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渺做了个短暂且可怕的梦。
即便醒来的那一刻便不再记得了,仍下意识抚着心口,仿佛那有什么剜得她生疼。
眼下是清晨,满室明亮。
身下是温暖柔软的床褥,这里也不是那挡不住几缕风的破漏木屋,向窗外看去,有几棵养在府宅深院内的树。纤纤细细的,与那山里的是全然不同的。
山里的树望也望不尽,白日里高大粗壮如墙,夜晚暗影飘忽如鬼魅,逃也逃不出去……
可终是有人将她给救出来了。
宋初渺歪了歪脑袋,迷迷沌沌的眼神清醒了些,缓出一口气来。
门外传来两个丫鬟的声音。
“春燕姐姐,你怎么就吃了啊这些是给姑娘用的!”香梅惊大了眼,忙往四下看了看,才想起这内院只有她们两个伺候的。
她正端着姑娘的早膳,春燕伸手就拿了两块往嘴里塞。
她们做丫头的,哪能吃姑娘的膳食可她年纪比春燕小,进府也没她早,虽焦急也不敢说她什么。
春燕斜她一眼:“我饿了,吃两口又怎么了姑娘胃口小,总归也吃不完的。”
说着她进屋推了门,正对上宋初渺的视线,脚下一顿。
这哑巴今儿醒那么早
“姑娘醒了呀!”香梅先反应过来,忙将早膳放在桌上,心中有些不安。
刚刚说的话,姑娘没听去吧
宋初渺只门开时看了两人一眼,慢慢又转向了别处,似发起呆来。
春燕打量了片刻,立马宽了心。
以前听人说,哑巴通常也是聋的,姑娘瞧着也像。就是当着面骂她,这哑巴指不定还冲你笑呢。
香梅很快伺候着宋初渺起床洗漱。
她调来伺候姑娘有些日子了,每回帮姑娘梳发,总忍不住感慨。
姑娘长得还真是好看。
就算在这京城里,像姑娘这般的样貌,也是能数得上号的。
自小被拐山野尚且如此,要换成别人,早磨搓的不成人样了吧。
若是不曾遭遇这些,一直养在府中呢如今该是怎样仙女般的妙人儿啊,待过两年及笄了,提亲的人还不踏破了门槛。
宋初渺不知香梅在想什么,她抚了抚肚子,坐下用起早膳。
香糕明显缺了两块,她也没什么反应,只捡边上的一块吃了,然后慢慢喝了几口热粥。
唔,真香啊。
每样食物,都好香的。尽管宋初渺什么都想吃下去,可她知道自己饿了太多年,不克制着的话,会坏了肠胃。
春燕盯了宋初渺片刻,突然在旁坐了下来,捡了香糕就吃。
果然,哑巴只抬起头看了她两眼,又继续喝粥了。
倒是香梅吓得快跳起来了,春燕也太胆大了!
“这有什么呀,瞧你那胆子。”春燕得意道,“姑娘吃不掉,浪费了总不好的,是吧”
哑巴毫无反应。
春燕笑开了,果然和她猜得一样,姑娘怕是耳朵也不大好的。而且自小就被拐,由那些粗俗之人养了五年,怕是规矩什么的也早就不懂了。
一开始少爷派她来伺候,她是极不愿的。
一个又傻又哑的主子,还丢了那么多年,今后定是嫁不出去的。谁高兴在这小院里伺候她一辈子啊
姑娘回府,接连送过来的东西倒不少。之前她见姑娘吃用都很少,私下有偷偷拿过一些。
现在看来,也不必偷偷的了,今后想必还能捞到更多。这般攒用下来,也算不亏了。
“对了,姑娘养身子要紧,那些个珠钗首饰也用不着,都送我了可好”
说着春燕就去妆匣里拿,见宋初渺这回连头都没抬,眼中鄙夷再不掩饰。
瞧吧,一个傻傻呆呆的哑巴而已,最好糊弄了。
况且大夫说姑娘遭了大难,易受刺激宜静养。老夫人跟少爷他们怕打搅,都不会过来的,连院子里也没敢多放人。
内院数来数去只她跟香梅俩人,一个哑巴难不成还能告状去
春燕转身递给香梅一个细镯,同时递来的还有一道凶狠的目光。
香梅怕极了春燕,瑟缩了一下,只得接过细镯不敢再吱声。
……
提到孙女儿,老太太又忍不住抹起泪,手按着胸口哭喊这苦命的孩子。
坐在边上的叶氏赶忙上前安抚。
宋承澧也在旁劝说:“妹妹能够寻回,已是大幸了。”
劝了一阵,老太太方抹去泪点点头。
是啊,被那人贩子拐去了那么多年,谁能想到,这孩子有朝一日竟还能好好地活着回来。
当年渺渺才八岁。丢了人,他们追着查着,最后终于逮住了那人,却只追回了一具残破不堪的尸首。
渺渺她娘得知后当下病倒,没撑多久便去了。
而她那英武过人的儿子,在亲手葬下妻女后,就如离魂换面,一日颓过一日,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
想到此,老夫人心中又一阵悲戚,那孩子是寻回来了,可倒也并非是好好的。
不知受了多少苦难,竟连话也说不出了。
老太太一下坐直问道:“对了,大夫说她现在身子怎样了可有好些了”
宋承澧将大夫的那些话说了。
常年挨饥受难,身子亏损的厉害,又受了诸多刺激,需当静养,依旧不便惊扰。
老夫人点头,想起了渺渺刚回府的模样,瘦瘦小小。
若不是大夫这么说,她早将人放在身旁照看着了。也才寻回短短一月,慢慢来吧。
至于那哑疾,孙儿既避开不谈,她心下也几分了然。
“安昱那边……”
叶氏忙道:“早已去信给老爷,想来也快要收到了。”
两月前,宋安昱突被命作副将,随军去往北境奸敌。
宋承澧又见祖母看来:“祖母宽心,孙儿叮嘱过,妹妹那的吃用医药都是最好的。”
老夫人想了想道:“还有定安侯府那,也别忘了。”
宋承澧应了。
定安侯府是宋初渺的外祖家,此番妹妹便是那侯府的三公子沈青洵找到救回的。
安顿好妹妹后,他曾备礼上门,可却没见到他。
侯府上的称他们三少爷当日便离了京,这么久未归也不知去哪了。
从祖母院中离开,宋承澧经过了宋初渺的院子。本打算进去,临到院门又停了脚步。
他同这个妹妹,其实从小就很生分。
沈氏诊出体寒难以有孕,嫁入几年都没有身子。后来祖母做主,父亲便纳了他娘,没多久后有了他。
不想几年后沈氏艰难怀上一胎,他便多了宋初渺这个妹妹。
他幼时不懂,只道父亲待沈氏总是好过他娘,表面不显,却心有妒意,也就从未主动亲近过妹妹。
再之后,妹妹丢了。
宋初渺被寻回的那天,记忆里小时候圆圆嫩嫩像颗水珠儿似的脸,竟变得瘦瘦尖尖,不说也不笑,像个好看却无神的木雕娃娃。
当时她没看见爹娘,便不让大夫瞧,抿着唇,颤着睫,像一碰就碎的冰花儿。
未免她这般胡乱猜疑,加重病情,终是没瞒着她。
她没哭也没闹,去母亲灵位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看着这道瘦小纤细的身影,那是他第一回意识到,这是他唯一的妹妹。
可宋承澧这会在院门站了半天,仍觉着不自在,正打算先离开,只见几个仆妇匆匆而来,说是给姑娘的几套衣裳制好了。
敲开院门,伺候的两个丫鬟出来接了衣裳。
宋承澧便细问了问情况,那个叫.春燕的丫鬟一一回了话。
得知妹妹渐渐在好转,有好好地吃睡,也就放了心。
听春燕说,姑娘有时连风打动窗棂的细碎声音都会受惊,便打消了进去打扰她的念头。
送走了少爷,香梅将院门一关,便见春燕一改刚才的脸色,挑看起送来的衣裳。
“这件瞧着可真漂亮,这件也好,都是上等的料子呢!”
香梅迟疑着:“春燕姐姐,这都是给姑娘添置的衣裳,这样不好吧……”
春燕睨她一眼:“你既觉着不好,那就都归我了。”
原本也只想挑几件,可谁叫这些都很合她心意。拿回自个再改改便可。就是卖了,也又是一笔银子。
姑娘病怏怏的,又不出门,要那么多衣裳作甚就说是姑娘赏她的,那哑巴难不成还能说出个不字
其实这些年内宅一直是叶氏管着,她性子软,是个好糊弄的。
这府里上上下下的,早找不出几个真正手脚干净的。
香梅也有随众拿过几件小物什,只是没有春燕这么明目张胆,当着主子的面抢,还什么都先占了。
香梅想起姑娘那身旧裳都皱拧了,还是给姑娘讨了一件素白的裙裳。
是春燕不大喜欢的色调,又防着突然来人给瞧出端倪,便给了。
进屋时,宋初渺正静静坐着,目光随着那晃晃荡荡的帘子,不知在想什么。
香梅帮她穿戴好时,便见她收回视线,侧头看了她一眼。
黑白分明的双眸,被瘦小的脸庞衬得大大的。一贯混混沌沌的目光,此刻却如雨后花露那样清明。
香梅一怔,忽然间觉着,姑娘虽是不能说话了,但兴许不傻的。
日渐落,道上的风沙被马蹄扬起,映得天地更为暗黄。
钟全遥遥看见远处似有人烟。
他打马先一步赶去前头探查了一番,回跟前道:“少爷,前方就是最近的镇子了,我们今晚可在此歇脚。”
男人紧抿薄唇,似连风沙都难以侵近分毫,眸子抬起,如往暮色里泼了一砚浓墨。
他修长的指节勒着缰绳,看往的却是京城的方向。
而后一夹马腹,从钟全身旁疾驰而过。
清冷之声随同沙尘一道落下。
“不歇,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