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当今赵侯为人狂放,暴烈不羁,果然吗?”俞嬴再打听。
当年她为解河间之围游说的那位赵侯,几年前已经薨了,谥武。当今的赵侯,名章,是武侯之兄赵烈侯的儿子,那位赵武侯的侄子。
当年,赵烈侯薨,太子章年幼,武侯以章年幼不足以断国事为由,抢了他的位子。武侯薨,章又夺回了国君之位。武侯之子朝跑到魏国求援,魏侯出兵帮助公子朝夺位,攻打邯郸,却未能成功。
武侯薨、赵侯章继位以及魏侯助公子朝夺位攻打邯郸这些事,都是俞嬴在燕国的时候与军将们打听到的——事情发生时,她还死着呢。
所谓性子暴烈,自然也是听大营的军将说的,俞嬴犹记得那位老军将当时摇着头说赵侯章是“桀、纣一流的人物”。
当年俞嬴几次来邯郸,其实是见过章的。在俞嬴的记忆中,当年的公子章身材高大,样貌很不错,就是性子有些阴沉,不爱说话。许是因为曾为太子,故而被打压得厉害,只空有一个公子名分。倒是他的同母弟公子亭手中有兵权,人也神采飞扬得多。
“不羁,不羁得很!”高已下意识低声道,“赵侯的性子真是不好说。赵侯嗜声乐女色,又尤其嗜酒,好长夜之饮,酒宴可持续数日不散。曾有大夫涂项,因不擅长酒,被赵侯让人按住身子,拿竹筩往口中灌。哪有这般对士大夫的!还有一位占仲,因在赵侯酒宴上失仪,被当堂打杀。已也曾参加过赵侯的夜宴,这种宴会到了后面,又有什么仪礼尚存?赵侯实在太过喜怒无常了。”1
嚯~俞嬴瞎猜,莫非这位赵侯是当年憋得太狠了,憋着憋着,性子就扭曲了,如今登上大位,再无人管得了,便尽情释放出来?
再想到近几年赵国先是迁都,又东战于齐,南战于魏,还把脚伸到卫国境内,关键是这些战事,赵国还大多都胜了……俞嬴皱起眉头,要游说这位确实有些难。
俞嬴想起一位故人,与高已打听:“不知公子亭如何了?”当年俞嬴几次来赵国,与公子亭有数面之缘。河间之围时赵亭愿意退军议和,俞嬴死了,也信守承诺,没有趁机攻打河间城,其中固然主要是利害权衡,却也有两分面子情在。俞嬴愿意念他的好。
“公子亭如今是上卿,说来也是重臣,却只位高,而不权重,只管些宗室内的事。”
俞嬴点头,当年其叔父武侯在的时候,赵亭比赵章要得人心,手里又有兵权。争大位这种事,一样的兄弟,岂能不动心思?当年自己能说动他退兵,便是看准了他对君位有野心,不欲长期离开国都。只是后来不知道是兄弟相争,赵亭败了,赵章念骨肉之亲,没有杀他,只收了他的权,还是赵亭权衡后退让,助其兄成事,赵章登上大位之后,忌惮这位兄弟,让他当这个有名无实权的上卿?
以赵亭与赵章的性子,俞嬴猜,应该是后者。
“大夫可去公子亭府上拜会过?”俞嬴问。
“去了。从一开始已几次去拜会,阍人都说不在。听闻公子亭亦好乐饮,其每日或在家中宴饮,或与宾客去山野林泉中游玩。已几次去都未曾得见,恐怕是公子亭不愿管燕国的事。”
俞嬴又问了相邦阳或、大将军白石臼的事,高已也一一说了。
时候不早,高已告辞的时候问俞嬴这两日有何打算:“已听候先生差遣。”
俞嬴忙行礼谢他,并客气回去:“俞嬴与公子亭有几面之缘,故而想去拜见他,打探一下齐使是在做什么,赵国是否有伐燕之意。有确切讯息后,再请教大夫,看下一步该如何。大夫是燕国有名的精通邦交权变之人,俞嬴今日得与大夫共事,几生之幸。请大夫莫要嫌弃俞嬴驽钝,不吝赐教才好。”
两人如此这般又客气两句,高已告辞,俞嬴送出来。
看着月光下馆舍的屋檐,婆娑树影,墙角一钻就没了的狸子,俞嬴多少有些感慨,上次住在赵国旧都中牟的诸侯馆,于自己,似乎还是不久前,却哪知生前身后,已经十余年了。
俞嬴第二日就去拜见赵亭。因俞嬴不愿张扬,用的便不是燕国使者车驾,而是高已不愿引人注目出门拜会时用的一辆安车。
阍人大约认得他的车,一见奴仆捧着名谒,便先道:“敝主人不在家中——”然后他便见到一名年轻女子从车上下来。
“俞嬴是公子故人,求见公子,还请执事通传。”俞嬴笑道。
大约是少有女子求见公子亭,俞嬴又说得很自然,不像蒙事儿的,阍人犹豫了一下,冲俞嬴行个礼,捧着名谒进了门。
过了一会儿,有真正的专管宾客拜谒之事的谒者迎了出来,请俞嬴进去。
从前赵亭是个讲究礼仪的人,往往庭迎,而现在,赵亭靠在几上,手里拿着酒爵,衣襟有些松散,面色潮红,醉眼迷离。
这是早起就开始喝,还是从昨晚喝到这会儿?俞嬴着实想不到会见到公子亭的这副样子——你别说,比他往常装儒雅的时候要好看!
“听说是故人,不知亭在哪里见过尊使?”赵亭似笑非笑地道。
俞嬴笑了,这不是没醉嘛,消息也灵通。
“俞嬴久仰公子,听闻过许多公子事迹,心里便把公子当故人了。还请公子勿怪。”
听了俞嬴的话,赵亭脸上的醉意似乎都少了些。
大约一个无耻的人,遇上另一个更无耻的人,那个无耻得少一些的便只好正经一点了。赵亭无奈地笑一下,站起来请俞嬴坐,自己也正坐,又挥手让人撤下酒肴器皿。
“亭上了年纪,实在不知如今的年少者都这般敢讲话。”赵亭微笑着摇摇头。
俞嬴笑着行礼致谢,似真把这话当夸赞一般。
赵亭彻底没了脾气,再笑一下,转而说起旁的事:“尊使适才自称俞嬴,让亭恍然想起一位故人。”
“俞嬴是公子景嬴之族妹。”
“哦,燕侯给了她‘景’这个谥号?”赵亭思忖片刻,点点头,“‘由义而济曰景’,‘耆意大虑曰景’,这个谥号很适合她。”2
又是一个因为人死了就忘了旧恶的……俞嬴笑着道谢:“多谢公子对先姊盛赞。”
赵亭看向俞嬴:“相貌上,尊使虽不很像令姊,但说话的神态气度确实有两分相似。令姊已经去了十年有余了……”
听他语气中似颇有缅怀之意,俞嬴便只好真似旁人一般问:“听公子的话,莫不是与先姊很是熟悉?”
“亭与令姊是挚交。”
俞嬴一时语塞,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与公子亭成了“挚交”……
但“挚交”不能白挚交,俞嬴当下行礼道:“俞嬴便知道今日来拜见公子是来对了。俞嬴有事请教,还请公子看在先姊的面上,不吝赐教。”
赵亭再次无奈地笑了:“令姊可没尊使这般……”终究没有把后面的两个字说出来。
俞嬴觉得赵亭对自己的误解忒大,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赖”一直都是自己的人生要义。
赵亭看着俞嬴,正色道:“尊使也不必打探了。亭明白告诉尊使,齐国邀请赵国一同兴兵伐燕,攻下的城池各归各国,齐国另送其攻下的两座燕国城池与赵国,并许诺日后赵国伐卫,齐国两不相帮。如今诸臣多是赞同的,寡君已经在思虑调遣何处的军队伐燕了。这事不日或许就有明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