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黄妙云买好了毛笔。
她怕太贵了引起储家族学的人注意,便没有买太贵的, 而是挑了几支尖、齐、圆、健的毛笔, 箬竹毛笔是葫芦的笔头, 雅致可爱, 也十分好用。
不过她还是没想出来怎么能把毛笔送给储崇煜。
黄妙云买完笔之后,就坐马车去储家族学转悠了一圈,她没瞧见储崇煜,倒是瞧见了一条黑色的狗, 好像是小黑。
小黑体型增大了一些,身体精瘦,比之前更厉害的样子。
黄妙云唤了一声, 小黑回头看了她一眼, 像是认出了她,便摇着尾巴跑过去了。黄妙云引着小黑往僻静的巷子里去, 撩开帘子看着小黑自言自语说:“你怎么又回族学了王文俊把你送回来的”
小黑吐着舌头,不说话。
黄妙云思索一番, 王文俊既把狗送回来, 定然想法子善了后。
她倒是没猜错, 王文俊将小黑带去了卫所训练了一阵子, 改了名字叫大黑,现在叫它小黑,若不是熟人,它压根不搭理,只有叫大黑才有反应, 算是脱胎换骨变成了一条新狗。
但卫所里不许养狗,王文俊又不放心把狗送回王家,便还是着人将狗送回了储家族学,并特意交代过储家人,这狗是“王家”送给储家族学的看门狗,以答谢储家族学对他从前的照顾。
大黑由此正式成为了储家的一员,继续在族学看门,不再是从前那条咬过尤贞儿的小黑——反正尤贞儿也没有办法证明大黑咬过她,就算她能证明,大黑已经成为王家和储家保持交情的动物,储家轻易不会让人伤害小黑,否则便是打王家的脸!
黄妙云略猜到几分,也就不大担心大黑处境,她还是不敢接近它,便只在车上笑着同它道:“你壮实了几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大黑前爪一扬,跳跃上车,直接轻车熟路地钻到了黄妙云脚边趴着。
黄妙云下意识躲了一下,随后试探着摸了摸大黑的脑袋,说:“幸好我马车大,不然你可趴不下。”
话音刚落,黄妙云顿时有主意了,她不好送的东西,让大黑去送啊!大黑和储崇煜是最熟悉的,定然不会送错,不然就是条傻狗!
黄妙云拿出布袋儿装好的几支笔,放到小黑嘴边,说:“送给他,明白了吗”
“汪。”
黄妙云将东西塞到大黑嘴里,心想,就算送错了也不打紧,反正几支笔也不贵,她买得起。
她又说:“轻点儿,别把笔给咬断了。”
小黑刚想“汪”一声,生怕自己使了大劲儿,咬断了,硬生生收住了,模样有些滑稽可爱。
黄妙云摸摸它的头,说:“去吧。”
大黑一转身就利落下车了,黄妙云的马车驶出巷子,可巧碰到学生们中午下学,储家族学的人,大部分都往仙鹤楼的方向去了,储崇煜拖着步子出来,换了件墨绿色的衣裳,往书斋去。
黄妙云躲在马车里,挑开一点点小缝儿,偷偷地觑着。
大黑真机灵,咬着东西往人群里一钻,一眼就分辨出了谁是储崇煜。它不好发出声音,便撒丫子追着储崇煜身后跑,许是太高兴了,它一头撞上了储崇煜的屁股,而且是侧着脑袋撞的,笔袋正好戳到了储崇煜的屁股。
储崇煜被个庞然大狗一撞,本来走得稳稳的,险些闪了腰。
黄妙云做贼心虚似的放下帘子,默默道:这都怪狗,和我可没没关系!
她又挑开帘子,眼见着储崇煜收了笔袋,便安心地吩咐车夫回家了。
书斋对面的巷子里,储崇煜拿着笔袋皱起了眉头,他打开笔袋,竟然是几只箬竹毛笔,价格不像斑竹那样贵,但是很适合书写……是谁知道他缺笔
储崇煜往外扫了一眼,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没有一个眼神落在他这个方向。
他微抿嘴角,想起了一个人,他摸出随身携带的针线包,和笔袋一起,分别放到大黑鼻下让它闻一闻。
大黑闻了闻,两样东西都有同样的气味。
储崇煜道:“是她吗如果是的,就叫两声。”
“汪汪。”
储崇煜握紧了手里的两样东西,他的手背上盘着青色的虬龙,双眸像幽深的潭水照进了光……果然是她,他就知道是她。
他摸出针线包里的玉坠子,蝉样的坠子,雕工在他眼里当真不怎么样,但作为一个新手,她定然是用了心的,玉碗斜刀并不太好用,很容易割手,她的手极有可能有伤痕。
储崇煜拿着两样东西,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毛笔他倒也买得起,只是为了省钱,就想着左右没有几天功夫了,等府里一季的笔墨纸砚下来便是。
他想着不要给府里人添麻烦,府里的人,也从来过问他有没有遇到麻烦。
储崇煜又想起了给他送毛笔的人,从储家兴盛族学之初,负责送笔墨纸砚的人已经换了三个,最后的一个送了三年。
三年里,他们之间说过的话没有超过十句,送笔的人像个提线木偶,不知意义地重复着同样的事。
包括储崇煜的生辰礼物,也都是各房各院派了人送过来,态度和送笔的人如出一辙,就好像做一桩买卖似的,钱货两讫,再无干系。
那些东西,贵重却不实用,储崇煜渐渐也不去看储家人都送了什么礼物给他,所有的东西,都在他库房里落了灰。
而储家的人,也不在乎他看没看过,只要大家都知道,他们送过东西了便是。
储崇煜怀揣着两样东西,沿着墙根走,他的影子没在墙壁的影子之下,瞧着像是没了影子。
影子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东西,倘或有一天谁的影子消失了,只怕若无人提醒,那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没了。
丢影子的人,总是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是何时丢失的。
储崇煜没去书斋,他回了储家族学,吃过了饭,便趴在书桌上歇了会儿,等下午开课的时候,精神头也就足了。
去仙鹤楼吃饭的学生,也陆陆续续赶回来上课。
储崇煜余光往隔壁学堂一看,靠窗的位置,黄敬言趴在窗沿上,露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还有一段白白的额头和乌黑的眼睛,也在偷瞄他们的学堂。
黄妙云是不会知道他的笔秃了,能给她通风报信的,只有黄敬言。
储崇煜开了笔,用了新笔,又亲自研墨,他的墨条也快用完了,但他抽屉里还有预备的一块儿,他伸手去拿,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将手收了回来,继续研磨他快用尽的墨条。
影子见过光,就开始有了私心。
储崇煜一下午都和往常一样,默默听先生讲课,不曾提问,也不曾被问到。
下午下学,黄敬言回家之后直奔团月居,他见房里没有丫鬟,一屁股坐在罗汉床上,喝着黄妙云的绿豆汤,甜滋滋地“哒”了一声,说:“姐,我今天看到崇煜表哥有新的毛笔了。”
黄妙云正在巩固顾绣,她秀眉一挑,道:“是吗可能他自己也知道笔太秃了,不能用了吧”
黄敬言捡了一颗荔枝吃,说:“可他墨条也没了,你说他为什么不顺便买一块儿墨条”
黄妙云:“……”
当然是因为买不起!
黄妙云腹诽,黄敬言怎么今天才发现储崇煜的墨条没了,难道她还要再送一次若被他瞧见了可怎么好
幸好大黑不会说人话,否则铁定出卖她。
还是狗好,值得信任!
黄敬言一边吃东西,一边问道:“姐,你说他还会买墨条吗”
黄妙云停下手里的针线,说:“会的吧,没墨怎么书写难道在你的砚台里蹭一蹭”
黄敬言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觉得他不会来,毕竟我们是隔壁学堂,等蹭上了墨走回去,墨水早干了。要不……我削一半墨条给他”
“……你也太小气了吧”
黄敬言道:“算了,还是不管了,我若偷偷给他,他不会要,我光明正大给他——我不敢光明正大给。”
“为什么不敢”
黄敬言挪动了一下屁股,噘嘴说:“族学里的人都不理他的,我若示好,有些奇怪,反正就是觉得怪怪的,不舒服。”
黄妙云心里“咯噔”一下,她太知道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了,她从前在尼姑庵的时候,因为是富贵之家落难的姑子,所以别的姑子都针对她,便是有心软的姑子像同她亲近,却碍于旁人的态度,纷纷对她保持距离。
储崇煜这是被孤立了。
黄妙云声音轻轻地问:“你们从来都不跟他说话吗”
黄敬言道:“反正从我入族学,就没见过有人主动跟他说话,他也没主动和别人说过话。先生们也很厉害,好像练了神功,想看不见谁,就看不见谁。哎,我怎么就没这本事。”
储崇煜,太孤僻了。
黄妙云垂下眼眸,她曾经在梦里梦到过,尼姑庵有那么一个人,偷偷地跟她说话,偷偷在她饥饿得要晕掉的时候,给她藏一个冷馒头。
但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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