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好,你听着!
贾环突然间很有种冲动对这白脸少年士子说两个字:呵呵。
意思你懂的。
对于一个能够抄诗的穿越者而言,有人要挑战诗词,完全不虚。肚子里的经典诗词等着。
贾环能理解白脸少年士子章魄的想法:就是要在你最强的地方击败你,踩着你的名声上位。非常的有自信。
而此间的主人龙江先生明显很有身份。章魄一口叫出他的雅号,显然也是有背景来头。否则,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跳出来找贾环的麻烦。
龙江先生瞥了一眼站在客厅中的白脸少年士子,心中不喜,问道:“可是章大学士的嫡孙?”
章魄朗声道:“正是末学后进。”龙江先生有进士功名,是科场前辈。但他心中早就预定了今科县试案首,怎么能允许一个小屁孩拿走?
双鹤书院的杨山长一脸笑意,很是自得。本朝为避免出现权相,取消明朝内阁首辅制度,太祖设南书房、军机处,分管行政和军事。然而历经数代皇帝,职能有所变化。
军机处地位高于南书房。但南书房依旧被文臣视为清贵之地。设大学士两名。即为章大学士、李大学士。官居一品。
赵县令、张安博、何山长、公孙亮几人都是微微动容。竟然是章大学士的嫡孙,难怪行事这么张扬。
龙江先生看向贾环,问道:“贾小友怎么说?”
贾环对章魄自爆家世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一个官三代而已。道:“在下愿意应战。”转身面向章魄,主动出击。
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挣出来的!若有选择,他宁愿事事顺利,安心的达成目标。但此时他别无选择。
“章朋友说我欺世盗名。我倒要问一句,我写出什么样的诗词,才不算欺世盗名?”
章魄目光微微一凝,冷哼一声,说道:“自然是要符合你身份的诗词。欲问江梅瘦几分,明显是男子感怀女子所作。贾朋友年方九岁,难道就已经通男女之事?”
客厅中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是双鹤书院的汪子轩和白檀书院的两名士子。章魄年纪有十六岁。指责贾环抄袭,理直气壮。
贾环讥讽道:“还请章朋友,不要将无知当个性。唐朝朱庆馀有诗云: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李太白亦闺怨词传世: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按照章朋友的想法,莫非他们都得是女儿身才写的出这样的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章魄气势稍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强词夺理!在下不屑于和你争辩。”
这时,公孙亮在山长张安博身后扬声道:“贾师弟前日在书院有两首诗传开。我给诸位前辈试诵之。”
说着,公孙亮将《冬夜杂咏》(青松诗)、《夏日绝句》(生当做人杰)吟诵出来。客厅中众人细细品味。
而龙江先生早些天聚宴时就听公孙亮说过这两首诗,一脸淡然的笑着喝酒,嘘着眼睛看章魄一眼。他很讨厌章大学士这个孙子。自以为是。
公孙亮念完,大声质问章魄,“不知道章朋友以为这两首诗是否符合贾师弟的身份?你可有佳作,拿出来给诸位前辈一观。”
双鹤书院姓杨的刚才还讽刺他。他现在质问章魄,打压其气势,真是令人神清气爽、念头通达。
章魄有点语塞。咏物、感怀历史,这当然是贾环可以写的诗。然而,写的这么好,让他情何以堪。他的诗稿羞于示人。强辩道:“非我亲眼所见,谁知道是否为他人代作?”
贾环不屑的笑了一声,“好。你听着!”说罢,吟诵道:“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好词。绝妙好词。痛快!”龙江先生哈哈大笑,自顾的拿起大酒杯,畅饮一杯。
在座的文士都是识货的。这首慷慨豪迈,气势磅礴的渔家傲绝对是精品。字里行间充满了想象力和少年应有的进取、豪气。与方才的《夏日绝句》颇为类似。
贾环这首渔家傲,正是婉约词人李清照少有的豪放诗词。原词中,“嗟日暮”是感叹人生年老的意思。但他在此取的是:太阳落山,时间不够的意思。
“九万里风鹏正举”是他此刻还没有下场考试时的心声。科举漫漫长路,大鹏展翅欲翱翔。对曾经的高考学霸而言,他有这样说,敢这样说的底气。
“蓬舟”是他自述代称,而“风休住”,则要看赵县令是否认同他,愿意点他过县试,送他一阵好风,迈过童子试的“三山”:县试、府试、院试。
富丽堂皇的客厅中,龙江先生吟诵一句,喝一杯酒。其余人都很含蓄,只是轻轻的一笑,或者微微点头。白檀书院的三人是乐于见两虎相争的场面。
双鹤书院的两位就有点尴尬了。对章魄的信心全无。贾环是个硬茬。这个脸丢大了。
张安博淡淡的一笑,品着美酒。公孙亮心里则是大笑。出了一口恶气。这真是天堂有路你不在,地狱无门闯进来。竟然和贾师弟比诗词!傻不拉几的!
章魄俊俏的白脸变得有点苍白,强撑着说道:“这是你提前作好的诗词,不算。”
贾环怎么会容得章魄耍赖,冷笑道:“在下的诗词算不算,章朋友你说了不算!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章朋友今日从一开始,满满的都是算计。欲走捷径成名。真是小人之举。我看你还是退回去吧,不要贻笑大方!”
“你……!”章魄脸皮涨得通红。贾环这是当面骂他是小人。偏偏他还反驳不了。
龙江先生放下酒杯,看向赵知县,“赵大令,此词如何?”明着问词,实则问人。
赵县令心里叹口气,他不可能将章魄在县试黜落。贾环明显强于章魄,现在又有闻道书院山长张安博、龙江先生的面子,只得点头,“甚好!”
贾环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这是保送成功了。
龙江先生不为己甚,不一定非要点贾环为案首,就笑道:“既然如此,今晚的文会就到此吧。天色已晚,请诸位在寒舍留宿一晚。明日再回。”
宛平县的初春文会就此结束。众人纷纷起身,在侍女的带领下离开富丽堂皇的客厅。
此时已是晚间时分。走在回廊中,贾环眺望,华美充满富贵气的楼阁台榭笼罩在夜色中。初春清寒,灯火点点。一股惬意、放松的情绪浮上心头。
……
……
一名貌美的侍女挑着戳灯,带着张安博、公孙亮、贾环抵达一处精美的小舍。自有清秀娇稚的小婢在此等候。
张安博坐在精舍的圆桌边,品着香茗,赞许的对贾环道:“今日表现的不错。夫子说,以直报怨。我辈读书人当从之。”
宽厚的山长也有耿直的时候!这画风变的有点快。贾环心里轻松的一笑,答道:“弟子谨记山长教诲。”
张安博微微一笑,温声对公孙亮道:“龙江先生今日为贾环说话,你没少掺和吧?”
公孙亮坦然的点头,笑道:“龙江先生好诗词、善书画,京城闻名。我将贾师弟的佳作给他一览,龙江先生起了爱才之心。”他是以书法得以和龙江先生结交。
本朝士林的风气是打压神童。他作为闻道书院的大师兄,可不愿意看着自己书院的院首连县试都过了。那在宛平县就成了笑话。
张安博笑了笑,喝口茶,说道:“我要休息了。你们去吧。记着君子三戒。”
公孙亮、贾环告辞退出来。贾环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去睡觉还记着君子三戒?
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但这和睡觉没关系吧?
贾环一头雾水的跟着公孙亮出来。
廊檐下,方才领路来的貌美侍女还在等候。公孙亮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文质彬彬的道:“劳烦姑娘带路。”
话说公孙亮人身姿修长,长得帅,面若冠玉。气质好,丰神俊朗。举手投足有君子之风,温润如玉。十八九岁的年纪,很有魅力的男子。
美丽的侍女香腮粉红,怡然一笑,轻声道:“公孙公子不必客气哩。”说着,眼眸流波,再偷看公孙亮一眼,提着宫灯在前面领路。身姿婀娜。
“……”贾环在心里默默的给公孙师兄点了32个赞。撩妹技能满分啊!
像他这种长得比较内秀的男人,刷脸难度太高,只能在心里羡慕。能刷脸何必刷卡?
公孙亮笑着给贾环介绍道:“山长喜静。龙江先生在偏厅置酒,邀请我们赴宴。”
贾环懂了。原来山长的意思是:酒可以喝,妞不能泡。
一路穿过回廊、甬道,抵达一处偏厅,热闹的声浪从偏厅里面传来。贾环有点好奇地问道:“公孙师兄,这位龙江先生到底什么来头?”
公孙亮心情极佳,哈哈一笑的带着贾环跨入偏厅中,“等会贾师弟就知道了。”
偏厅之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呼朋唤友的声浪,迎面扑来!
第82章 龙江先生
贾环和公孙亮进入温暖如春的偏厅内。居中而坐的龙江先生大笑道:“公孙兄,为何来的这么晚?”
公孙亮自然不会说陪着老师说话来晚了,笑着拱手,说道:“亮来迟,甘愿罚酒三杯。”
“痛快!”一名长眉毛的宾客笑着道。
侍女引贾环和公孙亮入席。偏厅中摆了八个席位。席位没有用椅凳,用的软榻,可坐可靠,类似于坐沙发。一个席位摆了三个案几,放置各色果点菜肴。
公孙亮拿起酒杯,豪气的连饮三杯。众人叫好。
坐得近了,贾环这时才得以仔细的打量龙江先生的容貌,约莫三十七八岁的模样。容貌俊朗,可归为老帅哥一类。兼顾英俊与沧桑。
此时,龙江先生换了文士衫,做富贵公子装扮。体绫罗长衫华丽,头戴唐巾,各色吊件,俱是不凡,一股风流倜傥的富贵之气散发开来。
贾环心里猜测着龙江先生的身份时,龙江先生笑道:“给诸位介绍一位小友。这位是写出‘欲问江梅瘦几分’的贾环贾小友。”
众人纷纷笑着打招呼,或打趣,或夸奖,或赞赏的说说贾环流传出来的诗词。其中一人面露诧异的神色。
贾环倒是没有想到会受到明星般的待遇,得体、谦虚的一一回应。公孙亮微微点头。他还担心贾环不适应这样的交际场合,现在看来完全是多余。到底是出身大家族。
贾环要是知道公孙亮这么想,肯定要说他想多了。他在宴会中挥洒自如,实则是前世里练出来的本事。跟贾府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贾政宴客,可不会带他。
最后和贾环打招呼的是一位青衫公子,笑着道:“在下冯紫英。早就听说过贾兄弟的名字,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贾兄弟在书院可好?我前些时候还和你家琏二哥在庄子里喝酒。”
贾环心里一动,微笑着道:“谢冯大哥关心。我在书院一切都好。”
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在京城中交游广阔。读过红楼的人都知道冯紫英这个人。很多红学家都热衷于探究这个神秘人物。书中第二十六回,薛蟠庆生,冯紫英说了一段话,被很多红学家认为是影射雍正和乾隆朝的政治斗争。
刘心武先生的观点认为整部红楼的权力斗争格局是“日月双悬”。牵扯的人物涉及两亲王、四王八公等。而冯紫英是月派中的重要人物。
但贾环并不认可这个观点。所谓日派、月派这种解释太过于牵强,是对政治斗争,权术谋略极其肤浅、浅薄的一种认识。
真正的政治斗争,如果是文臣,参见《明朝那些事》中权相的斗争。从杨廷和到张居正。自有官场伦理在其中:座师、学生、同乡、亲戚、书院等。
比如,张居正任首辅,张四维任次辅,可谓心腹。但张居正干掉了前首辅高拱。而张四维又和高拱能扯上亲戚关系。张居正病死后,张四维是清洗张居正势力的重要推手。
如果是以清朝为红楼的背景,政治斗争参见康熙时期的九龙夺嫡。参见二月河的《雍正皇帝》。看看帝师邬思道是怎么“从石头上榨出油来”,琢磨帝王心术。
这才是真正的政治斗争!
日派和月派这种简单的、毫无政治逻辑的划分,简直是拉低官僚们的普遍智商。读一读二十四史,就知道中国历史上的政治动物们,政治水平是何等的高超!
……
……
贾环心中思考时,龙江先生已经笑着拍手,让歌姬进来跳舞。瞬间,笙歌隐隐,美人蹁跹。置身在这繁华盛景,真是人生自在的享受,让人乐而忘忧。
贾环县试保送过关,心中忧虑尽去,便拿起酒杯抿了几口,吃着精美的菜肴,缓解腹中饥饿。有烤鹅、烧鸭、鸡汤、羊肉、清淡小菜等共八道菜。
他和公孙亮两人刚才在文会时可没有资格入席。此时早就是饥肠辘辘。
觥筹交错,美人歌舞停下来。贾环这时才发现跳舞的竟然还是之前献舞的那位绝美的佳人。约1米65的样子,身段比例极佳。容光慑人。
龙江先生鼓掌笑道:“诗诗姑娘的舞蹈越发的精湛。今日在座俱是俊杰。不知道诗诗姑娘是否有意留下来陪客共饮几杯。”
诗诗刚跳完舞,身穿青衣,微微气喘,胸部起伏,娇柔的道:“但听龙江先生安排。”即便是名妓花魁,即便是清倌,但在京城欢场上鼎鼎大名的龙江先生面前,她没有太多拒绝的余地。
龙江先生就笑道:“诸位,看谁的才艺能打动诗诗姑娘。让诗诗姑娘甘愿陪酒。”
贾环心里吐糟:我擦,你们喝花酒好歹考虑下我的感受。我才九岁啊!
座中其余六人纷纷献艺。有的献琴曲、有的写诗文、有的写书法、有的说新奇的观点。各自施展解数,但那位诗诗姑娘都没有答应去陪酒。人美,舞美,但,是高冷范儿。
贾环看公孙亮一脸的失望,感慨的喝了三杯酒。心里觉得好笑。进来时在美貌侍女面前刷脸成功的大师兄,在高冷范的花魁面前败下阵来。大师兄的经义、文章都是出色的,但总不能和花魁娘子谈论四书五经吧?有点伤氛围啊。
龙江先生一眼看到正在看热闹的贾环,故意捉弄道:“贾小友诗才高绝,何不赋诗一首?看看能否打动诗诗姑娘的芳心。”
其余几人纷纷起哄。
容貌清丽的诗诗抿嘴轻笑,娇软地说道:“贾公子诗名动京师。诗词文章本是高雅之事。但诗诗贪心,想求贾公子一首诗词给自己增色。”
求诗的事情,她说的很坦然。将贾环抬的很高。娇柔软语,娓娓道来。声音若清溪流泉。
贾环心中赞赏。这位诗诗姑娘绝对是洞察人心的高手。说话得体。让人心生好感。怪不得能当京城青楼行当中的头牌。此时抛出一两首精品诗词,绝对能刷出足够的声望。
但贾环并无刷声望的想法。名声,会对他的离去造成很大的影响。天下很大,但圈子很小。
贾环无意中在京城中有了诗名,那天他是喝酒了,心里不痛快,强行装逼。但其实认识他的人不多。看看刚才冯紫英的反应就知道。麻烦能减少一点是一点。
贾环道:“要让诗诗姑娘失望了。在下一时间难得佳句。”
对美女,他当然是很乐意亲近的。和香喷喷的美女,坐近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是蛮爽的一件事情。但他心中还是以自己逃离的计划为重。精虫上脑这种事他不会干。
诗诗善解人意的软语道:“文章本天成,佳句偶得之。诗诗虽然失望,但能理解呢。”说着,向看热闹的龙江先生盈盈一礼,“龙江先生,诗诗今晚愿为贾公子斟酒。”
我去!这转折有点不好吧?
贾环有点无语。话说当红花魁今晚坐在他身边为他斟酒,传扬出去,又是刷名声吧?冯紫英在京城可是交游广阔的很。薛蟠、贾珍、太医等人物都有交往。
众人都是起哄。一名大眼男子感慨道:“贾小友什么才艺都不展示,反倒能得花魁青睐,这还有没有道理可讲?让我等汗颜啊。我自愧弗如,喝酒三杯。”
“真名士自风流。元化何必自伤。我陪你。”一干人都是笑着喝酒。心中实在有点抑郁。这么多男人,争不过一个小孩。
龙江先生哈哈一笑,“诗诗姑娘真是个妙人。可!”
诗诗姑娘展颜一笑,知道龙江先生看透她的想法。轻提青色的裙衫,坐到贾环身边的位置上。浅笑盈盈给贾环面前的杯子上满上酒。玉手白皙,一股淡淡的清香传到贾环的鼻子中。佳人当面,可惜,他只有九岁。
其实,正是因为贾环只有九岁,诗诗才会愿意给他陪酒!这样才无损她的名声。九岁属于有心无力的范畴。
贾环礼貌的道:“谢谢。”花魁娘子坐都坐过来了,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又一轮觥筹交错。
年纪最小的贾环都有一位美女作陪,龙江先生便拿出放荡不羁的派头,手一挥,数名美丽的名妓入场,环肥燕瘦,各自挑选陪酒。
贾环有点无语。他的老师可是就在精舍里住着。还有赵县令也在。这样喝花酒真的好吗?贾环没再关注场中的情形,和身边的女子聊着天。
“还没有请教姑娘的名字。”
“奴家苏诗诗。”
“苏姑娘知道龙江先生什么身份吗?我今天跟着老师来参加文会,第一次见到龙江先生。”
苏诗诗掩嘴轻笑道:“贾公子原来不知道龙江先生的大名。龙江先生本姓宁。号龙江。三鼎甲榜眼出身。原是清贵的翰林,后来辞官不做,当富贵闲人。寄情青楼山水之间,书画自娱。龙江先生一幅画在京城中要卖数百两银子。褒扬姐妹们一句,立时身价倍增。”
“哦。富贵闲人啊!”
苏诗诗笑道:“龙江先生原是皇室远支,不在宗室名录中。但他中榜眼后,在殿试中和当今圣上认了亲。另外,龙江先生的父亲是前朝大学士。宰辅之后。可不是富贵闲人么?”
贾环便点点头,苏诗诗说的肯定都是大路货色的消息。比如,龙江先生好好的翰林不做,辞官寄情美女和书画,这明显有问题。男人有权力,难道会没有美女?
但即便这样,贾环也能感觉龙江先生逼格很高。他这位富贵闲人,比贾府里的宝二哥可是强多了。
说笑间,酒宴的氛围达到高潮。有不少人有放浪形骸之举,和身边的美人调情。
看着对面一位喂口杯的丰腴美人,苏诗诗心里很庆幸她今天选择坐在贾环身边。两人至始始终都只是在说话。
突然间,一名仆人自外面而来,在龙江先生耳边几句。龙江先生点点头,片刻后,就见一名衣衫简朴的士子昂首而入,身材高大,神情忧愤。
贾环看得却是微微一愣,看向大师兄公孙亮。公孙亮也一样的惊奇。因为进来的秀才,正是他们前些天在宛平县县衙里报名遇到的暴力秀才。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不知道他来这里是什么情况?
第83章 杨文宪公
暴力秀才环视酒宴,杯盘陈列,美酒佳肴,心中郁郁,冷哼一声,愤愤地骂道:“国之硕鼠!”向居中而坐的龙江先生行了一礼,“韩某见过宁前辈。”
龙江先生此时收敛了狂放不羁的笑容,神情平静,点点头,说道:“子桓不必多礼。且坐下共饮一杯。今日若是为官场中事而来就不要讲了。”
韩秀才不肯坐,昂首道:“在下今日为万民而来!”
龙江先生微微皱眉,压着性子,拿起精美的瓷器酒杯,缓缓的抿了一口。
贾环心里啧啧称奇。这位韩秀才很有大腕的风范。一进门就把所有人都骂了。现在又逼格很高的“为民请命”。有个性!
苏诗诗身体略微倾向贾环,小声介绍道:“这是京城狂士韩谨韩子桓。国子监贡生。”
淡淡的清香传来,令人心旷神怡。贾环轻轻的点头,静观场中事态发展。
贾环和苏诗诗说话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韩秀才慷慨激昂地说道:“京畿重地,居民数百万。然,顺天府府尹陆新翰贪赃枉法,贪墨挪用永定河河防银两百万两,置万民于不顾。若有大雨,生民必将流离失所。龙江先生于心何忍?”
贾环懂了。韩秀才是来举报的。
他刚听苏诗诗说过龙江先生的身份。龙江先生和皇帝认了亲。那肯定可以见到皇帝。韩秀才是想要龙江先生将这件事捅给皇帝知道。
但,心是好的。政治上极其幼稚。
龙江先生喝着酒,淡淡的道:“我早已不问官场是非。子桓找错人了。”
韩秀才疾呼道:“这不是官场是非。这是民生大计!宁前辈昔日在翰林院时慷慨直言,为民请命。名传天下。为何今日只图明哲保身乎?”
龙江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但他并没有答应韩秀才的请求,转移话题道:“今日天色已晚,子桓既然不愿意坐下共饮,可先去休息。”
韩秀才愤然道:“见民之将死而不救,此非读书人所为!国家艰难,硕鼠横行。小民艰辛,食不果腹。朝廷衮衮诸公尸位素餐,如若泥塑。不想宁前辈忘却初心,再无匡扶天下之志。只愿保自家富贵。道不同,不相为谋。韩某今日在此与宁前辈割袍断交!”
偏厅中一片哗然!众人都是愤愤不平。哪有这样搞的。一言不合,就要绝交。那是不是天下人都要顺着你的道理才行?有人指责道:“韩秀才,你不要太张狂!”
贾环轻轻的摇头。这位韩秀才约有二十多岁了,怎么还是个愣头青?龙江先生的看法是对的。顺天府府尹(知府)正三品,位高权重。这个位置的变动,不是政治斗争是什么?韩秀才只怕给人当了枪使。
而韩秀才要龙江先生出头搞事,这实在是有点像战争题材的电视剧里面国军的台词,“弟兄们,给我冲啊!”,然而,正确的台词不应该是“弟兄们,跟我冲”吗?
龙江先生沉默几秒,心情沉重的道:“也好。你我友尽于此。君子绝交,不出恶语。但我仍要劝子桓一句:明朝亡于党争,东林党鼓动生员议事,此非国家之福。”
韩秀才并不回答,他还在愤怒的割袍断交。只是,一时间用手没将衣角撕开。
贾环看得出来龙江先生其实很看重韩秀才,便有心打下圆场。他刚刚受了龙江先生的恩惠。没有龙江先生帮忙,赵县令不会当场同意点他过县试。
韩秀才这种人,怎么说呢,并不讨喜。经常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但如果一个国家中没有这样正直的人,大约离亡国也不远了。
贾环扬声道:“在下有一言,说给韩相公听一听。牢骚太盛仿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岂能因为一句话不合就和朋友断交?求同存异才是正理。”
韩秀才听的有些道理,转身看向贾环,正要作答。陡然见到他小小年纪就学人喝花酒,倚红偎翠,怒斥道:“闭嘴。你这小儿今年几岁?竟然学人沉溺欢场,好女子色相。你懂什么叫民生艰难?何不食肉糜的蠢物。”
我去!
你那只眼睛看到我沉溺欢场了?诗诗姑娘距离我至少有半米的距离吧?我今晚摸都没摸她一下。
贾环极其不爽的看着韩秀才。还能不能好说话?他不过好意劝一劝。韩秀才竟然直接开喷。贾环本来还想好好说一说的。但他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冷笑一声道:“韩相公既然一心为民,何不仿前朝杨文宪公义举,登高一呼,于左顺门力谏?何故在此为难龙江先生?”
前朝杨文宪公就是明朝三大才子杨慎。明朝大礼议事件中,杨慎振臂高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带头去找嘉靖皇帝的麻烦。
这句话相当的有煽动力,一大批热血青(官)年(员)跟随。结果当然是极其的惨烈。因廷仗而死十六人,杨慎被贬云南永昌卫,老死于此地。
贾环这么说,当然不是唆使韩秀才去闹事、送死。韩秀才只是国子监贡生,没有官身,他到不了左顺门。贾环是讽刺韩秀才:让别人出头挑事当炮灰,自己躲在后面当乌龟。
韩秀才当即脸涨得通红,“好,好,好。”转身向龙江先生行礼,“在下非是为难宁前辈,只是为国家计!这位小朋友说的对。当仿杨文宪公之举。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韩秀才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向贾环拱了拱手,昂着头,义无反顾的出了偏厅。
……
……
给韩秀才这么一闹,偏厅中酒宴的氛围陷入低潮。没有人还有兴致继续喝酒作乐。
韩秀才确实也爆了一个猛料:顺天府府尹陆新翰贪墨了两百万两银子。众人都在思索这件事背后的含义,以及对各自的影响。
龙江先生对贾环点点头,举起酒杯道:“要多谢贾小友为我挽回一位朋友。且同饮一杯。”
贾环饮了一杯。算是还了龙江先生一个小人情。心里琢磨着愣头青的韩秀才八成会真的去登高一呼。当然,有没有人听他的就很难说。
龙江先生环顾四周,说道:“今日兴尽,择日再请诸位共饮。”众人纷纷道是。
龙江先生又道:“贾小友方才一句:牢骚太盛仿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很是出色。明日便可传遍京师。可有佳作,让我等再饮最后一杯。”
贾环心里苦笑一声。他一不小心又抄了一句名句。名声要传估计也会传出去。懒得再计较什么得失了。不然就是:贱人就是矫情。当即道:“刚才酝酿了一首小词,写给诗诗姑娘。”顺带着算是给苏诗诗陪他喝酒的酬劳吧!
众人都是欢呼叫好。气氛稍稍恢复。龙江先生让人上了纸笔。苏诗诗挽着衣袖口,露出雪白的手腕,神态动人,轻笑着给贾环研墨。美人添香。
陪酒的另外7位名妓都是羡慕的看着苏诗诗。其实,贾公子只要说一句,欲问江梅瘦几分是写给她们当中谁的,身价立刻会飙升。等同水平的诗词不知道要让本是花魁的苏诗诗声名再盛多少分。
贾环写完。苏诗诗以她清溪流泉般的声音念诵道:“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春分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带轻缠白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是一首浣溪沙的词牌。
苏诗诗刚念完,便是满堂喝彩。满座的宾客都是叫好。有人拍着案几叫好;有人畅饮一杯;有人拍自己的大腿;
一名妩媚妖娆的美人向贾环飞了一记眉眼;一名娇俏温柔的美人则是羡慕的看着苏诗诗,恨不得以身代替;一名修长美人目光灼灼的看贾环,似乎要一口把他吞下去……
龙江先生大笑:“贾小友当真是名不虚传!好词。”
冯紫英道:“贾兄弟大才。不愧神童之名。爱花惜花,真乃我辈众人。”
公孙亮惆怅地叹道:“贾师弟诗才天授。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偏厅中的气氛重新热闹起来。贾环成为整个宴会的焦点、舞台的中心人物。
龙江先生换了酒碗,一句句的为众人鉴赏这首词。上阕,“轻汗微微透碧纨”无疑是写苏诗诗刚刚跳完舞的神态。春分是节气。“流香涨腻满晴川”是女子梳洗后将香粉胭脂倒入水中。“满”字令人可以想象诗诗美人身上的体香。
下阕,“彩带轻缠白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则是描写此时苏诗诗美丽的装扮,肌肤如玉。“佳人相见一千年”是说,希望能如同此刻相见的时候,和佳人相守在一起一千年。
苏诗诗轻轻的吟诵,香腮微红,秀美粉润的嘴唇给洁白的贝齿轻咬着,心思飘忽。
欢场之中,薄情薄幸的郎君从来不少。逢场作戏的吟诗,寄托情怀并不能当真。她不敢信“佳人相见一千年”这句话。而贾环年龄才九岁,他真的懂如何爱慕女子?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句让她仿佛要沉浸在某个美好的梦境中。希望能有这样的一个人来疼爱她。
鉴赏完,龙江先生仰天大笑道:“痛快。诸君,满饮!”
众人轰然举杯共饮,而后各自散去。
回廊中,公孙亮醉醺醺和贾环并肩而行,摇摇晃晃,抑郁地说道:“贾师弟,恨不能有你的诗才,以博取美人欢心啊!”
贾环喝得也有点高,呵呵一笑。这不是他写的,这是苏轼写给他的小妾朝云的。当然是情意绵绵。贾环心里对苏诗诗怎么想的,不得而知。
若干年后,贾环和苏诗诗相逢于金陵城中,感慨的再次谈起今晚这首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84章 府里的动静
第二天上午,主人龙江先生高卧未起。赵县令和三家书院的山长带着各自的随从,留下帖子,各自离开。
贾环、公孙亮坐在山长张安博的豪华马车中,舒适的返回二十里外的闻道书院。
公孙亮给山长张安博说起昨晚酒宴韩秀才来举报顺天府府尹的事情。
山长张安博微微沉吟,尔后对贾环笑道:“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这是很高的赞誉。贾环连忙谦虚的道:“山长过誉。弟子只是适逢其会。”
山长张安博笑着摇摇头,“你们知道龙江先生是那一年的皇榜吗?十五年前丙申科的皇榜。当时是康顺二十三年。现在是雍治九年。”
公孙亮还有点懵懵懂懂,不明所以。贾环瞬间就懂了。脑子里一连串的思路在极短的时间内串起来。
他喵的。细思极恐。龙江先生是和康顺皇帝认的亲戚,他的父亲是康顺朝的大学士(预估是早期的)。那他是效忠于康顺皇帝还是雍治皇帝?
听说,康顺皇帝现在是太上皇。但是历史上能有几个太上皇?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啊!
出现太上皇有两种情况。第一,主动退位。清朝乾隆皇帝传位于嘉庆,当了几年的太上皇。但他大权在握。嘉庆是傀儡。
第二,被儿子逼得退位。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兵变,弑兄杀弟,逼李渊退位。
以龙江先生退隐江湖,寻花问柳,寄情书画的做派,怕是第二种居多吧。
红学研究,普遍观点赞同红楼映射的历史背景是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但曹雪芹病死于乾隆四十四年,乾隆逊位是乾隆六十年。曹雪芹是不可能知道乾隆会当太上皇的。太上皇这个设定,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贾环结合他现在了解的大周朝的情况,只想说一句:日了狗了。
历史变得面目全非、乱七八糟!
回到韩秀才事情的思路上。很明显,以龙江先生尴尬的身份,他出面找雍治皇帝举报顺天府府尹,陆府尹有没有事,贾环不知道,但龙江先生肯定会有事。
韩秀才就是个棒槌!贾环现在知道山长夸他是什么意思。他无意中帮了龙江先生一个忙。
龙江先生是宰辅之子,政治水平还是很不错的。他宁可和韩秀才绝交也绝不出头。但和京城名士韩秀才绝交。会对他的名声造成一定的影响。贾环的忙,就是帮在这个地方。
韩秀才最终袖子没割下来,又说了句服软的话,自然不算绝交。
龙江先生要承他一个人情!
想到这儿,贾环心中有点小爽。来香山参加初春文会还是很有收获啊:县试保送资格拿到手,和龙江先生结交,和京城名妓诗诗姑娘一起喝酒。
山长张安博看看贾环,再看看公孙亮,捻须轻叹。他这个弟子经义、文章、人品、性格都是极好的。但在权谋机变上稍有不如。还需要成长。
“贾环,给你公孙师兄说说你的看法。”
“好的,山长。”贾环笑着应下来。
回程二十里的路程,在闲聊中缓缓的渡过。
……
……
贾环回到书院后,没过两天就与同去京城参加县试的同学出发前往京城。计有:罗向阳、贾环、柳逸尘、卫阳共四人。
二月二十六日。宛平县、大兴县县试同日开考。由于黎明前就要点名入场。三更天时,罗向阳、贾环、柳逸尘三人从居住的客栈启程出发。
至于人生赢家:卫阳卫神童,卫家在京城中有住宅。他到京城中后就住在家里。自是从家中出发。
三更天时,鳞次栉比的屋舍还笼罩在浓浓夜色之中。而街上已是车马辚辚。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大街上汇成一条线,恍如长龙蜿蜒而行。
贾环、罗向阳与柳逸尘在路口分别。柳逸尘要前往大兴县县学赴考。三人互相祝福:“祝两位好运。”“来日入泮再与柳兄相会。”入泮是中秀才后去文庙进行的礼仪。这是相当好的口彩。三人说笑着在路口分别。
贾环和罗君子两人一路抵达县学,考棚外已经是人山人海。有贾环这样十来岁脸上稚气未脱的孩童。也有如罗君子十五六岁的少年。
“贾兄,请。”罗君子微胖的圆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贾环笑着道:“罗兄,请。”他心里也有底。保送生。拿个案首没希望。过肯定没问题。他自己不会出纰漏。
一路排队、搜身、唱名、进入考棚中。贾环拿到试卷,坐在考棚里自己的考房中,将长耳考篮中的笔墨纸砚都取出来摆在案几上。
考篮里的东西都是他自己准备的。无非是细心二字。县试考四场或者五场有县官决定。每场考一天。第一场都被点过的学子,后面几场可以不用参加。
贾环仔细的检查了一番。当年也是学霸出身,并不畏惧考试氛围。等了一会儿,公堂上击云板的声音大响,考场肃静。开始答题。
辛亥年二月,北直隶顺天府宛平县县试开始了。
……
……
二月二十六日,贾环参加县试的消息早就随着他的长随钱槐的口传遍贾府。但真正关心贾环考试的人并不多。
贾赦帮贾环吹牛说他是贾府读书种子。抬的很高,但是贾赦去年忙活了一阵子,让贾府的管家、管事交“保证金”后,捞足一万多两银子,继续他喝酒玩小老婆的豪奢生活。贾环出贾府时来一句“学不有成誓不还”,摆明了不跟他一条心,他还关注贾环干什么?
贾政听清客说了一声,讨论了一回,事情便过去。以贾府的家世,他那个庶子就算是中了秀才也不算家中的大事。王夫人对贾环参加县试的消息并不关注。她只关心贾环最后中没中秀才。至于秀才中的小考,她并不关心。
贾母不待见贾环是贾府皆知的事情。因而,贾环县试的消息传到鸳鸯耳中,就此打住。
下午时分,春风拂面。廊檐下的鹦鹉噪聒的叫着。鸳鸯穿着浅粉色的外衫,站在屋檐下,看着庭院中在春风盛开的花朵。身姿高挑,肌肤白腻。她在想着那个小男孩的事情。
服不服?
服。
但陡然的听到他参加科举考试的消息感觉有点不真实。这出去两三个月就能参加考试了啊!
鸳鸯想了想,打发了个小丫鬟去通知二奶奶房里的平儿。
……
……
宝、黛、钗、迎、探、惜几人在一块玩时,议论了几句,便放下来。之前已经讨论过很多次环哥儿的事了。贾环今年参加县试是意料中的事情。
月夜之下,贾环的住处。岁数大了些,越发美丽的晴雯正和如意在偏厅里做针线活。
“哎呀。”小姑娘如意叫了一声,一滴鲜红的血珠在手指头上浮现。
晴雯取笑道:“小蹄子,又想三爷了啊?心不在焉哦。钱槐不是说了吗,县试要考好几场。今天才是第一场呢。”
清秀的小姑娘含着手指头,委屈的扁着嘴道:“晴雯姐姐,你又笑我!我是想三爷考试怎么不回家来一趟啊。非要住客栈。”客栈里哪有她照顾的好?
晴雯咯咯娇笑道:“三爷多骄傲的人啊!他说了要学有所成才回来,现在怎么会回来?”
说笑着,夜渐渐的深了。
晴雯也不小心将手指头扎了下。说笑归说笑。她心里也想三爷回来啊。他不在,这屋里像少了什么似的。
……
……
二十七日晚,天下起小雨。春雨润如酥。
贾琏一身酒气的从角门进来,回到住处的院落中。卧室里,凤姐头缠着丝布卧在床榻上。美妾平儿在她跟前伺候、说话。
贾琏将衣服挂起来,笑道:“凤姐儿,你怎么又病了?”
王熙凤没好气的瞪丈夫一眼,柳叶眉挑起来,不满的道:“我病了,你倒是幸灾乐祸的笑!好在外头偷混账老婆。别的我管不着你。平儿,你就别想。”
容貌清俊的平儿羞恼的道:“你们俩拌嘴,扯我做什么?”去外面打水服侍贾琏洗脸。最近这段时间,二爷和奶奶经常拌嘴。她受了不少夹板气。
贾琏挽着衣袖,从平儿手里接过毛巾,心里有点虚。他下午才倚着两个美人欢乐了几回,虽说没凤姐儿漂亮,但比凤姐儿更懂得服侍男人。
贾琏哈哈一笑,说道:“这是吃的哪门子醋?病着就好好养着。别管些闲事怄气。都丢给林之孝家的管。”
凤姐如何肯,她的权力欲望本来就很大,偏偏贾琏这话戳到她心里的痛处:贾环用手段把她的心腹来旺媳妇给撵出了贾府,她的权力分了些给贾府的内管家林之孝家的。
凤姐冷笑道:“琏二爷如今年入8千两银子,说话真是大气着呢。”
贾琏就笑,“这又是哪一出?扯到这上头。我的还不是你的。哦,我进来时,你们在商量什么?”
凤姐冷哼一声不答话。贾琏就看向他的美妾平儿。
平儿道:“前儿和太太说起环哥儿屋里的用度。看是不是裁掉些人手。听说府里的丫鬟都羡慕环哥儿屋里的丫鬟轻省。太太让奶奶看着办。”
贾琏便摆手,对凤姐道:“你趁早收了这个心。太太什么想法,你又是想法,我都知道。今天下午冯紫英请我喝酒,说在某贵人的庄园里见到环哥儿。很受贵人看重。据说他最近的考试,知县点了必过。”
凤姐听的奇怪,收了心里的情绪,问道:“你可别糊弄我。你以为我不知道:环老三给你送了个生钱的门道,你还想着跟他处理好关系。我早让人打听过,什么捞子县……试要四五场,昨儿才考了第一场。怎么就是必过?”
贾琏笑呵呵的道:“所以说你们不懂里面的门道。冯紫英说,环哥儿在贵人的庄园里面,见过知县。你们说他过不过得了?”
王熙凤、平儿听得微微一愣。她们都以为贾环肯定是凭真本事去考。环哥儿本事大着嘛!结果竟然是作弊!提前见知县(考官)。还有这样搞的?读书人的事情真是复杂。
王熙凤心里一阵无力。
……
……
第二天下午,王熙凤的病稍微好了些,去东跨院找王夫人回话。正好薛姨妈也在。
王熙凤笑着道:“太太,环哥儿那个没出息的,竟然走通了知县的路子,听说这次县试必过。我是打听过,县试过了要报喜。咱们家里少不得还要准备赏钱。”
王夫人微微皱眉又迅速的舒展开。她自然知道王熙凤说的是什么事情。轻轻的点头,“我知道了。”
薛姨妈诧异地笑道:“哟,环哥儿还会搞这个?”
王熙凤插科打诨的和王夫人、薛姨妈说笑了一回,这才告辞离开。话头是她看准太太的心思提起来的。但今儿又自己来把话吃回去。心里好抑郁。
第85章 县试已过
贾府中的事情,贾环一无所知。他还在客栈里安心的休息、备考。县试第一场考一天,第三天发案。休息一天。再考第二场,名为:招覆。
二十八日上午,贾环、罗向阳到县衙门口看榜。抵达县衙门口时,人山人海。相熟的士子各自聚在一起聊天。簇拥而嘈杂。
京师人文荟萃,读书人多。今科参加宛平县县试的士子约有五千人。再加上各自的随从,顿时让县衙门口变成了一个大的菜市场。声浪阵阵。
贾环和罗向阳都是在妙峰山下的闻道书院里闭门苦读,并未与宛平县的士子有来往。两人站在一旁说笑着考场心得,趣事。
这时,一名十五六岁的白脸士子带着两名随从,昂着头走过来。衣衫华丽。富贵公子模样。他拱拱手,傲慢的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贾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贾环淡淡的笑了下,算是回应,对罗向阳道:“罗兄,这位是双鹤书院的弟子,章魄。和我关系不大好。”来的正是香山脚下初春文会中的手下败将:章魄。
罗向阳就笑起来。还有这样介绍人的!贾兄很耿直啊。
章魄鼻子里“哼”了一声,手里的折扇在手心轻轻的敲着,说:“在下只是过来给贾朋友说一声:案首,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那是在下的囊中之物。”
这话很有点狂!贾环和罗向阳身边的几名士子都是不屑的笑了几声。打量着说话的章魄。若非见他一身富家公子的装扮,早有人出言嘲讽。
贾环讥笑道:“章朋友还是那么自信!我以为,今科县试案首绝不会是你!”
“那你就等着瞧吧!”章魄微微抬起下巴,蔑视贾环一眼,一甩衣袖,转身走了。类似于装完逼就跑。
但,贾环并不觉得章魄能装逼成功。
罗向阳摇摇头,好奇地问道:“贾兄,此人骄矜自傲,到底什么来头?”
贾环就笑着将初春文会的时候简略的和罗向阳说了说。正说话间,就听得鸣炮三声,嘀嗒滴答的几个吹手奏乐,几名衙役排开道路。两名书吏拿着大红的榜纸,张贴在墙上。
发案了。几乎在瞬间人潮涌动着往前。然后发出各种嘈杂、叫喊的声音:“少爷,你在圈内”,“刘同学,恭喜恭喜”,“同喜,同喜”,“啊,怎么可能没有我”,“唉……”
诸如此类。
虽说县试要考4场或者5场。但第一场的成绩相当重要。能名列团案内圈(前20名)的士子,只要自己不作死,则必然稳过县试。而能名列团案外圈的士子(21名-50名)也足以说明实力。
另外有副榜取800多人。若是团案外圈的士子后面几场考得不好,则会被副榜中的士子取代。如果团案和副榜上都没有名字,那么请君明年再来吧。不用参加后面的考试了。
贾环和罗向阳略微等了一会,然后跟着人群往里挤。挤到榜下,贾环一眼就看到团案里正中十二点钟方向赫然写着:罗向阳。
“罗兄,恭喜!”贾环嘴里道贺,眼睛再看。他的名字在外圈。42名。
看起来很危险。但贾环心中有数。赵县令虽然答应点他过县试,但看来并不会给他一个好名次。以免引起士林非议。
罗向阳微微出神,他是第一名!随即,恢复过来,微圆的胖脸上浮起欣喜的笑容,“贾兄,同喜,同喜。走,回客栈。”
贾环和罗向阳笑容满脸的挤出人群往外走。这时,正好的看到章魄正在对自己的随从咆哮道:“怎么可能,你到底看清楚没有?怎么会不是我?”
贾环扬声道:“章朋友不用问了。县试第一名乃是我闻道书院罗君子!”
章魄狠狠的瞪贾环一眼,嘴硬道:“你别得意,还没有考完!”带着两名随从灰溜溜的走了。
周边的士子和随行的人都是轰堂大笑。小胖兄罗向阳呵呵笑起来,他觉得章魄挺搞笑的。
看着章魄狼狈的背影,贾环嘴角翘起来:让你装逼,装成傻逼了吧?
以赵县令方正的性格,他点章魄为案首,岂不是跪舔章大学士。有可能吗?有必要吗?
……
……
县试第四场考试结束时已经是辛亥年三月初七。三天后放长案。案首正是罗向阳。
贾环名列45名。县试顺顺当当的考下来。并没有出现他的大师兄公孙亮那样的各种神意外以及各种诡异的事件。
此次闻道书院同来参加县试的卫阳、柳逸尘都顺利的通过大兴县县试。卫阳得了第五名,通过顺天府府试的概率很大。柳逸尘则是十七名。
三月仲春。京城中春光融融。
贾环和两位同学罗向阳、柳逸尘道别,径直进了内城,往四时坊贾府而去。在贾府的正门外磕了三个响头,又去宁国府的贾府祠堂外磕了头。就回了闻道书院。
他昨天发案前就已经和钱槐见过面,了解过贾府里的情况。
其实,王熙凤搞错了一件事,过县试是没有人来府上报喜的。只有过了府试才有人报喜。
但贾三爷在贾府正门口和宁国府祠堂外都磕了头,消息早传到贾府里去。
贾环回到妙峰山下闻道书院的第五天,钱槐来到书院。刚刚在书院朔考中取得外舍甲班12名成绩、继续苦读备考府试的贾环在傍晚时分得到斋夫的通知,到书院后门会客用的耳房中见前来送东西的钱槐。
钱槐一身青衣小帽,小厮装扮,乐呵呵的将一个大包袱放在方桌上。将一张单子递给贾环,“三爷,这是府里姑娘们送给你过县试的贺礼。礼单是三姑娘写的。包袱里面还有晴雯姑娘和如意姑娘给你做的鞋子、衣服,打得络子、制作的鹅毛笔、炭笔。”
“哦?”贾环微微有些意外。以他不被贾母待见的处境,贾探春她们敢明着给他送贺礼?
贾环接过礼单,上面抬头写着:祝吾弟科场连捷。娟秀的字体跃然纸上,行文间,笔锋流畅,似楷(书)似行(书)。贾环能感受到探春写这张礼单时愉快的心情。
毛笔字,有这样的表现力。
贾环一行行的扫下去。探春在上面写着宝玉、宝钗、黛玉、湘云、迎春、自己、惜春、李纨的贺礼,再往下,贾环看到鸳鸯的名字,目光微微一凝。
贾环有点明白了。
鸳鸯都送了贺礼,这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贾母的意思。看来,他虽然不受待见,但他过了县试,在贾母心中的地位还是有所提升。允许同辈姐妹和他来往。
这件事恐怕少不他的三姐姐探春的策划吧。其他人和他没这个情分。
贾环放下礼单,对钱槐道:“谢谢诸位姐姐妹妹了。你今晚在镇上休息一晚,明天再来这里,将我的书信带回去。”
“好的,三爷。”
……
……
夜里下起雨。落在窗沿上,点点滴滴。
贾府梨香院某处房间中。
一位穿着浅黄色对襟衣衫,年轻美丽的姑娘,坐在榻椅中看书,气质端庄娴雅。雪白莹润,圆脸杏眼。额前的刘海令她让人心生亲近。
俄而,她丰姿美丽的俏脸上浮起一抹浅淡的笑容,如江南的烟雨般浅淡、朦胧。
环兄弟,应该收到姐姐妹妹们的贺礼了吧?
……
……
东府。贾蓉住处。
娇媚动人的秦可卿在客厅中缓缓的走着。她穿着粉白色的长衫。身姿妙曼婀娜。
她的步伐很慢,很缓,但是难掩她清水般的明眸中的焦虑。
片刻后,贴身的丫鬟瑞珠进来,小声回道:“奶奶,打听清楚了。环三爷进了府,只在祠堂门口磕了三个响头就走了。”
秦可卿轻轻的抿了下嘴唇,“环叔府试考完应该还会再来。”
……
……
贾环收到钱槐送来的贺礼之后,很快就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实在是距离府试的时间没有久了。
三月二十五日,顺天府府试时间公布,将于四月二十五日在顺天府府学中举行。
这一次,贾环很顺利的报名。他虽然是书院的外舍生,但县试都过了,断然没有不考的道理。
府试报名,士子先去县衙礼房取得文书,再由两名禀生作保,去府衙报名。
闻道书院的弟子,90%以上都是顺天府籍。县试过后,在二月里略显空荡的书院再次恢复热闹。没过县试,自然得回书院继续读书。过了县试,依旧要回书院读书。书院离京城近啊。
这一次闻道书院报名参加府试的足有十几人。包括大师兄公孙亮。他府试还没过。此外计有贾环、罗向阳、柳逸尘、卫阳、许英朗、张四水等人。
二十七日中午,公孙亮出面,约齐要参与顺天府府试的同学在书院食堂里吃饭。
正是午饭时间,众多内舍弟子热热闹闹的打着招呼。说着府试的话题分别找桌子坐下来。厨娘很快就会端上大碗装的五菜一汤,一大盘馒头。
贾环是今年闻道书院的院首,理所当然的和公孙亮、罗向阳、卫阳等人坐在一起。
罗向阳、卫阳分别拿了宛平县、大兴县的案首,保送秀才功名。人气很高。区别在于小胖兄罗向阳很礼貌。卫神童很高冷。
公孙亮环视一圈,微笑着问道:“诸位同学的保结可都拿到?”
府试的保结需要两名禀生作保。
“都拿到了。”
“拿到了。”
贾环微微一笑,他是走的骆讲郎的门路,他在县学的一名好友在首善书院里学习。这一次没有叶讲郎的情面,贾环共计支付5两银子才拿到保结。
孔夫子教书都要收弟子的束脩,否则不教。贾环倒不觉得骆讲郎不讲情面收他银子有什么不对。其实很多禀生都指着科举时收点外快补贴用度。
“那行。明天月考。我们后天出发去京城府衙报考。等报完名,贾院首请大家到酒楼喝酒。”公孙亮还记得他的贾师弟显赫的出身。但实际情况不是他想的那样。
贾环并没有拒绝,笑着应承下来,“谢诸位同学捧场。届时共谋一醉。”
一干同学纷纷叫好。
人生赢家卫阳很不屑的冷哼一声,嘀咕道:“没见过世面。喝个酒都这么高兴!”
第86章 士子、秀才
三月二十八日,书院月考。当天下午院榜就张贴在青云院知之讲堂外的石壁上。贾环考了外舍甲班第七名。他的八股文水平继续保持进步。
贾环请“包打听”的易俊杰帮忙,在傍晚时分回请上次凑钱请客的几位同学:朱宸,展成济,都弘,秦弘图。
书院后门院墙的小亭处。金红的夕阳将书院里的树木、花丛、屋舍染的五颜六色。
贾环要了丰盛的菜肴,拿荷叶铺在石凳上放好。人手一只鸡、一筒米酒,另有花生米、肉包子、辣椒炒肉几种小菜,与四位同学共饮。
身材魁梧的易俊杰挠挠头歉然的道:“贾同学,展成济那小子掉到乙班去了,不好意思来。”
贾环心里微微有些感慨: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日子,总有人会掉队、离开。轻轻的点头,举起手中竹筒盛的米酒,“我们喝一口,祝他早日考回来。”
四人都笑着举杯。贾院首这话说的暖心。
说笑一会,易俊杰羡慕的道:“贾同学,你们明天就要启程去报名府试,可惜我们还没有资格去参加县试。唉……”
贾环笑了笑,喝着米酒。书院的做法是对的。书院的弟子如果没考到内舍就去参加县试,通过的概率太低。他自己是特例。走后门过的。
沉吟片刻,贾环鼓励道:“今科已过,几位同学后年肯定已经考入内舍。届时再下场便是。来,祝愿我们大家科场顺利!”
“嗯。科场顺利!”几人纷纷举杯共饮。就如同高中同学在校外小店里一起喝着啤酒说,“来,祝愿我们高考顺利。”然而,再聚首不知道将是何时!又有几人!
……
……
三月二十九日,闻道书院参加顺天府府试的十七名学子相约汇聚在书院门口,一起出发前往顺天府府衙报名。
出书院大门,走两里路就是东庄镇。公孙亮早让人雇了三辆马车等在镇口。
坐马车往东行10里,过龙泉镇下辖的村落:刘家湾,上前往京师的官道。
官道上,煤车络绎不绝。用人、马、骆驼、骡子、驴等运载。亦有出行的贵族、官宦、士子、官差、民众,或骑马、坐车、步行。
官道往来如此繁华,有三个原因:
第一,京城西山设有煤税监。第二,京城西郊拥有大片的良田。都是归达官贵人所有的庄园。于此春光明媚的时节,达官贵人们出游、踏青。
第三,宛平县西的山区,西接太行,峰峦叠嶂,风景迤逦。以灵山、百花山、妙峰山为景色最盛。千岩竞秀、美景如画。山中建有温泉、寺庙、道观。游客与信众在仲春之际熙来攘往。
马车摇摇晃晃。贾环和许英朗、卫阳几人挤在一个马车中。对官道上的繁盛景象,他来来回回好几次,已经熟视无睹。
许英朗,字文谦,年十九,内舍甲班生。与乔如松关系最好。其人性格活波。逗着抱膝而坐保持高冷风范的卫神童,“卫同学何故一言不发?莫非被某位小娘子伤了身?”
同车的几位同学都是笑起来。伤了心,可以理解。伤了身,这就很让人遐想了。
卫阳13岁,唇红齿白,容颜俊美,俊秀的有点女子相,瞥了许英朗一眼,冷冷的道:“好色之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许英朗当即就和卫阳吵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各自引经据典,冷嘲热讽。许英朗嘲讽卫阳假清高、假道学。卫阳则讽刺许英朗:好色放荡,恬不知耻,士林之蠹虫,非圣人门徒。
贾环听得好笑,心里摇头。大周的读书人诲淫诲盗,和明朝士子一个德性。
整个社会呈现出极端的两极分化:一方面是程朱理学对女子严重的禁锢、束缚,另一方面是对男子而言,社会风气极其的开放。引诱人妻,都不用背负道德、法律责任。还可以洋洋自得的在朋友面前吹嘘。
……
……
一路前行,快到京城时,遇到闻道书院的前院首刘逸呼朋唤友携美人出城游玩。十几辆精美的马车,阵势庞大。
刘逸是闻道书院贾环之前的院首,字国山。贾环之前在醉仙楼里和刘国山、乔如松、许英朗、陈嘉运、林心远等人见过。刘逸现在在首善书院读书。
公孙亮招呼愿意见面的同学下来和刘国山几人寒暄了一会。秀才和童生确实没有多少共同的话题。只是还有些昔日同窗的情分。这就和仙侠里面一样:筑基期的修士,是不可能和练气期的修士继续交往。
众人寒暄一阵后便分开。闻道书院的众士子在府衙顺利的报名后,贾环邀请同窗们到位于崇文门大街上的醉仙楼喝酒。
贾环的长随钱槐早早的等候在二楼的“长”字包厢中的偏厅中。位置是他按照贾环的吩咐订下的。贾环招呼同学进了包厢,过来和钱槐说话。
布置的精雅的小厅中,摆着屏风、座椅、字画。钱槐笑着给贾环行礼,“给三爷请安。”
贾环笑着点点钱槐,“还给我来这套?有话快说!”
钱槐眼睛很机灵的转着,提醒道:“三爷,长字包厢少说要得15两银子。若是算是美酒……”
算上美酒,这顿饭没有30两银子下不来。贾环心里有数,摆摆手,制止钱槐接着说下去,笑着道:“摆阔也就这一回。你候着吧。”转身出了包厢。
贾环身上的总资产不过约100两银子。陡然花销30两,令他经济压力上升。但今天这顿酒实际上是人脉投资:省不了,省不得。等考完院试,他真的好好想想赚钱的事了。
贾环心想着,进到正厅中。公孙亮,贾环、罗向阳、柳逸尘、卫阳、许英朗、张四水等人已经落座。丝竹之声悦耳。演奏的两名女子在厅中偏远一些的地方,弹琴吹箫。不愧是文化氛围浓厚的知名酒楼。
贾环吩咐上酒菜。片刻后就有店小二从来精美的菜肴。书院诸位士子谈笑着,觥筹交错。话题不离在城门口碰到的刘国山等人。
永清县士子张四水感叹道:“今日方知生员的痛快处。无朔考之紧迫,呼朋唤友,携美人同游,优哉游哉。美景美酒,人生一大乐事啊!”
许英朗笑道:“张同学感慨的重点应当是:携美人同游之后的事情吧?”
“哈哈!”众人哄笑。
张四水不好意思的借着喝酒掩饰尴尬。
卫阳冷着脸,拿起精美的酒杯,抿了一口酒。越发的觉得与这些人格格不入。
贾环笑着摇头。感觉和前世里大学的同学一起吃饭差不多。相互调侃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过过嘴瘾。其他的倒没什么。年纪再大些,酒桌上就要讲黄段子了。
正说笑着,这时,酒楼外突然传来一阵呐喊声,声浪鼎沸。有人声嘶力竭的在喊,“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诸君随我去质问那狗官。”
“正是,正是。”
“同去!同去!”
公孙亮,贾环、罗向阳十几人面面相觑,搞不清楚什么情况。而后,大家都挤到包间的窗户边。
就见一只约二三十人的队伍的前头,京城狂士韩秀才正在振臂高呼。十几个身穿士子装束的秀才追随在他身后,再后面都是跟着看热闹的人。衣衫、服饰各不一样。
“这是在搞什么?”
“为首的是京城名士韩秀才。他是国子监的贡生。东林党人。”
“贾师弟!”公孙亮哭笑不得的拍拍贾环的肩膀。他们两个是知道内情的人。贾环“唆使”韩秀才仿前明杨文宪公义举时,他就在场。没想到韩秀才还真去做了。
贾环微微摇头,判断道:“公孙师兄。韩秀才没聚拢多少人。他达不成目的!”
正在议论的书院众士子都安静向来看向贾环。小胖兄罗向阳好奇的问贾环,“贾兄,怎么回事?”
贾环道:“韩秀才得知顺天府府尹陆新翰贪墨挪用永定河河防银两百万两,正在为这件事奔走。”
“啊……”众人惊呼一声。纷纷沉默下来。
在这明媚的春天里,有的秀才出门喝酒泡妞,有的秀才出门疾呼为国家奔走。他们都是还没有进入社会的年轻人,多少有些触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圣人可没有说将这作为人生的理想、目标。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这时,三楼上中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可笑,可叹。区区十几名士子也打着为民请命的幌子。韩秀才,名不副实。废物也!”
一直沉默不语的卫阳突然爆发,尖锐的怒声大喝道:“楼上是谁,报上名来!”
第87章 文战三场
楼上有人回应:“在下宛平章魄。楼下何人?”
这个名字报出来,卫阳顿时哑火。他爷爷是从二品的左布政使,一省之长,封疆大吏。但章魄的爷爷章华阳是正一品的大学士,入值南书房,执掌朝廷中枢之地。
华阳县是章家的故乡。周朝如明朝旧例,好以籍贯称大学士。比如,明朝名相张居正,人称张江陵。明朝官僚技术水平排在前三名的申时行,人称申吴县。
卫阳13岁过县试,被誉为神童,少年老成。当然知道不能和章魄起冲突。只是一口恶气憋在心里着实难受。
这时,同学们中响起一阵长笑声,就听见贾环扬声道:“手下败将,何足言勇?宛平贾环在此!”
醉仙楼三楼华美的“百”字包厢中,左侧临窗的位置处坐着的章魄臭着脸不接话。心里很是不爽。他们双鹤书院的同学恰好也在今天到府衙报名。
同桌的书院同学为章魄说话,大声道:“吾不知贾环者何人。宛平某甲在此。”我们姑且称这位配角老兄为某甲。
二楼中,小胖兄罗向阳高声道:“宛平罗向阳在此!”
宛平某甲立时噤声。辛亥年宛平县县试案首罗向阳。这没的说。此人是宛平县县试童生第一人。
“哈哈。”二楼中闻道书院的众人都是痛快笑起来。许英朗赞道:“罗君子,你好敏捷的心思。”很明显,楼上的绝对是双鹤书院来的童生。县试案首足以力压。
这时。三楼中某乙道:“楼下可是闻道书院诸生。何必口出恶言。在下大兴某乙在此。”
二楼的诸位同学都是笑着看向卫阳。卫阳心中涌起一阵很奇异的感受。第一次以来,他感觉他的骄傲,不是由他的爷爷、他的家世带来的,而是由他自身的实力带来的。这种感觉真好。
卫阳扬声道:“大兴卫阳在此。尔等背后论人是非,岂是君子所为?”
三楼中传来一阵骂娘的声音。大约类似于现代的词汇:卧槽、尼玛、你妹等等“感叹词”。
不服不行!
闻道书院今年县试逆了天,竟然拿下京城中宛平、大兴两县的案首。一院双案首。实力异常的恐怖!偏偏他们现在“道左相逢”,让人情何以堪!这……该找谁说理?
安静了一会,双鹤书院有人反驳道:“持正之论,何来背后论人是非?天下事,天下人说。”
两家书院的士子都喝了酒。本来就是关系并不融洽的两家书院。场面顿时有点火药味。隔着楼上楼下你一句我一句的吵起来。都是读书人,酒楼方面也不来管。
公孙亮对双鹤书院很有些怨念,前些天双鹤书院的杨山长还讽刺他科场不力,拿着酒壶,在窗边豪气的道:“双鹤书院的诸位,不要做口舌之争。来,来,来,以文章论高下!”
双鹤书院的诸生又一阵无语。论你妹啊!
楼下说话的是闻道书院的大师兄公孙亮。谁敢和他比经义文章?这狗日的文章水平早就是秀才级别。而且是秀才中最优秀的禀生级别。人称“公孙龙”,两榜进士的关门弟子。他连霸闻道书院朔考、月考上舍第一,岂是浪得虚名?
公孙亮就是考试运气不好,否则早就在科场一飞冲天。
沉默了一会,双鹤书院十几名士子商量着输人不输阵。要是连应战都不敢,那也太怂了。某甲说道:“好。在下出一题,请公孙兄先破题。”
士子之间的八股文比试,不可能比整篇八股文。比的就是破题第一句。这一句往往就是整篇八股文的精髓。高下立判。
比如:明朝礼部会试会元、殿试二甲传胪唐顺之的八股名篇。题目为:晋人有冯妇者……冯妇攘臂下车。出自《孟子·尽心下》。
全文为: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孟子里这段话的大意是:晋国有位叫冯妇的人,能赤手空拳打死猛虎,后来因此提拔做了士人。一次,他看到许多人正追逐一只老虎。有人邀请冯妇打虎。冯妇撸起袖子下车。老百姓看了,一起叫好。而车上的那些士人则嘲笑他不该混杂于百姓之间干这有失身份的事。
鲁迅先生曾经自嘲:再为冯妇。寓意是重操旧业。就是孟子中的这个典故。
那么,这样的题目,怎么写八股呢?如何代圣人立言呢?看看八股高手的文章。唐顺之破题一句:晋人始则改行以从善,终则徇人而失己也。
白话文的意思是:晋国有个叫冯妇的人,起初能改掉他原来的勇猛强悍的行为表现,并且变成好的,善良的人。到后来为了别人的安全却失去了自己已有的行为风格,又变得勇猛强悍起来。(译文出自:明清八股文鉴赏)
述而不作,道尽孟子真意。
不愧是会元的文章啊!
……
……
某甲道:“听好了,学而不思则罔。公孙兄以何句破题?”
公孙亮不假思索的道:“惟学而不求诸心,则昏而无所得于己。汝以何句破题?”
某甲就愣住,懦懦的将他的破题句子说出来。
惹得闻道书院的众人哄堂大笑,有人夸张的用手拍窗户大笑。出题的人,肯定是之前做过的题目,反倒没有破题的人水平高,这搞什么?
公孙亮自信的微笑,道:“该我出题了。吾十五有志于学。”也是出自论语的题目。
半晌,双鹤书院有人对了一句,问道:“公孙兄破题句呢?”
公孙亮笑道:“我破题句为:圣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渐以至之也。”
双鹤书院的众人一阵沉默。搞不定啊!这是有真才实学的猛人。有人道:“不行。不能比八股了。换法子。”
“我来。比对联。”某丙扬声道:“公孙兄高才。我双鹤书院认输。但文比,不可只比文章。我有楹联一副:二三四五。”
“好啊,比就比!”公孙亮快意的一笑,举着酒壶猛来一口。二楼闻道书院众人士气正旺,纷纷争抢地说道:“我来,我来。这么简单的对联,谁不会。哈哈,双鹤书院看来是黔驴技穷。”
贾环对楹联没什么功底。只按部就班的读了《对类》,《韵诗训》,《训蒙骈句》,《笠翁对韵》。知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但他知道,双鹤书院的人既然敢抛出这个对联来,肯定有陷阱。当即看向罗向阳。大师兄酒喝的兴致勃勃,不问他了。倒是罗君子此人见事明白。
罗向阳皱眉道:“贾兄,肯定有问题。但是这对联我想不出来。”他出身于殷实的小地主家庭。到书院后,攻读经义,对文章之外的东西很少涉猎。
贾环环视众人一眼,见卫阳嘴角带着冷笑,便快速地说道:“大家都别对。让卫神童来对!”
正准备喊出声,出个风头的几名士子颇有些不满的看着贾环,“凭什么?”
许英朗对贾环拱拱手,怪笑道:“贾同学,这是什么道理?我们为何要让卫神童代我们对呢?很简单嘛。二三四五,七八九十。”
几名同学纷纷出言符合。公孙亮喝着酒,并不介入。他很少动用大师兄的权威。他相信贾环。贾环很强硬的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大声道:“事关书院荣誉。我是院首。大家听我的!”
场面依旧喧闹,贾环院首的权威并没有被真正的树立起来。在书院里,有讲郎、制度来维护院首。但在外面,众士子可不打算听一个小孩的话。
贾环也不管众人,语速飞快的对抱着膀子看热闹的卫阳道:“卫同学,你既然在闻道书院读书,书院的荣誉有你一份子。第二场,你接着。”
卫阳不屑的冷哼一声,桀骜不驯的看着小他几岁的贾环。他此时的心情是矛盾的。他和书院这帮人格格不入。想看他们出丑。但又觉得凭自身才华出风头的感觉真不错。
这时,三楼双鹤书院的人催促道:“诸位若是对不出来,趁早说一声。认输不丢人呐!”
卫阳道:“有什么难的?听着!六七八九。”这是隐字联。缺衣(一)少食(十)。他自小给爷爷带着身边参加各种文会,不知道见识了多少奇联。
“哦……”双鹤书院的士子惊讶的一声低呼。这么短的时间,底下闻道书院那帮人还真对出来了。“好,再来。”
卫阳和双鹤书院的士子你来我往的斗对联时,二楼“长”字包厢中安静下来。刚才抢着要出风头几人都缩起来。他们一听卫阳的对子,就知道他们孟浪了。对面有高人。幸好是卫神童上场。
这时,卫阳道:“好,最后一联。你们要能对上,算我输。听着:烟锁池塘柳。”
贾环禁不住叫道:“好!”大名鼎鼎的千古绝对他怎么可能没听过?卫阳既然敢抛出来,肯定有把握对面那帮人没听过。
果然,三楼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卫阳嘲讽道:“诸位若是对不出来,趁早说一声。认输不丢人呐!”原话奉还。解气。
闻道书院的众人大笑。公孙亮笑着拍拍贾环的肩膀,贾师弟的冷静、机智。前途无量。
许英朗感叹道:“险些早了道。幸好贾兄见识的早。也幸好卫神童本事高。诸位,我们共饮一杯,为第二场胜利庆贺!也是我等孟浪的赔罪。”
罗向阳笑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许兄有君子之风。”
众人都笑起来。有人打趣道:“罗君子,谁能和你一样啊?”
大家共饮了一杯。欢声笑语,气氛融洽。方才争执的消失在无形中。多出来的,是贾环增长的威望。
就在这时,三楼某甲大声吼道:“再来,第三场比诗词!”
突然间,二楼、三楼变得安静下来。随即,二楼闻道书院众人所在的包厢中曝笑。
比诗词啊!
第88章 救人
醉仙楼三楼华美的“百”字包厢中,安静无比。某甲还茫然无知,鼓动章魄出头。章魄的诗文在双鹤书院中很有名气。
“哼。”章魄冷着脸不接话茬。
这时,二楼传来几个张狂的声音,“贾青松在此,楼上要比诗词的站出来!”
正在说话的某甲有点错愕,生生的愣住,这么嚣张?
“行了,某甲,我们认输!”几名知道内情的士子都是苦笑着摇头。他们连输两场,还比什么第三场?今天认栽。某甲在书院里闭门读书,气愤之下口快的喊出比诗词。但他哪里知道闻道书院的院首贾环早以诗词闻名京城?
“闻道书院的诸位,咱们院试结束后见,比比谁家书院取的生员多。”
……
……
听到双鹤书院的士子丢下这么句场面话,二楼“长”字包厢中众人放声大笑。
对方,怂了。
贾环不禁哑然失笑。倒没有想到:他也有用名字把对手给吓退的一天。很有点当年当阳桥头张翼德的范儿: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与我决一死战?曹军战栗不敢上前。
感觉蛮爽的。
闻道书院的同学们都是钦佩的看着贾环。贾同学诗才天授,文采斐然。有骆、王之才。真神童也!
公孙亮提着酒壶,故意遗憾的道:“贾师弟,我还以为今天能欣赏到你的一首好诗词啊。真是可惜。”
贾环配合的笑着道:“公孙师兄,这不能怪我。双鹤书院的诸位士子认怂了啊!”
“哈哈!哈哈!”众人都是痛快的笑起来。今日与双鹤书院的士子狭路相逢,文战三场,战而胜之,实在是一大快事。
……
……
这顿酒喝到夕阳挂在酒楼的檐角之时,才尽兴而散。贾环结了账。众人从南面的崇文门就近出京城内城。京城九门在晚间都要落锁,在内城里留宿可不划算。
家在大兴和宛平县的几名士子都告辞,各自回家。公孙亮带在众人出城后往西行。
明王朝在元大都的基础上营建京城,设皇城、内城。嘉靖三十二年,在内城之南,修筑城墙,是为外城。形成皇城、内城、外城的基本格局。
而周朝继承明朝,因天下承平,人口众多,扩建外城,将仅在南面的外城,扩建成四面环绕的外郭城,仿隋唐旧制,四面设十二门进出。闻道书院位于京城西郊,众人须从西出外城。
当然,今晚肯定回不去。须得明天早上坐马车回时间才够。公孙亮早早的在外城西边定下了客栈。大家这是返回客栈休息。
夕阳在天际边燃烧着红霞。京城中繁华异常。众人在外城中沿着护城河而向西绕行。突然间前面一阵喧闹。
“跳啊。”
“你倒是跳啊!”
“快跳,快跳,我还赶着回家吃饭呢。”
这熟悉的台词!恍惚间,贾环还以为遇到有人要跳楼。一堆人在楼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怂恿跳楼者“赶紧跳”。类似于电影《老炮儿》里面的那个画面。
公孙亮、贾环,罗向阳、张四水等十人顺着道路走近。就见京城狂士韩秀才正在护城河河堤上慷慨激昂的发表演讲。身边聚拢的士子,只剩下寥寥数人。
韩秀才大声疾呼:“……事不济,吾愿以血谏之。望诸君传吾遗声。若于事有益,吾何惜此身!”说完,韩秀才潸然泪下,纵身一跃,跳入河中。“噗通”一声响,人影就没了。
“好!”
“壮士!走好。”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围观的京师民众聚拢在一起约有数百人,轰然叫好,声浪嘈杂。各自拍着巴掌。仿佛看了一场大戏般的满足感。在感叹。在兴奋。在议论。
贾环几乎是在一瞬间想起鲁迅先生描摹的看客们的心理、场景。韩秀才跳河是一件很悲壮的事情,硬生生的给这些围观众变成了“低俗喜剧”。
这他妹的世道!
贾环对那几个在看韩秀才殉死的士子挥手喊道:“卧槽,别愣着,赶紧救人啊!”
其中一名士子看过来,见贾环几人都是士子装扮,拱拱手道:“这位小友请了。韩子桓愿以死来唤起士林关注河堤贪腐案,我等岂能阻拦!”
“这帮书呆子!”贾环低声骂了一句。正准备袖袋里拿银子出来让围观的人下河救人。总不能看着韩秀才投河自尽。这位暴力秀才的性子还真是偏激。
这时,身边的张四水脱掉外衫,自愿的道:“诸位,帮我把衣服拿好,我去救人。”说着,跳入护城河中。几位同学纷纷叮嘱他小心。片刻后,张四水踏浪分水而出,将韩秀才给捞回来。罗向阳等人连忙扶着张四水,找干衣服来给他换。
贾环见张四水没有大碍,注意里落到韩秀才身上。此时,韩秀才已经没了声气。
韩秀才的几名朋友快步过来,见韩秀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一名长脸短须士子蹲下来探韩秀才的气息,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悲伤的大哭:“子恒……”
另外三名士子见状,都是流泪痛哭,“呜呜……”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挚友同窗就这样殉道而死。他们心中很悲伤。
围观的京师民众哀叹着摇头。有人劝说:“秀才相公,别哭了,赶紧通知他家里人吧。”
“买副棺材,好好葬了!”
“唉……可怜!”
贾环轻轻的抿嘴。社会就是这样。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又不犯法。但事情出来了,大多数人还是有些怜悯之心。不能简单的以好或者坏来评判。
恶意不足以犯法,善意不足以挽回!
但,他并不想看着韩秀才死去。他得试试。溺水急救的法子,他在初中、高中时年年暑假听老师讲。只是,还从来没有试过。
……
……
“老兄,你先别哭了,让我试试。说不定还有救。”贾环和为首的长脸短须士子说一声,让他帮忙。
先将韩秀才的衣服松开,再将他舌头拉出来避免堵住喉管。再将其翻过来,搁在长脸短须士子的膝盖上,背朝上头朝下倒水。“哗哗”倒了一摊水出来。
正在悲伤的几名士子心中升起希望,“说不定有救”。围观的民众各自好奇的看着,七嘴八舌的议论。
“行不行啊?”
“应该可以。”
“看着小相公的脸色,很镇定,说不定有把握。”
贾环对身边的议论声充耳不闻。用力的压着韩秀才的胸口,想帮韩秀才恢复心脏的跳动。对长脸士子道:“你一手捏住他的鼻子,一手捏住他的下巴,往他嘴里吹气。”
“啊?”长脸短须士子愣着,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他没有龙阳之好啊!
“快啊!”
其余几名士子都是一脸的为难之色。
贾环只想说一句:我日。
但他也没有兴趣给一个男人做人工呼吸。这可不是现代社会。男人和男人在大众广庭之下嘴对嘴,很伤名声的!天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救人归救人。但把自己搭进去肯定不行。贾环自认他没有这样高尚的情操。
这时,闻道书院的几位同学帮张四水整理完,换了干的衣衫。罗向阳指着不远处停着的十几辆精美马车道:“贾兄,刘国山他们踏青回来。可请一位名妓过来帮忙。”
贾环眼中微微一亮,拍手道:“罗君子,好主意。快去。”又道:“说清楚,我们会付钱。”
罗向阳点点头,快步过去。围观的众人都闪开一条道。一会后,罗向阳、刘国山几名士子带着一名容貌清丽雅致的美人过来。她在贾环的指挥下,配合着向韩秀才嘴里吹气。
或许是韩秀才命不该绝,耽搁了些许时间,又是贾环这半吊子的急救水平,小半个时辰的人工呼吸急救后,竟然硬硬生生的在鬼门关门口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韩秀才缓缓的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位美女,头带金钗,额前刘海,香气扑鼻,绮颜玉貌,正徐徐的往他嘴里吹气,带着幽香,禁不住脸红,问道:“仙子,在下韩谨,这是何处仙乡?”
“哈哈,这秀才!”
“笑死人。”
“韩兄,你该问仙子姓名!”韩秀才的一名好友含泪取笑。
韩秀才给救回来。围观的民众,他的好友都是纷纷说笑。气氛变得融洽、温馨。奇迹啊,溺水后竟然又给救活。
韩秀才这才发现给众人围观着,有点明白过来,他还没死,一张脸皮涨得通红。长脸士子将他扶起来,说着现在是什么情况。
给韩秀才施救的名妓佳人俏脸妩媚,起身回到马车中。纵然是做这一行的生意,也是在救人,但有些撑不住脸面。刘国山身边的几名秀才忙护花回去。
贾环心里也松口气,和诸位同学一起。心中有点救人成功后的淡淡喜悦感。韩秀才,命硬。
公孙亮、罗向阳、许英朗、张四水几人聚在一起夸贾环好手段。贾环并不居功,笑着道:“首先是幸亏张同学下水救人及时,其次是罗君子反应及时。再次是刚才那位美人人工呼吸得力。”
贾环后面一句“韩秀才命硬”还没说出口,众同学都是嘿嘿笑起来。许英朗直言不讳的道:“贾兄,人工呼吸这个词用的好。在下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众同学又是一阵哄笑。心情畅快!韩秀才这样的读书人,值得救。
正说笑间,刘国山团团一揖将围观的民众劝散,“各位老少爷们,韩兄救回来了,大家散了吧!”
围观的人群应诺,各自笑着散去。这场戏看得精彩。
刘国山笑了笑,走向正准备离开的闻道书院众人,拱拱手,目光落在贾环身上,微笑道:“贾兄,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没想到你还有急救这手绝活。”
贾环拱拱手,真诚的道:“侥幸成功。”
刘国山就笑,“这可是谦虚了。方才罗同学说要给水仙姑娘银子。韩朋友是东林前辈,救韩朋友一事,我也想出一份力。请贾兄一定要给我一个机会。”
这话听的让人舒服。贾环微笑道:“刘兄客气了。”
刘国山爽利的道:“行,那就这么说定了。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喝酒。”他家资巨富,性子好交游,想和贾环结交。但真正的交往,还是得等贾环考上秀才之后。秀才和童生,很难真正的交往的起来。
贾环点点头,目送刘国山离开。韩秀才由朋友陪着过来道谢,大约心情有点复杂,草草的说了几句就告辞。
众人西行,回到预定的有来客栈。天色渐晚。
第89章 府试
第二天上午,闻道书院来府衙报名的十六名同学在京城外城西面的延平门外汇合,坐马车返回书院。卫神童打发人来说了一声,他稍后自己回书院。
四月二十五日的府试在即,贾环回到书院后立即投入到题海训练中,将京城一行遇到的事情抛之脑后。
到四月十五日的朔考完,在青云院知之讲堂外的石壁上看院榜的贾环才听易俊杰说起书院里流行的几则与他有关的消息。
第一则消息:文战三场胜双鹤书院,让书院这里的同学们很兴奋,与有荣焉。顺带着卫神童,贾环二人很受大家认可。当然,公孙师兄自是不必说。
第二则消息:国子监韩秀才的那几个朋友真是书呆子。看着韩秀才跳河不阻止,等闻道书院的贾环等人将韩秀才救起来,却又高兴的哭起来。
早干什么去了啊?
第三则消息:当晚在有来客栈休息,某神童与前来拜访的名妓美人详谈甚欢,赠诗一首,以酬佳人。题为:赠水仙姑娘。诗曰:明霞疏影众莫知,青瑶丛里出花枝。清香自信高群品,故与江梅相并时。
“贾同学,是不是真的?”
看着一脸羡慕的易俊杰,贾环心里有点哭笑不得,点点头。此刻,他的寝舍行李中就有一张京师名妓五凤馆头牌水仙姑娘留的名帖。持帖可前往五凤馆见她。
水仙姑娘就是救韩秀才的那位名妓美人。她不收刘国山的银子,却想要求他一首诗词。当天晚上坐马车来访。贾环只得写(抄)了一首诗给她。
毕竟,他让罗君子去请人时承诺会给钱。不能别人不要钱,他就把报酬给赖掉。做人要讲诚信。
易俊杰嘿嘿一笑,一脸意味深长的模样。
贾环没好气的翻个白眼,拱拱手,转身回讲堂里读书。
他知道易同学是什么意思:青楼美人们仰慕诗名,趋之若鹜,愿意自荐枕席,可年龄是硬伤啊!
但他并没有混青楼的想法。他的当务之急是取得功名。
……
……
书院里关于贾环和名妓不得不说的故事传了两天就散了。毕竟,贾环才九岁。好多精彩的段子不适用啊。
贾环除了应付了一回水仙姑娘的爱慕者林心远以外,生活又恢复平静。时间匆匆流走。这天傍晚,贾环吃过饭,拿了文章去送给叶讲郎看。
布置的雅致的讲郎寝舍中,灯光明亮。
叶讲郎和善的让贾环在桌边坐下,将他递过来的三篇八股文看看,捻须笑道:“嗯,这篇‘乐民之乐’写的还不错。这篇‘过而不改,是谓过也’要次之。你前些天朔考第几名?”
贾环赫然的道:“弟子考得外舍甲班第四名。”他的制艺水平虽然突飞猛进,但外舍甲班前列的弟子都不差。他这次考试的进步没那么明显。
叶讲郎微微沉吟,点点头,说道:“接下来几天不做题了,你回去将我给你该的文章好好研读。过府试足以。”
贾环秒懂。
闻道书院禁止外舍弟子参与科举考试。纵然,外舍甲班前几名的弟子都几乎有考入内舍的实力。但要说名列第四的贾环必过府试有点托大。
叶讲郎这么说,只有一种可能:押题。而且,他有把握压中。
从一月中开始训练题海以来,除开县试的时间,每天布置三道八股。叶讲郎给贾环构筑的小题库约有近千道题目。
对于一名长期从事教学的讲郎而言,近千道题目的题库,只要知道知府的偏好、性格、文风,押题成功有八九分的把握。
众所周知,科举考试有三重:重八股、重首场、重首题。
贾环只求考试过关,并不要求名次。只要首题压中,后面的文章即便写的只有县试童生的水平,也肯定是“必过”。
“是,先生!”贾环心中一喜,感激的行礼,告辞离开。回去复习旧题。他这位先生,是一个喜欢做事不喜欢说的人。
看着贾环的背影,叶讲郎微微一笑。如此,他总算对得起好友林举人的托付了。
县试、府试他都替贾环谋划好。但八月份的院试能不能过,就要看贾环自己的能力、悟性。好在,还有近4个月的时间用来提高、磨砺时文技艺。
……
……
五天后,四月二十五日,顺天府府试在府学的学宫中如期举行。
凌晨时分,顺天府府学所在街道处车马拥堵。再往前,学宫考场外,人声鼎沸。
有衙役高声喊道:“不相干的人都给我回去。”
有人举着灯笼高喊:“永清县的到这里来。”
闻道书院总共有十七名弟子参加此次府试。计有:公孙亮,贾环、罗向阳、柳逸尘、卫阳、许英朗、张四水等人。众人早早的抵达学宫外。
张四水三人提着长耳考蓝告辞,“诸位同学,我们永清县的先过去了。”
众人纷纷点点头,微笑致意。
府试入场是按照顺天府7县5州的顺序进行。一县一县的进入。很快,聚拢在一起的闻道书院众人都分开。需要提堂坐号的罗向阳、卫阳两人单独排队入场。
贾环独自提着考蓝,跟着宛平县县试的士子入场,然后等候在考场一角。期间,碰到“老熟人”章魄,但是两人都只是避开视线,并无相互嘲讽的欲望。
考试在即。大家都没有说话的心情。
等了片刻后,一阵梆子声响。龙门开启,开始搜检入场。府试的搜检明显比县试严格得多。不少心怀侥幸的考生被搜检出夹带。有的在头发里面,有的在考蓝的食物中等等。
这些都是考场常态。当年四六级考试时,还有很多人将接收信号的耳麦藏在耳朵里呢。
贾环通过搜检后,提着考蓝找到自己的座位。考房斜对着公堂。公堂之上人影瞳瞳。是顺天府的府尹、下辖各县的教谕。他们是考官。
贾环照例将考试的笔墨纸砚清点、摆放好,沉心静气的等待考试。
卯时一刻,考试的卷子发下来。
贾环提笔写着自己的姓名、籍贯等。笔力沉稳。然后再看题。考卷共有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一道,试帖诗一首。贾环的目光落在第一篇首题时,心中一阵欣然。
果然给叶讲郎压中了!
题目出自《大学》:“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
贾环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提笔在稿纸上答题文章。
……
……
下午未时,当贾环在抠字眼写最后一道试帖诗时,有文思敏捷的士子开始交卷,请知府面试。
隔得有些远,贾环也看不清楚顺天府府尹陆新翰是什么模样,只看到一身正三品的绯色官服。暴力秀才、京城狂士韩秀才就是要举报他贪腐。
对韩秀才的举报,贾环并不关心。天下有不贪的官么?
他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周朝官制如明朝:文官官服上面绣着飞禽,武官官服绣走兽。合称:衣冠禽兽。这在此时是个令人羡慕的褒义词。但是到后来衣冠禽兽就是骂人的话了。
贾环并没有提前交卷。将文章写好后,检查了一遍,再一笔笔的写在试卷上。而后,跟着众人一起交卷,再出了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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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试考三场。第一场考过后,三天后发长案。再考第二场初覆、第三场招覆。再隔一天发长案。即为府试最终成绩。录取人数并无定数。由知府决定。
五月初四,辛亥年顺天府府试成绩最终出来。最终录取八十人。
府衙前,人流汹涌。查看成绩的考生一遍又一遍的在贴在府衙墙壁上的长案上查找着自己的名字。
闻道书院的众人在一旁的酒楼等着。贾环等了一会,跟着许英朗、张四水两人一起挤进去看成绩。公孙亮、罗向阳、卫阳三人在第一场就名列前20。属于必过府试的一拨人。他们并不着急。
柳逸尘几人觉得希望不大,愿意再等等。此时,一起来应试的十七人,只剩下八人。首场就淘汰了九人。府试,向来是小三关中最难考的。
“卧槽,牛逼。快看,案首是公孙龙。”好不容易挤到长案前,许英朗只看了一眼,就大叫地说道。
“老兄,你认不认识字啊?案首是公孙亮。”
同来的张四水嘿嘿的笑。其他士子又哪里知道大师兄的外号?
贾环根本没听到周围的人在说什么,聚精会神的扫着长案上的名字。而后目光停在第七十二名的位置上。上面写着:贾环。
心里某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一下子松下来!
从去年十一月出贾府至今,一路勤奋刻苦,拿出高三炼狱般的学习劲头苦读。终于,在此刻,他算是可以喘上一口气。那股在心口的紧迫稍稍缓解。
三个多月后,才是院试!
他接下来,总算可以从容些。不用像县试、府试这样费尽心思求过关。县试是保送,府试是押题。
作为一名曾经的高考学霸,他更喜欢的是胸有成竹的坐在考场中,从容的“享受”答题的乐趣。心里明确的知道:考过后,就是天下闻名时。
童生,到手!
第90章 三爷回府
放榜之日,顺天府府衙前大街上的食肆、茶寮中坐满了穿着各色衣衫的士子,相互交谈。家境富裕的士子则是带着仆人、随从在酒楼、茶楼中就坐。
五月四日正是夏初之时,巳时三刻,骄阳初展威力。府衙前因为拥挤的人群,在太阳直射下,更是热浪阵阵。但这挡不住士子们看成绩的情绪。
贴着长案的墙壁下,人挤人,摩肩接踵,喧嚣嘈杂。知道结果或不知道结果,神情各异。另有情绪外露的士子在发泄情绪,大声说话。或高兴、喜悦,或愤怒、痛哭。
贾环、许英朗、张四水三人满头大汗的从看榜的人群中挤出来,将最新的消息带回到茶座中:
公孙亮夺取顺天府府试案首,罗向阳第八名,卫阳十五名,许英朗三十七名,张四水五十六名,贾环七十二名。
此次闻道书院十七人赴府试,最终只有六人过府试。通过率只有35%。而闻道书院在顺天府辛亥年的县试通过率达到85%。
府试不愧是童子试小三关中最难考的一关。
参加了第三场招覆考试的柳逸尘叹口气跟着公孙亮、贾环、罗向阳等人离开府衙前街。另一名书院的同学不死心,挤进人群中检索他的成绩。并没有人笑他。
这种事情当然是要自己亲眼确认才甘心。
一路上,许英朗兴致勃勃的给众人说着成为童生的好处:“不要以为成为童生没有用。今年顺天府三月下旬时对往届考生做了一次提考,进行筛选。公孙师兄和我都参加了。今年能过提考,明年不一定还能过啊。而过了府试,参加院试可没这一道关卡。每次都可以参加院试。再者,另有谋生退路若干。我等志在科举,就不说那些丧气的话了。”
成为童生,可以在偏远的社学当塾师;亦可到家境殷实的人家当个西席,谋一年10两银子的酬金;若是能吟诗作对,写字画画,或者通戏曲等,可去大户人家当个清客。
“正是这个道理!”公孙亮开怀畅笑。他拿下了此次顺天府府试案首。
贾环听得微微一笑。贾府里,政老爹养的清客大部分都是童生功名。当然,政老爹只有官身,没有功名。真要养几个秀才级别的清客,他也吃不消。
秀才不和童生叙年齿!这是科举等级。
贾环心想他要是考个秀才回贾府里去,不知道政老爹还有没有脸骂他“孽畜”、“好好读书”之类的话。哈。
众人说笑着走到前街路口。正好碰到一名义愤填膺的蓝衫士子在和友人怒骂此次考试不公,有黑幕,不录他的文章。
这士子看到少年贾环,勃然大怒,手指着贾环骂道:“这等幼童,竟然能过。何其不公也!我要见……”正要再骂时,给友人拉住,迅速的离开。
贾环颇有点无语。走个路都被骂,难道是押题过府试把运气都用光了的缘故?
众人都哄笑起来。贾环年纪在此次考试中确实很显眼。但他诗词闻名于京城,没有人会用年龄来攻击他的考试成绩。罗向阳宽慰道:“贾兄,不必担心。既然县尊点你过了县试,府尊这里必然不会以年龄做文章。”
卫阳昂着头道:“这等庸庸碌碌、怨天尤人之辈,何必放在心上。诸位同学,在下先行告辞。”公孙亮等人要回客栈拿行李,然后各奔东西。他则是直接回家。
众人笑着拱手。
卫神童虽然不大合群,但是看榜还是跟着闻道书院的众人一起看。前些时候的文斗出了风头,对他骄傲自矜的性格有些影响。
至客栈取了行李后,闻道书院的诸位同学道别分开。公孙亮、张四水今天就要坐马车回书院。罗向阳、柳逸尘、许英朗都打算回家小住一段时间,再回书院读书。明天五月五日,端午节。
贾环自是要去贾府门口转一圈。明天回书院。他“立誓”不回贾府,但需要装下“孝子”的样子。
……
……
马车摇摇晃晃的顺着官路前行。公孙亮和张四水取了干粮和清水,一边吃,一边欣赏着初夏时京城西郊的美景:麦田金黄,村落中炊烟袅袅。
道路两旁绿树葱葱。远山含黛。天空蔚蓝。
张四水拿着饼子,好奇的道:“公孙师兄,明天是端午节,贾兄怎么说明天回书院?”
公孙亮迷惑的摇摇头,“这我倒是不清楚!”心里轻轻的叹口气。记得贾师弟对他分辨过几句家世的事情。希望,贾师弟回家一切顺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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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从阜成门进入内城,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吃过午饭才往贾府而去。
而此时贾府中路,贾环的住处偏厅中,晴雯和如意两个大丫鬟正翘首以盼。面前案几上两个食盒里的饭菜根本没怎么动。
如意微微扁着小嘴,小姑娘容貌清秀,很明显仔细的装扮过一番,“晴雯姐姐,三爷怎么还不回来啊?”
晴雯没好气的白她一眼,站起来,她性子比较燥,说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等钱槐那小子的通知吧!”
三爷过了府试,会回来在大门口磕头。钱槐今天在大门处候着的。
她也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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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时分,贾母上房处,热热闹闹的场面刚刚散去。上午就有报子来报喜:捷报贵府老爷贾环,蒙顺天府府尹陆,取中为雍治九年顺天府府试第七十二名。
外头场面上有贾琏帮着照料。消息传到内宅里来,中午吃饭时,贾母脸上笑容都多了几分。王夫人淡淡的笑了笑。王熙凤揣摩着“上意”,说了几句漂亮话。邢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黛、钗、史、迎、探、惜都在。场面热闹。
童生,距离秀才只差一步之遥了!
更关键的是贾环所表现出来的读书潜力。去年出府读书,今年二月、四月,科场连捷。势头凶猛!
贾母即便心里不喜欢贾环,但确实为贾府近年来有可能再出一个年轻的秀才感到的高兴。贾家号称诗书翰墨之族,但自贾政的长子贾珠早死,六七年来竟然再无一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名不副实。
服侍着贾母午休睡下,鸳鸯从内间里出来回到暖阁中,身边跟着琥珀。琥珀惊奇的道:“啧啧……鸳鸯,真是想不到啊。”
鸳鸯身姿高挑,穿着粉底的衣衫,细腰长腿,姿容俏丽,腮边处有着淡淡的雀斑,轻笑着道:“有什么想不到啊?你还不服他不成?”
琥珀咯咯的娇笑,“府里上上下下谁敢不服他啊!”这是句实话。来旺媳妇和周瑞就是例子。谁敢不服?
她和贾三爷没什么交情,甚至还有点厌恶他。但是不服不行。他真要是考个秀才回来,阖府上下谁敢怠慢他?
鸳鸯就笑起来,问着暖阁里的小丫鬟:“环三爷回来了吗?”贾三爷不会回府里来,但是会回来在府里大门前磕头。这是阖府皆知的事情。
“鸳鸯姐姐,还没回呢!”一名小丫鬟回道。
鸳鸯点点头,看向府外的方向。心里微微有些奇怪:三爷,还不回啊?
她已经觉察到老太太心里有些微妙的变化。这是环三爷社会地位上升带来的变化。她以后少不了要和三爷打交道。
只是,想想她和环三爷的关系,略微有些尴尬。当然,她心中并不排斥和三爷接触。或许,还有些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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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府,某处。
秦可卿焦虑的来回走动着。一身浅白色的华服,绣着牡丹花样,身姿纤巧婀娜,随着她的走动,环佩铿锵。声音悦耳。美丽无双的娇媚少妇。
她的贴身丫鬟瑞珠正在贾府外面候着。只要环叔一回来,她就会回来报信。
她现在急切的想要和环叔见一面。希望他能提供意见。即便环叔只有九岁,但他所展露出来的智慧、对她的善意,让她相信他应该能帮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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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三点许,贾环穿着浅灰色的直裰,信步从四时坊走来。初夏太阳骄烈,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路过隔壁汝阳侯的宅子时,里面丝竹悦耳。还放慢脚步听了一会。
其实,听不懂。只是过了府试心里高兴。正所谓: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
快到贾府正大门时,长随钱槐眉开眼笑的过来,青衣小厮装束,“给三爷请安!”
贾环微笑着点点头,“你小子挺机灵的啊,先在一旁候着。”他这次府试过的惊险,没像县试那样早早的就和钱槐联系。实在是分不得心。
“诶……”钱槐乐呵呵的应着。三爷在府里的地位提高,他这个长随也有面子。
贾府的正大门前只有几个小厮候着。贾府上下人等日常的进出都是走侧门。大门中开,是迎接贵人来访的做法。贾环跪在空荡荡的正大门口,磕了三个头就站起来,准备往东府的贾家祀堂而去。
这时,一名小厮上前来,恭敬的道:“小的给三爷请安。老爷吩咐:三爷回来了,请三爷到外书房外面候着。老爷有话交代。”
贾环看了小厮一眼,心里嗤笑一声:他得多有闲心才想着去和贾政演什么“父严子孝”的戏码。有病啊!他在内心中从未将贾政这脓包、糊涂虫当做父亲。
他的父亲,是那个贫穷,但是顶天立地的男人,言传身教,教给他坚强的意志、面对困难的勇气。
贾政还不够格。
贾环当即正色道:“你去回老爷: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府试童生,还未取得功名在身,不敢违背誓言回家。”
小厮顿时傻眼。传闻三爷很厉害,还真是这样啊!老爷召见,他都不去。
贾环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
……
东府里。
秦可卿的丫鬟瑞珠小跑着顺着回廊进来,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框道:“奶奶,快,快,三爷回来了。他马上就要往祖祀那边去。”
精雅的屋舍中,穿着浅白色衣衫的秦可卿正等得心烦意燥,听的丫鬟回话,细声道:“呀,那我们赶紧去!”
“嗯,宝珠那边已经备好马车。”
第91章 环叔,救我!
钱槐自觉的等候在荣国府的大门前。贾环穿过荣国府和宁国府之间的横街,进入宁国府的院落,然后顺着甬道往贾家祀堂的而去。
一路上遇到的宁国府的仆人都是避开,自觉有点身份的管事、婆子们上前打招呼,“小的某某,给三爷请安。”今天上午的一场报喜,早就传遍荣宁二府。谁都知道环三爷是有前途的。
贾环不认识这些管事、婆子,只是笑着点点头,熟练的略微寒暄几句,再道别。他在商场上早就练就寒暄的本事。这待遇,明显跟他刚过县试时不大一样。府内的人热情许多。
十几分钟的路程,贾环硬生生的走了半个小时才到。在祀堂外磕了头,贾环就打算从就近的角门里出去。他会寒暄,但不代表他喜欢和人寒暄。
刚走了两步,就见一辆精美的马车缓缓的从甬道转角过来,车窗帘子挑起来,露出一张圆润、精美的美人脸蛋,正是娇媚动人的秦大美人秦可卿,“环叔,这么巧啊?”
贾环心里无语。
想想看,假设你走在马路上,突然身边缓缓驶过一辆红色的宝马,车窗落下,露出一张不太熟悉的美人脸,她再给你来一句,“这么巧啊?”
真的好巧么?图样图森破。
贾环微微点下头,笑着道:“蓉哥媳妇,这是要出府里去?”口气有点大。但按照辈分,贾环就得这么称呼秦可卿。
秦可卿温柔的轻笑,期盼的看着贾环的眼睛,细声道:“环叔,我送送你吧。”
贾环看着秦可卿绝美的容颜,心里哑然失笑:秦可卿共乘的邀请对九岁的小男孩来说,稀松平常。但对他这个有成年男人心理的人来说,很有点香艳。
秦可卿的意图太明显:找他有事。而按照他和秦可卿的交集,只怕和贾珍要强上她的事情相关。贾环无意为她去杀贾珍,他没那么高尚。但并不拒绝听听到底怎么回事。
贾环欣然道:“好啊。”
秦可卿让马车停下。里面先出来一个小丫鬟,让赶马车的车夫先去宁国府的侧门候着。她来赶马车。贾环踩着踏板,上了马车。精美的马车中摆放着一张软绵绵的榻椅。秦可卿穿着一袭浅白色长衫坐在榻椅中,娇媚动人。车厢中入眼都是女性柔美的色彩,香气怡人,惹人遐思。
贾环刚上马车,门帘就放下来。秦可卿急切的起身,双手紧紧的握着贾环的手,哀婉的小声恳求道:“环叔,救我!”
贾环既然上车,就有心理准备,并不奇怪秦可卿的反应。但见她一副抓到救命稻草的可怜模样不禁有些触动,将心中旖旎的心思收起来。轻声道:“秦氏,坐下来说吧。”
秦可卿依言坐在软绵绵的榻椅上,一时间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这种事怎么说?顿时羞燥的满脸通红。
贾环站立在马车中,沉吟了几秒,问道:“他得手了?”他,自然是指的贾珍。
秦可卿轻轻的摇摇头,低声道:“我得了环叔的提醒,就防备着。可……可我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前几日,我沐浴时他闯进来,幸好我让瑞珠看着门,差点就……”
秦可卿泫然欲泣,握着贾环的手,哀求道:“环叔,救救我!”
贾环沉默着。俄而,用力的抿抿嘴,缓缓的道:“秦氏,我救不了你的!”这是一句真真切切的大实话。
要拯救秦可卿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大仲马贾珍。否则,贾珍终究有对她下手的一天。贾环此时,心里很有些触动,他不是冷血的人。但他依旧很冷静、理智。并不会心里的触动,冲冠一怒为红颜去杀了贾珍。
如果杀了贾珍,他能够“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是侠客。他愿意干。但如果杀了贾珍,陪进去的是他的身家性命。他不会去做。他跟秦可卿没这份关系。
道理是这样,但贾环能感觉到他此时的心情有些压抑。
秦可卿愣住,如遭雷击。白皙圆润的脸蛋上禁不住滚落下两行清泪。泪珠滴落在贾环的手腕上。她无声的抽泣着,肩头轻颤,绝望的乞求道:“环叔,你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对吗?”她若是给公公玷污,给人知道,她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唯有一死。她才十八岁,她不想死。
秦可卿哭的梨花带雨,任谁都会同情她即将面临的悲惨遭遇。贾环禁不住轻叹一声:为秦可卿献身那种事他是不会去做的,但总得帮帮她。有没有效果再另说吧!
贾环沉声道:“秦氏,我告诉过你,煤气可以杀人。事后你说你不知道,基本不会被追责。他死在你房里这种丑事,府里只会遮掩。不会追查。”
秦可卿摇摇头,只是哭。
贾环就知道她不会选。秦可卿性子太弱,根本不敢杀人。其实,由她动手,是最没有后遗症的一种方式。但她要付出比较大的代价,指不定贾珍会得逞一次。
贾环继续道:“那我帮你杀了他,一了百了。”
秦可卿愣愣的仰着精致的头颅看着贾环,泪痕犹在,娇柔无端。在一瞬间她对这个提议动心,但她还是轻轻的摇头。她是个善良的人,哽咽道:“环叔你有这份心就行。侄儿媳妇来世衔草结环再报大恩。呜呜……”
环叔帮她杀人,后果必定是杀人偿命。她不想死,但她又怎么能要求环叔为她去死?
贾环的眼睛一直盯着秦可卿绝美的容颜,将她的犹豫尽收眼底。要是秦可卿对他这个提议说个“好”字,他转身就走。现在自是不会。
贾环轻轻的拍了拍秦可卿的肩膀,安抚着她的情绪,说道:“你找个由头,避出宁国府。拖一拖。或许,事情日后有变。”
秦可卿缓缓的止住哭声,红肿着一双眼睛看着贾环。显然是有点不明所以。
贾环沉声道:“你和蓉哥儿多年无子。你让他带你去金陵等地游玩个一两年再回来。”两年后,他应该拿到举人的功名,或许能找到解决办法。
秦可卿拿汗巾子擦着眼泪,柔声道:“环叔,蓉哥多半不肯的!他在京城里每日斗鸡走狗、赏花阅柳,玩的不亦乐乎。如何肯带我背井离乡去金陵?”
贾环心里暗道一声惭愧。这时代出行不便。出门在外被视为苦事。想了想,道:“那你以求子的名义去清虚观住上一年半载。重金贿赂张道士,让他如此说。或者以托梦的名义。呃……清虚观是道观,你住在那里也不妥。”
清虚观位于京城郊外,是贾府经常去烧香的道观。道观里的张道士是贾代善出家的替身。贾元春还因为在宫中地位不稳,让贾家去清虚观打蘸。这种接待权贵的道观,贾珍肯定不敢乱来。但秦可卿一个娇滴滴的少妇住在道观里面也不妥。
秦可卿微微点头。她懂贾环的思路了:以鬼神之说,让她侍奉菩萨求子。从避免她公公接触她,拖延时间。但环叔并没有合适的地点提供。
想了想,秦可卿道:“环叔,京城西郊离京20里的香山中有一处知名的女观,叫做栖霞观。栖霞公主在此观中修行多年。我幼时曾随父亲去过。山明水秀,香火兴盛。”
贾环一听“公主”两个字就皱眉,秦可卿这种祸水级的大美女,给皇室中人看上,估计结局会更惨。直言道:“你和皇室中人沾上,怕是有些不妥。”
秦可卿一听就知道贾环什么意思,俏脸微红,细声解释道:“栖霞公主是太上皇的堂妹,早不受皇室重视。府里在香山脚下有庄子。我旧年时和蓉哥在庄子里住,因贪慕山上的风景,在栖霞观小住过一段时日。”
“原来如此!”贾环轻轻的点头。认可秦可卿的想法。这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从和她接触过的一两次就能感受得到。考虑问题想的很周到。
和秦可卿聊了一会儿细节,马车到宁国府的侧门。
贾环将要下车,叮嘱道:“秦氏,你万事小心。出门在外,带足银钱。以人身安全为第一要务。事若有变,派人送信至妙峰山下的闻道书院。”
秦可卿心里有些温暖,娇柔的“嗯”了一声,起身,郑重的给贾环福了一礼,感激的道:“环叔,你的大恩大德,侄儿媳妇没齿难忘。”
贾环笑了笑,下了马车。往荣国府正门而去。他的心情很有些沉重。他这个主意只是拖延时间。若是拖一段时间后,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呢?
贾环没有明说后果。实在是有点不忍心打击秦可卿。还有贾蓉的话题,亦没有提。他和秦可卿都明白:贾蓉在贾珍面前跟乖孙子一样,根本无法庇护其妻子。
秦可卿心里应该有些明悟,但拒绝去想。绝境中的人,谁会刺破美丽的如同幻影、泡沫般的希望呢?
贾环心中忽而升起一种“被期待”的感觉。秦可卿心里大概寄希望于他到时候能想出办法来,再来一个柳暗花明、绝境逢生!
想到这儿,贾环嘴角禁不住泛起苦笑。
贾珍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担任贾家族长,宁国府的主人,不是他想杀就一定杀得了的。更别说杀人之后的后果。
不拿到举人的功名,他预计是无法可想。拿到举人功名,还要好好的谋划一番才行。时间上来不来得及,能不能帮的上秦可卿?他心里没底。
马车中,秦可卿目送着贾环远去。心里的焦躁尽去,宁静柔和。忽而,懊恼的“呀”了一声。她忘了一件事:环叔府试过关,她没有当面恭喜他。
第92章 贾府门前
“奶奶,你没事吧?”坐在马车外面临时充当御者的宝珠关心的问道。
“没事!”秦可卿轻声应了一句,拿着洁白的手帕轻敷着脸上的泪痕。心中,渐渐的坚定起来。
给秦可卿赶车的马夫早早的等在宁国府的侧门处。替换了宝珠,又听秦可卿的吩咐将马车赶回到垂花门外候着。
秦可卿带着宝珠回到宁国府的内宅中。让宝珠、瑞珠两个丫鬟收拾了贴身的金银细软,拿着包裹往外走。刚穿过一处回廊,却是突然碰到婆婆尤氏。
几个大丫鬟和姨奶奶佩凤、偕鸾簇拥着遍身绫罗绸缎的尤氏。她约三十多岁的模样,穿着石青色的对襟褂子,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秦可卿忙给众人见礼。
尤氏笑吟吟的道:“蓉哥媳妇,这是要去哪里啊?”
秦可卿敛容道:“婆婆,方才秦家打发人来说,媳妇的父亲偶感风寒,媳妇回家去看看。”
尤氏不疑有他,秦可卿的父亲秦业年老体衰,偶感风寒很正常。说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回家探望你父亲原是应该的。我多说一句,明儿是端午,东西两府的事,我是少不得你这个臂膀的!”
这是很器重秦可卿的话。贾珍的两个姨娘都笑着附和。秦可卿是荣宁二府的长孙媳妇,容貌上佳,性情温柔和平,很得两府上下人等的敬重,也讨西府的老太太喜欢。奶奶(尤氏)在老太太面前都没什么脸面。
“嗯。”秦可卿心里有些愧疚的情绪,但镇定的道:“媳妇去去就回。”
尤氏又吩咐了大丫鬟银蝶去支药材和礼品让秦可卿带上。她和秦氏关系融洽。目送她纤巧婀娜的带着丫鬟离去。心中有些难言的感叹。她丈夫的心思,她那能不知道?劝,她是不敢劝的。只是可惜了……
秦可卿出了垂花门,带着宝珠、瑞珠坐进马车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紧张的情绪稍微缓解。涌起一阵逃离时的欣喜感。
马车摇摇晃晃的出了宁国府。时值下午四点许,微斜的金红色的阳光将宁国府的建筑拉出长长的影子落在府外安静的长街。
秦可卿微微掀起马车的窗帘,回首一看,清水般的明眸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婆婆、丈夫都待她极好的。宁国府这样的富贵人家。只是……她轻轻的叹口气,“唉……”
不知道此生是否还能有再回来之日。
……
……
傍晚时分,贾珍兴冲冲的从府外回来。想着府中的那个娇媚的尤物,心头一阵火热。
宁国府正房的偏厅中,灯火通明。贾珍心情极佳的和尤氏吃着晚饭。佩凤、偕鸾两个侍妾在一旁服侍。另有丫鬟、仆妇若干在厅中候着。
贾珍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华美的袍服,略显瘦。座中以他为尊。贾珍抿了一口美酒,问身边的尤氏:“秦氏呢?她现在越发的不像话。晚上都不上来给我请安。”
他等的有点心急。
贾珍问秦氏,一屋子人说笑的声音就降下来。这在宁国府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
佩凤、偕鸾心里想:“你前几日在儿媳妇洗澡时闯进去。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哪还敢来见你?那不是羊入虎口么?”
尤氏陪笑着打圆场,说道:“蓉哥媳妇的父亲病了。她回去探望她父亲。明儿就会回来。”
贾珍脸色顿时就沉下来,心情变得极其恶劣,将手中的筷子“啪”的压在桌面上,冷哼一声,不满的道:“她倒是孝顺。我不是她父亲?”
贾珍发脾气,一屋子人噤若寒蝉!
他是宁国府的主人,便是将宁国府翻过来,也没人敢管。
贾珍心里恨恨的想:明天是端午节,按例是要喝酒的。看你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然而,贾珍想不到的是:秦可卿出府之后就没打算再回来。他那些个龌蹉、卑劣的企图只会落空!
按照和贾环商议的细节:明日端午,秦可卿将会在秦家装病,并不会再回贾府。几日后,择机前往香山栖霞观。
这一去,鸟出樊笼,鱼脱囚牢。
……
……
话分两头说。
贾环下了马车,收拾心情,在荣国府大门前和钱槐汇合。往贾府侧门走去。一边问着贾府里最近的情况。
钱槐笑呵呵的一一给贾环说着。等到侧门,他进去传三爷问候姨奶奶、晴雯姑娘、如意姑娘的口信。
贾环在侧门等候着消息。时值端午,西边的侧门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中国历来是有三个节气要送礼:端午、中秋、春节。贾府在京城中不过是中等权贵人家,但自有来往的人情网络。和一些勋贵之家都有来往。
门口的一名管事和几名仆人见到贾环,忙齐齐过来见礼,“小的给三爷请安。三爷,您怎么到家门口不进来?”
贾环对管事道:“你忙你的。我自有我的道理。”
管事讪笑了下,自去忙乎。三爷的话,要听。三爷的事,别瞎搀和!
他可是知道周瑞强行将三爷拦回去的事情。那老小子现在估计肠子都悔青了。不仅管事的职位给丢了,还给大老爷敲骨吸髓,敲走了六千两银子。要不是太太护着,他女婿冷子兴接济,家都毁了。
贾环在门口等着钱槐传递消息。给赵姨娘、晴雯、如意传上一两句话后,他就打算离开。至于,三姐姐探春那里,他回客栈后,会写信给她。
要说他思念赵姨娘,这话有点过头、虚伪。他心里真没担心过赵姨娘的处境。虽然她被王夫人敲打是肯定,但绝对不会有其他问题。她也不是秦可卿那种一件事要想好几天的性子。
但贾环的确是有点想见见晴雯、如意两个小姑娘。传口信,毕竟是会遗漏。偏偏这两个小姑娘又不认识字。只是,贾府这样的人家,女眷很难得出来。
贾环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句,“孽畜!”
贾环给惊的回过神,眼神不善的看过去。他倒要看看谁敢这样骂他。你妹的!
不过,等贾环看到来人是谁之后,贾环只想在心里说了两个字:我日。
骂他的是贾政。在这个讲究君臣纲常,封建礼法的年代: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他即便有天大的本事,拿贾政也是没办法的。
贾环将眼神中的情绪拿掉。心里吐糟道:政老爹,你的口头禅就是“孽畜”吗?来来回回就这几个词:孽畜、畜生、孽子、孽障……
贾政带着两个长随并钱槐,走出侧门。管事和仆人纷纷行礼。进出马车都是让开。来送礼的管事都避开,让路,恭敬的给贾政行礼。他是贾府二老爷,大周朝工部员外郎。
见贾环一副呆呆的样子,贾政怒火从心底冒出来,他早吩咐了人让这孽子回来后在外书房候着,他竟然敢不来,还推搪一堆理由。现在又在侧门候着。搞什么名堂?
“孽畜,你到了端午节如何不肯回家?”
贾环呆呆的样子是装的。如果他先和贾政说话、打招呼,必然是要给贾政磕头,才不算失礼。他对磕头实在无感。能免则免。
贾环当即作揖行礼,道:“儿子回父亲,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儿子只得一个童生身份,未取得功名,如何敢如何敢违背誓言回家?还望请父亲恕罪。”
贾政听贾环这番言辞就相当不满,怒道:“那你回到家门口算什么?让人看我贾家苛待你的笑话?”
贾环根本不虚贾政,利索地答道:“儿子府试过关,是自己读书努力,也赖祖宗保佑。故而回来给祖宗、长辈磕头。等在这里,是问问屋里的情况。”
“你……”贾政气得拿手指着贾环,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贾政的长随李十儿道:“三爷,明儿是端午节,老爷都亲自出来请你回府,你这……”
李十儿是个方脸的中年人,皮肤微黑,穿着灰色的衣衫,做奴仆打扮。
贾环记得高鹗整理的后四十回中就是他把政老爹哄得团团转。勾连内外,哄着主子办事,自己做起威福,搜刮钱财。不多几时,家里老婆便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
这是个小人。
贾环拱拱手,正色道:“我既然已经立下誓言,就要遵守。子曰:言必行,行必果。”
李十儿顿时给贾环说的“败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子曰,他不会啊。心里有些不满,又有点敬畏。
三爷开口就是“子曰”,引经据典。这是读书人的做派。赫然的就令李十儿感到一股迎面扑来的阶层差距感。令他自卑。
换句现代话来说:贾三爷逼格很高。
贾政身边的另一名长随和气的笑了笑,打圆场道:“三爷,老爷亲自来请你,总不能叫老爷无功而返?还请三爷无论如何都要在府里留两天,过了端午节再回书院。”
又笑道:“三爷,若是因为誓言不愿意回府里,可在东府里借住几晚。这样一来,既不算违背三爷的誓言,也可全了老爷爱护、关心三爷的一片心。”
这话是正理。贾政斜着眼睛,气恼的看着他这个庶子。他亲自来请,都请不回这个孽子,让他着实有恼怒。
贾环在李十儿这个小人面前装逼,在这名长随面前自是没必要,说道:“东西府一体,都是我们贾府。我如何能借住。我先前去东府,是祖宗祠堂在东府,不得不去。”
贾政勃然变色,正要骂人。
贾环接着道:“父亲若是要留儿子过节,烦请在府外给安排一间屋子吧!”
贾政一口气给堵在喉咙里,冷哼一声,从牙缝里蹦出个字来:“好!”
钱槐心里给贾三爷竖起大拇指。本来老爷是来命令三爷留下,怎么现在搞的好像是恳求三爷留下。
倒是想起三爷往日说笑的话:这个逼装的好!
第93章 赖家私话
贾政给贾环安排的住处是贾府角门外,荣国府南街赖大家。赖大,是荣国府的大管家。
贾环到赖家。赖大的母亲赖嬷嬷亲自引路,给贾环安排一间幽静的小院。小院四间开,带着东西厢房。陈设雅致。又拨了两个小丫鬟侍候着。
赖嬷嬷和贾环笑说了一会话,命人上了晚饭,这才离开。
贾环独自品着房中圆桌上的六道小菜,慢慢的喝着清甜的米酒。打量着四周。房中雅静清幽,植有盆景,罗列着字画,摆设棋琴。帐幕错落有致。
不得不说,赖嬷嬷的确会做人。亲自接待他这个贾府小辈,安排住处、饮食,给足贾政面子。
赖嬷嬷侍候过贾府老主子,在贾母面前都很有面子。告一声罪,就可以坐下来说话。这是很高等的待遇。她在贾府里属于年高有体面的嬷嬷。晴雯就是赖嬷嬷买下孝敬给贾母的。
她的儿子赖大、赖二(赖升、来升)分别是荣、宁二府的大管家。宁国府的嫡派玄孙贾蔷见到赖大要称一声“赖爷爷”。有这两个儿子支撑,她在贾府里的地位就低不了。
而红楼书中第四十五回,赖嬷嬷因为赖大的儿子赖尚荣捐官成功,来请贾府的主子们去她家里的花园游玩吃酒。文字中更是尽显她在贾府里的地位。
“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凤姐儿等忙站起来,笑道:‘大娘坐。’”
凤姐是什么人?贾府的管家奶奶,威权极重。宁国府的下人说她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但她见到赖嬷嬷进来,居然要起身。这根本不是对待奴仆应有的态度。而且凤姐的称呼是:大娘。赖嬷嬷在贾府的地位可见一斑。
当然,贾环只是觉得赖嬷嬷会做人,心中并无敬意。
对主家不忠诚,只顾自家捞银子占便宜的人,谁会有敬意?
赖家趁着贾府表面烈烈轰轰,内中衰败的状况下,贪墨贾府大量的银子。修建了一个“虽不及大观园,却也是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立,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出惊人骇目的”大花园。还花银子为儿子赖尚荣捐了一个知县。赖家捞了多少银子,可想而知。
贾环倒不会为贾府打抱不平。贾府当家的那几位纯属脑子有问题。赖嬷嬷在贾母处有脸面、有人情,赖大任荣国府大管家,赖二任宁国府大国家。有这样架构管家权力的?
贾府到底是姓贾,还是姓赖啊?胭脂斋批贾蔷叫“赖爷爷”:此称呼令人酸鼻。
给赖家坑了,这是个智商问题。
贾环哂笑一声,顿了顿筷子,夹起一块美味的羊肉,慢慢的品着。赖家的事情和他关系不大。他根本就没打算和贾府的猪队友们一起混。
他现在心里倒是有点奇怪贾政怎么跑到侧门外来见他,这是很不正常的事情。
考个童生而已,政老爹还不至于重视得来贾府外相迎。贾府是正在衰败,但还没有倾颓、衰落。回头还有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烈火烹油的盛景呢。所以,这必定是有缘故。
贾环心中正疑惑着,房间的门咯吱一声给人推开,就见一名美妇带着数名丫鬟风风火火的闯进来。美妇看着贾环在吃饭,愣愣的站在,泪流满面。
而后,美妇哭着骂道:“环哥儿,你这个蛆心的孽障。一去就是五个多月没人影。不是我苦求老爷留你,你又要走了……”
又给骂了。真是日了狗了啊。
但这会贾环并不恼怒,实在是习以为常,苦笑着起身,“娘!”来的美妇正是赵姨娘。
赵姨娘身后跟着小鹊、晴雯、如意三个大丫鬟。小鹊和晴雯只是笑。晴雯眼睛有些湿润。小姑娘如意则是已经哭起来。
“环哥儿,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只知道捎口信,不知道回来看我……”赵姨娘抹着眼泪,絮絮叨叨的骂贾环,拉着贾环的手坐在圆桌边,反复看贾环瘦了没有,有没有变化。摸着他的头、脸。
贾环实在是给赵姨娘搞的有点“毛骨悚然”。挣脱开,安抚着赵姨娘的情绪。又招呼着小鹊、晴雯、如意三人坐下,拿手帕给如意,让她擦眼泪。久别重逢,心中欢喜。他刚才在贾府侧门处还想着内宅女眷难得出来呢。
说了一会话,大家的情绪稍稍缓和些,贾环问赵姨娘:“娘,你们用过饭了吗?”此时,他心里的疑惑倒是解开。政老爹连贾宝玉读的什么书都不关心,又怎么会关心他?原来是赵姨娘苦求的缘故。不过,大约也和他成为童生有些关系。
赵姨娘没好气的道:“为了见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急急忙忙的赶过来,哪里用了饭?”
贾环就吩咐赖家侍候的小丫鬟,“你去给你家主子说一声,再给添几双筷子,添几道酒菜和米饭来。”北方多吃馒头和面食。但贾府祖籍是金陵人士,府中都是吃的米饭。奴仆这边的饮食习惯等同。贾环也偏爱米饭,但在闻道书院中是没得选。
小鹊有点不好意思,怯怯的道:“三爷,会不会太麻烦?”三爷要是要不来饭菜,挺丢脸的。
贾环笑着道:“放心,赖大家比你们想象得有钱。”赖嬷嬷这种会来事的人,肯定会满足他的需求。何况只是加几个菜而已。
小鹊就轻松的笑起来。三爷说行,那肯定行!
说话间,赖家的小丫鬟重新送来一壶上等竹叶青,六盘精致的菜肴。吃着菜肴,说说笑笑,仿佛又回到去年的时光:在贾环的住处享受着贾府里的美食。气氛温馨。
赵姨娘问着贾环在书院里的情况,学习成绩,住宿环境等等。事无巨细,一一问到。贾环回答着书院里的情况。对他而言,书院的生活比贾府的生活更惬意。贾府中步步为营,勾心斗角。心累。书院的苦,是充实的日子。
时至深夜,晚风清幽。肴核既尽,杯盘狼籍。赵姨娘准备回贾府。就几步路。住在赖家多有不便。梳洗用具一应全无。
如意捏着衣角,低着头道:“姨奶奶,我想留下来陪三爷说话。”
晴雯本来还有些犹豫,见如意都说出来,便也点点头。
赵姨娘好笑的看看贾环屋里的两个丫鬟,知道她们的心思,说道:“随你们吧。小鹊,我们走了。”
她这个儿子,小小年纪:沉稳、可靠、拿得了主意、厉害的很。确实蛮招人稀罕的。
……
……
赵姨娘和小鹊走后,房间空下来。如意又忍不住哭起来,实在是欣喜的情绪无从表达。她以为会好几年再见不到三爷呢。
贾环笑着摇头,轻轻的抱了她一下,“不哭了。再哭,你脸上的妆就毁了。”如意比他大半岁多,原来和他一般高。现在长的比他还高些。女孩子发育的比较早。十来岁的小姑娘越发的清秀,窈窕。
如意破泣而笑,忙去屋中的镜子边看她的妆。她今天特意抹了胭脂水粉呢。
晴雯在一旁笑的眼泪都出来。她的眼泪是给如意这妮子惹出来的。想起,去年雪天看着三爷独自背着行李离开时的场面。当时是想着或许这辈子主仆缘分会尽了。
贾环笑着看晴雯。许久不见,晴雯越发的漂亮。梳着留海,带着花簪。明眸俏脸。容颜标致。穿着水仙花色的掐牙背心,配着淡黄色的底衫。柳腰细腿,非常出挑的小美女,自有一股青涩的妩媚韵味。
贾环微笑道:“晴雯,我不在府里,你没和人吵架吧?”
晴雯给说的抿嘴笑起来,美丽的大眼睛斜着看贾环,似嗔非嗔,神态动人,“三爷,你都交待过,我哪敢呢!”
贾环禁不住微微一笑。这风姿、性情,真不愧是红楼丫鬟中的第一人。当然,他要信了晴雯这话才有鬼。晴雯性子很燥,又要强。一张嘴很利害。
当下,贾环在晴雯、如意的服侍下,洗了热水澡。三个人都收拾妥当后,已经是十一点许。灭了灯,三人坐在床榻上聊天。
初夏的月色从窗户透进来。窗外院落中虫鸣阵阵,月华如水。屋中有细细的私语声。
“三爷,我和如意给你准备的东西,来的急,没拿过来。”
“明天再拿吧。”
“哦,三姑娘说明天要来看你,让你一定要等她。”
“三姐姐?”
“晴雯,如意,我让三姐姐教你们俩识字吧。免得老是让人传话。意思有遗漏。”
“三爷,你带我去书院好不好?我照顾你,可比那些人强。”
“咯咯,你也不害臊呢。”
“……再等一等,等我八月院试过了后,我接你们出去。你们可别叫苦哦。”
贾环想了想,答应下来。他迟早也要带她们一起离开贾府的。从现在政老爹的态度,从鸳鸯来看贾母的态度,将两个小姑娘接出来未尝没有可能。
屋子里说话的声音,渐渐的小了,最终寂静无声。三人撑不住疲倦,挤在一起睡去。
此时,天空中,月出云影。天上的星星亮晶晶。
第94章 衣锦还乡的感觉
第二天,端午节。贾府中,喜庆热闹。
贾府花厅中,贾母聚宴庆贺佳节。参与者计有: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李纨、尤氏、宝、黛、钗、史、迎、探、惜。
更有嬷嬷、姨娘、仆妇、丫鬟等人侍候着。
贾母因问道:“珍哥媳妇,蓉哥媳妇没来?”花厅里的众人都好奇的看向尤氏。确实有点奇怪,秦可卿不应该不来。
尤氏笑着解释道:“昨儿蓉哥媳妇父亲打发人来说偶感风寒,她赶回去探望。今早派人回来说她头疼,回不来府里,望长辈们恕罪。”
贾母点点头,“这孩子可怜见的。”又吩咐鸳鸯派人去秦家探望她。
此事在酒宴中便就此揭过。但在东府知道内情的姨娘、丫鬟心中自有另外一番惊心、抑郁的滋味。
珍大爷今早听到秦氏不回来后的消息大发脾气,找个由头,命人将蓉哥儿结实的打了一顿。那惨状啊……
……
……
热热闹闹的酒宴一直持续到午后未时方散掉。探春脚步匆匆的回到她屋里。换了衣裳,带着丫鬟侍书、翠墨在角门出汇合了史湘云,乘轿子到荣国府南街的赖家见贾环。
中午吃过饭,贾环叫了轿子,将如意,晴雯送回到贾府中。分别之时,如意恋恋不舍。晴雯虽则留恋,但只是抿嘴轻笑。她心情不错。这辈子的主仆缘分还在,她有什么好伤感的呢?如意那妮子一门心思当姨娘。她可没打算给三爷当屋里人哦。
送走两个小姑娘,贾环在屋中静坐,思索、推敲他脱离贾府的计划。越出名,他脱离贾府的难度越大。然而,根据那天来求诗的水仙姑娘来看,他的名字怕是已经传遍京城。
正思考着,门外传来脚步声。热闹的笑声传来。当先走进来一个英气勃勃的女孩子,一身红妆,肌肤雪白,未语先笑,“环哥儿,正是浴兰时节动,五色新丝缠角粽。你怎么还坐在屋里呢?”
来的正是史湘云。跟在她身后的贾探春穿着一身蜜橙色的长裙,俊眉修眼,风采精华。对着贾环微微一笑,目光柔和。翠缕、侍书、翠墨三个大丫鬟手里捧着包裹,各自嘴角带笑。
“思考几个问题。”贾环微笑着起身见礼给贾探春、史湘云见礼。口称:三姐姐、云妹妹。
打量着贾环,探春心中微微有些激动,让翠缕、侍书、翠墨将包裹放到条桌上,说道:“三弟弟,姐姐妹妹们委托我和云妹妹来看你。你……看起来瘦了许多!”
这是她的亲弟弟。明事理,知冷暖。和她亲近。
史湘云拍手笑道:“三姐姐这话说的真酸啊。出府读书,哪能不瘦?书院的生活肯定是苦的。这叫‘饿其体肤’。看,环哥儿这不是考了个童生回来吗?”
众人都是笑起来。各自坐下来。小丫鬟们进来奉茶。贾探春感伤的长姐感触被打断。有史湘云这样性情乐观、豪放的女孩子在,想要感时悲秋有点困难。
贾环莞尔一笑。探春来看他,是姐弟之情。史湘云来看他,多半是心里拿他当朋友。
史湘云的梦曲中有这样的词句:“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这姑娘是有点任侠慷慨之气。红学观点普遍认为:史湘云会嫁给卫若兰,这个短命的王孙公子。他离开贾府之前,还是要提醒下史湘云。
说笑着,聊着书院的生活、景色、人物、规矩。探春的丫鬟翠墨将带来的礼物单子给贾环。
上面写着李纨、宝、黛、钗、史、迎、探、惜几人恭贺他过府试的礼物。计有:白纸、毛笔、墨砚、络子、字帖、书、画、抄录的诗句若干。
比之他县试过时,这些礼物更显得风雅。显然是更用了心的。
当然,宝玉送礼给他,大约是为了和贾府的姐妹们保持“统一战线”而已。
贾环对探春道:“谢谢三姐姐为我谋划。”贾母默许贾府中的姐妹公开和他交往,少不了探春的筹划。
探春坐在深红色的椅子上,端着茶杯轻笑,说明情况:“这件事是云妹妹起得头,宝姐姐亦有份。”
贾环听得微微一愣。细想之下,又觉得合理。
以史湘云的性格,“起头”这种事确实做的出来。有她提起话头,探春才好谋划。只是却不料宝钗会帮他说话。
他总共和宝姐姐才见过几次面?面对面的说话,只有一次。在王夫人的东跨院里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
既然帮他说话,今天却并不来探望他。贾环心里苦笑一声。宝姐姐这做派啊!真是让他禁不住有点感慨:宝姐姐果然是“纵是无情也动人”的冷美人。
当然,他仰慕宝钗,对她的好感,仅限于欣赏她的才情、容貌。并无追求她的意愿。也不会如纯情少年般天真的以为宝钗此时帮他一回,就是“神女有意”。
生活不是小说!
但,不可否认,贾环的心情依旧是有些愉快。
……
……
贾环正和探春、史湘云聊着时,贾兰、贾琮过来拜访。寒暄之后,贾兰很钦佩的道:“三叔,你真厉害。我娘说让跟你多学。我到九岁时也要中秀才。”
贾环笑着勉励了贾兰几句。心中摇头。贾兰科举的水平毋庸置疑。根据李纨的判词,贾兰最后是高中,爵禄高登。令她可以穿戴命妇的凤冠霞帔。
但周朝并无褒扬神童的风气,他这次过县试是保送生。贾兰想要在九岁进学基本无望。而他这次院试,除了制艺水平要磨砺进步外,还要刷刷北直隶的提学大宗师沙胜的好感。若是因为年龄被刷下来,他要哭死。
又和贾琮聊了一会。回来得急,没有给他带好吃的。去年雪天离府时,就贾琮一人在门外相送。答应过他的。等会让钱槐去买界面上买些。
聊到差不多快到饭点时,探春、史湘云、贾琮、贾兰一起离开。贾环送了她们到赖家外。然后回到小院,天色渐晚。贾环自忖今晚是无法离开,还得在赖家再住一晚。
吃过晚饭,贾环在走廊中眺望中天空中皎洁的月色,回味着从昨天回贾府到今天的待遇。突然的觉得,项羽有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他只考了一个童生,住在赖家,贾府的态度就已经有所变化:贾政出来见他,吩咐赖家招待他;贾母默许探春、史湘云来看他;贾琮带着礼物,背后恐怕有贾赦那边的意思。
若他考取举人后回到贾府,贾府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想想,也真是令人感觉蛮爽的。
若他是进士功名呢?呃,这个扯远了。他考了举人,经营后路后就打算闪人。断然是不会以贾环这个身份去考进士。
贾环嘴角慢慢的浮起一丝笑意。
……
……
但就当贾环以为他此行回到贾府的访客到此为止时,晚上8点许,鸳鸯和彩霞来访。
两人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贾环招呼两人落座,心中有数,又有点迷惑。鸳鸯和彩霞贾母和王夫人屋里的大丫鬟。可以做代表的。但要说贾母和王夫人的赏赐,应该光明正大的赏赐才对。何必晚上让人送来?
鸳鸯穿着青色丫鬟背心,身姿高挑,打量了下精雅的屋子,轻轻一叹,说道:“三爷,赖家这里终究是不如府里方便,若是愿意还是回去住比较好。”
她和贾环的关系略有点尴尬。她昨天午后还在想这事。她心里其实并不排斥和贾环接触、来往。否则,这会她完全可以打发琥珀或者翡翠替她来一趟。
贾环道:“等以后吧。”
鸳鸯真心的劝道:“三爷,你如今读书有出息,谁还敢欺负你啊?……”
贾环摆摆手,打断鸳鸯的劝说,微笑着指着两人带来的包袱问道:“鸳鸯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称呼,鸳鸯心里松口气,说道:“这是我们丫鬟们送给三爷你的贺礼。恭喜你通过府试呢。只求三爷以后饶过我们这些小猫小狗罢。先落个人情在。”
贾环禁不住笑起来,锦口绣心的金鸳鸯!
其实,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为难鸳鸯的意思。只不过,鸳鸯若是要站在贾母一方为难他,他也不会手下留情。当然,事情一码归一码,他心里对鸳鸯没什么意见。相反,倒是有些欣赏她。
见贾环看过来,白白净净的彩霞轻轻的点点头。她带来的也是王夫人房里的丫鬟们凑的份子。
贾环略微一沉吟,心中了然。对他考中童生,社会地位上升,贾母多半是捏着鼻子认的态度。而王夫人则是演的一手好戏。
嘿!但,他又怎么会怕王夫人。
略微和鸳鸯聊了几句,贾环告罪一声,道:“鸳鸯姐姐,我和彩霞单独聊几句。”
鸳鸯先是略微有些吃惊,随即恍然,吃吃的掩嘴一笑,起身先出了房间。一直沉默着没说话的彩霞脸色忽而变得绯红,羞答答的低下头。
贾环看的忍俊不禁。
其实,对男人而言,有一个小美女偷偷的喜欢你,这其实是一件蛮爽的事情。一般而言,若这个小美女长大后有恋人了,男人多半还要惆怅、抑郁一阵。
贾环不能例外。但他既然没有和彩霞这小姑娘好的想法,就没有再撩小姑娘的情思。
贾环离开贾府,没有和彩霞道别,只给晴雯留了口信,叫她帮忙传一声。之后一直也没和彩霞通消息。这是约五个月以来,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而贾环在出府之前,两人隔三岔五的就会见面。
许久不见,彩霞越发的出挑漂亮。十三岁的小姑娘,白白净净,身姿略显丰盈。虽然比不得晴雯,但称赞一声小美人毫无问题。
“又让金钏儿将差事给你的啊?”
“嗯。”
贾环轻笑着摇头,斟酌着“拒绝”她又不让她伤心的说辞。
他和晴雯算是朋友、主仆,亲近是正常。如意那小丫头懵懵懂懂的。依恋他更因为和他一起从患难的日子中过来的。他并不当真。宝姐姐那是可远观而不可亵渎。而彩霞这位老实、漂亮的小姑娘,他却是清楚的知道她的想法。
她的感情未必是纯粹的。但世界上哪有纯粹的感情?
灯光下,贾环斟酌着。彩霞抬起头,人若明霞,俏脸绯红,低声道:“三爷,金钏儿天天给宝二爷吃胭脂呢。”
贾环就笑,“那你要劝她少给宝玉吃胭脂。”金钏儿之死,起因就是在半睡的王夫人面前让宝玉吃她嘴唇上的胭脂。这实在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彩霞轻笑道:“她哪里会听我的话。”说着,起身走到贾环身边,“三爷!”
贾环笑着往后仰了下,微微避开,开玩笑道“干嘛?你不会又擦了胭脂请我吃吧?”彩霞真邀请过的。
彩霞娇羞的笑,娇嗔一眼,分辨道:“才没有呢!”伸手将帮贾环将衣衫细心的整理了一番。俏脸红透。心中有甜蜜的情绪在荡漾。贾环愣愣的。
彩霞心里其实有点明白三爷的意思。三爷现在过了府试,是读书人。前途远大。而她只是个丫鬟。她心里有一点点自卑,又有一点点真实的爱慕。
半晌,贾环轻轻的叹口气。这还怎么开口说啊?还是让时间去冲淡吧。
闲聊几句,贾环送彩霞出门,目送她和鸳鸯离开。
你们啊,每个人都要好好的。
美好的人,确实应该有活着的权利。
第95章 内舍名额
贾环在赖大家住了两晚。端午节的第二天上午,贾府的二管家林之孝带人帮贾环将礼物搬到一辆马车上。
到贾府的侧门处,还有两辆马车等候着。车中装满了大包、小包,都是贾府的长辈赏赐给贾环的端午节节礼,尽显贾府的豪族气派。
林之孝解释道:“三爷,你的文名传遍京城。端午节前,每一个来府里送礼的人,都要赞你。这些是东西两府的主子们给三爷的端午节节礼。”
贾环轻轻的点头。原来他回来能有这么高的礼遇还有文名的加成。看着两马车的礼物,他得承认一点:贾家“捧”得他很爽。让他很有被重视的感觉。
当然,从荣、宁二府的主人们来看,这不是捧,这是一种长线的感情投资。
贾环心里笑了笑。先回内城的客栈取了行李,再经由延平门出城返回闻道书院。
到书院后,将礼物分门别类的处理:用度、衣衫、金银等都放在叶讲郎处;美食、点心分送给山长、讲郎、朋友们;容易长期保存的,则是自己留了些日后打牙祭。
而后,便投入到紧张、繁忙的学习中。时间悠悠的从指缝间流走。
……
……
仲夏的一个傍晚,香山脚下中呈现着一片繁华的盛夏景象:赤脚的农户、绿郁的树林、金色的麦田、浑身涂着泥巴的水牛、袅袅的炊烟、篱笆墙肆意的水鸭。
一辆精美的粉色马车平稳的行进在黄土道上。车窗帘微微掀起一脚,露出一张精致美丽的美人脸蛋,国色天资。
马车右转,上了香山,最后停在香山山腰。此时夕阳摇摇欲坠。满山青翠。沐浴在夕阳中的一座华丽道观:璇台玉榭,宝象珍龛。山寺暮钟悠悠传来。
富丽堂皇的道观大门上横匾写着:栖霞观。
“奶奶,到了。”
……
……
时间匆匆,转瞬就是五月底。二十五日傍晚,贾环得了斋夫的通知,去书院后门会客的耳房见他的长随钱槐。
问过贾府里的情况后,来给贾环送书信的钱槐说起东府少奶奶秦可卿在香山的栖霞观带发修行的消息。
“据说,蓉大奶奶为了求子,要在栖霞观修行三年。啧啧……现在两府里议论起来都说她心诚。珍大爷为此气的骂了蓉少爷好几回,叫他去把他媳妇接回来。”
钱槐不知道内情,说起来时,一脸的惊叹。想来,秦可卿放弃锦衣玉食,去道观里餐风饮露让他不解。
贾环微微一笑,心里给秦可卿点个赞,一本正经的道:“你懂什么?母以子贵。秦氏没个儿子傍身,宁国府偌大的家业和她可就没什么关系。”
钱槐嘻嘻一笑,挠挠头。他不是很懂。蓉大奶奶不在府里,蓉少爷不会和其他女人生孩子?东府的风气可是……嘿嘿!三爷大约还不懂这些吧?
贾环自是不知道他的长随在想什么。打发钱槐去东庄镇休息。明天早上再过取他的回信。
贾环在想另外一个问题:秦可卿不在宁国府,今年冬天焦大要骂贾珍扒灰,怕是找不到对象吧?另外,他有点好奇,养小叔子的那位到底是谁?
而秦可卿不在,贾宝玉和秦钟在今年冬的初会还会发生吗?那个很邪恶的话题:这两个到底搞基没有?贾府的族学里可是有N多流言。
贾环心里失笑,返回寝舍看探春给他的信。
他这只蝴蝶已经在扇起“改变”的翅膀了。
……
……
第二天中午,贾环给探春回了长信,在中午时分交给钱槐,刚出耳房恰巧碰到大师兄公孙亮。公孙亮热情的邀请贾环到他的寝舍中一起吃午饭。
闻道书院弟子的寝舍分为三个档次:外舍寝舍十人一间,如同高中时的大通铺;内舍寝舍四人一间,类似于大学寝室;上舍寝舍一人一间。
公孙亮是闻道书院的学霸,长期在考试考的第一名,他早早就在上舍寝舍中住着。
从书院的后门穿过内舍寝舍的院落,再穿过一片竹林和一处回廊,就是上舍寝舍,一进四合院的布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是厢房。公孙亮的住处在北二号。
进门是一个约50平的单间,中间有屏风隔开客厅和卧室。配着有各种生活用具。有些邋遢。书籍堆在角落。
公孙亮俊脸微红,打个哈哈,将书桌收拾出一角,和贾环分座而食。他前些时候回了家乡密云县一趟。前天才回,带了些家乡风味的食物。因而特意邀请贾环品尝。
实际上,公孙亮是心里有些愧疚。
三月底大家一起去府试报名,贾师弟请书院的同学一共十七人在醉仙楼吃饭喝酒,花销30多两银子。若是贾师弟在他家里处境不好,他可是作了一回恶人。
想到这儿,公孙亮问道:“贾师弟,你端午节过得怎么样?”
贾环笑着道:“还行吧!”他这次回贾府之旅,有点类似于衣锦还乡吧!总体而言,还是蛮爽的。
公孙亮哪里肯信?安慰道:“贾师弟,我之前说带你去妙峰山等地游玩。等你院试过后,我带你去。呃,过两天月考后,我带你去看一位美女。”
贾环几乎在一瞬间想起公孙亮在书院里“思慕佳人”的名声。一阵无语,大师兄,我才九岁,你带我去喝花酒真的好吗?
但事情根本不是贾环想的那样。
……
……
贾环在公孙亮的寝舍里吃过午饭,聊了一会,就告辞返回青云院的知之讲堂。下午还有课。穿过竹林处的回廊时,突然听到三名学子在讨论和他有关的事情,禁不住放慢脚步。
“这个月的月考,贾院首考了多少名?”这是陈嘉运的声音。
“外舍甲班第三名。”
陈嘉运道:“哼,不过如此!此人徒有虚名。内舍生那么多人都没过顺天府的府试,他竟然过了。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第七十二名就足以说明问题。”
第三人道:“哈哈,陈兄心里还是对贾同学有看法啊。”
陈嘉运道“我也不讳言。北直隶提学大宗师沙胜和山长是好友,一科的进士同年。若是我为今年的院首,必定能过院试。可是给他一个九岁的孩童能有何用,大宗师难道会点他过院试?”
“这是正理!本朝为了防止权相的出现,并无褒扬神童的风气。”
第三人道:“等他到内舍,你我和他同场竞技,较一个高下。”
陈嘉运道:“嘿,那得看他这个月底进不进得了内舍。牛兄,这次月考进内舍的名额只有一个吧?”
“确实。陈兄放心,在下一定拿下来。”
“哈哈。”三人都笑起来。
贾环颇为无语的从回廊中走出来。陈嘉运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们已经看到贾环。实在是贾环的小个头在书院里太好认。
贾环扫了竹林中树桌边说笑的三人一眼,径直离开。陈嘉运得和他有多大的仇啊?想来是他阻了陈嘉运的路,这才被他记恨。
陈嘉运这种人,以为别人都是欠的,看似愤世嫉俗,但实则和京城狂士韩秀才比起来差太远。韩秀才的人品要过硬得多。
而那位牛同学语气高傲,令贾环心中颇为不爽。他不屑去和这三人坐口舌之争。但这个月月考的外舍第一,他非拿下来不可。
事实胜于雄辩。
……
……
五月月底的月考,只录取外舍甲班第一名进入内舍的消息在短时间内就传遍书院。
五月二十六日晚,月考前夕。青云院知之讲堂中,灯火通明。外舍甲班的弟子都在苦读。考前突击,这个是不分年代都会有的事情。
深夜里,回外舍寝舍的路上,脸上络腮胡子已经颇为明显的“包打听”易俊杰问贾环,“贾兄,这次内舍只录取一名的事情你知道吧?”
贾环笑着点头。
易俊杰轻叹道:“那你的压力可是很大。这个月朔考第一名的牛同学今天中午豪言,他必取外舍甲班第一。”
皮肤黝黑的秦弘图也道:“贾同学,你不可轻敌啊。牛同学水平很强。他这次朔考拿第一,绝非侥幸。”
贾环笑了笑,“我会的。”心里涌起一股豪气。当年,他也是学霸。
……
……
五月二十七日上午,闻道书院五月月考如期举行。从清晨开始,卷子写到中午。考贴经、墨义各二十道,时文一篇。
下午三点左右出成绩。外舍甲乙丙丁四个班的成绩会贴在青云院知之讲堂外的石壁上。谓之:院榜。
夏季时分,下午三点许,地面都给烤的烫脚。但院榜处依旧人头涌动。闻道书院的弟子们一批批的来看成绩。
易俊杰依旧是在院榜边“高谈阔论”,褒贬人物。就如同贾环在一月份碰到他时的那样。
下午三点半左右,一名微胖的同学从院子的门口进来,昂首挺胸,自信满满。
易俊杰嘿然一笑,高声道:“哟,这不是牛同学吗?听说你在考试前豪取外舍甲班第一名,誓要考入内舍,快来看榜。诸位,让让,让牛同学看榜。”
牛同学冷眼瞪易俊杰,“易同学,我知道你和贾同学关系好,但你阴阳怪气的和我讲什么话?”
说着,走到院榜前,只扫了第一眼,脸色就变。自信、高傲的神情就如同烈日下的雪水般融化。院榜第一名上赫然写着两个字:贾环。他在第三名。
易俊杰笑眯眯的看着牛同学,嘲讽道:“牛同学,如何?做人不太牛。”
牛同学青着脸不说话。眼睛死死的看着院榜。
易俊杰呵呵一笑,又道:“我这儿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牛同学。五月份一共要录取两名外舍弟子。你是第三名吧。下月请早哦。”
牛同学心中大约有十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一甩衣袖,转身就走。实在肝疼。好抑郁。
易俊杰哈哈大笑。第二名是他的好友:秦弘图。
第96章 男孩和男人
盛夏酷暑,山林清幽。
闻道书院西南处的一间凉亭中,贾环一身青衫,坐在亭中长石凳上,惬意的倚着廊柱读书。读的是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而月考的成绩,他心里有底。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语出《尚书·大禹谟》。这是儒家十六字心传。朱熹在《中庸章句集注》中对此句做了很精彩的句解。贾环此时正在细细的“咀嚼”这句话的道理。
正读着书,易俊杰、秦弘图、都弘三人从凉亭外的山丘下走来,带来最新的消息。易俊杰兴奋的道:“贾兄,你还有闲情在这里读书?真是淡定啊。”
贾环就笑,“总不能到处大喊我月考考了外舍第一吧?”
易俊杰三人都是笑起来。还是安静点更能体会胜利的喜悦!
易俊杰笑道:“嘿嘿,你是没看到牛同学当时那个表情。我看的心里真是畅快。让他在考试前嚣张,口出狂言。现在傻眼了吧!哈哈。”
贾环笑着点下头。学霸,最不怕的就是在学习成绩上和人竞争。“要恭喜秦兄,考入内舍。”
黑黑的秦弘图挠头一笑,谦逊道:“贾兄是真本事。我是恰巧碰到熟悉的题目。”
贾环笑道:“运气也是一种实力嘛!”
说笑着一会,到下午5点许。贾环和易俊杰、秦弘图、都弘三人去书院后门车推着的小食档。明后两天放月假。书院不禁止弟子外出。
张掌柜的生意在书院月考后就极好。此时已经有七八名书院的弟子在此。贾环要了烧鸡、烤鸭、米酒、花生。大家一起庆贺。
就像当年高中月考后和同学一起到校外的小餐馆庆祝。
考入内舍,贾环的书院生涯算是进入新的篇章。
……
……
书院的斋夫早早的贴了告示。贾环、秦弘图的寝舍是内舍十二号。当天晚上,两人在易俊杰、都弘的帮助下将个人的私人物品搬到寝舍中。
闻道书院内舍是四人间。类似于大学寝室。条件好于外舍的寝舍。易俊杰和都弘看的都是有点羡慕。他们俩要考入内舍还需要时间来积累。
不大的房间中摆放着四张木床。另有桌椅若干。个人的东西都是放在床榻上。同寝舍的两人是老熟人:林心远、卫神童卫阳。两人早知道要住人进来,此时各自在床榻上看着贾环、秦弘图收拾。
林心远拿着茶杯喝茶,很热情的和贾环说着话,“贾同学,住在这里就像住在自己家中。有什么短缺的,你和我言语一声。我借给你。日后,清晨时你可以和我一起去讲堂。”
贾环对林心远的热情有点无语,心道:“林老兄,我们俩很熟吗?”他和林心远算是熟人。但交情没到朋友这个份上。他也无意和林心远做朋友。
“谢林同学好意。”贾环应了一声,将自己的衣服、书籍、笔记一一叠好放在床榻里面。
卫阳看着贾环快要收拾好,生硬的道:“贾兄,在下先小人后君子。在下有洁癖。还请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他承认贾环在和双鹤书院文斗以及救韩秀才时表现很突出。不能当做小孩来看。但他对贾环并不服气。府试的成绩摆着的:他十五名,贾环七十二名。
“哼,装模作样!富贵毛病!穷讲究!”秦弘图冷哼一声,声援贾环。他在外舍时对卫阳孤傲的做派很不满。你这么牛逼,还不是要来书院读书啊?
卫阳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怒视着秦弘图,但是看着猎户出身的秦弘图的块头,没有在出言挑衅。君子不吃眼前亏。
卫阳的话有些刺耳,但贾环并不觉得被冒犯,理该如此。就点点头,“不会的。”说着,拿了书本、笔墨、蜡烛,出了寝舍,去书院的讲堂读书。
看着贾环的背影,卫阳一愣:贾环这次考了外舍第一名,并非无因。不知道怎么的,他心里忽而涌起一阵危机感。
……
……
五月二十八日,天晴无风。
林心远早晨起床,心情愉快的出了闻道书院,回到他位于东庄镇上的家。
闻道书院二十八、二十九日放假。东庄镇上也热闹起来,有附近村落的村民、猎户来赶集。只有两条东西大街的镇中人流略显密集。
闻道书院内舍生50人,每月有1钱银子的助学银。上舍生10人,每月有3钱银子的助学银。1钱银子约值150文康顺通宝。在白面大馒头只要2文钱的东庄镇中,闻道书院的学生拥有极强的购买力。
因而,东庄镇的集市日期都是随着闻道书院的月假来定。恰巧也是在月末。符合人们的习惯。这些年来都成了定规。
林心远的家位于东庄镇大街中一间布匹店后的三进开的院落。院子里栽种几株枣树、兰花。开阔而雅致。正在院子廊檐下浆洗衣服的侍女舒儿将林心远迎着。
上午辰时三刻,舒儿、林心远的妹妹林姑娘整治几个小菜,色香味俱全,为林心远接风洗尘。
林心远大快朵颐,边吃边赞道:“妹妹,你这厨艺真是绝了。比镇上的许记酒楼的酒菜还好。”
林姑娘微微一笑,吃了几筷子便放下,看着自己的兄长吃的香,目光柔和。林家重新振兴的希望就在二哥这个读书人身上。
侍女舒儿抿嘴一笑。看来二少爷在书院里是饿狠了。想也是啊,林家还没没落时,锦衣玉食,又如何吃的习惯书院里简陋的饭食。
林心远话唠般的说着书院里的情况,极尽吹嘘他在书院混的好,考试成绩不好只是“怀才不遇”:“妹妹,你不知道,名扬京城的贾青松现在跟我是室友……他的诗文是极好的。你去年春节前还误会他!”
林姑娘反驳,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动听:“二哥,我误会他不是很正常吗?跟着你一起混的狐朋狗友,去胭脂店能有什么好事?你八九岁大时因为什么事情给父亲打个半死,你忘了?”
林心远干笑,英俊的脸上浮起尴尬的神色。往事不堪回首啊!不就是偷看女人洗澡的事吗?
瓜子脸的舒儿咯咯的娇笑。
林姑娘接着道:“我听说前段时间你们书院里有流言:贾环和名妓在客栈里喝了一个时辰的酒,这是有的吧?”
林心远语塞,随即好奇地问道:“妹妹,你怎么对我们书院的事情这么了解啊?”
林姑娘眼中的美眸闪了闪,道:“镇上就你们一个书院,谁不清楚啊。二哥,你慢慢吃吧,我去前面店铺里算账去了。这个月又亏损了快十两银子。”
“诶,妹妹……”看着妹妹的倩影,林心远心中一酸。林家的产业已经全部毁了。历年的积蓄也因为“孝敬”锦衣卫指挥使毛鲲耗尽,但总算是将父亲从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救出来。
现在就剩下几间布匹店。由妹妹苦心经营。维持一家人的开销。
……
……
业精于勤荒于嬉。贾环晨读完,才在书院大门口和公孙亮在汇合。大师兄说今天带他去见一位美人。其实就“喝花酒”。
贾环早就听说大周朝的风月场子很流行“家居式”的氛围,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大师兄请客,他正好去见识一番。当然,以他此时的年纪也只能是看看。
书院门口,公孙亮一身白色的直裰,士子装扮。面若冠玉,玉树临风。气质极佳。
果然是能刷脸的大师兄啊!这是要迷倒万千少女的明星范儿。贾环心里只能是羡慕,长相这是天生的,真没办法,扬声道:“公孙师兄。”
“哈哈,贾师弟来了。我们走。”公孙亮笑着招招手,带贾环出了闻道书院。书院2里路外就是东庄镇。
盛夏之时,草木茂密,山林郁郁葱葱。山野中还残留着些许凉气,正适合赶路。
公孙亮一脸感慨的看着天空,轻声道:“贾师弟,我去年在镇上遇到一位佳人。思慕已久。今日我想向贾师弟求一首绝妙好辞,帮我赢得美人芳心。你的‘欲问江梅瘦几分’、‘枇杷花底校书人’、‘佳人相见一千年’都是极好的。请贾师弟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贾环微愣:大师兄,不是说好喝花酒的么?白期待了啊!
随即,贾环收敛情绪,心中沉吟。公孙师兄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让他帮忙写封“情书”。但看看那天五凤馆的水仙姑娘反应就知道:这个年代,精品诗词对美女的杀伤力很大的。
他真要帮公孙亮写首诗,指不定人家姑娘真就动心了。但感情,这种事情,还是双方自己磨合为好。鞋子合不合脚,要自己试过才知道。这个枪手,他不想当!
而且,以他个人的看法,公孙师兄其实并非良配。
倒不是说公孙亮长得太帅了,会拈花惹草。封建主义社会,男人一妻多妾是非常平常的事情。这是男权至上的社会。
贾环是觉得,公孙师兄还处在人生一个很懵懂的阶段,他还没有做好承担责任的准备。简单的来说,他还是个男孩,不是男人。
男人,这两个字,并不是说,和女人来过一发,就算。而是意味着责任、包容、呵护、坚强等等。
最典型的反面教材就是宝二哥。他真不算是一个男人!
贾环是一个有着三十多岁的灵魂的男人,深知这些事情。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不愿意接受小美人彩霞的感情。
红楼原书中,彩霞就是贾环好上的。她是王夫人房里最漂亮的大丫鬟,贾府的丫鬟中容貌能排的上字号的女孩。林之孝赞她:“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
彩霞和贾环好上,并不是说贾环长的帅、前途好。而是因为他的身份。彩霞的意愿很明确,她想要当姨娘。这可以让她一定程度上摆脱奴仆的身份,不用长大之后,给拉出贾府随意的配个小子。一辈子就这么过去。
世界上没有纯粹的感情。贾环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拒绝她。而是因为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他终究是要离开贾府的人。
这是个责任的问题。
至于,带彩霞离开贾府,这或许是个可选项吧!目前,他还没考虑。
离开贾府是他心中的大事,是非常机密的事情,在时机成熟之前,他不会对彩霞说。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另外,还有感情:男女的事情,总要相互看对眼才行。彩霞才13岁。他要说他爱上彩霞了。这怕是需要去看看心理医生,或者去警察局投案自首吧?
……
……
贾环的心思电闪而过。想了想,他不大方便直接拒绝公孙师兄,便道:“公孙师兄,言为心声,你要我帮你写情诗,总得带我去看看真人吧?”
他这么说有两个原因。第一,闲着也是闲着,看看美女养眼。第二,见着真人,自然会有诸多写不出来的借口。
第97章 贾师弟,你我友尽
贾环不说,公孙亮也打算带贾环去见见他心中完美的女神。大抵是带点得意的意思:看,师兄我眼光不错吧。
公孙亮带着贾环进入东庄镇,在南街东段找到一家正在营业的布匹店。熟门熟路的带着贾环进店。
店面不大,靠墙的架子上陈设着各种布匹的样式。生意清冷。暂时没有顾客。柜台后面站着一位瓜子脸的漂亮侍女。她穿着一袭水粉色的衣衫,高挑而靓丽,正在托着香腮发呆。
公孙亮走上前,优雅的行了一礼,“舒儿姑娘,小生有礼了。”
贾环听得肚子里好笑:大师兄啊!读书人一般自称“在下”,但凡自称“小生”,意思,你懂的。参看《牡丹亭》、《西厢记》、《桃花扇》等书。
正在魂游天外的侍女舒儿回过神,看到公孙亮,“啊……哦……公孙书生,你又来了啊。”
公孙亮微笑着点头,“正是。不知道今日林掌柜可在。小生来替书院采购几匹布。”
有着一张网红脸的舒儿,抿着嘴儿笑,眉眼笑得如同弯月,故意刁难道:“掌柜在里面啊。你采购的银子不够,哪有资格见我家……掌柜?”
公孙亮诚恳的拱手,请求道:“书院每半年的采购银子只有那么多,还望舒儿姑娘通融。”
舒儿姑娘笑吟吟的偏头看公孙亮几眼,就答应下来。这时,眼睛看到公孙亮身边的贾环,“呀,贾公子,你怎么来了?”
贾环心里还在感叹:这真是个可以刷脸的时代。很明显,刚才大师兄在网红脸的舒儿姑娘面前刷脸成功。这会见自己被注意到,无奈的道:“舒儿姑娘,我在闻道书院读书。”
一个戏虐的叫书生,一个普通称呼叫公子,这远近之别表达的很明显啊。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位舒儿姑娘,就是林心远的妹妹的侍女。贾环已经知道公孙师兄思慕的佳人是谁了。
“咯咯……”舒儿轻轻的掩嘴笑。她自是早就知道贾环去年在镇上说的是真话啊。笑将公孙亮和贾环引到布匹店后面的一间小院偏厅中,上了清茶,然后去找她家姑娘。
二少爷清早回来吃饭喝醉了在休息呢。没醉的话,她也不打算通知。公孙书生这样出色的男子,若是苦命的小姐能嫁给他,真真个是良缘。
偏厅中布置的雅致。正中挂着一幅书法。写着:藏得下古今往来,读不尽春夏秋冬。字体舒缓、沉稳。虽然没有脱离柳体的范畴,但已有飘逸之姿。
贾环微微沉吟几秒,想到拒绝的理由了。他心中对那位只见过两面的林姑娘还是很有些好感的。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啊。他的年龄是硬伤。当然,即便林姑娘对他没好感,他也不会帮公孙师兄去追求她。
贾环开口道:“公孙师兄,我见过林姑娘一面,对她颇有好感,这绝妙好词,怕是不能代笔。”
公孙亮正满心期待着佳人过来,听贾环这么一说,顿时哭笑不得,道:“贾师弟,你今年多大了啊?诗才天授,我可以理解。但你确定你懂‘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贾环嘿然一笑,道:“公孙师兄,我的本经可是《诗经》,怎么会不懂?”
公孙亮无语的翻个白眼。这种妖孽的事情出在贾师弟身上,他还是觉得可以理解。实在是贾师弟身上不合常理的地方太多。他已经麻木。
但是,公孙亮并不将贾环的话放在心上。废话。贾环才九岁,那个女子会选择九岁的孩童托付终身?他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真不帮大师兄这一回?”
“写不了。”
公孙亮长叹一声,道:“贾师弟,你我友尽啊。”
贾环笑起来,喝着茶。公孙亮,温润君子。不可能因为他不帮忙写“情书”就和他绝交。他是半真半假的找个借口而已。
当枪手写情书的事情,最好不要做。因为很多小说里面,悲剧、惨剧、狗血剧、虐心剧往往就是这样开始的!
公孙亮见贾环态度很坚决,有点郁闷。贾环的诗词是真的好。他要是能拿到手,转送给林妹妹,估计能赢取美人放心。可惜这小子不肯帮忙。
公孙亮想了想,对着贾环笑了笑,循循诱导道:“贾师弟,要不这样吧?你我做君子之争,谁能赢取她的芳心,就算谁的本事。但你要是输了,写首诗词给我做彩头。”
这是摆明了欺负贾环。
但公孙亮自忖贾环未必不肯受他的激将法。
然而,贾环笑而不语。
公孙亮继续激将,“贾师弟,你要是觉得不行,就认输。大师兄我同意你换一种比法。”
贾环还是笑着不说话。
公孙亮再追问道:“贾师弟,如何?”
贾环肚子里都快笑死,实在有点崩不住了,指了指公孙亮身后。公孙亮背着门口。这时,回头一看,登时傻眼。
偏厅门口站着一位白衣胜雪的姑娘,身姿高挑、婀娜,有回风舞雪之姿。此时带着洁白的面纱,看不到她的面貌。但谁都会认为面纱之下绝对有着令人赞叹的绝美容颜。
林姑娘来了!
公孙亮嘴角泛起苦笑,起身致歉道:“林姑娘,在下和师弟说笑,若有言语冒犯,望勿见怪。”说完,愤愤的瞪贾环一眼:贾师弟,你竟然不提醒我?你我友尽了啊!
贾环心里爆笑。这真不是他故意“害”公孙亮。实际上,在公孙亮开口“循循诱导”他的第一句,林姑娘就来了。她给自己做了一个不要做声的手势。
公孙亮的运气,实在太诡异,太糟糕!从科场延续到情场。没有哪个女孩子心里会不在意公孙亮说的话?还君子之争,鬼的,你把我当货物吗?
贾环预计公孙亮在林姑娘这里好不容易积累的好感点数全部清空。
林姑娘带着面纱,令人看不到她此刻的神情,清声吐出两个字,清澈动听,“无妨。”走到圆桌边坐下,带起微微一阵香风,“公孙公子此次来购买布匹,不知道要买多少呢?”
这是要公事公办。
公孙亮悔得肠子都要青了,苦笑道:“在下想要购买20匹布。”
林姑娘道:“6两银子的生意,你在前面和舒儿谈就可以了。恕小女子不奉陪了。”
公孙亮急忙道:“诶,林姑娘,在下这次来,还带来了解决贵店亏损的办法。”说着,对贾环使眼色。他只会经义文章,对经济之道根本不通。只能寄希望于贾师弟了。
大师兄,你拿我当机器猫吗,有求必应!
贾环虽然对生意很在行,甚至比他当嘴炮党还要在行。但问题是,他根本没有做过大周朝布匹市场的调查,怎么可能拿得出可行的方案来。
贾环不语。
公孙亮焦虑无法。
林姑娘立即就知道公孙亮在骗她,只为了和她多说一会话。但她不想再和公孙亮继续来往。那些话,实在让她反感。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的解开了她的面纱。露出她的玉容。
贾环和公孙亮将目光落在林姑娘的脸上,然后,齐齐震惊的呆住。
这是怎么样的一张容颜啊!
她美丽的脸蛋上布满一个“井”字型的伤痕。本来俏丽无双,清丽动人的绝色美女,因为她这张被毁容的脸蛋,径直跌落在凡尘。
贾环心中有种“亮瞎眼”的感觉。真是日了狗了!这是从95分偏上直接跌到及格线以下。用“卧槽”这两个字实在是难以形容他此刻的心理落差。抑郁的想要吐血。
很明显,林姑娘这是被人毁容了。这比杀了她还令她痛苦吧?贾环心中禁不住涌起对她的同情。真是令人感慨。容貌,是女人可以拿生命去换的东西。
公孙亮放在圆桌上的手一直在抖。就像是吴孟达演无厘头的戏一样,抽筋般的抖。可见他此刻的心情,激荡起伏。他有些绝望。女神,被毁!
林姑娘平静的道:“我家里在去年陡逢大难。我被从小订婚的夫家退婚。我自己毁掉容颜,立誓不嫁。让公孙公子失望了。”说着,站起来,重新带上面纱,准备离开。
贾环懂这位林姑娘将面纱揭下来的原因了,这是要和公孙亮绝交。看公孙亮的样子,估计,绝交很痛苦,但绝对可以接受。实在是,林姑娘这张脸,太恐怖。
林姑娘离开后,公孙亮抑郁的长叹一口气,“贾师弟,哀莫大于心死。我们走吧!”他再也不会来了。
贾环点点头,跟着公孙亮离开布匹店。公孙师兄这是累觉不爱。他倒没有看不起公孙亮的意思。毁容的林姑娘真不能叫林美人。很惊悚。
而且,公孙亮估计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真要和林姑娘有点进展了,不可能因为几句玩笑话,就要绝交。
贾环心中还是有些感慨:家中突逢难,巨富变赤贫。悔婚,毁容,店铺亏损,督促不上进的兄长学习。
这姑娘还能顽强的活着,性子还是蛮坚强的啊。
……
……
布匹店后的小院正房内,梳妆台前,侍女舒儿正在帮林芝韵卸妆。轻笑着道:“姑娘这是何苦呢?”
林芝韵笑了笑。
第98章 人或为鱼鳖(一)
一场小雨侵袭妙峰山脚下,带来久违的清凉。下午时分,贾环拿着两本书从书院的藏书阁返回寒梅书屋苦读。
时间匆匆,转瞬就过了六月中的朔考。
那日在东庄镇见过毁容后的林姑娘,就像是一滴墨汁染在清泉中,初时浓郁,染墨心绪,再想时,慢慢的淡去。
在夏夜的星空下,贾环也曾感怀,也曾推敲其中细节。比如:公孙师兄连林姑娘的真容都没见过,关系怕是比他想的还要浅;林姑娘抛头露面的经商,毁容也好,免得别人对她起坏心思。但终究是渐渐的忘却了她的事情。
随着八月院试的临近,贾环身上的压力渐增,每日在八股文的题海中训练,磨砺,提升。心无旁骛。
这天下午,贾环在叶讲郎的住处做了一篇时文。叶讲郎在书桌边圈点后,温和地笑道:“不错。进入内舍后,你的时文水平大有长进,理、气、辞三道已经入味。再磨砺数月,过院试不难。唯有破题中规中矩。在科场上怕是难得好名次。”
贾环心里苦笑。八股文,真没那么好写的!他以写议论文的方式来写八股,算是契合八股原意。但要他代圣人立言,在论点上写出惊人之句,实在有点难。
比如论语题: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明朝会元、探花王鳌破题句为: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这篇文章曾经入选高中语文课本。论点极其精彩。他绝计是写不出来。要他写,论点肯定往《国富论》那个方向飘。
说笑几句八股的话题,贾环担忧的道:“先生,本朝并无褒扬神童的风气,弟子担心年龄太小,被大宗师刷下来。”
叶讲郎点点头,打趣道:“尔欲为权相耶?”
贾环汗颜道:“弟子不愿。”
他哪有那么高的志向?他最大的想法不过是:脱离贾府,赚钱享受人生和生活而已。权相,那种风光就算了。勾心斗角,怎一个“累”字了得?
叶讲郎看着他得意的弟子一脸尴尬,呵呵一笑。他这个弟子,做事功利性很强,但偏偏对最顶级的名利场:官场又不向往。挺有想法的。
贾环和叶讲郎笑谈了一会,告辞离开。
这段看似不起眼的对话,随着叶鸿云的笔记为时人所知。在辛亥年夏季某日的下午,轩窗幽静,雨落无声。先生和弟子的一段对话,带着戏虐、玩笑的意味,却是重重云层中划过的一道耀眼的闪电。
生活总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
……
二十七日晚,暴雨雷鸣。临近月考前夕。书院的气氛又变得凝重起来。考试,是学生阶段都需要经历的事情,是一道紧箍咒。
回廊中,书院外舍弟子易俊杰、都弘和贾环同寝舍的秦弘图说着话,脚步匆匆。
“秦兄,怎么回事,书院里到处传言贾兄因为年龄太小过不了院试。贾兄过不过院试,没碍着姓陈的马脸什么事吧?”
“他和姓马的是好友。姓马的不要脸,明知道贾兄病着还出言找贾兄比月考成绩。”
“他妈的。这两个王八蛋,蛇鼠一窝。我见一次打一次。”
……
……
七月初,大雨不止。
一身白袍的公孙亮正在寝舍郁郁的吟诗,“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六月月考他只考了第三名。
一名蓝衣小童敲门进来,打断公孙亮的吟哦,“大师兄,山长找你去寒梅书院的小舍议事。”
“哦,我换身衣服马上就来。”公孙亮洗把脸,换了衣服到寒梅书院的小舍中,山长张安博正在泼墨写字。
山长张安博穿着儒衫,一名很和蔼的老人,坐在榻椅上,道:“文约,近日连续大雨,你可去镇中多购些米粮,用作储备。”
公孙亮,字文约。
公孙亮答道:“是,恩师。我立即让人去办。”
山长张安博看了这个关门弟子一眼,知道他最近有些心思,多半是和男女之情有关,问道:“近日,书院中颇有流言,最后如何?”
公孙亮虽然消沉,但消息灵通,说道:“马同学与贾师弟相约比试八股。贾师弟月考内舍三十八名。胜出。”
山长张安博捻须微笑,轻轻点头。
非缘果报方为善,岂为功名始读书。他破例同意贾环参加县试,但并不会在好友沙叔治面前为这小家伙美言。取与不取,尽由北直隶提学自决。
……
……
七月中旬,朔考刚过。阴雨连绵。
贾环六月底因天气炎热,晚上读书偶感风寒,至今仍旧有些咳嗽。中午在厨房吃饭时,恰巧罗君子返乡归来,一桌十名同学闲聊。
计有:贾环、罗向阳、乔如松、许英朗、张四水、秦弘图、卫阳、柳逸尘、姚纬、庞泽、林心远。
些许日子不见,小胖兄有点消瘦,皮肤变黑,他面露愁容,忧心忡忡的道:“诸兄在书院读书,或许没有觉察。连日大雨。京师左近已经是江河泛滥。田野、村落被淹没。农户损失惨重。今年秋季的收成大受影响。我家里的田地都全部歉收。我八月院试若是不能进学,家中就要破产。”
罗君子家中是宛平县的小地主。他家中都破产,可见灾情相当严重。生民流离失所。卖儿卖女的场景恐怕将会在秋冬时出现。众同学脸上都有戚戚之色。
柳逸尘道:“我家中来信,提起过此事,永定河、北运河、泃河都是水位上升。溃堤处有十几处。朝廷拨下的款子都被贪污。今年雨大,至有此祸。”
柳逸尘家中世代是大兴县衙小吏。这些官场消息的可信度有些高。
容貌丑陋,大鼻子的庞泽慨然的拍着桌子,恨声道:“贪官污吏害人。若我有朝一日为刑部尚书,尽诛天下硕鼠。”韩秀才跳河,为河堤贪腐案奔走的事情,他们这些内舍生中的佼佼者都是知道。
柳逸尘尴尬的笑一笑,吃着馒头,喝着茶汤。
容颜俊美的卫阳讥讽道:“庞同学空谈大言有何用?你连朝廷的架构都没明白。刑部尚书不过六部之首。当今朝廷六位大学士,以军机处领班大臣谢大学士为首。六部不过是办事机构。”
他出身于官宦家庭,对官场的事情了解的多。尽诛天下硕鼠?这简直是个笑话!如今连县令的职位都是可以卖的。
庞泽丑脸一红。闻道书院内部禁止谈论朝政。他只是一个童生,对这些确实不大了解。他以为朝廷是前明时架构。六部虽然不能和阁老对抗,但有自主权。
庞泽出个丑,许英朗几人就笑起来。许英朗对朝政比卫阳了解得多的多。其实,军机处也不过是个办事机构而已。天下大事,悉出上意。
贾环轻声咳嗽着,捂着嘴,说道:“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庞兄有肃清天下之志,志存高远,当勉励之。兄等何故笑他?”
庞泽感激的看贾环一眼。
许英朗对贾环还是很服气的,很给面子的收了笑声。贾环在文战、救韩秀才的事情都表现的极为出色。他不如也。其余几人都是收敛笑容。
卫阳“哼”了一声,对贾环拱拱手。贾环7月朔考,高居内舍十五名。排名比他高。
贾环在六月底和马同学竞考时说:学生要闻考则喜,遇强则强。当即,带病入考场(讲堂)。成绩出来,位居三十八名。将马同学“干掉”。
对贾环这种狠人,他不服不行!
乔如松笑着将场面圆过去。话题重新回到洪灾上。
众人都是有些忧虑。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京城近郊受灾。他们的家乡,他们在书院里,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
……
贾环和罗向阳到他寝舍里聊了一个多时辰。天灾就在眼前,他也免不了,自然要多了解一些信息。
罗向阳早就考入上舍,单独居住,在窗前感慨的道:“贾兄,你是没有亲眼看见。住在永定河边,我小时候喊的老叔、婶婶,一家七口,在睡梦中被水冲走……我娘养了一年多的大猪,给水泡的生蛆……”
贾环沉默着。这种消息是让人难过的。他是在长江边张大的,对洪水有很深刻的记忆。
傍晚时分,雨势又大了几分。公孙亮来寒门书院的讲堂中找贾环,说韩秀才到了东庄镇上,请他喝酒谈事情。
贾环跟着公孙亮出了讲堂,笑道:“大师兄,他不应该说感谢我们书院同学的救命之恩吗?”对公孙亮代为传言,贾环并不奇怪。韩秀才和公孙师兄都认识龙江先生。
公孙亮这段时间操劳书院的粮食采购,情绪已经恢复,拍拍贾环的肩膀,开玩笑道:“贾师弟,这你就不懂了。他感谢的对象是五凤馆的水仙姑娘。佳人救名士,多好的噱头。韩秀才这人是真性情。你去不去?”
贾环道:“我去一趟吧。看他有什么事情。”
暴雨倾盆。贾环穿戴好蓑衣,在公孙亮的帮助下出了闻道书院。没到月假时间,学生出不了书院的大门。但公孙亮最近忙着采购,时常让同学帮忙。帮贾环出书院不难。
韩秀才约贾环见面的地方是东庄镇的许记酒楼,在酒楼一楼的座位中见到贾环的第一句话是:“贾小友,贵府门第高深,你可愿助我,以安黎庶?”
第99章 人或为鱼鳖(二)
贾环听得韩秀才第一句,就大皱眉头,站着道:“韩相公要是找在下说件事,这顿酒就不用吃了。”
韩秀才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贾小友,请!”
贾环这才肯落座。韩秀才这人性情耿直,不通人情世故。他心里固然是赞赏的,但他并不会委屈自己去迁就韩秀才的想法。
四方小木桌上,摆着两道小菜,一壶浊酒。
韩秀才举杯邀请贾环共饮一杯。贾环婉拒道:“谢韩相公美意。在下生病还未完全康复,今日以茶代酒。”
韩秀才能感觉到气氛有点僵。但他习以为常。闷闷的,自斟自饮的喝了两杯酒,道:“我自龙江先生处打听到贾小友的消息。今日特意来见你。”
现在国子监都在传他感激五凤馆水仙姑娘救他。他也确实在水仙姑娘的香闺中留宿了一晚。名花、名士两相欢。但,他心里知道,真正救他的人是谁。
然而,他不会开口向贾环道谢。救命的恩情,用“谢谢”两个字来感激,太轻。君子敏于行,纳于言。
贾环点点头。这是可以预料得的到的事情。韩秀才既然没有和龙江先生绝交。找龙江先生打听他的消息很正常。
韩秀才真是异想天开!他一个庶子,怎么可能调得动贾府的力量?即便调得动,他也不会贸然的参与到这场政治博弈中。
韩秀才道:“贾小友,你身为读书人,为何没有兼济天下之志?如今京师周围洪水泛滥。我一路行来,生灵涂炭,忧心如焚。”
贾环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譬如幼童持重锤而击,力不足,则害己。”关心国家大事,值得提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要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量力而行。
韩秀才再叹口气,说道:“令师张伯玉是大儒,治春秋,名满天下。十年前以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致仕,在京城西郊开设闻道书院治学。张前辈在朝中颇有人脉。若是肯出声,要惩治顺天府府尹陆新翰不难。以此功劳,必然可以再次出仕。贾小友若是有意,可以促成此事。”
贾环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人说起山长张安博(表字伯玉)的旧事。竖着耳朵听韩秀才说话。听完后,微微沉吟着。
当今天子雍治皇帝是通过类似于玄武门事变的方式上位。今年是雍治九年。山长在十年前在左佥都御史的位置上致仕,恐怕是有所警觉,通过致仕避开那次惨烈的政治风暴。
都察院,职责纠劾百官,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设左右都御史各一人、左右副都御史各一人、左右佥都御史各两人。左佥都御史是正四品的官员。
韩秀才以为贾环是山长张安博的弟子。但贾环其实不是。当然称一声师长也没错。贾环不知道山长是否有再出仕的意图。这种事,他不可能越殂代刨。
贾环没说话,韩秀才也不催促,缓缓的喝着酒。
正在这时,东庄镇上突然传来一阵惊恐的呼喊声,嘈杂而喧闹。酒楼中仿佛炸了锅一般。韩秀才丢了碎银子在酒桌上,到街面上看情况。贾环跟上。
天空中下着暴雨,大雨如注。临近晚间时分,天阴沉着。街面上数百人狼奔豕突,杂乱无比,各说各话。似乎情况无比危急。街面上水流的深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片刻后有确切的消息传来:永定河决堤,龙泉镇刘家湾被淹。洪水正在从10里外倒灌而来。
东庄镇是一个只有两条街面的小镇,常住人口不足千人。这时,整个小镇都乱成一锅粥。所有的人都在叫喊。那是生命在感受到致命危险前的呐喊。
“走。快走。”
“快逃命吧!”
“孩子他娘,别收拾了。快走。不然那就来不及了。”
“娘,发大水了。我背您走。”
韩秀才见到这种危急的情况,顿时热血上涌,正要登高一呼,挺身而出时,贾环一把将他拉住,“韩秀才,别犯傻了,快跑。”人群已经混乱,根本就没有时间整顿秩序。
这时,韩秀才还做着登高一呼,应者景从,大出风头的美梦。这简直是扯淡。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营啸时也无法控制。何况普通人。
“跑啊!”
“快跑。”
“往书院方向跑。”
人流在洪水上涨之前,拼命的往两里(1千米)开外的闻道书院跑。那里是一处山丘高地。再往上就是妙峰山。但依旧有些人在收拾细软。有的人则是在寻找浮水的门板等物承载物品。
“轰!”
几分钟后,洪峰冲过来,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和速度,将土木建筑的东庄镇冲垮、淹没。不断的有房屋、建筑倒塌的声音传来。还有各种惨叫、呼号。瞬间就是白茫茫的一片。
贾环和韩秀才连滚带爬的一路逃命到闻道书院的门口。一身泥泞。十分狼狈。巨大的浪头舔着山脚的土地。贾环回头再看时,就已经看到有尸体在水浪中翻滚。心中一阵黯然。一同逃出来的大约只有一百多人。生还者十之一二。
洪峰之中,门板是不顶用的。最可怕的不是水让人窒息而死。而是洪峰那不可拒绝的冲击力量。冲量,足以毁灭、撕裂任何试图阻挡的物体。这是大自然的天地之威!
闻道书院内的近两百名弟子也没有读书的心情,都拥挤到院门口来看洪水。水面持续的上升,很快就漫到书院大门前的台阶上。
一个白衫少年的身影扑出来,大叫:“妹妹,舒儿。妹妹,舒儿。啊……”痛彻心扉的噗通趴在满是水的石板上,叫喊着,用力的拍着石板,痛哭流涕。
贾环默然。是林心远。他妹妹林姑娘死了,侍女舒儿也死了。同寝舍的秦弘图跟着出来,想要扶起他。贾环用力的抿着嘴,轻声道:“秦兄,让他哭一会吧!”
黑黑的秦弘图看到贾环一身泥泞,得知他刚东庄镇里跑出来,心有余悸,“贾兄,贾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贾环是他的朋友。这,真正的是生死一线。
书院出来的同学越来越多。有几名也有陪读的家人的士子失声痛哭。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公孙亮从后面挤过来,看到贾环,欣喜异常,用力的拍着他的肩膀,激动的语无伦次,“贾师弟,贾师弟,好,嘿,好。你没事。好,我……”贾环要死在东庄镇,他要内疚一辈子。
幸存者的人们站在问道书院大门外,看着两里外被淹没的小镇,哭声一片。
雨越发的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剩下一些尖尖的屋顶、树梢。飘荡着哭声。
夏日消融,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
……
夜色渐渐的深了。大雨还在继续。闻道书院,寒梅书院的小舍中,山长张安博、六名讲郎、大师兄公孙亮、院首贾环都在。油灯的灯火跳跃。
山长张安博长叹一声,吩咐道:“文约,你给那些受灾的镇民安排住处、吃食。贾环,你跟着文约一起做事。”贾环的能力很突出,锥处囊中,其末立见。他希望磨练这个少年的能力。
公孙亮、贾环应下来。
骆讲郎提醒道:“山长,多出数百张嘴,书院里的粮食撑不了几天。”
山长张安博神情渐渐的坚毅,用手排着桌子,慨然歌曰:“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白话文的意思是:我长叹息地掩面流泪啊,我哀怜着百姓的生活多么艰苦。我只是崇尚美德而约束自己啊,可早上进谏而晚上就遭到贬黜……
这是屈原的《离骚》。山长张安博曾任都察院佥都御史,确实有进谏的职责。
此情此景,书院的几名讲郎即便心中顾虑重重,但没有人再能说出拒绝的话:民生多艰啊!
贾环恍然:他可能搞错了一件事。山长张安博致仕恐怕不是因为避祸,而是因为他进谏遭到了贬黜。因而辞官。
……
……
商议结束。贾环跟着公孙亮一起出了小舍。四周黑漆漆的。回廊中风雨侵袭。躲不了风雨。
贾环道:“公孙师兄,我有一言,我们书院虽说要接收灾民,但粮食有限,我们要限量供应灾民、书院弟子的口娘。”
公孙亮还沉浸在刚才小舍中商议的慷慨悲歌的情绪中,仰慕恩师的风采,轻轻的点头,“嗯。”
贾环心中一阵苦笑。刚才的会议其实只是做了一个决定。没有任何实质的措施可提供。山长张安博将权力下放给了公孙亮。他作为辅助。
当天晚上,内舍寝舍十二号中,贾环奋笔疾书。救灾,是一个体系工程。他需要将所有的预案都做好。
夜风侵袭,灯光摇曳。轻轻的咳嗽声时有时无的传来。
……
……
数天的时间,洪峰几度涌过,而后又缓和下来。四里八乡幸存的村民、人群开始慢慢的向山上转移。京城西郊太行山余脉,以灵山、百花山、妙峰山为最。
妙峰山脚下的闻道书院拥有粮食,消息传开,大量的灾民慢慢的汇聚而来。闻道书院的压力陡然增加。
这个曾经庇护灾民的地方,在数天后,正处在崩溃、毁灭的边缘。
第100章 人或为鱼鳖(三)
收容灾民,安排住宿,建立隔离区,建立卫生防疫:必须要喝烧开过的井水、禁止随地大小便,登记乡民户籍、名字、家庭情况,设立保甲编制,控制口粮,建立灾民人群中的等级差距等等……
这些工作,贾环从书院近两百名弟子中选出八十多人,组建团队,以其强大的管理能力,凭借着在同学中的威望,有条不紊的处理妥当。
但闻道书院面临着一道难以解决的问题:粮食。表面宁静、安详、井然有序的书院蕴藏着极大的危机,处在几近崩溃、毁灭的边缘。
就仿佛坐在蓄势喷薄的火山口。
七月二十三日,暴雨如注。
青云院和寒梅书屋的讲堂、回廊中充斥着人:大人、小孩、妇女,穿着各色褴褛的衣衫,目光空洞,脸色惨白。散发着各种不同的难闻味道。
贾环带着庞泽、张四水等七八人穿着蓑衣穿过青云院和寒梅书屋,抵达闻道书院的门口。
大雨倾盆。可见度很差。山势连绵,东望京城,入眼都是汪洋泽国。除了滔滔洪水,能看到东西极少。
六天前,贾环将写好的赈灾方案、管理办法交给公孙亮。公孙亮阅读后,极为赞赏。但他不愿居功,将方案转呈山长。山长张安博读后,同意实施贾环的方案。
至此,闻道书院救灾工作的权力实际转移到贾环手中。贾环随即组建团队,处理着文档归类,派发,组织人手、安全巡查,分配口粮,调研灾民情况、宣传等等工作。
看着瓢泼大雨,贾环道:“张兄,有把握吗?”张四水的水性极佳。救韩秀才时就是他跳下水中。
张四水摇摇头,道:“雨太大了。”又迟疑了下,道:“贾兄,若是需要,我可以尝试着去城里求援,带回粮食。”书院里的粮食真的不多了。
贾环没有同意。他不可能牺牲他同学的生命去就灾民。扭头问道:“庞兄,新来的一批灾民有多少人?”
庞泽,字士元,号凤雏,才华横溢。担任着贾环的助手,管理文书往来。他的记忆力极好,说道:“新来的灾民一共23人。自三天前开始有灾民向我们书院转移,这是第14批。书院总计收容了446人。”
贾环轻轻的点头。加上闻道书院的弟子、讲郎、斋夫两百多人。要维持六七百人的生存,即便限量供应口粮,但书院储备的粮食已经到了警戒线。
他必须要尽快的找到粮食来源。否则,最多两天,局势就将崩溃。
庞泽、张四水几人心中都是沉甸甸的。灾民的人数还会随着时间增加。局势已是万分危急。饥饿,会摧毁他们建立的秩序。
这时,一名士子冒雨而来,浑身湿漉漉的,焦急的道:“院首,出事了。内舍弟子陈嘉运带人把明伦堂给围住,要讨个说法。公孙师兄压不住他们。让我来找你。”
性急的庞泽开骂道:“陈嘉运这个王八乌龟,小娘养的。在这个时候添乱。”
贾环沉稳的道:“下次出来记得带上雨具。淋雨容易生病。走。我们路上边走边说。”
……
……
贾环、庞泽、张四水九人赶到书院正中心的明伦堂时,临时充作办公室、议事厅的明伦堂中已经爆发激烈的争吵。
以陈嘉运为首的十几名士子,将公孙亮、乔如松给围住,申诉着他们的要求。第一,要求停止继续接收灾民。第二,增加他们的口粮、待遇。
公孙亮自是不许,声嘶力竭的解释道:“诸位同学,书院里已经没有余粮。增加你们的待遇,断无可能。”
陈嘉运身边的马同学不满的道:“公孙师兄,我们敬重你的为人,但凭什么秦弘图、易俊杰那些人可以吃三顿。我们只能吃一顿。”
牛同学讥诮的道:“别是因为他们和贾院首私人关系好吧?我还听说贾院首在他的寝舍里收留了两个娇滴滴的美女。”
这句话不大可信,毕竟贾环的年纪摆在那里,但却让鼓噪声又大了几分。
陈嘉运臭着马脸,冷笑着。按照贾环的规矩:做事的士子,一天吃两顿,一顿一个馒头。他们这些没有被选入做事的弟子,一天吃一碗稀饭。跟着山长、讲郎们明伦堂在西厢读书。凭什么?书本能抵饿?
留在明伦堂大厅里处理文书的卫阳想要为贾环辩解。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他的话出口就被人声淹没。他气的怒火中烧,俊美的脸憋的通红。
就在这时,留守的一名士子大喊道:“都别吵了,贾院首来了。”
正在吵闹的十几名子都闭嘴,逐渐的安静下来,转身看向明伦堂的门口。七八名书院的弟子簇拥着贾环安静的站在门口。看着那道瘦小的身影,有些人眼神躲躲闪闪,有些畏惧。
大雨击打在瓦片上,暴烈难言。明伦堂中寂静无声。
贾环平静的,一步一步,走到闹事的众士子面前,道:“自我主持救灾起,就约法三章,明令告知所有人:奸淫掳掠者,杀;偷盗伤人者,逐;不守秩序者,罚。”
公孙亮此时满头大汗,心中长出一口气:贾师弟的脑筋果然很清楚,抬出法令,这下这帮无理取闹的同学该没话说了吧!
他们这十几个,身为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天天什么活儿都没干,能有一碗粥喝不错了。还要多吃粮食,简直胡闹!自己等人累个半死,每天也才吃两个馒头。
“呸!”陈嘉运走出来,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质问道:“贾环,我们都是书院的弟子,凭什么有的人能多吃,有的人能少吃?我不服!”
和贾环月考比试过成绩的马同学走出来,“我不服。”
和贾环竞争过内舍名额的外舍弟子牛同学走出来,“我不服。”
来讨个说法的十几名士子顿时躁动起来,“对,我们不服。贾院首,你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声音逐渐的大起来,“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明伦堂中,群情激奋。情况看似危险至极。
贾环用力的抿着嘴唇,表情很平静,偏偏头,对张四水说了三个字:“抓起来!”
简单、粗暴、直接。
张四水带着跟在贾环身后的四人拿起棍子动手抽人。庞泽义愤填膺的帮忙。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渣渣。棍子劈头盖脸的打下去。片刻后,明伦堂中肃清。陈嘉运等十几人都给制服,蹲在地上,不敢再咋乎。
公孙亮看的有点发呆。贾师弟这也太果决了吧!但,干得漂亮!
乔如松轻轻的舒口气。算是压下来了。书院这艘小船实在经不起任何内耗啊!否则,他们都有可能会死。
卫阳拍掌叫好:“好,打的好。一帮蛆虫!”
掌管刑罚的庞泽判处所有闹事的士子被罚去柴房里帮忙劈柴,烧热水。这些人离开前耳边就记得贾环怒吼的话:“我他妈不是来跟你们讲道理的。你可以不服,但必须遵守规矩。”
……
……
明伦堂中,贾环骂完人,情绪激动,扶着书桌,摇晃了一下。
公孙亮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贾环,“贾师弟,没事吧?”
“没事。饿的!”贾环一天也只吃两顿。所有吃三顿的人员都是武职。除了书院的弟子,还吸收了部分有家有口的灾民青壮。
书院当前的秩序不是靠讲道理来建立的,靠的是武力、规章制度。主席早就教导我们:枪杆子出政权!贾环又怎么会忘记!
贾环倚在书桌边,喝着热水,缓了缓,留守在明伦堂里临时充当书吏的乔如松、卫阳等十几名士子以及庞泽、张四水等人都聚拢过来。一起商议对策。
“还有多少粮食?”
贾环支持救灾事项。但公孙亮在书院多年,素有威望,所有的命令,文书都是以他的名义签发。他坐镇明伦堂指挥,这时轻叹道:“最多坚持到后天早上。到晚上他们就会发现真相。”
贾环心里有数,点点头。
乔如松建议道:“贾兄,还是要派人出城中购买粮食。道路虽则未通,但京城是天子脚下,官府的救灾工作必定已经展开。在下不才,愿往京师一行。”
卫阳还是一副冷傲的脾气,嗤笑道:“乔厚道,你太看得起官府的效率了。我跟你保证,顺天府现在肯定还停留在和户部文书来往的阶段。京城里有粮食。但是要粮食,必须要银子。”
贾环道:“银子我能解决。但是雨太大,此去京城四十里,前途都是永定河的河道。道路艰难,凶多吉少。要等雨势变小之后去京城购粮才可行。”
乔如松点点头。心里倒是有些诧异贾环怎么解决银子的问题。解决六七百人吃饭的问题并非容易的事情。
本朝太平年景,一两银子可购买两石普通大米。如今受灾,米价必然上涨。看这雨势,至少要准备一两个月的口粮。预计要筹集六七百两银子才够。
庞泽心里也是诧异,但随即恍然。听说贾环家中是京师豪族。几百两银子预计问题不大。
“那怎么办?”
“妙峰山上的潭柘寺是远近闻名的寺院,必定有储粮。我已经让秦弘图带着山长的亲笔信前去交涉。他今天傍晚应该能回来。”
同寝舍的秦弘图出身猎户家庭,穿山过林是家常便饭,脚力强劲。贾环将送信交涉的重任交给他。
将目前的事情一条条的商议着,闻道书院众同学心中的压力稍稍缓解。
形势危如累卵,现在就看傍晚时秦弘图带回来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