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皇帝:“都是些没定性的小孩子们, 难免会有些淘气。”
他随口批评了一下不让人省心的季容业,就将话头按下。
郑贵人微微一笑,用目光示意服侍的宫人退到一边,亲自替皇帝更衣, 又服侍天子饮了一盏惯喝的养生汤。
午睡醒来, 皇帝困意仍浓, 靠着休息了好一会,还是觉得浑身的骨头阵阵发酸, 不由感叹:“朕的年纪也大了。”
郑贵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陛下是看到我, 才突然觉得时光不再了么?”
皇帝也微笑起来, 摇头:“看见你,反而觉得年岁其实不算要紧的事情。”他转过身,再次握住郑贵人的手, “虽说所求虚妄, 但若能炼成长生不老药,愿与卿共享。”
郑贵人将头放在皇帝的肩膀上, 闭上眼, 安安静静地靠了一会。
之前韦念安写了信过来,说担心朝中有人会借着季容业身故之事发难,找江南的麻烦, 请郑贵人代为转圜。
韦念安的担心很有道理——郑贵人早就收到消息, 这几天, 孙侞近门下的御史已经有所准备,想仔细与皇帝分析一下屯田主将的死亡问题。
季容业好好一个人,怎么刚到江南就突然去世?还有那个问悲门, 既然是江南魁首,又接了朝廷的安民诏, 那么朝中官吏在江南出事,难道这些人就能脱得开干系?
不少人在皇帝耳边喋喋不休,说江湖人桀骜不驯,实在应该好生管束一番。
依照皇帝的性格,郑贵人觉得他多少是被说动了一些。
只要天子随意表现出一点厌恶,底下人就有数不清的麻烦。
郑贵人知道韦念安与江南武林关系不错,而且收伏了许多高手,对方此刻写信过来,其实是希望她在天子身边美言几句,让朝廷莫要因季容业之事迁怒那个问悲门。
作为久在帝侧的贵人,她想抚平天子的怒火,亦不过举手之劳。
郑贵人相信,即使皇帝已经有心发难,自己也能劝解,但她更喜欢在天子还没决定前,温和地引导对方放弃原先的选择。
皇帝讨厌那些桀骜不驯的江湖人士,却同样讨厌所有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事。
面对困难,他宁愿选择逃避,仿佛只要充耳不闻,外面的世界就并不存在。
毕竟,江南离京畿是那么远。
君子远庖厨,只要那些人按时缴纳税赋就好,皇帝只需要看见钱,不需要看见江南的真实情况——郑贵人方才留下了一点暗示,讨厌麻烦的皇帝会很容易觉得,江南与京畿之间的关系,就仿佛十七娘与春腊园,无论春腊园中再如何吵闹,也影响不到十七娘的生活。
小孩子只是在撒娇而已。
所以那些御史唠唠叨叨,也只是习惯了给人找麻烦,随便寻件事情来饶舌一番,顺便显显自己的能耐罢了。
换好衣裳后,殿中的帘幔用金钩挂起,有内侍上前,请皇帝摆驾怀宜殿。
对百姓来说,新年是与亲人见面联络感情的好时机,天子也不例外。
皇帝平时有太多事情要做,他得忙着平衡朝中大员之间的关系、处理家庭成员间的矛盾、考虑提升税赋的理由、为大夏的艺术建筑还有化学事业做贡献、间或还得用自己的身体状况来考验御医的实践能力……所以哪怕是宗亲,也不能经常见到天子。
而与其他亲友相比,观庆侯面圣的次数已经不算少了,他也是今天进宫的后辈中最得皇帝喜欢的那位年轻人。
观庆侯的母亲与天子有同一个曾祖,考虑到殷氏前几代子嗣不丰,他在皇室其中实算是近支。
在看见那个身形已逐渐变得臃肿迟滞的身躯时,观庆侯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笑吟吟地上前相迎。
皇帝看着殿内活泼的后辈们,表情也变得和气而慈祥。
观庆侯性格开朗,亦步亦趋地陪在天子身边,几句话就逗得后者面带喜色。
“陛下的书画有真龙天子气象,乃古往今来皇帝中的第一人,至于利相的那副‘明察千里’,好固然好,却失之于冷峻寒僻,与怀宜殿不甚相称,如今天下太平,该换上陛下的字才是。“
皇帝笑问:“你果真这样想?”
观庆侯回答得毫不犹豫:“当然是真,此事就算陛下问司徒大人,也不会得到第二个答案。”言罢又补充了一句,“至于那副换下来的字,横竖不用再摆在怀宜殿内,不如就由臣来替陛下保管如何?”
皇帝大笑:“难怪你今日这般模样,若非瞧在过年的份上,朕就叫人告诉你母亲,让你母亲教训你一顿。”看着观庆侯露出可怜的神色,又摇了摇头,“也罢,也罢,看你平时往宫里跑的勤,朕这便让人将利相的那幅字给你送去。”
观庆侯闻言满面喜色,立刻躬身长揖,高声道:“多谢陛下。”
在怀宜殿内的笑语声中,殿外的雪越积越厚。
大雪仿佛上好的鹅绒,温柔地覆盖住了许许多多的人,那些人沉睡在这片大夏最为繁华的京畿大地上,成了眼前盛世最为安详的点缀。
*
朔风在山川的背面停歇了一会,又坚定地继续往前吹拂,拂过了平原,拂向了千家万户。
这些日子,江南的小雪正逐渐变得密集起来。
今年的雪总是积得不深,尤其是城里,道路上的早就被人扫去,唯有墙沿、瓦面处,还能残存下薄薄的一层。
一位问悲门弟子正站在梯子上,用抹布仔细清理着问悲门牌匾上的碎冰。
弟子们打扫的动作很快,奈何问悲门总舵占了大半天街,如果有人在街上看,只能看见高高的围墙,可若是翻过墙去,却必定能看到排列整齐的守卫来回巡视,这些侍卫们看着精气神很足,身手也都不错,换在普通的镖局中,说不定能混上个镖头的位置。
外层守卫很严密,越往中心去,守卫的身影反而越少。
比如诸自飞的住处,就比前面的大堂更加清静。至于原本属于上任门主的那间屋子,虽然位于总舵中心,却硬是靠自身特别的建筑风格制造出了近似隐身的效果,来往的人总会下意识忽略掉那个石头洞也算一处居室。
诸自飞此刻坐在案前,忙碌地处理着本该由门主负责的各类问题,心中若有所悟——他本来对朝轻岫有很大的期待,现在才算是明白了,新门主虽然看着是比岑照阙存在感高些,然而在甩手走人上面,却同样极具行动力。
与跟工作难分难舍的诸自飞相比,某人的不在状态就显得让人无法忽视。
诸自飞忍不住喊了一声:“……大哥。”
他本不想开口,但看着站在窗前的某位少侠,还是下意识开了口:“不知朝门主什么时候回来。”
李归弦凝望着天空中飘落的细雪,头也不回,直接回答:“快了,算算日子,就是今天。”
诸自飞:“千庄到底荒僻,当时该多派些人手跟着才是。”
李归弦明白,诸自飞其实是有些担心朝轻岫的人生安全。
“无须担心,她的武功其实比你想得更好,就算来的是师姑娘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李归弦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可能显得不是很可靠。
不过诸自飞闻言,倒是略松了口气——拿师思玄做武力值上的衡量标准,的确是很有说服力。
“门主即将回来且分担工作”的消息使得诸自飞大为振奋,奈何等到薄暮初降,还迟迟没有朝轻岫的消息。
诸自飞又再度变得忧虑起来。
“怎么还不回来……”诸自飞喃喃,“派去接门主的孩儿们也不传个消息回来。”
他犹豫片刻,对李归弦道:“大哥要不要亲去接人?”
李归弦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身,看着诸自飞,似乎在斟酌措辞。
诸自飞微微讶异,他本以为大哥会很乐意去见朝轻岫。
“你要李少侠去哪里?”
就在诸自飞思索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就从屋外传出,与此同时,白色的影子从窗口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
——从身法看,朝轻岫近来轻功又有精进。
跟雪同色的衣角只在空中晃了一下,朝轻岫就站到了诸自飞面前。
数日未见,她看着与分别前没什么区别,神色温和明朗,此刻站在房间中,仿佛一丛挺拔的修竹。
诸自飞:“……门主已经回来了?”他慢半拍地行了一礼,想到那些被自己派出去迎接的人,又颇觉疑惑,“门主已经回到总舵,怎么城中弟子竟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
李归弦帮忙解释:“朝姑娘轻功好,若她有意隐藏,旁人自然难以窥见她的行踪。”
诸自飞闭了闭眼,随后十分坚定地给出了结论:“……都是大哥你开的坏头。”
他倒不是觉得问悲门主应该讲究排场,只是希望朝轻岫能多给门内弟子留下点“老大正在总舵当中”的印象。
诸自飞希望朝轻岫可以高调一点,否则江湖朋友们说不定会误解问悲门选老大的标准是不爱跟人接触。
朝轻岫抚掌而笑:“大总管所言极是,全因岑门主榜样在前,后来者才总是行踪不定。”
她说着,抬目看了李归弦一眼。
李归弦神情宁定:“在下李归弦,并非问悲门主。”
诸自飞:“……”
他想,老大还是聪明的,通过不回师门剃度的方式,有效规避了“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律要求。
朝轻岫:“请问大总管,我不在总舵的这些日子,问悲门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一听到朝轻岫的话,诸自飞心中顿时大感欣慰——虽说朝轻岫还没开始勤奋工作,至少已经表现出了很好的态度,与某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242章
诸自飞想了想, 就挑重点禀报了一下:“怀宜城那边的事情已经按门主说的安排过了,还有屯田军方面的问题,此事也算解决,日前韦通判还让她身边的益天节来传信, 说是不会牵扯到咱们。”
说话件, 朝轻岫侧着身, 很随意地依靠在木案上,宽大的袖口低低垂着, 指间则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枚黑白棋子。
那两枚棋子像是悬空的陀螺一样, 正在朝轻岫手中转来转去,
她听着诸自飞的汇报,温和地点了下头:“无事便好。”
诸自飞:“依照属下之间,韦念安如此处置, 当然是为了向门主示好。”
在岑照阙担当门主时期, 韦念安也曾展示过好意,只是都被问悲门给冷处理了。
诸自飞想, 如今韦念安可能是想看看, 随着掌事之人的更换,问悲门在对待她的态度上,是否会有所变化。
他一面想, 一面继续念叨:“门主千万提防……”
朝轻岫唇角微翘:“是我让白水捎了信过去, 问那位通判姊姊能否帮个忙。”
诸自飞豁然抬首。
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讶异之色, 然后道:“依照韦念安的性格,绝不会平白施惠,她给出了好处后, 必然会期待回报。”
若是朝轻岫选择拒绝,那么郑贵人下次做的事情, 可就不会是继续劝天子忽略江南一带的小打小闹了。
话音落下,旋转中的两枚棋子倏然凝住,随后无声跌落进了朝轻岫的掌心当中。
朝轻岫眼睫低垂,掩住了目中的神色,诸自飞只能听见她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将欲取之,必固予之’。想要让那位通判姊姊相信我愿意为她筹谋,总得先接受点她的好意才行。”
李归弦:“你要帮韦念安?”
诸自飞看着李归弦,觉得大哥不愧是大哥,从来都是态度自若,能无视朝轻岫带来的压力,干脆利落地问出事情的重点。
朝轻岫颔首。
“……”
态度自若地不止有问悲门的前门主,还有现门主。
朝轻岫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这一点,似乎并不觉得那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李归弦默然片刻,似是觉得困惑,然后又问:“那么陆月楼呢?”
诸自飞:“?”
他能理解大哥的困惑,却不能理解大哥困惑的要点。
明明是三个人的对话,诸自飞却有种自己并未参与其中的微妙感觉。
朝轻岫道:“我当然不会忘了陆公子,在帮韦通判之前,我也会想法子去帮他的忙。”随后道,“门主迭代,问悲门实力受损,容州那边只怕又要蠢蠢欲动,如今韦通判向问悲门示好,只怕朝中会有人给她脸色看。”
说到这里,朝轻岫忽然转过了头,望向窗外,神色微微悠远。
李归弦顺着她的目光向园中看去,然后伸出手。
细雪中,飘下一朵白色的梅花。
梅花已开,新年就要到了。
*
在刚知道大夏还点了武侠技能树的时候,朝轻岫就曾考虑过,江湖帮派一般该如何过年?
对于普通帮众而言,过年期间的主要任务就是吃好玩好,当然他们也不是完全不需要工作,但可能是因为反派团队也得保证手下的员工福利,正月前后,很少会有不长眼的坏蛋跑去其他势力的地盘上闹事,所以总体而言,需要处理的事情会要比平日少上很多。
——朝轻岫很理解反派们的心情,她站在孙相的立场想了想,觉得这位大夏丞相能笼络那么多豪杰,靠的自然不是忠义跟情怀,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只能尽量拉高物质待遇来聚拢人心。
放假当然也是物质待遇的一种。
奈何普通帮众可以休息,各个势力的高层却必须积极参与到各种社交当中。
思齐斋内。
朝轻岫翻阅过递到自己案头的各类拜帖,神色略见沉重,有些想把这些东西转送到某个石头洞当中。
——她想,自己也不是为了推脱工作,就是想参考一下过来人的处理流程。
朝轻岫叹息出声:“我不信岑门主当年也有那么多饭局。”
徐非曲平静:“可能是因为岑门主武功高强,让人不敢亲近。”
“……”
朝轻岫感觉徐非曲现在说话的态度有点像是应律声,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她习武态度的督促。
徐非曲:“门主今年刚刚继位,不好将事情全部推给大总管做,先辛苦几年,后头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朝轻岫温和地望着徐非曲,觉得对方自从加入帮派后,在事情的处理上已经变得愈发熟练,如今居然还无师自通了画大饼的技术。
假以时日,她相信徐非曲的成就一定不可限量。
朝轻岫:“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论,至于眼下……”一语未尽,又像是记起了什么,笑道,“当日岑门主是不是一直让小豆子假扮他来着?”
徐非曲微微警觉:“……也没有一直让人假扮。”
起码在岑照阙刚建立问悲门那几年间,他还是兢兢业业固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的。
徐非曲看着朝轻岫,觉得自己能猜到对方的打算……
朝轻岫:“你觉得简兄弟怎么样,他能否假扮成我?”
“……”
徐非曲闭上眼睛。
她想,自己虽然常能猜到上司的打算,却实在无法猜中具体的人选。
毕竟从人选上来说,上司让诸自飞来扮演都显得更靠谱一些。
徐非曲委婉:“……门主年纪尚小,在身量上比简兄弟似是差一些。”
简云明怎么说都是比较成熟的青年人,而朝轻岫,目前还只能在少儿组里打转。
许白水也忍不住道:“当日岑门主选替身,也是选跟自己轮廓相近的。”
而朝轻岫与简云明的差别之大,完全属于只看影子都能准确区分的类型。
就这还没包括两人差异最大的性格。
朝轻岫叹息:“这些在下都考虑过。”然后道,“你们觉得,简兄弟有学过缩骨功吗?”
同样在旁边分享上司过年烦恼的许白水嘴唇动了动,又闭上。
她觉得这个问题不必用如此郑重的语气问出来。
*
大夏习惯,朝中官员过年期间,可以放上足足一个月的假期,从过年一直休息到年后。
如此上行下效,普通百姓也乐意在此期间多多走亲访友,四处热闹热闹。
今日桂堂东就在大摆宴席。
他选的地方是自家开的店,位于外城区,从外面看起来仿佛一处花园——虽说桂家是以药材生意为主,桂堂东名下也并非没有别的买卖。
这一天来赴宴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贵,至少是某个江湖势力中的要紧人物,比如镖局中的镖头一类。
此刻天已向晚,路上却依旧人来人往。在街道尽头,有四骑骏马在前面引路,两辆青盖马车在后。
骑在骏马上的人全部穿着深色劲装,内着软甲,江南武林中但凡有些阅历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问悲门内训练有素的蛟士。
蛟士带领的车队走到庄园门口,车中主人始终没露面,前面的一名骑士弯腰对着守卫说了两句话,守卫们便作出恭迎的姿态,让人引着后面的两辆青盖马车便直入前院。
院内灯火辉煌。暮色飘浮在天空当中,灿烂的星辉则流泻到了大地之上,化为了各色灯盏内闪烁的光。
青盖马车缓缓停下。
不用仆役过来帮忙,车门已经被人从内推开,穿着白色外袍的年轻人十分自然地从车中步出,跳到地上。
这个年轻人看着颇为通和蕴藉,唇边带笑,似乎很好相处的模样,她腰上挂着折扇,扇尾则点缀着数颗质地朴实的玉珠——现下正是深冬时节,带折扇肯定不是为了扇风,当然对于江湖豪杰而言,无论什么时节,扇子都能用来打人。
她简单辨别了下方位,便直接往里面走。
可能是因为许多客人都是赶着饭点上门的,这会子周围人挺多,而大部分客人登门时身边还带了随从护卫,人就变得更为拥挤。
年轻人不赶时间,就客气地往旁边让了让。
身份贵重的客人们前呼后拥地往里走,侧前方还有庄园的仆役为之提灯引路,对比起来,这名年轻人就显得有些不起眼。
虽然庄园内的仆役大多训练有素,然而宾客一多,就容易出事,某位客人走得太快,竟撞进了负责端茶送水的仆役队伍中间。
仆役们匆忙往旁边避开,然而或者是光线太暗,一位手捧茶盘的男使没注意有人正站在树边,右脚在鹅卵石上踩了一下,整个人因为失去平衡而倾斜,手中茶水就在地心引力的召唤下,往年轻人身倾倒了过去。
年轻人本可以避开,奈何边上还有旁人,索性长袖一卷,将泼到空中的茶水尽数卷起,然后顺势挥至地面。
事情发生的突然,可年轻人方才那一卷一挥之间,堪称潇洒飘逸、举重若轻,显然是一位高手。
也是直到此刻,因为搞砸差事而惊魂未定的男使,才有功夫观察前面的客人。
男使看见对方衣袖上的淡淡茶渍,赶紧躬身赔罪,又小心地请客人去换衣裳。
其实年轻人反应快,功夫也好,袖子上沾到茶水的地方不多,不仔细看根本其实看不出来,她原先不想麻烦,不过男使其意甚殷,也就没有拒绝。
第243章
庄园的外院处早就提前收拾好了数间房屋以作暂时休憩之所。
年轻人回头跟随着自己一道来的蛟士说了一声, 就随着仆役来到此地。
等候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一刻功夫后,那位意外冲撞客人的男使便直接抱了两个大包袱进来。
“……”
年轻人观察着包袱的大小,觉得里面至少得塞了两件厚毛绒披风, 才会有现在的体积。
她问:“你……”说到此处, 年轻人顿了下, 问那位站在旁边的仆役,“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男使躬身:“小人车路。”
年轻人就点点头, 感叹:“小车兄弟带来的衣裳还挺多。”她打开包袱, 发现里面的干净外套跟自己身上穿的这件款式大小基本一致, 花纹类似也看不出明显差别,显然经过了特意挑选。而这些衣服之所以塞了满满两个包袱,是因为对方一共拿了两件淡绿色, 三件淡蓝色, 两件白色,还有一件淡黄色的衣裳, 给了客人充分的选择余地。
“……”
年轻人微微笑了下, 直接拿了那件白色的。
车路退下,等客人更衣完毕后,换下来的那件外袍也被庄园仆役用包袱包好, 送回马车身上, 当然在送去之前, 年轻人特地将藏在袖口暗袋内的各种东西取了出来,收藏到其它地方。
车路低下头,假装没看到那些可疑的飞针跟药瓶。
耽误了这么些功夫, 等年轻人到花厅中时,其实已经有些迟了。
她站在厅外, 抬头注视着眼前的景色。
庄园内的仆役们搬来种了树木的巨大瓷盆,那些树枝上都挂了各色明灯,灯上还粘了鲜艳的彩绸与羽毛,远远看去,仿佛鲜花盛开、鸟雀环绕。
明亮的灯光将花厅照得亮如白昼,主人家设了各式木案,让各个宾客随意就坐。
年轻人低调地走了进去,她记得桂记出品的梨膏很好,调出来的果汁挺不错,却没在花厅中见到。
她环视一圈,发现今日提供的大多都是茶水,而且还是不同品种的茶。
几位宾客站在一起,手中各拿着一只茶盏,一面品鉴一面赞叹:
“桂老板种的好茶。”
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不住夸赞,“桂老板苦心培育多年,总算种出了独属于自家的‘桂茶’。与之相比,旁的毛尖、银针、云雾等,都显得不够清冽。”随后又叹,“不过这些茶都是暖室当中培育出来的,分量少,味道也还是有所不足,也不知今年春茶会是何等滋味。”
虽然不知道宾客们是真心这样想,还只是为了恭维桂堂东,年轻人都打算尝试一番。
她左右瞧瞧,发现有仆役正捧了一盘子新茶来。
年轻人目光扫过,忽然笑了下。
桂堂东这回显然很有自信,托盘中一共放着四排十二只白色的小茶盏,第一排是桂茶,后面分别是云雾、毛尖、银针,十分方便客人取来对比。
年轻人先取了一杯毛尖,看了会,尝了一口,然后依次鉴赏了下银针跟云雾,将桂茶留在最后。
只看茶汤的颜色,云雾、毛尖还有银针都有些差别,而与桂茶比,差别则更明显,茶汤的颜色要更加偏黄一些,瞧起来没那么青碧。
年轻人喝了一口桂茶,立刻明白之前那些宾客为什么会桂茶的说茶味清冽。
在口腔中蔓延开的茶味不是苦,而是清,且带有明显的山泉余韵。
在她耐心品鉴的时候,一个腰佩细剑的年轻武人一直站在身后。
这位武人显然是一位随从,她的神色有些冷峻,腰上的佩剑不但比常见的佩剑更细,也更长,看起来十分不好惹,不过她在保持沉默的时候,本身存在感却不强,没怎么惹得花厅中的宾客注意。
正自得其乐地品着茶,一位锦衣华服,公子装扮的英俊男子走了过来,他的神色有些迟疑,目光在年轻人身上停留了好一会。
陆月楼此刻的心情的确有些困惑。
他当然知道桂堂东今天也邀请了朝轻岫,也清楚朝轻岫此人城府深沉,行事让人难以揣测,更不意外对方来了后,会选择一个人待着,不去跟任何人都打招呼。
——毕竟从岑照阙时代开始,问悲门门主就从不以擅长社交闻名,对方愿意在邀请地点刷新,就已经很给主人家面子。
换了旁的时候,陆月楼在注意到对方的第一时间,就会走上前,客气地跟对方打招呼,展现一下自己与问悲门主间良好的关系。
不过陆月楼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的朝轻岫有些不对。
对方的神色与往日存在明显的区别,甚至眉毛也有点僵硬——陆月楼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怪,人的眉毛各不相同,比如长眉锋锐,弯眉和气。
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眉毛,竟会让人觉得僵硬?
眼前的人给陆月楼一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此刻,朝轻岫的神态跟她身后的查四玉一样,都有些孤傲与冷峻,不过装束还是很简朴——年节期间,连查四玉都在头发上别了点颜色喜庆的宝石,朝轻岫本人却还是一如既往。
在陆月楼看到朝轻岫的时候,朝轻岫也的确看到了陆月楼,却没过去打招呼,而只是神色淡淡地点了下头。
陆月楼彻底停下了想过去跟朝轻岫寒暄的脚步。
这很不像对方应有的姿态。
虽然知道朝轻岫此人心狠手辣,然而只看表面的话,她却是一位很温雅也很和气的人,对谁都能笑颜相待。
借着灯光,陆月楼又观察到,朝轻岫的额头上像是涂了胶,只是她表情不多,所以看不大出来。
陆月楼立刻想到了小豆子。
印象里问悲门那边基本都是成年人,没有谁跟朝轻岫身量相仿,加上那人行动时似乎略显木讷,陆月楼有些怀疑,对方不止五官经过乔装,身高也做了调整。
揭穿朝轻岫,或者没有什么好处,不过陆月楼很好奇这位乔装者的本事,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笑着一揖:“朝门主。”
年轻人:“陆公子。”
陆月楼觉得对方的语气也有点怪,不大像是本人。
就在陆月楼准备继续聊聊的时候,年轻人忽然朝着另一侧转过了身。
“砰——”
侧厅中,一位有些富态的宾客猝然摔到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他倒下后,身躯撞到了旁边的木案,摆在上面的托盘、茶杯噼里啪啦地摔了下来,有些客人下意识往旁边避开,手上、桌上的茶杯因此掉了满地。
见到这一幕,年轻人原本冷峻、僵硬的神色竟霎时生动起来,仿佛面具生出了血肉,她唇角微翘,露出了一个春暖花开般和气的微笑。
陆月楼声音变得谨慎了一些,他又喊了一句:“朝门主今日这是……”
朝轻岫向他点了下头:“那边好像出了点事,我去瞧瞧,请公子稍等。”
她的声音也重新柔和了起来,已经愈发接近陆月楼记忆中的那位朝门主。
陆月楼心中好奇,他本来已经有七八分确定,觉得此人肯定不是朝轻岫本尊,可依照现在的情况看,却明显就是她。
朝轻岫不再理会陆月楼,而是三步两步走到旁边的侧厅之中。
侧厅内的宾客虽然不少,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却没有表现得多慌乱。
对侦探来说,遇见尸体很正常。
对江湖人士而言,遇见尸体或者制造尸体也很正常。
所以这些有着江湖背景的客人们虽然略显诧异,却都还稳得住,显然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甚至于在旁服侍的仆役,也以最快速度恢复镇定,委实能称一句训练有素。
众人看到有人来,都很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朝轻岫顺利走近到地上的人身边,她俯身试了下鼻息,又摸了摸颈侧,确定对方已经去世。
此人五官扭曲,脸色铁青,七窍有血,从口中呕出的血尤其多,且颜色泛黑,
经过朝轻岫初步判断,对方的死因乃是中毒。
朝轻岫站起来,环视四周,她的视线在周围人身上划过,最后停在一个男使身上。
那人是车路。
此刻车路跟别的仆役站在一块,脑袋微低,双手垂在身侧,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此时此刻,宾客们都匆匆退到一旁,为尸体腾开了足以躺卧的空间,方才欢快的宴饮气氛已经一扫而过,桌案上各色动过没动过的果点竟显得有些狼藉,已经从温暖变得冰冷的茶水在地上无声流淌。
朝轻岫让仆人为自己取了一盏灯过来,以便查看尸体细节,查四玉则尽忠职守地护卫在她身后。
*
在朝轻岫只是简单看了眼尸体的功夫,庄园主家已经闻讯而来。
园中的灯火还是一样灿烂,之前那种喧嚣热闹的氛围,却仿佛早晨石头上的薄霜一样,须臾间便蒸发殆尽。
桂堂东从院中的石子路上走大步过,他步履匆匆,袍袖带风,神色凝重。
自己安排的宴会上出现尸体,显然不是好消息。
非要往好处想的话,就是他邀请的宾客时不拘一格,此刻来做客的人中还包含了不少六扇门捕头,十分方便现场办案。
第244章
当然就算捕头们觉得为难也不用担心, 因为此刻桂堂东已经远远看到了侧厅中朝轻岫的身影。
桂堂东以前跟问悲门的关系一直挺友好,这种友好也延续到了朝轻岫身上。
……对方的存在既让桂堂东觉得安心,又让他感到了一丝无法言喻的忐忑。
安心在于他对朝轻岫能力的信任,忐忑则是因为桂堂东如今也慢慢觉得, 问悲门主这一职业仿佛天生命中带煞, 走到哪就能把意外带到哪。
“朝门主!”
还没走进侧厅, 朝轻岫就听到了桂老板爽朗的打招呼声。
之前每次碰面,桂堂东的态度都格外亲切, 今日相见时, 桂堂东的亲切里还带着无法忽视的期待。
宾客们在听到“朝门主”三字时, 也是精神微振。
在场中人大多都跟江南武林有些关系,对朝轻岫的名声早有耳闻,知道她自出道以来, 已经效率极高地处理了许多案子——她一个江湖帮主为什么会具备如此丰富的破案经验暂且不去讨论——今日既然有对方在, 事情肯定能够平息。
跟在桂堂东身后陆续抵达案发现场的捕头们也跟着放下了心——有问悲门主在,就算案件最终无法侦破, “连朝轻岫也没有任何发现”这个理由也足以敷衍任何严苛的上官。
桂堂东大步走进侧厅, 仆役们总觉得自家主君如今看着既紧张又不乏期待。
他走上前来,先是匆忙一揖,道:“门主何时来的, 桂某有失远迎。”
朝轻岫:“朝某也才到未久, 原本正要去拜见桂老板。”
原本她是打算先喝点茶, 再去找桂堂东等人吃饭。
繁琐的社交行为不适合在尸体之侧展开,所以在简单问过好后,桂堂东就立刻切入正题, 他压低声音,仿佛真有谁在旁偷听一样:“依朝门主看, 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朝轻岫:“桂老板不妨先请客人们去旁边休息,免得破坏现场。”又笑了一下,“至于剩下的事情,咱们看看再说。”
陆月楼想,朝轻岫说话时从容自若,仿佛正是本地主人。
不过他也知道,朝轻岫的确能算本地主人。
毕竟这里是永宁府,问悲门总舵所在之地。
灯火下,陆月楼看见朝轻岫侧过脸,又对身边捕头说了两句话,后者应了一声,快步离开。
与此同时,桂堂东走过来,对陆月楼道:“陆公子,这里乱糟糟的,咱们换个地方坐坐如何?”
陆月楼:“陆某悉听尊便。”
原本围在侧厅周围的人群被迅速疏散,在知晓发生命案后,有些客人想要即刻离开,每到这时,仆役们都会委婉提示,告诉客人暂留此地是桂老板的要求。
倘若说到这份上还有人想走,仆役们就会再暗示一下,留人之事也是朝轻岫吩咐的。
在江南地界上,一般人不会头铁到想跟朝轻岫对着干。
……起码不能做第一个跟她对着干的。
而且同样作为宾客之一且能用身份压人的陆月楼也没选择告辞,立刻就跑显然不是一个适宜生存的选择。
转移位置后,仆役们还为宾客换了新的点心。可能是觉得不安,这回提供的饮料不是茶,而是各种果子露跟酒水,朝轻岫之前惦记过的梨膏水也在其中。
陆月楼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之所以不走,就是想看看朝轻岫究竟是如何破案的。
上次在艰虞别院中,陆月楼其实看过朝轻岫的推理现场,不过那时对方显然是带着答案来的,而眼前这场命案属于突发事件,能够更好地体现出朝轻岫的观察能力。
侧厅中。
之前离开的捕快回来时手里提着个笼子,笼子中还装了数只吱吱乱叫的老鼠。
朝轻岫观察了一下那些被普通居民深恶痛绝的小动物,随后卷起袖子,用银针取了一些毒血来,探入笼子中让老鼠舔舐。
橘黄色的烛光照在老鼠身上。
所有人屏住呼吸,认真观察着老鼠的反应。
一开始,那些老鼠还在活泼地跑动,不时发出吱吱的吵闹声,过了半刻功夫,它们的活动速度便明显减缓,又过了一段时间,舔过毒血的老鼠开始抽搐,深色的鲜血从它们的口鼻中溢出,慢慢的,这些灰色的小动物便四腿一蹬,当场毙命。
朝轻岫颔首:“毒性很强,一入腹便会发作。”
众人都明白朝轻岫这句话的意思——既然毒性发作如此迅速,那么很有可能,死者是在庄园内中的毒。
朝轻岫还留意到,死者倒卧的地方,有许多茶杯的残片。
她又用银针沾了点茶水,经过某只幸运老鼠的试验,朝轻岫发现地面茶水当中同样有毒,不过毒性比血液中的要弱上不少。
桂堂东分析:“说不定当时毒药是下在其中一个杯子里的,等杯子摔碎后,有毒的茶水跟无毒的茶水混在一块,毒性就变得没那么强。”
朝轻岫点头。
她估量了一下地砖上的茶水量,赞成桂堂东的推测。
不过若是只有一杯茶下了毒的话,那就有了一个问题——凶手是随机杀人,还是瞧准了目标才下得手?
*
晚上,正在休假中的云维舟被下属从家里无情地薅了起来。
穿着便服的云维舟默默看了会天花板,在心中为自己逝去的休假哀悼。
虽说节假日期间,六扇门中的官吏许多都得照常值勤,目好在前待在永宁府的花鸟使挺多,除了云维舟外是,尚且有伍识道、杨见善以及燕雪客三位,加上如今正值新年期间,她只要每四天去衙中值守一次就行,日子过得非常轻松。
——除非遇见意外事件。
比如说今天。
云维舟接到手下捕头报告,说那位为人很慷慨豪迈、而且人脉广阔的桂老板正在外城区的庄子上摆宴席请客,结果今天傍晚时分,一位宾客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暴死当场,死因极有可能是中毒。
“……”
云维舟:“谁那么胆大包天,居然选在永宁府中动手?”
毕竟问悲门的总舵就在此处。江湖道上的朋友平时都很给面子,轻易不来动手。
捕头垂着脑袋:“据说当日朝门主就在旁边……”
云维舟闻言,默默扶住了头。
她又问了几句,确认当时除了桂老板跟朝门主外,连某位与通判关系亲密的陆公子也恰巧在庄子上做客,加上受邀而来的宾客中有不会武功的商人,所以此事算是同时涉及了官、江湖、平民百姓三方,符合花鸟对案件的侦办要求。
云维舟在心中感慨,——虽说可能只是巧合,不过云维舟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朝轻岫所过之地,意外事件出现的频率似乎有点偏高……
当然问悲门主乃正道砥柱,发生命案必然不是朝轻岫心中所愿,多半是那位凶手不懂江湖上的门道,才精准地选中了一个最不合适的行凶场地,以便将自己跟被害人一起送去地府团聚。
听说那么多要紧人物都在,就算将云维舟的责任心跟伍识道掉个个,也必须爬起来临时加班。
她脱下舒适的家居棉袍,换上绣有花鸟纹路的官服,骑上马,即刻赶往案发现场。
在过去的路上,云维舟已经知道了死者的身份。
死者名叫孔安泰,是本地一家镖局的镖头,平日跟桂家在生意场上有些来往。
她以前没听过这位孔兄弟的名头,所以此人并非什么要紧角色。
云维舟到庄园时,朝轻岫已经开始在问车路的话——车路就是负责给死者端茶送水的人。
厅内光线明亮。
桂堂东并不缺钱,何况今日特地请客,庄园各处都点满了灯烛,看起来光辉灿烂,可与繁星媲美,连朝轻岫一见之下都有些恍惚,开始情不自禁为本地的消防事业感到担心。
站在蜡烛旁的男使看着有些紧张,刚刚他已经被捕快待带下去搜过身,又仔细问过行动情况。
他低着头,语气里还带着颤声:“小人将托盘放到孔镖头身侧后,便退到了一边。”
朝轻岫:“孔镖头当时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
车路想了一会,摇头:“没什么特别的。”说到这里,他像是记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当时茶水剩的不多,小人问过孔捕头要不要换一盘来,孔镖头说不用。”
——托盘当中一般会放四排十二只茶杯,车路将托盘送给孔安泰时,盘中的茶杯已经被人取走了一些。
朝轻岫的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问:“之前你都给那些人送过茶水。”
车路:“是何掌柜、施掌柜、章掌柜,还有一位穿着蓝绸的客人。”
朝轻岫:“那就先带这位小兄弟去认一认人。”看向侧厅门口,“云捕头以为如何?”
在看到朝轻岫正在主持大局的那一刻,云维舟便完全不着急了,甚至感觉自己可以在家里多休息一会,说不定来时能正好遇见案子终结。
她点了点头,又客气了一句:“有劳朝门主费心。”
碰面后,两人简单交流了一下各自获得的情报。
云维舟悄悄询问:“事发时,门主可注意到有什么异常之处不曾?”
第245章
朝轻岫摇头:“我当时待在侧厅隔壁, 直到死者出事,都没听见什么不对劲的声响。”
云维舟在心中叹息。
她有些遗憾,觉得朝轻岫当时要是也待在侧厅当中,凶手的身份拖不到她过来, 此刻就应该已然水落石出才是。
——云维舟此刻的心理活动充满了对朝轻岫的信心, 完全没考虑自己抵达庄园的时候, 距离案件发生也才半个时辰。
在捕快的监管下,车路已经认出了所有取过茶水的客人。
按照取茶水的顺序, 所有客人分别叫做何德朗, 吕开明, 施长兴,章永愉。
除了跟死者有着不同工作地点跟相同职业的吕开明外,其余人家中生意都有桂家的股份, 所以今天都很愿意上门来为桂老板捧场。
比较巧的是, 根据四人口供,他们喝的都是桂茶。
朝轻岫:“那位孔镖头喝的是什么?”
死者孔安泰过来赴宴时, 身边也带了随从, 不过他的随从此前被带到了别的地方吃饭,如今刚刚过来。
之前已经有人喊了死者随从过来,他想了想, 回答回答:“镖头喝的应该是云雾。”又道, “镖头很爱品茶, 常说云雾茶清香醇和,别的多有不及。”
车路闻言,随之露出回忆的神色, 然后赞成了死者随从的意见:“应该就是云雾。”
朝轻岫微微颔首,然后道:“平时孔镖头经常出门赴宴吗?”
随从摇头:“镖头不爱出门, 不过今日是桂老板请客,情况又有不同。”
朝轻岫很能理解此人的生活习惯。
以前在郜方府时,她也不爱出门,但要是韩思合或者不二斋的掌柜递请帖过来的话,那也是得出门逛逛的。
云维舟一面听着众人的口供,一面努力思考。
按照一般流程,稍后她得派人看管案发场所,同时详细调查涉案人员的背景信息,搜查证据等等,快得话只需三五日,慢的话最多半个月,案子应该就能有进展。
朝轻岫闻言,眼睫低垂,似在思忖,然后向云维舟招了下手。
云维舟上前:“朝门主?”
朝轻岫压低声音:“我有事请云捕头帮忙。”随后又在对方耳边说了句什么。
云维舟目中闪过一丝诧异之情,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
夜色渐深。
桂堂东叫人带着宾客去休息。
虽说他只是请人吃顿晚饭,偏不巧庄园中出了如此大的事,花鸟使不辞辛苦,表示要连夜查案,那只好留客人们在庄园中住上一晚。
幸而庄园内屋子多,足够所有来客住下。
有人私下里抱怨,不过很快就闭了嘴——庄园中包吃包住,主人家看着还挺讲道理也挺客气,那自己最好别让对方有机会露出不客气不讲道理的那一面。
章永愉也被安排了一个小房间。
他此刻甚是疲惫,很想早点休息,一个捕快看了看着正在打哈欠的章永愉,道:“也好,章掌柜,你先请随我来。”
章永愉恍惚地点了下头,跟在捕快后面。
此时此刻,庄园中的许多灯烛已经被仆役们撤下,原先灿烂的园景也显得昏暗起来。
章永愉走过一条长廊,正准备拐弯时,忽然停下脚步。
他睁大带着睡意的眼睛,目中流露出了冰冷地提防之色:“我们要去哪里?”
捕快回过头,看着章永愉时的态度,带着一种对待嫌疑人的理所当然:“当然是请足下去见云大人,她有话要问你。”
*
“刺啦——”
窗棱与窗纸被撞破时,会发出一种非常清脆的声响。
作为一个普通的生意人,章永愉身手非常一般,搁在市井中也只能算是略通拳脚。
所以凭他自己,想靠武力从庄园中打出去是不可能的。
再加上现在情况紧急,章永愉实在没时间慢慢想法子,那么可能的选择似乎只剩下一个。
——他必须就近擒住一个客人作为人质,挟持着对方逃出庄园。
被当做人质的目标武功不能太好,身份却不能太低,章永愉目光四望,看到旁边的屋子里站着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她衣服的料子看起来不便宜,发带上还镶嵌着小拇指大小的红色宝石。
章永愉毫不犹豫地纵身扑了过去,他用肩膀撞破窗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后向前蹿去,然后伸手就去抓屋里的年轻人。
“……”
电光石火间,一道彩色的光芒贯空而过,犹如电光刺破云层,下一刻,章永愉觉得自己的小腹一凉。
——淡褐色的、属于鸡毛掸子的木柄刺穿了他的身体。
温热的鲜血顺着鸡毛掸子上的羽毛滑落,一滴滴落在地砖上。
对面,查四玉一脸漠然地看着渐渐失去力气的章永愉,神色异常冷峻。
她其实有点不高兴——祖父派她过来,是要她忠心耿耿地侍奉朝轻岫,做后者的护卫,帮着对方砍人,或者抵抗潜至身侧的刺客。
奈何等查四玉上门时,朝轻岫身边高手数量已经不少,能轮到查四玉的,就只剩些跑腿工作,连陪着赴宴的机会都不多。
她的剑已经很久没有出鞘。
方才查四玉委婉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武器已经很久没用过之后,朝轻岫想了想,问她把长剑借了过来,然后……
然后就拿来拨火堆里的烤板栗。
查四玉:“……”
她想,朝轻岫不愧为问悲门主,行事时很有不滞于物的高手风范,并不因为这是一柄武器,就只想拿它战斗,在对长剑的使用方法上很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想到这里,查四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旁边帮上司取点心。
结果点心盘子还没拿到手里,她就遇见了一个意图绑架的嫌疑人。
存放糕点的地方显然不会准备武器,好在手边就是仆役们用来掸灰跟赶虫子的日常工具。查四玉向上司学习,在使用物品上不拘一格,直接用鸡毛掸子打断了章永愉行凶的进程。
查四玉看着章永愉倒在地上,确定对方已经无法逃跑后,转身去请门主示下。
*
当朝轻岫抱起一兜烤板栗的时候,失去行动能力的章永愉已被人用门板抬到了旁边的空屋子里
闻讯而来的花鸟使检查了下章永愉的身体情况,迅速做出判断:“这人快不行了。”
朝轻岫建议:“抓紧时间问,说不定还能得到点口供。”
云维舟皱皱眉。
朝轻岫:“你要是觉得单凭口供不便定罪,就再找找物证。”
云维舟:“事发到现在已经有些时候,这人……”
朝轻岫:“案件发生时,侧厅中情况并不算慌乱,加上后面桂老板一直有派人监视宾客,他未必有机会处理带在身上的毒药。”
云维舟觉得朝轻岫所言很有道理,立刻让人检查了下章永愉的衣服。
捕快搜了搜章永愉的衣服,迅速从此人的怀中找到了一包药粉。
云维舟与朝轻岫对视一眼,用银针取了一些药粉来投喂之前的老鼠。
通过对老鼠的健康状况的检测,云维舟确认那是一包毒药。
云维舟语带赞叹:“果然如朝门主所料。”
朝轻岫:“碰巧罢了,也怪此人太不谨慎。”
在不久之前,云维舟就听朝轻岫在自己耳边说了“章永愉”三字。
虽然朝轻岫没有明言为何怀疑此人,不过这并不影响云维舟对这个结论的信任。
——作为捕快,接受名侦探的意见属于基本操作,毕竟这对云维舟而言,是再加半个月的班还是当场就把案子了解的区别。
眼看案犯的血条即将清空,朝轻岫也就抓紧时间,开始解释自己的思路。
朝轻岫:“我已经问过孔镖头的随从,他平时不爱出门,所以若是外人想对他下手,便不能太挑地点。”
云维舟点点头。
难怪明知今日是桂堂东请客,也迫不及待下毒,只因为死者是一个不太容易被人把握到动向的宅居爱好者,而凶手又不具备江湖高手那种翻墙越户杀人于无形的特点。
朝轻岫:“咱们之前搜过车路,他身上没有藏药,而除了他以外,当时也在侧厅的章永愉同样存在动手脚的机会——当时孔镖头不是叫人送茶吗,章永愉只要在此时下手,就有五六分把握能让孔镖头饮下有毒的茶水。
“想要实施这个计划,章永愉需要在短时间内拿两次茶,他第一次拿的是桂茶,然后将下了毒的桂茶跟云雾茶换个位置就好。
“据车路所言,放下茶水后,他会退后两步,那么只要章永愉换茶时用衣服挡一挡,车路就注意不到他的小动作。”
云维舟提出异议:“那位孔镖头不是只肯喝云雾茶么?”
朝轻岫:“当时随从又不在孔镖头身边,说的只能是死者往日的习惯,但今日宴席多了一种孔镖头没接触过的新茶,而且死者本身又是个擅长品茶的人,加上桂茶又是桂老板刚培育出的新品,他既然觉得云雾茶比别的茶都好,总得先尝过别的茶,才能做出评价。这个计谋能成,利用的就是孔安泰想要对比新茶与云雾茶优劣的好奇心。”
云维舟仔细思忖,觉得朝轻岫所言颇有道理,不过——
“桂茶的颜色似乎与云雾茶不大一样,万一车路将茶盘端过去时,发现上面还有一盏桂茶,章永愉的计谋岂不就漏出破绽了?”
朝轻岫微笑:“云捕头放心,不会出问题的。”
第246章
就在云维舟开始思考车路跟凶手合谋的可能性时, 她听见朝轻岫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因为车路没法判断出物品的颜色。”
云维舟:“……?”
她眼里的疑惑不是“车路居然无法判断出物品的颜色”,而是“此事朝门主又是从何得知”。
云维舟努力回忆着车路方才的口供,总觉得对方似乎并没提过这点视力上的小问题。
朝轻岫看出云维舟的想法,补充道:“车小兄弟没提过此处, 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云维舟点点头。
“朝轻岫无意发现某个秘密”——这句话光听着就让人觉得万分合理。
接着朝轻岫把自己进门时被茶水打湿衣袖的经历告诉云维舟, 并附带了她对于此事的分析——
从车路后面拿的备用衣服来看, 他是想选一些跟客人身上穿的那件相同的给朝轻岫替换,所以包袱中的衣服大小跟款式都基本一致, 区别仅仅在于颜色不同。
车路无法分辨颜色, 所以他并不知道朝轻岫穿的是白衣, 只能凭感觉,将深浅相近的服饰全部拿过去。
于是朝轻岫就看见了足足两大包衣服,而且包袱里同颜色同款式同大小的衣服更不止一套。
不过当时案件还没有发生, 车路对颜色的分辨能力与朝轻岫无干, 她也就没有多言。
云维舟听着朝轻岫的话,恍然地点点头。
虽然知道了朝轻岫能获取额外信息是因为她赴宴时的特殊经历, 云维舟却没感到不服气, 她很清楚,同样的事情要是落在自己头上,她显然只会将那两大包衣服当做“庄园中的仆役行事甚是殷勤”来忽略过去, 车路对颜色的判断力可能一直都会是他的隐私。
朝轻岫:“云捕头要是不放心, 可以问问车路是否真有此事。”
云维舟实话实说:“我会找车路确认, 却并非是觉得有什么不放心之处。”
毕竟自从认识以来,她就没看见朝轻岫哪次说得不准。
街道上的更漏声遥遥传来,云维舟留意了下时间, 今日这命案从事发到被解决,前后还不到两个时辰。
要是只算朝轻岫猜到凶手的时间, 那还要更早一些。
云维舟想,章永愉真是个很会挑场合的凶手,在桂堂东的庄园内下毒不算什么,在有朝轻岫在的庄园中下毒……她觉得这人只是被鸡毛掸子给戳死简直能算善终。
[系统:宴会镖头被害案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3点,获得名气值1点。]
“……”
朝轻岫的目光平静无波地从缺乏实际价值的系统消息上扫过。
在确认了凶手身份后,花鸟使已经无须继续将宾客留在庄园内,只是现在大多宾客都已经就寝,不打算返回,倒是朝轻岫,她算了算时间,觉得应该来得及,便准备告辞回家。
临出门时,朝轻岫遇到了陆月楼。
朝轻岫:“陆公子也要回府?”
陆月楼:“是。今天虽然同来赴宴,陆某却一直没什么机会跟朝门主说话。”他的视线在朝轻岫脸上停了一瞬。
他怎么观察怎么确定朝轻岫脸上存在易容的痕迹,然而从破案时的表现看,今日来的又的的确确是朝轻岫本人。
——所以她易容的目的在哪里?难道是对现在的面貌有什么不满,所以打算用更加冷漠森然的态度来面对江南的武林群道吗?
陆月楼面上鲜明地流露出了自己对于朝轻岫形象改变的疑惑。
作为一个善于观察环境细节的人,朝轻岫并未忽略陆月楼的心理活动,她停下脚步,低声:“只是突然想做些调整。”
陆月楼虽然还是有些不解,不过看朝轻岫的样子,显然是不打算解释得更多,他只好点点头,表示自己对朝轻岫的回答很满意。
——哪怕这个答案很敷衍,但愿意敷衍有时也代表了一种态度。
朝轻岫出门时,问悲门的青盖马车已经等在外面。
如今明明是晚上,赶车人头上却戴着一顶草帽,将自己的面目遮挡得密不透风。
朝轻岫弯腰步入马车当中。
如果此刻陆月楼在她旁边,就会发现,车厢内还有另一个形貌与朝轻岫近乎一模一样的人。
朝轻岫对里面的人颔首,道:“剩下的事情,就有劳简兄弟了。”
被动进入乔装状态的简云明坐在角落里,仿佛一团沉寂的阴影,被上司喊了名字后,才慢半拍地给出了回应:“……是。”
——朝轻岫有感于近来社交任务太多,又从小豆子的事情中得到了启发,在确定简云明的确学过缩骨的功夫时,就决定让他成为自己身边的新豆子。
就是简云明在外形上跟她重合的部分不多,就算尽力而为,也只能画到八九分相似,更别提说话时的神态。
朝轻岫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也不是没法解决。
——她可以把自己乔装成简云明乔装后的模样,诸自飞闻说此事后直接陷入沉默,觉得朝轻岫的思路在不想干活上面,总能表现得格外开阔。
作为一个很有实践精神的人,这两□□轻岫出门时都会刻意模仿简云明的神态与外貌。
别人要是心生怀疑,上来试探几番,就会知道这个看起来神态有点孤高僵硬的朝轻岫,还真是就问悲门主本尊。
朝轻岫微笑:“简兄弟也不必忧心,我去去就回。”
简云明沉默。
他对朝轻岫有一种扭曲的信任,觉得对方真要对自己不利,自己绝对无法发现。
所以眼下的情况即使再让简云明浑身发毛,他也决定全盘接受朝轻岫的说辞,相信门主绝没有在刻意坑害。
……应该。
朝轻岫动作利落地换了件外套,然后在夜色的遮掩下,点地飞掠,如柳絮般轻轻落到了后面那辆马车上头。
与此同时,一位蛟士放慢了骑马的速度,让自己的位置与第二辆马车齐平。
蛟士掀开面具,露出了李归弦的脸。
两辆车在拐弯处分道扬镳,背负着沉重社交任务的简云明独自回归了总舵。
朝轻岫从车窗中伸出一只手,感受着随风而来的凉意。
天又开始下雪。
*
这段时间忽冷忽热的天气终于在过年期间恢复了正常。
雪一直在下,总舵中的亭台楼阁都披上了一层银白。
因为首领很是出息,涉足江湖没多久,就兼任了问悲门门主的缘故,近来自拙帮的帮内资金十分充裕,腾出手来后,又把鸣匣台修缮了一遍,作为宴席举办地点。
结果朝轻岫偏又不回来过年。
虽说正值节庆期间,但当年上官帮主留下的旧人都不喝酒,所以宴会上酒水很少。
乐知闻为同伴斟了一杯茶,同时笑道:“虽说颜姊已经看厌了咱们这几张老脸,瞧在过年的份上,多赏几个笑脸。”
颜开先接了茶,微笑:“我本是想着今日严肃些,唬一唬人,旁人见了,就不好问我要压岁钱。”
因为没有下属在旁边,萧向鱼便很没形象地窝进了椅子里,两条腿也放在软垫上。
她名字里带了个鱼字,加上常年在水边生活,身形也有些像鱼。
虽说现在天寒地冻,但有内力护身的萧堂主还是很惦记自己的船,此刻正在琢磨能否多搬两个水缸到卧房内让她没事时泡一泡。
萧向鱼懒懒开口:“今年帮主还不跟我们一块过年吗?”
白河帮地盘才并过来没多久,自拙帮刚成为江南一带有名有姓的帮派,朝轻岫就摇身一变,成了问悲门主……萧向鱼实在很想向上司表达一下自己的钦佩敬仰之情。
应律声:“她刚刚接掌问悲门,总得过些时日才能将门中事务理顺。”
就在众人说话间,大门忽然从外被打开,门扉砸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寒风跟雪花一起从外面吹进来,有些直接吹到了菜上。
“……”
众人齐齐闭上嘴,又齐齐扭头,表情微妙地看向门外,
门口站着一位年轻人。
乐知闻分明从未见过对方,此刻一眼望去,却莫名觉得,那应该是一名很是正派的少侠。
颜开先倒是认得来人,当下站起身:“李……”
应律声也同时开口:“是你。”又纳闷道,“那她人呢?”
李归弦平静抬头,望向旁边的大树。
不小心用力过猛砸碎了总舵大门的朝轻岫从树上飘下,她怀里抱着一坛葡萄汁,向着颜开先等人露出了微笑。
*
朝轻岫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刷新频率太飘忽的人,因为在大部分情况下,她做事都很有计划。
比如寻常分舵前她告诉颜开先十一月见面,就十一月见面,告诉简云明过两天回来,就真的准备过两天便回来。
……毕竟她当真在自拙帮待得太久,颜开先等人必然会用足够的工作来填充朝轻岫假期中的闲暇时光。
第247章
朝轻岫没在燕还阁住太久, 很快就返回永宁。
不过朝轻岫没有如简云明想得那样叫他不用再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出门,她在看了看桌上的请帖后,毫不犹豫将帖子分成三份。
诸自飞一份,简云明一份, 她自己一小份。
作为大总管的诸自飞没什么意见——岑老大在时, 他也得干这些活, 而且干得更多。
自从有了某位少侠充当参照系后,诸自飞就能用最宽容的眼光看待现任上司的工作喜感。
至于简云明倒是有些意见, 不过他没出声——作为提线木偶, 他已经习惯了克制情绪。
随在朝轻岫身边日久, 简云明逐渐意识到,听话不能只听表面。
比如朝轻岫的确说了自己很快回来,但她会回来并不代表就她乐意出门社交。
作为一个特别知人善任的上司, 这位朝门主时常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让下属为自己分忧。
诸自飞取了被归于自己请帖后, 粗略一翻,发现里面有几封是通判府那边的。
韦念安递来的帖子朝轻岫亲自接, 至于她府中其余下属, 比如益天节秦以笃等人,若是递来请帖,朝轻岫要么仅仅回礼, 要么就让诸自飞代为接待。尤其是益天节, 他与陆月楼彼此竞争, 关系疏远,朝轻岫也传下话去,让门中人减少与对方的接触。
诸自飞抱着请帖站起, 微一欠身,准备告辞。
他很少在门主的住处多待, 不过以前是因为岑照阙的石洞很不适合有人过去做客,现在则是因为朝轻岫对房间装修存在着独特的见解。
经过数次拜访,诸自飞已然知道,思齐斋的布置既简约又复杂。他一直没忘记某次不小心撞在木几上时的遭遇,要不是朝轻岫及时出掌将自己击倒,他怎么都得被弹出来的匕首给割上一刀。
问悲门总舵机关重重,门主居处反而少有护卫,诸自飞近日来也没带护卫,他独自往回走时迎面遇见了徐非曲。
徐非曲怀中也抱了一摞文件,最上面放着一只信封。
双方客气地彼此颔首致意,接着擦肩而过。
*
朝轻岫支起窗户,趴在窗户上往外看,任凭夹杂着雪粒的朔风往屋子里吹。
徐非曲过来时,便正好瞧见了这极不养生的一幕。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吸引了上司的注意。
朝轻岫动作微顿,然后泰然自若地关上窗户,仿佛自己方才什么也没做。
徐非曲将视线从上司身上移开,转移到简云明身上,开口:“简兄弟常在门主身边,平常记得多多提醒门主,莫要总是站在窗前吹风,免得着凉。”
“……”
简云明神情冷漠。
不过他虽然不常动脑,此刻心中还是划过了一丝“此事与我何干”的不解。
徐非曲:“毕竟之后简兄弟跟少掌柜还要跟门主一块外出。”
简云明:“徐香主可以嘱咐少掌柜。”
徐非曲闻言顿了一下,过了会道:“白水,自有白水的工作。”然后又强调了遍开头的话,“简兄弟千万要多多提醒帮主……”
简云明目光放空。
朝轻岫忍不住笑了下,随后语气诚恳道:“我已记下了,非曲莫要为难简兄弟。”
徐非曲此刻过来不止是要对上司的生活习惯提意见,她将那一摞文书放在桌上:“还是怀宜城那边的信。门主现在就看吗?”
朝轻岫颔首,一目十行看过信上内容,抬头看了徐非曲一眼。
问悲门的分舵遍布半个江南,一般的事情只要说一声就能得到回应。怀宜城那边的事情会拖到现在,一是因为两地离得太近,那边没有正式分舵,只驻扎了几名弟子,还有就是朝轻岫要求调查的事情距离现在太过久远,查起来需要点时间。
徐非曲汇报:“门下弟子仔细查过,一直有人在盯着他们,以前做得隐蔽,迟迟未曾察觉,近年来盯着他们的势力彼此充足,愈发显露行迹。”又道,“人已经安排好了,也与那位王四公子有过接触。”
朝轻岫点头,又将随信附赠的数张资料取出细看。
当日在艰虞别院中,陆月楼曾经提过一句怀宜城王家,据他所说,郑贵人的某个孩子到了议亲的年纪,而王家的公子也在待选名单当中,后面却不知为何突然变卦。
当时朝轻岫便记住此事,事后立刻着人调查,知道在二十多年前,曾有位王老大人在朝中为官,虽怀宜城王氏在当地也算有名望的人家,但到这一代已然彻底没落。
那位王老大人去世时是四品官,经过几次追封,最后变成了光禄大夫,据说其人有点圆滑,不过直到致仕也没有显著的恶名。
王老大人在朝为官时,先帝尚且在位,当时朝中派系倾轧还不像现在这样激烈,加上王老大人很会做人,起码明面上与谁都没结过仇。
王家的几个孩子作为光禄大夫的后人,本该享有荫封,不过王老大人的后人才能平平,运气也不够好,获得官职很快就被革去了,不得不回家读书,又因为不擅经营,日子便一日比一日窘迫起来。
这样一户人家显然不会被郑贵人放在眼里,当日陆月楼说要与之议亲必定只是借口。
那么郑贵人一党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这一点其实不难猜测。
朝轻岫手里的调查报告中提到了一条很关键的信息。
虽说王家的后人已经分离四散,不过根据问悲门的调查,那位王老大人临终前曾经提过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
王老大人曾经说过,要他的后人们要好好保护怀宜城郊外的祠堂跟老宅,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房屋的位置、大小、格局还有其中的布置。
而且他还要求,等自己死后,他的后人们每家每年都至少得派个人到老宅住上一个月。
据说王家那些后人读书没天赋,做生意也没天赋,种田更没体力,也不擅长治理家事,单凭自己的本事很难保证祠堂跟老宅不被卖掉。
好在大夏有非常成熟的武林社会,而且还有着一家信誉极高的商业帮会。
当初那位王老大人应该预料到了子孙不肖,所以在老宅附近提前购置了一些不动产,又动用多年积攒的人情关系,将那些田地房屋部分交托给了旁边的一家有江湖背景的庵堂,另一部分交给了不二斋。
当然不管是庵堂还是不二斋,对那些不动产都只有管理权,却不可以买卖。
王老大人当日置下的房屋田产,按照今天的价格,统共价值一万五六千两左右,在不二斋的用心运营下,每年收益约为千两,其中五成归庵堂跟不二斋所有,剩下五成又按照二比二比一的比例分为三份,第一份用来维护老宅跟祠堂,第二份用来赠给族人,最后那一百两则留给过来守宅的后代做生活费。
一百两白银看着不少,毕竟按照现在的物价,十两银子就勉强能保证一个人生存上一年,不过王老大人活着的后代可以分为四支,其中只有一支跟他存在血缘关系。一百两平摊到每支头上,就只有二十五两,再扣去许多杂七杂八的费用,立刻便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王老大人唯一一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儿子,等过年后,就要来老宅祭祖并住上一个月,他本事最差,没法放弃那二十五两生活费。
了解这些事情后,哪怕朝轻岫没看过那么多文艺作品,也会怀疑王氏老宅里藏有秘密。
徐非曲:“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又过去了许多年,江南一带,除了问悲门之外,旁的江湖势力恐怕都不晓得情况。”
朝轻岫:“既然跟不二斋有关,喊白水过来一道商议。”
简云明接到指示,转身出去喊人。
许白水在朝轻岫身边主要负责账务,等到问悲门后,由于这里本就有许多财务人员,被大大减轻了工作负担的许少掌柜大部分时间都很有空,被上司一喊就来。
她简单了解了下前因后果,问:“门主是要去王家老宅寻宝吗?”
朝轻岫:“也不是我要去。”她抽出一张造型精致的请帖,递给两人看,“之前韦通判曾下过帖子,唤我去见她一面。”
徐非曲反应过来:“之前韦通判已经请过门主一次,今次又请,必然是有所要求。”又道,“莫非是为了王家的事情?”
朝轻岫:“听来人的话风,多半是跟王家有关。”
韦念安似乎觉得那位王老大人藏有重要秘密,希望朝轻岫能帮忙找出。
之前屯田那件事中,韦通判特地给了问悲门方便,畅通无阻地将屯田地点设在了鹤山,事后甚至请郑贵人吹了点耳旁风,让天子觉得此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值得为此追究江南武林的责任。
朝轻岫心中清楚,韦念安虽然一直笑呵呵的,看着很和气,一副有求必应的模样,实则却绝不是个愿意做事不求回报的人。
现在她已经释放出了好意,自然想要见到回报。
许白水提了一个很符合她财务情况的意见:“要真有什么宝物藏在老宅中,咱们干脆将那片地方都买下来,仔细查查。”
朝轻岫语气温和:“若是王氏的老宅可以买卖,韦通判难道会吝惜财货?”
许白水默然片刻,反应了过来,遗憾道:“可能,老宅的地契同样是被托付给了不二斋。”
众所周知,许大掌柜是个很讲信用的人。虽然王家的生意没什么大的收益,然而当初不二斋既然承接了此事,就不会轻易反口。
许白水略有些惆怅地想,自己家的办事水平实在是过于靠谱,难免为上司的调查增加了许多难度。
第248章
许白水猜测:“怀宜城外郊的田地宅子都不值太多钱……”
刚刚得知王家田产约有一万六七千白银的徐非曲:“……”
出来工作后, 不二斋少掌柜依旧能得出与自己家庭财政情况相匹配的结论。
许白水:“当年不二斋愿意接下这笔生意,王老大人肯定付出了点旁的代价。”
徐非曲看着自己的同僚。
许白水摊手:“……我可以写信回家问问,不过母亲就算知道点情况,应该也什么都不会说。”
——不二斋许氏若是肯因子女通融人情, 也置办不下这么大的家业。
朝轻岫点头:“依照许大掌柜的信用, 自然不会透露客户的秘密。”
否则陆月楼身边又不是没有许家的少掌柜, 要是回家问妈妈的办法真的能够起效,韦念安也不用卖人情给朝轻岫了。
朝轻岫:“好在如今是韦通判有心于此, 她筹谋已久, 对事情了解得肯定比咱们深, 我到时过去问问就是。”
徐非曲欠一欠身,接着介绍:“王老大人还活着的孩子里,有两个留在江南, 据门下弟子调查, 这二位都惹过些麻烦,只是没有宣扬出来。”
朝轻岫:“能让你特意提及, 想来不会是小麻烦。”
徐非曲:“确实有些严重, 若是将王氏后人按律审判的话,官府再如何轻纵,至少也是流放之刑。”
朝轻岫目光微凝, 旋即有些猜测。
王老大人逝世已久, 家族已经无法庇护王家那两个孩子, 若是旁人刻意高抬贵手,恐怕不是为了这二人好,而是想留个把柄在手中。
至于留把柄的人是谁, 只要想着江南官场究竟是何人做主,答案便不问自明。
*
大夏许多富贵人家都流行熏香, 通判府也不例外。
其中香料的气息清冽是一回部分原因,驱虫效果也很重要,有些人因为身体健康的缘故,还需要用香来助眠。
韦念安出身世族,自幼便颇为擅长此道,她闲时还会将白芷、薄荷、金银花、艾菊等草药研成粉末,然后用绸袋装起来,悬挂在屋舍当中。
有人对韦念安的人品抱有怀疑态度,觉得香囊里面多半掺杂有毒物——这个猜测其实不对,韦念安有些忧郁地想,毕竟她又不是江湖上那些亡命徒,当然并非每只绸袋内都放了毒药。
而且有毒的那些,也很少会被她拿到客人有概率经过的地方。
比如今天,韦念安就什么香也没用,只让仆役在花园的水榭中设了案几。
水榭四面通风,清爽宜人,来客完全能够一面赏雪,一面与府邸主人闲谈。
有客人,自然也有陪客,在通判府中,担任后面那个角色的通常是陆月楼或者益天节,偶尔也会是秦以笃等人。
不过今天这位客人与陆月楼更熟悉些,韦念安就喊了自己义弟过来。
每次通判姊姊有召,陆月楼都到得很早。
今天他穿着银灰色的鹤氅,头戴珠冠,怀中还抱着金丝手炉,气度矜贵闲雅,全然是世族公子的做派。
此刻,他已经除下鹤氅,神色宁静的坐在韦念安下首,面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若是韦念安往下看的话,正好能瞧见陆月楼别在发冠上的那朵绢纱做的漂亮簪花。
这朵簪花是宫中的款式,出自朝廷发放的年礼。
过年期间,天子常会有所赏赐,有时还会惠泽一些早已致仕在家的老大人,今年韦念安活动了一下,将王老大人的名字塞了进去,为王家申请了一份年礼,折现后大约价值四十多两。
韦念安会让人将年礼送去王家。她已经打听清楚,王家的某位后人近日正准备到祖宅中居住,她可以派人趁机上门拜访,在老宅中住上两日,顺便查探下情况。
大多数情况下,王家老宅内都无主人驻守,莫说武林高手,哪怕只是一个学过两天拳脚的普通人,翻墙越户前去探查,也实在没有任何难度。
韦念安并非拘泥之人,之前就曾派遣下属去过王家老宅,还不止一次,最后甚至亲自前往,期间还有幸遇见了同样过来寻物的其他人马,并爆发了激烈冲突,却始终一无所获。
事到如今,她只好认为,除了地点外,人物也很重要。
——或许只有王家的后人,才有机会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件事她本该自己秘密去办,但一是时间拖得太长,已经有风声流传与外,二是在见识到朝轻岫的敏锐后,韦念安打算劳动一下对方,就算还是一无所获,当成同僚外出团建也不坏。
……
朝轻岫坐在水榭中,耐心听着韦念安讲解任务背景。
今日她也穿了件棉披风,披风用的料子是银缎,看起来几乎与雪地同色。
朝轻岫很安静地依靠在案几上,她身边有熏笼,朝轻岫又在熏笼上放了两枚柑橘,准备等果子被烤热了再吃。
在橘子的香气变得明晰而清冽的时候,朝轻岫终于开口:“不知通判想要寻找的是东西是什么,用具还是玩器?”
有了目标,也能限定下搜索范围。
韦念安:“那是一本书,兵书。据说乃是当年镇北军庄老将军亲手所写。有了此书,就算不会打仗的人,也能做到用兵如神。”
镇北军是大夏以前的一支十分有名的军队,巅峰时期颇为强悍。
可惜后来被打散了,剩下的兵卒也流落到其它队伍当中。
朝轻岫:“莫非通判对兵法也有研究?”
韦念安连连摇头:“韦某是文官,要兵书有什么用?”又道,“只是我想着,若能将东西找到,再进奉给贵人,几位殿下就算不喜欢,闲时看看,也一定能够大有进益。”
她口中的贵人指的自然只有郑贵人。
朝轻岫微微沉吟,随后做出允诺:“通判既有如此苦心,又只是找东西这样的小事,那么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韦念安忙道:“朝姑娘是问悲门主,些许琐碎工作,本不该劳动你。只是我身边实在没有比门主更聪敏的人。”
朝轻岫:“通判此言说得太过客气,在下只是去看看罢了,而且怀宜城离永宁又不远。”
韦念安:“韦某知道门主不好离开总舵太久,若是期间有事,随时归来。”
朝轻岫:“在下明白。”
韦念安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兵书在王老大人手上也只是咱们的推测而已,事情又过了这么久,说不定那里根本没有咱们想要的东西,若是最后什么也找不到,门主也不要放在心上。”
朝轻岫微笑。
据她查到的信息,韦念安等人盯着王家老宅已经有很长的时间,若是没有太充足的把握,朝轻岫觉得这些人未必能坚持到现在。
朝轻岫:“一两日不行就三四日,总能有查出端倪的一天。”又道,“不过我并非朝中官员,不适合往王家送节礼,到时候陆公子会陪着去吗?”
陆月楼欠身:“自然是陆某随行。”
他今天没怎么开口,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听着韦念安跟朝轻岫交谈。
朝轻岫:“不过那件东西到底是王氏之物,便是发现端倪,陆公子名声清正,总不好出手强夺……”
韦念安笑了一下。
陆月楼:“门主不知,王家后人屡屡触发大夏律法,甚至杀伤过人命,原本早该充军发配、抄没家财,只是朝中有人顾念王老大人的旧情,一直没有深究他们而已。”
朝轻岫目光微动,点头:“原来如此。”
对方给的答案与她猜测的一样——王家后人犯的事,的确是被韦念安等人刻意压下的,目的就是等到合适时机加以要挟。
朝轻岫在韦念安府上坐了一个时辰便起身告辞,走前还顺手兜了数枚已烤得温热的蜜橘。
陆月楼见朝轻岫起身,就跟她一起离开。
出门前,宿霜行过来禀报:“公子的车轴断了,咱们去问韦大人借车罢?”
朝轻岫目光微动,笑道:“何必劳动韦大人,今日我也是乘车来的,陆公子若是不介意,便坐我的车子回家如何?”
陆月楼欠一欠身:“恭敬不如从命。”
朝轻岫忽然温声开口:“宿姑娘。”
宿霜行:“门主唤我何事?”
朝轻岫笑:“也没什么事。”抛了个橘子过去,“只是许久没见你了,近来可好?”
宿霜行下意识抬手接住向自己抛来的橘子,随后垂首:“在下很好,有劳门主惦记。”
在接东西的刹那,宿霜行的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小节枯瘦的手腕。
朝轻岫的目光如流水般在宿霜行身上轻轻掠过。
*
问悲门主的马车并不奢华,车盖是青色的,像是一抹青色的幽影。
考虑到朝轻岫本人在外部势力成员眼中的红名程度,车厢夹层中添了防备弓矢的铁板,即使两侧设有窗户,光线也比外头更暗。
朝轻岫靠在软垫上,她的上半张脸好似隐藏在黑色的纱幔后,叫人瞧不分明。
街道上行人的喧嚣声流水般淌进车中,又流水般淌了出去,留下的只有满室的沉默。
朝轻岫没有说话,她在等陆月楼开口。
第249章
陆月楼也没有辜负朝轻岫的期待。
他用闲谈般的口吻道:“我随在阿姊身边已久, 隐约听说过她关注怀宜城王氏,却不想竟是为了王氏收藏的兵书。”
朝轻岫好奇:“在下出身草莽,对朝中事情素乏了解,原来那位王老大人跟肃卫军有来往吗?”
陆月楼:“据说那位王老大人年轻时性格很随和, 跟谁关系都不错, 有时还会与士卒、工匠一块饮酒赌钱。虽没听说他与, 既然屡次派人来找,又留下了如此特别的遗训, 东西说不定真的在他手中。”说到这里, 他又叹了口气, “都是我无能,无法为阿姊分忧,才会劳动门主大驾。”
缀着暗红色宝石的玉质头冠有些沉重, 压住了陆月楼身上泛着辉光的锦绣衣衫, 他眼睛的形状其实很好看,然而或许因为车厢内光线不够亮的缘故, 那双眼睛里又多了一丝忧郁之色。
朝轻岫:“其实公子不必多虑。”她的声音很轻柔, 仿佛三月的春风,带着扑面而来的暖意,“在下乃是一介江湖亡命徒, 平常不爱受拘束, 所以才要多交朋友, 广结善缘。”
陆月楼看着她,声音显得很是诚恳:“陆某一向将朝门主当做朋友。”
朝轻岫:“在下亦然。公子若有疑虑,就看王氏之事罢。”她弯起唇角, 原本柔和的笑容在昏暗的车厢中,显得有些模糊隐约。
陆月楼蹙眉:“门主这是何意……”
朝轻岫的眼睛本是清亮且黑白分明的, 此刻却深邃暗沉,令人联想起夜晚的海面:“朝某愿为公子谋。”
她的声音郑重而幽微,仿佛夜里的艳丽飞蛾正轻轻地闪动着翅膀。
*
深冬时节,街道两侧的屋顶瓦片上、树上都覆着积雪。一阵风吹过,积了大半日的雪花就扑簌簌地飞落了下来。
朝轻岫取下披风,抖去上面的雪,顺手挂在门边的木架上,准备过一会拿到火炉边烤烤。
许白水今天有账本要看,就没陪朝轻岫出门,不过她对韦念安那边的情况很好奇,一听到朝轻岫回来的消息就跑到了思齐斋。
朝轻岫态度一向温和,见许白水想知道,就将今天得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许白水仔细听着,并在心里与之前调查得到的结果相印证,她觉得韦念安透露消息很重要,也想给出自己的独特见解,她思考许久,最后郑重开口:
“门主在韦通判那边吃过饭了没?”
朝轻岫顿了下,实话实说:“我并未在通判那边待到饭点。今日回来得晚,是因为先送了陆公子回家。”
许白水略有不解:“陆公子今天没有坐车来?”
朝轻岫:“他坐车了,只是在陆府随从路过时,发现车轴莫名断裂,于是我便送了他一程。”
许白水若有所觉:“是陆月楼故意派人弄断,想找机会与门主说话?”
朝轻岫面上笑意微微加深,然后摇了下头,给出否定的答案:“不。”
她看向许白水,乌云映在朝轻岫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像是在世间万物的表面蒙上了一层阴霾。
北风不间断地吹着,吹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飞舞,也吹得朝轻岫眼里的阴霾若散若合。
然后,许白水听到一道温和而舒缓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车轴当然是我让简兄弟弄断的。”
*
新年已经逐渐过去,江南却依旧沉浸在过年的气氛当中。
这块地方以前曾被认定为蛮荒烟瘴之地,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如今虽还不如京畿,却也在逐渐变得富庶。
起码本地粮食价格不贵,土地也足够肥沃,交通尚算便利,官府还时常进行些以工代赈的活动,让身无所长的穷苦百姓也能生活下去,偶尔还会搭粥棚投喂饥肠辘辘的灾民——当日朝轻岫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还曾分到过救济的豆粥,很好地度过那段迷惘期。
不过人的追寻不可能只停留在温饱阶段,如果生来衣食无忧,就会想要更上一层楼。
有志走得更远的大夏人可以选择学武跟读书,这两者也存在共同点,比如说都很看中天赋跟运气,要是某人资质平平运气也平平,就只通过加倍努力或者砸钱的方式来帮助自己前进。
王近皎就是这样一个各方面都非常平庸,也从不肯下苦功夫的人。
他小时候还曾被长辈严格要求,进行过一段时间的基础文学跟武艺训练,年纪大了后,因为无人督促,许多技艺便慢慢荒废掉了,人生方向也从出仕做官变成了天上掉馅饼这种更富想象力的目标。
依照王近皎的本事,靠着长辈的荫封得点薪俸来糊口就是最好的出路,可年轻时的王近皎又不甘心,觉得自己的道路不止于此,结果还没等他开始实践,就因为那一年天象不好,被牵连申斥,然后直接削成了白板。
对王近皎而言,这或许并不算最糟糕的后果。
在那个时候,重归平民阶层的王近皎的生活还是不错的,起码衣食足以自给,这也是因为极具远见之明的王老大人在临终前,将手头上的房屋田产均分给了所有还活着的孩子。王近皎失去官职后,起码可以依靠田租生存。
然而跟所有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的年轻人一样,王近皎心中充满了冒险精神,在发现无人愿意赏识自己的文学能力后,又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己或许存在经商上的本事。
等王近皎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自己后,身边用来收租的田地便不剩多少。
到了这一步,只能说王老大人考虑得很周到,在生前就将祭祖用的田产托付到了王近皎惹不起的势力手中。
曾几何时,自觉前途远大的王近皎对于每年要回老宅住一个月的事情很不上心,等他穷困潦倒后才终于觉悟,想着得去多尽些孝心才好。
——大夏以忠孝治天下,王近皎是白身,忠君之事有朝堂上的大人们去做,他又不是丞相,轮不到他为国家大事操心,那就只好在孝顺上多多努力。
王氏老宅在怀宜城郊外,王家在此本也有些亲族,不过大部分与王近皎之间的关系都隔得挺远,又因为他以前做生意时曾尽心竭力地向亲友借过钱,如今都不是很愿意跟他走动。
至于王老大人家里倒是有几个孩子,其中老大王近谦是从族中收养的侄女,如今远在北边生活,已经多年不回江南了,只偶尔会寄些钱,托亲戚买点黄纸烧给长辈。
二女儿王近思年少夭亡,去世在长辈分财产之前。
三儿子王近达是养子,算是所有孩子中最有做买卖天赋的,如今也靠此糊口,据说外出贩货时遇到过不少意外,好在最后都是有惊无险。
老四就是王近皎本人,至于老五王近器,此人本是一个雇来的帮佣,虽然没有特别的长处,却胜在性子安静稳重,因为照顾了王老大人晚年的生活,所以被收为养子,等王老大人去世后,又过了几年,王近器偶然外出,不幸得到了一个特别符合武侠世界特点的结局——被路过的盗匪杀害。
所以如今可能过来守一守祖宅,在祠堂中祭拜的人,就只剩老三与老四两支。
王近皎对此并无异议,虽然他嘴上偶尔会抱怨大姊几句,说她一直不回江南,实在是不把家人放在心上,心里却很高兴对方不回来跟他分那一百两银子的生活费。
他计算着自己能到手的钱款数量,又有些遗憾长辈当年为何非要收养别的孩子,若非如此,自己岂不就能多分些田产——王老大人去世前,除了荫官职位无法切割外,剩下田地财物全部均分给了还活着的四个孩子。王近皎仗着自己是老父亲儿,几次央求,打滚耍赖,却都没能多占到便宜。
王近皎当时就隐隐表达过不满,却惹得父亲大怒,非但没有安慰,还数次严肃告诫他们几个小辈,说是“该给的都已给了,今后定要安分守己,好好生活”。
对此,王家的大姊跟五弟都没意见,老三起码没说自己有意见,导致最后明着因此发怒的就只剩王近皎一个。
如今时过境迁,可能是因为王近皎生性乐观,想着当年自己虽与老父有些不愉快,但如今愿意履行到老宅住上一个月的要求,也算孝心可嘉,父母在天有灵,必然会保佑自己,让他财运亨通。
今年刚过完年,囊中羞涩的王近皎怀抱着对于年度生活费的渴望,小心避开来催债的泼皮们,抓紧时间离开自己那个充满了妻子抱怨声跟儿女哭泣声的居处,动身赶往老宅。
王氏老宅位于怀宜城郊区的一座山上,那座山叫做墩山,高度很低,远远看着仿佛一个青色的石墩,安静地屹立在远方。
怀宜城距离永宁并不远,然而两者之间隔着鹤山,想来往的话,多半得绕上很大一圈,这也导致了怀宜城繁华程度有限,郊外更是荒僻冷清,大部分时候都少有人来。
第250章
正因为地方荒僻, 起居不便,今次出门,王近皎带了个仆人给自己扛行李,他还骑了头骡子, 不过不是雇的——原本每年这时来老宅的只有王近皎, 今年老三王近达也正好这会子过来, 就在四弟的强烈要求下,被动借给对方一匹坐骑。
自从王老大人去世后, 王三与王四的来往一年比一年少, 如今的关系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遇见只是不咸不淡地问候了几句,显得相当疏远。
当然就算他们经常联系,王近皎也不想与生活条件比自己好得多的养兄说话。
他瞧瞧自己的衣服, 又看看王近达的衣服, 愤然之余,一时间深觉命运不公——同样是仕途无望后尝试做生意, 对方不但没破产, 还做的风生水起,遇见好时候,一年甚至能赚到上千银子。
被四弟暗中嫉恨经济情况的王近达倒很坦然也很低调, 出门时只带了两个仆人, 不过那两人都长得颇为强壮, 与王近皎身边的骨瘦如柴的仆从形成鲜明对比。
王近达偶尔会扫王近皎一眼,目中总会带出一丝轻蔑。
他总觉得长辈更喜欢自己这个无能的四弟,当日荫官的名额, 也是直接给到了对方头上。
亲子、养子,嘴上说得再好, 在王老大人心中到底不大一样。
王近达清楚记得,在大家小时候,淘气顽劣的王近皎偶尔还被送去他母家那边习练拳脚上的本事,而听话懂事的自己他只能留在父亲身边侍奉,帮忙操持家中事宜。
不过享受家族资源的王近皎显然没将心思放在自我提高上。
或许是心有灵犀,与兄长一样,王近皎心中的不满情绪也在随着旅途时间不断积攒。
更巧合的是,王近皎想到的也是童年时的往事。
——当时两人明明都是小孩,长辈却只对他格外严厉,反而总是夸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兄,除了大姊外,便最看重对方。至于自己,只是稍微贪玩了一些,就被送到母亲的老家以锤炼筋骨的名义吃苦头。
负面情绪削弱了王近皎的体力,他路刚走到一半,就从驴背上爬下来,坐到凉亭内歇脚。
王近皎摸了摸身边充当座位的石头,难免有些感慨——石头上面还有他小时候淘气时乱刻乱画留下的图案,旁边的柱子上也有,不过那些图案跟依靠家族荫蔽的悠闲岁月一样,都早已褪去了当日鲜明的色泽。
他四处眺望,山道两旁大多都是樟树跟银杏,这些树木比自己记忆里的要高大许多,尤其是银杏,因为生长速度格外缓慢,往往会给人一种时光停滞的感觉。
可如今就连那些银杏也长得高大了。
看着用衣袖擦自己脸上并不存在的汗水的四弟,王近达心中更是不快,皱眉道:“继续走两步就能看到家里的楼,你回去再歇难道不好?”
王近皎撇嘴,道:“你既然不觉得辛苦,自己先回去就是,为甚非要喊我?”
虽说如此,出于对养兄收走坐骑的担心,王近皎抱怨了两句后,还是让仆人扶着他站起,又爬回了骡背。
他倒不是真累得无法赶路,就是觉得路上颠得慌,想下来缓缓。
山路大约是许久没休整了,有些颠簸,被颠得骨头疼的王近皎愈发不满王近达的姿态做法——两人又不赶时间,早点到家晚点到家有什么区别,多松快些有什么不好。
他实在不想看到王近达,奈何回家的路只有一条,从山脚处一直连通到王家老宅的大门口。
满腹牢骚的王近皎终于登上了山顶,他仰头看着已经充满岁月痕迹的老宅,还有老宅中高出围墙的陈旧建筑,一时间很想拿了生活费立刻跑路。
怀宜城也算王氏祖居之地,自己住在城里,不也能起到怀念去世长辈的效果吗?说不定因为居住条件好,还能匀出更多时间来思念先人。
王近皎再度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灰,给了仆人一个赶紧去干活的眼神,后者只好慢吞吞地走去叩门。
不多时,一个老婆婆过来将门打开,她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会站在外头的人,随后让开位置,迎接两位王家的后人跟一众仆役入内。
老婆婆:“许久未见二位郎君,赶紧进来歇歇。”
王四郎对看门的婆婆其实没什么印象,只是敷衍地唉了两声,王三郎则客气地点点头:“叫你惦记。”
住房需要收拾一会,两人先在堂上坐下,一个老苍头提了壶热水来,给众人倒水解渴。
王四郎喝了半碗水后放下瓷碗,皱眉:“怎么连茶也没有?”
王三郎也不大喜欢纯喝水,便道:“我带了茶叶,不过放在行李里面,待会收拾出来,就搁在厨下罢。”
王四郎哼了一声。
他有些想要责备老婆婆与老苍头,却记得这对夫妻并非王家旧人,当初纯粹是因为贫困无靠,被边上的庵堂雇来为老宅守门,与自己之间的关系算不上主仆,不好随意责骂。
这两人日常就是在房子里转转,收拾下房间,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
庵堂负责雇人看门,至于同样被王老大人托付了后事不二斋,每半年会让专人过来一趟,检查下房屋有什么亟需修理的地方。
据说王氏老宅乃是那位王老大人亲自画了图纸请人建造的,当时的图纸还复制了两份,庵堂跟不二斋中各自保存一份,后期的所有修缮,也是按照图纸上的内容来,尽量保持老宅的建筑格局不改变。
王三与王四对宅子的情况都很熟悉,从外面看上去老宅乃是四四方方的一座院子,前面是居住区,后面是祠堂。
或许是因为山顶处连在一起的平地不多,王氏老宅建得有些逼仄,大门后就是王老大人生前常住的延年楼,楼高四层半,两侧还有二层高的副楼。
以前回家的时候,王近皎觉得延年楼很不错,近年来他却愈发觉得主楼阴森,每次回家都只愿意住在副楼当中。
两兄弟赶了许久的路,等房间收拾好后,就各自换了身衣衫,并简单梳洗了一番。
附近有溪流,仆人将他们的换下来的衣服拿起清洗,再让老婆婆帮忙挂晒,然后又去厨下帮着烧饭。
等到傍晚时分,老苍头端着热饭进来,他睁着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略显茫然地问:“外头有人叩门,说是朝廷的人,为着老大人的事来。”
正在等待投喂的王近皎跟王近达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站起了身。
二十多年过去,他们都快忘了自己父亲曾经在朝中为官。
王近达嘴唇动了动,想问王近皎是否知道发生了何事,但看着对方同样写满了纳闷的脸,又将问题咽下。
……
橘红色的夕阳挂在树梢上。
王家老宅的门口站着两队人,左边是一位形容俊美的年轻公子,他斜后方还立着一位雅致沉静的女郎。
右边的情况则正好相反,是一位清澹蕴藉的女郎,带着个神色冷峻的公子。
两人身后还有马匹,马匹处同样立着几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看起来完全不似仆役。
那位俊美公子很客气地向王近皎两人打招呼,并进行了自我介绍。
“在下陆月楼,乃朝中散官,为故王老大人送节礼而来。这位朝轻岫朝姑娘是在下的朋友,她正好在附近踏青,知道我来,便一道过来了。”
“……”
听到陆月楼话的两位王兄弟神情都很平静。
无论是陆公子还是问悲门主,在江南都算得上威名赫赫,不过那也得看是对谁。
比如今天,朝轻岫就难得享受了一把威望零应有的待遇。
陆月楼则稍好一些——他毕竟有着朝廷官吏的职业加成。
他客气地表示,自己今次过来,因为不熟悉道路的缘故,不小心绕远了一些,等终于找到王家老宅的时候天已经晚了,赶回去不方便,希望能留宿一晚。
王家兄弟没看过侦探作品,对自称迷路的侦探及其同伴缺乏应有的警惕心,于是很痛快地同意对方的借宿要求。
王近达还道:“陆大人来得不晚,咱们也是今天刚到。你要是早一点来,只怕还找不到人呢。”
陆月楼就笑道:“居然如此凑巧,可见咱们有缘。”
他神情坦然,看着竟还有些天真。
朝轻岫闻言,也是微微一笑。
王近皎本没开口,听两边客气来客气去,终于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开口:“那个,请问究竟是什么节礼。”
王近达听着弟弟的话,在心中皱眉,觉得直接提问太过失礼。
若非自己同样对此感到好奇,他一定会出言阻拦。
陆月楼介绍:“是今年的桃符、面药、糖、各色果子……”
王近皎听着,面上立刻露出了难以遏制的失望之色。
虽说许久没吃到精致点心了,但银钱对王近皎有着更强烈的诱惑力。
瞧着王近皎失望的面色,陆月楼慢悠悠抛出最后的礼物种类:“还有两匹纱,四个刻了忠孝节义的银锞子,以及两串今年的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