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熙第一次见到商姒那年, 他十四岁。
他年少聪颖,出自书香门第,从小饱读诗书,年少老成, 任谁见了他, 都会当着沈恪的面夸一句“令郎气度不凡, 将来必成大器”,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沈熙本以为,自己会早早出仕, 与自己的父亲一样,在朝中兢兢业业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可他没有。
十岁那年, 王赟的权力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身为人臣早已对天子不敬,而天子年幼,无力反抗, 满朝大臣都成了王赟的掌上玩物。
也正因如此, 沈熙时常看见自己的父亲在书房中对着烛火叹息, 抚着先帝的赏赐默默垂泪,甚至与其他大臣彻夜谈论至天明。
沈恪记得一日早朝之后, 父亲凝望着自己说“熙儿一定不要像为父一样,懦弱无能,至于如今天子宛若傀儡,江山岌岌可危。”
沈熙说“爹爹,熙儿一定会做忠贞之臣,若将来有能力,也会帮爹爹保护天子。”
沈恪慈爱地抚着他的头, 抚须长叹。
只是沈熙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那年他刚刚十四岁,沈恪联合老臣对抗摄政王王赟,激怒了王赟,王赟亲自带着侍卫来到沈府那一日,沈熙主动上前讨好王赟,竟惹得王赟哈哈大笑,王赟笑着对一边战战兢兢的沈恪说道“沈大人,你的儿子,可是比你识相多了。”
沈恪脸色铁青,沈熙却行礼道“家父多年效忠天子,如今想不通乃是人之常情,可风水轮流转,熙儿却懂得这个道理。还望摄政王可以看在熙儿的面子上,放过家父,熙儿年幼无能,将来若有能力,一定会竭尽全力为摄政王鞍前马后”
王赟大笑道“好孤不愿意给你爹面子,但是你的面子,孤乐意给。熙儿,往后随孤如何”
沈恪的脸色蓦地苍白下来。
沈熙却镇定道“敢问摄政王殿下,让我进宫做什么呢”
“天子伴读。”王赟笑道“让你陪着天子一起读书,将来孤再给你加官进爵,你说如何”
沈熙佯装大喜,跪拜道“多谢摄政王”
后来,沈熙便随王赟入了宫。
直到看见御座上那个单薄的少年,沈熙才知道,为何自己的父亲会那般哀叹。
这个少年天子,过于孱弱,身子不堪一击,沈熙毫不怀疑,她那纤细的骨头可以被人瞬间折断,如果将她扔进寒坛,她或许会被活活冻死。
这样弱小的天子,根本就不是王赟的对手。
沈熙站在王赟身后,看着那个御座上的少年透过十二旒看着自己,随着王赟的介绍,她的目光由一开始的好奇,迅速变成了浓浓的厌恶,就好像看着什么令她感到恶心的东西一般。
沈熙那时就大概明白了,这个天子,深深地憎恶着王赟。
可他为了取得王赟的信任,一开始不得不遵从王赟的命令。
下意识每件事都特意关心了她,可沈熙发现,天子只要一看见他靠近,就会露出嫌恶的神情,没有人可以容忍这样的歧视,沈熙身为沈家嫡长子,更是无人胆敢如此厌恶他,他不由得生气了。
沈熙嘲笑道“陛下可要老实一点,万一惹怒了摄政王,到时候吃苦头的可是陛下自己。”
少年天子霍然起身,指着他道“你”
她的手臂甚至在微微颤抖,一双眼睛红红的,像兔子。
甚为可爱,可沈熙还是想欺负她一下,他继续说“怎么陛下觉得说不得”
她冷冷道“你放肆”
沈熙上前一步,他比她个子高太多了,十岁的商姒还是个小矮子,沈熙居高临下,觉得自己可以一只手拎起这样瘦小的她。
鬼使神差的,他说“臣是为了陛下好,毕竟陛下也不敢得罪摄政王不是臣是陛下的伴读,可不想看着陛下到时候受苦。”
他说完,却清晰的看到,面前少年死死盯着自己,眼神越来越凶狠。
他好像戳到了她的痛处
沈熙暗暗一惊,他还没来得及转身离开,便感觉腰间一紧,天子扑了过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沈熙彻底懵了,呆呆地看着骑在他身上的少年,她双手捏拳,疯狂地打着他,沈熙期初还想忍着点,不住地拿手臂去挡,后来也渐渐恼了,他从小到大,人人都捧着他,哪有人敢这么揍他的
沈熙心道去他娘的保护天子
两个少年扭打了起来。
最后以沈熙鼻青脸肿,手臂上多了一排牙印告终。
商姒坐在地上,恶狠狠地看着他,发冠被打落在地,长发披散,衣衫凌乱,毫无天子形象。
王赟闻讯匆匆赶来,便下令将她关进了寝宫思过。
对沈熙,不过只是口头的叱责,沈熙知道,王赟不会真的责怪他,王赟甚至乐于见到他与天子这般水火不容,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狠狠地压制住这个尚未长成的傀儡帝王,不给她一丝一毫成长起来的机会。
在她还未长成之时,就彻底扼杀掉她的一切反骨。
沈熙站在殿外,看着里面传来少年反抗的声音,颇有些过意不去。
听说天子不吃不喝,他在一个夜晚悄悄溜了进去,怀里揣着从御膳房偷的包子,在黑暗的殿中四处寻找天子。
腰间却一紧,他又被商姒扑倒了。
她狠狠掐着他的脖子,恶声恶气道“你又来干什么”
沈熙挥了一下手臂,身上的少年立刻跌坐在了一边,咬了咬下唇,她有些不甘心。
她一天没吃东西,正饿得没力气。
沈熙咳了咳,慢慢坐直了,从袖中拿出热腾腾的包子,递给她道“我给你带的。”
被她揍成这样,还鼻青脸肿地过来找她,沈熙觉得有些丢人。
他也不想这么腆着脸但是,算了。
谁叫她是天子呢,她再荒唐了些,也是天子啊。
谁知商姒却瞥了一眼他手上的包子,不感兴趣道“没下毒么”
沈熙忍着怒意说“这回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商姒想了想,才拿过他的包子,大口大口地咬着咽了下去,才说“朕饱了,你可以退下了。”
沈熙“”
连句谢谢都不说
后来,两人的相处又和谐了许多。
两人一起读书,互相之间爱理不理,沈熙负责监督她,商姒便拼命防着他,她自以为自己有些事情瞒得天衣无缝,其实沈熙都看在了眼里。
看在眼里,但不戳破。沈熙看着她一日一日地长大,身子变得挺拔,容貌摆脱了稚气,越发不忍心再对付她。
可她总是不安分,喜欢惹怒王赟,还恼他暗中告密。
沈熙有时候与她争吵,很想直接说我若当真全部告密,平日里不曾为你遮掩着什么,你以为你还能坐稳这个帝位吗
但他何其骄傲,商姒越是厌恶他,他越是在与她的相处上不肯露出弱势的一面。
他经常会说“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做一些危险之事,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商姒则冷冷回道“看来你可真是好心,不过趋炎附势之徒,我不屑你保护。”
沈熙便会生怒,觉得此人简直难以沟通,他反唇相讥“陛下可真是有风骨,自然如此,何必坐在此处呢”
商姒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很不对将他生吞活剥了一番。
后来,沈熙亲眼见着,商姒与一个叫薛翕的人走得很近。
她似乎特别相信那个人,可沈熙分明看着那人转头便与王赟的人互相通信。
实在看不下去,沈熙状似无意地提醒道“这世上千人千面,有些人表里不一,你可别被人给哄着卖了自己。”
商姒闻言,却笑着问他“你在说你吗”
沈熙“”
你爱信谁信谁吧
每次都是如此,她和他能因为各种各样的话题吵起来,甚至有一次,两人还能因为中午吃不吃饭而吵起来。
商姒没口味,沈熙却觉得不吃东西对身子不好。
商姒“你凭什么管朕”
沈熙“保护陛下龙体康健,乃臣民之责。”
商姒冷笑“冠冕堂皇,多管闲事。”
沈熙回敬“言语刻薄,不听良言。”
于是又是不欢而散。
渐渐的,两人都习惯了。
沈熙在日复一日地热脸贴冷屁股,商姒在日复一日地反抗着这束缚她的一切,她有时候会做出一些傻事来,譬如,她妄想联合老臣一起推翻王赟。若能成功沈熙自然乐意促成,可沈熙看得很清楚,不会成功。
商姒身边有告密者,她身为天子,无法鉴别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沈熙却看得清楚。
为了保全她的性命,沈熙用了最危险的办法。
他向王赟告密了。
那些参与的臣子,全部被杖杀在午门外,王赟让人把她捆到城墙上,让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支持她的人是怎样被她害死的。
沈熙多次看见她梦里哭泣,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她也是这么可怜。
又可怜又弱小,她已经做出了努力,只是造化弄人而已。
又有一次,沈熙出宫探望父亲,回宫时却看见御花园中,商姒紧紧抱着一个宫女,正在被人鞭打。
满地都是血。
是那些宫人的,也是天子的,沈熙看到薛翕站在王赟身边,便猜到了大概。
王赟坐在太师椅上,看见他过来,便对他招手。
王赟问道“天子不听话,你觉得当如何”
沈熙闭了闭眼,沉声道“应幽禁反省。”
商姒被关了起来。
这一回,王赟断绝了她的所有食物和水,将她关了整整五天,她能活下来,那么她就继续做她的天子,如果活不下来,王赟会扶持新的傀儡。
沈熙数次尝试溜进去送水,最后一次,他成功了。
那个少年蜷缩在地上,高烧不退,沈熙把她抱到了床上,用身子暖了暖她,他听到她低声呓语,喊着“爷爷,乐儿好疼”。
沈熙这才知道,原来她还有个乳名,叫乐儿。
他抱紧她,她闭着眼睛,把他当成了别人,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
她说“爷爷,抱抱乐儿,乐儿好想你。”
沈熙伸手抱了抱她。
他的心软了。
彻彻底底,一塌糊涂。
怀中少年身体柔软,不像男子,反而像个小姑娘。
借着月色,沈熙看着少年紧闭双眸的苍白脸庞。
眉眼精致,睫毛像两把刷子,好看得无可挑剔。
沈熙的心忽然微微一动。
他忽然俯身,拿出袖中藏的瓶子,将水慢慢喂入她的口中。
又将馒头掰成小块,捏着她的下颌,让她无意识地咽下。
像喂一只小猫。
可不是小猫吗这只猫儿,性子骄傲,总是伸出爪子挠他,还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其实又何必呢
沈熙真的很想和她好好相处,但他知道,这或许再无可能了。
王赟一日不倒,他便要明面上站在王赟那边,只有他在中间平衡,王赟才会对这个傀儡天子放下戒备,她才能平安地长大。
若不在帝王家,那该有多好。
沈熙喂她喝了水吃了东西,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翌日,商姒苏醒时,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的,身子好像有了一点力气,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撑手坐起身来,四处张望,什么也没看到。
便垂下眼来,眼露黯然。
她就是个孤家寡人罢了,这世上,不会有人关心她,也不会有人愿意与她有瓜葛,他们都避她如蛇蝎,唯恐因为她得罪王赟。
商姒自嘲地笑了一声。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之间,商姒十六岁了,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属于少女的曼妙身姿,都隐藏在层层衣衫之下。
她喝药抑制了自己的月事,用裹胸遮掩女子的身体,多年习惯了变声,少女婉转的嗓音也无人可以听到。
她时常嗓子疼,时常头疼,时常胸闷,沈熙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她的头疼之疾是很小的时候染上的,但是关于除此之外的其他病,他也曾有意向太医打探过。
但是很多人都对她的病讳莫如深。
沈熙那时就产生了某种疑问,但看到少年的喉结之时,那些疑问便彻彻底底地打消了。
他觉得荒唐。
但是后来长安城破,他对那个新来的霸主俯首称臣之时,分明看到了一身裙装的她。
金钗玉铛,黄裙温婉,一脸困意,十分自然地冲着迟聿撒娇。
她笑着说,他们说话的声音吵到她了。
不过是转身一眼,沈熙就被她惊得魂飞魄散。
曾经幻想过她女装该是什么模样,但从未想过竟会如此之美。
眼波盈盈,红唇泛光,眉梢轻扬。
这么多年,与他朝夕相处的人是女人
那个会和他打架,会咬他,还会与他争吵的少年是女人
沈熙忽然恍然大悟。
为什么她会经常不舒服,为什么王赟会每个月让人给她送来奇怪的药,为什么她洗澡从来不让人贴身伺候,还有这些年时常让他在意的细枝末节。
她喜欢咬下唇,瞧着就可爱;她不纳妃嫔,身边最受宠的宫女姣月,也一直未曾升为妃位;她力气小,哪怕十六岁了,却连弓箭都还拉不开
沈熙恍然大悟的同时,却有些生气。
瞧瞧她在迟聿跟前的样子,这哪是真实的她呢哪怕知道她只是想保命,她反抗不了现在的迟聿,沈熙也还是看不惯眼前娇俏的“公主商姒”,她本来就是个清冷的性子,不爱主动搭理人,也不甚主动,为什么要在迟聿跟前主动
可她的一颦一笑都如此惑人,沈熙简直又爱又恨。
那些来自朝臣的流言蜚语又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们说,世子在宴会上抱着公主,昭告天下所有人,她是他的所有物。
还说,因为公主被人下了药,世子一怒之下杖杀了所有伺候公主的嬷嬷,连自己的亲信蓝衣都一并罚了。
沈熙一闭上眼,就能想象出,她是如何躺在那人怀中,娇软诱人,那人又是如何用这一双杀人的手,怜惜地抚弄着她的身子,如何疼爱着她。
不过是从一个牢笼里到了另一个牢笼,从前是傀儡,如今则是包装华美的金丝雀。
沈熙简直恨极了。
但她被迟聿从宫外带回来的那一日,沈熙听到消息说“陛下回来了”,便知道,是他想错了。
或许,迟聿对她也认真了,并不是完完全全将她当做一个玩物看待。
他会在意着她的喜怒哀乐,不会拘束她,甚至还召回了姣月。
比在王赟身边好太多了,沈熙这一回,选择了放手。
反正她也一直不待见他,那便算了,若迟聿当真爱她,被天下霸主保护着,那世上再也无人可以欺负她。
可后来的事情,又发生了很多很多。
头疼之疾发作,她在他怀中痛苦不堪;迟聿拿剑指着他,她选择挡在他的面前;他向迟聿坦诚,只为她能平安;千里奔回长安,他看着中箭的人目眦欲裂。
再到昭国,她恢复记忆,生了迟聿的气,明明已经喜欢上了迟聿,却又执着于当年的痛苦,看似在故意折磨迟聿,实则也在故意让自己不痛快。
那时候,沈熙就知道,他彻彻底底地输了。哪怕借酒壮胆勇敢袒露一切,他也夺不回她了。
迟聿让他去试探商姒那次,沈熙是彻底被迟聿震撼到了的。
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傲骨,这个人从来不会低头,哪怕在帅帐中议事,众将各抒己见,但只要迟聿开口,便是代表着绝对的权威,无人胆敢置喙一句。
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保持着那个恰当的距离,既敬畏他,又尊敬他。
这样一个人,选择了低头。
沈熙觉得好笑,虽然意难平,但是他还是去了。
还是意难平。
他出京办事,看见皎皎明月,忽然想起曾经陪她看过的月亮,那一次便又喝醉了。
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刺杀,醉醺醺的他站在悬崖边,选择了跳崖求生,跳下去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此真的死了,她会不会很难过
她会很难过,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这种难过不同于爱情。
侥幸未死,上天似乎也看出了他的意难平,选择让他想起前世的一切。
那个破旧的南宫,孤独的商姒和他,至少他得到过她。
至少她最后,是死在了他的怀里。
她说“你说的,等我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熙完成了自己的承诺。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沈熙想起自己十岁的时候,父亲对他寄予的重望。
他其实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只是迷失太久了,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沈熙开始投身于朝政,成了本朝最年轻的尚书令。
名留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