹妹一脸病容,兄长看似寻常。
可是哪怕身在二楼,裴植也感觉到了那具少年身躯里仿佛藏着一头凶兽。
他会出面,一是因为察觉到了危险,那少年一出手,这里必然大乱,到时候苦的又是城中百姓。
二是因为他觉得那少年看起来有些面熟。
护卫听他说道:“你可记得随我出使安西的那一次?宴席上,安西王的几位王子也出来了,你——”
裴植说着,转眸看向站在身旁的护卫,见到他脸上毫无波动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肯定不记得了。
“罢了罢了。”有着狡狐之名的军师摆了摆手,也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能对见过的人脸上的特征过目不忘,“你只要知道下面那个少年人大概有些来历,主人我很感兴趣就够了。”
……
那群兵痞被赶走之后,果然没有再来。
客栈里,众人吃过了午饭,也各自启程的启程,休息的休息。
很快,时间到了傍晚,一楼大堂再次热闹了起来。
这一次冯家少爷也下来了,同样是腿脚不便,他走得比陈松意要强一些。
中午发生的事情,他在楼上听见了一些动静,罗管事跟他说了事情经过,还念了游天一番:
“这小子,差点就要糟了。这年轻人怎么就这么意气用事,不能像我们一样稳重一点呢?”
冯家少爷笑了笑:“不然怎么说叫少年意气呢?”
像他这样身体不好,才会暮气沉沉。
罗管事见触动了少爷的心事,正要开口劝,就见到他们口中说的主角下来了。
扶着他妹妹,兄妹二人仍旧坐在了今天中午的那个位置上。
如果不是少年意气,他又怎么能背着妹妹靠腿走到渔村?
罗管事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就在城中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时,中午离去的那对卖唱父女又回来了。
客栈里的常客看到他们,很是意外,因为他们只唱中午这一场,晚上一般是不来的。
得知中午发生过什么事之后,新客才露出了了然眼神。
角落里,陈松意看到没带乐器的少女扶着她父亲进来,也猜到了他们是来做什么。
父女二人显得有些忐忑,就这样站在一楼的角落里等着。
果然,一见到裴植跟他的护卫出现,他们就迎了上去,在裴植面前跪了下来:
“谢大人今日救命之恩……”
看着在自己面前拜下的父女二人,裴植显得一点也不意外。
大概是午饭后休息了的缘故,他脸上的那种醉意退去了,显出了清明来。
“老丈不必客气。”
他向护卫递去一个眼神,那高大如山的护卫就上前把父女二人扶了起来。
起身以后,老人脸上露出了忐忑犹豫交织的表情,最后一咬牙,再次向着裴植跪了下来:“求大人救救小女!这一次过了,那人后面定还会再来……大人就收了小女,带她走吧!”
第二更
少女站在一旁, 听见爹爹的话,向着裴植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似有惶恐,也有一丝期待。
豆蔻年华, 又柔弱无依, 这般姿态引起了许多人的怜惜, 可穿着一身蓝色文士袍的裴植却笑了:“老丈白日不是说就这么一个女儿, 希望她好好嫁人,不愿给人做妾做外室吗?”
他上前一步,亲自将跪在地上的老人扶了起来, “我家中规矩大,也是不能随意婚娶的。”
“哼。”陈松意听见身旁的小师叔“哼”了一声, 低声道, “装。”
见自己的女儿为他所拒绝,老人很是意外。
听到裴植的话,他脸上又露出羞愧的表情来:“我……”
裴植放了手, “更何况, 我喜欢的是有风韵的妇人, 这样的小丫头我不喜欢。”
听他如此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喜好,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这位大人还真是不遵守上位者的规则,哪有这样毫不掩饰的?
游天脸一拉, 对这人印象越发的差了。
唯有陈松意眼睛一亮——这果然是活生生的裴植!
风流不羁, 不受约束, 不娶妻。
但在边关,只要是有姿色的寡妇, 他都跟人家有过关系。
在厉王麾下, 他没少被人用私德有亏来弹劾。
没用,他又不是靠名声吃饭的, 不在乎这个。
如果他在意,也不会参加了科举却不做官,而是跑到边关去了。
裴家的人就是这样,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裴植如此,他那位族弟裴云升也是如此。
少女的脸原本因为被拒绝而羞红,听到这话之后又变得苍白起来。
她的父亲豁出老脸来,来求贵人把她带走,他一人留在这里也罢了,可裴植却拒绝了。
最后一点希望落空,父女二人都变得仓皇而茫然。
贵人肯定不会在这里久留,不知在他走了之后,他们该如何保住自身。
底层百姓的悲哀是共通的,他们的绝望很能感染其他人。
可白日他们在被州府军欺负的时候,其他人还有想上前帮忙的心,现在却不能去劝裴植接纳。
这位大人说得很清楚了,他不接纳有他的道理。
“这样吧。”裴植终究没有冷漠到让他们这样惶恐离去,想了想之后,他开口道,“你们随我去漕帮总舵,在那里定居。那边没有州府军驻扎,也没有什么人插手,生活比较安宁。”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罗管事更是两眼发亮:这位大人也要去漕帮总舵?
那不是和他们一样!
若是能邀他同路,那路上就算再遇到什么麻烦,有他那块金牌在,也可以随意打发了。
罗管事的心思活络起来,原本万念俱灰的父女二人听到这个提议,心中也重新燃起了希望。
这样也好,虽然不能跟在这样的大人身边,但是换个地方生活,总能避开那群兵痞。
漕帮总舵在潘帮主的治下繁荣向上,而且恪守规则,庇护老弱。
他们父女去了那里,想要谋生想来也不会太难。
两人立刻答应了,对着裴植千恩万谢。
裴植站在原地受了,一张俊脸在白发的衬托下,越发有超越这个年纪的不羁与洒脱。
“明日启程。”他说,罗管事听到这四个字又是一阵狂喜,“你们回去收拾好行李,明早过来吧。”
父女二人再次拜谢,转身离开客栈,打算回去收拾行李,不等明日,连夜就先过来。
两人一离去,客栈一楼又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刚刚裴植对他们说话的时候,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没有人敢说话。
看着父女二人离去的身影,陈松意不由得想到了江南现状。
但凡有码头的地方,江面下都清浊难辨,暗潮汹涌,竟只有漕帮总舵是最后的净土。
似乎到了那里,普通百姓才能够生活得安心。
可是这样能庇护他们的清净之所,又还能维持几时?
看裴植送走了那对卖唱的父女,罗管事也开始跟少爷低声说起了自己的盘算。
下午他打听了一圈,只知道这位大人姓裴,身边带着一个护卫,但不知他是什么官职。
他爱喝酒,在这里住了两日,性情似乎也是十分随遇而安,不难相处。
“我去邀他同行,大概不会被拒绝。”
冯家少爷听完,慢慢点了头:“这不是一般人。”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这位“不是一般人”的裴大人带着他那小山一样高大的护卫在一楼看了看,然后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那张桌上,举步朝着陈松意跟游天这边过来了。
看到此人靠近,游天像刺猬一样,一下子绷紧了身上的刺。
在他看来,这个名叫裴植的家伙比起下午的那些人来麻烦千倍万倍。
——这种狐狸,一不小心就让人着了他的道。
可是裴植的选择好像也十分顺理成章。
因为其他地方都是一桌四个人,唯有这边一桌两人,留有余位。
来到这对兄妹面前,他将游天那一脸戒备收入眼底,又看向脸色蜡黄的陈松意,然后微微一笑,问道:“能拼桌吗?”
“不——”
“可以。”
游天霍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女。
能不能不要这么没默契,给师叔拆台?
白天他就发现她对这人崇拜莫名,对他这个小师叔她都没有这么敬重过。
——这都什么啊!
可陈松意完全没有理会他的目光,抬手指了指对面空着的座位:“大人请。”
裴植于是点了点头,拉开凳子坐下了。
落座以后,他打量起了陈松意。
原本他是对游天的来历感兴趣,可是现在他对陈松意也有了好奇。
他可以明显感觉出这个少女对自己的好意,同她“兄长”完全不一样。
有意思。
离近了看,可以看到少女在一脸病容的底色下是个标志的美人,眉眼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气质却很坚韧沉毅。
这种气质……
裴植想到了边关将士。
罗管事一早安排好了今晚的菜式,眼下店小二开始上菜。
很快就同中午一样,把整张桌子都摆满了。
裴植坐着,等小二上完菜之后叫住了他:“来一壶酒。”
他的护卫充满压迫感地站在一旁,在小二应下准备去给他打酒的时候,伸出蒲扇大小的巴掌拦下了他:“不要酒,上菜。”
“这……”
小二一时为难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听谁的才是。
还好桌上的姑娘开了口,替他解了围:“我们的菜把桌子都占满了,再添菜怕是摆不下。不介意的话,就请大人跟我们一道用吧。”
反正饭菜都是刚上的,没碰过,直接添上碗筷就行。
冯家家大业大,罗管事也毫不吝啬,给他们点的都是客栈的招牌菜,不委屈裴植。
此言一出,就连裴植的护卫都感觉到了这姑娘对自家主人的不同。
他看向了陈松意,确认了她不是那种对浪子倾心的小姑娘。
——硬要说的话,倒是有点像军中将士或是参谋看自家主人时的表现。
裴植这回安静了稍长的时间,才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游天:“……”
好一个恭敬不如从命!
小师叔不理解,小师叔想要闹脾气了!
凭什么?凭什么让他坐下来,还要夺自己的食物!他想吃不会自己点吗!
可是桌底下,胳膊肘往外拐的师侄手牢牢地按住了他,不让他起来。
游天只好忍住了脾气,决定不看不闻不言,吃饭。
然而,这个姓裴的却没有半点自知之明,放着饭不吃,硬要来跟自己说话。
“小兄弟今日面对那两人没有半点惧色,叫人佩服。”
游天都要端起碗埋头吃了,被这样打断,不得不抬起了头。
他压下了不爽,尽量面无表情地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裴植笑了笑。
你那看上去不是要拔刀相助,更像是要拔刀灭口。
装作没有看出游天的不耐烦,他又问:“我看小兄弟还懂医术?”
陈松意在旁感觉出了小师叔的暴躁,只是不知他为何对裴植的恶感这么大。
他们应该没有交集才对。
她于是代游天回答道:“谈不上懂,家兄是药郎,在山中采药为生。加上家中有些土方传下,因此懂一些粗浅医术。”
“原来如此。”
陈松意既然接了话,裴植就自然地转向了她,从她这里套信息,“你们这是要去——”
“我从山上摔下来,伤了腿。”陈松意用上了他们一路过来编造的理由,眼不眨心不乱地道,“听闻漕帮总舵有神医,能治腿,家兄就带着我投奔了远房表叔。”
“对对对!”
前来套近乎的罗管事一过来就听到陈松意这话,立刻打蛇随棍上。
他来到裴植面前,向他行礼,满面笑容地道,“裴大人好,我就是他们的表叔。今日真是要多谢大人了,不然我这侄子年轻气盛,差点就要在那些州府军手上吃亏。”
对他会知道自己姓什么,裴植毫不意外。
像罗管事这样精明的管家,能够被信任,带着车队陪他家少爷出门,没有些玲珑心思跟应变能力是不行的。
刚刚在裴植往这边来的时候,罗管事就觉得机会来了,马上起身打点,然后才过来自荐。
“方才听大人跟那对父女说,此行也是要去漕帮总舵?”
回答他的却不是裴植,而是他的护卫。
护卫抱着手臂,粗声粗气地道:“我家主人好饮酒,把身体糟蹋得差不多了,老夫人忧心,听闻漕帮有神医莅临,让我陪着主人过去碰碰运气。”
传说中的神医本医:“……”
敢情能遇到这么讨厌的狐狸,还是因为他自己?
护卫说完,又变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
罗管事目露了然,向着他道:“这不是巧了吗?我也是陪着大少爷出来,去漕帮总舵求医的。”
他说完,再次看向了裴植,提出邀请:“大人你看,既是同路,我们冯家有空余的马车,还有丫鬟跟小厮服侍。大人不如跟我们一起上路,途中诸事就由我们冯家安排,这样既省心,也算是我为侄子之事报答大人——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第一更
裴植答应了。
罗管事喜不自胜。
他再次表示自己会将一切安排好, 让他们主仆不必费半点心。
而刚刚下去的小二又回来了,再上了几道新菜,都是客栈的招牌。
“这是一点心意。”罗管事帮着把盘子垒到了桌上, 哈着腰解释道, “我就不打扰大人用餐了。大郎啊, 你好好陪陪大人, 大人问什么你答什么。”
“……”
游天捧着碗,觉得饭都不香了。
裴植在旁看着他跟罗管事的交流,越发笃定他跟罗管事的叔侄关系是假的。
不过——他看了看陈松意——跟他妹妹倒是关系亲近, 可能是真的。
罗管事只多说了这一句,就知情识趣地退走了。
他准备去安排多一辆马车。
这里也有他们冯家的米行, 想要临时多调集一辆马车, 不是什么难事。
得知这位裴大人明日要与他们同行,冯家雇来的镖师们都是精神一振——
好啊,这样一来路上就更太平了!
可以说, 得到裴植加入, 所有人都很开心。
除了游天。
裴植被禁止饮酒, 他的护卫看着桌上没有出现酒壶, 这才服从了他的安排,到旁边空出来的桌子去吃饭了。
角落的这张桌子的菜肴上齐, 裴植也接受了没有酒喝的命运, 开始动筷。
游天本以为这家伙开始吃饭了, 食不言寝不语,自己怎么也能换来几分清静, 可是没想到这么多菜都堵不住他的嘴。
裴植只是偶尔夹一筷子, 尝一尝就放下,主要还是在跟陈松意说话, 然后抽冷问游天问题。
从陈松意口中,裴植得知了他们兄妹姓游,还不着痕迹地打探了很多细节。
陈松意都答了。
她将他们的假身份跟过往编得十分完整。
像他们这种掌握了推演术的人,只需定下一个生辰八字,就能将一个人的命运推演得分毫不差。
同理,要是先编造了某一年的境遇,只要结合流年流月,就可以逆推出一个合适的生辰八字,再编造出配套的人生。
这套伪造身份的方法十分好用。
她编出来的身份,游天也记熟了,只要不去那个所谓的村庄调查,他们的假身份就不会露馅。
果然,即便是对他们身份存疑的裴植,也没能从这套说辞里找出什么漏洞来。
他不满足只是跟陈松意交流,还对着游天感慨:“你们的生活听起来真是很不易啊。”
游天敷衍地用鼻子应了一声。
这人又问:“大郎你辨识草药的技能是谁教你的?没有师父带入门,要学这些不容易吧。你们家中就只剩下你们两人了吗?等去完漕帮总舵,治好了你妹妹的腿,你们后面有什么打算?”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游天只觉得耳边好像有无数只苍蝇在飞。
他真是没有见过这么烦的人。
他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才硬邦邦地道:“我没师父,是我……邻家大哥教我。对,我们家就剩我们两个人了。以后不知道,治好了腿再说。”
说完,他用眼神表达着不满,希望这家伙不要再妨碍自己吃饭了。
山下的狐狸怎么这么烦?
比山上的还烦。
裴植见好就收,没有再问,又品鉴起了面前的菜肴,跟罗管事口中很会做菜的少女交流。
游天看着自己的师侄跟这只狐狸有来有往,不说相谈甚欢,也算相见恨晚了。
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局外人,插不进他们的话题里。
小师叔不由得就把碗筷使得很大声,又看到那双狐狸眼睛意义不明地看向自己。
“……”
这真是他下山以来,吃过最不爽的一顿饭!
等一回到房间,陈松意就被按在凳子上坐下了。
她看到面前的小师叔一脸严肃,问自己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她下意识地反问道:“谁?”
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小师叔问的是裴植,陈松意顿时想问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见她不回答,游天又恨铁不成钢地开口道:“你没听见他说他喜欢的是年纪大的,不是你这种黄毛丫头吗?”
——你们没有好结果的!
——就算有,师叔我也不会答应的,那姓裴的狐狸一看就很短命。
游天着急上火,伸手去倒水,吨吨吨地喝了两杯才停下,心里已经开始想晚上要摸到这死狐狸的房里去揍他一顿了。
陈松意哭笑不得地道:“师叔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对裴军师只有敬仰,没有男女之情。”
家国未定,山河未安,她不会、也没有心情去想这些男女情爱。
游天狐疑地道:“真的?”
见她再次肯定,游天才相信了她,没有那么想揍人了。
可陈松意下一句紧跟着就砸了过来:“他的病,师叔你能治好吗?”
小师叔刚软下去的拳头又硬了起来。
他回想着那只病狐狸的症状,皱着鼻子道:“我当然可以。”
——但他不想。
人为什么要给自己添堵?
这家伙病成这样还喝酒,看上去还吃了别的禁药,明显就是不想活了。
要死就让他病死好了——
陈松意:“那你一定要治好他。”
“我——!”游天一下子跳了起来,瞪着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不爽、委屈、困惑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无能狂怒地嗷嗷叫了两声。
这还不是喜欢?
他这就去把这个死狐狸揍一顿!
当然,游天没有去成。
陈松意拦下了他,认真地告诉了他裴植活着的意义:
“蛮夷是化外之地,那些没有受圣明教化的民族统称。
“他们不是没有自己的文明跟政权,相反,他们学习得很快,政权组建得也很快。”
“在辽阔的西北方,多是善于骑射的游牧民族,打起来非常难缠。
“所以,虽然两江总督桓瑾跟厉王殿下立下的同是定边的军功,但厉王镇守的是西北,平定南边的马元清跟桓瑾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
所以,哪怕江南一地是桓瑾这个封疆大吏的后花园,当裴植拿出厉王的金牌时,也是无人可挡,无人敢挡。
要平西北,不仅要有像厉王这样的元帅,要有骁勇善战的将领,也要有像裴植这样的军师。
“如果光是打败了他们,而没有对残余的部族进行分化削弱,并以王道对这些蛮夷进行教化,实施一统,趁着他们失去根基将他们彻底转化为大齐子民,那就算打败他们再多次,他们也会卷土重来,死灰复燃。”
上一世就是这样,裴植早死,他的后继者却没有像他那样的能力。
再加上厉王英年早逝,所以当蛮夷卷土重来的时候,边关不仅失去了它的军师,也失去了它的战神,才会被瓦解。
陈松意自觉这两世自己已经经历了足够多场战争,扮演过足够多的角色。
她想过有朝一日回到边关,要她去当先锋可以,去屯田可以,甚至让她带着一支小队去暗杀也可以。
但是,要像裴植这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要跟他一样只凭借一点信息就分析出完整的情报,把控局势,走一步算十步,她做不到。
他是军师的顶点,不可多得,无可替代,是属于她都没有想过能救回来的人。
毕竟她本不可能在秋天之前就跑到边关去,可没想到却在江南遇见了。
“你若不救他——”
陈松意回想着上一世裴植是何时病逝的,语气变得沉重了几分,“那他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游天脸上的神色变化,明显是在纠结当中。
陈松意:“我不知道小师叔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他,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
游天有反应了。
他抬起眼睛,出离愤怒地道:“我造那玩意儿干嘛?我是个道士!”
……
游天终究答应了她的请求。
他不爽地道:“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我会治他的。”不过别指望他会有什么好脸色。
别以为他不知道,刚刚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试探他们。
陈松意忍了一晚上,还是忍不住问道:“小师叔跟他是第一次见,怎么会这么不对付?”
游天张了张嘴,想解释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闷声道:“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等什么时候师兄带你回宗门,见了山上的狐狸,你就知道了。”
第二日。
太阳刚刚升起,冯家的车队就出了城门。
他们离漕帮总舵还有三天路程。
那对卖唱的父女昨夜是宿在客栈一楼的,今天一早就加入了队伍。
罗管事把那少女跟两个丫鬟安排在了一个车厢,让她爹坐在车辕上,而排在中间的那辆马车就是给裴植乘坐的。
有了他在,出城的路上果然是一片坦途。
他那位护卫太显眼了,骑着马走在车队前方,城门的州府军立刻放行。
之后再遇到什么检查或者关卡,也是他的金牌一出就轻松过关。
比起刚刚上路的时候,镖师们甚至更加轻松。
不过有人轻松就有人不轻松。
当车队在野外停下,游天去附近的山林采药打猎的时候,总会遇到些试探。
不是哪里有陷阱,就是从意想不到的角落会飞来小石子,都在试探他会不会出手暴露武艺。
等回来之后,又要面对裴植的言语刺探。
这家伙有一回甚至还在火堆旁问他:“你家祖上有没有安西王朝那边的血统?我在那边有几个朋友,你跟他们长得有点像,不过你妹妹就不像。”
游天觉得自己跟他完全没有共同话题,不想听他说话,于是放下猎物就过去帮忙劈柴。
劈着劈着,他突然回过味来——这家伙刚刚是在暗暗嘲讽他是蛮夷!
小师叔顿时放下手里的斧头,转头朝着火堆旁正在跟陈松意说话的裴植瞪去。
只见他离开了一阵的护卫也走了回来,看了自己一眼,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抛下了几只猎物。
“……”
就在不断的言语跟陷阱试探中,在游天忍无可忍,想不顾陈松意的劝阻、把人直接扎晕之前,漕帮总舵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