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都市小说 > 南岛不见旧时风 > 19、6(下)
    方泳柔将衣橱翻了个底朝天。一边翻一边骂:哪有这种人?说来就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自大狂,自恋狂,自作主张,自行其是……她翻到一件秀气的衬衫连衣裙,是细姑在广州给她买的,一直挂在衣架末端。只看一眼,她就急忙将它丢回衣柜里——这只是一次临时起意的出游,又不是什么精心筹备的约会,没必要穿得那么煞有介事的。

    挂电话前,周予叫住她,磨磨蹭蹭地问:“你一个人来吗?”

    “干嘛?你怕我不是一个人?”

    “……没有,就问问。”

    为了报复周予的“突然袭击”,她故意答道:“你管我几个人?老实等着!”

    于是,泳柔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周予面有菜色地坐在候车长凳上,旁边是个喋喋不休的老阿嫲。

    一见泳柔来,周予马上弹起:“你来了。我们走吧?”

    泳柔摆手:“你坐。我们坐公交车。”

    老阿嫲闻言,大喜过望,伸手将周予拽回凳子上:“对嘛对嘛,天时那么热,有车干嘛不坐?你们坐这个方向啊?正好跟阿嫲一起走,阿嫲继续讲古给你听。”

    上了车,泳柔特意拣老阿嫲身后的位置坐,周予想坐她身边,她使使眼色,周予只好扭头回应阿嫲热切的眼神,老实在前排坐下。

    没有空调、车厢内散发着鱼腥味的破公交车驶向夏天的海岸,每个人身上都沁着汗,方泳柔倚着车窗,随着车子摇晃,一边偷笑一边观摩周予应对长辈时那力有不逮的窘相,见她实在无言以对,就搭腔几句帮忙解围。窗外阳光刺眼时,周予侧过头来,她便可以看见她深褐色的眼睛透亮如琥珀。她像个宝石商人,萌生出了探究的愿望。周予穿着一件纺织精细的藏蓝白色条纹衫,还背了一个牛皮小挎包,看起来很是秀气。她忽然有点后悔没有穿那条衬衫连衣裙。

    到了东港村,阿嫲终于下车,车子绕过小岛的最东边,逆时针往北开。周予松一口气,挪到泳柔身边坐下。见她面带哀怨,泳柔笑说:“干嘛?偶尔多跟人说说话也挺好的。”

    周予看向窗外,“她好像过得不太容易。”

    泳柔方才也听了一点,大抵是些她耳熟能详的桥段:孩童时失学,少女时嫁人生子,生子,再生子,年方二八青春已逝,困囿于海腥味与便溺味,受过一些世人从不当回事的委屈,抹去无人在乎的泪水,寻找一些鸡零狗碎的欢笑,渐渐老去……“我们这里的老太太,很多都是这样就过了一世。我不知道别的地方的农村会不会好一点。”复制粘贴的人生。

    周予神色彷徨,但没有悲喜,她在需要表露感情的时刻总显得吃力。她张了几次口,终于说:“她去县城看医生。医生让她去市区医院,说可能是癌症。”她停顿片刻。“她说不去了,没钱去。”

    周予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泳柔明白了,她是因不知如何向苦痛的人伸出手而感到无助,因为惧怕这种无助,所以想从苦痛身边逃走。“倾听本身就是一种安慰,小周同学。”

    “那对不懂安慰的人说倾听本身是一种安慰,算不算一种安慰?”

    “这是什么绕口令?”泳柔故意不看周予,“不过,敢于承认自己不懂安慰人,也算是某人的一大进步。”

    她们在海之角公交站下了车,顶着近午的烈日走到陆地尽头,才发现灯塔方圆十米处拦了几个水马,其中一处贴了告示:开渔期近,灯塔大检,谢绝游客登塔。

    周予不解:“开渔期?”

    “嗯,最近几个月在休渔,过两天就开渔了,8月16日。”

    “干嘛休渔?休渔,意思是不让出海捕鱼了吗?”

    “当然要休渔了,每年夏天这几个月我们这儿都休渔,禁止渔船出海。不让大海休养生息,那叫涸泽而渔,还怎么可持续发展?”看来这世上也有些她知道而周予不知道的事物,这么一想,泳柔心里平衡了许多。

    “可我们家每天都吃海鲜,不让渔船出海,那些海鲜怎么来的?”

    泳柔噗嗤笑了,“不让出海了,还有养殖的,有冰鲜的,还可以在浅海钓鱼。你爸妈有没有说,这几个月,菜场的海鲜要贵不少?”

    “我爸妈从不去菜场。”

    差些忘了,大小姐家有工人帮忙买菜。

    周予指着大检的告示:“我们被谢绝了。”

    “跟我来。”泳柔带着周予拐入灯塔边上一条长而狭窄的人造防浪堤,入口处封有铁丝网,但年久失修,早就烂掉了,用力一折便敞开一个可供成年人蹲身入内的破洞。

    长堤两侧的海面上堆满了消波块,那是一种用来减弱海浪拍击的大型水泥块,可在周予眼中,那就是一堆形状一致的大石头,她们走在石头色的长堤上,身前身侧都是广辽无际的海,头顶是正午发白的天空,浪花一簇一簇上涌,又一簇一簇消失,周围已没有人声了,她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海风吹起她们的头发。此处像另一个世界,她们是世上仅存的两个人。

    周予转头望向仍矗立在原地的灯塔,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灯塔的白色外墙斑斑点点,与她所想象的那种碧海蓝天圣洁无瑕的感觉有所不同,但她更喜欢此刻此地,真实的风,海浪,以及走在前面的女孩因轻微汗湿而贴住纤瘦背脊、又被海风吹起的白色恤衫。她拿出相机,拍下她的背影。

    泳柔停下脚步,回过头对周予笑:“欢迎你来我的天涯海角。”

    海风与浪将她的声音吃掉大半,过了半个暑假,她晒黑了一点点,彻底成了健康的小麦肤色,周予凝望着她,有那么片刻,两个人就这么站在海风与旭日之中。

    泳柔看着眼前这张白皙的脸,愈发觉得眼前人就该坐在高楼玉宇之上,透过冷气森森的玻璃窗俯瞰世间,不该沾上海风的咸味,也不该被烈日晒出汗。她走近一步,举高手臂,将手掌挡在周予的头顶,搭起了一个只遮住她们两人的小屋檐。“这里太阳这么大,把你晒黑了怎么办?要不,我带你去拜妈祖,妈祖宫就在这附近。”

    “妈祖是谁?”

    “妈祖就是天后娘娘,是保佑大海行船的神明。”

    周予心不在焉地说:“我不认识她。”她抬起手,站在这方屋檐下,轻轻地拨了拨泳柔被风吹乱的刘海。

    前往妈祖宫的路上,周予从挎包中取出一个信封。“有人托我送信给你。”

    泳柔接来一看,收件人处写着她的名字,看起来像是程心田的字迹。

    信的封口完整,上面还有可爱的印花。她心生困惑:有什么事情需要特意来信?上网留言或是打一通电话都比这便捷得多。

    “心田托你带的吗?你们暑假见过面?”泳柔心想,真是多此一问,她们都住在城里,当然会相约出游。可她从来都不知道。

    原来是为了帮人送信,才突然大老远跑来。她不免酸溜溜地想。

    “嗯,我们住得不远。”

    “见面去做什么?”

    “看电影。”

    她追问:“什么电影?”

    周予答:“《哈利波特》,最近电影院在放。你去看了吗?”

    当然没有。县里没有正经的电影院,唯一只有县政府的放映厅,专门用来组织学生们观看红色电影,偶尔才放几部旧的商业片。

    “……没有。我租过碟,《哈利波特与火焰杯》。”

    “那是第四部,现在上映的是第八部,最后一部。”

    (作者注:《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下》于2011年8月在大陆上映)

    看来她比时代整整落后一半。

    妈祖宫就在海之角与东港口之间,坐落于依山而建的高台之上,临近开渔,庙里香火鼎盛,乡民们踏破门槛,各个村都凑钱祈福,殿前的法事整日都不停歇。

    “我从小就在想,灯塔一定很不喜欢妈祖,明明是它在守护海上的渔船,功劳却全给妈祖占去了。”她们在侧殿檐下沿海散步,此处地势高,往西北方向可以远眺灯塔,东南朝向则可以看见停泊在港口的大型渔船。泳柔邀功道:“对了,上次我跟我妈来,有跟妈祖许愿,希望我们大家都分在一个班,还有还有,我去圣伯公庙的时候也求圣伯公了,双重保险。”

    周予淡淡地说:“我记得你之前说不信神的。”

    “你烦不烦?你的脑袋里是只有一根筋吗?一码归一归!”泳柔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们人类是有点薄情,要用到神了就三请四请,坚信神无所不能,用不上的时候,又觉得天大地大我最大,根本用不着靠神。”

    “你代表全人类?”

    泳柔作势要踢周予一脚,周予急忙缩到一边去。

    行至庙宇边角,远远望向正殿门前,“道长”们正摆布旗幡,一场新的法事亟待开始,泳柔一眼瞥见大伯正与道长密谈,拽着周予躲到墙后,生怕大伯要嚎一嗓子叫她过去。

    那么,下一场法事的香火想必是由方口村捐赠了。

    她们在墙角后躲着,不知何时身后射来一道阴怨目光,察觉异样,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去,顿时被吓得四臂交缠、面挨面缩成一团,定下来,泳柔松开手站好,向眼前低矮腐木问好:“老叔公。”周予仍拽着她的衣裳下摆。

    老叔公不答,一对微小的浊目仍旧酷戾地、尖酸地盯着她们,他整个人已彻底坍缩了,像一株多年的死树,身上发着霉味。

    泳柔被他盯得心里发凉,她小时就曾被他吓哭过,可她此时已长大了,大到觉得自己几乎要有勇气去锨断他。他的声音污浊得像来自上个世纪:“抛头露脸,真不像样。”

    他略过她们,极慢地向正殿广场走去,周予问:“他是谁?”

    “我们村的老叔公,是我们村里年纪最大的,快要有100岁了。”全村祭祀时,总由大伯搀扶着,站在男丁的最前头。

    老叔公不喜欢村里的女孩子们,这种不喜欢甚至像带着恨。尤其不喜欢不嫁人的、读书识字的、成天在外面晃荡的。若单只嫁了人,但生不出男丁,也一样遭他嫌恶。

    “他刚刚说什么?”

    “他说你抛头露脸,真不像样!”

    “啊?”周予一脸纯真地疑惑着。泳柔偷偷发笑。

    殿前的大伯正展开一卷长长的字幅,泳柔示意周予看,“那是我写的。”

    “写了什么?”

    “……我们全村男丁的名字。”

    “写那个干嘛?”

    “写下来,好让妈祖为他们祈福。还有,我们村在建新的祠堂,要修族谱,写下来,好拿去刻成碑。”

    “只有男的吗?”

    泳柔没好气地说:“是!你说,男人的名字写在族谱上,女人的名字可以写在哪里?”

    “女人的名字……”周予指着她手中的信封,“喏,你的名字。”

    方泳柔三个字,端端正正地写在粉色的信封上。

    周予就像一个天外来客,不置身于此地,无法真正感受她的愤慨,因此可以做出轻松的结论。“还可以写在试卷上。不是经常写吗?”

    “照你这么说,还可以写在大考光荣榜上、录取通知书上,写在机票上,这样就可以去很远的地方了。”

    周予说:“嗯。还可以被喜欢她的人写在草稿纸上。”

    泳柔沉默,只半秒,她埋下头,说:“走吧。”她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大伯果然看见了她,朝她挥动肥胖的手臂,用足以惊动妈祖娘娘的音量大喊:“欸!阿柔?来来来!”他气壮山河地向身边人介绍:“那是我们家老三的女儿,去年中考,考全岛第一的那个呀。你们家里小孩有什么学习问题,尽管来问啦!”

    她不情不愿,却逃也似的,头也不回地向大伯走去。

    *

    入夜,阿妈阿爸都睡下,家里寂静昏黑,方泳柔拧亮书桌的台灯,仔细拆开心田的信。

    这封信并不长,字迹极其板正,多处晕了墨水。

    “亲爱的泳柔,这个暑假,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很好,家里的问题近来没有复发,我和爸妈一起过着平常的日子,平常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我很好,我们家的金鱼、孔雀鱼、鹦鹉鱼、斑马鱼也都过得很好,不知你们家的金鲳鱼、赤尾鱼、带鱼、大马头鱼过得怎么样?有被煮得香喷喷的,再被充满感激地好好吃掉吗?

    开学以后,我们就不再是同桌了,很有可能也不再是同班同学了,校园那么大,说不定我们一整天都不会碰上一面,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才有勇气写下这封信,因为,哪怕你生我气、讨厌我,我也可以躲得远远的,不用面对你厌恶的目光了。

    我想向你坦白:你曾失而复得的那个mp4,是被我拿走的。”

    读到这里,方泳柔深吸一口气,将信纸写满字的一面朝下盖住,像下意识地推开了难以置信的真相。信件内容到此之后的笔迹粗细略有不同,似乎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续写的。

    “应该更严肃地说:是被我偷走的。

    对不起,害你烦恼、害李玥跟小奇吵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因为我发神经,忽然很想做一点不友善、不讨人喜欢的坏事,可做了以后,却一点都不觉得快乐,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后来,周予说会帮我还给你,她没有戳破我,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还给你的,我没有勇气问,我只想假装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是个讨人厌的胆小鬼,从今以后,你见了我,就当作没看见一样地走掉就好了。”

    信再往下,反复地诉说着“对不起”与“谢谢你”,泳柔久久沉浸在震惊之中,千头万绪难以整理。

    她的心事有许多,也许说来也就那么两三件,却足以填满她年轻的心。在台灯下枯坐至凌晨,她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客厅去,捧起茶几上的鱼缸,摆到照得见月光的窗台,看着鱼儿在月光下游曳。

    *

    高二开学前三日,盼星星盼月亮,家校通的短信总算发到了阿妈的手机上。

    “方泳柔,学号20100281,分班结果:理科,高二13班。请准时于……”

    照往年情况,岛中全级十五个班,中间的7、8班是文科班,其余都是理科班。

    她迫不及待要跑去大伯家上网,问问朋友们都分在哪个班。

    还未出门,家里就来了电话。

    是李玥。“方泳柔同学,恭喜你,即将,马上,要跟本人,我,李玥,成为三年同窗!”

    泳柔惊喜得跳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班主任打电话给我了,你猜我们的班主任是谁?”李玥半秒关子都卖不得,连珠带炮揭晓答案:“虞一,虞老师!她今早给我打电话,叫我当班长,还把全年级的名单都发给我了。不过有件很不幸的事——”

    “啊?”她紧张得握紧听筒。

    “齐小奇那个傻子也跟我们同班。”

    简直天降奇迹!两个人在电话两头,疯疯癫癫地又笑又跳的。

    李玥接着说:“13班教室在顶楼,虽然是高了点,但风景好。对了,心田在14班,就在我们隔壁。还有……”李玥在那头翻着年级名单,寻找令她们在意的名字,泳柔听着李玥一个一个念同学们的名字,她念一个,她就紧张一下。

    终于,李玥说:“周予就有点倒霉了,她离我们特别远。她分在1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