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施讲完垂耳兔幼崽饲喂注意事项之后,顺便跟岑寻枝报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包括司法庭那边今天没见着他人、后面肯定还会再来。
岑寻枝闻言揉了揉额角:“这些都交给你处理,我不想见桑克斯那个王八蛋。”
桑克斯就是边防司法庭的正庭长,跟岑寻枝从头到脚的不对付。
梁施也很为难,他自己比岑寻枝好说话,今天来的程副庭也比桑克斯好说话,场面还算过得去。
两位领导下次亲自杠上,难以想象成什么样儿。
他看了眼腕机,今天时间也不早了,待会小孩儿带回家安置还需要时间。
梁施正准备告辞,就听见大熊怀里原本睡得正熟的小家伙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
阿嚏……阿嚏!
小孩子跟大人打喷嚏的声音不同,每个音节都掷地有声,发音相当标准,再加上小於的嗓音细细的,像被捏响后叽叽叫的发声玩具。
岑寻枝和梁施同时回头看去。
下半身的构造让kfc无法蹲下,只能弯腰,大惊失色:“不好了少爷,大事不好啊!他——崽崽好像感冒了呀!”
好端端的,怎么会感冒呢?
这边的两个赛瑟纳林人都没有看见机器人管家藏在身后的茸草尖儿,方才想着司法庭,也没注意到他们讲话时kfc跟小孩儿在嘀嘀咕咕什么。
梁施印象中幼崽一旦生病比成年人麻烦得多,也慌张起来。
小兔崽子既不能送医院,也不能请医生,可如何是好?
kfc的每一个面部表情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指令操纵的,相当逼真,说起假话来更是丝毫不脸红:“少爷,要不今晚就让崽崽留下来吧。如果真的是感冒,出门吹着风、路上受着冻,会更严重的。”
梁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我马上查一下小兔子生病了要吃什么药。”
岑寻枝虽然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喷嚏很蹊跷,考虑到小家伙独自在星舰的货仓又冷又饿捱了那么久,延迟冻生病也不是没可能。
万一病情真严重了,难道要冒着风险请医生来看吗?
……虽然也不是没有信任的医生,但在非必要情况下,这件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再度摁了摁刺痛的太阳穴:“你先把他送到书房睡吧,这样也容易冻着。”
kfc呆了一下,转身之后喜不自禁。
少爷居然这么好说话!
果然是自己的谋略天衣无缝。
嗯,计划通!
他冲把鼻子揉得通红的小幼崽眨眨眼,还悄悄比了个“耶”,伸手一捞,捞起脸蛋被玩偶毛毛压浅浅痕迹的小孩。
小於趴在他怀里,眨巴着大眼睛看向那边回不过来神的两个人——主要是岑寻枝——嘴巴一张一合,下意识做出“mama”的口型。
小孩子在不舒服的时候,都会放大依赖性和粘人习惯。
他鼻头红红,连续打喷嚏打得眼里也泪光点点,说是生病了也非常有说服力。
岑寻枝原本还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在看到孩子依恋的目光后,那丁点细小的疑虑便像鱼一样游走了。
……雏鸟情结可真够麻烦的。
*
一楼只有岑寻枝的房间有床,书房里只有书柜。kfc飞快地把二楼那间从来无人问津的客卧整理出来。
梁施走之后,岑寻枝从电梯上了楼。
他好久没来二楼。虽然kfc每天尽职尽责把整幢房子角角落落都打扰得纤尘不染,可灰是落在心里的。
唯一开了灯的客房在昏暗的走廊撕开光的缺口,岑寻枝的轮椅是无声的,行驶到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心底仍带着几分说不上来的古怪。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家里留宿,哪怕是个很小的孩子。
再小,也是丢进无波池塘里的一颗石子,总要掀起涟漪来。
不久前还下定决心要尽快把小兔崽子脱手,这会儿发展得怎么截然不同了。
与人产生联系,就是在走钢丝。
他瞥向自己盖着薄毯的、麻木全无知觉的下半身,自嘲地想,连双腿都没有的人,还走什么钢索啊。
就在这时,虚掩的门缝传来声音。
“待会见到少爷,就说你浑身没劲儿,冷,还犯困。记住了吗?”
这是kfc在说话。
“为什么呀?”另一个嫩生生的小嗓门。
“这样他会以为你在生病,就不会把你赶出去啦。崽崽不想留在这里吗?”
“想!”幼崽奶声奶气,“小於想跟mama在一起……”
孺子可教,kfc很满意:“好,那你就按照我说的,要骗过他。你别看少爷那个人面儿冷,其实心肠很软的,你只要卖个惨他很好骗的。”
门外很好骗的岑寻枝:“……………………”
*
岑寻枝说不清自己抱着怎样的心思,并没有当面戳破,回了一楼自己的房间。
他倒是要看看,这俩家伙究竟想密谋什么。
kfc喜欢那个小兔崽子,这是很显而易见的;
小兔崽子不想再被转手、对他产生了类似于劫后余生的依赖,也可以理解。
临时收留两天不是不行,毕竟这算是他的工作内容。反正养兔崽子不就是吃喝拉撒,交给kfc就行。
但他怎么可能真的养这个孩子。
他养过一次,结局太烂了,几乎耗掉他半条命。
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岑寻枝更喜欢水浴,可惜一个人做不到,平时得有kfc帮忙。
今天只能先用光波浴凑合一下。
光波浴可以坐在轮椅上完成,但上床睡觉的动作还是有点儿困难;往常都是机器人管家把他抱上去,今天只能靠自己。
他曾经是个军人,上肢力量自然不差,可落了病、又做了几年边防局的文职,还多了kfc这么个全能的管家,已经很少有什么需要他独自做的体力活了。
他对和他人的肢体接触有心理障碍,如果是机器人好得多,再加上给kfc设定的是老爷爷的外观,也能有效减少芥蒂。
就算被抱着搬来搬去,他也能把自己当做一件货品,kfc就是那个传送履带。
习惯性的依赖是很可怕的。
今天kfc没在,才发现双臂支在床上、努力撑起自己这个动作,竟然已经很陌生了。
新换的被褥面料太滑,他一个没注意,整个人从轮椅里摔出来。
轮椅侧翻在另一边,很幸运地没有压着他,但他的手臂硌在坚硬的床边,立即留下明显的淤青。
岑寻枝摔得有些懵,好不容易支起上半身,才发现还有几处擦伤。
岑寻枝背靠着床脚大口大口喘气,噩梦般的恐慌魇住了他。
擦伤的疼不算什么,心里的痛才是。
连躺到床上这样一个几岁孩子都能做到的事,他却做不到。
……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他捶着自己没有任何反应的双腿,然而用上再大的、可以打碎别人鼻梁骨的力气,都激不起一丝疼痛的涟漪。
青年垂眼,像个局外人一样望着自己自残的动作,目光冷静。
仿佛那不是一种惩罚,而是测试。
就在他想要换上别的、更锋利的工具,比如刀,进行深度测试时,卧室的门哐里哐当打开了。
“少爷?少爷你还好吗?”
kfc慌慌张张闯进来。
他这个不稳重的性格实在太不匹配稳重的外表了,岑寻枝不止一次思考过到底是把这家伙的外貌调年轻点儿,还是重组一下性格成分。
平时太忙,总把这事儿忘记,于是机器人管家继续顶着一张六十岁的脸做十六岁的事。
kfc见这一地狼藉,先是一愣,随即抱起主人。
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冷冰冰的机械,也珍重得仿佛岑寻枝是什么极易碎的奢侈品。
他唠唠叨叨:“哎呀这被子是新的,我下午才烘干杀菌过呢,应该很舒服的,少爷你晚上指定做个好梦呐!哎说起来要不要把崽崽的被子也换成这种呢?我记得好像还有剩余……”
机器人嘚啵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全程没有提及半句关于岑寻枝又一次自残,更没有无用的劝导和宽慰。
折腾半天,岑寻枝终于靠在床上。
诚如kfc所言,这个面料的确很舒服,贴着他的皮肤,像是情人温柔爱抚的手。
kfc去找药箱,岑寻枝在他转身之后抬起胳膊捂住眼睛,酸涩得厉害。
瞧啊,联邦最优秀、最骁勇、最年轻——一切都要加个“曾经”的前置条件——的少将,居然是个离了机器人,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
天大的笑话。
kfc很快抱着药箱回来,看见主人抬起那条胳膊上刺目的擦伤,那颗本应只由算法和数据组成的机械之心也渗出苦来。
他继续装作没看着,一边絮叨着给主人上药,一边打开光脑放节目调节气氛。
没想到默认的频道竟然是新闻台。
“今日,赛瑟纳林联邦与第一帝国举行……”
“联邦议长边临松出席……”
“双边友好……”
“边临松会见了……”
“边临松指出……”
“边临松……”
那个全联邦家喻户晓、如雷贯耳的名字,魔咒一样在寂静的屋子里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