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汀。
低哑沙沙的两个字, 伴着一股分明的拗口感。
他就这样看着她,手指一点一点点挪过来, 触到她的衣角。而后垂落下去, 陷入昏迷。
小黑猫也是浑身湿透, 长毛被打得焉巴, 还在陆珣脚边绕来绕去,喵喵直叫。
它只认阿汀,一旦察觉宋敬冬有动手的欲望, 立即扭过头来张牙舞爪。
真棘手。
本来就血淋淋, 让人无处下手啊。
“这小子是不是光在打架了?”
“怎么每次……”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宋敬冬话没说完,阿汀掉头噔噔蹬上楼去, 没两下又拉着一团鸟窝头的林雪春哒哒哒下来。
宋于秋披着短袖衬衫,走在她们后头。
“你们兄妹俩大半夜不睡觉,闹腾个什么?”
林雪春被急匆匆弄醒,正抱怨着, 猛然瞧见自家门口有个人模人样的玩意儿。困意登时退的干干净净, 吓得心脏差点打嘴巴里蹦出来。
“这什么玩意儿?怎么跑来别人家门口趴着?”
“死的活的??”
犹如母鸡护崽一样, 她迅速将儿女扯到身后,随手拿起门边的扫帚,要去碰碰他。
“是陆珣!”
阿汀急忙拦住。
宋敬冬指向某个方向, “我睡着睡着,听的咚一下, 出来就看到他躺在门口了。”
宋于秋则是一言不发拨开他们,上来两步单膝蹲下, 拉着陆珣的胳膊翻了个面。
打架斗殴、街头火拼全是他年轻时候玩剩下的东西,该受的伤没少受过。因而掀开衣服看两眼,手掌轻压肋骨,瞧瞧这小子的反应,便能将情况猜得八九不离十。
“骨头断了。”
骨头好坏 ,身为外行人的林雪春看不出来。但这小子满脸的血,小腿上还有五道伤痕深到不行。
不由得咋舌:“这玩意儿是不是钉耙给整出来的?”
农家翻土用钉耙,钩子尖尖利利,她还是头一回见着有人拿这玩意儿伤人。
分明是冲着要命去的,下手真狠!
“没断气吧?”她不放心的问。
“还没。”
“会断气不?”
宋于秋收回手,神色莫测:“骨头戳到心肺,就会。”
“那戳到没?”
“得去医院查。”
说来说去还不是拿不准?臭闷葫芦还非得问一句答一句!
林雪春眉眼皱起,又被拉了一下。
低下头便见着女儿哀哀切切的一双眼眸,就差把‘求你救救他’五个大字写在脸上。
不过她不认字来着。
儿子也说:“要不先送医院去看看?”
林雪春抬头一看,这外头狂风大作,雨水像石头一样没命地往下扔。没瞧见一只巴掌宽的树都被吹得摇摇晃么?
村子离县城足足一个半小时,顶着这天,怕是村子还没出去,先被刮到河里淹死。
再说这年头的‘铁饭碗’走进医院,兜里揣张领导单子就了事,顶多再带五毛的‘挂号费’。换成他们这些大老粗的农民,光挂号费就要一块多,顶一天的饭钱。
人家话给你来看病费拿药费,乱七八糟反正你也弄不明白的这个费那个费,花钱能比烧钱快。
儿子得奖拿来的三百不愿意花,算上后院里头好不容易积攒的,她手上一共就捏着一百三十块。
还得顾着家里饭菜、儿女下学期的学费,纸笔本子零零碎碎全要钱。
这走一趟医院能剩下几个子儿?
林雪春双手捋头发,迟迟下不了决心。
“妈妈。”
但是女儿又眼巴巴看着她,全家等着按她脸色办事。
素来教儿女正直做人,不必抢着做好事却也不能干坏事。这当妈的,又怎能在他们面前见死不救?
万千心思一刹那,林雪春拿定主意。
“老宋,赶紧借三轮去!”
得令。
宋于秋立即拍响王君家的屋门,借来三轮车,特意往上头压两块沉沉的石板。
林雪春负责搭木架子,绑大布,动作麻利而迅速,将一辆光秃秃的三轮车变成运货车。
再丢一把稻杆,铺上凉席,省得车身摇来摆去,不小心把骨头再给撞碎了。
“你看着路,小心点骑车。”
拿出斗笠给宋于秋戴上,她边把绳子紧紧系在他下巴,一边喋喋不休地念叨:“出村那一段尤其睁大眼睛,左边水田右边是河。真不行就往左边摔,别好事没做成又把自个儿搭上去了,也别像儿子一样……”
溺死在水里。
她一哽,动作止住。
“有数。”
宋于秋淡淡又稳稳地说了声:“我有数。”
他明白她。
刀子做的嘴巴豆腐捏的心,看着泼辣凶狠、刀枪不入,骨子里不过是丢过孩子的妈。
儿子走了十八年,她就畏了十八年的水。
要不是宋菇在外头说她金贵,全家衣服丢给男人洗,引来村里妇女们指指点点,连带着全家被人说道。她绝不肯去河边洗衣服,不愿想起死去的大儿子。
他握一下她的手,想安慰她,但她很快躲开,永远不让人瞧见软弱。
转头,夫妻俩齐心合力把野小子抬上车。
“一万个小心!”
“还有冬子,你看着人,也帮你爸看着路知道不?”
林雪春急急火火把父子俩推上车,边说边把偷爬上去的阿汀拎下来。
奇了怪了还拎不动。
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不安分的野小子,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拽着她的女儿不松开。
这不是故意耍流氓么?
“松开松开。”
林雪春不轻不重连拍三下,见他没动静,又去使劲儿掰手指。
掰扯好一会儿,直将五根冰冷泛青的手指给整得发红,这小子仍旧阖着眼,死死攥住阿汀的衣角。一副‘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反正弄死我我也不松手’的混账样子。
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瞧见,准以为她是个恶丈母娘,活生生拆散一对小鸳鸯。
但也不想想,这小子要本事没本事,要家底没家底,人模狗样的哪里配得上她家宝贝阿汀一根手指头?
林雪春越看越来气,掐着腰命令道:“阿汀你赶紧的下来。”
阿汀看看不省人事的陆珣,合起两只小手作恳求状。
“妈妈让我也去吧。”
她软声软气地说:“他没去过医院,肯定会害怕的。”
“你咋知道他没去过?”
“这混蛋小子光着脚丫登山爬树,使猫唤狗还成天打架,害怕个屁!”
“再说你一个小丫头能帮他挨针头还是吞药?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赶紧下来!”
阿汀一时想不出说辞应对,好在哥哥及时开口:“妈,就让她一起吧。”
林雪春怒眉:“你也和我对着干??”
“主要看这天,保不准谁家房屋塌了田地坏了,到时候每家每户要出人帮忙。要是你们俩在家,你出去了,不就留下阿汀一个?”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毕竟这事年年有。
去年刮大台风,老刘家到处显摆刚建的平房,招呼大伙儿去他家躲台风。结果人家的茅草屋子都好好的,唯独他家房子坍塌。要不是老村长半夜出动,挨家挨户敲门去救人,指不定死伤多少。
而自打瘸子那事过后,林雪春绝不肯让阿汀独自一个呆着。这小胳膊小腿的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快,再遇上打坏注意的狗东西,有个万一可怎么办?
这么一想,孰轻孰重便一目了然。
她凶凶瞪一眼陆珣,千叮咛万嘱咐儿子照看好女儿,终究松开了手。
前头的宋于秋立即把三轮车蹬得飞快,车身摇来晃去,风把粗布吹成一个鼓鼓的大包子。
车里阿汀安安静静,只是垂着纤长的睫毛,一眨不眨、全神贯注盯着陆珣。仿佛生怕一个疏忽,他就会沦为冷冰冰的尸体。
宋敬冬歪头去看她的详细的神情,没想到能找着两只汪汪的眼睛。
这小丫头。
自个儿遇事不见得这样慌,对野小子是真的上心。
他有点好笑又好气,像安慰又像取笑的说了一句:“哭什么?人还好好躺着,不会没的。”
“没有哭。”
阿汀反驳,又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他肯定好疼。”
“你又知道了?”
宋敬冬纯属调侃,不料阿汀抬起半张脸,认真地点点头:“要不是很疼,他不会找我们帮忙的。”
“也不会叫我的名字……”
声音渐小,她拉着薄被,小心地合上漏洞,好像想为他打造一个风雨不侵的堡垒。
宋敬冬哑口无言。
任他自诩聪慧,一双近视的眼睛足以看透天底下许多人事物。但关于野生野长的陆珣,还有这陌生又找不出岔子的阿汀,不管分开还是合在一块儿……
定定看着,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爸。”
宋敬冬朝宋于秋的后背喊了声:“过了桥那段路有点难骑,我来替你。”
要活着啊。
他想:只要活着,早晚有一天能弄明白的。
紧赶慢赶到了县城医院。宋于秋背上陆珣,拉着阿汀的胳膊,一双脚走得快而稳健,一下子窜到过道另一头去。
远远看见一个年轻的值班护士坐在那儿,宋敬冬立即上去问:“家里小孩打架摔伤了,胸腔那块骨头好像有毛病,值班医生在不在?”
小护士想说‘先挂号去’,不过抬起头来,遇上宋敬冬那张脸,不小心恍了神。
有人抢先招呼道:“这不是冬子么?”
一个年岁不小的男人,脑袋小,身子高又壮实得不像话。瞧着像是一块大砖头伤叠一个玻璃珠的模样。
阿汀见过他一回,正是大龙的爸爸。
“老宋也大半夜跑县城来了?一家三口全来了?这是谁出毛病了?”
大龙爸嬉皮笑脸地搭话,绕过来,看到陆珣,笑容立即消失,“原来是这小畜生。”
宋于秋压根没看他,手指敲了敲台子,还是问:“值班医生在哪?”
“呃……在里面休息……”
对上他的眼睛,小护士一时把挂号这事忘到天边去,把实情给交代出来。
“叫他出来。”
满脸的不苟言笑,淡淡的四个字,特像新上任的副院长,充满威严。
小护士下意识站起来,又被一双粗手给摁坐下去。
“看你老宋平时不声不响,竟然还知道值班医生。不像我这粗人,老是大夫大夫的叫。”
“不过老宋啊,咱们毕竟是一村子人,别怪我不提点你,做好人也分值不值当。”
大龙爸仰起一截下巴,看向陆珣的眼神既不屑又古怪:“这没爹没娘的小杂种可不记你的恩情,有这份闲工夫,还不如多干点活,攒两个钱给你闺女上高中。家里供俩小孩读书,多不容易啊。”
宋于秋终于正眼看向他,也看向他身后四个弟兄。
个个鼻青脸肿的,脸颊手脚留着尖锐的爪痕,再眼熟不过了。
因为他也被背上这小子狠狠抓过一回。
“你打的?”
察觉到言语有误,他停顿,更改措辞:“五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
大龙爸呼吸一滞。
这宋于秋明明是村里出了名的木头,又憨厚又好欺负。什么时候练就一双利眼,三两言语就看出内情来了?
不过不碍事。
宋家只有父子俩,带着半死不活的小子和黄毛小丫头,能拿他们五个成年大汉怎样?
“是我。”
大龙爸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
“你也别觉着我下手狠,实在是这小子麻烦找到我头上来。之前把我儿子打得厉害,耳朵伤了一只,到现在还不灵光。大雨天的,我带着弟兄赶去山上收桃子。好不容易翻过半座山,差点打滑给摔死。结果我瞧见什么?”
“就这小子!”
“以前在我家果园里小偷小摸就算了,这回更过分!大摇大摆躺在树上,拿树枝打我的桃树。上百个水灵的桃,全在地上烂成一团,你想想是几个钱?再不好好教训他一顿,改天把树给拔光,我找谁赔去?”
仿佛场景重现,他说得上火,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医院里不允许随地吐痰!”
小护士忍不住斥责他,被他凶神恶煞地瞪回来。
阿汀反驳:“那不是你的果园。”
孩子们都晓得,日暮山是大家的,山上的雨蛙蝌蚪也是大家的。
“你这毛丫头……”
‘懂个屁玩意儿’六个字卡在喉咙口,看在人爸爸哥哥在场的份上,大龙爸打兜里掏出一个未熟的小桃,挤出假惺惺的笑:“大人说事,小丫头听不得,找个地儿吃桃去。”
接着道:“老宋,这事我已经说透了,你别多管闲事,怎样来怎样回。这小子死活不关咱们的事,还算我家欠你恩情,等我家那老母猪生崽子,便宜卖你一只”
利诱为先,他真想让小畜生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在他阴狠的注视下,宋于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默不作声捏住他的手腕。一股大力硬生生捏麻他,手指不受控制地离开小护士的肩膀。
“老宋你做什么?!”
“找医生出来。”
两人声音同时落下,大龙爸的四个兄弟猛地起身拦路,好几双手抓住护士。半调戏半挑衅道:“小妹妹,我这头还疼着,你不给我看看,要到哪里去?”
“不是要给我打针么?我裤子脱了老半天了,你还不给我打?”
“小姑娘今年多大?有对象没?”
女人爱大吵大闹,男人邋遢,还爱动手动脚,这便是农民在县城里不受待见的最大原因。
小姑娘又羞又恼的挣扎,拿院长拿医生,甚至把治安人员给搬出来,还治不住他们。
“吴叔,别忘了村长还在这儿治腿。”
宋敬冬脑筋一转,抓着靠山说话:“您这样闹,万一医院把村长赶出去,再也不理我们日暮村的病人。以后谁家有毛病,有钱还没处儿治,出事您能担得住么?”
“对对对。”
小护士忙不迭附和:“我们副院长说过了,谁在医院闹事,名字地址记下来。要是遇到紧急情况,优先考虑别的病人,这样耽搁的是你们自己!”
然而大龙爸不吃这套。
他是个易怒记仇的老大粗,又好面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住手,还死甩不开,顿时气得眼睛冒血丝。
“别拿村长吓唬老子!”
“宋于秋你他娘的还不松开,给脸不要脸是吧?”
他大声嚷嚷道:“老子今天就把话给撂这儿。只要你敢多管闲事,把这小子治好。以后老子少一个桃,就直接上你家要说话。你要是给不出好说话,老子连你媳妇儿全家一块揍!”
“你爱打肿脸做好人,让你们一家子做够!”
值班医生被这外头的动静弄醒,推门出来,连着小护士,也被迎头盖面一顿骂。
“还有你们这狗娘养的医院想仔细了!”
手指头目中无人地对着宋于秋,“知不知道这家破落户现在穷成什么样?半个子儿也掏不出来,你们医院还要不要吃饭的,这这种人也接?老子他奶奶的在这里等多久了,弟兄们全等着,偏你们连个屁不放。”
“瞧不起农民是吧?”
“老子这回去拿家伙,看谁对付得过谁?!”
大龙爸像一头喷火的狮子,脖颈处浮现根根狰狞的青筋,满口的唾沫星子乱飞。闹得医生护士不敢动弹,不少病房的门打开一道缝隙,大伙儿探头探脑地凑热闹,但不敢出来。
“爸。”
宋敬冬低声出主意:“要不我们去卫生院?”
四五十年前,这块地方只是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后来经济迅速发展,规模逐渐扩大,上头改批为县城。左边住着小富小贵的好人家,右半边乱糟糟,住着打工仔们,故而别名为‘农民城’。
右边那块有一卫生院,收费不高,但设备落后,闹过三两次人命大事。后来医院建起来,卫生院便一落千丈,鲜少有人愿意去看。
饶是宋敬冬,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像大龙爸这种动不动粗口喊打杀的家伙,任你脑筋多灵光,他只和你讲死活。除了实实在在的拳头,真没有别的东西能立马镇住他。
何况他们人多势众。
与其在这儿拖着,还不如趁早去别处看看。
兄妹俩无可奈何地要走,回头却见宋于秋放下陆珣。
“爸?”
“爸爸!”
不约而同的大吃一惊,唯独大龙爸再度拉开嘴角笑,连连拍肩道:“这就对了嘛。我听说你们宋家大小屋分得清楚,大屋两头猪,养鸡鸭又有鱼塘。你家小屋光养鸡怎么行?”
“过半个月来我家挑只小母猪去,长大了借个种,以后逢年过节卖只猪,有的肉……”
得意洋洋的话说了一大堆,冷不防被宋于秋拽住后衣领往外拉。
“你又发哪门子的疯?!”
“咱们不是说好了么?拉老子去哪里?!”
“宋于秋!!!”
百般挣扎无效,脚尖勾到椅子,屁股摔个四分五裂。
大龙爸赶忙抱住椅子,依旧像一只不肯挪地盘的老狗似的,被扯出去十万八千里。
发现自己完全无力反抗,大龙爸立马一把扔出椅子,怒吼道:“草你老母的还看,净他奶奶的看看看,还不来搭把手?”
看傻眼的兄弟们回过神来,面面相觑,手忙脚乱地冲上去帮忙。
“医生你快看看他。”
宋敬冬反应快,帮着医生把陆珣放到推床上去。
“你在这儿呆着,别乱跑,别出来。我先去看看。”
他拍拍阿汀的肩膀,不大放心,又退回来拜托小护士帮忙看着人。
面对俊俏的年轻小伙子,小护士羞答答地点头答应,而后便见他大跨步冲了出去。背影更俊了。
“小妹妹,你等等啊。“
她用剪子把阿汀衣角剪下来,陆珣的手便捏着一片断裂的布,老实巴交地垂下来。
连人带床地推进门,转头看到阿汀也要跟进去,她赶紧拦住:“小妹妹,医生做检查,你不能进去的,坐外头等着吧。”
椅子离手术室有一道长长的距离,阿汀仰头问:“我能不能在这里等?”
“也成,别进去就行。”
小护士好心分她一杯热水,自个儿回去坐着,取下护士帽,继续给自己编辫子。楼上有个姑娘说过,头发打湿编几条紧辫子,在头上盘一宿,早上再放下来便是卷发,可好看。
阿汀仍旧站在门外,微微踮着脚,双眼凑得很近。
但除了一截骨棒子似的小腿,什么也瞧不见。
他们被隔开了。
“……问题不大,多是皮外伤,断了两根肋骨,有一根出现错位现象。不过没有伤到心肺部分,注意休息调养,过两个月自动就愈合了。我这里只给你开点止疼药,实在疼得受不了再吃点。”
“对了。”
中年医生稍作犹豫:“方便问你们是他什么人?”
宋敬冬脑筋转得最快,意识到医生指的是陆珣身上的伤痕,温笑道:“邻居家的小孩,他家里没人在了,我们怕出事才连夜送来的。”
“这样……”
他点点头:“我是想说,小孩还在生长期,营养方面有点跟不上,长期下去影响会越来越大。比如……感冒咳嗽算是很正常的小毛病,身体好的过两天会自然好。但是这身体差的,小毛病也容易越滚越大,最后浑身是病。”
“尤其是你们这样不太来医院做检查的,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
医生比较尽职尽责,对农民偏见不大,反而详细说了几个注意点,例如长期用红薯土豆代替米饭的坏影响。
宋于秋在一旁听着,仿佛不经意地看了看阿汀。
起初家里的白米,他一碗女儿半碗的吃,还要拿红薯凑。
阿汀摔伤脑袋后,大半个月的米饭全进她的肚子,他们夫妻俩的确常有烧心腹痛的情况出现。再过一段时日,阿汀醒来变幅模样,要么把稀饭白米让给他们,要么换着法子弄玩意儿吃。
有时还弄点汤汤水水,什么清凉去火的黑药汤,追着他们盯着他们喝。
这掐指一算,至少宋于秋好多天不再犯毛病。
往年在大太阳底下搬砖头,身体再好,照样得中几回暑气。今年到现在也还没犯过。
是巧合还是别的古怪?
他垂眸不语。
倒是更加鼻青脸肿的大龙爸,被打得满地找牙。不敢再找宋家的麻烦,他趴在病床边,仍然一个劲儿的小声犯嘀咕。
“跟这小怪物搭关系,还出钱给他看病,早晚被他克死还不知道!”
宋于秋扫他一眼,他又灰溜溜的合上嘴巴。
“什么小怪物?”
医生耳尖,显出几分好奇。
大龙爸恶声恶气:“就这小子,天杀的灾星转世,克爹又克妈,他妈死了刚没一个月。不光眼睛生得怪,不说人话,还白天黑日的和阿猫阿狗厮混,身边的猫都成精了,听得懂人话。”
“眼睛怎么了?”
“你瞎啊,没瞅见那个色儿?哪有人眼睛长那样?”
医生失笑,“我说过这小孩长期的营养不好,体内那个器官……就是心肝肺不是特别的好,能长这么好已经很难得了。眼睛颜色这方面是有很多原因的,血统基因……”
“只是我们这里不太常见别的颜色而已。我还听说过有的人,左边是黑色,右边浅的泥土色。有时候代表着某种疾病,有时候对身体没有害处,没必要抓着这个不放的。”
“我敢拿我的名头保证,没有怪物不怪物的说法,你们要相信科学……”
大龙爸被医生抓着不放了,阿汀搬来小板凳在床边坐下。
护士姐姐给她一条热毛巾,轻轻擦去额角的泥灰和血,一对锋利的剑眉显露出来。
眼眸狭长,眼窝有点儿深,衬得鼻梁更挺直。陆珣面庞上的线条非常利落,轮廓分明。即使闭着眼,唇角抿合下垂,也给人一种‘不好招惹’的凶恶感。
“擦干净还挺俊。”
护士多看了两眼,心里感叹年龄对不上,挂上吊瓶就走了。
阿汀捧着下巴支在床边,忽然瞧见他嘴皮动了一下,又一下。
阿汀。
阿汀。
他没声儿地叫了两声,好像因为得不到回应,发脾气一样凶凶拧起眉头。
表情很不好看。
在做梦吗?
清醒的时候绕着她走,究竟在做多恐怖的梦,才肯放下刻骨的高傲找她呢?
应该很疼,很难过,说不定还有点害怕吧……
阿汀试探性将手埋进被子里,牵住他。
“我在这里。”
她小声说:“你快醒过来吧。”
宋敬冬盘手靠在病房门口,收回深深的眼神,在门边的长椅上坐下。
“爸。”
有件事他想问很久,总算下定决定开口询问:“你觉不觉着,阿汀有点变了?”
回家至今,宋敬冬观察小半个月,发现母亲林雪春,已经完全接纳改头换面的妹妹,没有一丝的疑虑。父亲与妹妹关系恶劣,常年说不到五句话,今年隐隐出现转机,不过也没有特别的热切。
问这话的时候,他很留心他的反应。
不过宋于秋反应不大。
他弯着腰,手心把玩着一小排药,目光定在地上。
只说:“你妈信神婆。”
妻子面上不信宝贝女儿能有什么坎儿,骨子里信的彻底,小心翼翼不让阿汀碰一点脏活累活。要不是阿汀身体差不经晒,估计她要天天把她拴在裤腰带上,走进走出都带着。
相比儿子,林雪春一直对女孩很有执念。
她年少时候就是地主家的宝贝大女儿,日子过得洋气,长得又漂亮,口齿伶俐。那会儿的宋菇又土又穷,简直被她踩在脚底下。
谁知造化弄人,家道中落病死一个妹妹。又迎来一场大浩劫,成分不好的爹妈丢了命,尚在襁褓的小妹活活饿死,留下她独自一人艰难求生。
说起当初他们俩的初见,还是在天色将明的凌晨四点。她挽着裤脚,大冬天站在池里摸鱼虾,双手双脚通红,两只眼睛红红的,但抬头开口便是蛮横的宣言:“这地儿有人了,别想抢老娘的活,快滚!”
彼时的他生意初成,揣着一包袱的钱来报答‘养育之恩’。不过回家路上,脑海里净是这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凶狠泼辣的模样,那双眼睛熠熠生辉,精气神十足。
不受控制地拐回来,站到岸边问她:“你有人家没?”
她张牙舞爪,“干什么?轮不到你瞧笑话!”
后来托人提亲,三天两头上门去守她逮她,花好大心思讨好她。再提及婚事,她甩来一句:“我要生女娃,讲究传宗接代的少来寻我晦气!”
他来路不明,他没有宗,于是自然而然地结婚生子。
头一胎是子,牙牙学语时溺水而亡;第二胎是子,聪明伶俐能担大事。又盼了三年,总算盼到女娃娃,成了她的的命根子。
神婆说阿汀十五岁有个坎儿,过不去轻则散家,重则散名。过得去便是万事大吉,女儿明事理,日子会转好。
妻子深信不疑,觉着阿汀已经过了坎儿,经常念叨全家的好日子不远了。
“你信吗?”儿子问。
宋于秋过了很久很久才回答:“不信。”
不信又如何?
女儿打头发丝到脚丫子,除了变白点,抓不出丝毫的毛病。非要说成邪祟上身,他带她上山时,神婆笑眯眯的没有说道。
私下问此阿汀是否彼阿汀,有没有法子换回来?
神婆仍是摇头不语。
如今家里日子说不上多好,但至少多了几分笑。
妻子原先为女儿操碎心,近日夜里睡得踏踏实实,他还能如何去说?
她还能经得起多少事?
父子俩的感情犹如君子之交,形淡根深。宋于秋偏头去看已然成年的宋敬冬,沙哑地反问:“你信?”
宋敬冬敛眉笑了笑。
“有时信一信更好?”
“嗯。”
沉沉应声,宋于秋没说,他早为从前的阿汀搭起一座小小的坟。
尽管曾经指着他的鼻子,大哭着骂他窝囊废,嫌他没用又狠心。不止一次说着‘我真倒霉,为什么要生在这个家里,为什么不能在大屋里’,伤透了父母的心。
但她到底是他的女儿。
永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