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叶薇回房时,枫华院的灯已经熄了。
偌大的一座宅院悄无声息,仿佛被漆黑的梦魇吞没。
叶薇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廊庑底下都点着灯,偏她的院子黑峻峻的。
她挑起眉头,心里诧异。没主人家的命令,谁敢灭院子里的灯?
桐花见状,立马意识到不对劲。
她小心扯了扯叶薇,声音里带着颤抖:“二小姐,奴婢出门前,特地留了灯的……”
也就是说,有人胆大妄为,敢命令枫华院的奴仆熄灯。
定是身份尊贵的主子。
她们要来治叶薇了。
叶薇了然,她噙着温和的笑迈入院子。
刚踏入月洞门,一记清脆的诫板便兜头打来,“啪”的重重一下,直接落在了桐花肩头。
她来不及痛呼,板子落下的时候,顿时皮开肉绽。
桐花遇袭,扑倒在地。下巴磕上鹅卵石铺地,血腥味蔓延。
“桐花!”
叶薇焦急地喊,忙伸手搀扶她。
不等叶薇拉起桐花,一盏黄澄澄的提灯便递到她的跟前,紧接着是那一根尺长的诫板,如剑刃凛冽,直指她的眉心。
“二小姐受刁奴教唆,深夜离院,实在有失世家贵女风范。今日这一掌,打在她身,记在二小姐心上,万不敢再蔑视族中规矩。”
说话的人,长脸、浓眉,眼角皱纹松茸茸的,一脸刻薄相。叶薇认出,这是焦莲夫人的陪房婆子蔡嬷嬷。
她跟着焦莲久了,心里对尊卑没数。主子看不起叶薇,她也敢给二姑娘脸色瞧。说出的话,带着浓浓的要挟与轻蔑。
叶薇觉得有趣。
一个奴仆,何时也敢管起本家的子女来了?
她再不济,至少也是叶瑾家主的亲女儿。
叶薇很沉得住气,她和和气气,笑问:“嬷嬷是母亲派来的么?”
蔡嬷嬷听她说话温婉恭敬,心腹丫鬟被打了也不会和她当众呛声,心情好了许多。
婆子高傲地颔首:“自然是大夫人派奴婢来的,往后奴婢便留在枫华院,跟着二小姐了。”
叶薇懂了,焦莲不信她,要往她身边安插线人。
想得倒挺美。
叶薇一眯眼,没有做声。
她小心扶起跌跤的桐花,抬起素手掖去她的眼泪,“疼吗?”
“奴婢、奴婢不疼。”桐花摇头。
叶薇帮她擦擦额头的汗,“你是我的人,不要对我撒谎。”
蔡嬷嬷看到她们主仆情深的样子,心下不喜。
果真是乡野出身,一点世家规矩都没有,竟和一个下等奴婢亲近。
没等她想明白,叶薇已经走向了蔡嬷嬷。
“啪”的一下,一记凌冽的耳光隔空飞来,重重掌掴在蔡嬷嬷颊上。
打得蔡嬷嬷头昏眼花,嘴角出血,丰腴耳珠扣着的那一枚金葫芦耳坠子乱飞。
倒不是这一巴掌有多疼,而是蔡嬷嬷在叶家苦心经营多年的颜面被一个小庶女给毁了!
“你、你怎敢!”蔡嬷嬷切齿,“二姑娘太放肆了,老奴代表的可是大夫人的颜面!”
叶薇揉了揉发麻的手心,良久不语。
她依旧微笑,好整以暇地说:“嬷嬷不说,我还不知道您的身份这样贵重,竟能代表母亲的脸了。”
叶薇不好欺,她话中有话,直指蔡嬷嬷“僭越与妄言”一罪。
蔡嬷嬷脸色难看,身子骨发颤。
但她不能被叶薇拿捏住,她是奉了焦莲的命令来的。
若她不中用,定会被大夫人舍弃……
舍弃的后果就是放逐到外院当个粗使婆子。
到那时候,被她欺过的、压过的、害过的人,会前仆后继踩踏她一脚,狠狠报复回来。
她决不能当个弃子!
蔡嬷嬷冷笑连连:“二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老奴奉主子家的命令来诫训二姑娘,指点您礼数与规矩,您不理解大夫人好心也就罢了,还出言不逊,中伤嫡母。”
叶薇逡巡一眼周遭的奴婢仆从。
一个个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巴不得遁地逃跑。
扎根大院的老奴和毫无根基的庶出小姐斗法,气氛剑拔弩张的,谁敢交头接耳闲话半句?
桐花忧心忡忡地拉了下主子衣角。
可叶薇胆大,半点不怵蔡嬷嬷,她甚至朝老奴走近了一步。
少女踮脚,夜风吹起她的裙摆,香风拂面。
叶薇冷不防靠近蔡嬷嬷耳畔,鬼魅一般低语。
“嬷嬷,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瞧不起我这个庶女。我好歹是叶家主的孩子,而你是叶家的下人。从来只有我管你的份儿,没有你能牵制我的道理。”
蔡嬷嬷听到这几句敲打,看叶薇娇俏的脸,如同见到了妖邪。后脊忽然涌起一阵凉意,冷汗涔涔。
“二小姐……”
“好好掂量清楚,即便你是母亲派来的又如何?在她替你撑腰之前,你兴许已经被我差人打死了。”叶薇歪头,无辜地眨眼,“而我呢,顶多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呵斥。毕竟母亲弄死我,还要担心父亲发现。她下手还得斟酌呢……眼下的情况,孰轻孰重,嬷嬷心里应该有一把衡量的尺吧?”
蔡嬷嬷懂了。
叶薇的乖顺都是装的!
她没有外人想象中那般人畜无害,她也一直都知道叶家是个龙潭虎穴,嫡母对她饱含杀心。
小姑娘从来不好欺。
她说得不错。
如果叶薇执意要杀了蔡嬷嬷,那她也毫无反抗之力。
一个命如草芥的奴罢了。
为了利益杀一个家奴,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本能。
叶薇看着纯善,原来心都被渍黑了。
不痛不痒的呵斥与一条活生生的命。
她不该惹二姑娘的……
“奴婢知错,奴婢往后不会再过问二小姐的事。”蔡嬷嬷第一次这样憋屈。
她缓慢屈膝,跪地,认了输。
叶薇立刻温柔搀起她,护住了老人的尊严。
她也不想和蔡嬷嬷闹得鱼死网破,赶走一个还会来下一个,倒不如先把蔡嬷嬷捏在手里。
“嬷嬷言重了,往后枫华院大大小小的事,还得劳烦您搭把手呢。”叶薇意有所指地提醒,“若我连一个院子都掌不好,母亲会小瞧我的。”
“是,奴婢今后定唯二小姐马首是瞻。”
蔡嬷嬷的声音簌簌,抖如风中枯叶。
“嬷嬷很识趣,往后我做的事,还请你守口如瓶。”
“奴婢明白,今夜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多谢嬷嬷体恤,时候不早,你们退下歇息吧。”
叶薇身上的戾气散去,又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样貌。
蔡嬷嬷有点看不懂她了。
叶薇不再理会他们。
她牵着桐花,大步流星朝内院走。
凡是叶薇经过的路,沿途石灯骤然亮起,灯火煌煌,庭院亮如白昼。
今夜,再无人敢拦她了。
很好。这一场战役,叶薇大获全胜。
-
后来的几日,叶薇都待在枫华院里没有出去。
她知道自己如果到处走,桐花也要顶着一张伤脸到处跑。
不明真相的奴仆可能会误以为,桐花被她责罚,私下笑话她。
叶薇不想桐花丢脸,于是她陪小丫头足不出户。
怕桐花脸上留疤,叶薇还取了玉凝膏,帮她抹在下巴。
桐花诚惶诚恐地说:“二小姐,使不得!这个药膏太贵重了,还是白家特制的,公中每月给咱们院子也只分了两盒。”
叶薇笑说:“反正我也不会受伤,留着也是没用,倒不如解你燃眉之急。”
“可是……”
“桐花一直拒绝,难道是觉得我最近会受伤破相?”
桐花哪里说得过叶薇,当即瞪圆了一双猫瞳,“小姐说的什么话!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你要是不抹药膏,脸上留了疤,变丑了我就不带你出门了。”
叶薇故意装凶巴巴,逗笑了桐花。
小姑娘总算腼腆点头:“那就依小姐的话吧。”
叶薇帮她上了药,又嘱咐侍茶的小丫鬟上灶房一趟,端一碟子芝麻酱烧饼还有甜浆粥。
她记得今日,沈厨娘会煮甜粥供应各个小院。
下午的时候,雪停了,天放晴了。
叶薇取红泥小火炉温热芝麻酱烧饼,给了桐花一个,又分了身边的丫鬟们几块。
主仆几人一同赏雪,吃饼子,好不惬意。
日子慢悠悠地过。
一天早上,桐花忽然火急火燎地进屋,对叶薇说:“二小姐,奴婢听说近日府上送来了不少奇珍异兽,大小姐也常被大爷喊去正院,像是要进行驯兽术的开蒙教导。”
叶薇有所耳闻。
年满十一岁的孩子,如果让长辈看出有镇山驯兽的才能,便会教授传家术。
叶薇已经十三岁了,可她回到本家以后,父亲别说是教她传家术了,就连来枫华院看她的次数都少之又少。
不得宠的事实,教会了早慧的叶薇一点:不是她的恩宠,她不要去奢望。
叶薇从床上坐起来,抓了一下蓬松凌乱的乌发。
她抻手,打了个哈欠:“既如此,我们也去看看吧。”
没等桐花反应过来,叶薇已经坐到了梳妆台前。
桐花留心观察二小姐的神情,她害怕主子会难过。
可是叶薇毫无异样。
她如同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地挑选花钗与衣裙。
并且欢喜地告诉桐花,她今天要戴那一支镶了珍珠当眼睛的秋叶蜘蛛簪,还有袄裙,她要选枫叶暗花纹兔毛领子的那一套。
叶薇闲适自得的样子,让桐花松了一口气。
她拍脸,打起精神,取桃木梳子蘸桂花水,为叶薇梳通头发。她要给小姐梳一个漂亮的发髻,戴美丽的花钗!
叶薇透过铜镜,看小姑娘终于打起了精神,她不由悄悄翘起唇角。
等叶薇赶到正院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残阳如血,照在百年古树上高高垂挂的红绸金饰上,折射出耀眼的金芒。
叶家主叶瑾端出祖宗的牌位摆到供桌上。
古树覆雪,白茫茫一片。
树下的高台上,供奉一具斑驳的金镯法器,以及一个插满了香火的铜鼎。
这是驯山将叶家要接纳新的小辈时,必须举办的开坛仪式。
专程为嫡长女准备的。
学习叶家驯兽术必须要有能传唤山兽的法器,或铃铛、或萧、或笛、甚至是哨子。
叶瑾早早为长女准备好了唤兽的金哨子,甚至是在挂哨子的璎珞颈饰上多造了几朵白玉梅花。
因叶心月出生在冬日,腊梅很衬她。
叶瑾对爱女叶心月用心至极,让人艳羡。
叶薇就在人群里,静静看着叶心月焚香、念誓词、接过叶瑾送的梅花哨子璎珞,戴在脖颈上,再逐个儿抚摸笼子里的奇珍异兽,挑选第一只心爱的山兽用来驯化。
这份疼爱与体贴,叶薇说不羡慕,那也是假的。
焦莲满意地凝望爱女,很快她瞥见人群里的叶薇。
小姑娘看仪式看得专注,她也是夫君的孩子。
焦莲想到徐灵雨,目光里的柔情淡去不少。
她冷冷注视叶薇,直到后者反应过来,朝嫡母微微一笑。
焦莲的眼神如冷箭,几乎要把叶薇射成筛子。
她在提醒叶薇,如果她敢和父亲提自己也要学驯兽术,那她死定了。
叶薇还不想死,也不敢去试探父亲对她的爱。
因为,她的父亲温柔抚摸叶心月的头,把偏爱一事,表现得这样明目张胆。
叶薇悄无声息退出人潮,回了枫华院。
她不难过,她只是有点失落。
叶薇还在局促不安等待“就读官学”的结果,叶心月占了嫡与长,便能大大方方学习传家术,被父母亲捧在掌心娇宠。
说不羡慕叶心月,其实是假的。
从前,叶薇一个人留在乡下,没回本家时。
每逢年节,总有小孩子经过她的府邸,在墙外一边放爆竹,一边大声议论:“这里住的小姐没有爹娘要,所以一直被丢在这里。”
桐花听到了,便会和门房一起赶跑他们,再焦急地安慰叶薇:“大爷肯定不会忘记二小姐的。”
“我知道,爹爹只是太忙了。”
叶薇微微一笑。
因为叶瑾忙,所以没能及时赶来,救下母亲。
因为叶瑾忙,所以她被丢在角落里不闻不问许多年。
因为叶瑾忙,所以无论他多心狠,一招手唤叶薇,她就得乖顺地喊他“爹爹”。
叶瑾总有理由。
可是,叶薇已经不想认下这个薄情寡义的父亲了。
-
已经过了十天。
叶薇都没来找裴君琅。
小郎君支起窗门,冷风卷入,吹动他浓长的雪睫。
裴君琅不免冷笑一声。
某个人,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很快,青竹踏雪而来,虔诚伏跪,同裴君琅复命:“属下已按照殿下吩咐,将蛊虫下入叶舟嫡子的身体里。如您所说的那样,他会看到幻象,畏惧山兽,一月后蛊虫死于体内,幻术才会解开。”
“如此一来,他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能御兽了。”裴君琅淡淡道,“尽够了。”
“是。”青竹顿了顿,困惑问主子,“您下蛊虫,是为了帮助叶二小姐进入官学吗?”
毕竟叶舟膝下就一个嫡子,若他出了事,名额便多出一个,比起给其他房的孩子,叶瑾自然会抢夺这个名额给自家次女。
裴君琅错开眼,望向不远处的高墙。
竹叶潇潇,覆于墙檐,很有清幽之感。
他道:“不过是想挑起叶家的内斗罢了,再高超的蛊术,恐怕不能下了,毕竟百蛊君谢家人,敏锐得很。”
“属下明白了。”
青竹作势要走。
“等等。”他身影微动,却被裴君琅唤住。
小郎君的手肘撑在木轮椅的扶手上,白皙指骨微蜷,抵在唇边,不动声色掩去面上神色。
裴君琅斟酌了一会儿,低声开口:“给叶二小姐报个信,就说……她的东西落我这儿了。”
“是。”
青竹迷茫地看了裴君琅一眼,却不敢再多问什么。
主子见叶薇,一定有自己的用意在内。
嗯,叶二小姐,说不定只是足智多谋的主子手下,一枚小小棋子罢了。
而这个被青竹赞不绝口的冷面主子,此时不着痕迹翻出一朵珠花,捻在指骨间,无聊地把玩。
他蹙起眉峰,嫌弃呢喃:“真是……麻烦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