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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黄妙云今儿在忠勇侯府的庄子上又要和两个“煜”见面,还没进院子,她双腿便不自觉的像灌了铅,不肯走。
明明从前和他们见面并没什么,自从前世飘在空中看了两人相互残杀的画面,便有些抗拒跟他们接近。
黄妙云攥着自己的袖口,慢慢儿地跟在黄敬文身后,往别院里去。
院子里,世子夫人他们早坐好了等黄家的人,黄妙云他们几个晚辈,先给世子夫人行礼,再给姑姑黄宜倩行礼。
世子夫人和黄宜倩妯娌二人年岁一般大,正好都过了三十二岁,前者娘家富有,自小锦衣玉食养大,自然比后者显得年轻一些,尤其是脖子和一双手上,可以窥见些许。
两人端坐在朝门的上首位置,服饰打扮上有不小的差异,世子夫人华裳金钗,光彩照人,黄宜倩面容还存有几分年轻的时候的清秀,眼睛里透着精明,一眼看去虽也体面,细究之下,一应穿戴到底不如嫂子。
黄妙云等人见过长辈后,这才和储家的两个郎君相互见礼,因人数众多,大家也只是站起来粗粗见个礼,倒也不是个个都要招呼到。
储归煜笑容和气地同黄家同辈的人见礼,张素华没来,便少了一道繁文缛节。
储崇煜还穿着那件绛红色的衣裳,也不知道是换洗过的,还是没换,他像影子一样地站在储归煜身后,只同黄妙云他们作揖,别的也不说什么,待储归煜坐下,他也就跟着坐下,随后充满了孺慕的目光就一直锁在世子夫人身上,如磐石一样,一动不动。
世子夫人等到人都坐定了,嘴边挂着柔婉的笑容,同众人说道:“前儿听庄子上的人说枇杷熟了,比红枣还大个儿,地里也种了一些草莓,我本来说让庄子上的人送新鲜的来,再着人分给你们。”
她抬手指了一下储归煜,笑意更深,道:“偏这个贪玩的,说要来亲自摘采,感受田居的乐趣,这才把你们都叫来一起热闹热闹。”
尤贞儿抬眼,看向储归煜的眸子里含着深深的笑意,他闹着要来,又特地请了她一同前来,这样才见上一面……也算是大费周折了。
黄敬文顺着世子夫人的话说:“表哥这主意好,自己摘枇杷,是比吃现成的有趣一些,再用笔墨留下一些东西,又是一桩雅事。”
世子夫人笑着点头,又打趣着问储归煜:“前儿才办的花会,今儿这一来,酒水糕点所费的银子可不好从公中出,你既撺掇着我过来,是不是要替我分担一些”
储归煜笑着起身道:“这有何妨,这回的开支,尽管记在儿子的账面上。”
储崇煜也跟着道:“母亲,我出。”
他声音不大,平稳有力,很笃定。
世子夫人嘴角平不下去,看着二人笑道:“谁真要你们的银子你们尽管玩得开心就是。”
储归煜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玉簪奉上,笑道:“母亲,到底是儿子贪玩,这钱即便儿子不出,也总要礼尚往来才好。”
世子夫人眼睛璀璨起来,储归煜虽然一直很听话懂事,但平日里对她哪有这份细腻心思,他极少准备惊喜给她,这只簪子,便显得格外珍贵,她灿笑着接过簪子,叫婢女给她簪在发髻的左边。
白腻的羊脂玉簪,价值不菲,又很衬世子夫人的肤色,怎么都看都好。
储崇煜捂了一会儿袖子,也将一只如意云纹的玉簪拿了出来,抿紧了嘴,一言不发地双手递上。
他手上的这只玉簪,和储归煜送的那只花纹样式不同,颜色和质地却都十分像,粗略瞧起来,价值应该是一样的。
黄家的人,都好奇地看着储崇煜――这位是出了名的不大讲究,虽然一个月有五两月例银子,还不算笔墨纸砚和一年四季的衣裳,但他总是在穿五六成新的衣裳,一支毛笔用到秃光了才换,今日一出手就是这样一只玉簪,让人吃惊。
黄妙云也多瞧了储崇煜一眼,他眸子黑亮如点漆,眼神执拗坚定,他看着世子夫人的时候,眼里就只有世子夫人,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世子夫人也看向储崇煜,她不是诧异儿子的大方,往日她生辰,储崇煜都不小气,但今儿来庄子上玩,又不是他主张的,轮不到他花钱。
忠勇侯府虽然是侯爵勋贵,各项支出也多,又要顾着体面,一府的人,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大家手里的银子都要捏着花,今儿储崇煜该省下这笔钱的,只是这话她不好说出来,唯恐储崇煜觉得母子生分。
黄宜倩看出世子夫人想问又不好开口问,便笑着替她问了:“崇煜,你怎么也抢着送簪子”
储崇煜没说话,半天才同世子夫人道:“想送。”
简简单单两个字,“想送”,他在街上看到合适的簪子了,觉得适合母亲,想送,所以就送了。
世子夫人也是一笑,叫婢女将储崇煜送的簪子簪在发髻的右边,正好和跟储归煜的那只簪子对称。
储崇煜落座后,看着母亲头上的簪子,嘴角抿了个转瞬即逝的浅笑。
他的笑容褪去,黄妙云看见他黑沉沉的眼睛里,泛着一丝柔软的光。
黄妙云从前没有注意,今儿才发现,十几年后的残暴权臣,竟也有温柔的年少时候。
一屋子的人坐了一会子,暖阳高悬,洒了一地金光,伴着微风,遥遥看去,庄子上青枣、枇杷、云杉等树,不同颜色成片,鲜艳有生机,有明显的分界线,像几折展开的草木屏风,多姿多彩。
世子夫人吩咐人将长案和笔墨纸砚,都搬去果林附近新搭建的遮阳棚,储归煜等人则跟了出去,女眷们多在遮阳棚里喝茶吃糕点闲聊,有几个郎君就不客气了,早拿了长竹篙,蠢蠢欲动。
储归煜腿脚不便,慢步的时候瞧着像个正常人,走快了就不行,若去林子里打果子,免不了仰头踮脚,何况黄妙云没去,他肯定是不去林子里,尤贞儿自然也不去。
储崇煜和从前一样不喜热闹,并不和二房的堂弟堂妹玩耍,也不大搭理黄家的人,只是或站或坐在世子夫人的身旁,不动的时候,像个栩栩如生的泥胎木偶。
黄敬言年纪最小,个子最矮,兴致最足,最先拿着长竹篙,在尤贞儿跟前道:“姐姐姐姐,你想吃什么枣子还是枇杷”
他问完了尤贞儿,才想起来还有黄妙云,语气平淡地问道:“你想吃什么”
黄敬文也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黄妙云,随即便视线落在了尤贞儿身上,嘴边也漾开了一个笑。
尤贞儿抬头回应一眼黄敬文,接着又去看黄敬言,道:“我吃枣。”
她语调平和温柔,仿佛像是在和自家兄弟说话一样,像淡淡的糖水,清甜又不腻人,丝毫不引人遐想。
黄妙云不再去看黄敬文打在尤贞儿脸上的微热目光,回了黄敬文的话,说:“我吃甜的,有一点点酸的也行。”
反正好吃的她都不挑嘴。
黄敬言应下一声,飞快地跑了,他的小厮很快便追了上去。黄敬文和黄宜倩的长子储金煜也都过去了,黄宜倩的嫡女储林玉则挨着尤贞儿坐,和尤贞儿一起说着话。
遮阳棚里还是热闹的,大家“各司其职”,主子们忙着聊天,丫鬟伺候茶水,都没闲着,独独黄妙云和旁人都不同,埋头连吃了几颗樱桃,吐了好几颗核儿在瓷盘子里,她低头认真的样子像做镂雕的工匠。
储归煜状似无意看过去,黄妙云正吃了一嘴的汁水,她的唇本来就丰盈粉嫩,像一颗软樱桃,又恰好沾染了红汁儿,更是娇艳欲滴,让人想蜻蜓点水地亲一口,他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世子夫人以为储归煜在看尤贞儿,扭头望过去,正好看到埋头吃得入神的黄妙云,忍不住笑道:“妙云这两年瞧着倒是眉目长开了一些。”
黄妙云是长开了,但眉眼舒展得慢,初露少女的妩媚,却还未完全出落好,女儿家的娇媚和稚子的无辜交替参半,加之她脾气直,情绪都写在脸上似的,和十四岁的尤贞儿比起来,便显得更年幼单纯……有时候也显得不大懂事。
储崇煜本来没有什么动静,听见母亲说起黄妙云,才堪堪瞧了一眼,少女的眉目的确是好看的,像画中人,也就一眼而已,他便收回目光,不再打量。
黄宜倩则笑道:“妙云若是性子也收一收,就更好了。”
黄妙云娇气,甚至有些刁蛮不讲理,和她朝夕相处的尤贞儿处处让着她,大家都知道的。
正在吃东西的黄妙云被长辈叫到,手里捏着一颗樱桃,举在嘴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她脸颊浮红,觉得被人盯着吃东西怪不自在的,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樱桃又放了回去。
尤贞儿盯着黄妙云刚放下的樱桃,说了一句:“想吃就吃。”
黄妙云却不吃了,尤贞儿还以为她气了,拉了拉她的手,当众柔声劝道:“姨母这是为你好,可别为了一句好话就恼了!”
储林玉冷笑着说了一句:“贞儿表姐,她本来就度量小,你随她去,爱吃不吃,做什么老让你哄着她!”
储林玉抢白,也是缘由的,她个子瘦高,虽然比黄妙云小一岁左右,却和黄妙云差不多高。她长相酷似其父,脸颊偏瘦,五官轮廓清晰,外貌上看起来不比黄妙云小,兼之性格肖其母,已经很通晓人情世故,便不服叫黄妙云这种骄纵的人作姐姐。
而且黄宜倩和张素华平日里往来密切,一个月总要私下见上几面,两个大人关系好,自然影响了小辈的关系,储林玉常常都是跟着尤贞儿一起直呼黄妙云的名字。
储林玉不仅嘴上不肯叫姐姐,心里也不服当妹妹,表姐妹俩在一起,她常冷嘲热讽或是训斥黄妙云,倒更像个姐姐。
黄妙云从尤贞儿手里抽回手,顺手端起茶杯,喝了半杯茶,看着尤贞儿道:“表姐,我只是吃腻了,喝口茶解一解腻,什么恼不恼的,你胡说什么呢”
尤贞儿笑容僵在脸上,磕磕巴巴道:“没恼就好,我、我还以为……”
黄妙云眨着眼问她:“姑姑是为了我好才提点我,表姐以为我会为了好话而生气吗这是什么道理”
尤贞儿绞着帕子,咬了一下唇,道:“是我想错了……”
黄宜倩和储林玉母女俩诧异地看向黄妙云,这是转性儿了尤其储林玉,脸上火辣辣的,方才不该随意帮腔,倒是帮错了!
世子夫人则饶有深意地扫了尤贞儿一眼,忠勇侯府虽然和黄家是姻亲,但黄家毕竟只是黄宜倩的娘家,她对黄家本家人其实不算太熟悉,只是平日见了些片面的事,听了些和黄妙云有关的只言片语,今儿看来,小娘子倒不像平日听说的那般骄纵不晓事。
储归煜眯起眼打量了一下黄妙云,他压下嘴角的笑,起身同三个女孩儿道:“去看看他们的硕果。”
他的眼神扫过三个人的身上,尤贞儿和储林玉一起站起来,黄妙云正咬着一颗樱桃,也不得不站了起来。
世子夫人跟储崇煜说:“你也去吧。”
储崇煜摇了摇头,世子夫人不再勉强。
四个人比肩往果林里走去,没一会儿就跟黄敬文他们碰了面,小厮丫头拿衣裳兜着不少枣子和枇杷,黄敬言喜得蹦来蹦去,储林玉瞧着长辈不在,提着裙子就朝她亲哥哥跑过去了。
林荫小道上只剩下三个人,储归煜慢慢儿地走着,语气随意地问了一句:“侯府送去的玉兰花,两位妹妹可还喜欢”
尤贞儿眼睛一抬,捏起了帕子……储归煜可终于主动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