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离去受阻
贾政中午从工部衙门回到贾府里。贾环立即前往贾政的外书房见他,说出府读书的事宜。
贾政看了看贾环,沉吟道:“闻道书院好是好。山长张安博是两榜进士出身,治春秋。京城里有名的大儒。我亦有耳闻。只是,你的年纪终究是小了些。”
贾政是不喜欢这个爱折腾事的庶子。但林举人临走时和他说:贾家日后高中者,必由贾环起!他因而有些迟疑。
贾环上前一步行礼,强调自己的意愿,“孩儿立志读书,请父亲成全。”
贾政叹口气,挥手道:“罢了。你去吧。”
……
……
贾环搞定了政老爹就往王夫人的东跨院而来。留守的大丫鬟彩云告诉贾环:王夫人去了贾母那里侍候。
贾环想了想,和彩云说了一声,就回了住处。上午秦可卿刚提醒过他,要给贾母和王夫人说过后才能出得了贾府。他心里也清楚。
而贾母那一关很容易过。贾母虽说厌恶他,但作为贾府的大家长,她不可能嫌贾府的读书人多。只要是给贾府“添砖加瓦”的人,她都会欢迎。
倒是王夫人的心思贾环有些吃不准。王夫人的私心很重。但料想一个秀才的功名还不至于给她视为是贾宝玉的威胁吧?
下午两点半左右,冬季和熙的阳光落在庭院中槐树上。贾环正在堂屋里的条桌上临摹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如意在一旁陪着,偶尔闲话几句。主仆相得。
这时,彩云打发了一个小丫鬟来传话:太太回来了。贾环便搁下毛笔,洗了手,从赵姨娘院的走廊、院落中穿过,直抵东跨院侧门。心里思考怎么和王夫人说。
他希望能够离开贾府去闻道书院读书。第一,明年二月份就要县试,他的时间紧迫。明年辛亥年不中,后年壬子没有童生试,是乡试年。
第二,他希望离开贾府,哪怕只是暂时的。这片窄小的天地束缚着他的手脚,禁锢着他的自由。
东跨院的东廊正房内,王夫人正倚在软榻上小憩。身边两个大丫鬟金钏儿、玉钏儿在捶着腿,侍候着。
贾环跪地磕头,朗声道:“给母亲请安。”
王夫人等贾环把头给磕完,才缓缓的睁开眼睛,懒洋洋地问道:“环哥儿,你又有什么事情?”
语气有点不耐烦,带着一点淡淡的嘲讽。
贾环仿佛没感受到一般,沉稳地说道:“母亲,因前日林先生辞馆回乡,我的课业中断。因而我想出府去闻道书院读书。”
王夫人坐起来,淡淡的看着贾环。大脸的丫鬟金钏儿给王夫人送上茶。王夫人喝了一口,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明年开春再让府里请塾师教你和兰哥儿读书吧。”
贾环愣了几秒。王夫人竟然是不打算放他出府。这有点不合理吧?即便他中了秀才又能对贾宝玉造成什么威胁?秀才在王子腾面前不值得一提。
贾环先行礼,再陈述道:“母亲,我明年二月份就要参加县试,等到开春再学习时间有点紧。”
王夫人微微侧身将手中的茶碗放到托盘中,不以为然的道:“今年的县试不过,就明年再考。”
“明年没有童子试。”
王夫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恼怒,“明年没有就后年再考。”
贾环心里一股火气陡然的涌起来。后年?你什么意思?是想再把我关在贾府里关两年?当即,贾环压着心底的情绪,沉声道:“回母亲,儿子想早日下科场试试身手。”
百善孝为先。他正面刚不过王夫人。他现在即便心里有情绪也得压着!
王夫人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道:“你今年不过八九岁,晚两年打什么紧?你先珠大哥14岁中第。你还早着。你先下去吧。”
早逝的贾珠是王夫人的长子,十分优秀,14岁就中了秀才。她不认为贾环能比得过她的长子。
贾环顿时明白王夫人的想法了:不管他是否能考中,先要压他几年再说。就是这么霸道、蛮横!其他的话不过是借口。这实在是……娘希匹的!
贾环没有走,而是抬起头,平视着王夫人。他不甘心就这么退走。他现在退一步,就等于是前功尽弃。遗祸无穷。
退一步,他将继续失去人身的自由,被迫中断他的计划,被禁锢在这片窄小的天地内,形同坐牢!
已经退无可退了!
王夫人微微仰着下巴,俯视着贾环,眼中闪过轻蔑、鄙夷,还有强硬。
贾环和王夫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他从王夫人的表情中已经明白:他不可能从王夫人口中得到出府的许可。
无声的对话如下:
“你想都不要想,老老实实的在府内呆着吧。我看你怎么翻出我的手掌心。”
“你会后悔的!”
“你来试试!”
贾环果决的给王夫人行了一礼,转身就走。心中冷笑:活人能让尿憋死。你不让我出府,难道我就不出府了吗?我看贾府这么多侧门,你能封得住几个?离家出走去求学,你敢说我是不孝?看读书人是痛骂还是赞扬?
王夫人看着贾环出去的小身板,嘴角掠过一抹讥诮,吩咐了金钏儿几句。
……
……
当天下午,贾环背着大包裹和行李,从贾府东边的侧门离开贾府,但在贾府外的荣国府北街路口给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带着七八个身材粗大的奴仆给拦住。
贾府所有的门,都是通南街、北街。街口这里相当于是交通要道。出了这两条街,才能到四时坊的大道中。
几名健仆将贾环围起来,困在中间。周瑞跺跺脚,整理了下帽子,皮笑肉不笑的走过来。他是王夫人的陪房,任贾府外的管事。约四五十岁的年纪。
“三爷,请回吧!你要读书,太太自然会安排。不要让我们这些奴才难办。”周瑞一努嘴,就有人将贾环身上的行李和包裹强行的抢过去。
很粗暴。
贾环不过8岁,即便锻炼后有把子力气,但那是这些成年男子的对手。包裹轻而易举的被抢走。身上挨了两下。一股深深的被羞辱的感觉涌上来。
贾环用力的抿着嘴唇,右手愤怒的握起拳头。但,他,没有动手。
周瑞抱着膀子,讥笑道:“行了,走吧,三爷。闹开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贾环看着周瑞,眼中闪着寒星,将他的愤懑、绝望、压抑,一字字的说出来:“你……会……后……悔……的!我……保……证。”
第62章 出府(一)
寒冬的晨雾弥散出浓浓的冷意。寒凝大地。清晨中,贾府的角门中陆续的有人进出,慢慢的恢复着活力。
贾环试图从贾府东侧贾赦院角门出府读书被王夫人派管事周瑞带人拦住,这则消息在数天内就传遍贾府。
有人拍手叫好,大快人心。如凤姐;有人垂泪抱怨太太偏心;有人打抱不平,私下里骂,周瑞不过是个管事,算是贾府奴才,竟然敢让人打贾环;
有人同情,你说环哥儿读个书容易吗?有人无视,贾环和我相什么干?有人叹息,真真是可惜。有人心悸,太太的权威何其大?不可触怒她。
有人郁结;有人悲愤鸣不平,几个月朝夕的苦读之功就此毁于一旦;有人呵呵一笑,不过是谈资罢了……
时至隅中。几拨马车来返之后,数俩马车一并从贾府抵达宁国府。尤氏、秦可卿邀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等人来会芳园游玩赏梅。
会芳园中的寒梅卓然绽放,一株株,一片片成林,迎寒风而盛开。有红梅、白梅、绿梅、宫粉梅、腊梅。美人梅。鲜艳夺目。
先茶后酒,到中午时分,秦可卿领着贾宝玉去她屋中休息,回转来暖阁里和王熙凤说私话。留贾宝玉的四个丫鬟:媚人、茜雪、麝月、秋纹在廊檐下侍候,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暖阁中,王熙凤穿着艳丽的棉袄,笑吟吟的坐在桌几边喝茶,身边平儿、丰儿等丫鬟侍候着。透过长长的走廊,可见远处的一处厅中贾母和王夫人正在说笑。
王熙凤见秦可卿进来,就对丫鬟们笑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她说体己话呢。”等屋里的丫鬟和婆子退下。王熙凤亲热的拉着秦可卿的手闲聊起来。
聊了一会,秦可卿轻声问道:“婶娘,前几天我去请珍大婶过来赏梅,正好碰到环三叔。他说要出府读书,可去成了?我似乎听到一些风声……”
王熙凤放声笑起来,十分兴奋,笑道:“咯咯,你不问我,我也打算要和你说一说。这事啊,环老三先去求了老爷恩准。老爷是个喜欢读书人的人,听说环老三的业师林举人在老爷面前给他说了不少好话。好像是说我们府里要出读书人,必定是先从贾环开始。环老三是个聪明人,见到太太,就没提老爷恩准的事。而是直接恳求太太放他出府读书。太太什么人,早看清楚他的面目,根本就没问他:老爷是什么意思,直接不同意他出府读书。昨儿老太太还问起。太太说他年纪太小,怕他自己照顾自己照顾不周到。大一点再去书院。再说,我们这样的体面人家,哪有请不起塾师的道理?”
秦可卿心里明白,嘴里说道:“这原也是爱护他的意思。”
王熙凤一双丹凤眼就瞄着秦可卿温柔的脸蛋,笑吟吟的道:“你在我面前打马虎眼。我就不信你不明白。太太就是要压压他。今年这一年来,环老三太放肆了!骂这个骂那个。你也是亲眼看见的。我都不敢再惹他。照我说啊,太太要拿捏他手段多得是。亏得那小子懂人情世故,他前几日要是拿老爷的意思直接去压太太。嘿……太太发怒的话,现在他怕是要躺在床上养几个月了。”
做母亲的,教育“顽皮”的儿子,天经地义。
秦可卿娇媚的轻笑,“我哪有打马虎眼……”
王熙凤不理秦可卿辩驳,微微嘲讽的道:“可笑的是,环老三自以为聪明,他想出其不意的从大老爷那边的侧门离开。却不知道太太的院子出府要近得多。在北街的路口给周瑞堵回来。哈哈。”
“那他现在呢?”
“当然是老老实实在家里闭门读书。哈哈,有人专门盯着他。他想再跑一次也跑不了。”
秦可卿迟疑的道:“这……是不是有点……苛待的意味……”
王熙凤抿嘴哂笑,“苛待?怎么会呢?太太明明是关心他啊!谁家母亲舍得让8岁的儿子去书院里住宿读书?太太不也说开春了再请塾师吗?寒冬腊月的,京城里哪有好的塾师?当然,环老三想上进的心思是好的。还闹脾气要逃出府。但做长辈的,那能由着小孩子胡闹?没惩罚他,还是太太心善。”
这话……实在太妈有道理。
以致于,秦可卿听完后,无话可说。
王熙凤笑盈盈的喝口茶润嗓子,“环老三是自作自受。我心里这一口气真是舒畅的出来。不说他了。你琏二叔自从弄这个蜂窝煤之后,天天不落家,我……”
接下来,就是闺中密语了。
秦可卿一心二用。一边和王熙凤聊天,一边感叹贾环的遭遇。
她将那天贾环突兀的提醒在心里想了好些遍。昨天晚上去给公公(贾珍)、婆婆(尤氏)请安时,她公公看到她眼睛里放光。她回来再过一遍贾环的话就明白:
你要小心珍大哥,(我)原是好意,不要出了什么事故。
这是她善意提醒的回报。他真是个有心人。她要不是亲眼见证了“才子佳人话本”事件的全部,也不想到这上头去。毕竟贾环才是个八九岁的小孩。
秦可卿心里对贾环有些怜悯:怪可怜的;本来出身就差,还摊上赵姨娘那样个娘;如今自己有本事,想要走一条上进的路,还要给嫡母卡着。
唉……
秦可卿心中幽幽一叹。窗外寒风正烈。
……
……
贾环并不知道东府里的事情。午饭后,他正在屋里默默的翻着他的四书笔记。
他的包袱、行李,被王夫人派人搜检了一番,第二天就让两个小厮来还给他。晴雯和如意帮他整理的衣服、用品、书籍翻得乱七八糟,堆着像垃圾一样抬过来。
贾环来贾府之后写的计划并没有夹带在行李中。他要去书院里住宿舍读书,这些私密的计划自然是留在家中更安全。这让他躲过一劫。
而银票,银子,他自是贴身放好,倒没有损失。
如意蹲在地上,扁着嘴,给贾环收拾行李,一边收拾,心里发酸、难受,流着眼泪。她费心洗干净、叠好的衣服,最后还是要给人抖散、弄脏。
漂亮的小姑娘眼睛红肿像桃子,抬起头,呜咽的道:“三爷,还收拾什么呀?太太又不让你出去读书。”
贾环放下书,走到如意面前,蹲下来,轻轻的给她擦拭掉眼泪,“如意,要下雪了。”
……
……
晚间时分,吃过晚饭后,邢夫人的车驾跟着贾母、王夫人从东府里回来。
过了约半个时辰,有丫鬟来回报,“太太,环三爷打发晴雯来说话。”
“让她进来吧!”邢夫人微微惊讶,看向黑压压的屋外。
……
……
庚戌年,十一月十六,冬至。
冬至节兴起于周代,盛于唐宋,沿用至今。康熙《宛平县志》:“十一月冬至日,百官朝贺毕,退祀其先,具刺互拜,如元旦仪。”
富贵人家、文人雅士、冬季寒天,相邀宴饮,或并吟诗作画消磨时日。谓之“消寒会”、“消寒社”、“暖寒社”等。贾府每年冬至日,贾母要办消寒会,“齐打伙儿坐下来喝酒说笑”。
大雪纷飞。下午时分,便是天地一色。
贾母上房的花厅中,贾府众人齐聚。毡帘萃地,兽炭炽炉,温暖如春,浓香四溢。南烹北炙,杂然前陈。战拇飞花,觥筹交错。笑语飞传,兴致盎然。
远远的从甬道处走来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穿着一件斗篷。走得近了,暖阁里的小丫鬟看清楚是来人,连忙出来将他拦住,“三爷,老祖宗吩咐……”
贾环摆一摆手,打断小丫鬟的话,“我知道。请你去回禀老太太。贾环想要出府读书,请老太太恩准。”
说着,正对着贾母上房的正厅,跪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积雪盈寸。冰寒刺骨。
小丫鬟有点傻眼,“三爷……”三爷这决心也太大了?连忙去找大丫鬟汇报。给贾母传话这种事轮不到她。
贾环跪下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就见袭人和翡翠两个贾母房里的大丫鬟前来。此时,贾环肩头已经落下少许白雪。
“三爷,你这是干什么?”翡翠和晴雯交好,上前来帮贾环拍雪,“快起来,地上凉。”
贾环拒绝了翡翠将他扶起来,“起来,我读书的心就不诚了。请翡翠姐姐帮我传话:贾环想要出府读书,请老太太恩准。”
袭人里面穿着浅粉色袄子,外面套着深红色的掐牙背心,细长的身姿,容貌姣好,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在廊檐下,看着跪在院子中间的贾环,心里情绪莫名,轻叹口气。
她琢磨不透贾环的用意。这样跪着,就是心诚,就想着感动老太太?这种想法很幼稚!只是,她和鸳鸯心里早对贾环服气。他应该没有这么傻吧?
翡翠为难的看看贾环,再看看袭人。
她只是老祖宗房里的八个大丫鬟之一,前头还排着好几个人呢。连重新回来的袭人位置都比她高。三爷不被老太太所喜。这个话,她不敢去传。
袭人想了想,道:“我去给鸳鸯说一声。”她没有给贾环担风险的想法。只是,到底要说给鸳鸯知道。由她来拿主意。
袭人悄然的快步走到花厅外。里面喧闹非常。袭人等了一会,接过一个小丫鬟送来温过的清泉酒,进了花厅内。
就见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李纨、薛姨妈、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迎、探、惜等人都在。每个人都一个酒案,或坐,或半倚着。
袭人将酒放好,悄然的在鸳鸯耳边说道:“鸳鸯,环三爷来了。跪在院子里。要我们传话。说:贾环想要出府读书,请老太太恩准。”
鸳鸯轻轻的点头,示意她知道了。袭人退下后,鸳鸯笑吟吟的帮着贾母行过三轮的酒令,这才笑着退下来,出了花厅,前往前面的正院查看。
第63章 出府(二)
鸳鸯和袭人抵达正院时,贾环的斗篷上已经蒙了一层白。整个人像个小雪人一样。
天地寂寥,落雪无声。
小小的贾环倔强的跪在雪地上,一种很凄苦、悲情的画风迎面扑来。但给贾环“坑”过的鸳鸯、袭人却很难有那种感觉。贾三爷不像是打悲情牌的人啊!
翡翠在廊檐下焦急的不时跺脚,见鸳鸯和袭人回转来,顿时松口气,迎上来道:“鸳鸯姐姐你总算来了。三爷再跪下去,回头怕是会冻出病。”
“嗯。在席上行酒令耽搁了一会。”鸳鸯温和宽慰翡翠,“我来劝劝三爷吧。”心里却是笑着摇头。翡翠是不熟悉贾环的风格,她敢肯定贾环绝对是有备而来。
当然,以鸳鸯宽厚的心性,只是心里想想,不会刻薄的去讥讽贾环什么。雪地里跪着,很需要勇气,让自己舒服些原也应该。
鸳鸯带着袭人走到雪地里,站在贾环的侧面,温声劝说道:“三爷,雪下得大,你还是回去吧!”
贾环小脸已经冻得有点发青,他纵然是早有准备,但雪地跪了半个多小时,还是难受的很。苦肉计,以后还是要少用为妙。声音有点发硬,“请鸳鸯姐姐帮我传句话:贾环想要出府读书,请老太太恩准。”
鸳鸯就摇头,拒绝道:“三爷,老太太是不会见你的。你出府读书的事情,太太和老太太、老爷都商量过的。你不要想着让老太太改变主意,就可以说服太太。”
贾环面无表情。意料之中。王夫人要是这点斗争水平都没有,还怎么混贾府的江湖?
鸳鸯以为贾环不信,复述道:“太太回老太太,说:‘你的年纪太小,怕你自己照顾自己照顾不周到。大一点再去书院。再说,我们这样的体面人家,哪有请不起塾师的道理?’老太太当时就点了头。”
又道:“太太前些时候在老太太面前闲话,说起和老爷商量过这件事。老爷说:‘我原是见他求学之意坚决,答应下来,夫人的顾虑也有道理。再等等也行。他到底是还小。大几岁下场把握也大些。’”
贾环继续面无表情,还是意料之中。
贾政和王夫人虽说相敬如宾(冰),但他作为一个庶子,能抵得过贾政和王夫人多年的夫妻情分?夹在他们两人中间,他始终算是一个外人而已。
把赵姨娘推上这个“擂台”,贾政或许心里会衡量下。但赵姨娘作为地位低下的妾,贾政这种假正经、伪道学肯听她的话吗?怕是要打个问号。
原书中,赵姨娘帮贾环求彩霞做妾,好做个臂膀。贾政说:“且忙什么……再等一二年。”熟悉官场语言的人都知道这什么意思。谁知道一二年后是什么情况?
果然,贾政这里觉得还不忙。人家来旺儿子已经依仗凤姐的势力将彩霞给娶了。赵姨娘想法落空。彩霞嫁给来旺儿子是给毁了。
所以,贾环去见王夫人说出府读书的事情,就没有拿“贾政的同意”去当筹码。换做他在王夫人那个位置,要摆布手段很容易。就是王夫人现在做的:
先不同意,找个时间再和贾政说一下。轻松搞定贾环“依仗”的筹码。
鸳鸯见贾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有点情绪上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要怎么样?老太太正高兴着呢。一大家子乐和。她怎么可能去回贾环的事情,败老太太的兴致?
鸳鸯盯着贾环的眼睛,挑明了道:“三爷,我是不会帮你去传话的。我不知道你什么打算,但你即便有准备,再跪下去,这大雪天,你的身体也是吃不消。回去吧。”
你就别演戏了。
贾环抬头看着鸳鸯。鸳鸯穿着淡青色的对襟褂子。肌肤雪白,粉腻。俏丽高挑。
他确实有准备,膝盖的地方是让如意加厚的缝的垫子,斗篷是下雨时穿的,防水。棉衣结结实实的穿了几件。只是大雪、寒风,他依旧给冻得难受得要死。
这年头,悲情即是正义,舆论同情弱者。要不然他也不会用“苦肉计”对付王夫人。
鸳鸯的话说的明白,贾环也不藏着掖着,说道:“鸳鸯姐姐,你还是去回一声吧,免得殃及鱼池。”
鸳鸯身边的袭人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鸳鸯也踌躇了下。她还是很“服”贾环的。别看贾环给整的似乎很惨,但是他和二奶奶斗争,还没输过一场。这是一个“强人”。
这时,一名小丫鬟的身影从院子的侧门处穿过,身影一闪,往花厅里走去。袭人注意里不全在和贾环说话上,立即就认出来,低声道:“是大太太身边的丫鬟,杏儿。”
袭人都没有注意她的声音已经在不自觉中变形。是一种惊讶和惊恐的混合。她已经预感到似乎有一场“惊天的阴谋”如大网一样笼罩下来。她和鸳鸯都在网内。
主谋就是眼前这个正在装弱者的小男孩:环三爷。
鸳鸯的心思也转得快,一听袭人的话脸色就变了几分。显然,大太太卷到这件事里了。正要迈步时,贾环轻叹口气,劝道:“鸳鸯姐姐,你还是不要去给老太太说了。”
贾环在叹气啊!鸳鸯在这种紧张的时刻竟然哭笑不得。有种很荒谬的感觉从心底涌起来。
喂,到底谁是弱势的一方啊?
鸳鸯停下脚步看着贾环。她蛮佩服贾环的,但贾环得给她个理由。不然,她现在要进去给老太太报信。邢夫人的贴身丫鬟出现,意味着这里的情况立就会传到正热闹的花厅中。
贾环道:“站队!”
鸳鸯不去传话,追究起来,顶多是个隐瞒不报的责任,她不想破坏贾母的心情嘛,还是贾母的人。
去传话,如果在邢夫人的丫鬟出现之前,也是可以的,这能撇清责任,免得等会被贾环一方追责,这叫殃及鱼池;
但等邢夫人的丫鬟出现后,鸳鸯再去报信,徒惹贾母不快。两面不讨好。事后很可能被误会成配合贾环的行动。这就成了站队错误,下场会很惨:可能给拉出去配个小子完事。
鸳鸯不解。
贾环现在也没法给鸳鸯解释。
他前些天给周瑞叫人打了几下,很屈辱。他也没忍住,发出威胁。现在要找回场子来。他不可能将他的计划透露给鸳鸯知道。
鸳鸯人是好,但立场还是贾母的立场。就比如,刚才她不肯帮他传话。幸好,贾环是没把见到贾母的希望寄托在鸳鸯的公心上。
贾环读过原著。鸳鸯在黛玉最后的日子里时常不给贾母说潇湘馆传来的讯息,因而造成了黛玉缠绵病榻而无人问津的局面。人性是复杂的!
就在这时,几个大丫鬟簇拥着一名四五十岁的华服中年人顺着游廊从院外走进来。鸳鸯还没反应过来。在廊檐下的翡翠已经行礼,“见过大老爷!”
袭人赶紧拉了鸳鸯一下,一起行礼,“见过大老爷。”
贾赦来了。
贾赦不以为意的点点头,目光从鸳鸯脸上滑过,落在贾环身上,皱着眉头问鸳鸯,很有威严:“这是怎么回事?”
鸳鸯还没说话。贾环高声道:“给大伯请安。大伯可是去见老太太?烦请大伯帮我带句话:贾环想要出府读书,请老太太恩准。”
贾赦捻着短须,扬声赞道:“好志气!我贾家多年没有出一个读书人了。环哥儿,你放心。这句话我一定带到。你且等着。”说着,带着丫鬟,往贾母上房的花厅里走去。
很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气势。
鸳鸯和袭人两人对视一眼。你们俩演戏,要不要这么假啊?好歹多说几句台词啊。我们两个丫鬟都看的出来有问题。
鸳鸯再看贾环一眼,叹了口气,和袭人追着贾赦,心情微有些沉重的往花厅里走去。
一场疾风骤雨要来了!以一种猛烈的、突如其来的方式。
贾环是偷袭。
第64章 出府(三)登上舞台
贾母上房的花厅中,杯觥交错,热闹非凡。毡帘、兽炭、炽炉、陈列着的冷盘、热盘、浓汤、烤羊肉展露着富贵人家的气象。
贾赦从门外走进来。
正热闹的消寒宴仿佛是一曲琴音中迸出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微微一滞。
贾宝玉正得贾母、王夫人的彩头,得意洋洋的站着喝酒,见贾赦进来,忙收声坐下来。满屋的人安静下来,听贾赦说话。居中而坐的贾母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
“儿子给母亲问安。”贾赦躬身行了一礼,再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食盒,上面是一壶酒,“儿子听闻母亲在此聚宴,特来送一壶高昌葡萄酒给母亲助兴。”
贾母勉强的笑了下,点头道:“难为你想着我。你坐下来喝一杯就去吧。”
“谢母亲。”贾赦往邢夫人的座位走去,视线看过去,众人都是起身行礼,“见过大老爷。”贾赦的身份,在荣国府里除了贾母,就是他这个嫡长子最大。只是贾母不喜欢他。
邢夫人起身给贾赦让座。有大丫鬟送来酒杯,并过来斟酒。上好的惠泉酒。江南进献给宫中的贡品。贾赦给贾母说了一句祝酒的好话,喝了半杯酒,然后坐下来道:“母亲,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却看到环哥儿跪在正院里。大雪天的跪在石板上,都成了雪人。我问他原因,他求我带句话:他想出府读书,请母亲恩准。我是奇怪,咱们家何曾多了读书人?母亲断然不会不鼓励自家子弟读书上进。这是个什么缘故?”
贾赦刚提到贾环的名字,还在说笑的众人顿时全部闭嘴,就像看视频在某一秒给点了静音。要理解“贾环”这个名字在贾府内的含义。琏二奶奶那样威风八面的人,都惹不起他。
偌大的花厅在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再没有一点声音发出。只剩贾赦一个人的声音。
邢夫人脸上露出矜持的笑意;王夫人心中一凛,她就知道大老爷提起贾环没好事;王熙凤脸色肃然,心里不满,好端端的乐呵着呢,环老三又来搞事。真是惹人厌烦;
李纨面无表情,心里摇头:环兄弟这竟是错了。求到大老爷跟前去。只怕太太日后会心里更加的厌恶他;
薛姨妈喝着温汤。大老爷来者不善啊!对贾环能说动贾赦帮他倒不奇怪。上回大太太不就帮忙了?她姐姐这回怕是会有些麻烦。环哥儿沉寂了十几天,突然发难,肯定不好对付。上回凤姐儿就差点着了道,失去权柄。
宝玉、黛玉、宝钗、迎、探、惜几人都是看着,这事和她们无关。贾环涉及的层次早超出她们。每个人的心思各不相同,贾环在雪地里跪着呢。但她们又有相同的关注:环哥儿想要出府读书,他今天能让太太松口吗?
贾赦说完,看着贾母。
贾母听到贾环的名字心里就厌烦,看了眼鸳鸯。
穿着淡青色对襟褂子,身姿高挑的鸳鸯上前来对贾母道:“老祖宗,环哥儿在院子里跪了有一会儿,我去劝了他回去,他不肯。”
贾赦目光在鸳鸯圆润的俏臀上掠过,不客气的道:“这就是你不对。不管环哥儿肯不肯,他是府里的半个主子,跪在雪地里,这样的大事,你竟敢自作自张不回老太太?”
鸳鸯退了半步,低下头,不吱声。
贾母不待见贾环,心里对鸳鸯的做法还是满意的,摆手制止贾赦,“先不说这个。让环哥儿他母亲说缘由。”
鸳鸯就再退半步,和袭人一起站在贾母身侧的丫鬟堆里。她暂时过关了。心里突然明白贾环说的“殃及鱼池”和“站队”是什么意思。
而一旁袭人心里有点郁闷。她貌似自作多情了。贾环根本没有对付她的意思。连鸳鸯都是顺带的被殃及。这让一直提防着贾环报复的她情何以堪!
众人的目光落在王夫人身上。
王夫人还没开口,身后传来一声“咣当!”的声音,却是王夫人身后服侍的赵姨娘手里拿着的吃碟落在地上。她不是以姨娘的身份来参加消寒宴,而是以奴仆的身份跟着王夫人来的。她在王夫人面前本来就是当丫鬟给使唤。
赵姨娘愣愣的,根本没有发觉她已经“闯祸”,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谁的儿子谁心疼。
环哥儿没能出去读书,给闷在屋里十几天,郁郁不乐。她是知道的。还安慰了他几回。只是环哥儿是个有主意的。并不要她安慰,反过来安慰她。
还以为环哥儿认命了,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来求情。
八九岁大的孩子,大雪天在石板上跪了快半个时辰啊!你们这群没人味、没良心的狗东西!
王夫人皱了皱眉,扭过脸,没再去看赵姨娘。她不想节外生枝。
而对于贾府里的众多丫鬟、婆子们来说,此时站出来指责、讥笑赵姨娘不守规矩、犯错,风险很高。
现在风向不明。贾三爷在外面呢!你不怕,你试试。来旺媳妇的例子在前面摆着的。
这一连串的事情不过发生在几秒内。王夫人扭过头,就面向左侧上首的案几,贾赦和邢夫人的位置,“他大伯,环哥儿要出府读书,来回过我了,是我拦下的。他的年纪太小,我是想他去了书院无法照顾他自己。”
贾赦不以为然的道:“这只是你自己想的吧?乡间的孩童,八九岁能下地干活。我说句不中听的话,环哥儿打小也不是富贵的养着吧?”
贾环是庶子。庶子在贾府里的待遇和嫡子有天壤之别。贾环和贾宝玉的待遇差别那不是一点半点。
王夫人给贾赦呛了一句,没说话。心里不忿。因为贾赦的庶子贾琮,天天玩得像泥猴一样,都没人帮他收拾。大家谁也别笑谁!
王夫人摆明了不搭理贾赦。她二房的事情还轮不到长房来指手画脚。
贾赦道:“母亲,环哥儿这么冷的天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可见他要读书的心是诚的。他年纪虽小,志气很高。我们贾府什么时候多过读书人?敬大哥(贾敬)中了进士,如今在修道,不问世事。珠哥儿中了秀才偏偏早逝。二弟读书大半辈子,连门都没摸到,至今连童生都不是。余者庸庸碌碌。”
这番话说的花厅里众人心中点头。能在雪地跪半个时辰求老太太恩准放他出去读书,这读书的心必然是诚的。至于贾赦讽刺贾政的话就当没听到。
贾赦又道:“儿子听说:环哥儿的塾师林举人对他评价很高。在二弟面前说:贾家日后高中者,必由贾环起!这样的读书种子,阖府里有几个?岂能不培养?因而,儿子请母亲叫环哥儿进来问一问。愿不愿意去书院里吃苦读书。愿意去,咱们没有阻拦的道理。”
居中坐在软榻上的贾母脸色终于有所变化。贾家日后高中者,必由贾环起!林举人的话让她心中一动。
大周开国至今,四海承平。马上取功名的机会越发的少。皇帝用文官治理天下。她如何不想家里多几个读书人光耀门楣?
大儿子就不说了。小儿子喜欢读书,但读不出名堂。好不容易出个嫡长孙(贾珠),却又早逝。
念及于此,贾母点点头,吩咐道:“鸳鸯,你去叫环哥儿进来回话。”她不喜欢贾环这个孙子,对他是不是吃苦,并不大在意。只要他愿意吃苦,读书上进,她确实没有拦着的道理。
鸳鸯领命出去。
王夫人的手在案几下轻轻的拨动着檀木念珠,平复着心里浮躁的情绪。没有听人给她说过林举人对贾环的评价,她被打个措手不及。
林举人的话只给贾政说过。贾政当然不会在王夫人面前说:此乃吾家千里驹。
贾环知道,则是因为他那天早上找贾政说出府的事情,恰巧贾政不再,他在外书房和贾政的清客詹光、胡斯来聊了几句。他们拿这话来恭维他,才知道的。
第一个回合,王夫人输了!贾母被贾赦说动,贾环顺利的踏足贾府最高权力中心的舞台。
突然,座中传来微微的哭泣声,却是李纨垂泪抽泣。贾赦提及早逝的丈夫贾珠,触及她的痛处。
众人心中一阵怜悯。年轻的寡妇可怜啊。
……
……
毡帘打起来。贾环瘦小的身形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一袭灰白色的直裰稳步走进来。身后跟着鸳鸯、袭人两个大丫鬟。
贾环倒是想把苦肉计演到底。但鸳鸯哪里肯?他形象狼狈,进去后难堪的是老太太。演到现在这个程度可以了。她和大老爷都可以给他作证,他确实在雪地里跪了半个时辰。
贾环想着从冷雪中到暖房,湿漉漉的待会感冒就划不来。那是假苦肉计演成真傻逼。听了鸳鸯的劝,在暖阁里将斗篷和棉袄脱了,只穿件直裰,收拾的舒服了些,进到花厅中。
花厅中,热浪蒸腾,温暖如春。贾母居中而坐。众内眷和宝玉分左右两边,各自坐在属于自己的案几边。
贾环走到中间,给贾母行礼,朗声说道:“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淡然的点点头。
贾赦一迭声的吩咐道:“来人,给环哥儿上酒。可怜的,冻成这样!先喝杯酒暖暖身子再说话。”
“谢大伯!”贾环接过袭人递来温热的酒一口饮了,胃里有热度,舒服了许多。
王夫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伯侄相得,映衬的就是她这个母亲苛待贾环。脸被抽得“啪啪啪”的响。
薛姨妈心里就叹口气:这一唱一和的,她姐姐的脸在阖府人面前丢尽了。环哥儿这是要和她母亲撕破脸啊。
贾母什么人,没兴趣看贾赦和贾环演双簧,缓缓地问道:“环哥儿,你母亲担心你年纪太小出府读书不能照顾自己,你自己什么想法?”
贾环听得出贾母语气松动,这是意料之中,毫不犹豫地答道:“孙儿不怕苦,只愿读书。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好!”贾母禁不住为贾环的决心、志气叫好。花厅中登时响起一阵附和的叫好声。
贾母就看向王夫人,“政儿媳妇,你的意思呢?”
从称呼上看,贾母还是很尊重王夫人的意思。
众人的目光落在王夫人身上。
第65章 出府(四)各出计谋
若要问王夫人的心思,花厅里的明眼人都知道:肯定是不愿意放贾环出去的。
贾环这一去,必定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想想贾环强硬的性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凤姐这么强势的人现在都不敢惹他。他飞得越高,王夫人以后越有得头疼。
而且,贾环心里怕是认赵姨娘是他的母亲吧?厨房那边都知道贾环让丫鬟晴雯每日使钱给赵姨娘要些酒菜享用。日后二房分家,有得好看。
王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贾母的问题,拿起茶碗慢慢的喝着茶,一副思考的样子。
她当然是想压贾环几年。林举人的评价让她心生警惕。贾环读书越厉害,她越认为此时放他出去是个错误。但是,之前的理由不大适用,她需要再想想。
这时,王熙凤笑了两声吸引众人的注意力。这种时候也就她敢说话,管家奶奶呢,贾母面前的红人,笑道:“老祖宗,环哥儿的志气高、决心大,我们自是要成全他。要我说,咱们何不请一个好的塾师到府里来专门教他。书院的先生有那么多学生的要教,花在环哥儿身上的时间自然就少了。正好,也省得他去什么捞子书院吃苦。”
薛姨妈眼睛就微亮了下,难为凤姐儿了,竟然想到这上头。捧杀。
贾母觉得也是个办法。贾府不缺一年一二百两银子的束脩。精心培养贾环也无不可。贾母目光落在王夫人身上。
突然,贾赦斥责道:“妇人之见!”
这是公公教训儿媳妇了。凤姐直接给贾赦骂得笑容全无,脸色涨的通红,乖乖的坐正身体听着。
贾环心里哂笑一声:现在你们明白,我被你们这所谓身份压得有多么不爽了吧?
他现在虽然站在贾府最高权力中心的舞台上,但现在的“主角”是贾赦。还没到他发挥的时候。
贾赦毫不留情的训斥道:“读书人的事情,你懂几个问题?环哥儿早说过你的。别人说:吃一堑,长一智。你竟是不明白。府里读书的事情,没你说话的份。”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贾赦这是当众揭王熙凤的短。当初,贾环用这句话把鸳鸯、王熙凤都给骂退。王熙凤回去气得吐了一口血。
“读书人的事情,你懂几个问题?”这句话顿时勾起在场众人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记忆。半年前发生的那场斗争,众人记忆犹新。
王熙凤给贾赦骂得坐不住,起身离席,避在一边呜咽的哭着。她没贾环那个胆子。贾环敢对着政老爹“开喷”。她却不敢和公公贾赦犟嘴。
贾母不悦的瞪着她的大儿子,凤姐还是很得她欢心的,讥讽道:“合着你今儿到我这里来耍威风来了。你这个儿媳妇天天在我面前替你尽孝,比你两个强。你倒是骂得痛快。要不要骂我几句?”
贾赦给贾母这样说,同样也坐不住,起身给贾母行礼,说道:“儿子岂敢?母亲误会儿子了。实在是琏哥媳妇的提议太荒唐,简直是耽搁环哥儿的课业。母亲且容我说几句。”
贾母冷着脸甩一句,“好好说话!”又让平儿扶着凤姐坐下。
贾赦道:“请一个好的塾师,需要花一两个月打听才行,且现在是年末更难。明年的县试在二月份就要举行,距离现在不过两个半月的时间。此议不可行。这是其一。”
花厅中的众人点头,这是很公正的道理。
贾赦继续道:“若环哥儿明年考不中,后年就没有童子试。童子诗是三年两试。要大后年才能下场,这是耽搁了他几年功夫。这是其二。所以,琏哥媳妇的提议很荒唐。看似关心,实则是害了环哥儿。”
贾赦的话说很在道理。但是大家听起来怪怪的。大老爷要是有这样的本事,何至于贾府已经有衰落的迹象?
贾母脸上的怒气终究是舒缓了几分。她是要让贾环读书,不是要耽搁他。读书须趁早。这个道理她是懂的。
王熙凤默然不语,低着头。她没想到她的提议竟然有这么大的破绽,看起来蠢得不行。这让一贯心高气傲的她竟然也有点动摇:以后是不是读书的事情,真的都不要再开口了。
将凤姐骂退,贾赦坐下来,捻须微笑着喝酒。心里痛快。他好多年没在老太太面前这么硬气过了。还是贾环送来册子好使。
邢夫人笑盈盈的给贾赦添酒。她心里也痛快至极。她对儿媳妇王熙凤向着王夫人,早就心怀不满。她用手段拿捏凤姐儿,哪有老爷这样劈头盖脸骂得爽快?
众人的目光又再一次的回到王夫人身上。等待她的表态为今天的事情做一个了结。
贾环笔直的站着,低着头。
凤姐败退。现在最有可能为王夫人帮腔的是薛姨妈。但,他同样为贾赦骂退薛姨妈准备了一套说辞。希望薛姨妈不要卷进来。不然,他以后怕是不好见薛宝钗。
薛姨妈看着还在喝茶的姐姐,心里叹了口气。
上一回,她能帮凤姐儿打圆场,那是因为邢夫人在贾府里地位不高,还有老太太的维护凤姐儿的心思。而现在贾赦出面为贾环说话,道理站的稳。她贸然介入,恐怕会自取其辱。
关键是,她明白贾环这个哥儿:心思、手段都极为出色。今天在雪地里跪了半个时辰,吃这么大的苦头,断然不会是只要太太放他出去读书。肯定还有下文。
薛姨妈眼神落在楠木案几上装着高昌葡萄酒的酒杯上,看得很仔细。
对面下首远远坐着的穿着鹅黄衣衫娴雅明丽的薛宝钗心里松口气。贾赦下场,今天已经是贾府里最高级别的内斗。薛家不适合卷入。
……
……
薛姨妈发呆,意味着花厅中能成为王夫人的助力的人选都退出。决定胜负的时刻要来了。
压力汇聚在王夫人身上。同意还是不同意?
花厅里的众丫鬟、仆妇、陪房们未必有这么深刻的认识,但都不约而同的感受到紧张的气氛。
贾赦心中一振。回想着贾环给他的策略手册。同意,或者不同意,总有一款(种)产(说)品(辞)适合你。
王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碗,对贾母道:“老太太,他大伯说的有道理,我回去再和老爷商量下。”
王夫人竟然是轻飘飘的推了。
花厅里针尖对麦芒的压力陡然一松,众人猛然的松口气。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心有余悸的长长舒一口气。心落回到肚子里。
太太同意或者不同意,都对太太不利。同意,环哥儿就飞了。不同意,看大老爷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只怕已经准备了什么。搁置起来才是正理。
王熙凤低着头喝汤,丹凤眼中心里大声叫好。太太好手段。老太太只给了大老爷一杯酒的时间,错过今天这个场合,太太有的时间、理由去劝说老太太、老爷。
邢夫人急得差点要从座位上弹起来,脱口而出道:“这怎么行?”姓王的竟然是掀桌子不玩了。岂有此理!那她丈夫手里拿得一手好牌还怎么打?
“怎么不行?环哥儿是我的儿子。”王夫人斜了邢夫人一眼,强硬的顶了一句,眼角余光扫过花厅正中站着的贾环,心里一声冷笑。
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贾环感受到王夫人的嘲讽,但对此毫无反应,继续着低头数不存在的蚂蚁。还没到他出场的时候。
而王夫人的好心情没有持续一秒钟,就听到贾赦的声音,争锋相对的道:“这怎么行?环哥儿读书,是关系到我们贾府未来几十年兴衰的事情。我作为荣国府的家主,是有资格说句话的吧?”
围观的众人点头。
贾赦是二代荣国公贾代善的嫡长子。贾母还在,荣国公府还没有分家。他自称一声荣国府的家主,没人能说个不是。
作为家主,他要管荣国府兴衰的大事,当然可以说句话。至于,他说话有没有约束力,另外说。
贾赦这句话王夫人是无法反驳的。垂下眼帘。
贾赦道:“二弟现在应该就在外书房喝酒,弟妹要商量的话,大可将二弟叫进来。我们等着就是。我就怕弟妹有其他的心思,拦着不让环哥儿去读书。”
王夫人道:“环哥儿是我的儿子。他的前途,我自会和老爷商量。不劳大伯费心。”王夫人自始至终都在强调她是贾环的嫡母,拥有对他的管辖权。
贾赦追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能商量出个结果来?我记得环哥儿十几天前就回你了吧?还要商量?未免显得有点假。”
王夫人不理贾赦的问题,淡淡的道:“商量好了,我自会回老太太。”
贾赦冷笑一声,厉声指责道:“王氏,我看你是居心叵测!阻人前程,如杀人父母。你倒是好,作为嫡母,要阻拦庶子的前途。我是真不忍心看我贾家的俊杰被你一己之私给毁掉。”
花厅中的气氛重新转紧。贾赦翻脸,径直叫王夫人王氏,指控相当严厉。贾母都微微皱眉。但她深谙当裁判员的技巧,现在还不到她表态的时候。
贾赦高声道:“环哥儿,你可愿过继到我名下?我给你一个嫡子的名分。将来我这爵位少不了你的一份。”
“啊……”花厅中一片哗然。这个消息太生猛,竟然是要过继。
贾探春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环哥儿的打算。算是死中求活。迎春和惜春两人呆呆的,没人知道她们想什么。是担心还是惊奇?
薛宝钗微微凝神,看着贾环。她有点不信。写出“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这样傲骨嶙峋的诗句的贾环会作出这样的决定?真真是让人叹息。
林黛玉心里叹口气,贾环要去东面的话,以后和姐妹们怕不是一路人了。宝玉嘴角浮起一次讥讽:原来是卖身求荣啊!
鸳鸯和袭人对视一眼,今天这场面难道又要比唱戏还精彩?过继啊!亏环三爷想得出来。
王夫人眼神依旧淡淡的,无可无不可。心里哂笑。贾环去贾赦房里后,宝玉以后就没有对手了。她要轻省许多。
诚然,她得承认她这个庶子少年早慧,相当的聪明、有才干。到贾赦房里,会给她造成很大的麻烦。但她难道还怕和一个小孩斗?这府里终究是老太太说了算。
众人瞩目着贾环。
贾环微微侧身,面向贾赦。没有人知道他此时的心情。
第66章 出府(五)一封书信
贾环现在只想抑郁的长叹一声:都他妈的不按套路来啊!
王夫人没按套路来:她没有在“同意”和“不同意”这两个优先选项中做选择,她选择的“搁置”。今天这个局,她不想玩。她想把桌子给掀了。
当然,剧本虽然偏离主线,但贾环仍列有备用方案。
贾赦不按套路来:贾环给贾赦的计划方案中,根本就没有“过继”这个选项。看贾赦做的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逼死金鸳鸯,逼石呆子家破人亡。
政老爹最多算糊涂虫。贾赦完全就可以归结为“坏人”一类。
贾环做事不介意用手段,但是底线还是有的。他得了“失心疯”才会想着跟贾赦绑在一起混。贾府败亡时,数贾赦的事多。他吃饱了撑着往贾赦这个“火坑”里跳。
贾赦要收他当嫡子,无非是看中他的“斗争技能”,想要他帮着和王夫人斗。但贾环从未有将自己的未来局限在贾府内的想法。而且贾赦的底牌,他早就看透。
贾赦不敢得罪王夫人的兄长王子腾。今天能这么卖力,无他,利欲熏心。
给贾赦当嫡子,坏处极多!智者不取。
贾环朗声道:“大伯膝下有琏二哥、琮弟承欢。侄儿的生父、嫡母俱在,生恩、养恩未报,还请大伯恕罪。”
这就是婉拒了。
花厅里的贾府中内眷都是惊讶无比,还有这样的转折?贾探春迷惑的看着她的弟弟,拿起茶杯轻轻的品茶。焦虑的想:那三弟弟接下来怎么办?太太摆明了今天不想谈他读书的事啊!
薛宝钗心里轻舒一口气,大而美丽的杏眼微露赞许。她不希望看到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折腰做走狗。这种事,看着会很难受。
贾宝玉惊诧的眨眨眼睛,凑过去和林黛玉小声道:“妹妹,环哥儿这拒绝的倒是对我的胃口。”
林黛玉抿嘴一笑,轻轻点头。她和贾环不熟。倒是紫鹃很佩服他。但她希望这样能写好诗、好文的人不要变成“老死不相往来”的敌人。
贾赦长叹一声,“唉……可惜啊!难为你还想着孝道。真是个好哥儿。来人,再给环哥儿上酒,驱驱他心底的寒气。你是孝顺,可你母亲对你未必有慈爱之心。”
贾赦话里有话,但王夫人岿然不动。她懒得和贾赦做口舌之争。小婶子和大伯吵起来,名声上终究是她吃亏。
她心里对贾环拒绝过继到贾赦名下很诧异。但她拿定主意:今天不谈读书的事情,看贾赦、贾环能玩出什么花样?鬼都知道贾赦得了贾环的指点。和那天邢夫人一模一样。
身姿细长,容貌姣好的袭人再次上前给贾环奉上温热的美酒。贾环还是一口饮了,“谢大伯!”
贾赦摆手,扭头再问王夫人:“王氏,你决意阻止环哥儿出府读书?”
王夫人不动声色的道:“大伯不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我是想和老爷商量后再做决定。”
贾赦冷喝道:“好一个歹毒的妇人心肠!你十几天前拒绝了环哥儿出府读书,如今改口说要商量。谁信你安着好心?你知不知道环哥儿今天在雪地里跪了半个时辰?我这做大伯的都看不过去。再商量,你是要再让他再在雪地跪一次,把他冻死了,你就甘心?”
王夫人不满的道:“大伯不要无中生有……”
贾赦暴喝一声,打断王夫人的话,“环哥儿,你拿出来吧。看你这母亲还有什么话说。”
拿什么出来?
花厅里所有人的视线重新落到贾环身上。有些人心里磕碜了一下:怕是要糟!
贾环站在花厅正中,貌似是安静的等待裁决。但谁会真的以为他是个无害的人!他,危险的很。
“是,大伯。”贾环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
王夫人顾不得和贾赦分辨,目光落在书信上。她讨厌意外。王夫人没有去接。她不识字的。
贾母开口为王夫人解围,说道:“什么书信?珠哥媳妇,你读一读。”
李纨的丫鬟素云走到厅中从贾环手中取了书信,回到左侧第三座位处,递给刚哭过还红肿着眼睛,娇柔秀美的少妇李纨身边。李纨擦了手,这才打开书信,念道:“弟叶鸿云知悉兄将南返,素闻名下弟子姓贾名环者,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尊师重道,品行端正。八岁童子,比骆、王之文才;英资少年,问李、杜之余韵。孺子可教,吾甚可喜。唯盼持书速来,勿令资质荒废,辜负光阴。庚戌年十月十八日。”
李纨读完之后,满脸的震惊。这位叶鸿云对贾环的评价也太高了些吧?
骆、王之称必定是初唐四杰的骆宾王和王勃。骆宾王的《咏鹅》儿童皆知。王勃的《滕王阁序》名传千古。而且,两人都是神童。
这实在是……
花厅里十分安静,众人都在等李纨的翻译成大白话。
倒是宝、黛、钗、迎、探、惜几人面露震惊之色。八岁童子,比骆、王之文才;英资少年,问李、杜之余韵。这简直赞美过甚!
然而,她们深居闺中,哪里知道贾环写(抄)的三首诗词:论诗(李杜诗篇万口传),咏海棠,浣溪沙·欲问江梅瘦几分,已经在京城文人中已经传遍。
叶讲郎从林举人口中得知贾环不过八九岁,写荐书之时自然是性情流露。
李纨愣了几秒,回过神,将书信的内容解释了一遍。叶讲郎的赞誉之词,对不通诗书的贾府其他人来说,并不震撼。还不如“天资聪颖”来的直观。
贾环向贾母行了一礼,补充道:“叶讲郎是孙儿业师林先生的好友,在京城西郊外的闻道书院担任讲郎。林先生临离开前,将荐书交给我。”
贾母微微点头,不表态。
但花厅里的众人都知道形势对王夫人不利了。这是一封邀请贾环去闻道书院里读书的信。换成现代的说法,这是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录取通知书都送到贾环手上了,王夫人还说要再商量商量。商量什么?
这不是阻拦贾环的前程,什么是阻拦?
王夫人的脸色微变。她感受到一股浓浓的阴谋气息。心里愤怒无比。贾环给她设局!她竟然着道了!目光森寒的盯着贾环质问道:“环哥儿,你那日回我时,为什么不拿出这封荐书来?”
贾环要是知道王夫人的想法,肯定想抽她!他难道不想顺顺当当的出府读书,非要这样绕来绕去的受罪?他是受虐狂啊?尼玛的神经病。
贾环冷声道:“母亲当日给过我拿出这封信的机会吗?”
废话!当然没有。
王夫人真要同意贾环出府读书,当时应该是再问问贾政的意见,然后再聊到这个技术话题:你想去书院,人家收不收你啊?谈话根本没到这一步,两人就谈崩了。
王夫人顿了下。随即,一直淡淡的脸色就沉下来。她担不起阻拦庶子读书上进的名声。
众人心中了然。贾环要出府读书,给王夫人派周瑞带人给拦回来。这事阖府皆知。当时贾环和王夫人的对话有着什么样的火药味,不问可知。否则,贾环怎么可能采取“逃出府”这样激烈的反抗方式?
薛姨妈心里叹口气。她姐姐大概根本就没有仔细深入的思考环哥儿读书的事。她相信贾环不是故意不拿出来。谈话应该没进行到那一步就崩了。
王熙凤是知道详情的,她乐意听到一切关于贾环吃亏的新闻。心里微微有些疑惑:要是林举人的推荐书还好说些,毕竟不一定能入学。但怎么会是书院讲郎的邀请书信?这简直是将太太的腾挪余地都压死。
王熙凤又哪里知道,林举人在离开之前曾经和叶讲郎见过面。他为贾环安排的很妥帖。
邢夫人脸上的笑容已经遮掩不住。连庶子读书这样的事情都处理不公?王氏,你还有什么资格管家呢?
王夫人身后的周瑞家的眼神有点慌张的去看左边的赵姨娘,等会要出事,先拉着赵姨娘恳求吧。赵姨娘是个喜欢听好话的!她当家的,让奴仆打了贾环啊!
赵姨娘还有点没回过味来,只知道儿子把信拿出来就占了上风。
众人的想法都只是在一瞬间。王夫人给贾环顶了一句,深深的吸了口气,手用力的撑在榻椅上,缓缓的道:“这封书信我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肯定同意环哥儿出府读书。我倒是好奇,环哥儿不给我说这件事,他大伯是怎么知道的?”
围观众人再次给王夫人点赞。
老祖宗厌恶大老爷,同时也不喜环哥儿,他们两个搅合到一起,在今天老太太喝酒欢乐的时候来设局败兴,老太太心里怎么想?
贾母脸色微变,说道:“环哥儿,我也很想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贾赦呵呵一笑,起身回道:“母亲,儿子来说吧。林先生将书信给环哥儿的时候,琮哥儿在场。我从琮哥儿口中得知的。今天环哥儿来求母亲,不可能不带这封信。所以,儿子让他拿出来。”
贾赦要是个穿越人士,心情大概是这样的:大爷我用智商秀你们一脸!
但其实,贾赦知道这件事是贾环告诉他的。
贾母知道有猫腻,哪有做母亲的,不知道自己儿子什么货色?但明面上她确实挑不出理来。顿时看贾环越发的有点不顺眼。既然读书的事情二儿媳妇同意了,将他打发出去吧。
但,贾环、贾赦今天费这么大的劲,只是求一个出府读书吗?
已经站到舞台中心的贾环开始他的发挥,对王夫人行礼,说道:“母亲的疑问,儿子可以解释。母亲不想知道,自然就不会知道!”
“嚯”,“啊”,“哈”各种各样的惊叹词从花厅众人的嘴里低低的发出来,汇聚成一股哗然的声浪。
贾环的话说得非常精妙,将王夫人“伪善”的面具给赤裸裸的揭开。
装什么装?你要是想知道,你叫我过去问一声,自然能知道。你是不想我出府读书!
阻拦庶子读书上进这个名声,你就认下来吧!
第67章 出府(六)坑你没商量
“放肆!”王夫人怒斥一声,拍着榻椅的扶手,站起来,指着贾环骂道:“你就是这么和你母亲说话的?阴阳怪气。你走。从今天起,我没你这个儿子。”
王夫人发怒,气势十足。花厅里正哗然的众人立即停下来。她们刚才还在想:
大老爷作为外人都知道环哥儿有推荐信,而太太作为嫡母却不知道。这内心的想法,实在是……怕真是和环哥儿说的一样,是不想知道啊!
但此刻,王夫人要逐贾环出去,还说出不再认他这个儿子。这顿时又让围观众感受到太太的可怕。母亲不认儿子,传出去,三爷的名声怕是要毁了。
我草。装逼装成傻逼了吧!
三爷,你说你没事去嘲讽太太干什么?找抽啊!见好就收,不好?
但在这样的场合下,贾环怎么可能说错话?
贾环低下头,沉默不语。没人看到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亮色。一贯古井不波的王夫人被他嘲讽的言语刺激得犯错。接下来,决战的时刻,让我们按照剧本来吧!
“啪啪啪!”
一个鼓掌的声音很突兀的在安静的花厅中响起。贾赦一脸讥笑的在鼓掌。见王夫人看过来,贾赦道:“王氏,你继续,继续骂,继续把环哥儿的名声搞臭。”
王夫人今天实在是忍无可忍,猛的转身,面向贾赦,道:“大老爷对我有意见,可以去给老爷说,可以给老太太说。但不要对我说。我们家也是讲规矩的人家。”
大伯管小婶子,这是什么道理?狗屁不通!
贾赦冷笑一声,道:“我当然会给老太太说。”说着,站起来,对贾母道:“母亲,环哥儿不仅是王氏的儿子,也是我贾家子弟。是读书的种子。昔日四大家族:贾史王薛,以我贾家先祖宁国公、荣国公为首。今日四大家族:王贾史薛。以王家王子腾为首。我看王氏的意思,是见不得我贾家出读书人!见不得我贾家好!她人嫁到贾府里来,心还在为王家。”
贾赦的话音刚落,花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空气中仿佛有千斤之力。众人都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静的能听到外面雪落的声音。炭炉里木炭燃烧的声音。
贾赦对王夫人的指控相当严厉。古人对家族荣辱相当看重。如贾赦所说,王夫人若是嫁到贾家来,还要以王家的利益为重。她要被贾家的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同时,她的名声会变得极为难听。
贾母心里对贾赦说的话不以为然,二儿媳妇不过是打压庶子罢了。但她不可能为王夫人背书。打压读书上进的先例确实不能开。
贾母目光看向王夫人。意思是让王夫人自辫。
王夫人不想和贾赦说话,但只得自辫道:“我何曾是这样的人。珠儿是怎么中的秀才?”
贾赦断然道:“珠哥儿已经死了!环哥儿纵然冒犯了你,但没到要你不认他作为儿子的地步吧?王氏,是不是只要不是宝玉,我贾家再出一个读书的哥儿,你就要打压一个?是不是?”
王夫人回答“是”,那就全完,坐实贾赦的指责。回答“不是”,如何解释给贾环扣上“不孝”名声的事情?
王夫人看着低着头,貌似恭顺的贾环,心里涌起一股痛恨,她被贾环“坑”了。
贾环嘲讽,她如果不是反应过激,想将他一下踩死,扣一个“不孝”的名声,现在还能解释一二。但这时自是没法解释。
王夫人还在思索对策,这时,邢夫人站起来对贾母说道:“老太太,太太处事如此不公,我觉得她不适合继续管理贾府内宅。”
贾母面无表情。
身后的鸳鸯却是心里讥笑。阖府的人谁不知道大太太极为贪财。过她手的钱,十分只剩三分。她好意思说这种话。啧啧!
贾环一听邢夫人的话,心里顿时大骂:尼玛的猪队友。他和贾赦商量的根本就不是剥夺王夫人管内宅的权力。
贾府内宅根本没有合适的人替换王夫人。贾母日子过的轻松、快活,她怎么可能同意换人?另外,贾赦也不敢过分得罪王子腾。
贾环和贾赦商量的是剥夺王夫人在贾府二门外的权力。
王夫人已经被逼到墙角,贾赦下一句话就可以卸下她在贾府二门外的权力以及对他读书的管辖权。偏偏邢夫人利欲熏心,竟然狮子大开口。给王夫人留下反击的机会。
王夫人现在撂挑子,你猜贾母会怎么当裁判?过犹不及啊!
他喵的!
贾环一看贾母的表情就知道她内心里对他这一方恶感大增。当即,对王夫人道:“儿子心急出府读书,说了气话,请母亲恕罪。”
又对贾赦道:“大伯,我母亲说不认我这个儿子,只不过是一句气话,请大伯不要见怪!”
王夫人不理贾环。她今天连着给贾环“坑”了两回,她现在对贾环的话非要在脑子过三遍才肯说话。
贾赦点点头,他今天能这么痛快,扬眉吐气,都是贾环的脑子好使。虽然现在已经偏离了方案,但他相信贾环能补救好。当即,回头狠狠的瞪了邢夫人一眼,“坐下。”
邢夫人正一脸的兴奋、贪婪,冷不丁的给贾赦训了一句,吓了一跳。委委屈屈的坐下来。她一贯怕贾赦。
王夫人冷哼一声,说:“大太太既然想要管家。那就由你管好了。”说着对贾母道:“儿媳罪孽深重,不堪大任,请老太太另择他人。”
贾母忙安抚道:“没这么严重。你坐着,我替你主持公道。”说着,看向站着的贾赦,“你怎么说?”
“呃……”贾赦贪暴好色,天天就知道喝酒玩小老婆。这种智力斗争真不是他擅长的,就看向贾环。贾环微微摇头。贾赦就道:“既然弟媳不过是一句气话,我也收回之前的指责。”
贾母满意的点头,对王夫人道:“这家你先管着。我看那个不服?”说着环视了一圈。众多丫鬟、婆子都低下头,不敢于贾母对视。权威之盛于斯。
贾母对贾环道:“你母亲不过说了一句气话,到底还是同意你出府读书。你心里不可有怨气。你且去吧。好好读书。”
贾母肯定是要将贾环的名声维持住,不能让他背个“不孝子”的名头出去,那还怎么科举?
王夫人刚才没吭声,默认既是承认。她不想背“苛待贾家读书人,心向王家”的名声,就得收回骂贾环“从今天起,我没你这个儿子”这句话。
贾环早就针对她放大招,做好预案。可惜给邢夫人这个猪队友破坏。功亏一篑。
看起来一场激烈的争斗,就要以贾母高超的和稀泥技巧化解,平稳的渡过。接下来就是贾环谢恩,贾母再把贾赦打发出去,大家子就一团和气。
但是……
贾环向贾母道谢辞别:“孙儿谢老太太成全。孙儿对我母亲没有怨气。纵然受了委屈,我想也都是下面的人背着母亲作为……”
这话道理很正。一副贤子孝孙的模样。当然,贾府众人是不信贾三爷的。谁信谁是傻子!他刚才还嘲讽王夫人“不想知道,就不会知道”。当然,这种“政治正确”的话没人会反驳。
但贾赦再傻也知道接贾环的话,说道:“慢着。环哥儿,什么事情,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我家的读书种子岂能给下人欺负?”
贾环低头道:“周瑞打我。”
黑不黑?黑。真是黑。周瑞家的感觉简直是黑透了。贾环这小王八蛋竟然栽赃啊!打他的明明是几个粗使的奴仆。还是奉了太太的命令将他拦回来。不然谁敢对他动手啊!
贾赦对上贾环给他的方案了。王夫人在贾府二门外的权力,主要依靠陪房周瑞。周瑞是贾府的管事。将他打掉,就足以让王夫人在二门外说话没份量。
贾府的几个管家:赖大、林之孝、吴新登都是贾府里的老人。听肯定会听王夫人的话,但执行起来未必那么卖力。指不定还会和贾赦、贾琏说说。
贾赦和贾政如果要争夺贾府的控制权的话,首先就是要卡这几个管家的职位。但谁担任管家的权力,显然是在贾母手中。
当然,贾府情况特殊。贾赦、贾政都不耐烦去管理那些庶务,还要贾琏帮着打理。
贾赦一摆手,“你不用说了,我听说过。”
周瑞是王夫人心腹的心腹。王夫人岂能让贾赦得逞?当即,冷笑着截断贾赦,说道:“是我让周瑞打的。环哥儿顽皮,要逃跑去读书,我那会儿不同意他出府,派人把他拦回来了。”
嫡母打儿子,天经地义。谁能说个不是?
贾赦斜着眼睛反问王夫人,“周瑞做的事情,你都知道?”
王夫人迟疑了下。她今天给贾环连着坑两次,哪敢轻易表态。
但王夫人还是小看了程序员写各种情况处理方案的能力。总有一款适合你!
贾赦接着王夫人的话,“看来弟媳也是不知道的。正好我回母亲。一起听着吧。母亲,周瑞管着家里的庄子收租,这几年贪了府里几千两银子。”
“啊……”花厅中的众人立时交头接耳的议论。这太夸张了吧。
贾母霍然变色。贾府里宽待下人,但没有这么个宽待法。
王夫人心中一阵苦涩。她没表态,还是被坑了啊。她刚才要是说知道,现在还能为周瑞说两句。不知道,那还怎么说?
第68章 出府(七)胜利者
贾赦看着王夫人仿佛吃苍蝇一样的脸色,得意地笑道:“我本来是让琏儿帮我查账的。既然太太不知道周瑞的事,我就不叫琏儿进来质对了。”
这么说,就是早有准备。
王夫人不搭理贾赦,瞥了王熙凤一眼。
王熙凤一脸的苦涩。大老爷的话这是摆明离间她和太太的关系。琏儿,琏儿,叫得多亲热,但她可是知道丈夫在公公面前没这面子。
对一个女人而言,是丈夫重要,还是姑姑重要?傻子都知道这个答案。然而,贾琏听贾赦的。要查周瑞,这么大的事情都没风声传出来,你叫王夫人怎么想?
王熙凤怒目看向低着头、貌似无害的贾环。她现在恨不得上去踹贾环两脚:环哥儿,姑奶奶今天没惹你吧?
可怜的凤姐儿,给贾环挖坑埋了。贾环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路写在方案上的。
其实,贾赦不过是叫贾琏把账目送过去给他看,查账是贾赦另外找的人。他再昏,也知道王熙凤是王夫人的侄女。贾琏怎么想得到通知凤姐?
贾赦得意了一句,对贾母道:“母亲,儿子认为周瑞不适合再管事。他贪了府里的银子,要他把窟窿填上。庄子收租的事先让张才管着。”
免职、赔偿。推自己人上马。贾赦一套说辞行云流水,利索的定下处理方案。
贾母点点头,“理该如此。”
王夫人,周瑞家的等人都没有意见。能怎么有意见,这看起来是很轻的处罚,连打板子、撵出去都省了。但她们心中绝不轻松。
真的以为这是很轻的处罚。太天真!周瑞到底贪了贾府多少银子,他说了不算,贾赦说了算。贾环能说动贾赦,就是给他说明了查周瑞能捞银子。
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凤姐打赏20两银子。出来后,刘姥姥要分润一块银子给周瑞家的,周瑞家的不要,看不上这点小钱。由此可见,周瑞是很有点家底的。
另有一点佐证: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在京城里开古董行。贾雨村说他大有作为,可见生意做的不小。贾环预估周瑞有个几百万的身家(几千两银子)。
同时,贾赦找贾母要的不仅仅是查周瑞的权限,而是查所有管家的账目的权限。查周瑞,一不小心查出大老虎嘛!这可是捞银子的好路子啊。不想被查,好好的来孝敬赦老爷吧!
贾府的大管家赖大家里可是很有钱的。还给儿子捐官。贾赦指不定可以从他身上切一块大蛋糕下来。要相信贾赦作为一个坏人的“职业素养”。
没有这上万两银子的前景,贾赦今天是绝无可能帮贾环。王夫人后面梗着个王子腾。贾府有时还要仰仗他,贾赦没利益敢冲王子腾的妹妹甩狠话?
……
……
贾赦回明贾母:将周瑞的管事职位罢免并追赃。今天的大戏到此,基本的脉络就清晰起来。
贾环、贾赦的组合大获全胜。
贾赦得实利:银子、管事的职位、捞钱的机会等等。贾环得虚利:出府读书,打破王夫人约半年以来限制他自由的禁令;同时,贾环在名义上拥有不在被王夫人打压的资本。
王夫人再敢拿嫡母的名头打压他,比如:不孝子、母亲打儿子天经地义之类的。那么,她自己逃不“苛待庶子”、“打压贾府子弟为王家”的名声。
几年之内,王夫人很难在府外找到周瑞这样的代言人、心腹。她的影响力将会衰退,权力被限制在内宅。
简单点说,从此之后,王夫人说话在贾府二门之外,没什么份量!
比如:贾环现在逃出府,王夫人吩咐人去拦贾环。贾府的管事可不会像周瑞一样,老老实实的将贾环拦回来,八成会将贾环给放走。
薛姨妈坐在案几边,目睹这一场“斗争大戏”,心里感慨,她姐姐输得很有点惨。没把环哥儿压下去不说,还陪了个心腹陪房进去。
本来压一下环哥儿,不过是未雨绸缪,为将来打算。无可厚非。但环哥儿这个哥儿是有本事的。惹不得。惹不起。看凤姐儿可怜的。她今天被环哥儿给坑惨了。
李纨读完荐书之后,就坐在案几边,心情复杂。她以为贾环和大老爷搅合到一起,落不了好。太太会更加的厌恶他。但现在贾环和太太把脸都撕破了,依旧活蹦乱跳。头上戴着“贾府读书种子”的帽子,太太以后要压他,怕是心里要先掂量掂量。
其实,也压不住了。贾环出府,不取得秀才功名,根本不可能再回来!
她的心里既是感叹贾环好本事,生生的杀出一条“血路”。又伤感自身。丈夫也是贾府的读书人,被寄予众望,却英年早逝。留下她孤儿寡母。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
薛宝钗、林黛玉、贾宝玉、迎春、探春、惜春几人见贾环顺利的出府读书,反过来,诬告周瑞,和大老爷联手将周瑞给拿下,心里心情各不相同。
薛宝钗是觉得有些好笑。环兄弟有仇必报啊。只是,日后他和姨妈的关系怕是难以修复。可叹。
林黛玉心里不大喜欢贾环“睁眼说瞎话”。贾环是给奴仆打的,谁都知道。但她心里还是觉得痛快。有些长着势利眼的人就是欠教训。
贾宝玉心里则是极为不满,环老三这个坏了心的。谁打你的,你找谁的麻烦。你怎么能诬告周大哥呢?
迎春、惜春依旧当着透明人。她们俩心里即便有想法也不会表露出来。今天这个场合对她们来说太危险。
探春心里是长长的出一口气。三弟弟总算是可以出府去读书了。以他的本事,应该会大有作为!可惜自己是个女儿身。恨不能出去建功立业。又见贾环把周瑞给坑了,心里一笑。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三弟弟这般做,很有圣人门徒的风范啊!
但是,今天的事情后遗症怕是很多。不说老太太心里的不喜,只怕还会有些担忧。以三弟弟的头脑,外加大老爷的身份、地位,贾府的大权会属于谁?
另外,三弟弟和大老爷今天合作,少不了会有把柄给大老爷捏在手上。大老爷驱使他去和太太斗,怎么办?
探春看向花厅正中的贾环,心里充满对她这个亲弟弟未来的担忧。
……
……
贾环在花厅正中等待贾赦给他“主持公道”。
贾赦见王夫人等没有对贾赦的处理意见提出异议,便知道事情尘埃落定。笑呵呵的坐下。他一杯酒还没喝完呢。
他看着贾环,心里盘算着这小子给他带来的好处。心里喜滋滋的。禁不住扭头对邢夫人感叹道:“恨此子非吾儿!”
有贾环帮他,贾府尽在股掌之间。一言既出,谁敢不从?要银子有银子,要女人有女人。看上那个丫鬟,就讨那个丫鬟做小老婆。痛快!老太太身后的鸳鸯就很对他的胃口。
贾赦心里琢磨着怎么驱使、利用贾环为他做事。那份文案应该是可以当证据的吧?
邢夫人讪讪的赔笑,给坐下来的贾赦倒酒。她很抑郁啊。贾府的外事跟她不相干。好处都叫贾赦得了。她一文钱都没落到。
贾环见事情处理完毕,再次向贾母辞别,说道:“孙儿求学心切,今日便想出府。恰逢盛会,就在此向老太太、太太辞行: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贾母看着贾环就有点烦,有点警惕。今天折腾得她都有点累。刚才就是贾环辞行牵出一堆事。但听完他这首诗之后,心里顿时略微有些变化。
贾环和贾赦的组合,今天大杀四方,王夫人狼狈败退。贾母心里还是要想想:她的大权是否会旁落。这是一个合格的权力人物都要考虑的问题。
贾母让贾环出府读书,总不能说:你没中秀才,就不要回来了。想是这么想的。说出来,就显得她太苛刻。出府读书和在贾府里读书是两回事。
然而,现在贾环很上道的说:学不成名誓不还。这就对了贾母的胃口、脾气。
贾母微微点头,道:“好诗。好志气。给环哥儿上酒。”
贾母叫好,花厅内顿时响起一阵叫好声。李纨、钗、黛、迎、探、惜都是齐声喝彩,“好诗!”娇声如莺啼,一时间如姹紫嫣红春满园的景象。
鸳鸯微笑着给贾环奉上一杯温酒。鸳鸯身姿高挑,比贾环高一截。此时,在贾环面前蹲下来,好方便他取酒。她挺想给贾环感叹一句:三爷,你又赢了!
贾环接过鸳鸯手中的美酒,一口饮了。美酒入喉,酣畅淋漓!他再向王夫人行一礼,“儿子向母亲辞行。谢母亲恩准读书。”
王夫人不说话,只点了下头。她今天给贾环连“坑”了三次,吃了大亏。实在没有兴趣和他说话。
贾环不以为意,胜利者对战败者要有一点风度嘛!再向贾赦、邢夫人行礼,“谢大伯、大伯母。”
“嗯。好好读书。”贾赦笑得有点勉强。他还想着怎么利用贾环。哪知道贾环怎么狠。发誓说:没进学就不回来。那他还怎么利用贾环?好抑郁。
贾环心里哂笑。贾赦的心思,他猜得到。要相信贾赦作为一个坏人的职业素养啊。但他怎么会着道?此时,毫不犹豫的将贾赦甩开。
贾环再向李纨、钗、黛、迎、探、惜几人所坐的方向行一礼,“贾环向大嫂、宝二哥、姐姐妹妹们辞行。”
李纨、薛宝钗、林黛玉、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都是齐齐站起来,环佩铿锵作响。众女纷纷向贾环回礼。
贾环今天锋芒毕露。一首立志诗,慷慨豪迈、情怀激荡。当真是英资少年!谁敢无礼?
连对贾环很是不满的贾宝玉都离席避开,表示他不受贾环的礼。
李纨代表众女说道:“惟愿环兄弟读书高中,光大贾家门楣。”
贾环笑了笑,“谢大嫂吉言!”昂首稳步出了贾母上房的花厅。
本来贾环出府读书是要给贾母、王夫人磕头的。但他只是躬身行礼。这是有问题的。但花厅中众人,没有人指出。
因为,胜利者不需要指责!
第69章 尾声
大雪飘飞。天地间茫茫一色。壮丽、雄伟的贾府园林被落雪染白,幽静无人。
贾环在暖阁里取了棉衣、斗篷,漫步进入风雪中。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心情舒畅!
他终于恢复自由,即将离开这片窄小的天地。
贾环踩着脚下的积雪,轻快的往自己的住处赶去。他取了行李,在外书房给贾政说一声,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
……
贾环离开后,贾母的酒宴也无法进行下去。散了场。赵姨娘顾不上给王夫人说一声,急匆匆的赶往贾环的住处。
赶到时,贾环正里屋中在和晴雯、如意道别。他的行李早让如意收拾好。
屋子里没烧炭盆,雪天有些清冷。大小两个丫鬟站在贾环面前,一个俏丽,一个清秀,都红肿着眼睛。
小姑娘如意更是哭的像泪人。她舍不得让三爷走。说不定这一去就是五六年。早年珠大爷14岁进学,已经被阖府称赞。三爷才八九岁呢。
“要对我的考试能力有点信心。最多两三年我就会回来。”贾环温和的笑了笑,拍拍哭成小泪人的如意的肩膀。又叮嘱晴雯,“晴雯,我不在,你少和人吵架,少骂小丫鬟。”
晴雯拿贾环当朋友,分别之时,心里也有些伤感。三爷这一去,或许是几年不见,或许这辈子的主仆缘分也就尽了。乖巧的点点头。
贾环又笑:“真要忍不住了,骂了也就骂了。给撵出府的话,不要去找你哥嫂,去闻道书院找我。”
晴雯禁不住破涕而笑,娇嗔道:“三爷,你老取笑我!我聪明着呢,不会给撵出去。”
贾环笑着摇头。晴雯聪明是聪明,但是最后还不是给撵出大观园?不过,大观园还要好几年才建。他预估两三年就会回来。真是不想再回来,一走了之啊!
正说着话,见赵姨娘挑着帘子快步进来,一把抱着贾环哭道:“环哥儿,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跪在雪地里干什么?你要是出事,我可怎么活啊?呜呜……”
赵姨娘哭得情真意切。贾环却是有点尴尬。他是八九岁的身体,三十多岁的心。给赵姨娘这么抱着,实在有点不适应。
赵姨娘想起儿子要出府读书,出去受苦,几年见不到,絮絮叨叨的哭了一回。真情流露。又要问贾环今天怎么弄的,竟然逼得太太退步,允许他出府读书。
贾环哪有时间给赵姨娘解释这个。安慰了她几句。让赵姨娘坐在椅子上,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娘,你保重!”
改善伙食的事情,他都给晴雯交代好了。银子不能过赵姨娘的手。不然她都要拿去给马道婆搞封建迷信。剩下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叫赵姨娘不要在贾府里闹事,这不现实。她就是这个性格。
但贾环并不担心她。赵姨娘只存在过的好与不好的问题,不存在生死的问题。她生命力顽强着。
贾环磕了头,也不要赵姨娘、晴雯、如意送。自己背了包裹和行李,顶着风雪出门。赵姨娘、晴雯、如意并几个小丫鬟在屋檐下相送。
晴雯一直倔强着不肯哭,但看着那瘦小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雪中不见,美丽的眼睛中禁不住溢出两行清泪。
……
……
贾环从东跨院的角门出了二门,到贾政的外书房,让贾政的长随去回一声。
“老太太、太太同意儿子出府读书,儿子特来回明父亲。”
贾政正在和请客们喝酒聚会,打发人出来说一声,“我知道了。好好读书。”
贾环就从侧门出荣国府。他并没有给贾政说现在就要出府读书,实在是懒得和贾政扯淡。他此时的心情是期盼、激荡。他希望尽快离开贾府。
大雪之中,荣国府外的南街显得很空荡荡。长随钱槐已经等候在侧门,敬佩的道:“三爷,马车已经雇好了。”三爷今天上午就吩咐他去雇马车,果然下午这个点就顺利的出来了。
当真是牛逼。
钱槐帮贾环把行李往马车里搬。他送三爷到书院就会回府里。闻道书院那里不允许学生带随从。
贾琮也在,给贾环行礼,“环哥,祝你一路顺风。”
贾环笑了笑,拍拍贾琮的肩膀,“琮哥儿,在家里好好顽!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贾琮就笑起来。
就在这时,二门外几名粗壮的奴仆押着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一名蓝衣的管事装扮男子。见贾环几人在门口,连忙过来,“小的张才给三爷请安。”
贾环心里微微一动,这就是贾赦新收的管家张才。约四十多岁。看起来精明强干。“免了。那边什么事?”
张才诌笑道:“正是周瑞。他不老实,明明贪了府里几千两银子他不承认,还要嚷嚷。大老爷叫我带他去他家里好好查查证据。”说着一挥手,让手下们讲周瑞带过来。
周瑞看清楚是贾环,愤怒地叫道:“贾环,你阴劳资。劳资什么时候打过你。”
贾环不屑的斜睨了周瑞一眼,并不理他。你算什么东西?我早说过你会后悔!
张才厉喝道:“掌嘴。竟然敢骂主子!”
“啪啪!”左右的仆人就是大耳光抽过去。打的周瑞呜呜的不敢再骂。再看贾环的眼神有点害怕。认识到:今时不同往日。
贾环心里笑道:贾赦的职业素质很高啊。这才多大会,最多1个小时,就开始整周瑞要钱。对张才道:“好好做事。大老爷那里少不得你。去忙吧!”
张才笑着带人离开。
贾环笑笑,登上马车。对贾琮挥挥手。今天倒是巧了,没想到出门碰到周瑞被拿下,倒是当面出了一口恶气。其实,在贾母的花厅里,这个小人物就已经是过去了。当然,当面见他被打也是蛮爽的!
贾琮目送马车消失在荣国府南街的路口。7岁的小孩子,心里忽而有些难受:环哥走了!
……
……
贾环离开贾府去京城西郊问道书院读书的消息在很短的时间传遍荣国府、宁国府。为众人所议论。那一场精彩的“大戏”,令人神往。
但随着贾环的离开,他所引起的风波逐渐的平息下来。除了偶尔邢夫人和王夫人见面不自在之外,只剩下贾府大老爷贾赦还在兴致勃勃的查账,要管事们交“保证金”。
大雪融化开,冬至过后,一天天的变冷,十一月剩下的日子转瞬即逝。
十二月初,腊八时节。下午时分,贾珍酒气熏熏的从府外回来,尤氏并几个姨娘连忙接着他,服侍着他到卧室里休息。
贾珍躺在床上,尤氏拿热毛巾给他敷脸,好奇地问道:“老爷,不是说去和王公公吃酒吗?怎么醉成这样?”
贾珍笑道:“事情办成了,多喝了几杯。哈哈。汝阳侯以为我奈何不了他,不肯将林家在棋盘街的那几间绸缎铺子让给我。嘿,他跟着李学士亲近,我走王公公的路子。李学士最近不得帝心,和章学士斗败了一场。汝阳侯怎么争得过我?”
尤氏对外面的事情一头雾水,对四时坊里隔壁家的汝阳侯却是知道,也是袭的爵,先祖当年和二代荣国公一起封的爵。如今家道兴盛。
尤氏笑着道:“老爷赢了就好。前些时候听西府里说环哥儿出府读书了。等几年,我贾家出几个读书人,就不比汝阳侯家差。”
有姬妾给贾珍按摩,贾珍舒服的呻吟几声,酒意上头,训道:“妇人之见。读书人做到大学士,不得几十年的功夫。正经的,我贾家要上进,还是指着大姑娘(贾元春)。”
尤氏在贾珍面前一贯是伏低做小,并没有正妻的体面,给贾珍训了一句,也只能是笑一笑。
贾珍忽而道:“秦氏呢,有几天没见她了。今儿腊八,她不来给我请安?”
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但尤氏等人无人敢说贾珍。
……
……
十二月二十日,雍治八年已经走到了尾声,各地的学堂都要开始放年学了。
《燕京岁时记》中《封印》、《放年学》各节云:“每至十二月,于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四日之内,由钦天监选择吉期,照例封印,颁示天下,一体遵行。”
贾府贾母上房处,薛宝钗、史湘云、林黛玉、贾宝玉、迎春、探春、惜春几人齐聚在贾探春房里说笑。
史湘云爽朗的道:“我好容易来一回,环哥儿竟然出府读书了。可见……”
贾宝玉连忙道:“云妹妹,你若要是说仕途经济,还请你不要说了罢。我听得难受。”
史湘云尴尬的笑一笑。薛宝钗打圆场,转移话题问探春,“三妹妹,环哥儿今年过年都不回来?”
探春有些伤感的道:“我前日让钱槐给他送了信。他回了信。春节、祭祖,一概不回。只求二月县试先过。届时会有书信给珍大哥(族长)、老太太、老爷、太太。”
也不知道三弟弟在书院里怎么样了。他回信竟是一字不提。
薛宝钗轻轻的点头,娴雅端庄。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是关心她赞赏的环兄弟,还是将他从心头滤过?
第二卷 英姿少年
第70章 书院、小镇
雪,渐渐的大了。落在一片依山而建的青砖黑瓦院落中。屋檐、廊柱、古树、台阶、道路铺满白雪。天地间,幽寂难言。
突然,朗朗的读书声在院落中响起,声音带着孩童的青稚,抑扬顿挫,“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正往书院大门走去的一道人影背着行李,脚步匆匆,听到读书声,想了想,转身顺着回廊,走到外舍丙字讲堂走去。
但见一名青衫孩童正坐在空荡荡的讲堂中读书。吐词清晰,断句无误,诵读连贯,很见功底。
来人拱手一礼,笑道:“贾同学读书真是刻苦。你年节真的不回家吗?”此事,书院里已经传遍。
正在背《诗经》的贾环给人打断,郁闷的叹口气。往门口看去,见是熟人,便站起来道:“是的。书院前日就已经放年学,林同学今日才离开?”
林同学就是林心远。上次在醉仙楼将他架在火上烤,他在心里已经将林心远从朋友的名单中划去。只是在这闻道书院中,林心远算是熟人,见面还是可以说几句话。
林心远解释道:“舍妹今日将镇上的店铺停业。我们约好一起回城里。贾同学要不要一起去镇上喝杯热酒?”
闻道书院在妙峰山脚下东庄镇外。依山丘而建,青墙灰瓦,占地约二十亩,院落交错。拥有弟子近两百名。
贾环拒绝道:“林同学好意心领。在下还要读书,就不去了。”从闻道书院去东庄镇要走两里路(1000米),再往镇中心去喝酒,来回折腾很浪费时间。
林心远却是有点不高兴,说道:“贾同学这般推脱,就是看不起在下了!”
贾环有点无语。
这世道,读书人看不起商贾子弟。偏偏林心远因家资巨富,在闻道书院内很高调,经常炫耀、讲排场,得罪了很多同学。再加上他的功课不行,在书院里经常受到嘲讽。
但贾环现在真没看不起林心远的意思。富二代读书不认真不是很正常吗?他当年在重点高中读书时,班上倒数前五名都是富二代。当然,也有家境好、成绩好的同学。
林心远再次邀请道:“上次在醉仙楼的事情是我不对。我知道贾同学对我有些意见。但我是真心的想和贾同学结交。还请贾同学给我一个面子。”
这话说的有点不着调。你的面子能有多大啊,同学?贾环心里哂笑。想了想,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看林心远这架势,他要不答应,肯定还要纠缠。
他正好要去镇上买点木炭来储备着。冬天不烧炭盆,在书院里很不好受。
林心远脸上就一喜。
贾环收拾了书和笔墨,回了一趟寝舍。放了年学,寝舍空无一人。贾环取了银子,和林心远往书院大门走去。
刚到闻道书院的门口,却是见一名中年短须小眼睛男子走来。他穿着玉色的生员衫,背着行李。看到贾环和林心远站在路边向他行礼,冷哼一声,不悦的道:“尔假期功课可做完了?等正月开学,我是要检查的。要有差错,戒尺可不认你的年龄。”
贾环躬身行礼,“回先生,学生定能完成。”
这位先生是教授他五经:诗经的骆讲郎。为人方正、严厉、毒舌。当日,叶先生替他求情,请他教授诗经。讲郎中以骆讲郎治诗经最佳。
骆讲郎说:“我的学生,是以做学问而求学。你以求功名而求学,这种学生我不教。”
这话说的逼格满满。
贾环最终是答应完成他的所有学习要求再得以在他门下学诗经。学习量大了三四倍。对诗经是吃得透。但现在诗经才学了三分之一。县试在二月份,他得抓紧时间。
骆讲郎脸色稍缓,点点头。目光落在林心远身上,再看贾环又有些不满,说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商贾见利而忘义。君子不取。”
贾环苦笑。他对骆讲郎的毒舌早有领教。这几乎是当着面骂林心远是小人。
他本来说到镇上后随意的应付林心远一下就闪人。现在看来,只怕要好好的喝顿酒才能脱身。不然就是:君子不想和小人做朋友!
林心远脸皮涨得通红。
骆讲郎骂完人,一甩衣袖,背着行李,下巴扬起来,很有读书人的范儿,出了书院大门。
林心远抑郁了半天,说:“骆讲郎言辞何其苛刻也!”
……
……
东庄镇位于妙峰山脚下,隶属于宛平县境内。距离京城约三四十里。因周边西山地区盛产煤矿。小镇人烟稠密。腊月二十二日,空气中充满了年味。
贾环、林心远在镇中的许记酒楼门口停下。喧闹的人声和热气扑面而来。有行走南北的商人,锦帽貂裘;有煤矿的管事,长衫青帽;有殷实人家二三好友聚餐,呼朋唤友;有猎户来买酒,铁叉挑着肥兔……各色人等呼号说话,或拍桌子催菜,或喝酒骂娘,令酒楼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店小二呼着白气迎过来,招呼着两人进店。二楼清净、幽雅,贾环两人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来要了酒菜。边酌边闲谈。说着书院中的事情。
从窗口看去,大片的雪花从飞絮般飘落,山川、田野、村庄都笼罩在白茫茫的大雪中。不远处的闻道书院也是若隐若现。
雪景入眼。贾环心中禁不住有些感慨。距离他从贾府里出来已经有一个月多!
那天下午,他坐着马车在城门落锁前出了内城。第二天下午抵达闻道书院,拿着叶讲郎的荐书顺利入学。闻道书院半个月一考,他已经从外舍丁字班考入乙字班。
明年一月十八日学院重新开课。开课即考。他要从乙字班考入甲字班。一月底的朔考,他若考入内舍,即可得到书院的准许,参与二月份的县试。
在离开贾府时,他引用主席的诗来明志:学不成名誓不还。这个“成名”绝非贾府众人所想的秀才功名。他内心的想法是取得举人功名前不回贾府。
因为,以秀才的身份回贾府只能自保而已。他现在实在没有兴趣回贾府装孙子!若是以举人的身份回去,将会有资格参与贾府的权力博弈。
其实,最好是一直都不回去,等他将后路经营好,将晴雯和如意接出来,三个人远走高飞,和贾府做一个彻底的切割、了断。等贾府大厦崩塌时再回来接赵姨娘和探春。
倒是有个问题,若是考上举人,换个身份后怕是很有点麻烦。举人的身份已经足以接触到读书人中的佼佼者。日后脱离贾府,少不了还要下考场,拿一个秀才功名,要是碰到熟人……
再者,他日后要过的舒服些,肯定要和居住地的权贵圈子打交道,万一又碰到熟人……
这两种情况,概率很小,但并非没有这种可能。这个年代又没有整容技术。总不能出海当野人去吧?
贾环轻轻的揉揉眉心,思绪飘飞。
贾环想着心思时,林心远几杯酒下肚,话渐渐的多起来。他正给贾环吹嘘着京城五凤馆的名妓水仙姑娘脸蛋多么漂亮,说话多么酥软,完全没有留意贾环走神。
末了,林心远还感叹道:“唉,见水仙姑娘一面要花四十两银子。手谈一局或者听她弹琴又四十两,留宿一晚再四十两。我如今家道中衰,怕是没有和水仙姑娘共度良宵的机会了。令人惆怅……”
贾环喝着茶,眯着眼睛看了林心远一眼。家道中衰啊!怪不得对面子这么敏感。心里轻轻的摇头。林心远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受不了这种落差很正常。
这时,一名佣人装扮的老者上楼,环视了一圈,看到临窗而坐的贾环、林心远。忙走过来,说道:“少爷,小姐已经等了你快半个时辰了。”
“哦。”林心远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指着贾环道:“福伯,这是我在书院的同窗好友。今日特地来为我送行。我们聊得尽兴,多喝了几杯。耽搁了出发时间。”
福伯便向贾环点点头,“多谢小友。”扶着林心远下楼。
贾环并没有揭穿林心远的谎言,结了账,跟着下楼来。酒楼左侧的避风的墙角停着一辆马车。贾环帮忙将人清醒着、走楼走不稳的林心远扶到马车边。
马车里帘子挑起来,露出一张美丽清秀的瓜子脸,“啊……”
林心远扶着福伯的手臂嚷道:“妹妹,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同窗好友贾环。神童。入学一个月,两次朔考,从外舍丁字班跳到乙字班。是最快的升班记录。明年就要下场。”
“下场”就是去参加科举考试。
貌美的女子笑吟吟的道:“贾公子,今天怎么是你啊?”
贾环也笑起来,“有点巧啊。”这位,不是林心远的妹妹,而是那天陪着林心远妹妹去买胭脂的那个高挑美貌侍女。他忘了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福伯将林心远“塞”到马车里。
美丽的侍女抿嘴一笑,说:“多谢贾公子帮忙演戏。酒楼里花了多少银子,我算给你哩。”
演戏?什么鬼?贾环愣了下,有点发蒙。
瓜子脸侍女有点伤感的道:“二公子人不错,就是好面子。每次回来都要吹嘘他在书院里和同学关系好。其实,我们都知道……贾公子,谢谢你啦。”
贾环哭笑不得。美女,我真是闻道书院的学生啊!
刚才林心远说的关于他考试那些话,估计都被当成吹牛逼了。蛮尴尬的。贾环摆摆手,“不客气。我和林兄是好朋友。请他喝酒原也应该。”
这时,马车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娇斥道:“狐朋狗友!”
很好听的声音,如珍珠落在玉盘上。竟然是讽刺他的。贾环只想说:我日!
贾环知道症结在那里,对着马车窗帘的地方拱拱手,道:“林姑娘,我那天去胭脂店是给我母亲买胭脂。”
说完,贾环也不管她信不信,再拱手一礼,“林同学就交给诸位。我告辞了。”说着,转身离开,走进漫天的风雪中。
林心远为了在家人面前表示自己过的好,竟然请人演戏。当真是……
贾环好笑的摇摇头。同时,心情莫名的有些轻快!
第71章 贾三首
春节的假期在贾环读书的日子中充实的流走。过了正月初十,陆续的就有学生开始返回闻道书院。
书院虽说是在正月十八才开始复课,但并非所有的学生都会在正月十八日才来报道。书到今生读已迟。任何年代,书院中都不缺乏刻苦攻读的学生。
读书可以改变命运!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十八日下午,书院中人生鼎沸。幽雅的院落中,宽敞的讲堂里,雅致的走廊中、屋檐下,整洁的寝舍中,随处可见聚在一起讨论的书院弟子。
上午朔考的成绩刚出来,众学子在舍中的坐次排定。虽然这次朔考不影响外舍、内舍、上舍的升降。但足可让众人议论纷纷。就像高中月考成绩排名出来后。
闻道书院每半个月考试一次。称之为朔考。依据排名决定各舍内的班级升降。每月一次月考,决定三舍等级递补升降。采取末位淘汰制,每年裁退外舍的倒数5名。
自王安石变法时将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每月考试递补升降。此后,以宋明以科考为主的书院,多采用三舍法。闻道书院同样如此。
上舍10人。内舍甲乙两班,分别有20人,30人。外舍甲乙丙丁四个班级。满员时各三十人。其中,只有甲字班才有资格参与每月一次的三舍等级升降的月考。
闻道书院坐南朝北,东侧的三进院落名为:青云院,为外舍四个班级的讲堂。最靠近书院中心明伦堂的则是甲字讲堂。甲字讲堂外的小院里竖着一块青砖石壁。壁上贴着几张大大的白纸。上面写着外舍甲乙丙丁四班共112人的名次。
下午四时许,温暖的冬日落在雅致、俊秀的闻道书院中。在外舍石壁前,拖着长长的影子,落在青石路面、台阶、廊柱、屋檐上。
贾环刻意稍微晚了半个时辰才过来,此时依旧有十几名学子聚在石壁前高谈阔论。或青衫,或灰白衫。时时大笑。气氛热烈。
见贾环过来,正在褒贬书院人物、兼讲小道消息的一名高个学子调侃道:“哟,贾三首来了。诸位都已经看过成绩,且让开,让神童看院榜。”
众学子都哄笑着让开位置。
贾环的诗名早就随着醉仙楼那场文会,在书院内部传遍。好事者给他取了个名头“贾三首”。文名太盛,等同的大约就是尖子生在同班同学中的待遇:没朋友。
一干同学心里佩服肯定是佩服,但是谈不来。
当然,以贾环人际交往的手段,肯定能交到朋友。但他是来读书考科举的。交朋友并非首选项。他的精力都放在读书上。
贾环对同学的取笑有点无语,但还不至于生气。他没那么敏感。拱了拱手,走到影壁下。从甲字班开始看名次。在第二十九名找到自己的名字。
闻道书院外舍的考试分为贴经、墨义、时文。尤其看重贴经和墨义,要求学生将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吃透,烂在肚子里消化。若是经义错误处数相同,这才看八股文定名次。
“到底是接触八股文的时间太短了啊!”贾环心中轻轻的叹了口气。他的经义都是全对。只是琢磨八股文的时间太短。差一点就没能升到甲字班,失去考入内舍的资格。
从贾环的名次看,闻道书院内仅仅是甲字班就有二十九人经义全对,不愧是闻名京师的书院,藏龙卧虎。
要是连四书五经都背不熟,吃不透,还怎么参加科举考试?都说明清时的秀才都有国学大师的功底,这绝非夸大的虚言!
贾环看完“院榜”就要离开,这时,高个学子又扬声笑道:“又来了一个神童。诸位且再让让吧!”
贾环扭头一看,就见一名约十二三岁的儒衫少年走过来,身姿修长,唇红齿白,容颜俊美。儒衫少年扫了一眼院榜名次,冷哼一声,对着高个学生道:“易同学位居甲班十八名,月底升舍可有希望?”
易同学道:“内舍诸位同学都是我书院精英,二月份要下场参加县试,我岂敢说升舍有希望。”
儒衫少年傲慢的扫视所有人一眼,道:“既然没有希望,尔等还不回寝舍、讲堂苦读?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在此背后议论他人是何道理?”
易同学语塞。
儒衫少年拂袖而去。几名学子纷纷道:“真是狂妄。他以为他是谁?讲郎还是山长?不过是从二品布政使的孙子罢!”
“慎言。我书院弟子规以文章论英雄,不是以家世论。”
“嗨,卫某人有狂的底气。他是此次朔考第二名。怕是很有希望递补进内舍。此次月底考试内舍要补三人。”
贾环诗名虽盛。但是,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没人认为贾环能在月底的考试中晋升内舍。都被戏称为“神童”,但卫同学的实力明显更被认可。
愤愤不平的众人并没有将贾环扯进来。他们和贾环也不熟。
看着昂着头离开的儒衫少年,贾环随和的笑了笑,扫了一眼院榜,转身离开。他虽然给卫神童当做路人甲给鄙视了,心里并不生气。谁又能保证自己总是主角?
孔夫子也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他倒是对这位卫阳同学有些好奇。到那里都能遇到人生赢家啊!这位卫同学显然就是:家世好,成绩好,长得帅。
他高中同学中就有一位人生赢家,是个班花级的美女。后来成某跨国企业的大中华区副总裁。
贾环对此有个领悟:资产阶级老是说“人生而平等”。其实,人生而不平等!就比如,他此刻和这位卫阳同学的境遇差距。所以,投(穿)胎(越)是个技术活。
……
……
贾环走出“知之”讲堂的院落,顺着回廊往西而走。身后还传来易同学等人的议论声。
不得不说,易同学这帮人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月底的小考,内舍要补三人,还有十二天的时间,他能补进去吗?
内舍和上舍都是书院的优秀弟子。其中不少人是过了县试、府试的童生。只有进了内舍,书院才会允许学生参与县试。这是书院对学生负责的做法。
八股……内舍……时间啊,贾环现在最欠缺的就是时间。他一路思索着,穿过走廊院落,往讲郎们的住所而去。他要去找业师林高知的好友叶鸿云叶讲郎。
这时,回廊中迎面走来三五个青衫学子。为首的一人正是长脸的陈嘉运。他是书院的内舍生。
陈嘉运偶遇到贾环,微微有些吃惊,停下来打招呼:“贾同学近日可好?”
贾环颇有点无语。他不找事,事情找上门。他和陈嘉运有“打脸之仇”。随着他的三首诗词在书院中传开,陈嘉运作为“背景布”很受伤。贾环不会天真的认为陈嘉运找他说话会是好意。
果然,贾环还没有说话,陈嘉运对身边的朋友道:“这位就是春节不回家的贾同学。”
就有人讥笑道:“连祭祖也不会回去?眼中有无宗族乎?”
“为求功名,连父母都不孝顺,这样的人真可谓薄情寡义。”
“为功名而读书,吾辈真是耻于为伍!”
“诸位不用担心,我看他也不像能考进内舍的样子。哈哈。”
陈嘉运身边的几位朋友都是内舍生,纷纷出言嘲讽。陈嘉运的马脸上也挂着讥讽的笑容。他要把贾环的名声弄坏。叫他在书院里待不成。出一口恶气。
贾环轻轻的叹口气,对陈嘉运拱拱手,“陈同学春节回家了?”
陈嘉运一愣。
贾环又问,“陈同学春节不回家征得父母的同意了吗?”
陈嘉运再一愣。
贾环终结道:“在下在祖母、父亲、母亲面前回禀过,征得了长辈们的同意,连族长都来信叮嘱我好好读书。在下禁不住要问一句,到底是谁不孝?到底谁无父无母?到底谁不认宗族?”
陈嘉运一张马脸就涨得通红。他家乡在数百里之外的保定县。他现在只得了一个童生功名,自然不会返乡。他三年前就出门读书,哪里会说什么今年不回家的话。
陈嘉运的一位朋友道:“陈兄早就出门读书,哪里会和……”
贾环打断道:“在下出门之时,曾在长辈面前作诗明志: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尔等求学之心不坚定,反倒怪他人求学之心太坚定。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尔等做何解?”
陈嘉运的几名朋友脸上顿时露出惭愧的神色。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圣人教诲如此。拱拱手,避到回廊的一则,给贾环让开路。
贾环雄(装)辩(逼)完毕,冷着脸从几人面前走过,径直往明伦堂西厢房的林讲郎住所而去。刚刚为考试发愁得郁结心情为之一空,神清气爽!
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抑郁上,不对。但如果有人想要这么做,他不介意回敬,调剂下枯燥的读书生活。
看着贾环的背影,陈嘉运的一名朋友轻轻的叹口气,“陈兄,不可再说其年节不回的坏话了。且等他到内舍,我们在文章上分个高下。”
意思是,诗词就算了。这尼玛出门四十里读书都要来一发(首)的猛人,我们怎么比?
陈嘉运心情抑郁的点点头。看来,他运筹的那件事难度很大啊!
第72章 叶讲郎的计划
一道淡淡的夕阳带着冬季的清冷落在西厢厢房的门口。贾环轻轻的敲敲门,问道:“先生在否?”
“进来。”闻道书院的讲郎叶鸿云正在窗前饮茶,回头见小个子的贾环推门进来,禁不住笑道:“何来迟也?我原以为你申时就该来见我。”
叶讲郎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言笑温和,头上皂条软巾垂带,穿着宽松的棉服,文士装扮。
申时是下午三点到下午五点。下午三点左右,书院的考试成绩刚刚出来。叶讲郎的意思是,贾环应该笃定自己能考入甲字班,在第一时间来求见。
贾环心里汗颜,他差点就没完成和叶讲郎的约定。行了一礼,略加解释:“弟子等了约半个时辰才去看院榜,因而来迟。”贾环刚进书院时和叶讲郎有约定。若是能在年后的朔考中进入甲字班,叶讲郎便会单独教授他八股技艺。
他此时来找叶讲郎,一则为约定,二则也是寻求解决升入内舍,参加二月份宛平县试的办法。
童生考秀才要通过三次考试,分别是县试、府试、院试。时间依次是二月、四月、八月。县试是第一道关卡。而闻道书院的规定,非内舍生,不允许下场(参与科举考试)。
叶讲郎捻须微笑道:“心性沉稳。不错。名次几何?”纵然是好友林高知的弟子,美言在先。但他还要考校贾环。这个考校,便是要贾环在三次考试内从外舍丁字班考入甲字班。贾环来见他,自然是在甲字班内。
他对贾环这个学生还是满意。
贾环轻声道:“二十九名。”
“哈哈!”叶讲郎听得抚掌大笑,“正是要叫你知道我闻道书院精英荟萃,不可因天资聪颖有自矜之心。”
贾环嘴角泛起无奈的笑容。
丁升丙,丙升乙,乙升甲,正好是三次考试。也就是说,他只要失误一次便是考核失败的结局。那么,读书的进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今年辛亥年二月份的县试就不要想了。
二十九名离三十名只差一个名次。他差点就翻船。当然,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站在了叶讲郎面前。
叶讲郎笑完,让贾环坐下,品着清茶,说道:“你学习八股制艺的时间太短,这个月底的月考,你怕是无法升入内舍。按照书院的规定,非内舍弟子,不许下场。宛平县县试不出意外,应该会在二月二十四日至二十八日之间。考试日期过两日就会有消息传来。大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你想要在今年进学(中秀才)怕是很有难度。”
林举人和叶讲郎详细的谈过,对贾环的科举计划很清楚。
叶讲郎说的是事实,贾环沉稳的道:“弟子听先生安排。”
叶讲郎既然和他有约定,在一月十八日这次朔考考入甲字班才肯教他八股文。那么,对他如何参加县试,如何过县试,叶讲郎应该有一整套的计划。
叶讲郎赞许的点点头,温声道:“书院不允许外舍弟子参加科举,但凡事有特例。若是山长特批自然可以。十日后,书院有一场文会,我会带你参加。你务必要夺魁。”
贾环一听就明白,闻道书院的山长张安博肯定会参加文会,起身向叶讲郎道谢,“谢先生。”
叶讲郎就笑,“你别谢得太早。我知道你有诗才,但文会不是诗会。夺魁难度不小。再者,即便你取得参加县试的资格,能不能过县试还两说。你时文的基础太差。”
贾环在贾府里耽搁了一个半月的时间,若是有三四个月的时间训练制艺,当可见效。但一两个月想要出成果,过县试难。他给贾环准备的是另一条路。
贾环神情坚毅,道:“弟子一定用心学习。”纵然困难重重,但他不会放弃。
叶讲郎捻着长须,微微一笑,“善。这一个月你每天写三篇时文,晚饭送来给我看。四书、五经的学习也不可落下。这是今天的题目。你去吧。”
叶讲郎从茶几边的一叠文稿中翻了翻,拿出一张竹纸递给贾环。显然是早有准备。写着三道大题:晋人有冯妇者;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寡人之于国也。
这是先做题再讲题的套路。在考前搞题海战术突击。属于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别看贾环骂凤姐骂得理直气壮:读书人的事情,你懂几个问题?但他对科举考试的道道,其实也是两眼抹黑。故而,作为学霸,心里虽然有疑问,但老师这么教,他也只能全力以赴。
贾环接过竹纸,向叶讲郎行礼,“弟子告退”。离开厢房。
……
……
被题海淹没的学生,基本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实在是没有时间管其他事情。事后说起来,都是一脸“往事不堪回首”的沉痛。沉痛中带着解脱,解脱中带着庆幸,庆幸中带着回忆。
贾环亦是如此。
贾环考入闻道书院外舍甲字班中,上课的地点也随之改在了青云院知之讲堂。
千古名篇《滕王阁序》中写道: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书院外舍的院落被命名为青云院由此而来。
知之讲堂,则是出自论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用意是告诫书院的弟子求学要求甚解。
知之讲堂的讲郎正是叶讲郎叶鸿云。
贾环每天都是坐在讲堂的最后一排书桌,绞尽脑汁的写八股文。别看八股文篇幅不长,一篇数百字,但每个字都是费尽心思“扣”出来的。一天的时间用来写三篇八股都嫌短。同时,他还要兼顾四书五经的学习。
四书好说,林高知教过他,足可应付考试。但他那位诗经老师:骆讲郎不是个好说话的人。课业量大。贾环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高三时代。
那令人难忘的岁月!
七天的时间弹指而过。一月二十五日,书院中传来消息,今年宛平县县试时间定在二月二十六日。考试时间的公布意味着县试报名开始。
要取得县试资格,有两个步骤。第一步,找人作保。保其身家清白、不是冒籍、顶替、丧期、假名,不是倡优皂隶之后。
有两种方式:可以是五名考生互结保单。作弊则五人连坐。或者,由本县县学禀生作保。
第二步,考生拿着保结去了县衙报名。当场填写上三代履历,并领取十页考试专用试卷纸和草稿纸,当然按规矩要给县衙的礼房交上常例钱。
县试乃考秀才小三关中的第一关,自觉学业有成的学童都开始都动员、准备起来。书院中气氛都有些躁动。内舍、上舍的学生中还没过县试的学子开始准备。陆续的有人请假返乡。好友、同乡纷纷相送。
闻道书院收录学生并不限制户籍。但因为这个时代的交通问题,大部分学生都是顺天府的童生。顺天府下辖二十四州县,距离较远的学生,确实需要启程返乡。
有的人是刚来书院参加了一场朔考就要返乡。蛮苦逼的。但外舍的学生都是羡慕这些可以下场的童生。同乡之人,去小镇中谋一醉送行。回来语气怅然。书院每年都有人中秀才。进学和未进学的差距宛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谁不想如此?
沉浸在题海中的贾环也感受到书院中的这股躁动。叶讲郎给他制定的计划是要通过二十八日的文会,博得山长张安博的赏识,特批参加考试。所以,他躁动也没用。打起精神,继续在八股题海中战斗。
二十六日,天阴。中午时分有些清冷。甲字班的众学子纷纷去斋夫挑来的胆子中取食盒吃饭。三十名学子,三三两两的散落在院子、讲堂中。
贾环在课桌前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叶讲郎给他改过的卷子。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哈,贾同学还真是刻苦啊!”
贾环看过去,正是前些天在院榜前高谈阔论的高个易同学。有些疑惑的点下头,“易同学请了。”他到甲字班后,听说过,这位霸州易俊杰易同学是书院里有名的“包打听”。
易俊杰个子高,但不瘦,有些魁梧。十六七岁的年纪,下巴已经有胡茬,笑呵呵的拖了一张凳子过来坐下,“贾同学,在下听说二十八日书院里的一月文会,叶讲郎推荐你参加。特来求证。”
贾环有点无语:你得有多八卦的心啊,同学!
你真的是来读书的吗?
作为一个成年人,贾环不至于让场面陷入尴尬,不置可否的转移话题,“倒是要请教易同学,这个‘一月文会’有什么讲究?”
易俊杰笑着看了贾环一眼,说道:“每年一月文会由书院的六名讲郎和山长各推荐一人,汇聚于曲水亭,品茶论道。优异者,可得价值不菲的墨锭、毫笔、白纸等。”
贾环秒懂。高中奥赛考试嘛。就差发个奖状证书。
古代求学,欠缺的不是苦读的决心。而是教授知识的人。先前两汉重经学,说“业师易得,经师难求”。有此可见一斑。当然,现在科举盛世,五经只需通一即可。
优异者在山长、讲郎们面前露脸,日后请教学问自是方便得很。这是尖子生应有的待遇。
易俊杰见贾环并不惊讶,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文会头名者,山长今年交游时,会带着身边。嘿。山长是京城名儒,两榜进士出身,交游的都是名士。”
贾环又秒懂。博导带研究生嘛。说人脉交接有些夸张,但增长见识、提携进入圈内,这是肯定的。
懂归懂,贾环心里又细细的推敲了一番,对一脸得意笑容的易俊杰道:“谢易同学告知。不知道,其他几位讲郎推荐的人选都有谁呢?”
易俊杰很满意贾环被“震惊”的样子,说:“讲郎的推荐名额。书院的弟子们竞争得很激烈。我知道的人:你、陈嘉运、卫阳、公孙亮。”
第73章 院首之争
到晚间时下起小雨,点点滴滴的落在青砖黑瓦的院落。浓浓的夜色浸染在天地间。
吃过晚饭,贾环在讲堂课桌上点起三支蜡烛写文卷。身边有三两个来借光读书的同学。
贾环并不介意。他那时就读的重点高中高三时一间教室里挤了快80个人。比这会拥挤得多。贾环内心里还在沉思易俊杰的消息和叶讲郎的计划。
叶讲郎要他文会夺魁,显然并不仅仅是获取山长张安博的赏识。因为,要山长赏识,只要在“一月文会”中出彩就足以。而夺魁,则意味着叶讲郎要他拿下今年跟随在山长身边出席各种宴会的资格。
再想想山长张安博的身份,两榜进士,京城名儒。他和宛平县的知县是否有往来呢?闻道书院可是位于宛平县境内。县试的考官就是知县。
贾环敏锐的抓住叶讲郎计划的重点,心中顿时有些了然。
他是心智成熟的人。现代高考那么严格每年作弊的人都不在少数,何况于古代科举?明朝才子唐伯虎不就是陷入科举舞弊案中断送了前途落魄一生吗?
对于考试作弊,贾环并没什么心理负担。他没有精神洁癖。既然叶讲郎推荐这条路,只怕是高考保送差不多的途径。属于合理范围内的潜规则。
闻道书院“一月文会”的头名,他一定要拿下来。这是过县试的希望之所在。
但他要胜过其他六人,恐怕并非易事。
贾环心中沉吟。
就在这时,知之讲堂的门口,一名英俊青年笑道:“我就说贾兄此时定然在讲堂里苦读,果不其然。”
正在讲堂中看书的七八名学子怒目相向。扰人清净。真是可恶。
贾环抬头一看,见林心远站在门口向他招手,心里吐糟道:我们俩很熟吗?自年前在东庄镇上的许记酒楼喝过酒,他就没再见到过林心远。这小子做人不怎么厚道。
“诸位同学自便。在下有事先行离开。”贾环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到书包里,将点着的蜡烛留下来。
他离开贾府带了100两银子在身上。算是巨款。书院里包吃包住。他几乎没有花销。只在木炭、蜡烛、笔墨纸张上有花销。夜里读书,他断然是不肯委屈自己的眼睛。
“贾同学高义。”
“谢贾同学。”
几名借光的同学纷纷起身,小声道谢。贾环笑一笑,拱拱手,出了讲堂。寒门求学之苦,他当年是深知。榨菜配2角钱的白米饭吃了半年。
每一个内心强大的男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讲堂外,一身白衫的林心远热情的笑起来。身边还有一名穿着灰白色衣衫的士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圆脸微胖,善意的笑着拱手见礼。三人走到回廊中说话。
小雨淅沥,带着早春的寒气。回廊中光线微暗。雨滴落在暗红的木栏上。书院的屋舍,高矮各不一,由近而远,灯火点点。自有一股蓬勃的朝气。
林心远介绍道:“贾兄,这位是宛平罗向阳,内舍二十一名。年十五,表字文舒。今年要参加宛平县试。”这年头人们都有浓厚的乡土情结。老乡相见,天然亲近。
林心远的话有点绕。但贾环一听就懂。内舍二十一名就是内舍乙班头名。内舍甲班只有20人。显然,这位小胖兄是闻道书院中的读书精英。
小胖子罗向阳对贾环笑一笑,“见过贾同学。”
见礼毕,罗向阳致歉道:“在下因轻信陈嘉运,对贾同学春节不回家有所误会,说了些诋毁你的话。但听闻内舍中传诵的贾兄立志求学诗,佩服贾同学求学心志之坚定,特来向贾同学道歉。”
说完,罗向阳向贾环深深的一揖。
贾环微征。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这画风有点不对啊!他在贾府里面步步惊心。勾心斗角。前些天还和陈嘉运口角一番。那厮要坏他的名声。以他的阅历,书院里的同学相互斗一斗很正常。
文艺一点的说法叫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但,这位,小胖兄似乎真诚的让人觉得他智商有点感人。哪有背后说坏话,却当面来道歉的?搁在现代社会上,这简直是找抽作死。贾环自初中毕业后,就没遇到过这样的同学。
真君子也!
贾环伸手扶起罗向阳,“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罗兄磊落君子,在下佩服。”
罗向阳见贾环原谅他,释然的一笑,“君子慎独!在下做错事不敢不来。”
林心远在一旁哈哈笑道:“两位冰释前嫌可择地共饮一杯。良宵夜雨,正可下酒。”
贾环皱眉道:“我还要读书,林兄要饮酒且自便。”
林心远顿时就有点尴尬。他在别人面前吹嘘,他和“贾三首”是好朋友。
罗向阳也点头道:“县试在即,当以功名为重。林兄纵然今科不下场也需苦读。业精于勤,荒于嬉。等8月院试后,我等再约贾兄共谋一醉。”
贾环深以为然。送走罗向阳、林心远两人后,前往林讲郎的厢房送卷子。心里有些感叹。这书院里到底是比贾府里干净的多啊。
贾宝玉那小破孩在他屋里摔玉连累他,就没想过给他道歉。看看人家小胖兄。做人的差距啊!他都感到惭愧。这事换他,他肯定不会去道歉。
真正的儒者,其品行、德操,恐怕并非贾宝玉、林黛玉这些深居在大宅院里的宅男宅女能想象的。读书,并非只是仕途经济。还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贾环轻轻的笑一笑,敲响林讲郎寝舍的门。
……
……
二十七日,小雨未停。
书院中关于明日二十八日一月文会参与者的名单已经流传出来。众人纷纷议论。一共七人:贾环、陈嘉运、卫阳、公孙亮、罗向阳、乔如松、庞泽。
二十七日晚,闻道书院外舍某寝舍中。一名儒衫少年孤僻的坐在东面的床榻中,烛光落在他的脸上:唇红齿白,容颜俊美。
少年喃喃的低声道:“我一定要拿下头名!好教这些人明白:天才与庸才的区别!”
……
……
书院内舍乙班寝舍中,四名舍友围坐在方桌前交谈,议论着此次参与文会个人的实力。
居中的马脸青年沉声道:“我必取第一。”
他是过了府试的童生。只要再院试即可进学。山长张安博与北直隶提学沙胜是好友,一科的进士同年。他的功名在此。
……
……
书院内舍乙班讲堂中,一名微胖的少年正在点灯苦读。间隙掩卷沉思。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君子之争,我意欲第一也!”
小胖兄低声自语,而后继续苦读。
……
……
书院内舍甲班某寝舍中,十几名学子聚在某寝舍中笑谈。一名形容微微有些丑陋的男子坐在床沿边,听着诸人笑谈。其人鼻子很大。很有特点。
有人笑道:“吾等笑谈,何不听凤雏高论?”
大鼻子士子拱拱手,自信的道:“我等白首为功名。成名须趁早。我必取头名,成为辛亥年院首。”
……
……
书院某处小亭中,雨意幽幽。古柏苍天。美景怡人。
亭中四角烧着炭盆,纵是早春时节,温暖如春。亭中两人,相对畅饮。美酒佳肴,惬意无比。
一人笑道:“乔兄认为今年谁可为院首?贾三首、卫神童、陈愤世这三人不必提。”
乔兄笑道:“许兄用词何必苛刻。陈同学愤世嫉俗是真心。将来定是一心为民的好官;卫同学学习八股制艺虽短,但他家学渊源,必有过人之处;贾同学,诗才敏捷,堪比骆、王之才。此三人,不可轻言败。”
许兄笑呵呵的道:“乔兄真是厚道人。你可有意院首乎?”
乔兄微微点头。
纵然性子厚道,但谁又能不在乎院首的荣誉呢?三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
……
书院上舍,某间单独的号舍中。
一名十八岁的学子正在书桌前练习书法,字字力透纸背,造诣深厚。其人面若冠玉,一身儒衫,丰神俊朗。气质温润如玉。
“唉……不取第一,山长怕是要对我失望咯。”
……
……
夜色徐徐的流走。晨曦冲淡浅浅的夜幕。书院林间飘荡着朗朗的读书声。
二十八日这一天,书院停课一天,由学子们自习。但实际上所有人都在关注着院首之争。届时会有消息不断的传回来。院首代表着书院弟子的最高水平。
贾环一如既往的去讲堂晨读,而后在讲堂外斋夫的挑担里取了饭食。
吃过早饭,贾环从回廊往西厢而去。他要先去见叶讲郎。然后,由叶讲郎带他去书院西北面的曲水亭。
文会就要开始了。
第74章 一月文会(上)七子争锋
闻道书院坐南朝北。以书院中心明伦堂、前后大门为中轴线,东侧为弟子求学的讲堂。南面临近后门处则是弟子寝舍。西厢为讲郎寝舍。
山长张安博居住交游的曲水院位于西北角。山林起伏,竹林如涛,风景优美。有溪水潺潺。
取意书圣王羲之的名篇《兰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这也是闻道书院每年一月底举办文会的缘由。虽然没有音乐助兴,但山长、讲郎们与弟子中的佼佼者,少长咸集,品茶论道。足以是人生之快事。
贾环跟着叶讲郎抵达建筑在小溪边上的小亭。亭中悬挂着一副对联:道之将行也,文不在兹乎。
亭中已经坐着五名青年、五名长者。贾环认得其中的乔如松、罗向阳、卫阳、陈嘉运。另有一名丰神俊朗的青年却是不认识。几名讲郎,他基本都认识。
亭中四角烧着炭盆,驱散早春雨后的清寒。居中而坐的是一名和蔼的老者正在煮茶,穿着暗青色的鹤氅,很有些仙风道骨。
老者笑道:“文台何来迟也!莫非老夫的雨前龙井茶不对你的口味?”
叶讲郎,名讳鸿云,字文台。他笑着见礼,“方才和我这弟子说起时文,不觉多说了几句。山长的雨前龙井,我求之不得。只盼山长多分我几斤。”
十天的苦练,贾环的八股文水平进步的很明显。他心中欢喜,抓住间隙又教导了贾环一番:破题、承题、起讲的技巧。
“哪里能有几斤茶?”山长张安博大笑。
众人都笑,相互见礼。正说笑间,吴讲郎带着一名容貌微丑的青年到亭中来。参与文会的人到齐。四名充当书童的书院弟子奉上煮好的清茶。
消息便是通过四名书童传递到东面的六个讲堂中。
山长张安博环视一周,微笑着道:“又是一年的文会。去年我等在此聚会,研习仁义之道。今年的话题……”
张安博微微顿了顿,目光落在叶讲郎身上,“前几天我听闻书院弟子贾环写了一首立志求学诗,传遍书院。今日便以‘修身、立志’为题。先前诸位弟子试言之。”
闻道书院的文会带着竞争考核的性质,不可能如一般的文人聚会般,设一个话题就围绕着话题展开辩论,各抒己见,洋洋洒洒。而是,用三场较量,决定高低。
第一场,由弟子们立论。
第二场,弟子们释义。引用四书五经来阐释自己的观点。
第三场,总结自己的想法。
讲郎和山长会参与讨论,并点评。三场分别以科举考试中常用的“○△×”来评比等级,最终三场结束后,优胜者即为今年闻道书院的院首。
山长张安博的话音刚落,座中的七名弟子顿时都坐正身体,各自肃容,显然都要全力以赴。贾环即便是身经百战(考),也能感受到空气中那微微凝固的气氛。
山长和六名讲郎都是微微一笑,各自品茶,观察着书院弟子表情、神态。
君子之争,也是竞争!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种竞争氛围有助于弟子们研习经义,提升课业。做学问,就是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
……
书院东侧青云院甲字讲堂中,身材魁梧的霸州易俊杰坐在课桌上,身边聚拢着一大批学子。
今天说是停课一天,由学子们自习。但实际上所有人都在关注着院首之争。讲堂之中的学子们也乐于听听分析的言论。而素有“包打听”之称的易俊杰是众望所归。
易俊杰居高临下,很享受被同学围着的感觉,分析道:“七子争雄。外舍两人:贾三首,卫神童。这两人年纪最小,但潜力大。然而,潜力只是意味着将来,故而今年文会夺魁的几率最小。内舍乙班两人:陈愤世,罗君子。陈愤世是过了府试的童生。经义、学问当然是扎实的。但他几年来都没能过院试。可见实力强劲,但潜力用尽。我不看好。罗君子至今还没有下场,在书院潜心苦读了两年,去年三月升入内舍,位列乙班第一名。宛若初升之朝阳,徐徐跃起。前途无量。我以为他可以争一争。”
有学子赞同的道:“这个分析在理。宛平罗向阳学问功底扎实,一直都在进步,为讲郎们看好。他今科是有希望进学的。”
众人纷纷议论。
有人道:“贾同学为人古道热肠,我倒是希望他能争一争。”
“老兄是借人烛光读书,为人发声。”
“受人恩惠而不感恩,与禽兽何异?我是为他惋惜。”
“到底是年纪小了,他今年才九岁吧。预计他今年二月连下场的资格都没有。卫神童傲慢归傲慢,明天的月考,定然能升到内舍,拿到下场资格。”
讲堂里的众人,对出自本讲堂的贾环、卫阳都不看好。实在是内舍、上舍都是书院的精英弟子。
易俊杰喝了口茶水,心里也略微有点可惜。贾同学学习用功之刻苦,他们都是亲眼所见。早起晨读,晚间勤学。据说已经有两月余,风雨无阻。
天道酬勤啊!
易俊杰咳嗽一声,接着讲:“内舍甲班一人:凤雏庞士元。与三国古人同表字。长的虽然比我们丑一点,才华却比我们高一点。童生功名。是内舍甲班中的佼佼者。他有希望,但比罗君子希望小些。”
有人不解的问道,“易同学,这是何故?”
易俊杰道:“才华高绝者,往往心思跳脱。凤雏见识多广,学问广博,策论一流,但是论经义的功夫,未必比罗君子等人强。”
易俊杰说的都是个人的外号,但在座的学子自然都听得懂。
易俊杰又道:“上舍两人:乔厚道,公孙龙。乔厚道上上科过了府试,却在院试折戟。这三年多以来厚积薄发。去年十月考入上舍。位列第五。他今科是有希望进学。今年的院首,他能和公孙亮争一争。公孙亮,其人如龙。这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山长的得意弟子。常年稳霸着我们书院上舍第一。十八岁还未进学,实在是运气不佳。”
“哈哈。”说起公孙亮,众学子都哄笑。在闻道书院呆得时间长些都听过这位公孙龙的故事:
他十四岁来闻道书院读书,天资卓绝,被誉为读书种子。山长张安博收为入室弟子,亲自教授。15岁下场,密云县县试案首,却折戟在顺天府府试。原因是吃点心时,不小心将卷面污了。
要知道县试案首可是保送生,顺天府知府、提学大宗师会钦点府内各县县试案首过关。这是科场通行潜规则。公孙亮到手的秀才功名就这样飞了。
去年四月再考府试。恰逢京师梅雨季节,他起身小解,因憋得太久,动作过快碰到案几,墨汁洒在卷子上,再次落第。他去年因山长的要求,没有参加一月文会,让上科新晋秀才刘国山得了魁首。今科出来相争,实力数他最强。
山长怕是也有意培育他的信心。十八岁中秀才正是当时,再错过几年时间的话,就有些晚了。
外舍甲班的同学笑谈时,最新的题目传出来了,“修身,立志”。
第一个立论的是外号“凤雏”的庞泽。
众人精神纷纷一振。
……
……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好。”内舍甲班的讲堂中,十几名学子相聚,一片叫好,此起彼伏。
狂不狂?很狂,很拽,很装逼。符合庞泽自信,张扬的性格。语出诗仙李太白的名篇《行路难》。
何以谓理想?就是在现实中实现不了的想法。心中有理想,就有一股不平之气,就要说出来。不平则鸣!
庞泽引用李白的诗句,是在立志。李白原诗是吹牛逼发牢骚的话。但在庞泽身上就是:说尽心中的骄傲,科场失意的憋闷。
不得出,就要出!
今科的童子试就是化茧成蝶的机会。
“好。”
“先声夺人。不愧是庞士元。”
“此句至少是一个圈(○)。”
……
……
曲水亭中,其余六名学子为庞泽这一句微微动容。
山长和讲郎们并没有表态,只是在心中评判。只是第一个立论,他们不便点评,否则会给后面发言的弟子带来压力。
这时,小胖兄罗向阳起身道:“弟子立论:吾日三省吾身。”
儒家学说,若是以修身而论,当以论语中论述的最多,最完善。这是曾子的原话。罗向阳知行合一,很有儒者风范,这一句令不少讲郎频频点头。
原本一脸骄傲的卫阳微微变色。今日方知书院里卧虎藏龙。罗向阳的修身之言,比庞泽的立志更胜一筹。
陈嘉运同时如此。
等卫阳、陈嘉运说过后,这两句都是平平。乔如松跪坐在榻席中,沉稳的道:“弟子立论: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这句话语出《周易》。五经之一。文王厄,而演周易。周文王也被视为儒家先贤。这是理学的传承脉络。
山长张安博击节赞道:“善!”
贾环心中震惊。其实,修身、立志这个话题很明显是林讲郎帮他争取的。还是借助于他的立志求学诗的舆论。但书院中这几名学子都是强手啊。
立论不是吹牛。否则,你来一句:横渠四句,我来一句: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这文会还怎么开?而是要结合自身的实际情况。
在座的都是书院的精英弟子,山长和讲郎们怎么可能不熟悉各自的性格、经历呢?
比如,其他人要是学罗向阳说“一日三省”来修身,书院的讲郎们怎么可能会相信?怕是要斥责“弄虚作假,人品有问题”。
正是因为罗向阳一贯如此,甚至有“罗君子”的戏称,他才能这样说。
而乔如松的立论与他三年厚积薄发,一鸣惊人的经历十分相称。故而,山长称善。他比罗向阳的立论再胜一筹,里面充满了人生的智慧、感悟。
丰神俊朗的公孙亮对贾环笑一笑,伸手示意道:“贾师弟可先试言,兄随后。”
在有讲郎点评的情况下,最后去立论,所承受的压力最大。公孙亮一番好意。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也展示出他超强的自信心。
贾环轻轻的点头,这时不是客气的时候,“弟子立论……”
第75章 一月文会(中)亮剑争鸣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贾环接着朗声道:“我有旧诗一首: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叶讲郎第一次听到贾环这首诗,禁不住动容,拍案道:“好诗!”
山长张安博捻须赞叹:“善。”久闻贾环的诗才,堪比骆、王。一句“欲问江梅瘦几分”名动京城教坊司。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一句一诗一意境。
“以物言志,好诗。”骆讲郎轻轻的鼓掌。他这个经学弟子十分优秀。
其他四名讲郎各自轻轻的点头。单前面一句论语,立论不足以与乔如松并列,但添上这首青松诗意境立即就不一样。傲骨嶙峋,风姿不凡。
乔如松在困境中,厚积薄发,待时而动。而贾环在困境中,骄傲的如青松般挺立,待到雪化时方知风骨。两人应对方式不同,但都足可被儒者称赞。
同列一等。
叶讲郎笑着打趣道:“日后你这贾三首的名号,可改名为贾青松了。”
“哈哈……”众人都笑起来,举杯共饮,觥筹交错。此诗可入口下茶细品。
四名书童纷纷给众人倒茶、奉茶,给茶壶添水、加炭。消息也随之传到讲堂中。
……
……
东侧青云院甲字讲堂中。
众学子都是震惊难言,这和易俊杰的分析不一样啊?谁能料到贾三首竟然有这样强劲的实力?他本该第一轮就被淘汰的啊!
一名模样粗犷的学子拍着桌子叫好,“好诗!”一名借贾环的烛光读书的学子长出一口气,欣然叫好。两名年少的学子兴奋的满脸通红,与有荣焉。
有人哄笑着问坐在课桌上的易俊杰,“易同学,你这可是大失误。贾同学立论得山长、讲郎称赞,不比乔厚道差。第一轮必定是第一等。”
易俊杰白脸微红,拱拱手,从课桌上下来。他也有点不好意思。才说贾环年纪小,潜力大,但没有希望。现在看来,贾环是有资格继续角逐院首头衔。
易俊杰对贾环没什么偏见,圆着场面话:“在下为贾同学高兴。贾同学进入书院时间太短,我对他的实力估计不足,贻笑大方。惭愧,惭愧。”
青云院甲字讲堂中一阵哄笑,气氛快活至极。
就有人将易俊杰按回到课桌上。第二轮马上开始,他们还要听易俊杰分析呢。
……
……
内舍讲堂乙字班。数十名学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陈嘉运发挥不佳。罗向阳答的出彩,但强中更有强中手。贾环的异军突起让众人纷纷打听这个人。
坐在讲堂最后一排的林心远眉飞色舞的高声和几名同学讲着他和贾环的交情。
“在下和贾青松结识于去年夏。我家西江月茶楼中的那首西江月就是他写的……”
有人眼中微亮,说道:“可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首西江月?”
林心远吹牛吹得正嗨,早将贾环是用他的笔名九悟发表的西江月一事给忘掉,昂首道:“正是。”
有人赞叹道:“真名士也!”贾环的文名因林心远的泄密在不经意间再上一层楼。
不过,乙班中有人看林心远吹牛心里不大痛快,讥讽道:“林同学,你家那座西江月茶楼已经卖给晋商了吧?”
林心远顿时脸红脖子粗,好面子的争辩道:“商人的事情,买卖很正常。”
众人哄堂大笑!乐见商人之子吃瘪。读书人看不起商人是平常事。特别是一个平常很喜欢炫耀的商人公子。
一名老成的学子敲敲桌面,道:“且打住吧。第二轮快要开始了。贾朋友的实力恐怕在这一轮就要刷下来。罗同学有可能追上来。我等还是期待乔同学和公孙龙的决战吧!”
公孙亮的立论还没有传过来,内舍弟子都认为他会得第一等。人的名,树的影。书院上舍第一名的实力毋庸置疑。
而贾环在第一轮立论得了第一等,但是内舍的学子依旧不看好他在第二轮释义中取得好成绩。
但,结果真的会如此吗?
……
……
曲水亭中。文会继续。
山长张安博看向他的得意弟子公孙亮,笑说道:“汝有何高见?”
公孙亮此时还微微有些吃惊贾环的功底?听到老师问,公孙亮收敛情绪,起身答道:“学生立论: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语出《孟子》,告子下。这段话非常有名,经常在困境中被士子引用,作为激励自己的精神食粮。
曲水亭中的众人都是会心一笑。
公孙亮连续科考所遭遇的一系列诡异又令人无奈的事件,归结为运气不佳。怎么看都有点像是上天在和他开玩笑。倒霉催的。和他立论引用的这段话很贴切。
山长张安博笑着点头,“可。”他对弟子的要求比较严格。
实则,公孙亮立论的层次,不在贾环、乔如松之下。前两者面对困境各有选择:或稳重,或骄傲。而他的选择是:乐观。从失败中汲取经验、教训。
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大师兄的实力的确不凡。公孙亮,其人如龙。
书院的讲郎和山长们点评七子的立论水平。第一场,贾环、乔如松、公孙亮第一等。罗向阳稍逊。
……
……
第二场是释义。引用四书五经来阐释自己的观点。类似于策论。很考验在四书五经上的学问水平。这是要把四书五经吃透,烂在肚子里。再来说话。
虽然不要求达到“六经注我”的水平,但要入这个门。儒学自前宋以来,早就由“我注六经”发展为“六经注我”的阶段。
山长张安博饮了一口茶,环视一圈,温和地笑道:“第二次注释,谁先来?”
如果说第一场,第一个来占点优势、便宜的话。那第二场,第一个来,就是劣势。这一场,讲郎和山长们会积极点评,抒发自己的看法、观点。
小胖兄罗向阳当道:“弟子先来。”罗向阳如朝阳初升,自有一股“当仁不让”的豪气、冲劲。
他的立论是“吾日三省吾身”,阐释自然是曾子下面的语句:“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由修身而说立志: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好。”四名讲郎都给了好评,点评了一番,对小胖兄寄予厚望。
陈嘉运琢磨了下,第二个开口。但其发言平平。没有新意。乔如松第三个发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以此来阐释他的立论。
“好。”六名讲郎俱是称赞。乔如松的易经水准已到了相当深度。
山长张安博微微一笑,“善!”
六位讲郎都笑起来,各自品茶。空气中的竞争氛围转紧。
乔如松对经义的理解比罗向阳更深一筹。拿了个圈。又是第一等。剩下还没有发言的四人身上压力陡然增大。
但,公孙亮温润如玉的一笑,翩翩君子风度,跪坐直身,朗声道:“弟子以荀子的观点来释义: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困境之中,也要积累。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终有达成所愿的那一天!守得云开见月明。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
“好。”乔如松、公孙亮的释义都是一阵喝彩。吴讲郎对骆讲郎道:“这二人是我书院的佼佼者。”连山长张安博都满意的捻须而笑,“善。”
公孙亮以乐观、锲而不舍的精神来应对困境,比乔如松的自强、厚德,等待困境改变的时机的立意要稍胜半筹。
乔如松、公孙亮的观点精彩纷呈,引得讲郎们、山长也各抒已见,阐述自己的理解、想法。思想的火花在碰撞。
一个比一个强!
坐在曲水亭右侧第三位的俊美神童卫阳用力的抿了抿嘴。来文会之前,他心高气傲,剑指第一。然而,此刻他感受到令他窒息的沉重压力,如山一般压在心头。
他的水平不如:乔、公孙二人。
卫阳将目光投向了斜对面的贾环。同为神童,同为外舍甲字班的学生,他,此时作何感想。
贾环根本没有留意到卫阳的目光,长身而起,亮剑争锋,慨然道:“弟子释义。首句: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
这是徐悲鸿先生的名言。
接下来,用四书五经来解释。贾环的四书是业师林举人教的。功底十分扎实。而诗经则是书院的骆讲郎教授,功底依旧十分扎实。绝非某些人所想的稀松平常。
要知道,整个闻道书院,除了山长张安博是两榜进士出身外,其余六位讲郎都只是秀才功名。
贾环的论述点在于“傲骨”。读书人都是骄傲的。孟子说: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浩然正气写长歌。
又如南宋名臣文天祥所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贾环最后以理学宗师周敦颐在这个时空未面世的《爱莲说》收尾: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贾环在贾府时曾经写过这篇文章。只有林黛玉寥寥数人看过,还没有流传开。
贾环说完,躬身一揖,退回到座位中。
曲水亭中短暂的失声了几秒。众人都沉浸在最后这几句散文般,充满哲理,意趣、文采的句子中。
片刻后,山长张安博击节赞道:“大善!”
六名讲郎齐齐点头。
以傲骨对困境,以困境养浩然正气。浩然正气是每个真正的儒者心中都应有的理念。贾环这比公孙亮的跬步、小流,在格局,立意上更胜一筹。
困境若是无变化。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如南宋文丞相故事而已: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大善!
第76章 一月文会(下)人杰事功
公孙亮、乔如松、罗向阳等六名学子心里各自一叹。“善”和“大善”两种评价的区别很明显。
贾环在这一场表现出强劲的实力,遥遥领先!
只要他第三场不出纰漏,今年的院首就要被他拿下。但看贾环前两场的表现:心中自有锦绣文章,不可能出现江郎才尽的情况。他第三场怎么可能出问题呢?
山长张安博身子微微前倾,看向贾环,询问道:“我观之这几句并非全文。可否将全文写给我一睹为快。”
贾环作揖答道:“弟子愿意。”
张安博笑着点头,吩咐书童给贾环送上笔墨,又环顾左右,笑道:“见猎心喜。诸位君子勿怪。”
讲郎们都是笑道:“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他们也想看看这篇文章的全篇。窥一斑而见全豹。这必定是一首佳文。
《爱莲说》全文并不长。贾环用楷书一笔一画的写完。他的字是颜体。架构严整、笔法雄厚。比刚来红楼世界时,已经初见功底。
山长、讲郎们相互传阅,赞誉有加,顺带着点评了贾环的书法。书童们上茶、添水。
消息再次传向东侧的六座讲堂中。
……
……
外舍甲字讲堂中。众同学纷纷叫好。
第二场的释义当真是精彩。先有罗君子的持正之言,再有乔厚道展现出深厚的易经功底。接着是公孙龙乐观、坚韧的精神。最后,以贾青松的傲骨、浩然正气论来收束,精彩纷呈!他们真不愧是书院的精英弟子。
坐在书桌上的霸州易俊杰同学高声道:“诸位同学,听我一言。今年院首非贾环莫属。我等外舍弟子亦有扬眉吐气之日。”
贾同学真猛人也!为外舍弟子挣足脸面。
“好!”
外舍甲字讲堂中一阵欢呼,声浪阵阵。
……
……
内舍乙字讲堂中,林心远一脸傲然的质问方才说贾环不行的老成学子:“如何?”
老成学子无言以对。
有人叹道:“有此《爱莲说》佳文,无人可挡。罗君子不如他!”
也有人看不过林心远的傲慢出言讽刺。林心远自是反唇相讥。但这种争论只是少数人参与。不是说,你往脸上贴金,这金子就是你的!
大多数学子都在品味第二场释义的内容。往自己身上贴,若是自己在场,又该如何论述、释义,能否胜得过下场比试的七人。结果,都是轻轻的一叹。
服!
……
……
内舍甲班中。
已经过了县试的东安县人许英朗扼腕兴叹,对身边的同学感慨道:“本以为乔兄今年取院首头衔如探囊取物,没想到公孙亮历经挫折还有这样坚韧、乐观的心性;没想到贾环小小年纪,年不足十岁,竟有如此实力:能诗善文,立志远大。气度、格局都是一流之选。”
他是真为好友感到可惜。谁又曾想到,宝剑出匣,今年却有潜龙在渊!
乔如松在书院攻读多年,厚积薄发,一步一个脚印的考到上舍第五名。在内舍甲班的同学中很有口碑。
书桌边,一名同学附和的长叹道:“许兄,诗才天授,不服不行。”
“神童即是神童。英资少年!”
有人苦笑道:“书院成立快十年,还没有外舍弟子拿过院首。今年破例。令我等内舍弟子汗颜啊。”
众学子感叹、摇头、苦笑、好奇、敬佩……种种神态不一而足。
……
……
曲水亭中,众人传阅文章。
片刻后,山长张安博将文章压在他的案几上,笑道:“这等佳文,我身平都未曾写出。快哉!然而书院的文会,当以经义功夫为先。诗才、文章、制艺都在其次。我以为,这篇文章不算在此次文会的评比中。诸君以为如何?”
众讲郎都是一笑,“理该如此。”书院的文会不是诗会。
叶讲郎心中轻轻的叹口气。他是想要贾环拿下院首的。这是他的计划。但山长的话是持正之论:经义才是大道。可这么一来,贾环巨大的领先优势就被削减了。
第三场还要争。
贾环心里无奈的一笑。老师们都是有原则的君子也不好啊!《爱莲说》太强。但以散文争雄,书院的老师们不认可。
贾环很快静下心,开始思考、准备第三场的总结。
亭中原本因为贾环的佳文一出,都感到无法获胜,沮丧的学子们顿时精神一振,各自用心。不到最后一刻,谁会轻言放弃?
但最有希望的是乔如松、公孙亮两人。
乔如松心里轻轻的吐出一口气,还有机会。三年,他厚积薄发,终究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这次院首之争是,接下来今科的院试也是!
公孙亮一直都是挥洒自如,刚才也是苦笑连连。这时表情渐渐的认真起来。山长公正的将贾师弟的爱莲说剔除。既然如此,他要为自己争一争,证明自己。
曲水亭中的形势再变。如风云突变,蓄势待发。
山长和众讲郎都是微微一笑。学子争锋,如百舸争流。作为老师,他们很愿意看到学生们在学问上“你追我赶”。同时,也期待接下来几名学子精彩的论述。
……
……
在山长张安博的主持下,卫阳、庞泽阐述完自己的观点。文会第二场结束。以贾环得分最高,公孙亮次之,乔如松再次之。同列第一等。其余四人都要逊色。
稍后,文会开始第三场。
陈嘉运、卫阳、罗向阳、庞泽四人率先总结自己的修身、立志之言,但终究是前面两场差得太远。并不足以对贾环三人造成威胁。
亭中众人的目光落在贾环、公孙亮、乔如松身上。
公孙亮跪坐正身体,对贾环、乔如松点点头,朗声道:“弟子的总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公孙亮分别引用的是庄子和屈原的话来做总结。但,其志向表达的是:求知。很贴切。
“好。”左侧的江讲郎拍手叫好。他喜欢学生好学。
其余几名讲郎都是点头微笑。学无止境。这是很好的志向。
山长张安博捻须微笑道:“可。”
公孙亮心里悄然的松口气。他的老师对他要求很严。一个“可”字其实是第一等的圈(○)。品了口茶,静待剩下的贾环和乔如松发言。
见目光看过来,乔如松稳重的道:“弟子的立志总结:依正道而行,守中正仁义……”
乔如松只说了第一句,一贯傲气的骆讲郎就赞许的点头,“大善。有名儒之风!近濂溪先生矣!”赞誉非常高。
几名讲郎纷纷点头。
濂溪先生就是理学宗师周敦颐。理学一脉相承。这个时空,有濂溪先生,而无《爱莲说》。乔如松的话是周敦颐的观点。他认为要成为圣人,需要“依正道而行,守中正仁义”。
乔如松的观点总结起来就是说:他修身、立志,是要向成为的圣人方向迈进。立志高远。当然,圣人不可期。自前明阳明子后,儒学再无圣人。所以,骆讲郎说有名儒之风。都是学理学的读书人,相当有共鸣。
等乔如松说完,山长张安博点头,笑着道:“大善。可为此句共饮!”
众人纷纷举起茶杯,各自点评,意兴飞扬。
叶讲郎喝着茶,嘴角泛起苦笑。乔如松比公孙亮更胜一筹。到底是年纪大几岁,见识多一些。公孙亮还是学生思维,以“求知”为乐。而乔如松是修身养性,立志成名儒。高下立判。
早知道如此,他在第二场的时候就该向山长力争的。贾环的年纪比18岁的公孙亮更小。
叶讲郎心中,很有些担心!
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贾环的身上。空气中压力沉重。连已经失去角逐资格的罗向阳也禁不住为他这位小同乡感到担心。轻轻的握拳。
贾环抿了抿嘴。
他的立论是青松的风骨。他需要一个切合他自身的总结。不能吹牛逼吹到天上去。
比如: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向来与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并称。很有风骨。但这话他不能说。他并没有隐世的想法。
比如:于谦的石灰吟:“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是真正的文人风骨、国家脊梁。但贾环自认为他没有那么高尚、纯粹。
还是要再换一个思路。立志,就是日后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曲水亭中冷场了好一会。六名讲郎微微有些诧异贾环的表现。按理说不应该出现江郎才尽的情形啊!众学子表情各异:有人惊讶,有人冷笑,有人感慨,有人迷惑,有人期待。主持文会的山长张安博和蔼的微笑,准备鼓励贾环为他释放压力时。
贾环缓缓的吐出几个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好。”
“好。”
贾环的话音刚落,曲水亭中所有人眼中一亮。两名性子急些的讲郎忍不住拍案叫好。茶碗里的水溅洒出来都没有察觉。亭中的四名书童都在出神。
学子中卫阳、罗向阳、公孙亮都是震惊的看着贾环。这一句,力透胸臆,直指脊骨。风骨傲然。只此一句,足可与乔如松持平!
要问儒者和人杰,谁更高明?各有各的看法。名儒,著书立说,道德育人,名满天下。人杰,必然是风起云涌之时的佼佼者,青史留名。
山长张安博还没有评价。但叶讲郎脸上已经禁不住浮起笑意。好志向。好文采。好句子。结合第一场、第二场的成绩,当属贾环为第一。
坐在林江郎斜对面的骆讲郎却是微微沉吟。他觉得这一句还是有点空泛。九岁的孩童,怎么理解人杰、鬼雄?志向可嘉,有点流于形势、口号。
这时,贾环再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好!”这一次,掌声、叫好声,赞赏声不再吝啬,如潮水般的猛然的涌过来,将贾环淹没。所有人都为之动容。骆讲郎抚掌而笑,赞赏的道:“好诗。好意境。”项羽当然是人杰。
山长张安博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我们竟都是看错你的性情。如此雄文。快哉!快哉!”
他们几个师长以为:贾环在困境之下,硬抗到底。若最后时运不济,不过是杀身成仁而已。但是看贾环这首诗。时运不济?扯淡!项羽过了江东,卷土重来,天下属谁?
这是一种大气魄,大毅力,大智慧!豪迈雄浑,气度恢弘。
大雪压不垮,冬天会过去。真不负青松之名也!
山长张安博捻须笑道:“昔日叔孙豹有三不朽之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名儒立言,不如人杰立功!今日文会,当以贾环第一。”
六名讲郎齐齐拱手,“理当如此!”
六名学子齐齐起身,“弟子心悦诚服!”
贾环离席逊谢。衣袍中,右手轻轻的握拳。院首,是我!
第77章 院首的待遇
文会结束。时间正好正午12点许。曲水亭中的众人纷纷散去。
叶讲郎跟着山长张安博到他的外书房中。书房幽雅、清冷。一名老仆进来点了炭盆,倒上热茶。
山长张安博是一名和蔼的老者,穿着暗青色的鹤氅,坐到榻椅中,笑道:“今日文会,着实精彩。贾环一篇佳文,两首好诗,当可浮一大白!”
叶讲郎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文士装扮,言笑温和,说道:“若非山长坚持书院文会不讲八股,只讲义理,也难以有今日文会之盛况!”
山长张安博得意的哈哈大笑,捻须道:“讲时文能有什么意思?书院月月考校制艺,第一名都是公孙亮那臭小子。文台,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叶讲郎便一笑,说道:“山长,贾环还未考入内舍,我想恳求山长特许他参加今年宛平县县试。”
山长张安博惊讶的道:“文台何必急于让弟子下场。以此子之天资,再磨砺几年八股技艺,小三元可期。也是一时佳话啊!”
童生连取当年的县试、府试、院试第一,称之“小三元”。连中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谓之连中三元。
明朝两百多年,仅有成化年间首辅商辂商阁老有此殊荣。这是文人科举的最高成就。皇周开国至今还没有连中三元者。
叶讲郎摇摇头,轻轻的叹口气,“林子修(林举人)给我详谈过。他出身于荣国府庶子,处境不佳,被嫡母约束在府内失去自由。故而发愤读书。他只求科场勇猛精进。”
山长张安博通明世事,一听就懂,叹口气道:“难怪小小年纪能写出大雪压青松之语?”诗才可以天授,自古不乏神童。但艰难困苦更能磨砺人!
山长张安博又沉吟了一会,道:“我许了。”他不喜欢学生为功名而读书。但也不是墨守成规的腐儒。事有特例,情有可原。
叶讲郎起身道谢。
山长张安博笑道:“科场如战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所以,书院定下内舍弟子方可下场的规矩。有特例,也不必拘泥于此。”
这时,老仆来请示在哪里摆饭。山长张安博笑道:“文台酒量颇佳,今日陪我小酌几杯。”
叶讲郎心情极佳的笑一笑,说道:“长者赐,不敢辞。”
……
……
回寝舍的路上,贾环和公孙亮、罗向阳、乔如松、庞泽相互认识。面如冠玉,英俊潇洒的公孙亮带着众人在内舍的食堂中一起用餐。
陈嘉运和贾环关系不佳,见不得他出风头,找了个借口冷着马脸离开。并没有同去。卫阳则是心高气傲,不合群,回了寝舍。他出身于官宦之家,对是否得罪公孙亮这个童生并不在意。
书院食堂并非如现代学校的食堂,而是一处小院落。正厅中摆放着圆桌、板凳。十人共一桌,坐齐之后,厨师、厨娘就会端上大碗装的五菜一汤。馒头管够吃。
只有内舍弟子才有资格来用餐。外舍弟子都是由斋夫将饭食挑到讲堂处,各自取食盒吃饭。
贾环、公孙亮等五人到食堂时,正好有两桌内舍的弟子凑在一起吃饭,纷纷笑着打招呼。贾环成为院首的消息早就传出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认识。
“见过贾院首。”
贾环拱手道:“贾环见过诸位同学!”
公孙亮一一为贾环介绍。其中言谈举止较为出众的有三人:尚未过县试的大X县柳逸尘、永清张四水、童生通州姚纬。
罗向阳、乔如松、庞泽都是内舍弟子,和众人都是熟识的。热闹一番后,贾环五人在偏左临走廊的圆桌坐下。他们几个参与书院文会,食堂留有饭菜。
厨师端上来,五菜一汤:一碗青绿的时蔬、一碗咸菜萝卜干、一碗辣椒炒鸡蛋、一盘烧鱼、一碗豆腐。汤是四喜丸子汤。主食是大盘的白面菜肉包子。
贾环在书院里吃了快两个月的盒饭,早就吃得“吐血”,见到这并不算丰盛的大餐,顿时食欲大开。
贾环看向公孙亮。意思是询问他是否可以开吃了。众人之中,很自然的以公孙亮为首。公孙亮是那种在人堆里都异常出彩的人:气度、性格都是极好的。
公孙亮一袭白衫,温润如玉,笑道:“贾师弟不必看我。书院弟子以院首为尊。当然,我建议贾师弟再等一等。”
罗向阳、乔如松、庞泽都笑起来。
贾环心里奇怪。这时,厨师端了一盘红烧肉过来,笑呵呵地问道:“今年院首是谁?”因为是圆桌,没有八仙桌的席位之分。厨师无法区分。
公孙亮笑指着个子矮小,一脸青雉的贾环,“胖叔,这位便是我书院今年的院首贾环。雅号,贾青松。”
胖叔便笑着点头,将色泽红亮,味醇汁浓的红烧肉放在贾环面前,“这是你的。”一共六块。酥烂而形不碎。看着就让人馋涎欲滴。
看着油亮的红烧肉,贾环费劲的咽了口口水。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公孙亮让他等等。原来院首还有这样的美食福利。有红烧肉吃,当然要先吃红烧肉。
闻道书院只放月假两天。平时,学生不许外出。可怜他有银子没处花。这几天肚子里早就油水空空。一盘红烧肉,现在等同的是,刚出沙漠的人,看到一瓶矿泉水。
“诸位请。”
“贾院首请。”
大家都是哈哈一笑,拿起筷子,开始享受“美食”。
……
……
二十八日的一月文会后,辛亥年院首贾环的名字传遍闻道书院。
贾环走在去外舍甲字讲堂的路上,走在去书院树林间晨读的鹅卵石小路上,走在晚上回寝舍的回廊中,时常会遇到同学和他打招呼。
实在是他太好认:一脸青雉,身材瘦小的小童既是。
“贾院首好。”
“这位同学好。”诸如此类的见礼,然后相互介绍,闲谈几句,说些仰慕、赞叹的话。大约类似于动物园看猴子般的新奇。或者聊几句诗词,请他帮忙点评几句扬名;或者有人略带着刁难的请教学问。贾环得体的一一处理着。
日子便这么飞快的流逝。一月三十日,书院月考。外舍甲字班神童卫阳等三人考入内舍。贾环的排名由十二天前的二十九位,上升到了二十五名。
外号“公孙龙”的公孙亮依旧牢牢的霸占着书院的第一名。这已经是他连续十几次考试考第一。非常恐怖的学霸。前些天的“一月文会”要是考时文,院首非公孙亮莫属。书院所有弟子都会甘拜下风。
贾环依旧在叶讲郎的指导下,进行着考前题海训练。叶讲郎已经告诉他,得到山长的特许,允许他参加二月二十六日的宛平县县试。考试报名的保结,叶讲郎会在近期帮他处理好。
二月七日,早春时节,杨柳吐牙。中午温暖的阳光落在青云院甲字讲堂的屋檐上。春寒料峭。
斋夫挑着装满食盒的担子,停在回廊中。下了课的学子纷纷来取饭食。
贾环得到院首的荣誉实际上是可以去食堂吃饭,但他嫌去食堂太麻烦。宁可在回廊里快点吃完回去看书。他喜欢美食,但并非吃不得苦的人。
“贾同学,且慢!”贾环正要从斋夫的手中领一份“盒饭”时,给等在一旁的霸州易俊杰给叫住。
易俊杰个子高,身材魁梧,下巴的胡茬又长长了些,越发有些络腮胡子的趋势。相貌很有特点。
易俊杰笑呵呵的将贾环叫到回廊外,避开斋夫。几名同学笑着过来打招呼。易俊杰解释道:“贾同学,今天我几个同学凑份子给你庆贺拿下院首的头衔。”
贾环婉拒道:“怎么好教诸位同学破费?改日吧。”
内舍生,书院每月会发1钱银子作为用度。大约值150文铜钱。在东庄小镇中很有购买力。小镇中的白面大馒头,松软可口抵饿,一个只卖2文钱。
但是,外舍生的日子就很清贫。没有月银可领。每月还要消费纸张、笔墨、油灯、蜡烛、木炭等。主要靠家里供养。贾环知道求学之苦,怎么好意思叫他们请客。
一名同学劝道:“望贾同学不要推辞。我们经常借你的烛光读书。原也该谢你。”
贾环就笑,“书院每个月就放两天月假的时候才能出去。今天才初七,你们就算要请我也没地方啊。”
几名同学都是呵呵笑起来。
易俊杰神秘的一笑,说道:“放心,保管有酒有肉。随我来。”
贾环带着心中的迷惑,跟着几人说笑着出了青云院,往书院后门方向走去。
第78章 同学、曙光
闻道书院后门位于南向,松树、榕树、桦树、杉树一片片成林。风景优美。一座座红砖黑瓦的弟子寝舍依山势而建,错落有致的与树林交融。
更有厨房、水井、澡堂等等生活设施。有回廊与东西两侧的学堂、讲郎寝舍相通。
贾环在南区这里逛得少,不熟悉。他在书院近两个月,都是三点一线的苦读生活。
易俊杰几人带着贾环从去往内舍弟子寝舍的回廊中岔开,顺着碎石小路穿过一片松林。书院高大的青砖围墙出现贾环的眼前。
三米开外一座小亭中,几名学子正在捏着鸡腿、鸭腿大快朵颐。见贾环、易俊杰几人够来,都是笑哈哈的打个招呼,“易同学,你们带贾院首来打牙祭?”
“哈哈,正是。”易俊杰哈哈一笑,熟门熟路的走到围墙边,在墙壁敲一敲,拿开两块砖头,露出个洞口来,叫道:“张掌柜,来六个肉包子,一只鸡,一筒米酒,一把花生米。”
贾环他们一共六个人。
“好勒。”围墙外,一个敦厚的男子声音应了一声。片刻后,从洞口分别递进来用枯荷叶包裹的食物。
贾环看着易俊杰熟练的和围墙外的张掌柜交易,禁不住莞尔。老司机啊。他高中时,学校也是封校读书,禁止学生外出。每到饭点,同学就隔着栅栏和校外的小摊老板买午饭吃。
忆往昔峥嵘岁月: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贾环心中涌起难言的感慨,想起高中读书时的艰苦。那艰难得犹如炼狱一般的日子哟……将人的思想、坚韧、坚强如钢铁般淬炼出来。他最疯狂的事情是:整整一周,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如同梦魇了一般在学习。
此时,依然。
有读书的辛苦,三更眠,五更起,期待着一朝闻名天下知;依然有一帮同学,在这“苦海”里,当难兄难弟。在这毫无亮彩的日子中,苦中作乐。
幸福与快乐,是如此的细微,又让人满足。
贾环、易俊杰六人到小亭中,围着一张长条石凳。谦让几句,让贾环坐在石凳上。易俊杰分肉包子,一人一个,又将竹筒递给贾环。贾环首先抿了一口。一人一口酒,吃着肉包子、烧鸡、花生米说话,气氛逐渐热闹。
站在贾环下首的是瘦高学子,如麻杆一样,名叫朱宸,家中是个小地主。易俊杰身边的是一名尖腮学子,叫展成济。眼神郁郁,月考三十名。差点就要掉入乙班。
贾环对面的是一名文弱士子,白脸,叫做都弘,永清县人,话不多。易俊杰对面的则是位壮实、皮肤黝黑的学子。名叫秦弘图,蓟州山区猎户出身。月考甲班第七名。很内秀的一个人。
正好几名内舍的学子吃完,笑着招呼一声离开。众人在亭子里说话也没什么顾忌。易俊杰在书院里待了3年的时间,给众人说起书院里“名人”的秘闻:
比如:公孙龙,长的帅,气质好,但是寡人有疾,思慕美人;乔厚道,人品好,家产殷实,但是家有悍妻。其妻容颜美丽,嫉妒如虎;
去年的院首刘逸刘国山,进学后,去了教授秀才学问的首善书院。前途无量。
首善书院位于京师宣武门附近,腹心地区。由明末的东林党创办。书院大门上挂着昔日东林党党魁:顾宪成的名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首善书院的士子们,时常抨击时政,在京师内很有名气和影响力。
但闻道书院里是不许谈朝政。因而,易俊杰点评了几句,众人的话题就转到书院中。像所有的学生谈论学校一样:饭菜难吃、老师严厉、对考试成绩的沮丧,对前途的担忧……
贾环微笑的听着,偶尔插几句。
正说着话,一个青衫士子快步穿过松林,气喘吁吁的叉腰笑道:“贾院首,你果然在这里。骆讲郎找你。”
“噢,多谢柳兄前来告知。”贾环起身拱手道谢。来的是内舍弟子柳逸尘。他上月二十八日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和柳逸尘见过面。
贾环有事,这一顿众同学请客、祝贺的“饭局”自然就散掉。
在路口和柳逸尘、易俊杰等同学道别,贾环独自前往西厢骆讲郎的住处,心里琢磨着骆讲郎找他什么事。他的《诗经》课程昨天已经学完。
……
……
骆讲郎的寝舍在西厢中段。贾环敲门进去,骆讲郎正在堆满文卷的书桌处批改文章。
这间讲郎寝舍面积宽敞,约有七八十平米。床铺、书桌、书橱、衣柜、窗边的桌几依次而列。洗漱的用具木桶、木盆等在墙角。当真是有些清贫。
骆讲郎是一名中年短须的男子,穿着简朴的玉色生员衫,斜着小眼睛看贾环一眼,从纸堆中抽出一张纸,“将这道题在我这儿做一遍。”
“是,先生。”贾环上前去书桌边拿起题目,上面写着诗经的句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出自诗经·小雅·车辖。这是要他在这里写八股。
贾环在骆讲郎这里取了笔墨,坐到桌几边,开始思考破题、承题、起讲……
一个时辰后。午后的阳光静静的从窗户透进来,落在硬土地面上。
贾环绞尽脑汁写出的一篇八股放在骆讲郎面前。骆讲郎粗粗的扫了几眼,很“毒舌”的道:“你这样的文章水平要是能过宛平县县试,我叫你一声先生。”
贾环:“……”
骆讲郎捏着鼻子点评,很伤人感情的一个动作,道:“文辞匮乏,文理尚可,文气平平。粗粝凌乱。不得时文文法。你既然只有这样的水平,还敢急着下科场?啧啧,勇气可嘉!”
贾环只能无语的苦笑。他虽然最近叶讲郎的教授下苦练八股文,但是练的四书题。五经题,他是摸瞎。靠他真实水平来写的。
县试最重要的是第一场考试:考四书五经时文各一道,试帖诗五言八韵诗一首。这三道题目中以四书题的重要性最重。临阵磨枪,自然是优先突击四书题。
骆讲郎从文卷里抽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上,手指点一点,“拿出吧。若非看在叶兄的面子上,我定要收你10两银子。”
贾环疑惑的将那张纸拿过来一看,顿时脸上露出喜色。竟然是县试报名需要用到的保结。保人是宛平县县学禀生骆宏。骆宏想必就是骆讲郎的名讳。
贾环本以为叶讲郎会帮他找五名参加宛平县县试的童生互结。没想到是托骆讲郎的门路。更令他没想到的是,其貌不扬的骆讲郎竟然是宛平县县学禀生。
通过院试的童生都被称为生员,就是俗称的“秀才”。秀才分三个等级,禀生(廪膳生员)、增广(增广生员)生、附生(附学生员)。禀生是县学中的佼佼者,每月都能领取朝堂的廪米,有点公费生的意思。而且,在岁末的考试中只要考到二等,就能取得乡试资格。
贾环心中有些无语:不愧是毒舌骆讲郎啊。本来叫他来是件好事,却生生的将他给骂了一番。
骆讲郎见贾环一脸的喜色,哼了一声,说道:“童生试不糊名。按理说,我闻道书院的院首过县试毫无问道,理当争县试第一。偏偏你的时文功底……我知道你心里的算盘。山长与宛平县知县赵俊博多有往来。你如今是院首,跟在山长身边伺候。但我要送你一句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沉默是金。这其实是指点。因为,以贾环的年纪,能以院首的身份站在山长张安博的身边,就足以让人记住他。年龄就是他的名片。无需雄辩争锋。只是骆讲郎说话,非要损人不可。
贾环行礼道:“谢先生。”
骆讲郎摆摆手,将贾环打发出去。
贾环从骆讲郎的寝舍中出来,看着手中的保结,心中感慨。他现在算是明白古代科举的保送流程。竟然是不糊名啊!这简直是把暗箱操作明面化。
只要和知县提前打好招呼,过县试难否?不难!
八股文虽然有格式上的规定。但到底是属于语文作文的范畴。是主观题。给多少分,考官有很大的自主权。果然是,读书人的事情,你懂几个问题?
贾环现在算是明白叶讲郎计划的全部。首先,他要取得院首的头衔,获得跟随在山长张安博身边的资格。其次,山长会和知县交游,他要在知县面前留个印象。
如此操作下来,只要他的八股文不是写得狗屁不通,或者犯明显的行文忌讳。县试必过。
回廊中,贾环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曙光出现!
现在,他该回京城去报名参加考试了。
第79章 报名、消息
一夜春雨将山林间早春的景色染的清新、盎然。
清晨时分,小雨渐停。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的走在官路上,前往40里外的京城。马车中,贾环和公孙亮聊着天。
贾环昨天下午从骆讲郎手中拿到具结后,向叶讲郎请假回京城报名。但叶讲郎让他去向山长请假。山长张安博安排公孙亮第二天大早陪他一起去京城。
九岁的孩童自己去报考县试,只怕县署礼房的小吏会为难。
公孙亮翩翩君子,温文尔雅,为免旅途寂寞,和贾环聊着沿线的风土人情,“贾师弟,别看我们书院位置偏僻,但其实是山长喜欢妙峰山的风景。从东庄镇前行10里就是官道。从京城西山地区的西山煤就是沿这条官道运往京城。据《元统一志》记载,‘石炭煤,出宛平县西四十五里大谷山,有黑煤三十余洞,又西南五十里桃花沟,有白煤十余洞。’明万历时的大学士吕珅说:‘今京师贫民,不减百万。九门一闭,则煤米不通。一日无煤米,则烟火即绝。’古人说,柴尽煤出,诚然如此。”
贾环笑着道:“公孙师兄博闻广记,让人佩服。”
京城周边的木材被砍伐光,自然是需要使用新的燃料来保证数百万人的生活。贾环在贾府时就京城中四处考察过,使用煤炭作为燃料很普遍。
他制作的蜂窝煤只是提高煤炭的燃烧利用率。并不是首创使用煤炭。木炭、煤球早就在广泛使用。所以,他兜售蜂窝煤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加使用安全说明。
所以,他那天突然提醒秦可卿小心使用蜂窝煤会一氧化碳中毒,其实是多此一举。显得突兀。当然,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他本意是提醒秦可卿小心贾珍做禽兽之举。
公孙亮性情温润如玉,笑了笑,道:“贾师弟,宛平县境内的山区隶属与太行山余脉,峰峦叠嶂,风景迤逦。以灵山、百花山、妙峰山的景色最佳。等我们今年科考结束。我带你去山上游玩。千岩竞秀、美景如画。”
贾环听的也有些向往,“谢公孙师兄。”
公孙亮是山长张安博的关门弟子,要传承其学问衣钵。闻道书院是山长心血所在。如无意外,数十年后,接任闻道书院山长一职的将会是他。
因而,书院中很多同学都戏称他是书院大师兄。他也很喜欢这个称号。
一路说着话,旅途的时间很快就流走。官道上车马来往,不时的可见“煤车”。运输的车夫穿着短褂,满脸漆黑的炭色,充满了岁月的风霜、艰辛。
……
……
约下午四点时分,贾环和公孙亮抵达地安门西大街的宛平县县衙。二月初八并非放告日。县衙门口虽然人流不少但也不杂乱。
公孙亮、贾环穿着、样貌都像是读书人,没有衙役来拦他们,径直到县衙内。公孙亮熟门熟路的带着贾环到大堂甬道东侧的礼房办理报名手续。
一名书吏将两人带到一间屋子里备录。贾环当场填写了上三代履历,并领取了十页考试专用试卷纸和草稿纸,再给办事的书吏交上常例钱。
书吏熟练的收了钱,看看手中备录中的年庚一项,摇头叹道:“贾公子若是生在前明,可报一个神童上去,前途无量。可惜我朝没有褒扬神童的风气。”
贾环笑了笑,拱拱手,拿了纸张,和大师兄公孙亮一起出了县衙礼房。
公孙亮还沉浸在贾环填写的显赫的履历的震惊中。父:贾政,工部员外郎。祖父:贾代善,荣国公。曽祖父:贾源,荣国公。倒是书吏见多识广,不当回事。
礼房外顺着甬道往外走,公孙亮看着瘦小的贾环感慨万千,“贾师弟,想不到啊想不到……”
贾环苦笑一声,“公孙师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家中庶子,并无权势。”
公孙亮却是以为贾环要在书院里“装猪吃老虎”,善解人意的拍拍贾环的肩膀,“放心,为兄一定不会说出去。不过,以后喝酒都由你来请客。”
贾环见公孙亮不信,无奈的一笑,点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县衙二门处传来争吵声,“呸,狗眼看人低的贱役。尔不识青衿乎?”
青衿是秀才的别称。就见一个国字脸的秀才,身材高大,穿着洗得发白的澜衫,正在二门外对着一个拦路的门子咆哮大骂。门子还要再分辨几句,那秀才一脚将门子踹开,径直闯入县衙中,昂首直入。
这么生猛的秀才?
贾环和公孙亮两人看得有点傻眼。充当门子的衙役当然不敢擅自打有功名在身的秀才。那是嫌命长。但秀才在县衙里横冲直闯,貌似也没有这种政治特权啊。
公孙亮感叹道:“真猛士也。”拉着贾环出了县衙。他是怕贾环小孩子性情要跟过去看热闹。
贾环又哪里会去多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奇害死猫。
出了县衙后,公孙亮带着贾环在内城里的一家客栈里要了一间客房住下来。坐在客房的椅子上,公孙亮道:“贾师弟,我晚上要去拜访一位朋友。明天一早就回来。”
贾环瞬间就想到易俊杰的话:公孙亮寡人有疾,思慕佳人。嘿,哪里是什么朋友,怕是教坊司里的某位美女吧?
当然,贾环倒没有嘲笑公孙亮的想法。高中读书那会,多得是男同学写情书追求女生。早恋的不是没有?等到大学时,学校周边的炮房遍布。公孙亮十八岁的年纪,天天给关在书院里读书,思慕佳人是正常情况。
问题在于,他一个童生,在教坊司混得开么?有钱留宿么?难道教坊司的姑娘们也可以刷脸消费?
贾环心里琢磨了一回,说道:“公孙师兄自便。我今天有些累了,自己在客栈里休息。”
公孙亮哪知道贾环想什么?和贾环说了一会儿话,得知他不打算会贾府,又叮嘱几句,穿着一袭白衫,潇洒的下楼,出了客栈,消失在夕阳中。
贾环笑了笑。他好不容易“逃离”贾府,那可能自投罗网的再回去?
……
……
夜间时分,暂停的小雨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
贾环叫丰盛的晚餐,在客房里自斟自饮。心里有些好笑的想着不知道此时公孙亮和他的相好见上没有。书院里的每个人都是活的那么真实啊。
山长宽厚,叶讲郎温和不失变通,骆讲郎心肠好,但嘴巴毒。还有一大帮出色的同学:公孙龙,乔厚道,罗君子,凤雏,易俊杰……老实说,他对书院的归属感,比对贾府的归属感要强得多。
“咚咚”敲门声响起。
“请进。”
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推开门进来,一脸喜悦的向贾环行礼,“三爷,我得了旅店的伙计通知还以为我听错了呢。没想到真是三爷。”小厮正是贾环的长随钱槐。
贾环出府读书,他的长随、丫鬟、住房的待遇、配置都保留着,并没有被裁撤。这大概也是他在贾府斗争出来的威名所导致的结果。
贾环笑道:“行了。”指指饭桌边的条凳,“坐下来给我说说府里的情况。我娘、如意、晴雯、三姐姐她们都还好吧?”
“好。姨奶奶、三姑娘都好着……”钱槐依言坐到桌子边,一条条的给贾环说起贾府诸人最近的情况:
贾环屋里的丫鬟晴雯和如意都好着。因为贾环不在,她们日常很清闲。赵姨娘依旧是时不时的给王夫人立规矩、敲打。探春在贾府里并未受到贾环的牵连,依旧是好好的。这个姑娘是有智慧的。
因为贾环在书院里读书,贾宝玉据说也表态要取个功名。为此,贾母又将袭人赏回给他。不过,贾宝玉房里的大丫鬟如今是媚人。贾环心里清楚,这应该是他带来的蝴蝶效应。贾宝玉初试云雨的对象从袭人变成了媚人。去年冬天的时候,袭人被贾宝玉赶走还没回去。
夜雨阵阵。谈了一个时辰,贾环并没有留钱槐住下,问明情况,叮嘱他带话:让晴雯、如意帮他制作一些鹅毛笔。就打发他坐马车回四时坊。
钱槐走后,贾环一个人在客房里听雨。思绪万千。贾府里令贾环牵挂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他现在要是大几岁,真的可以考虑赚钱的计划,经营后路,就准备离开京城,离开贾府。问题是,他一个小屁孩,没有功名在身,什么都干不了。
现在的目标还是先过县试,再过府试、院试……顺着科举的路走下去,考到举人再回去。明年就是举人试,他希望高歌猛进,一举成功。不求名次,只求功名。
大周雍治九年,贾府里基本没有大事。
要说关注,贾环倒是想关注东府里那个娇媚美丽的人妻:秦可卿。她在今年是相当危险的。贾珍极有可能对她下手。他虽然提醒了秦可卿,但秦可卿躲过的概率很低。
贾环幽幽的叹口气。谁会喜欢悲剧呢?但他又能如何?他不过是一个过客。他回不去,但他心里还是想回到现代去啊。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第80章 神童?
春雨绵绵,细雨如丝。
京师内城某处精美的私人院落中,数名士子聚在大堂里吟诗作对,分案而坐,觥筹交错,气氛热烈。每人身边有一位姿容出众的美人陪酒。
坐在首座中的是一名约三四十岁的男子,穿着儒衫,容貌俊朗,不时的放声大笑,作放荡不羁之状。
一袭白衫,面若冠玉的公孙亮坐在右侧第三个位置上,挥洒自如的与朋友、美人交谈。
……
……
第二天早上,春雨未歇。贾环和满面春风的公孙亮两人在车马行雇了马车,返回闻道书院。公孙亮心情极佳,一路说说笑笑,令人如沐春风。
贾环还以为公孙亮昨晚在教坊司很嗨,因而心情好,笑了笑。他昨晚感时伤秋偶尔为之即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你认真的对待生活,生活就会认真的对待你。
回到书院后,贾环立即恢复三点一线的紧张生活,苦读备考。在叶讲郎的指导下,每天三篇八股文,积极准备着二十六日的宛平县县试。
十五日,书院朔考。贾环的名次上升到甲班十五名。进步明显。他的时文水平正在突飞猛进。外舍甲班前二十名的童生至少都写了大半年的制艺文章。
随着考试日期的逼近,书院中的学习氛围越发的浓厚。贾环心里有点犯嘀咕:他取得院首头衔,可是还没有跟着山长张安博去见过宛平县知县。到时候考试时,他总不能写上“闻道书院院首贾环”这样的字样吧?
十七日上午,天晴无风。叶讲郎外出访友。外舍甲班自习。贾环正在讲堂里抠字眼、费尽心思写八股,山长张安博派公孙亮来通知他,宛平县初春文会定在两日后。
贾环心中悄悄的松口气,总算是等来了。
以他目前的八股文水平,要通过宛平县县试很有难度。京师是人文荟萃之地。童生中不乏优异者。骆讲郎就直言:自己要是能通过,他就叫自己一声“先生”。
贾环现在是指着在宛平县县令,县试主考官赵俊博面前留下印象,以此来过县试。
……
……
从闻道书院东行约二十里,经东庄镇、龙泉镇、卧牛镇至香山。偏离入京的官道后,宽敞的黄土大道两侧都是大片的庄园。
道路两旁都是白杨、水杉、梧桐等乔木。篱笆墙、村落、农户、水牛、田野,鸡鸭、构筑成一幅优美的初春时节画卷。
贾环和公孙亮坐在山长张安博的马车中,透过马车的窗口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山长张安博的马车豪华、宽敞。他正倚坐在软榻,时而饮一口香茗,舒畅而惬意。一袭浅灰色鹤氅,带着慈祥的笑意,“年年初春来此,年年美景怡人。让我有归老泉林之意。你二人可有佳作?”
公孙亮在业师面前极为放松,打趣道:“贾青松当面,弟子献丑不如藏拙。”
贾环顿时有些汗颜,搜肠刮肚好一番,实在没想到合适的诗句来抄,愧疚的道:“山长,弟子惭愧,不擅田园诗。只为今日文会备了一首渔家傲。”
山长这么问,其实是亲近之意。他当然愿意抄诗一首。但实在搜索不出好的田园诗。
听贾环这么回答,公孙亮微征,立时有点紧张。他的老师最讨厌读书人有功利之心。做人、做事,以君子行之即可。贾环这么说,实在是有点犯忌讳。
但……
山长张安博笑了笑,“无妨。文章本天成,佳句偶得之。”
公孙亮心里悄悄的松口气。他对贾环这个才华横溢、说话、做事得体的小师弟还是蛮欣赏的。
公孙亮自是不知道山长张安博早听叶讲郎说过贾环的事情:嫡母不喜,庶子难熬。对贾环的功利心要宽容几分。山长是位宽厚的长者。
……
……
闲话着,马车使进一出精美的庄园中。类似于现代的农家度假别墅。楼阁台榭在山林间若隐若现。早有仆人上来引接,将张安博、公孙亮、贾环三人引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客厅中。已有数人在座。俱是文士装束。
张安博微笑着和主人、客人寒暄,随后落座在右侧第一的案几边。赵知县坐在左侧第一位的案几边。居中的主人是一位三十四岁的俊朗男子,偶尔大笑。很有特点。
今日文会采取的是分餐制。客厅中间预留了表演歌舞的场地。众宾客三面环座。
贾环和公孙亮站在山长张安博身后半米处。并无参与资格。算是来此增广见闻。当然,若有人问及,可开口作答。文会结束时,知县会问及诸位学子姓名,考校学问。此时距离县试不过六天,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书院的保送生。知县提前面试。
贾环和公孙亮站定后,正好又有一名峨冠博带的老者带着两名年轻士子进来。客厅中众人一阵寒暄。
公孙亮趁机小声介绍道:“这是双鹤书院的杨山长。圆脸年长的士子叫汪子轩,年轻的那位白脸士子我倒是不认识。双鹤书院和我们书院关系不大好。”
“公孙师兄,这是为什么?”
“宛平县境内有三家书院:闻道书院,白檀书院,双鹤书院。都是靠县里的乡绅、富户捐赠才得以维持。谁家多得一些银子,另外两家就要少得。白檀书院规模较小,只有三十几人。开销小,并无这种担忧。”
贾环一听就懂,轻轻的点点头。心里其实有点感叹。拉赞助商是个艰难的技术活。
贾环正感叹着,文会已然开始。
首先进来一队共八人的美貌歌姬表演舞蹈。中间主舞的美人极为出色。相貌清丽,天资国色。明眸流动,容光慑人。舞动时,长袖飘飞,身姿曼妙。白衣翩迁,若仙鹤起舞。
即便是贾环这样不懂歌舞的菜鸟也知道她跳得好。秒杀后世的小彩旗,韩国女团等。公孙亮看得目不转睛,赞叹道:“诗诗姑娘不愧是京城花魁。”
歌舞毕,赞扬声不绝于耳。歌姬们随后退下。文会众人开始随意的交谈,各抒己见。
一个时辰后,文会进行到尾声。赵县令便开始考校学子。三名山长都是捻须微笑。首先考校的是白檀书院的一名学子。
赵县令考校了几句经义,再考了几个对子,笑着道:“何兄教授的好弟子。”
白檀书院的何山长呵呵一笑,和赵县令共饮了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县令再将目光投向闻道书院处。山长张安博向赵县令介绍贾环:“这是本院今年的院首,贾环。”以他老牌进士的身份,自然不便自卖自夸。
贾环便向方才的士子般,走到客厅中间,躬身行礼,朗声道:“治下学童贾环见过老父母。”老父母是对县令的尊称。
看着小小年纪的贾环,赵县令目光就是微微一滞,不动神色的拿起茶杯。
大周汲取前明的权相的教训,士林并无褒扬神童的风气,反倒恰恰是流行压制神童。明朝著名的权相,基本都是神童。比如:杨廷和、严嵩、张居正。
赵县令为人方正,看到贾环的年纪便不愿意点他过县试。
见赵县令喝茶,坐在左侧第二位的双鹤书院的杨山长出言讥笑道:“张兄,今年何以让此稚子参加县试?你们书院真是没落了,去年大弟子公孙亮没过府试,此次院首竟然还让童子夺魁。”
站在张安博身后的公孙亮给人当众揭短,脸皮涨得通红。右手紧紧的握拳。姓杨的!闻道书院和双鹤书院是老对手,讥讽他很正常。但他心里不好受,很愤怒!
张安博淡淡的笑了笑,强硬的回击道:“杨兄高才,可令弟子与贾环比试。”
白檀书院的何山长轻轻的摇头,说道:“张兄,你这么做有些欠妥啊。如今士林风气如此。即便令弟子有高才,也只是徒令明府为难。”明府是县令的别称。
双鹤书院的杨山长轻笑道:“未知令弟子有那方面的大才?令张兄如此自信。若是张兄想造个神童,我看还是免了吧。徒有其表。哈!”张安博真是出昏招。
两家书院的山长同时指责,压力很大。
贾环心中微微一沉。刚才赵县令就是对他印象不佳。而两家山长现在帮腔。赵县令只要顺水推舟……他的县试怕是过不了。又是退无可退的境界!
他喵的。
贾环在来文会之前,绝对没想到只是走个过场的文会竟然会变成这样的局面。他只是准备了一首词而已。根本没有制定任何的计划。但他不抗争,不分辨,机会就要从眼前流走。这绝对无法容忍。
贾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就要说话,拼一把时,华美的客厅中居中而坐的中年男子突然开口问道:“堂下童子可是‘欲问江梅瘦几分’的贾环贾青松?”
贾环抓住机会,大声道:“正是!”
一语既出。客厅中顿时响起低低的惊叹声。白檀书院的何山长、双鹤书院的杨山长以及各自带来的四名弟子脸上都浮现出震惊的表情。
目前京城流传着贾环的三首诗词:论诗、咏海棠、浣溪沙·欲问江梅瘦几分。鼎鼎大名。但是谁也没有将贾环和眼前这个少年联想起来。
双鹤书院的杨山长脸色微沉。他刚才还说贾环徒有其表,名不副实。这实在是……打脸。
但他的心情无人关注。
中年男子抚掌大笑,有点放浪形骸,说道:“快哉。久闻贾青松之名,诗才可比初唐骆、王。今日得见真是一大快事。来人,添座,请贾青松入席。”
有仆人上来添上案几、榻席;侍女摆上精美的瓷器餐具。筷、盘、碟、碗、杯、盅等。
这助攻来的好啊。但贾环有点摸不着头脑。心思电转,向主人行了一礼,拒绝道:“在座的都是我的师长,贾环不敢入座。望请先生见谅!”
中年男子哈哈大笑,赞道:“果然是尊师重道,品行端正。”说着,转头向左侧而坐的赵县令道:“赵大令,此子大才,可为今科县试案首。”
大令依旧是县令的别称。赵县令严肃的脸上浮起苦笑。还未说话时,双鹤书院的杨山长身后的白脸少年昂首而出,扬声道:“龙江先生,童生章魄不才,愿与贾环比试。”
说着,看向贾环,“贾朋友,世人皆传你有诗才,但以我看来,你只是徒有虚名。欲问江梅瘦几分这样的佳句,岂是你这个年纪能写得出来的?今天,我要揭穿你欺世盗名的真面目。可敢当场与我比试诗词?”
白脸少年士子章魄微微扬起下巴,看着贾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