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更半
江南入夏的第一场雨落下来的时候, 陈家的院子已经修补好了。
从镇上请来的泥瓦匠花了整整三日,收拾好了瓦片、补了墙,再也不用惧怕漏雨。
兄长在沧麓书院求学, 陈松意带着小莲就继续住在他那间房里。
老胡则得意了, 以他的能力, 他单独住上了陈家院子最好的一间房。
因为对漕帮并不了解, 陈松意让老胡前去调查。
他不过去码头转了两天,就把漕帮的起源、创建史、内里派系、个个关键人物都打听清楚了。
陈松意察觉到,他是个收集信息的人才。
风珉把他留在这里, 真是帮了自己很大的忙。
因为他收集来的那些情报,陈松意心中越发有了把握。
于是, 她问老胡想要什么回报。
她原以为老胡会让自己替他算一卦, 或者要几天假,去亲身体验一下江南的风花雪月。
没想到老胡扭捏了一下,期期艾艾地提出了请求:“意姑娘你看, 我有没有被培养成将军的可能?你能不能教我行军布阵, 不然教我夜观天象也行?”
上述几个要求不是并列, 而是选择。
老胡不贪心, 陈松意随便答应哪个都行。
他说完之后就期待地看着她。
而陈松意沉吟了片刻,说道:“好。”
然后, 她就起身, 带着欣喜若狂的老胡去了——
陈家的水田。
“咦, 胡护卫?”
在田间耕作的陈父见女儿跟胡护卫过来,忙直起了身。
松意一回来, 陈家的人口结构就变了, 明明是农家小民,家中却又有丫鬟又有护卫。
生活一下子好过了许多, 妻子的身体也有了起色,陈父下地干活都安心了许多。
农家的活计,与在京中长大的陈松意或者来自京城的老胡向来是没有关系的。
他们此前从来没有在陈家的水田旁边出现过。
因此今日一来,陈父只以为他们是有什么事来找自己,就要从田里上来。
“爹不忙。”陈松意止住了他,然后在田边蹲下。
夏初正是插秧的时候,陈家的几亩地由陈父一个人侍弄。
从选种到育苗,再到转移进水田当中,眼下也才弄了一大半,还有田地空着。
江南鱼米之乡,这里的土地是每一个屯田的人梦寐以求的土地。
肥沃的稻田不光可以种出饱满的稻子,还可以养出禾花鱼。
陈松意看着田里的秧苗,满脑子浮现的都是师父曾经讲过的良种占城稻,桑蚕与鱼同养的桑基鱼塘,又是薄水反青、浅水分蘖、施肥除草等操作。
她看了片刻,最后卷起了裤腿、绑起了袖子,对老胡道:“跟我下来。”
老胡:“啊?”
陈松意下田动作毫不迟疑,陈父想要阻止都来不及。
老胡也没有呆太久,很快就卷起裤腿、袖子,跟着下了田。
“松意,不用——”
陈父想要阻止,家里的地从来没有让女儿侍弄的道理,就算是在这里长大的明珠,也只是在家帮着做一些事。
陈松意却已经回忆着师父所讲过的南方屯田要点,开始上手了。
“爹,这块地就由我来种吧,让我试试。”
“诶,好。”
虽然意外于女儿的突然要求,但陈父没想着拒绝。
他又看了一眼也是新手上路、一头雾水在由陈松意教他种田的老胡,心中短暂地想了一下这会不会是女儿把胡护卫拐过来,给自己分担劳动。
但看到老胡那空有一把力气却不得要领,把秧苗插得有疏有密、东倒西歪、少不得要返工的样子,陈父就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还是抓紧把秧插完,以免这边需要自己帮忙吧。
一下午时间转眼过去,直到逐渐上手,老胡还是一脸茫然。
他实在不知道意姑娘为什么会把自己带到地里来,然后什么也不说就开始教他种田。
更让他觉得无法想象的是,明明是长在京城、养在闺中的闺秀千金,陈松意除了一开始对水田还有些陌生,动作的时候会停下来回想,还会比一比间距,可不出半日,她的熟练程度就赶上了陈父。
老胡:“……”
为什么啊?为什么她会连这个都懂?这让别人怎么活啊?
带着老胡在田间忙活了一日之后,陈松意就把这块地交给了老胡。
她花了一晚上时间,默写出了师父传授过的种地屯田要则,每日给老胡讲一些,让他在实际的种植中跟观察到的现象进行对照,也让他自己发现更多的问题。
老胡真的没想到,种地还这么有学问。
他也想过自己一个护卫来搞种田是不是哪里不对,可纵观陈松意做过的所有事,都是有的放矢,她既然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才带自己来了地里,那就肯定跟自己的武将之路有关。
一开始,他遇到问题还会积攒着拿回去问陈松意。
等过了几日,他发现在自己旁边侍弄稻田的陈父就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
很多问题都不必离开田间,问他就能够得到答案。
有了他,老胡还弄懂了不少陈松意给他那本书上看不懂的部分。
“陈老哥,你说意姑娘让我侍弄这块田,还让我去其他地方看看有没有特殊的、长得像水稻的植株,是有什么深意?”
炎炎烈日下,已经跟陈父作上了同样布衣短打打扮的老胡头戴一顶草帽,一边喝水一边问道。
他原本管陈父叫“陈老爷”,但陈父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农夫,当不上这两个字。
老胡便给自己加了辈,自家公子爷都还管他叫“陈伯父”,他反而叫上“老哥”了。
陈父也从壶里倒了水喝,笑道:“虽然她是我的女儿,但她的想法我哪里知道?不过她让你学的都是些种地的事,应该就是为了让你成为种田的一把好手吧。”
尽管老胡的很多做法,都跟他们这些世代务农的农人所熟知的不一样。
但陈父觉得,这些方法好像都自成一派,自有道理。
或许等到秋天收成,看看这亩田地的表现,就知道这些方法是对是错了。
老胡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变得开朗起来,反而更加沮丧了——
虽然成为优秀的农人很不错,但自己的目标是成为优秀的将领啊!
晚上,他跟陈父一起回家,先在河边洗漱好了回来。
正在想着该不该去问意姑娘让自己种田的深意,结果一走到墙下,听力灵敏的他就听到了小莲在说话。
“小姐,胡大哥不是公子的护卫,是个习武之人吗?为什么你要让他天天在田里劳作……”
老胡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等着陈松意的回答。
就听少女那辨识度极高的冷静声音响起,说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两个国家之间打仗比拼的就是国力,最要紧的物资就是粮草。
“大齐的战争发生在边境,想要建功立业,就只能去边关。
“在那样的地方,大战往往不是密集爆发的,更多时候是彼此试探、长久对峙,所以在边关,屯田比练兵更重要。
“能屯好田,就能养好兵,有了充足的粮草,才有跟敌人持久对峙的底气。
“毕竟打起仗来,后方的粮草不是时时都能到的,比起善于练兵的将领,善于屯田的将领才是军中更需要也更难得的人才。
“屯田种地跟在战场上行军布阵很像,都要观天象、识天气,借助天时之利。
“一百个人里都不一定能出个精通推演的人,但是跟着经验老道的农人却可以得到经验的传授,不必懂得掐算,到了战场上也能够发挥经验。
“他既然想做个好将军,那就得学会先做个好农民。”
站在围墙下的老胡悟了。
这哪里是不务正业?这确实是一条名将之路。
从此,他打消了心中的怀疑,开始专心跟着陈父种田,实践陈松意给他的那些种植经验。
这短短时日,老胡感到自己的人生前所未有的充实,每天忙碌完回到家吃饭都更香了。
以至于这天陈松意让他把田里的事交给陈父接管一天、跟她去一趟镇上的时候,他都觉得不习惯了。
坐上赶马车的位置,穿回自己本来的衣服,老胡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陈松意还在院子里,问小莲自己去镇上要不要给她买什么。
小莲现在白天忙着养鸡、种菜、打扫院子,到了晚上就开始跟陈松意学认字。
她还没有到用纸笔的时候,都是在沙盘上用树枝写的,现在已经快认齐五十个字,能写自己的名字了。
小莲很满足,一时间也没有什么缺的,不过既然小姐问起来,她就想起了自己许久未动的女红,于是便道:“我想要小姐给我带些彩线。”
“好,好好看家。”
陈松意答应了,这才出了院子,上了马车,跟老胡一起去镇上。
自从桥头镇的混混被一网打尽,收押进监牢以后,整个镇子都变得平静祥和了很多,所有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不怕开门做生意被捣乱,也不怕走到巷子里被勒索。
陈松意放了老胡自己去逛,老胡还适应了一下才找回了那种自由脱缰的感觉。
绣庄里,陈松意正在挑选着给小莲的彩色丝线,就感到一旁有妇人在鬼鬼祟祟地盯着自己。
她捻动丝线的动作顿了一顿,不用看都知道,这是刘氏安排在这里的人。
以刘氏的性格,把亲生女儿留在这里,绝对不会不安排人照应她。
程明珠能够养成今天这样的性子、能够早早跟镇上的混混搭上关系,刘氏安排在这里的程四喜一家功不可没。
那日程四喜一见她现身,就立刻动身,乘上了刘家商号的船前往京城报信。
临行前,他交代了妻子关注着陈家村的动向,看好大小姐,别让她又不见了。
他的妻子周氏是本地人,按照丈夫的叮嘱留意着陈家村那边的动静。
像陈家翻修了院子、家里多了丫鬟跟护卫、这个刚认祖归宗的女儿很有主意、人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过……这些她都探听得十分清楚。
镇上的混混撞上了铁板,折在大小姐的朋友手上这件事她也知道,不过周氏没有觉得会跟京城那边有什么关系,便没有太过在意。
她也没有大张旗鼓的跑去陈家村,只有陈松意离开家中,来到镇上的时候,她才会出来盯梢。
以防她从自己的眼皮底下离开桥头镇,不见了踪影。
陈松意选好了各色丝线,又买了很多根绣花针。
随着手上经脉的一条条打通,她能运用的真气也越来越多,普通的针已经经受不起她的消耗。
她在山上试过,如果全力出手,可以同时飞出五针,能断掉一棵碗口大的松树。
不过针飞出去也就没用了,幸好不是什么特意打造的暗器,用完还能买。
拿着选好的东西,她来到柜台前结账。
在暗中盯梢她的周氏立刻假装看绣品,躲到了里间去。
陈松意当做没看见,收好针线离开了绣庄,又去了旧物店。
她很清楚,这些人出现,就意味着自己回到江南的消息很快就要传到程家人的耳中了。
自己从驿站送出的信到了谢长卿手里,谢家肯定要提出退婚。
程老夫人必然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个亲家。
不用想,陈松意都知道刘氏会以怎样的借口说动程老夫人,由她带着认祖归宗的程明珠回江南探望养大她的陈家人,然后劝自己回去。
不过想来她的计划不会太过顺利。
从陈桥县出发,前去京城质询程明珠的官差应该跟程四喜前后出发的,等程家得到自己在这里的消息,程明珠雇人行凶的事也会暴露,能让程家鸡飞狗跳一阵。
“基本上,”陈松意思忖道,“只要当初那个指点刘氏交换气运的道人不再出现,这对远在京城的母女就成不了阻碍。”
只要拖够两年,交换气运的术法无法完成,她们曾经从自己这里夺走的东西自然就会回来。
到时候,程家跟刘氏也会遭到反噬。
她不是想姑息程家,只是比报复他们更重要的事实在太多了。
如果刘氏母女不犯到自己面前来,那他们还可以过两年平静日子,再在挣扎中走向衰落。
可如果硬要舞到自己面前来——那她不介意让程家的衰落提前。
陈松意进门的时候,旧物店的老板依旧坐在柜台后,哪怕是上午也昏昏欲睡。
不过等发现来的是她,胖老板立刻抖了一下,整个人都坐直了。
上一次就是这丫头从自己这里买走一个三两的笔筒,转手就以三十两卖了回来,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他就怕陈松意再来自己的店里,又把什么自己没有发现的宝贝淘走。
陈松意没有在意他这如临大敌的反应,只是问道:“有医书吗?”
“有。”胖掌柜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大概是第一个进了他的店以后,能让他主动站起来招呼的客人,“你等一下。”
他说着挪动圆滚滚的身子,朝收来的旧书走去。
这些收来他看都不看一眼的旧书,今天在他眼中变得发起光来,他都不知道里面哪一本就是孤本,或者干脆直接夹着银票。
他谨慎的把每一本医书都飞快地翻了翻,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夹带之后,这才抱着回到了柜台前,“砰”的一声放在桌上,喘着气让陈松意选,“都在这里了,要哪本自己看吧。”
陈松意看了眼这些故纸堆,从里面拿起了一本讲经脉和穴位的。
其实旧物店的老板多虑了,她的气运作用不到自己身上,独自来的话是买不到什么值钱之物的。
今天她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给陈母看诊的大夫。
这位大夫的医术在桥头镇是很有名的,上次风珉让老胡请了他到陈家村去给陈母看病,陈松意后来又再请了他一次,给母亲复诊。
“恢复得不错。”这次大夫把过脉之后,抚着山羊胡笑道,“看来夫人的心情是好起来了,等我再开一副药,好好调养就没事了。”
陈父跟陈母闻言都很高兴。
唯有陈松意在送大夫出门的时候请他留步,问起了母亲早年亏损的事。
“我娘她早年的时候过于劳累,身体亏损,不利于寿元。先生可有什么办法,能帮家母将这分亏损补上?钱不是问题。”
这位在桥头镇医术驰名的大夫也听闻了陈家的女儿归来的消息,见陈松意这样说,他不由感慨陈家夫妇果然是苦尽甘来,要不一样了。
但对陈松意的请求,他还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这并非是钱的事,本源亏损,只能尽力调养。我才疏学浅,只能为陈夫人稍微延寿三五年,想要完全地补回来,或许只有传说中那些神医才能做到。”
听他这样说,陈松意也没有强求,而是问起了大夫,自己若是想买几本医书,从膳食跟穴位按摩上来给母亲调养,该去哪里找。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大夫欣赏她的孝顺,给她指了一条路,“镇上的旧物店就有不少医书,姑娘不妨去那里看一看。”
于是今日,她才会站在这里,在胖掌柜疑神疑鬼的目光下,挑了两三本医书。
这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雕刻版本,胖掌柜再三检查也没有问题,就让她付了账带走了。
等她离开以后,胖掌柜又警戒了片刻。
他就怕她杀个回马枪,把书高价卖回给自己。
不过等了许久少女都没有回来,他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了柜台后,把这些旧书撇到一旁:“我就说嘛,这些旧书不会有什么价值的,我不可能会看走眼的。”
离了旧物店,陈松意又在镇上逛了逛,买了些水果。
逛到一半的时候,老胡也回来了,给她提东西。
一直盯梢的周氏跟到了这里,看到陈松意跟老胡说了什么,老胡点了头,就把抱了满怀的东西搬回他们租来的那辆马车上,陈松意则继续闲逛。
看到这一幕,周氏想道:“买这么多东西,还让护卫去把马车赶过来,应该是准备回村,不是打算离开桥头镇。”
她暗自点了点头,确信没有再盯梢的必要,才转身离开。
察觉到那道视线的离去,陈松意的表情丝毫未变,继续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
桥头镇在陈桥县的中心,这里的码头虽然只是个半码头,主要用于南北杂货小买卖交易,但每日船只跟人次的吞吐量都不少,过往船舶近百艘,有过半都会在这里停下。
每年七月农历十五,有成千上万的人会从附近的几个县聚集过来,参加水府庙会。
——关于水神、水府的传说多,庙会祭祀活动多,这也是漕帮掌控的地界的一大特色。
今日的码头定是没有庙会的时候热闹的,不过因为是上午,所以往来的船只跟人比那日下午陈松意来送行的时候要密集。
少女行走在人潮当中,观察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态。
芸芸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都有着各自的情绪。
江南富足,加上这三十几年来漕帮的经营,使得这条运河前所未有的繁荣,这里的百姓人人身上都带着一种别处没有的劲头。
——这是看得到未来,看得到明天,知道自己的努力能够换来好生活的人,身上才会有的气质。
不过在他们当中,也有被生活压垮的。
码头方向,一个少女就失魂落魄地从船上走了下来。
从大半月前父亲在码头上卸货,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官家子弟,被他的护卫打得只剩一口气以后,秋桂的日子就一片灰暗。
本来在江边他们有自己的小渔船,父亲还有一把好力气。
通过了三年考核,正式加入漕帮以后,他总是说他们的日子要变得越来越好了。
也确实如此,成为漕帮弟子以后,他总能在过往的商船上接到一些卸货的工作,甚至还悄悄为自己攒了一笔嫁妆,就等着哪日女儿出嫁,给她办场风光的婚事。
可这一切在他受伤的那天戛然而止。
秋桂的天塌了,哪怕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父亲治伤,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们所在的州城,甚至没有大夫能治好他身上这样严重的多处骨折。
原本像山一样的父亲以后很可能是个废人,只能在渔船上躺一辈子。
因为可怜他们,负责掌管码头的漕帮负责人替他们向总舵上报了她父亲的伤情,让他转到总舵去,由帮中的大夫进行治疗。
把小渔船托付给婶娘,带上浑身被布条跟木板包裹,身上的脓液跟药膏混合发出难闻气味的父亲,少女就收拾好行装,登上了大船。
临行前,婶娘把辛苦攒下来的银子塞到了她手里,红着眼睛叮嘱她:“就算转到了总舵,你爹多半也是治不好了,你在那里最好快点找户好人家嫁了,这样他还有一丝希望。”
船还没有到总舵,要在这里停靠卸货,下午才继续出发。
因为他们父女是被捎带的,船上不负责他们的食物,所以父亲一个人躺在船舱里,她出来想办法给他找吃的。
秋桂一边低着头往前走,一边想起婶娘的话,还没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眼前模糊不清,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异状,更怕回去之后叫父亲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忙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然后因为没有看路,就撞上了迎面过来的人。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的脸就变得惨白起来。
她没有忘记,当日父亲被打成那样,就是因为不小心撞了人,现在自己又撞到人……
秋桂眼前立刻浮现出父亲被打得吐血昏迷的样子,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她用手臂下意识地挡着脸,向面前的人颤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撞你的!对不起……”
没有挨打,一只纤细素白的手轻轻覆在了她满是伤痕的粗糙手背上。
“没事。”
这个声音……秋桂意识到自己撞到的是个姑娘。
或许是因为这样,又或许是声音的主人正握着她的手,少女不可遏制的颤抖停了下来。
她感觉到了搭在自己手背上那只手的柔软,仿佛属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
想象着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何等的高贵,何等的美丽,秋桂一时间感到自惭形秽,低着头完全不敢看她。
“对不起……小姐……”
她嗫嚅地道,局促地收回了手,感到面前的人在看着自己,没有离开。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安定人心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说道:“不要哭,回去之后等到酉时三刻,把你的父亲推出来,让他透透气,晒晒太阳,会有贵人能够帮到你的。”
她听着面前的人的话,茫然的大脑隔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渔家少女霍地抬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在模糊的视野里寻找对自己说话的人。
然而,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样,那个被她撞到的姑娘消失了。
就像神仙降临到苦难的凡人面前,给了她以指引,然后就消散了。
秋桂呆了许久,口中念叨着自己刚刚听到的信息:“酉时三刻……把爹推出来……贵人……”
他们乘坐的这艘船,正要在码头停泊到酉时七刻。
少女忙振作起来,抬手用力擦干眼泪。
怀揣着一丝希望,她从小镇上给父亲买了容易消化的食物,回船舱里喂他吃了,然后就守着时间。
一到酉时,她就立刻努力地把父亲背起来,背着他往外走。
身受重伤不能动弹,只剩下模糊意识的男人睁开了充血青肿的眼睛。
靠在女儿的背上,在身上袭来的阵阵痛楚中,他艰难地问道:“桂儿……去哪里?”
少女不够父亲高大,背着他前行,父亲被木板夹住的腿拖在地上。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舱门,说道:“爹……我背你出去,晒晒太阳……”
带着父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也只能把人背到船舱门口。
然后在甲板上让父亲靠着门坐了下来,这个动作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夕阳西下,将江面映成灿烂的金红色。
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秋桂守着自己的父亲,在这里等待。
就在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她心中燃起的那点火苗也一点一点冷下去时,一双黑白相间的十方鞋凭空踏上了甲板,出现在她面前。
秋桂机械地抬头,看向不知从哪里跃上甲板的人。
夕阳下,她看到了一张年轻的面孔,他剑眉星目,手里拿着个肉包子,脸上还带了一点婴儿肥,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这个还应当被称作是少年的道士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靠在门边昏睡的父亲,然后脸上露出了不忍卒睹的表情——
“这谁给他包扎的?”
第一更
上午从村里出去的马车, 到了下午才回来。
在指点完少女后,陈松意并没有留在码头等到酉时三刻,等那位贵人出现。
她不是一时兴起给那渔家少女指路。
而是在她撞上自己的时候, 看到了她身上与自己牵连的一丝命运之力。
因此这样, 所以陈松意才能不用起卦, 都一眼就看出她所求所忧。
既是如此, 渔家少女所要等待的“贵人”是谁,也就很清楚了。
在漕帮的准继承人四处寻找神医游天的时候,神医出现, 救了她的父亲。
漕帮遍寻不得神医踪迹,知道此事后, 自然就会来找能够推算神医行迹的她。
虽然陈松意也很需要这位游神医来给自己的母亲看诊, 但不急于一时。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在漕帮那边露脸,跟他们搭上关系。
马车停在陈家门外, 老胡把车上的东西全都搬进院子᭙ꪶ , 便赶着马车去还给租赁马车的人家。
陈松意则去了厨房, 准备做今日的晚饭。
今日他们打算吃凉面。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 人的胃口也变得很不好,尤其是像陈父那样在地里忙碌, 更难吃得下饭, 于是凉面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陈松意回来的时候, 面条已经做好下锅,是陈母指点着小莲做的。
煮好的面条只需要再过一遍凉水, 陈松意就只要调好酸汤, 做配菜跟臊子就行。
各地的凉面做法不一样。
他们家有陈母的独家配方,调出来的汤酸甜鲜香, 带着恰到好处的辣味。
陈母早早去切了五花肉回来做臊子,由陈松意下锅一炒,也炒得喷香。
把面装进碗里,铺上一层厚厚的臊子,再叠上切成丝的黄瓜、豆芽、煎蛋、香菜跟炒熟的花生米,把调好的酸汤一浇,那味道一下子就出来了。
这味道馋得小莲肚子咕咕叫,陈松意也很感慨,如果不是程明珠,母亲光凭这一道凉面开店,也大概早就做得红红火火,客似云来。
除了凉面,陈母还卤了猪颈肉,此时也拿出来切了,摆了两盘。
老胡跟陈父前后脚回来,一进院子闻到这味道,顿时叫道:“今晚吃什么,好香啊!”
他中午明明还回归了花花世界,在镇上最好的饭馆解了馋,可是等回家闻到院子里飘出来的香味,还是觉得馋得不行。
凉面跟猪颈肉上了桌,陈母还准备了酸甜的蒜蓉酱做蘸料。
陈松意也把买来的水果放进了井里冰着,等吃完饭就可以吃。
一家人坐下来,端起碗开始吃晚饭,从吃到第一口,所有人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陈母含笑道:“面还有,臊子跟酸汤也还有,吃完不够再添。”
她说着,又给女儿夹了猪颈肉,“尝一尝娘做的这个,蘸着酱更好吃。”
陈父酣畅淋漓地吃了一碗面下肚,才终于感慨道:“终于又吃到这口了。”
陈松意看他,只见陈父捧着碗追忆往昔,“我跟你娘刚成亲的时候,夏天下地,热的吃不下饭,她就挖空心思,做出了这个新鲜吃食给我吃。送到地头来,人人看了都羡慕,都来抢,尝了以后都说等回了家,也让他们家里头的学着做,可怎么都做不出你娘做的味道。”
“别听你爹瞎说,哪有这么神。”陈母接了他的碗,起身再去灶台边给他再装面,“今天这面是小莲揉的,调味是女儿做的,不也一样吗?”
陈父立刻道:“一样,一样。”
老胡也干完了一碗,跳起来往厨房跑,边跑边道:“好吃,老哥你真有口福,嫂子我再来一碗!”
江面上暮色深沉,除了天上明月,就只有点点渔火。
白日还有几分活跃的江水,此刻变得安静了,仿佛将鱼和急流都藏在了江面下。
船舱里,一盏灯火照亮了角落。
躺在地上的中年民夫胸口起伏,身上用来固定断骨的布条跟木板已经都拆了。
他身上的药膏也已经由少年道士让他的女儿取了水,给他全擦掉了,露出底下青紫浮肿的躯干跟四肢。
将金针在火上烤过,少年道士已经从少女口中知道了地上躺着的人是怎么受的伤,也知道是什么乡野大夫做的处理,喋喋不休地抱怨了一通这处理手法跟用药水平,真是哪哪都不行:
“庸医,这药膏配得乱七八糟,能让他骨头接起来才奇怪了……
“止血的手法还算好,没让内脏继续出血,保住了你爹的性命,可为什么不放出淤血?”
少女在旁拿着给父亲擦干药膏的布巾,身边是一盆颜色已经浑浊的水。
她屏息看着这位可以救自己父亲的贵人一边在父亲身上、四肢上干净的地方按压,一边将金针刺了进去,开了四个点来放血,不敢说那已经是他们所能找到最好的大夫。
随着他的放血、下针和不时的调整金针,注入真气,躺在地上的伤者消肿了很多,皮下的青紫颜色也淡了很多,没有那么触目惊心了。
更重要的是,他脸上的痛苦神色消失了,露出从未有过的平静跟放松来。
秋桂看得眼睛都直了。
原本照那位姑娘的指点,她把父亲搬出来等贵人,看来的是这么个少年道士,是十分失望的。
——这怎么可能是能救父亲的人?
结果对方一来,就真的如那个姑娘说的一样看不下去,动手把她爹搬回了船舱里,又指挥她去点灯,端水擦拭,从开始处理到现在,她爹都平静地睡了过去。
神仙,这是活神仙。
就像她在镇上撞到的那位小姐一样,他们都是神仙!
被漕帮的人四处寻找的少年神医下了最后一针,抬头就看到这姑娘在愣愣地看着自己,于是说道:“我要给他重新接骨了。”
见她还愣着,他又道,“他的骨头已经长回去了,需要重新打断,会很痛,我让他先不要醒着。你把木板擦干净,要用,再去撕一些干净的布条过来。”
“……是!”
秋桂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去准备游天要的东西。
在把干净的衣服撕成布条的时候,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一下接着一下,密集得叫人害怕,而她爹哪怕在昏睡当中,也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爹的惨叫堵在喉咙里,叫背对着这边的秋桂眼泪一下子又滚了下来。
不过她手上的动作一直都没停。
把自己好几件干净的衣物都撕成了布条之后,她才回来端起了盆去换水清洗木板。
等她洗好了木板回来,船舱里的惨叫跟痛苦呻.吟已经停止了。
她爹像是重新陷入了昏睡当中,只不过这一次神情不像之前平静。
那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道士手中正拿着一个黑色瓦罐,罐子有他的拳头大小,从里面挖出黑色的药膏,涂在她爹身上。
这个手法她见过,当时给他爹治伤的大夫也是这么处理的。
只是大夫用的药膏不像现在这样,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叫她不由自主就深嗅了两下。
“看好了。”那少年道士头也不抬地道,“每隔三天就给他换一次药,重新上好夹板固定,七次就好。三七二十一,这二十一天内不要让他活动,等过了二十一天后,再痛也要让他下地,知道吗?”
“知道,恩公!”
秋贵忙走了过来,看着恩公的上药手法,睁大了眼睛,力求把所有的步骤都记下。
游天涂完了一条手臂,就取过了干净的木板跟布条,开始重新包扎。
他边动作边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本来是要到曹帮总舵去治伤吗?”
少女以为他问的是为什么自己会在甲板上等着,只一边看他涂药,一边磕磕绊绊的把白天的事说了。游天听完,霍地抬头,还带着点婴儿肥的俊脸上露出了惊讶与警惕混杂的神色:“你是说有人指点了你,让你在甲板上等,会遇到我?”
秋桂老实地点头:“是的,恩公。”
看她这一副不会说谎的样子,游天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这是推演术的范围,会是谁指点的她?
师兄吗?还是自己那个师侄?
自己这次从阁中偷跑下来,也快有半年了。
上一次他跑下来,就是在外游荡了半年被抓回去的,因此他一直很谨慎。
等问清那个指点她的人长什么样,从这个不大机灵的渔家少女口中得知是个姑娘,但她没能看清对方长什么样的时候,游天就抿起了唇。
他在平时总是一副少年无忧的样子,等到抿起唇的时候,就显出了一点深沉跟忧愁来。
不认识,没印象。
哪怕是在阁中,也没有在这个年纪就能把推演术用的这么好的弟子。
甚至只是看了一眼,什么都没问,就能看出这姑娘在忧虑什么,能从交错的规则线中找到这点转机。
他原本跳上这艘大船,是想搭漕帮的顺风船走的。
可是现在他对这个神秘的年轻女子上了心。
——明明能算出自己的行迹却不来见,他要去看看。
他想着手上的动作加快,把人处理好以后,就将药膏扔给了她。
重新背上了自己的包袱,游天语速飞快地交代道:“这药膏药性霸道,让你爹忍着,长好以后一定要走动,他会恢复的。至于剩下那些调养,随便来个人都行,我就不开药方了。”
说完他就起了身,朝着船舱外走去。
秋桂本来在消化着自己听到的话,回过神来,忙捧着那药罐跟了出去。
就见外面明月清江,而少年看准了方向,直接从行驶中的大船跳了下去。
秋桂吃了一惊,连忙扑到船边,却看到他没有落水。
月光下,少年宽大的道袍被风吹得鼓起。
他如同惊鸿掠影,掠过江面,脚下一点江水,几个起落就飞到了岸边,投入茫茫苍野中不见了。
秋桂瞳孔中仍然残留着少年的身影——
神仙!
她低头看向手中能够治愈自己父亲的药膏。
这样的手段,这样神奇的药膏,价值何止千金,可他一分诊金都没要。
少女颤抖着,眼中欣喜地流下泪来。
最终她跪在甲板上,朝着少年道士离去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第二更
陈家村。
夏日炎炎, 到了晚上才凉快些。
陈松意洗漱过后,把带回来的彩色丝线给了小莲,又教了她今日的新字, 主仆二人这才歇下。
惦记着今天新学的凉面, 又惦记着新学的花样, 小莲在床上辗转反侧, 兴奋了好久才睡着。
等到她的呼吸均匀了,陈松意才坐起来,开始打坐运转功法。
今夜, 她应该就能打通手上的最后一条经脉了。
一切进展如她所想,然而到半夜的时候, 她却在黑暗中霍地睁开了眼睛。
周围一片安静, 夏日的夜晚只能听见屋后的蛙鸣。
黑暗中,她起了身。
披上外衣,带上桌上的针线篮里摆着的针跟丝线, 她就出了门。
老胡的屋子里, 他听见了这一点动静, 不确定是人还是什么动物, 凝神听了片刻没再有动静,于是眼皮一掉, 又鼾声震天的睡了过去。
风清月朗, 月下的陈家村家家户户都熄了灯, 连鸡犬都蜷缩在窝里睡着了。
屋后小河流淌,对岸是矮坡跟松林。
陈松意检验修行的时候, 就常常独自来这片矮坡, 被她打断的那棵松树就在这里。
小河上,过河的石子露在水面上, 一道白色的身影从河上掠过。
在入林之前,少女停下了脚步。
她侧耳听着风中传来的动静,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进了松林。
今晚的月光很亮,从头顶照下来,将松树的影子投在地上。
满地的松针踩起来又厚又软,吸收了脚步声。
松林外,一个穿着道袍的身影飞掠而至。
还在远处的时候,游天就见到了那个白色的影子。
那一看就是个姑娘,还披散着长发。
入林之前,她还特意停下来看了这个方向一眼,分明就是在等自己。
游天没有迟疑,直接飞入了林中,追着那个少女的身影去。
追了不久,他就看到了前方在奔跑的陈松意,因为心存试探,所以他直接出了手。
奔跑当中,陈松意听到从身后来的破风声。
她一个闪身躲避,眼角的余光触及到了来人身上的道袍,瞳孔猛地收缩。
下一刻,她就毫不犹豫的用出了自己的最强攻击!
月下松林,五针齐发!
俊秀的面孔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道士眼中映出五点寒芒,在半空中一个旋身躲开。
咄咄咄咄咄!
那五根针刺入了他身后的松树树干,松木被钉入的地方瞬间爆裂,木屑横飞。
绣花针末尾连着的彩色丝线握在停住脚步的少女手中,猛的绷紧了。
游天身形落处,一脚点在了丝线上,借力飞起。
他转头看了一眼,心道这攻击够狠,然后耳边听到破风声,新的一轮攻击又来了!
见识过威力的他立刻开始在松林间挪移,接着松树挡去攻击。
伴随他的身形移动,各色的丝线在月下相连,仿佛逐渐织成了一张网。
短暂的交手,游天已经看清了少女的攻击手段。
她的算力可以,但是武力比他想的要弱太多,他觉得没有什么再试探的必要了,于是想要开口叫停:“你——”
就在这时,滞留在高处的他无意中往下一看,顿时被自己看到的东西惊出了半身汗。
只见松林当中,松木跟丝线不知不觉结成了一个大阵。
阵法中央,手指针线的少女虽然真气耗尽,脸色苍白,却目光坚定。
等到他这只猎物落网,她已经开始收势了。
“——等等!”
游天连忙叫道,他不想陷在里面!
他不大会阵法,在“术”这门上没有什么造诣。
小时候还曾经被困在阵法中,跟撞了鬼一样出不来,他已经有心理阴影了。
可底下的陈松意却没有理他。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何况她所面对的才是狮子。
在林中安排的阵法,就是她搏狮的手段。
她要防备的,就是那个指点刘氏的道人现身。
现在即使看清了来人是个少年,跟刘氏背后的人不像,她也不会松懈。
就在她要聚集起最后一点真气,把阵法最后一面也封上的时候,游天也出手了。
他从怀中摸出了三根金针,朝着陈松意一甩!
叮叮叮,金针跟陈松意飞出的那几针相撞,把要收势的最后几根绣花针打飞了回去。
结阵顿时失败!
少女猛地一收丝线,上面的几根针全都掉在了地上,断成了几截。
而她胸中气血翻涌,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嘴角溢出鲜血。
——虽然刚刚打通了手上的最后一条经脉,觉得配合早已经准备好的阵法,自己应该有一战之力,但还是不行吗?
陈松意有些不甘,可是已经无力后继,甚至因为气血翻涌一时无法移动,而游天飞出的那三枚金针还在朝着她的门面飞来。
“糟糕!”
游天实在没有想到怎么会有人的阵法可以,术也厉害,武力却如此不成正比。
来不及多想,他在树干上猛的一踏,就飞身而至,在那三枚金针刺到陈松意之前伸手一抄,重新收回了手中,然后一个旋身稳稳地落在地上。
月下松林,丝线结阵。
长发未束、嘴角溢血的少女跟身穿道袍的少年相对而立,风从他们之间吹过,无人说话。
游天神情微妙地看着陈松意。
现在,他总算看清她的样子了。
眼前这个女孩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在刚刚两人正面一接触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从她的招数中传来的同源之力。
“你是谁?”少年清亮的眼眸里映出她的影子,朗声问道,“为什么你会《八门真气》?为什么你能算出我的行踪?你知道我今夜会来?”
陈松意一手撑着身旁的松树,在听到游天说出“八门真气”这四个字的时候,眼睫就忍不住颤动了一下。等听到他说自己算出他的行踪,她抬起了眼睛,意识到自己一开始想的跟他的真实身份有所出入。
——这个不是刘氏背后的道人。
她平复了翻涌的气血,站直了身体。
一收手中的丝线,游天身后那结好的阵法就散了。
果然,再精妙的阵法也敌不过极致的武力。
她看着面前等待自己回答的少年,轻声问道:“神医游天?”
听她这样叫自己,游天感到有些奇怪,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对,是我。”
他说完看到陈松意的反应,顿时扁了扁嘴——这种反应他看多了,怎么他不像吗?
陈松意见他不满地道,“不要用这种表情看着我,小丫头,你以为老夫我还很年轻吗?我这是驻颜有术,其实老夫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
陈松意抬手擦掉了嘴角的血迹,六十八岁,亏他说得出口。
游天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腹诽,原本想继续同她争辩一番,可是忽然想起她还没有回答自己问题,于是立刻道:“不对,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门功法。还有推演术是谁教你的?你师父是谁?他在哪里?”
后面几个问题,他问得一个比一个急,让陈松意放下手臂的动作一顿。
师父的来历……她确实想过。
毕竟自己的师父虽然看似普通,但是越长大,她就震惊于他会的事情之多。
尤其是在重生以后,这一路走来,他教给自己的东西都发挥了怎样的作用,陈松意越发清楚这些能力的不俗。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这样的人不可能不是修行之人,也不可能没有来历。
她没有回答,而是咳嗽了几声,借着擦掉血沫的动作低头思考。
等想清楚怎么应对之后,她才重新抬起了头,冷静地看着游天:“我师父姓林名玄,是个很普通的老头子,游神医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
听到果然是这个名字,游天激动地叫了起来,“他是我师兄!”
他几次三番偷跑出来,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下来找师兄,却一直没有找到。
本来他就对术法几乎一窍不通,连找到秋桂口中这个指点了她的“年轻姑娘”,都用的是旁的手段追踪。
师兄是他们这一辈专精于术的人,他已经到了能够屏蔽天机的程度,跟他们可以说是不同世界的人了。游天看着面前的少女,这就是他找到师兄唯一的线索了。
他问:“你是师兄收的徒弟?我师兄他人在那里?”
游天道出了自己的身份,陈松意却没有同他一般激动。
接下来再思考回答的时候,更慎重了几分。
活了两世,她都没有听过游天这个名字,更没有听过师父提起他有同门。
这完全是她的信息空白,所以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说你是我师叔?师父没有向我提起过你,你要怎么证明?”
“我——”
游天哪知道该怎么证明?
他师兄在外面收的这个弟子就跟师兄一样,武艺这么不灵光,《八门真气》才练到第一层,只有推演术很好,游天都怀疑,师兄是不是觉得这样的资质跟他自己太像,才收了这个小姑娘。
因此,他也不确定师兄有没有正式收她入门墙,告诉她他们山门所在。
自己现在拿出信物,她多半也是不认识的,想来想去,关键最终还是落在了《八门真气》上。
陈松意听他说道:“你练这门功法,看过这整本秘籍吧?知道后面是什么样的吧?”
她不置可否。
——他们家传的武学功法,她不仅看过,而且曾经练到第八层。
那就好办了。
游天一喜,对她说道:“看好了啊。”
说完,他就调动起了《八门真气》第十一层的功力,化掌为刀。
庞大的力量被完全压缩,在没出掌之前,他们脚下的草叶就已经被压得倒伏下去。
这气息……陈松意掩饰不住异色。
而游天轻描淡写地抬手放出凝聚的刀意,隔空斩在了一棵松树上。
那棵被陈松意的针钉过却没有倒下的松树此刻被拦腰切断。
顺着斜切的断面,半截树干往下滑落,犹如慢动作一般轰然倒下。
一声巨响在山头上传开,打破了月夜的宁静。
一时间林中鸟雀惊飞。
陈松意默然地看着这一幕。
在第二世的时候,她就被师父称作是练武奇才,就算是那样,到十八岁也才练到第八层。
她转头看向游天,可是眼前这个小师叔才十八岁,就已经到了最顶层。
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她会两辈子都没听说过?
大概是看她被镇住,游天满意了。
他拍了拍手,道:“现在相信我是你小师叔,可以告诉我你师父人在哪里了吧?”
“我不知道师父在哪里。”
陈松意一开口,就让少年变了脸,她缓缓地道,“但如果你是小师叔的话,他让我来江南,在这里等你。”
第三更
“什么?”
游天明显不信。
两人大眼瞪小眼, 直到他肚子“咕咕”的叫了一声,陈松意才将冷静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他的肚子上。
少年有点尴尬。
可他毕竟在船舱里忙着救人忙了一晚上, 然后又一路奔跑来到了陈家村找陈松意, 根本没工夫吃饭。
陈松意将目光移回来:“口说无凭, 我去把师父让我给你的锦囊拿过来, 再拿点᭙ꪶ 吃的东西来。”
“咳。”游天干咳了一声,做出长辈的样子来,“去吧, 师叔在这里等你。”
等少女转身准备下山的时候,他又叫住了她, 把一个小瓷瓶抛了过来。
“你武功太差了, 把药吃了,免得留内伤。”
陈松意接了他抛过来的小瓷瓶,对他一点头, 然后继续往林子外面走。
她下了山, 出了林子, 在来到河边的时候看到老胡站在对岸。
老胡穿着里衣, 正望着这个方向,显然听到动静,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过来。
一见陈松意, 他立刻放下了心。
等她踩着石头从河对岸过来, 他便说道:“我刚才听见后山传来的动静,又发现意姑娘你不在, 想着过来看一看——刚刚那是什么动静?”
“没什么, 是一棵被雷劈了的老松倒下了。”
陈松意随口道,与他一起往回走, “我算到有动静,所以过去看一看。”
“噢。”老胡原本还以为她这是晚上起来夜观天象,不知在山上做了什么,既然陈松意说是树倒了,他也就没再问,对她的话照单全收。
等回了院子,他安心地回了房,陈松意则去了厨房。
她把母亲卤好的猪颈肉拎出来切了,又生了火。
火旺得很快,水烧得也很快。
她在锅里下了原本做好明天吃的面条,再捞起来过水,仍旧做了晚饭吃的凉面。
只是没有臊子,就用了猪颈肉代替,做了满满一大碗。
做好之后,她熄了火,想了想,把小师叔给的丹药拿了出来。
服下之后,果然胸口的隐痛立刻消弭了,陈松意算是侧面见识了他的医术。
等她端着凉面、蘸料跟猪颈肉回到山上时,游天已经升起了一堆火。
就陈松意离开的这么一小段时间里,他已经打了两只兔子一只野鸡,杀好放血剥了皮,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游天蹲在火堆旁,鼻尖被火烤出细细的汗珠,肚子仍旧不时地叫一声。
他很能吃,而且吃不胖,走到哪吃到哪,给人看病收的诊金都用在吃上面了,有时候病人付不起诊金的,也会用一顿饭来替代。
山下的人对他的医术很惊叹,对他的饭量也很惊叹。
游天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他这都是在山上餐风饮露被饿到了,再加上下来以后找不到人,就干脆到处去吃东西。
这样的话,就算被逮回去了,也不算白下山一趟。
不过他虽然很会吃,做饭的手艺却不怎么样。
陈松意回来的时候,架在火上的兔子已经被他烤糊了半边。
坐在火堆旁的少年还想抢救一下,却被空气里飘过来的香味给吸引了。
他抬起头,吸了吸鼻子,问了跟老胡今天一样的话:“这是什么?好香啊!”
“凉面,我娘的方子,还有猪颈肉。”
陈松意看了一眼火上的兔子,把东西递给了他,然后自己来接手。
游天已经饿坏了,尤其看到她端来的东西,更是眼睛都移不开了。
他把烤糊的兔子交给了陈松意,立刻抄起了筷子,埋头吃了起来,甚至顾不上问师兄给他的锦囊。
凉面爽口劲道,小菜也清爽,酸汤调味更是一绝。
游天吃得眼睛发亮,这简直是他这次下江南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在他对面,陈松意已经把烤糊的部分切掉了,从地上摆着的调料里重新选择了一些,刷在兔子肉上。在寨子里的时候,她跟父兄就时常去打野鸡逮兔子,烤肉的手艺比小师叔要好太多。
听到旁边响起喝汤的声音,陈松意抬头看了一眼,就被小师叔的进食速度吓了一跳。
她下的面条三人份,用了家里最大的碗来装,小师叔接过去才多久,这就干光都开始喝汤了?
她一个停顿,手上兔子差点又烤焦了,连忙收回目光翻起面来。
漕帮的人要找的神医游天,是她打入漕帮的关键人物。
没想到他还是师父的师弟,自己的小师叔。
那对由他救过的父女,现在已经在前往漕帮总舵的路上,最多十日,那边就会注意到自己。
这时候能留他在身边,有百利而无一害。
不管是小师叔的医术也好,武功也好,对陈松意都有很大的帮助。
虽然这一世的她还没有拜师,但师父这不是不在吗?
她也不怕自己这个谎言会被拆穿。
游天风卷残云地吃掉了盘子上的所有东西,舔了舔嘴唇,回味了片刻,觉得要是能再来两碗就好了。他看向少女,见她正在专注地烤着兔子,不时地往上面放调料。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兔子在她手里也逐渐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游天对她的观感顿时好了起来,想道:“如果师兄真让她来找我,作为师叔,我照顾一下她也不是不可以。”
在这个念头入侵大脑的那一瞬间,少年就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想起正事了,对陈松意道:“师兄让你给我的锦囊呢?”
“在这里。”
陈松意单手拿着树枝,另一手从怀中取出了锦囊。
锦囊仍旧是小莲的练手之作。
不过跟一开始的那个相比已经进步了很多,大小合适,针脚细密。
游天接过锦囊,打开一看,陷入了沉默。
这的确是他师兄的字迹,神韵一致,连遣词用句都一样。
师兄让他这个弟子来江南,若是见到自己,就请自己帮她。
不过后面半句墨迹未干,像是刚加上去的。
游天不动声色。
他收好锦囊,问火堆旁的陈松意:“你要做什么?师兄要我帮你什么?”
陈松意看他,仍旧是一脸平静的神色:“师父让我去漕帮见漕帮帮主,具体是要做什么我还不知道,大概见了人就知道了。”
游天半信半疑。
陈松意垂目去转动兔子,也没逼他,只是问道:“小师叔原本要往哪儿去?”
游天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只问陈松意:“江南哪里有好吃的?”
他说完,就看到少女抬起眼来看自己:“哪里有好吃的,你就去哪里?”
游天嘟囔:“反正你也不知道师兄人在哪里。”
“那反正你也不知该去哪里找我师父,不如留下。”陈松意说,“你要是留下,我给你做好吃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烤好的兔子腿撕了下来递给了他,“刚刚的面好吃吧?卤猪颈肉好吃吧?都是我娘教我做的。小师叔尽可以打听打听,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娘的厨艺好。”
游天接过烤好的兔子腿,忍不住心动了。
等一口咬下去,咬到烤得又香又嫩的肉跟里面锁住的汁水,他更加心动了。
陈松意没有错过他的神情变化,继续诱惑道:“我娘比我更会烤肉,做的饭比我做的更加好吃,她若非身体不好,现在江南的美食当有陈家的一席之地。
“而且师父交代我漕帮的事,不是还有细节没跟我说吗?他总是要来找我的,比起你毫无目标地去撞他,不如跟我待在一起,他一回来你就能见到了。”
游天皱着眉:“我考虑考虑。”
“好,那小师叔就考虑考虑吧。”
陈松意状似不在意地说完,顿了顿,又道,“小师叔的医术这么好,要是能留下来医好她,想吃什么都不在话下。我一个人练功摸索也很困难,小师叔在,还可以指点我修行……”
游天听到这里,抬起头来看她——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什么师兄让她来江南等自己,要自己帮她一起完成他交待的事情,都是假的!
她在说谎!
她纯粹就是贪我的医术跟武学指导!
游天高深莫测地看了陈松意片刻,又想:“也是,师兄又不是专精这两个的,天阁六门里,他也就在“农”跟“术”上有造诣,要教武功,还得是看我,难怪她要说谎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陈松意是在这两方面有求于他,那他留下来帮帮她也没什么。
而且这丫头如此莽撞,以为这样简单的谎言就能骗过自己,放她一个人去漕帮,少不得要捅娄子,还是自己在旁边看着点才行。
“师兄啊师兄,你收的好徒弟,得亏是遇到了我啊!”
少年在心里想着,下一刻听见陈松意宣布兔子烤好了,就立刻伸手接过香喷喷的烤兔,啃了起来。
“小师叔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有没有什么忌口?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在他啃兔子的时候,这个心机师侄就在旁边套话,很快把他的喜好套了个七七八八。
等到兔子啃完,明天的菜单也已经定好了。
游天见她给自己烤着剩下的兔子跟鸡,哪怕极力掩饰,脸上也有挡不住的喜色,只在心里摇了摇头。
——若不是师叔我配合,就你这点伎俩,能骗得了谁?
等把兔子跟鸡都烤好了,陈松意才起身,离开前同他约定明天再送吃的过来。
游天只顾着吃,一副又爱吃又傻白甜,仿佛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落入了圈套中的样子。
带着空了的碗碟,陈松意下山了。
等她的身影走得看不见的时候,游天才抬起了头,一脸无奈地道:“师兄啊师兄,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熄灭了火堆,找了个凉快的地方躺下睡觉去了。
二合一
第二天, 老胡起床的时候还惦念了一下后山的松树,想着是不是该去拖回来。
就算不能做木材,劈了当柴也好。
打着哈欠走到院子里, 他就看到陈松意已经在灶台后做早饭了, 不由得愣了一下, 还抬头看了看天:“咦, 今日怎么这么早?”
一般来说,因为要下地,家里就属他跟陈父起得最早, 早饭都是做好了小莲给他们送去的。
但陈松意昨天晚上把准备好的面条用光了,所以今天得早早起来, 跟母亲说了需要另行准备早饭。
陈母因为身体不好, 睡得并不沉,昨天晚上也听到了厨房的动静,猜想是谁夜里饿了起来弄东西吃。
即使是这样, 她也没想到女儿会把三人份的面条跟猪颈肉全吃光了, 只担忧地问她:“没撑着吧?”
旁的倒是没有多说, 现在家里环境好了, 没了食物那就再做。
家里正好有鸡蛋、韭菜,还有做面条用剩的不少面粉, 陈母又去了一趟村头张屠户家, 割了两斤肉, 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有人提了鱼去卖,于是买了条几斤重的大鱼。
没了做凉面的面条, 今天的早饭她打算教陈松意做煎饼。
饼的口味做两种, 鲜肉蛋黄馅跟韭菜鸡蛋馅,搅好面糊裹上馅, 下锅一煎就香得很。
这种饼子做得快手,做成以后半个巴掌大小,当做早饭吃起来,方便又顶饱。
买回来的鱼也很快杀好了,被交给了陈松意,让她片成鱼片。
女儿的刀法很好,陈母之前就注意到了。
光吃饼太干,配上江上渔民常做的生滚鱼片粥就正好。
鱼肉片成片,加上晒干的虾仁、猪肉,加入胡椒粉、料酒等调料腌制好,等灶上的粥一煮开就下。
陈松意昨日去镇上还买了些干货,其中就有香菇跟火腿,也切成丁一并下了进去。
盖上锅盖再熬一阵,粥的香味就开始散发出来,闻着就鲜。
盛进碗里的时候,再加上芹菜碎,一碗鲜香可口的生滚鱼片粥就好了。
因为是做来送饼的,所以粥里的水多米少,喝起来格外的鲜。
陈松意给小莲先盛了一小碗,让她尝了问她好吃吗,小莲手上还沾着面粉,捧着碗“嗯嗯”直点头。
今日有粥,陈父跟老胡洗漱完之后,就没有像往常一样先下地,而是上了桌,准备吃完早饭再过去。
散发着热气的生滚鱼片粥跟两种馅的煎饼一端上来,坐在桌旁的两人就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哪怕夏天早上起来胃口并不怎么样,两人也被这样的香味给刺激得直分泌口水!
老胡活了三十几年,都没有像在陈家生活的这段时间一样,吃过这么多层出不穷的美食。
陈父则是在妻子身体不好之后,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密集地尝到她的手艺了。
尽管觉得自己饿得能干掉一头牛,可在看到陈松意把煎好的饼子从厨房端出来的时候,老胡看着这堆成一座小山的煎饼,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好家伙,这么多?”
——喂猪呢这是!
陈母也觉得女儿做的有点多了。
家里不过五个人,她们女眷的话,这样半个手掌大的饼子吃三个最多了,就算是要干活的两个大老爷们,一人吃十个也够了,何况还有粥呢。
可陈松意却带着小莲一口气做了两百多个,把面粉都用光了。
见她过来,老胡忙起身伸手来接,问道:“意姑娘是打算把剩下的拿到村头去卖?”
陈家村的村头有一棵百年古树,古树底下就是一个小小的市集,村里的人没事都会到那里去坐坐。一般家里有什么多的,懒得去镇上,也会直接挑到村头去卖。
陈松意没有如他所想的点头,而是说道:“不卖。”
话音落下,陈家院子的门被敲响了,小莲用布擦干净了手,忙道:“我去开。”
门一打开,她就见到外面站着个少年道士。
他背上背着个包袱,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只是头发有点乱,发间还沾着一点松叶。
小莲不᭙ꪶ 确定地问:“道长要找谁?”
少年道士看了她一眼,将目光投入了院中,在开口之前,忍不住先深深地吸了一口院中弥漫的香气,然后才对着众人道:“我游方到此,不知能不能让我进来歇歇脚,喝口水?”
陈家人都十分淳朴善良,这些年虽然过得不好,但不管是过路僧道还是乞儿到了门口,都会迎进来。
尤其见到这个少年道士双目清澈,脸上还带了点婴儿肥,年纪比自家女儿大不了多少,作为一家之主的陈父立刻道:“道长快请进——松意,给道长添一副碗筷。”
小莲忙让开了,请他进来。
游天迈进了门槛,朝陈松意看了一眼。
把她脸上的意外之色收入眼底,游天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想不到吧?小师叔主动过来了,感动吧?
陈父起身请他入座:“道长怎么称呼?”
小师叔收回目光,与他见礼:“游天。”
桌上摆了六副碗筷,吃早饭的桌旁多了一个人。
而从看到这位游道长风卷残云式的进食方法第一眼,老胡就呆住了。
他以为自己跟陈老哥胃口已经很好了,吃东西也很快,用粥送饼,眨眼就能吃下好几个。
可是这个少年道士吃的速度比他们更快,半个巴掌大的饼拿在他手里,三两下就没有了。
他明明是个少年体型,胃里却像有个无底洞!
他一上桌,堆在众人面前的煎饼小山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小莲怔怔地数着这个少年道长吃了多少:一个、两个、十个……
陈父跟陈母也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这个小道长。
唯有陈松意,昨日已经见识过小师叔的胃口,今天并没有再为此惊讶。
等到他碗里的粥一空,她就将自己面前盛好的这碗递给了他:“这碗我没有碰过,道长请用。”
“多谢。”小师叔满意地接过,暗道了一声乖,然后想起昨晚她说的这些食物都是出自何人之手,于是转向陈母,捧着碗对她夸赞道,“夫人的手艺真是一绝,这是我下江南以来吃过最好的一顿饭!”
说完,他又继续埋头吃了起来。
见状,其他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动筷,陈松意则起身去了厨房盛粥。
看着少女的背影,老胡忽然福至心灵:“意姑娘不会是算到了今天会有饭桶来蹭饭,所以才准备了那么多饼吧?”
十人份的鱼片粥,两百多个用料扎实的煎饼。
除去陈家五人吃掉的一部分,剩下的全到了游天肚子里。
吃完之后,游天放下筷子一抹嘴,对着已经完全被自己的食量惊呆的众人说道:“不好意思,吃了这么多。”说着,他看向了陈母,“我精通岐黄之术,夫人看上去身体欠佳,不如让我看一看吧。”
受人一饭之恩,当然就要以自己所能回报。
对道门的这种行事风格,陈家人倒也不陌生。
尽管小游道长一眼看出了陈母身体不好,但限于他的年纪,大家并不觉得他的医术会有多好。
所以当他为陈母诊脉,然后很快地写了药方,告诉他们这样吃上一个月,就没事了,他们也没把他跟先前那些大夫区别开来。
直到游天摆出了金针,开始给陈母针灸,缓缓注入真气,引导陈母体内阻塞的生气运行,然后问她有什么感觉的时候,陈母才有些不确定的道:“胸口好像不闷了?头也不晕了。”
从她熬坏了身子以后,就一直有胸闷头晕的毛病。
一变季就要咳嗽许久,也不能久立久行,更提不得重物。
可是现在,她感觉从自己的手臂到心口都有一股暖流缓缓地流动散开。
那种阻塞消失了,她的身体就像没生病前一样,恢复了轻盈、舒畅的感觉。
陈母惊讶地看着在为自己施针的游天,又看向丈夫跟女儿。
哪怕是久在京中,见多识广的老胡也没有见过这样精妙的医术,不由得放下了抱着的手臂。
陈松意适时地问:“我母亲因为早年劳碌过度而亏损了身体,道长可以治好吗?”
“当然没问题。”
游天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道,一边收了针,一边抬起头来看她,“把我开的药吃上一个月,我再辅以金针,绝对能调养回来。”
“真的?!”发出欣喜声音的是陈父。
给妻子请过那么多大夫,每一个提到她的本源亏损都是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然而小游道长却说能够治好她!
“当然是真的,我从来不说大话。”游天傲然地道,“不过我为夫人施针需要三天时间——”
陈松意立刻说道:“那就请道长在舍下多盘桓一段时日,为我母亲把身体调养好了再走。只不过我们家的房间不多,要委屈道长跟胡护卫住一间。”
老胡本来只是在旁看着他陈老哥跟嫂子手握着手相视而泣,听到这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嗯……嗯?”他的单间就这样没了?
游天从上而下地扫了他一眼。
原本金针都已经卷起来了,此刻又重新摊开:“来都来了,给你也看一下?”
练的是外家功夫,身上有几处陈年旧伤的老胡立刻表情一改,卷起袖子就凑了上来:“那就辛苦游神医了!”
……
被游天扎了几针,再下地的时候,老胡跟陈父都感到自己松快了很多。
其中老胡的感觉更明显。
烈日下,他跟陈父两人头顶草帽,越干越有劲。
停下来时,两人忍不住交换目光——这少年道士是何方神圣?年纪不大,怎么能这么厉害?
陈家留他住下,在陈松意她们给他准备床铺,游天还跟了出来,跟到了田边看他们劳作。
在陈父跟老胡站在田里的时候,这个少年道士就蹲在田埂上,观察着老胡打理的这片水田。
老胡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转过头去。
不知为什么,他看到他的样子,总觉得跟那天陈松意蹲在田边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
“没错了。”游天没有在意水田里那若有若无的视线,从田边站起了身,笃定地想,“这确实是师兄的农耕之法。”
他跟到田边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这又是一个对陈松意是他师侄的强力佐证。
农、术两门,她都已经得了师兄的真传。
就是这“武”上面,真的不行。
达成目的,他朝田里的陈父跟老胡挥了挥手,就转身回了陈家。
陈母已经带着小莲再次出去采购了。
小游道长医术高明,妙手回春,给他们看病不收诊金,唯一喜欢的似乎就是吃。
那他在家中住的这几日,一定要给他美食管够。
游天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吃到很多美食,他解除了心中最后一点怀疑,回到陈家院子,看到家里只有陈松意在,于是关上了门,对她招手:“来,让师叔看看你的根骨,看你能把《八门真气》练到什么程度。”
“八门”即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为奇门遁甲术语。
以此为根基创造出的《八门真气》,在天阁武学中也是最顶端最霸道的一种,非资质出众者不能修行。
天阁中人查看根骨有特殊的办法。
陈松意当年被教导的时候,就曾经由师父给她查看过一次,得到了练武奇才的评价,对这套流程十分熟悉。
小师叔因为精通医术,所以查探的手法更加细微,是以金针导入真气,加以探查。
先前他没有给陈松意诊脉,此刻越是查探,越是想要摇头。
这具身体的资质实在是太差了。
她的经脉大多是阻塞的,而且错过了最佳的修行年纪,是最近才开始修行《八门真气》。
他忍不住皱眉的同时,心中再次生出了疑惑。
游天本以为师兄会收她为徒,是看中了她的资质,从小就把她带在身边,在传了“农”与“术”之后,又将八门真气传给了她,结果不是。
“胡来!”撤回金针之后,他终于没忍住,语气严肃地问道,“你是瞒着你师父偷偷练的,对不对?”
陈松意收回了手,没有说话。
她没想过自己这具身体糟糕的资质能瞒过小师叔。
不过面对小师叔的质问,她也没有正面回应。
——反正只要保持沉默,他就会自己去猜。
果然,她这个样子落在游天眼中,就变成了“为了追求力量,不顾自己死活”的不负责。
小师叔气得简直想拍桌。
对着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师侄,游天训斥道:“你别不当一回事!你能侥幸打通经脉,是因为你的真气量少又足够凝聚,才没有在运功的时候走火入魔,变成废人。”
师兄是怎么选中她的?怎么就敢把这种霸道的功法传给她?
如果不是遇上自己,那等师兄回来的时候,这个不肖弟子是不是得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别练了!”陈松意听他毫不留情地道,“你的资质太差了,就算练下去,运气好不走火入魔,也顶多练到第三层。”
听到这里,陈松意终于缓缓地开了口:“师叔说得对,只是到第三层,远远不够。”
第二世的她修炼到了第八层,都照样死在敌人的军队手下,这一世如果不能超过第八层,她根本没有底气。
游天沉着脸:“总之不管师叔怎么说,你都不会放弃修炼《八门真气》了?”
陈松意点了头:“是。”
看她这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游天虽然很不爽,但还是说道:“行,我有办法让你突破资质的限制,不过这个方法的痛苦不是常人所能承受。如果你觉得自己受得住的话,我就让你一试。”
迎上他的目光,陈松意心中一颤。
虽然小师叔没有说出这个方法的名字,但她心中已经浮现出了五个字——
金针刺激法。
是第二世的时候师父用来辅助她的父兄,让他们突破资质限制,练成《八门真气》的办法。
她似乎找到了他跟自己第二世的联系。
眼前的小师叔,是这个修炼方法的初原制造者-
这几日,陈家村的人发现,陈三郎家的娘子出来活动的时间多了。
她的身体好像变好了!
见到陈母的人不敢置信地拦下了她,跟她搭讪。
就见她脸色红润,容貌回春,仿佛又回到了刚嫁到陈家村来的时候,这些年身体的亏空好像一下子都补了回来。
看她买完菜,一个人提着那么重的东西回家,村头几个一起闲聊的妇人都怀疑自己看错了。
其中一人忍不住道:“陈三郎这是去哪里给她找了什么名医?先前她女儿认祖归宗的时候,她明明还是病蔫蔫的,怎么一转眼就……”
“你们还不知道吗?”
一个挎着篮子的大婶从她们面前经过,停下了脚步,她家跟陈松意家住得近,知道那边动静。
“几日前有个游方道人路过她家,进去讨了杯水喝。陈三郎家正在做饼,就留了他一起吃饭,吃完之后,人家就给她治好了!”
听到这话,几人面面相觑,又再看向挎着篮子的大婶:“那不就是遇上神医了?”
大婶点了点头,反手一指陈家的方向:“神医现在还在她家呢,要给她彻底调理好了才走。”
她说着,习惯性地捶了捶自己的颈椎,“还别说,游神医虽然年轻,但真的很厉害!他给我扎了两针,我这一直痛的地方就不痛了。”
听她这么说,这几个在树下乘凉的妇人都一下子站了起来。
“走走走,过去看看!”
几人结伴,紧赶慢赶过去一看,果然看到陈家的院门开了。
翻修过的小院看起来比旧日要气派许多,里面摆着一张桌子,后边坐着个少年道士,来找他看诊的人排着长龙,从院子一直排到外面。
前一个病人看完,下一个排到的正好是对夫妇。
他们抱着个惊啼不止的孩子,小孩已经哭到脸发紫,快背过气去了。
镇上太远,他们赶不及过去,把孩子匆匆的抱了来:“神医!神医!看看我家孩子,他——”
那少年道士只看了一眼,就给扎了针,又在孩子的胸口给推拿了两下,小孩就缓过了气,也止住了啼哭。
“好了。”少年道士写了方子,潇洒的往他们手中一塞,“照这个抓药,三副就好,晚上别再放他出来乱跑。”
当娘的哭声还哽咽在喉咙里,当爹的更是愣愣地问:“就吃药……不用喝符水?”
“什么符水?”少年道士不满地看他一眼,“我是正经医士!下一个!”
除了这里,陈家的水田也很热闹。
老胡现在也是红人了,他除了侍弄水田,还扩大了范围,接手了陈家背后的菜地。
不管种地还是种菜,最怕的都是长虫长杂草。
一般农人没有什么手段,只能自己去找,自己去拔,或者养些鸭子放在田里——可那也伤苗。
当老胡遇到田里长草、菜叶长虫的问题时,他没有急,而是先翻了陈松意默给他的那本册子。
果然在里面找到了法子,他就自己去学着配了药,撒下去不出两天,虫子跟杂草都没了。
现在整个陈家村就属他的水田跟菜地最好,连陈父这个种田好手的地都要比不上他了。
陈家村的农人们发现了这件事,全都一窝蜂过来请教。
他们苦虫苦杂草久矣,现在有了老胡这个能解决问题的人,哪怕在种田这方面他是个新手,他们也都聚集过来问各种问题——比如为什么他的菜就长得比别人好?为什么他的苗长得比别人高?
老胡受宠若惊。
在得到陈松意的许可后,他就将自己学到的种田之法都一点点教给了陈家村的村民。
此外还有陈家的厨房。
离得远的时候没感觉,现在门一开,就能闻到里面总是飘出很香的味道。
一时间,陈家村的人又回忆起了陈三郎刚刚娶妻的时候。
那时候,他家里就是这样蒸蒸日上,光景一天比一天好,到后来生了女儿才急转直下。
不过那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是抱错了。
所有人看着在厨房忙碌的陈松意,想到自打陈三郎的亲生女儿回来之后,这个家就又好了起来。
现在陈家的人是一个赛一个的能干,还有在沧麓书院读书的陈寄羽,他们村的秀才郎。
本来程明珠在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家运道不好,他有能耐也够呛,可现在他们不这么认为了。
所有人都说,陈家有腾飞之相了。
陈家的长子今年秋天过了乡试,明年赴京赶考定能高中。
京城,程四喜风尘仆仆地入了京。
顾不上看京中繁华,他一打听到程家的位置,就马不停蹄地去见了刘氏。
原本愁云惨淡的程家仿佛一下拨云见日。
刘氏脸上放出了光芒:“找到她了?!”
二合一
程四喜跪在地上, 用袖子偷偷擦着快要滴下来的汗,开始对着刘氏一五一十地汇报:“大小姐回了陈家村,那天我瞧着她跟陈家的儿子一起来镇上……”
后面他说了什么, 刘氏已经听不到了。
她满脑子都是:“找到了!人在江南——终于找到了!”
这些时日因为始终没有陈松意的消息, 她心中不安, 想去找那位曾经指点过她的高人。
为此, 她已经把京城附近的大小道观甚至寺庙都找遍了,却始终没有再见到那个道人的影子。
当年,对方把调换命格的术法跟如何去找到合适女婴的方法交给她, 只说过要在她们十六岁时正式开始交换气运,等到十八岁时让明珠亲手杀了松意, 就能彻底调换命格, 保程家荣华富贵。
可是,他却没有说过如果在术法完成之前松意就死了会怎么样。
这也是让刘氏忧心的,先前京城几日电闪雷鸣, 她甚至做梦都梦到松意陷在流民堆里, 已经断了气。
而随着陈松意离开程家的时间越久, 她就越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变得倒霉了起来。
旁的就不说了, 就说那日去寺庙,回来的时候竟遇上一场大雨。
山路湿滑, 轿夫差点脚下一滑, 把她从轿子上摔下去。
他们走的可是山道, 若摔下去,刘氏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
受了这场惊吓, 一贯身体好的她又发了一场烧。
她感到自己这是被反噬了, 连忙把那两个藏在暗格里的娃娃取出来一看,结果发现代表明珠的这个娃娃头顶的红色竟退回去了一些!
这让刘氏不敢再出门, 只好待在家里,也不敢下地。
她本来就因为生病而气色不好,成日待在床上,也没有顾得上好好收拾自己,还因为着急上火,嘴角长了燎泡。
程卓之回到房中,就看到哪怕生了三个孩子也一样柔弱娇美,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外表的妻子变得面色蜡黄,嘴角红肿,头上身上还散发着略显难闻的气味,都不想亲近她,连着几日都宿在小妾那里。
刘氏见他神色不对,只安慰了自己几句就匆匆离开,连忙叫人拿镜子。
拿过来一照,她才发现自己竟变成了这副鬼样子,又是一顿气急难受。
她心中虽然恨丈夫薄情,自己只是稍微没有收拾,他就这般做派,但心中更怕自己的精心谋划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怕程家气运破败。
于是,她不得不振作精神,重新梳洗打扮,又几乎是发动了所有的力量去找这两个人。
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总算盼来了好消息。
虽然刘氏也怀疑,凭陈松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身上又没有带点盘缠,她是怎么从京城走到江南去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找到了就好。”刘氏打断了程四喜的叙说,“我这就去告诉老爷。”
她说着就要起身,旁边站着的丫鬟连忙来扶。
经过连日的休养,刘氏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嘴角的燎泡也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起得猛了,还是感到一阵头晕,另一旁的妇人忙扶稳了她:“夫人。”
“无碍。”等到那阵眩晕过去,刘氏站稳了,睁开眼睛,对还跪在地上的程四喜说道,“起来,随我一起去。”
一行人以刘氏为首,匆匆的从院子离开,朝程卓之的书房去。
刘氏走在最前面,知道了陈松意的踪迹,她的心就落回了原位,感到一切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中。
眼下谢家要退婚,程老夫人死活不肯。
程卓之一边面对的是自己好不容易攀附上的清贵谢大人,另一边面对的是自己的亲娘,顾得了面子就顾不了孝道,让他里外不是人。
谢家那边还在等着他的答复,他已经不敢去见谢谦很久了。
刘氏上身不动,脚下走得飞快,只要自己去跟他说要带明珠回一趟江南,把松意带回来,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
甚至他也会再次明白过来,他那个老母只会给他添乱,丝毫不体恤他在官场上的难做,只有自己这个妻子才是真正为他好、为他着想的人。
“夫人。”随她陪嫁到程家来的管事娘子面带忧虑,一边走一边轻声道,“把人接回来以后,难道真的要等明年春闱,把她嫁到谢家去吗?”
刘氏“嗯”了一声,八风不动地道:“谢家不就是要她吗?把她带回来,自然也不用退婚了。不过是一个谢家,嫁便嫁了,何况做了谢家妇,她反而要加倍仰仗我们程家。”
只要把人找回来,一直在她的眼皮底下,就不怕她翻了天。
再说,女子嫁人之后,在后宅才是艰难的开始,就像她,哪怕有丈夫的疼爱,这些年不也受了许多磋磨?
见刘氏说得淡淡,作为她陪嫁的妇人心中不是滋味,却也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她既然已经有了打算,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管事娘子也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没有想到才刚来到书房外,就听见明珠小姐的声音在里头大哭着喊道:“她陷害我!爹!我远在京城,怎么可能知道她要回江南?又怎么能买通镇上的混混去坏她名声?爹你不要相信他们,都是陈松意跟他们联合起来骗你的!”
刘氏一听到女儿的话,身形就晃了晃。
她强自压下情绪走上前,就看到书房中脸色铁青的程卓之跟两个做官差打扮的人。
再看跌坐在地上大哭不已的女儿,刘氏哪里还猜不到她定是又做了什么小动作,而且还没成功,顿时感到一阵胸闷气急,还未进去斡旋,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里面的陈卓之只听到外头响起惊叫:“夫人?!”
“来人啊,快请大夫!夫人晕过去了!”
当程明珠在江南做的安排东窗事发,让程家再次陷入鸡飞狗跳的时候,刚从江南回来的风珉正在京城最好的酒楼包下了雅间,邀了许久未见的好友谢长卿见面。
他从江南奔波回来,觉得自己风吹日晒,不过是糙了一些、黑了一些,还是一样丰神俊朗,依旧无比吸引京中女子的目光——直到见了谢长卿,才重新被好友打消了这种错觉。
两人在雅间里对坐相谈,谢长卿知道了他这趟出去因缘际会救下了付大人,风珉也知道谢家已经去向程家提退婚了,一时间看着自己的好友,欲言又止。
他既用了表兄妹的身份来为陈松意掩护,回到京中再见了付鼎臣,也没有说破其中的内情,此刻看着平静的好友,风珉就不知该怎么告诉他,你这个前未婚妻真的跟你想的不一样。
她不是寻常的闺阁千金。
她有着不让男子的胆识与能力,是个你错过了会后悔终身的奇女子。
他不能这样说。
他不应该对陈松意有这样的了解。
因此,他只能转而提起了她哥哥。
谢长卿听他兴奋地道:“这次去江南,我还结识了一个人。长卿,只要他明年下场,必定是你的劲敌。”
谢长卿抬头看向了他。
眼前的好友离开京城一趟,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整个人变得积极起来。
虽然风珉自己不一定有察觉,但他身上那种不甘被安排,却没有办法摆脱束缚,所以只能愤怒地当个混账纨绔,从头到尾跟他爹对着干的感觉消失了。
就感觉像是他出去一趟,就见识到了更广阔的天空,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谢长卿思忖,这仿佛不仅仅是因为风珉参与了拯救付尚书的事。
而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从没在风珉口中听到他对别人有这么高的评价,于是问道:“对方是什么人?”
风珉:“跟我们不一样,他只是一个出身农门的贫寒学子。”
他将陈寄羽的出身概括地说了说,只略过了他是陈松意兄长的身份,“他能进沧麓书院,还是因为他老师的举荐。他也不像其他人能专心读书,由于家贫,只能靠在书院里做一些杂务,给别人抄书来赚取生活的费用。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当我跟他相处,与他交谈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对着的又是一个你。”
风珉说着,不等好友说什么就摆了摆手,“我说的只是一种感觉,就是那种只要朝中有你们支持我,天塌下来我都可以毫无顾忌的在边关浴血奋战的感觉。”
“不过你们一样,又不一样。”
风珉顿了一顿,又说道,“你是你,他给我的感觉更像付大人。”
谢长卿如玉的指尖停在杯上,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像付大人么?”
这真是一个极高的评价了。
“嗯。”说到最后,风珉露出了略显神往的目光,“如果明年你们都入了仕途,那么放眼十年二十年后,这届举子有谁能够登阁拜相的,就只有你和他了。”
听着好友对这个江南学子的评价,谢长卿心中也生出了对这个对手的期待。
他缓缓道:“如果明年春闱能在考场上与他交手,我会十分期待。”
风珉一笑,他知道自己的好友从读书以来就未逢敌手,后来入了天下才子齐聚的横渠书院,更是成为了全科第一,听到有人能被自己称为他的对手,长卿心里是有期待,也有战意的。
“没问题。”风珉想起离开江南之前陈松意说的话,对明年陈寄羽来京城这件事没有怀疑,他举起酒杯,对好友许诺道,“到时介绍你们认识。”
至于为什么他在江南认识的这个书生会这么巧跟陈松意同宗,甚至跟她的面容还有几分相似,那就不是他要解释的事情了。
两人选在三楼雅间碰面,虽然是酒楼里最清静之处,但也听得到楼下的声音。
谢长卿垂着眼睫,将杯中梨花酿凑近唇边,一副司空见惯,不为外面的热闹所扰的样子。
经过江南狂生的狂轰乱炸,风珉对这种声音很是敏感。
他挑了挑眉,用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抵就开了窗,低头看向楼下喧闹的人群。
下方喧闹的果然是一群书生,其中大概还有长卿在书院的同窗。
这群文人士子所高兴的事情是一样的——付大人回来了!他得到了应有的公正待遇!
在圣上派人查出云山县的匪患是马元清的侄子马承所养,受他指使,那三个匪寨肆意抢劫过路商队,强抢民女,为祸一方,还不止一次截杀朝廷命官以后,从上位以来就没有吃过亏的马元清为求自保,就被迫亲自斩杀了这个侄子。
马元清积威已久,又执掌兵权,在朝中霸道惯了。
能让他将当成亲生子一样疼爱的马承斩杀,还自请降职,这一仗付大人赢得何其漂亮!
尽管谁都知道,此人的自请降职不过是以退为进,给帝王一个安抚文官,发泄怒气的出口,实际上景帝是离不开他的,他不会一直这么沉寂下去,而且以后只会跟付大人越发不死不休,但马元清的这步昏棋让朝中文官都警醒了。
这一次付大人离京遭劫杀,让他们看到了以马元清为首的阉党强大起来,把整个大齐朝堂变成他们的地盘,在他们的高压管控之下会是什么景象。
连兵部尚书付大人这样名满天下的两朝老臣他都敢劫杀,自己等人如果哪日得罪了他,或者只是让他的哪个侄子看不顺眼了,那等待自己等人的又会是什么结果?
——哪怕已经官至几品,也是没有保障的!
所以当付鼎臣被迎回京城之后,京中跟他走动的大臣就多了起来。
整个文官集团都有了危机意识,不再明哲保身,不再一味的顺从避让。
这些落在文人士子眼中,就是读书人的胜利,是清正朝中风气的开端,他们自然要狂欢。
酒楼高处,风珉收回了目光,虽然在心中笑他们天真,但也确实要承认这样的快乐很能感染人。
心中存有希望,比什么都要强。
但反正他是不读书的,不会跟下面这群天真的傻子为伍。
见他把注意力从下面收回来,谢长卿放下酒杯,道:“这一次马家的阴谋落空,付大人能够平安归来,其中也有你的功劳。你若不想让侯爷对你多加管束,或许可以请付大人出面。”
风珉想起自家老头子在樊叔登门与他密议,把云山县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以后,他那走出门来瞪着自己,又不能训斥,又不能夸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平生第一次,他看到了自家老爹吃瘪的脸,真是大快人心。
笑过之后,风珉才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现在他也管不了我了。”
老头子不烦人,不再继续压着自己读书,按头自己去科考,他就可以留在京中,要是在京中呆得烦了,他就去定州。
反正定州有樊叔在,去那边混个一年半载也没事。
就留老头子自己在家面对他娘亲的垂泪好了。
谢长卿却道:“若是侯爷的态度松动,你想去边关的事就能够提前呢?”
风珉挑眉:“怎么说?”
“明年春闱后,就是太后的五十整寿。厉王殿下是太后最疼爱的小儿子,他在边关已久,而今战事平定,这次太后提出想要他回来,想来陛下也不会拒绝。若是侯爷肯松口,等明年厉王殿下归来,你就能一尝夙愿了。”
“厉王殿下要回来了?”风珉眼中透出了几分异彩,如果能这样跟随他离开,提前去边关,那也很好。他想着,抬手给自己跟谢长卿斟了一杯酒,“被你说得,我还真迫不及待想要明年快点来了。”
江南,陈家村。
三日之期已到,游天对陈母的施针结束了。
剩下来要做的,就是再吃一个月的药。
日后她只要不再过分操劳,保持心情愉悦,就可以身体健康,延年益寿。
而经过这三天时间,陈家村的村民有什么大病小病,头疼发热的,经过游天的手,也已经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陈家院子今天难得的安静。
游神医的名气还在自陈家村向十里八乡辐射,现在没人来看诊,是因为他们还在赶来的路上。
游天却不打算再继续坐诊下去了。
他之所以开诊,是因为要在陈家住几日,给陈母调理身体,知道自己每日在吃食上耗费的银钱不是小数目。
尽管自陈松意回来之后,陈家的光景就好了起来,可也经不住他这样吃。
游天索性就发挥自己的专长,在这里住几天就开诊几天,收来的诊金就算是伙食费了。
说起来,这几天被他的金针扎过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整个陈家里,就唯有陈松意没有挨过他的针。
原因很简单,他给别人施针是为了治病,给她施针却是为了刺激筋脉,强开八门。
把原本狭窄的经脉强行拓宽,这种痛苦是忍不住的,她肯定会叫出声。
而陈家的房间少,她住的又不是单间,给她施针不方便,会被跟她同住的小莲发现。
被别人发现自己虐待她事小,主要是陈父陈母都只是普通人,陈松意说不想让他们知道。
因此,等游天给陈母的治疗一来到尾声,就到了两人该离开的时候。
陈松意跟他非常默契,都觉得要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用金针刺激法来给她强行提升。
她回江南不只是为了回来跟家人团聚。
她还有任务在身,也该动身了。
今夜月明,忙碌了一天的陈家众人在院中摆上了桌子吃饭,也尝一尝陈母新酿的水酒。
等到两杯酒下肚,气氛起来以后,游天就提到自己明日该走了。
“走?游神医不要走了,就在我们陈家村住下吧!”跟他当了几天室友的老胡第一个说道。
多亏了他的医术,重新拥有了健康身体的陈母也劝道:“小游道长若是不嫌弃,可以长住在我们家,我还有许多的菜式没有来得及做给你吃呢。”
就像先前几次,其实陈母都没有亲自下厨,只是在旁指点女儿跟小莲。
现在身体好了,陈母也非常想拿出浑身解数来做些好吃的,报答治好了自己的恩人。
听到陈母的话,游天动摇了一下。
不过当看到旁边的陈松意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又找回了理智,正色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何况我这次下山,就是想要来江南开个回春堂,发扬一下师门的医术。”
这是他跟陈松意两个人商量好的借口,是众多理由中最有说服力的。
果然,见识过他医术的所有人都十分相信他的话,只不过神情却都有些微妙。
“游神医……”
老胡凑过来搭上他的肩膀,小声问道,“你下山开回春堂,你的师门有没有别人来帮你啊?”
小师叔不明所以:“没有,怎么了?”
老胡晃了晃他:“你连诊金都算不明白,开回春堂又要找店铺又要进药,又要雇佣人手,你一个人整得过来吗?我们是怕你赔得血本无归啊。”
“……”少年看向桌旁同样用略带忧虑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陈父、陈母和小莲,不由得拔高了声音问,“你们都这样想?”
陈父干笑了一声,给他打圆场:“小游道长自幼在山上长大,有醉心医术,对这些比较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否则如果他擅长经营,以他这样精湛的医术,怎么会游方到他们这里,还没地方住?
那天一早他出现在他们门口,一看就是昨晚在后山随便找了个地方对付过去的。
陈母也很忧愁,只怕他离了这里,饭都吃不饱。
就在这时,两人听见女儿开口道:“游道长要选址开医馆,不如让我陪他去吧。”论开店经营,这个家里没有人比她更懂了。
“对啊!”老胡开心地一拍掌心,“有意姑娘帮忙,就不用担心了。”
小莲点着头,陈父陈母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不错,松意懂这些,有她帮你,我们就放心了。”
“游道长帮了我们家,又帮了村里那么多人,就不要拒绝这一点小小的心意,让松意去帮你挑个地方,先看着经营起来吧。”
听着这些话,游天再次神情古怪地看向在陈家人眼中靠谱的陈松意。
这个师侄明明冲动鲁莽,而且固执,要自己看着才不会出事,结果在陈家人面前装的这么᭙ꪶ 好,反而好像自己离了她就不行了。
陈松意迎着他的瞪视对桌旁的其他人点了点头,说道:“放心,我会好好帮游道长的。”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
本来老胡作为风珉留给陈松意的护卫,她要跟游天一起离开陈家村,他自然要跟上。
但是他的水田耕种还在实践中,而且陈松意又给了他一本书。
“屯田练兵,二者一体,要成为一个好的将领,你不能光会屯田,而不会练兵。
“陈家村的青壮不少,正好现在你在他们当中的声望很高,学会利用这种声望,把他们当成你的兵,操练起来。”
“大规模的屯田,军队式的统一会更有利于管理,提高效率,陈家村的田地正好是你屯田练兵的一个起点。
“至于危险,我跟游道长出去,没有什么危险的。”
配合她的话,游天在旁伸手轻轻地按在了石桌上,石桌边缘立刻出现了一个指印。
没有碎石飞溅,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他就好像在泥土上留下一个指印一样,把石桌消融下去了一块。
老胡差点没把眼睛给瞪出来:“……”
抱着陈松意新给他默出来的屯田练兵守则,他凑过来对着那个指印摸了半天没能吭声。
然后是小莲,她本来积极的给陈松意收拾包袱,期待着小姐这一次带上自己出门,可是等晚上熄灯睡下以后,她就听见小姐对自己说:“小莲,我想放了你的契。”
本来欢欢喜喜的小姑娘一下子坐起了身。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躺在身旁的小姐。
在她被买下来送到小姐身边的时候,小姐说自己跟她来江南不用害怕。
她们会一起生活,她绝对不会抛弃她。
小莲信了,所以在山谷中要一个人躲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害怕。
可是现在小姐却说要放了她。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为什么小姐要放了我?”
小莲想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软弱,可说话的声音却带着细细的哭腔,“是我……是我笨吗?小姐不要不要我,我一定好好学,我什么都会做,我什么都可以……”
黑暗中,陈松意坐起了身,缎子一样的长发顺着她的肩滑落下来。
她伸手触碰了一下小莲的脸。
小姑娘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哭了起来。
“不是不要你。”陈松意在黑暗中望着她,耐心的给她擦去眼泪,“你的卖身契,我已经交给我爹娘了,过两日他们就会给你解除,然后带你去入籍。”
“以后,你就不是丫鬟,而是这个家的一员了。
“我已经同爹娘说了,如果你愿意,他们就会收你为义女。以后我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不会再四处飘零,没有家了。”
小师叔的初原版金针刺激法,比起后来师父带来的改良版要激进许多,暴力许多,但见效也要快许多。
金针刺激法就是要把人逼到极限。
而这世间没有什么磨练会比在生死之间的厮杀进境更快。
这次出门,她看到了机会。
她已经和这辈子的父母兄长团聚相认,没有什么遗憾了,娘的身体也好了,这个家也跟程明珠也分割开来,就算没了自己,日子也能过得红火起来。
只是小莲还差一个家,她的爹娘也不能再一次失去女儿。
有了小莲代替自己,这样一来,就算自己运气不好,爹娘身边还会有一个依靠。
第一更
陈家门外, 马车等候。
拉车的老马蹄子踩了踩地面,踏起一小片水花。
下过雨的地面积攒着水洼,巴掌大的水面被踏碎后又恢复完整, 映出满布红霞的天空。
陈松意跟游天原本定下了今日离开, 可因为从早起就一直下雨, 所以一拖再拖, 拖到吃过了晚饭才动身。
陈母终于有机会亲自下厨,给女儿跟小游道长做了饭,现在一家人站在门口送两人上了马车。
赶车的人一鞭子抽在马上, 老马就开始走了起来,拉着马车向前。
陈父陈母、老胡跟小莲目送着马车离开, 然后陈母才搭上了小莲的肩, 温柔地低头对她说:“回去吧,你姐她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下过雨的空气清新,冲淡了暑气, 带上了夏日里难得的凉爽。
赶车的老汉在乡间的风中眯起了眼睛, 分外喜欢这样的时候。
只不过乡路泥泞, 马车走起来也就分外摇晃, 也比平常要慢一些。
并不宽敞的马车里,少年道士盘腿而坐, 身体随着马车的行进微微摇晃。
在他身旁坐着的是个生得有些瘦弱的农家少年。
看上去年纪比他小一些, 气质却比他沉稳。
一片安静中, 游天睁开了眼睛,看向身旁做少年打扮的陈松意。
她改了眉, 略微修饰了轮廓, 显得越发英气,身上原本属于少女的曲线是半点看不出来了, 完全就是个瘦弱的少年人。
游天还是没有适应她这个样子,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她经常这样做吗?师兄到底怎么养徒弟的?平时都让她干些什么?
陈松意神色平静,解释了一句:“有时候这样比较方便。”
在战场上,如果保持着女儿家的姿态,不方便行动,也会让己方的战士下意识地保护她,反而让他们束手束脚,给他们带来麻烦。
眼下她穿的是她哥哥的旧衣,母亲还留着。
在她手边也跟游天一样放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的除了换洗的衣物,还有一些银子。
她原本不打算带,但爹娘一定要她带上,说怕路上要用。
不过……陈松意伸手一摸,发现包袱里还有本来不该存在的东西。
摸起来热热的,用几层油纸包了,还有些烫手。
“你选的时间很好。”
游天浑然不觉,腹诽完师兄养弟子的方式,就接着说,“可以吃完晚饭再出门,等到了码头也差不多天黑了,正好可以搭船走。”
他是从来没有什么买票上船的想法的。
江南航运便利,水系发达,他都搭的顺风船,反正漕帮运粮的船那么大,自己藏身进去也从来没有人发现。
说着,游天又想起自己跟陈松意刚见面的时候,她跟自己交手用的是绣花针。
但那是因为她真气少,能用的攻击手段不多,才会选择这样的武器。
她自己应该是有专攻的兵器的,他却没有见过。
这一次出门,她也没有带上。
游天心中生出好奇,问道:“你的兵器是什么?”然后一转头,就看到她递到自己面前的煎饼。
陈松意捧着母亲偷偷放进来的煎饼,答道:“刀。”
看着香喷喷的煎饼,游天迟疑了一下:他刚刚才吃过饭呢。
现在又积极地伸手去接,好像刚刚没吃饱一样,不大好。
可这摆在面前的饼太香了,一闻就是鲜肉蛋黄馅的。
他看了陈松意一眼,见少女没有把手移开的意思,于是破罐子破摔,伸手接过就吃了起来。
等到路上的零食吃完,他们也就到了镇上。
两人下了马车,陈松意付钱。
下过雨,镇上的空气也很好,而且还没完全天黑。
正是红霞漫天,把这个江南小镇映得金红金红、犹如画卷的时候。᭙ꪶ
镇上的居民吃过饭,有带着家中幼子出来散步的。
街上的夜市摊子也开始摆起来了,现做现卖的小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游天吸了吸鼻子。
尽管刚吃过晚饭,路上又加了餐,还是忍不住被勾过去了。
陈松意付完钱,把钱袋收起,转头就看到那穿着道袍的身影凑到了小吃摊档前。
摊主见到面前来了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道士,见他眼睛落在自己的锅里,于是笑问道:“现炸的鱼丸子,三文钱一份,小道长来一份吗?”
游天还在想来不来,陈松意已经从他身后过来了。
她递了三文钱给摊主:“给他来一份。”
“好嘞。”
摊主接了钱,开始利落地盛丸子。
小师叔转过身来,有些欲盖弥彰地道:“师叔我不是没吃饱,只是——”
“师父说过,修习《八门真气》消耗比一般人大,所以吃的也比一般人多,我知道的。”
“对,就是这样!”游天说完,觉得自己好像太激动了,于是又把情绪收了收,做出师门长辈的样子来,“咳,你知道就好。”
这一刻,他开始觉得少女身上也不是全是缺点。
虽然她鲁莽、冲动、不靠谱,但是很给师叔面子,是个好姑娘。
游天接过炸丸子,一边吃一边想:难怪师兄会收她为徒了。
陈松意看他把丸子吃完,将碗还给摊主,表情显得还有些意犹未尽,又将目光投向了街上的其他摊档,于是说道:“时间还早,小师叔难得来一趟,不如再逛一逛,这里的东西味道都不错。”
游天眼睛一亮,左右他们就是要去一趟漕帮总舵,帮他师兄传递个消息给人,也没别的。
——毕竟太复杂的事,师兄怎么可能交给他这个又是女孩子、《八门真气》又才练到第一层的徒弟?
因此,他此次出行的心情很放松,闻言便道:“那还等什么?走啊。”
于是,陈松意就看着他一马当先,追着香味就朝下一个摊档去了。
她跟在他身后,他想吃什么,她就付钱。
刚刚她下马车走没两步,脚下又踢到了三钱银子,正好用了。
街口,一个妇人边走边在身上摸索,然后又弯腰低头去看地上:
“我的银子……我的银子呢?”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程四喜的妻子周氏。
她今日出来买字花,难得中了,回家一看却发现少了三钱银子,于是又忙着出来找。
就在这时,她看到旁边一辆马车过去。
这样寒酸,还是这么老的马拉车,一看就是陈家村的马车。
周氏顿时把找银子的事情忘在了脑后,直起身来朝着四下看去。
陈家村的马车,大小姐最常坐着来镇上了,车在这里,那是不是她人也来了?
她左看右看,都没有找到陈松意的影子。
在桥头镇熟悉的人跟风景当中,最显眼的就只是摆夜市摊档那条街上,一个小道士带着个衣着寒酸的农家少年在这里吃,那里吃。
不管是肉饼也好、甜点也好,他都吃得很欢,没有半点忌口的。
程四喜的妻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嘴里嘀咕:“奇了怪了,怎么道士不用戒荤腥,什么都吃的?”
站在这个距离远远看去,她觉得那个农家少年的身影看着有点眼熟,可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干脆不想了,又原路折返,趁着天还没黑,再细细搜寻她掉的银子。
陈松意跟着小师叔,三钱银子找成铜板以后,眨眼就用掉了三分之一。
她想着要不要再破开一点银子来用,就看到走在前面的游天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某个方向。
顺着小师叔的目光,她也跟着看了过去,就听小师叔说道:“刚刚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陈松意一眼看到了周氏的身影,看她到处寻摸的样子,心中想了一瞬这三钱银子该不会是她手上漏的。
随后,她便把这无关紧要的事抛到了脑后,对小师叔说:“没事,不用管她。”
自己穿成这样,便是亲近的人乍一眼看过来也认不出,何况周氏跟他们还隔得这么远。
游天却听出了她话中有话。
所以说,刚刚盯着这边的妇人,她果然知道那是什么人?
在陈家村住了几天,他只知道陈松意是从京城回来的,抛却了京中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回来寻自己的亲生父母,身世有些复杂。
这么想来,有人会盯着她也是正常的。
他想着,又看了看她这身打扮——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周氏不过是个插曲,没有打扰到小师叔的兴致。
他将整个夜市摊档从头吃到尾,把陈松意手上的三百个铜板全部用光,让她也跟着吃了几样。
等到天色暗下,街上游人摩肩接踵,彻底热闹起来,两人才退了出去,转入旁边的巷子。
一入巷,吃饱喝足的游天就一把握住她的手臂,提醒道:“不要害怕,不要出声。”
说完,他就一提气,把人一把拎了起来,带着她一个纵跃上了屋顶。
江南小镇房屋鳞次栉比,长街灯火明亮,十分热闹。
屋顶上,穿着道袍的少年道士手上提着一个人,十方鞋踩在瓦片上奔走如飞,几个起跃就轻盈的从夜色中掠过,来到了码头。
码头上停着众多的船,江面上倒映着朦胧的灯火。
码头上看管的人都去吃饭了,卸货的民夫弯着腰,只感到头顶有风掠过,眼角余光瞥见一点黑影,心中想着大概是什么江鸟飞了过去。
游天早早就扫过了这些船,直接锁定了里面最大的一艘,拎着少女就掠了过去。
月亮正穿行在云中,他轻车熟路的从视觉死角避开了船上的看守,带着人进了货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陈松意被他在船舱里放了下来,脚重新踩到了实地。
拎了她一路、带着她风驰电掣的人轻轻地拍了拍手,一脸得意地扬起了眉,意思再明显不过——
完美潜入!
小师叔我厉害吧?
第二更
大概是船舱里光线太暗, 少女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在站稳过后就直接到其他地方去探索了。
游天讨了个没趣,没机会传授她自己搭顺风船的技巧, 扁了扁嘴, 也抬头朝四周看。
货仓里昏暗, 没有点灯, 只有从甲板上打开的格板间透下的光芒。
恰好这个时候明月破云而出,月光的清辉洒下来,在货仓的地板上留下格子的纹路。
游天耳朵动了动, 灵敏地捕捉到有人在上方巡视。
他皱了皱眉,感到这艘船有点不一样。
运河上航行的漕帮船只都会打着不同的旗, 代表着他们来自哪个分部, 船上运载的又是什么。
今天这艘船明明载的是粮食,可是守卫森严,人数偏多, 刚刚他拎着陈松意飞上来的时候差点被发现, 要在师侄面前出糗。
游天不动声色地透过隔窗观察着上面走动的人。
原本这隔板都不会打开, 大概是因为今天下了雨, 要通风透气才开了。
站在阴影中,游天思考着自己选中的这艘船为什么会这么反常, 就听见身旁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他转头看去, 见到是陈松意从别处绕回来了, 正站在他们身旁垒起的米袋前,用手去捏了捏。
用看捣乱小猫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游天就收回了目光, 继续看上方。
“手感不对。”他听见她低声道。
他听到声音再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她用不知从哪里取出来的匕首把袋子戳破了。
游天:“你——”
这师侄的好奇心也太重了!
漕帮的船能运什么?除了粮食, 不就还是粮食吗?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从米袋里簌簌地落下了白花花的颗粒。
颗粒如冰如雪,一路漏到月光朗照处。
一时间空气都安静了。
——这艘船上运载的不是米粮,而是盐。
作为民间兴办的运粮组织,漕帮又称粮船帮。
从这个别称就可以看出,漕帮的船所能运输的东西就只有粮食。
盐铁作为国家的重要战略物资,由朝廷管控,有专门的漕运部门进行运输。
官盐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漕帮的船上的。
这艘船以粮船为幌子,运输的却是盐……那么就只能是私盐了。
“贩卖私盐是重利。”陈松意收回了匕首,对着旁边呆住的小师叔轻声道,“哪怕是在非战时,如果一个运输粮食的商人往边地运送七百石粮食,只要有门路,都可以在边地开出一千两的盐引。盐引代替银票,拿到江南来换,就是两千两。”
只是走一趟,转一手,转到的钱就能翻上好几倍,可见贩盐之重利。
而贩卖私盐在大齐是重罪,漕帮牵涉其中,难怪这条船上的戒备会如此森严了。
她知道,漕帮出问题了。
任何新兴事物、组织的出现都是应时代的要求而生的。
它们在初生的时候都是好的、积极的,漕帮如此,科举制度也如此。
漕帮畅通了粮运,科举选拔了人才,本来按照正常的发展,它们要经过三四百年的时间,才会从一个好的事物向着不好发展。
比如科举造成党争,而漕帮就是分裂、变质。
它会从一个保护者变成加害者,为了利益斗争跟地方军政勾结,欺压商户、收取保护费、走私盐铁,割据一方。
但漕帮从建立到现在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年,远没有到该腐坏的时候。
他们今日不过随意地登上一艘船,就发现了贩卖私盐。
当其中一节出了问题,浮上水面的时候,就说明在平静的水面下已经滋生出了更多的问题。
陈松意在袋子上开的口不大。
她伸手调整了一下开口的角度,盐粒的掉落就停了下来。
游天仍旧没有反应过来。
他并不懂这些,却只是听她的话,都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想起在松林里,她说师兄让她去漕帮,却没告诉她具体要做什么,只说到时候就会知道。
难道,这就是师兄要她来漕帮查的事?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师兄会这么安排?他为什么会关注漕帮?
停泊在码头的船在这个时候开了,甲板上开启的隔板也被重新放了下去。
月光被挡住了,黑暗在两人面前彻底降临。
……
一点灯火亮起。
光芒在空气中铺展而开,将这个书房后的密室点亮。
这是这座华贵的府邸最门前冷落的时候。
府邸的主人本来是权倾朝野的大宦官,深受帝王宠信,手中史无前例地把持着兵权,可是现在他被降职,被迫交出兵权,被勒令在家中闭门思过。
从前那些附庸于他的人,这时候一个也不敢登门。
年轻人登门时,在街上连一条狗都没发现。
他义父的府邸跟付鼎臣在京中的宅院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的清冷寂寥与京城处处文人士子的狂欢气氛也不一样。
但是,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大宦官会跟他在斩亲侄子的刑场上一样寂寥苍老的时候,他并没有。
在这座书房后的密室里,这位大宦官还是一如往昔,眉毛浓黑如墨,平静地卧在他的发冠下,脸上的线条依旧肃然,却没有什么寂寥之色。
点亮了烛火以后,房间里的年轻人重新放上了灯罩,让明亮的光线变得柔和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了身,再一次看向自己的义父。
义父沉稳得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让他怀疑这段时间以来京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义父。”这个相貌阴柔、眼神阴狠的年轻人脸上难得带上了困惑,他拿着自己从不离手的剑,来到了马元清面前,“为什么您——”
“为什么我看起来跟外面传的不一样,是吗?”
他点了点头,然后听见义父问自己,“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宫中六大常侍,钱忠是看着帝王长大的人,为人忠义,处事圆滑,从不令帝王动怒,甚至还为帝王挡过剑,心口至今留着那道致命的剑伤;而周萍最懂帝王喜好,待天子巡游,为他搜罗美人、搜刮财富、充实内库,搞各种噱头让帝王行享乐之事;还有卫午,出身前朝士人,从太子时期就照顾陛下,对他的生活言行劝导有加,还为他讲功课,可以算是帝王半师;再有赵青、刘关这两条忠犬就不说了,为何六人当中,陛下最偏重我?”
年轻人抱着剑,开口道:“这自然是因为义父替陛下平息了祸患,打赢了他登基以来最重要的一场仗——”
“不是。”
“那就是因为义父对陛下忠心不二——”
“也不是。”
见自己提出的两个缘由都被义父否认,这个眼神阴狠的年轻人心中的困惑越发的浓了。
他最终说道:“孩儿不知道,请义父教我。”
到这时,端坐在椅子上的马元清才缓缓地道:“因为在陛下眼中,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不管是惩罚还是荣宠,我能走到今天这步,全仗他一人的喜恶。
“我的宅子是他赐的,我的衣冠是他赐的,我的车马是他赐的,我手中的兵权也是他赐的……我今日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而他随时能够将这些东西收回去。
“一旦他收走了这座宅邸,我就没有任何能住的地方;一旦他收走了我的衣冠,我就不能蔽体;一旦他不给我薪俸;一旦离了他的赏赐,我在京城就连一块地砖都买不起……
“这就是天子爱重我的原因。”
马元清说得平淡,年轻人却觉得字字惊心。
帝王心术,他看重的从来不是人,而是这种完全的掌控感。
在陈松意看到的那条未曾开启的命运线上,陈寄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入仕以后被点为状元,独得帝王偏爱,也是一样的。
在他身上,景帝所看到的就是离了自己这位状元郎在京中连房子都没有。
这种完全掌控、完全亲手去养成一个千古一相的感觉,才是景帝所喜欢的,就好像这个年轻人的优秀完全来源于身为帝王的自己。
所以那个时候,他对这位自己亲手点中的、非横渠书院出身的状元郎的喜爱,才会渐渐超过了马元清。
密室里,马元清继续说道:“要得到帝王的偏宠看重,就要做一把不归属于任何派别、任何势力,虽然锋利无比,但一旦离了陛下的手就只能变成一件死物的名刀。这就是义父我这么多年来不管做什么,都不怕失去帝心的原因,也是为什么现在我还能坐在这里,一点也不着急。”
满朝文武中,他马元清是无可替代的。
所有的文臣武将,甚至内宦身上,都有各个势力、各个人的烙印,就算是钱忠身上也有着先帝的烙印,只有他是景帝一手提拔,什么归属、什么后路都没有。
像周萍,掌控着内库,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他也捞钱,也疯狂地中饱私囊。
正直如钱忠、卫午,也收受贿赂,家中子孙、后人跟文官武将都有着姻亲关系。
唯有他马元清,无财无人,连如今的亲戚都是帝王给他找回来的。
这样一个人,帝王如何会不对他放心,不对他喜爱?
年轻人懂了。
他抱着剑,心中再次生出那种热意来。
在来义父府邸的路上,他看到外面那些在庆祝的人,看到京城上空盛放的烟火。
他明白了,这些东西再明亮、再欢腾,就只是短暂的一瞬,唯有他的义父才是稳如磐石,永远不会失去帝王的心。
可是就在他觉得自己都懂了的时候,他的义父又再抬起了眼,看向了他:“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韩当伺机杀了付鼎臣吗?”
欠一更
年轻人再次被问住。
外面大多数人都觉得, 劫杀付鼎臣这件事表面上是马承做的,实际上跟他马元清脱不了干系。
如果不是有他指使,像马承这样的纨绔, 有几个胆子敢杀当朝二品大员?
所以他们幸灾乐祸, 觉得马元清是昏了头, 怎么出了这么一个昏招。
年轻人心里也是有疑问的。
义父好不容易把人弄出去了, 为什么还要节外生枝?
可是他习惯了不去质疑义父的决定,也就没有让自己去思考这件事。
马元清注视着他,在自己的亲᭙ꪶ 侄子死了以后, 这个从小被自己收养,管自己叫义父的养子就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了, 也是时候该教他一些事了。
他缓缓地道:“陛下把人送去旧都, 只是为了换两年清静,并没有降付鼎臣的职权。”——甚至可以说是不降反升。
“一旦他去了旧都,就会直管江南, 现在江南的格局就会改变, 桓瑾手里的权利也会被分薄, 还要受他制约。”
两江总督桓瑾, 年轻人捕捉到了义父说的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在大齐朝,很多人都不会陌生, 他是从边军被提拔起来的, 却不像一般的边军将领一样, 归于厉王旗下。
——他忠于的是马元清。
“从前他与你一样,同我亲近, 后来他屡立战功, 一路高升,封了镇远大将军。两年前, 他妹妹入了宫,成了贵妃,深得陛下宠爱,他也任了两江总督,监管江淮的漕运和驻军,成了跟我平起平坐的封疆大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桓瑾跟马元清的关系转变为了盟友。
马元清在京中不结党营私,不收受贿赂,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由宣帝所赏赐的。
“但是易儿,”坐在密室灯光下的大宦官道,“像义父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将命运完全交在别人手里?”
在宣帝眼前,他要做个孤臣,没有家族,生死荣辱完全由他定夺。
但是在京城之外,他要有自己的基业。
“钱从哪里来?江南。”
“有谁会发现?不会。”
他会始终有能力、有退路,还有可以撼动这个国家的财富。
这样的格局,怎么能让人破坏?
所以当付鼎臣一被放去旧都,他就让韩当伺机下手,可惜……
想起云山县外的失败,马元清眼中就露出了深深的惋惜之色。
他早早布下的这步棋非但没有成功,还差点被亲侄子为蝇头小利的所作所为给拖下水。
“现在人回来了就算了,那就再等机会吧。”他说,只要江南那边的局面不受影响,他就在这里再降职思过也无妨。
年轻人的喉结滚动,已经被自己听到的事深深震撼了。
然后,他心中的热意重新涌起,甚至比前一刻还要更炙热几分。
马承的目光短浅,只看到自己的亲叔父权倾朝野,马家却没有沾多少光——
论背景,他比不上号称京城第一纨绔的风珉;论钱财,他甚至支付不起在京城第一的天香楼里摆一桌酒的钱。
马承受够了在背后被他的跟班议论,被他们看不起。
所以离了京城,他才会在云山县为非作歹,指使着韩当手下的马匪去劫掠商队,又强抢民女,供他淫.乐。
他的死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正是他死了,能够继承义父衣钵的人就只有我了,义父才会告诉我这些吧?
“义父。”马易放下了手臂,“您跟桓大人在江南的基业,是通过什么渠道来积累财富的?”
他所能想到的那些,都被朝廷所把控了,难道……
马元清看了他一眼:“这个世界上什么生意最暴利?盐。从哪里下手最快?漕帮。只要渗透把握住了这条先帝让民间建立起来的粮道命脉,财富就会源源不断地到我们手上。”
然后逐渐变成实力的积累。
马元清说着,从座椅上站起了身,高大的身影变得越发有压迫感。
“这样一来,就算哪一天失去了帝王的偏爱,我也绝不会被动。”
……
漆黑的江面上,大船平稳而迅速地航行。
在甲板上行走巡逻的脚步声一直没有停,每隔两个时辰就会有人打开舱门进来巡查一遍。
游天的双眼在黑暗中也能够视物,每次都是在有人来之前就抓起了陈松意,悄无声息地躲到了货舱上方,等到巡查的人离开之后,才又带着她回到地面。
如果说,一开始他还觉得这一船舱的盐是有人借漕帮的船夹带,漕帮的人并不知情,那么见漕帮弟子拿着刀进来巡查过几次之后,这点念头就消失了。
大齐运输盐铁有专门的衙门跟船只,就是为了防止物资外流。
贩盐暴利,铁则是重要的战略物资,能够打造兵器护甲。
现在漕帮的船只是私自运盐还好,可如果口子一开,以后运起铁或是其他来,后果就不堪设想。
在这背后,是比大齐腹地的匪患更严重的武装、私军跟谋反。
事实上,到了大齐濒临灭亡的时候,局势也是内忧外患。
比起那时层出不穷的起义军来,云山县的马匪根本就是大巫见小巫了。
私军、谋反,陈松意想着这两个词,这些现在或许还没有,但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
否则,大齐就会重蹈覆辙,受到内外夹击,如上一世那样灭亡。
货舱里很安静,到了后半夜,甲板上行走的脚步声也停了。
陈松意将这些信息反复串联在一起,推演着第二世他们在边境败得这么快的全貌。
货舱的角落里,她在黑暗中静静地抱着自己的手臂。
身旁坐着的小师叔游天同样也很安静,在黑暗中不知想着什么。
陈松意转头看他,只能看到一点他的轮廓。
本来这种朝廷兴亡之事,跟小师叔这样的方外之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她还在想着自己要继续追查下去,该怎么说服他帮自己。
结果在她开口之前,小师叔就不知为什么主动问了:“你想怎么查?”
“先顺着这艘船查。”少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轻但坚定,“查清楚是漕帮的哪一部分牵连在里面,把问题掀开,让漕帮之主看。
“然后,漕帮内部该变革的变革,该整顿的整顿,该换人的换人。
“至于这其中牵涉到的衙门跟官员,等联系上京中的付鼎臣付大人,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原本付鼎臣前往旧都任命,就会直管江南。
如果他不能活着到旧都,这里的问题自然爆不出来,可是现在他活着。
陈松意甚至不用想等问题爆出来以后,后续该怎么做。
只要付鼎臣在,江南的问题就不会再捂下去。
“好。”
游天低低应了一声,沉郁莫名。
在情势复杂,自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身边有人知道,那就跟着她走好了。
大船航行了一夜一日,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终于靠岸了。
船一靠岸,在黑暗中打坐的两人就同时睁开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船舱的门打开,火把的光照了进来。
“快点,快把东西搬下去!”
“快!别磨磨蹭蹭的!”
陈松意跟游天盘踞在高处,看着这两个举着火把的人。
他们身上竟穿着州府军的衣饰,光明正大的随船,可见在背后操控漕帮的人跟地方军政关系密切。
更让人感到心寒的是,当其中一个漕帮弟子背起盐袋,袋子突然破损,白花花的盐粒洒落了一地的时候,船舱里的其他人都见怪不怪,还有心情调笑:“老八,怎么这么不小心?要是被看到,那是要杀头的。”
被叫做老八的壮汉拍了拍身上的盐粒,指着那两个举着火把的州府军,满不在乎地道:“州府都知道,怎么会杀我们?”
货舱里的人纷纷笑了起来。
他蹲下去,把地上的盐粒收拾了,又看了看破掉的盐袋,觉得就是线松了,这才跟其他人继续一起卸货。
等把货舱里的盐全都搬出去之后,他们就出去了。
那两个举着火把的州府兵落在最后,货舱门没有再关上。
又过了很久,外面再没有声音。
江风吹动船上的旗子,在水上倒映出黑色影子。
忽然,在旗子的倒影旁边掠过一个像水鸟的影子,落在了岸边的阴影里,跟黑暗融为一体。
岸上卸货的人没有发现。
与冷清寂寥、没有几艘船的码头相比,今夜的州城十分热闹。
哪怕远在这里,都能听到城中祭典的舞乐跟锣鼓声。
今夜是城中祭典,四处张灯结彩。
城中有游行、有夜市,还有表演傩戏的队伍。
傩戏起源于商周,受民间歌舞影响,逐渐演变成酬神还愿的礼仪祀典。
运河两岸的州城、镇村信奉的水神很多,祭典上的傩戏也是五花八门。
夜市中,不光是表演者,参加祭奠游行的百姓脸上也会带着彩绘面具。
不同的图案,不同的颜色,代表着不同的角色,不同的鬼神。
城中是如此热闹。
这里的百姓生活在繁华之中,浑然不知眼皮底下发生的罪恶。
看着这些搬运私盐的队伍离开,游天本想带着陈松意追上去,却被身旁的少女按住了手臂:
“小师叔,等等。”
游天按下动作,见她的眼睛正看着码头上缓缓靠过来的另一艘船。
这艘船比先前运盐的那艘要小,打的旗号却非常相似。
船一靠岸,船身撞上岸边,微微摇晃了两下,然后就有人出现在了甲板上。
暮色中,藏在岸边的两人听到了船上飘来的粗暴呵斥,接着是许多少女的哭声。
那群手持着刀的漕帮中人从船舱中推出了几十个少女。
她们当中既有衣衫简朴的穷人家女儿,也有戴着珠钗、打扮不俗的富家之女。
这些少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长得很好,都是良家,并不怎么敢反抗。
她们被推耸着下船,若是敢不从,就会挨打。
在少女的哭声中,陈松意感到自己掌下的手臂瞬间绷紧了。
刚才看到漕帮跟地方军政勾结、私自运盐还没有那么生气的游天,看到他们竟然走私人口,只想立刻冲上去。
但他身旁的少女再次按住了他。
在小师叔难掩愤怒地看向自己时,做着农家少年打扮的陈松意对他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
二更半
江上, 两群鸣鸟先后飞过。
陈松意收回目光,左手掐算起卦后,缓缓抬头, 看向了灯火辉煌的州城。
“如何?”
游天紧盯着她的动作。
“西南方。”她放下了手, “我们去西南方。”
“抓紧了。”游天低声道。
少年的道袍再次被风灌成风帆, 借着暮色掩映, 几个飞跃就带着她入了城,没有引起半点守卫的注意。
入了州城之后,里面的人气跟舞乐又近了几分, 密集的鼓点像是敲在人的心上,欢乐的气氛能让所有进来的人都被感染。
到了这里, 游天就不再飞纵, 握在陈松意手臂上的手也松开了。
两人并肩前行,游天不停地看向四周。
从上船到现在,两人也有将近一天的时间没有吃东西了, 入了城, 夜市上食物的香气飘来, 他竟然没有被这香气所吸引, 也没有开口喊饿。
陈松意注意到了,小师叔的面孔很沉郁, 火光照在他的眼睛里, 仿佛都要被黑沉沉地吸进去。
这个样子, 都不像他了。
两人朝着她卦中所起出来的西南方向走去,人群虽然到这个方向有所减少, 但依然很热闹。
这里的连片建筑, 入眼都挂着许多红色的灯笼,跟游行队伍中到处都是幼童跑来跑去不一样, 来这里的只有成年男子。
“这、这是……”
小师叔停住了脚步,还带着婴儿肥的俊秀面孔被红色的灯笼映亮,脸上的沉郁都被冲淡了,化作了瞠目结舌。
“烟花柳巷。”
陈松意道。这一条街都是勾栏瓦肆,但是有所区分,像没有挂红灯笼的就是有歌妓作陪、但不陪睡的,挂了红灯笼的才提供这样的服务。
她不受影响地向前走去,游天在她身旁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她,却没有抓住。
长街上,他身上的道袍跟这里格格不入,总觉得周围的目光在投向自己。
——他修行虽然吃肉,不用守任何戒律,但不代表他逛青楼啊!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眼看师侄越走越远,连忙追了上去。
在这勾栏瓦肆一条街的西南角,陈松意的目光锁定了一座楼。
这么多建筑,那座楼最气派,而且屋檐下摇曳的也都是一盏一盏的红灯笼。
她隐隐猜到为什么他们的机会是在青楼。
掌控漕帮船只的人目标是收集财富,这世上除了走私官盐,最赚钱的就是赌坊跟青楼。
赌还有输有赢,可是在漕帮的控制下开的妓院,却是无本买卖。
不管是勾结高官还是拉拢军队,最好的地方都是这样的风月场所,而且可以被送入妓院的女子到处都是。
——刚刚那些良家少女被从各处抓来,除了变成工具、沦为娼妓,还能怎样呢?
原本跟着这艘船过来,陈松意的打算是潜入调查,搜集证据——比如一些关键性的账本。
她也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杀几个人没有问题,但是现在见到了那群将要沦入魔窟的少女,就不能见死不救。
她一边向前走,一边想道,这整座州城从军到政,怕是都已经跟幕后指使者同流合污。
只是她跟小师叔两个人扰乱了局面、拿到了证据之后想要逃离容易,可是要带着那几十个少女一起逃脱,她却没有丝毫的办法。
眼下大概就只能寄望于卦中所指的地方,希望那里会有成事的关键。
游天跟在她身后煎熬地走着,没有想到她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差点撞上去。
他连忙停住脚步,刚想问她怎么不走了,就见少女转过了身,指着一旁的馄饨摊对自己道:“时间还早,先吃点东西吧。”
说完,她就率先朝着那几乎座无虚席的馄饨摊档走去,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
游天鼓着脸看了她片刻,终于还是被饥饿压过了别的情绪,朝着馄饨摊走了过来。
这个馄饨摊开在这里,做的就是男人的生意,因此馄饨包得扎实,一碗个数也多。
陈松意估摸着小师叔的饭量,先叫了八碗。
馄饨一碗一碗地送上来,摆满了桌子。
游天抄起筷子,瞪着这些食物,终究还是化愤怒为力量,埋头吃了起来。
馄饨摊的老板在肩上搭着的布巾上擦了擦手,对着陈松意这个大主顾笑了笑:“小哥先吃,不够再叫我。”
陈松意对他一点头,然后看向了面前的馄饨。
只见大骨熬成的汤呈现出乳白颜色,一个个饱满的馄饨飘在上面,还点缀着葱花,别说是一整天没吃饭,就算是吃饱了从这里路过,也会被这卖相勾起食欲来。
她拿起筷子,也捧起了碗,跟小师叔面对面地埋头进食。
就在这时,从远处飘过来一阵香风,一顶小轿由轿夫抬着从路上经过。
这原本勾不起陈松意的注意,但是馄饨摊上的其他顾客盯着那轿子,却是一个比一个兴奋:
“快看!是红袖招的轿子!里面是谁?”
听到这话,陈松意抬起了头,那顶小轿正好在她眼前经过。
夏日的轿子两侧的帘子都是薄纱,里面隐隐映出一个女子的影子。
光是看这倩影,便知道里面坐着的定然是个绝色佳人。
周围的食客看清楚了,越发兴奋地道:“颜清姑娘!是红袖招的花魁,颜清姑娘!”
他们说着纷纷站起了身,伸长了脖子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
这顶小轿正好是朝着西南角、那座挂着红灯笼的气派小楼去的。
那里就是红袖招。
陈松意维持着握住筷子的姿势定在了原地。
就在轿中人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又看到了与自己交集的命运线。
与在桥头镇同那个渔家少女相撞时一样,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些关于这位颜清姑娘的画面——
颜家被陷害,她身为漕帮舵主的父亲被杀。
她被拖到那座小楼里,与很多少女一起受尽凌.辱,几乎半死。
……
她又活了下来,几次求死不得。
教坊司来人把她们聚在一起教习,教成了如今的样子。
那种种画面哪怕再破碎,她的处境再绝望,眼中不灭的烈火与恨意也没有熄灭。
炙热至此,仿佛要焚烧到陈松意身上来。
一阵风吹过,少女才回神,轿子已经走远了。
馄饨摊上的食客也依依不舍地坐下,嘴里还在说道:“有生之年我要是能进红袖招,能一亲芳泽就好了。”
旁边的人嘘他:“你就想吧,那里跟旧都的教坊司一样,都是只有官员才能进,没看到外面把守的都是州府军吗?”
陈松意捧着碗,从眼角看了这些人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低头喝了一口汤,知道今夜去红袖招该找谁了。
小轿在红袖招停下。
守在门口的两个州府军看了轿子一眼。
只见从里面伸出来一只莹莹素手拨开了帘子,然后才是身穿水红色衣裙的绝色美人出现在眼前。
她从眉眼到发丝无不精致,一举一动都犹如有着魔力,能够轻易牵动人心。
两个守在门口的士兵看到她,都忍不住喉结微动。
在她抬眼朝着他们看过来的时候,两人更觉心神一荡。
然而州府军中,没有点位阶的军官都进不了这里,更别说是接触花魁娘子。
因此颜清也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朝着楼中走去。
红袖招里舞乐靡靡,来往皆是穿着州府军制服的男子,身旁都有貌美如花的姑娘作陪。
这些女子不光生得美丽,而且都气质出众。
只是她们看起来如同盛放的花朵,但在强颜欢笑之下,却都看得出灵魂麻木。
不管揽着她们的男子做得有多过分,在大庭广众之下有多放肆,她们都不会反抗。
只有在看到颜清进来、看到她的身影从她们面前经过时,她们的眼中才绽放出了微微的光芒。
就在这一片靡靡中,一个厢房中忽然传出一声怒斥:“贱人!”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一个蓝色的身影从仅以纱帘格挡的厢房里跌了出来。
她发鬓散乱,左边的脸上印着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里面的军官很快出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抓了起来。
红袖招里的姑娘都在看着她。
蓝衣女子的神情还不像她们这样麻木,眼中还有仇恨的火焰。
颜清认得这张脸,她是几个月前才被送进来的,一身的伤。
等伤养好了被拉出来接客,又反抗,又被打得一身伤。
她只在被抓着头发往后扯去的时候闷哼了一声,然后就忍住了,修长白皙的脖子后仰,犹如一只濒死的天鹅。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抓住她头发、捏着她下巴的男人冷笑一声,就这样把她拖了回去,半透明的纱帘后很快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随即是女子激烈的反抗跟怒骂。
所有女子都看着,颜清也看着。
在红袖招里,这些事情不时就会发生,简直就像炼狱之景。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夜还没深。
今晚夜深之后,这里会变成一座更大的炼狱,会有很多的恶鬼以女子的苦难、鲜血为乐。
颜清没有再多看,她收回目光,水红色的长裙曳地,继续往楼上走。
一楼的其他人也麻木地收回了目光,不再看纱帘后发生的一切。
回到房门外,颜清一推门,就看到这里已经有人在等着她了。
那人也穿着州府军的衣服,在矮桌后喝酒。
他的相貌也算英俊,气质却很阴沉。
在看到她回来之后,他放下了酒杯,沉声问道:“你去哪里了?”
颜清听到这话差点嗤笑出声。
她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虞侯大人这一问不多余吗?我是红袖招的姑娘,除了去伺候男人,我还能去哪里?”
他盯着她,她却不看,径自去了里间,在梳妆台前坐下。
镜中映出一张美人面,颜如牡丹,露着修长的肩颈。
在她背后的肌肤上有一点花样的刺青,从略低于肩的衣袍上方探出来。
这刺青遮掩了除不掉的伤疤,将这片雪肤衬得越发诱人。
男人仿佛被她肩后的这一点刺青引诱了。
他不由得起了身走了过来,站在她的背后,两手握住了她的肩。
镜中,美人垂头梳妆,他看着镜中两个人的身影,眼中流露出了几分痴迷,掌下不由得用力,让颜清梳头的动作一顿。
“我不让你接客……指挥使大人答应过我,不会再让你去侍奉那些人。他说过,等我再为他收拢几个分舵,他就会把你赏赐给我……师妹。”
听到最后那两个字,颜清的眼睫颤了一下,在她身后的人犹自沉浸地说道,“我很快就能带你出去,很快就可以,再等一年——不,半年,你就不用再待在这里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她靠过来,两只手臂环过了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他贴着她的脸,闭上眼睛与她耳鬓厮磨,低声道:“我会带你从这里出去,我会娶你做我的妻子,就像师父还在的时候那样……”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到肋间一疼,被顶得放开了双手,后退了一步。
坐在梳妆镜前的颜清放下了梳子,从镜中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嘲弄。
“你不让我接客?你会带我出去?陆天衡,你以为自己是营都虞侯、还是厢都虞侯?都不是,你不过是个将虞侯罢了,一个兵马使的走狗,谁都可以把你踩在脚下。”
男人僵住了,仿佛在一瞬间酒醒,看清了她眼中的恨意。
从那天起,她就是这样看自己,七百多个日夜,这仇恨一分一毫未改。
颜清起了身,转过身来看着他:“如果我爹还活着,一定会恨自己当初怎么瞎了眼,收了你这么个背叛漕帮、欺师灭祖、宁愿去做朝廷那些狗官的走狗的弟子!我会沦落到今天这样,不都是拜你陆天衡所赐吗?”
她猛地抬手,指着门高声道,“不要再来恶心我了,滚出去,出去!”
“颜清!”陆天衡抓住她,目光深切地看着她,“可我当初不把你送进来,你就会死,难道你要我看着你死在我面前,你才甘心吗?!”
“难道我这样活着应该高兴吗?!”
颜清一把挥开了他,因为用力过猛朝后跌去,撞到梳妆台,把那把梳子撞到了地上。
她死死地瞪着他,美目里像被点燃了一把火,“像这样肮脏污秽、千疮百孔地活着,你陆天衡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别让我再看到你!我不再是你的师妹,也不会做你的妻子,那个颜清已经死了——你滚!”
陆天衡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她,然后后退了两步,沉声道:“你今晚不要出来。”
说完他转身回到了桌旁,拿起帽子戴上,系紧了系带,又再一次转头看向于怒未消的她,说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看着他从自己面前出去,把门关上,等到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颜清才弯下腰去把那把掉在地上的梳子捡了起来。
这把梳子上面原本镶嵌着宝石,可是刚刚那一摔掉了,空荡荡的凹陷变得很难看,就像她的人生一样难看。
原本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却为了向上爬,什么都可以出卖,包括背叛养大他的漕帮,杀死如同亲父的师父,又把喜欢的女人给亲手推进炼狱里。
“已经破碎了的东西,怎么可能恢复原样呢?”
颜清低声道,神色怅然。
有人推门进来:“二姐还是舍不得。”
“什么话?”见到来人,颜清立刻一改低落,把梳子放下了,“我怎么舍不得?不过是怕陆天衡生性警惕,今晚留在这里坏了我们的大事。”
借着转身的动作,她擦去了眼角的泪痕,从梳妆台前绕了出来,走到穿着黄色衣裙的女子面前,“一切都安排好了,今夜过后,我们就都自由了。”
城中祭典,百姓狂欢,州府的高官、军官也会来红袖招寻欢作乐。
这里关的都是他们的高等妓.女,其中有家中犯了罪的女眷,也有被掳掠来的良家女子。
那些少女被抓来,先经过一轮蹂.躏,往往会伤残或者死去。
如果命大能活下来,就会被拔去爪牙、磨灭本性,变成他们的泄.欲工具。
运气好的能在红袖招活下来,变成像她们这样的头牌花魁。
有被蹂.躏过几轮残废了的,就会被毒哑了送到其他暗娼所在去。
每一次祭典,城中百姓酬谢神明,她们就被困在这里见识人间恶鬼。
每一次有新的少女被抓来都像祭品一样,被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鬼折磨。
那么多次祭典,那么多人,留下的就只有这二三十个。
颜清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她们哭求惨叫的声音,跟自己被抓过来那时重叠在一起,感到浑身被寒意浸透。
在被蹂.躏过后,她不是没有想过死,可是陆天衡不让她死。
好几次她都被他救了回来,最后变成了现在这样。
颜清恨他,恨这些人。
她恨这些为了掌控漕帮命脉,陷害他的父兄叔伯、杀死分舵里的正直之人,让他们的走狗上位、彻底掌控漕帮的州官。
明明是被建立起来运输粮食、庇佑江上的船夫水手,保护运河上的大小商户、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漕帮,在他们手里却成了走私官盐、劫掠女子、开设妓院、搜刮财富的工具。
如果不是这样刻骨的仇恨,她坚持不到现在。
跟她一样,红袖招里所有还活着的人心中的仇恨都没有熄灭,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燃烧。
她们都是被教坊司的人教出来的,美貌就是她们的武器。
只要略施手段,就让这些州官跟守备军将领欲罢不能。
像颜清今日就是被送去一个高官处,对方不是第一次把她接过去了。
他很是喜欢她,对她可以说是千依百顺,如果不是颜清出身漕帮,身上牵涉的事太复杂,绝不可能被允许从红袖招活着走出去,他都要带她走了。
而像她这样的人,红袖招还有十几个。
她们聚集在一起,义结金兰,彼此扶持,策划起了一场复仇。
复仇的计划原本是由她们的大姐实施的,不过可惜她没有熬到这一天。
所以颜清就成为计划的实施者。
她们表面的柔顺跟驯服让幕后的操纵者放松了警惕。
那些急于讨好她们的男人则给了她们机会。
两年时间、两年筹备,到了今夜终于时机成熟,一切都齐了。
今晚只要那群高官来了这里,就不要想再活着出去。
至于她们,在红袖招里活到了今日,大概也没有人想再活着出去了。
不,颜清想道,或许除了今日那个还在反抗的。
“我们没有机会了。”颜清轻声说,“但今天要被送过来的那几十个姑娘还有。”
所以今日的复仇计划,一定要成功。
“会的。”站在她面前的黄衣女子握住了她的手,坚定地道,“会有的,只要今晚杀光聚集在这里的恶鬼,她们就能出去。”
而到时候,这里的一切罪恶跟黑暗也会被宣扬出去。
天下所有的人都会看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颜清也握紧了她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想起了刚才离去的男人。
原本,她可以把陆天衡也留在这里。
这样在计划开始之前,其他人就不能上来,她也不用再经受一回炼狱。
而在计划开始之后,她可以第一个就杀了他。
可她没有。
或许真的如同四妹所说,她对陆天衡还有情。
但颜清不会去想,也不会承认。
她还是更相信自己说出的那个理由——把他赶走是怕他警觉,毁了她们的计划。
“时间还早,二姐你好好休息一下。”
黄衣女子见她又陷入恍惚,心里明白她在想什么,于是拍了拍她的手背,从这里离开,为她重新关上了门。
颜清一个人站在房中静立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她正打算去换掉身上的衣服,身后就传来了动静,她顿时警惕地转身看去:“谁!”
只见开启的窗外,明月朗照,而还在微微晃动的窗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道袍的少年道士,一个是显得有些瘦弱的农家少年。
这两个人跟青楼格格不入,更令颜清心中惊诧,这里是三楼。
外面毫无凭依,她不知他们是如何上来的,更不知方才她们的话被听去了多少。
她压低了声音,也压下了自己的惊慌,质问道:“你们是谁?”
陈松意上前一步:“来帮你的人。”
颜清自然不信,她在黑暗中沉沦已久,早就不信会有人来帮自己。
而且今夜正是关键时刻,她更怕两人另有所图,会坏了她们布局已久的复仇计划。
陈松意看着她,想到刚才在外面听到的那些话,抬手把自己束发的带子解了。
如云的青丝垂落下来,瞬间柔和了少女的轮廓,让颜清看出了眼前这个有些瘦弱的少年其实是个姑娘。
她的头发一放下来,就显得她的年纪更小了。
眼见这个少女跟自己遭遇变故的时候差不多大,颜清心中瞬间被唤起了回忆,对陈松意也有了一点关切。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个少女不要在这里久留。
她想着,又看向站在陈松意身后的游天,觉得这个少年道士也是目光清澈,不染尘埃。
颜清放松下来:“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趁还没有人发现,快走。”
陈松意却没有动。
听完她的解释,知道两人是因为撞上漕帮运送私盐的船,又在码头看到了他们走私人口,才找到了这里来,颜清心中苦笑。
如果他们早来两年就好了,至于现在……他们实在是不该来蹚这趟浑水。
颜清轻声道:“两位的好意,我代我的姐妹们心领了,但是我们已经做好了安排,不想让其他人被牵连其中。如果你们真的想做什么,就替我把消息带到漕帮总舵去好了。
“这里官官相护,已经不见青天,而漕帮总舵还没有被这片污浊沾染。我还苟活着,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让潘帮主知道这里发生的事,知道我的父兄叔伯是因为不愿意跟那些狗官同流合污,才被杀死。”
直到最后一刻,他们都还是漕帮子弟,都还坚守着帮规,没有背弃。
身为帮主的他要为他们复仇,要为他们正名,要去联络朝廷,要去清风正气。
可是她说完,这个站在她面前的少女却说:“只凭你们,今夜是成不了事的。”
颜清神色一变——她们已经费尽心机筹谋了这么久,准备今夜在他们狂欢之时,在酒菜中下毒,然后放一把火,让这里狠狠地烧起来。
同时,她还在暗中联系了她父亲在漕帮的旧人,要把活着的、无辜的人送出去,带着她们搜集来的罪状去京城。
她明明将每一步都考虑到了,为什么还不能成功?
陈松意道:“因为他们谨慎,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惜命。哪怕你们已经表现得无比驯服,还打算在他们警惕性最低的时候动手,他们也不会就这样喝下毒酒。”
而且……她在心中默默地说,如果你们今夜成功了,那我第二世就不会什么都没有听到。
所以,她们今夜的行动或许可以杀死一些人,却注定掀起不了多少风浪。
如果落到要武力刺杀,外面那些州府兵不是吃素的,就算赔上红袖招里所有人的性命,也只不过会造成一些无关紧要的伤亡。
中层的军官死了,再提拔就是。
只要州府的高官还在,今夜的一切就能够被压下去,官盐走私还会继续,劫掠也还会继续,会有更多的少女变成她们。
——只有今夜这里死的人足够多,分量足够大,才能让这片黑暗被完全掀开。
陈松意冷静地问她今晚都会有什么人来,颜清说她知道的就有厢都指挥使和他的手下。
“听他们说,今晚要招待的还有盐运使等人。”
“两江总督桓瑾会来吗?”
颜清摇了摇头。
陈松意这个问题让她感到这个少女不是心血来潮,她今日来这里是有备而来。
“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见到过——”
颜清说到这里,猛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里蕴含的意思,这意味着这一切不是一州一府的事,而是背后可能坐镇着一位封疆大吏吗?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即便是这样,也不是她所能管的事情了。
她所能掌控的就是今夜的复仇。
她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心,说道:“今日不成功便成仁,我不会停下,也不能停下。那些被新送来的良家少女,我给她们安排了退路,从水道走,楼中有想走的,也会从那里走。”
陈松意点头,没有问她自己要如何。
她知道,不管今日成与不成,颜清都不会走了。
她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心存死志,决心复仇的人。
否则在这样的炼狱里,没有人能活到现在。
“你放心。”陈松意向她保证,“今日会成的,来了这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一切了结之后,我们会引开追过来的州府兵,给她们争取时间。”
“好。”
颜清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我相信你们。”
他们的武功这样强,能够来到这么高的地方,不主动现身就根本没有人发现,她能确定眼前的少女没有夸大。
游天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的机会。
不过既然陈松意跟她商定了待会要帮忙动手,那些被劫掠来的少女也有退路,他就没有问题。
现在,他才终于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得到了颜清的回答之后,游天一点头,就沉着脸准备去埋伏。
陈松意一把拉住了他:“师叔你就想这样去吗?”
游天不明所以:“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觉得没有问题。
这身衣服不妨碍他杀人。
颜清看着他们,只觉得这对师叔师侄年纪相差不大,结果更小的那个才像是主导的人。
陈松意放开了手,在两人的注视下,打开了自己的包袱。
游天:“……”
她就刚刚在摊档上吃馄饨的时候走开了一下,动作怎么就这么快?
她包袱里原本装的衣服不见了。
现在里头是两身傩戏的戏服,还有两张面具。
柳木制成的面具纹样狰狞,鬼神辟易,在城中祭典的今日十分应景。
陈松意将上面那张递给了小师叔,游天拿在手里,一时没认出来这画的是什么。
“这是饕餮。”颜清告诉他,“龙五子,好饮食,是头凶兽。”
她正想着陈松意会选什么,转头看去,就看到少女戴上了面具,一张脸缓缓地隐藏在了另一头凶兽背后。
饕餮贪食,睚眦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