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下都武阳,燕侯宫中。
相邦燕杵看着燕侯和太子友,语气很是无奈:“君上怎么能让一名女子为燕使,出使三晋呢?说出去,岂不让列国笑话?”
燕侯有些尴尬地笑一下:“也是当时听说三晋不出兵,实在着急了。友来说这位亦冲先生于邦交谋略甚是精通,堪为使节,寡人便依从了……我想着,各国都求贤,任用这位亦冲先生,也是显示燕国求贤下士之意。”
燕杵听了燕侯的话,抿着嘴角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燕杵是燕侯的庶兄,比燕侯大几岁,如今头发胡子俱已花白。自从先前的老相邦过世,三十多年来,燕杵一直担任燕国相邦之职。
与其他诸侯国兄弟互相提防、抢权夺位不同,这许多年来,燕侯一直对燕杵信任有加,燕杵也没有辜负燕侯的信任,这些年兢兢业业,一心为了燕侯和燕国奔波忙碌。不能不说,燕国地偏力弱,身旁既有齐国赵国这样的虎狼之国,东面北面又有东胡时时侵扰,却能在这乱世苟全,与燕国君臣和睦、上下一心很有关系。
燕杵不是那种焦躁的性子,这回气得有点狠了,说话不似平时那般讲究君臣之仪:“君上糊涂!去赵国的高已,去魏国的常溪,哪个不是精通邦交谋略的权变之士,他们未能请来三晋援军,难道这个女子就能请来?
“君上说这是显示燕国求贤下士,恐怕此举只会让天下贤士笑话燕国乱政,燕国无人!”
太子友正色道:“叔父未曾见这位先生,亦冲先生着实极有见识。叔父也知道,便是这位先生献上中渡决河之策,方有了新河大捷。若非先生,只怕如今齐军已经过了桑丘到了武遂了。她与友讲天下形势,列国邦交,友还未曾见有旁人讲得这般精到有见地。”
“此女有见识,你哪怕求来做太子妇呢?抑或以之为门客,私下问策。岂能以之为燕国使者?使者,是一国脸面,岂能以妇人充任?便是当年公子景嬴,列国皆知,齐侯又那般危急,可曾正式以之为齐使?”
太子友想说当年齐侯贷便是想正式任命公子景嬴为齐国使者也任命不了啊——权柄都在田氏手中呢,但看叔父气极的样子,便有些犹豫。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大夫江临陪笑劝道:“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当今列国皆是如此。还有以奴辈为卿大夫的呢,谁又能笑话谁?臣下以为,这位先生已经去了,若再追回来,更会为列国笑话。君上和太子又说她是有见识的,不如等等看。”
看相邦燕杵似仍有不满之意,江临又看一眼燕侯和太子友,小心地道:“抑或,再遣他人,以为正使,以这位先生为副。正使紧着追上去,两人共同去邯郸?”
相邦燕杵面色由气愤改成了悲伤无奈,燕国最通邦交权变之道的就是去赵国的高已和去魏国的常溪了,他也知道燕侯和太子友是怎么想的,也确实燕国没有旁的人可再为使者了。
燕杵叹口气:“终是我等失职……也罢,便再等等吧。”
为了求快,俞嬴取道中山国。中山国是戎狄建立的国家,挨着燕国,其位置恰把赵国之西北部与东南部割开。从前魏文侯的时候,魏国灭了中山国,并以此为太子击的封地,后来又把中山给了公子挚。但魏国与其并不接壤,后来魏国与楚国交战,赵人趁机得了中山不少地方——却哪知后来赵国与魏国夺黄城的时候,戎狄趁着两国无瑕北顾,竟然复了国!
这国复得,不能不说,很是微妙……俞嬴放下安车的帘子,不再往外看。
过了中山国,一路往南,又经过柏人、邢等地,便到了赵国的新都邯郸。
邯郸本便是赵国东南重城,这当了都城,修建得就更严整有气象了。俞嬴出示燕国使节节符,守门兵卒大概没见过女子为使节的,诧异地看看俞嬴,对她行个礼,去找官长。
俞嬴等候的工夫,看到一队人自城内往城外来,那为主之人,高车骏马,衣饰鲜明,长得也很轩昂。他经过俞嬴车驾的时候,先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继而似轻蔑似得意地一笑,扭头走了。
看他服饰,莫非——
“那是齐国使者。”俞嬴与守城之官询问时,老叟笑着回答。
果然!
俞嬴再问:“齐使是几时到的邯郸?”
“到了可有日子了。常常与贵人们约着在郊外赛马打猎。尊使请进城。”
俞嬴点头,笑着谢过老叟,接过他递回的使节节符,便带人进了城——自然那么些护卫甲士是不能都进城的,只能带几十个,其余诸人驻于城外。
俞嬴在邯郸诸侯馆见到了先前使赵的燕国大夫高已。高已四十余岁年纪,合中身材,双眼精亮,留着两抹须髭,看面相,很有几分像个商人。
高已显然想不到来的会是这样一位年轻女子——他离开燕国来赵时,俞嬴还没活回来呢。但他也只是略惊诧,便笑了,称赞俞嬴年轻有为,听她自称俞嬴,便问与从前的公子俞景嬴是否有关,及听说俞嬴是景嬴之族妹,更是将“姊妹二人”都夸赞了一遍,又问她路上是否辛苦,寒暄得一点都不敷衍,样子也很真诚。
俞嬴便知道为何燕国派这位高大夫来出使赵国了。
寒暄过后,两人说起正事。俞嬴道:“进城时,见到一队人马,煊煊赫赫。那为首之人,对我们似颇有些敌意,城守说是齐使。不知大夫可见过这位齐使?如今赵国上下又是什么意思?”
高已叹口气:“先生就别提了,坏事都坏在齐使身上。先前我初来,赵国亲贵还肯接受礼物,也愿意为燕国说话,彼时赵侯只是迟疑——从前我来求援的时候,大多也是如此。
“但到这齐国使者到了,事情就不一样了。我再求见赵侯,不管是正式递交使节文书,还是求旁人通传,都不再有音信,后来连权贵们都不再接受礼物……一定是齐使许了赵国君臣上下好处,不让赵国救燕。”
俞嬴略微点点头:“就怕不止是不让赵国救燕……”
高已面色大变,停顿片刻道:“先生的意思是,齐国使者挑唆赵国一起攻打燕国?”
俞嬴点头:“虽从前都是齐人来侵燕,三晋来救,未曾有过齐赵共同伐燕的事,却也不得不妨。”
高已许是想到最近赵国种种迹象,面色越发不好看起来,皱着眉头道:“赵人或许真会伐燕……要赶紧给君上及守边的将军们传讯才好。”
俞嬴沉吟:“再等等。还是再确认一下吧。燕国军力有限,若再调人去格外防备赵国,那么防备齐军的军队就会减少,而且见我军有异动,若赵人无意攻燕,必然怪罪燕国,倒于两国邦交不利。”
高已认真地看看俞嬴,终于点点头,神情不像刚开始热切,倒是更郑重了。
俞嬴知道他想什么,这种重要讯息不传回国内,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游说不成,不算多大的事情,但知情不报,是重罪。但有时候,是不能太过求全的,总要有所取舍——况且,我们与齐使谁能笑着离开邯郸城,还不一定呢……
“大夫对那位齐国使者了解多少?”俞嬴又问。
“其人便如先生所见,名于斯,听说这人是齐国相邦田向的心腹,也颇受齐侯宠信。”
哦,故人的心腹……俞嬴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