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寒食过节要去景山围场这事, 确是真,事实上,如果苏明珠能留心一点宫中风声话, 这事几天前便已在开始准备。
景山围场,乃是皇家围场,因为先帝一向重文轻武,不擅武功,也并不喜欢围猎, 即便偶尔按着祖制去上几回, 更多也是礼仪大于实质那一种, 之前苏将军都不耐烦去陪着走这个过场, 一向都是能躲则躲, 只大哥凑巧跟着去过一次,却是并没有带明珠他们几个小。
明珠还记得,大哥回来之后,虽然对在围场上还需祭天拜地,跪地聆听圣训各种繁文缛节很不耐烦, 但对于景山围场本身却是格外赞誉:“京遭难得能见着这么好围场!平日里不怎么用, 反而叫百兽都修养生息,和那人放进去蠢物不一样, 野性很!禽鸟野兽有多, 哥哥还瞧见了大虫爪子印, 可惜没能遇上, 想来是动静太大, 躲深山里头了。”
那时,苏明珠才刚刚开始跟着哥哥们去山里转过几回,正是对行猎兴致正浓时候,闻言也不禁满心期待,甚至还特意去求了父亲,约好下一次也带她进去瞧瞧世面。
不曾想,先帝竟都没能撑到下一次秋狝,便叫一场急病夺去了性命,再之后,赵禹宸登基,进宫守孝,苏明珠渐渐便也忘了这事,没料到赵禹宸竟是歪打正着,叫她出宫之前还能去一遭景山围场。
直到去围场前前一夜,苏明珠都还有些忍不住期待,吩咐白兰将她骑装仔细确认了一遍,自个还亲自将从家中带来弓箭细细抹了一回,又紧好了弓弦。到了第二日,更是难得天才未大亮就早早醒了过来,收拾妥当之后赶了个大早去与太后请了安,说说笑笑带了宝乐一起用过早膳之后,便与前来请安赵禹宸一并出了寿康宫大门。
这次景山围猎,来回要去两日功夫,会在行宫里睡上一晚,提早准备安置宫人,已然带着各色用物器具先到了围场,伴驾文武宗室大臣也并不必一路从宫中跟着,只他们几个人,在倒也称得上是轻车简行,兴隆门外上了车,一眼扫去,连着护驾龙羽卫在内,也不过几百人数。
赵禹宸在前独坐一车,苏明珠打着尽孝名头蹭了方太后车架,自然,宝乐也是在一处,只是上车之前,苏明珠还身后瞧见了一辆很是低调素顶青帷两骑马车,显然也是坐人,她好奇之下,问了一句,才从太后这儿宫人口中得知了那车里坐了董淑妃。
“哎淑妃也要一道不成”苏明珠有些讶然,转身与太后问道,她之前听闻淑妃还病起不了身,只当董淇舒这次围猎去不成了呢。
赵禹宸孝顺,为太后备下车架比御驾来要舒坦几分,车内倒很是宽敞,周遭挂了幔帐,正中摆着方案,木案上精致刻着与盘盏底部一模一样细细凹痕,不会因为颠簸能滑动,角落里放了冰山,由半屏守着轻轻往车内送着凉风,一路几乎连震动都不算是十分厉害,这也正是苏明珠愿意来蹭太后马车缘故。
方太后也乐意车里有苏明珠陪着她说笑闲话,这会儿瞧着兴致勃勃偷偷往帘外瞧着宝乐公主,嘴角带笑:“是,昨个派了人说她略好了些,想要一并在路上服侍哀家,哀家便也准了。”
苏明珠闻言笑了笑,没怎么遮掩开了口:“臣妾还想着,董家才定了罪,她为着家里,还得多病上些日子呢!”
在先帝后宫里过了这几十年,方太后早已习惯了对朝堂之上政事离得远远,一个字都不会多言多问,只不过她亦是常人,有时候也是会生出些好奇之心,如今先帝已去,对着苏明珠,方太后便多少露出本性,好奇道:“董家已定罪了如何定”
因为董家结果也多少事关自家,苏明珠倒是当真留心留意过,闻言立即便开了口:“李君壬抄家斩首,董政秋后处斩,按律原本该牵连三族,但因着太傅劳苦功高,三族便免了,董家分了家,将长房另立了出来,只董政长子、二子,因也牵涉其中,一个问斩,一个流放,家中管事奴仆也关了几十房,其余妇孺女眷,也看在董太傅面子上免于查没为奴,只都废为庶人,三世不得科举。”顿了顿,又小声补充道:“听说长房原本有几个孙辈小小年纪都已经考中秀才举人了,这圣旨一下,都哭得和什么似。”
方太后听着便也有些叹息模样,开口道:“说什么分了家,那长房如今满地凋零,再难支应,又再无前途,说不得,也还是要靠着董家供养救济罢了。”
苏明珠点头:“是呢,家里男人死死关关,一房妇孺孩子,能将她们分去哪现如今还在董府里住着呢。”
方太后听着这话,便像是想到了什么,沉思着道:“眼下情形,若是那狠得下心,就合该将长房一家子都送回老家去,剩下还能得个清静,若不然,两房还这般不明不白住在一处,这就是乱家之源。”
“为什么要送回去他们家里获罪,亲戚们住在一处有个照应不好吗”一旁宝乐不知何时注意到了了太后与贵妃闲话,外头也不瞧了,靠过来满面天真开口问了一句。
方太后看着这样女儿,便是格外宠溺一笑:“你不懂,这些事,母后过些年再教你。”
宝乐天真,苏明珠转念之间却是立即明白了,董家两房,原本合该是支撑门户长子嫡孙倒下去,原本就正乱着,长房剩下夫人们没了诰命,儿孙们没了前途,日后这董家自然要将诸多大权给了二房,长房如今如此凄苦,可长此以往,如何肯甘心二房便是此刻念着旧情,对长房诸多照顾,可长此以往,又如何不会生厌
太后说一点没错,兄弟之间,向来是不管寡而患不均,这么两家在一处住着,确当得起“乱家之源”四个字。
看出太后这个时候还无事让宝乐知道这些琐碎,苏明珠笑了笑,便也顺势转了话题:“公主从前可去过景山围场”
宝乐摇了摇头,太后便解释道:“先帝推崇圣贤之道,教导公主,也是以贞静娴庄为上,宝乐从来未学过骑射,也从未去过围场。”
苏明珠闻言有些诧异,便建议道:“从未学过骑射吗其实,公主多多少少还是练着拳脚骑射功夫好,不为了与人动手,只是强身健体,身子也能好些。”
“你说是,哀家瞧着,贵妃你身子就好很,进宫这么长时候,一声咳嗽也没有过,不像是宝乐,一年总是要病上几场,这一变天,哀家就得跟着担惊害怕,可是就因着整日在宫里不活动缘故”提起唯一女儿来,一国之母太后,也是满面担忧,与所有关心孩子母亲一般无二。
苏明珠点头:“自然是有干系,好在公主还不算大,这会儿开始慢慢练着,身子定然要比从前好些。”
“既是如此,等到了围场,哀家便给宝乐寻一只温顺马驹,叫人仔细照看着,先学着试试。”
宝乐闻言面上一亮,抱住了太后胳膊,还与小儿一般痴缠着撒娇:“母后可真好!”
太后一面训斥这宝乐没规矩,一面便已忍不住软如水一般:“若是从前,便是哀家想让你学骑射也是不可,好在如今……咳咳。”说到这,太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一顿,咳嗽了两声之后,便忽端起一旁茶盏抿了一口。
不过苏明珠还是多少察觉出了太后未完言下之意,大约就是好在如今先帝终于去了!不会像从前一样叫女儿锻炼锻炼身体都得诸多小心一类。
苏明珠想着好笑,想想,又替太后觉着有些叹息,便也接口说了一句:“好在如今已出了孝,太后与宝乐总是能略微自在些了。”
这句话虽然是说着出孝,但实则也与直白“好在先帝驾崩了”差不了多少,太后面上不曾显露,心下却也明白贵妃实则是已经明白了她言下之意,且还是真心体谅。
太后之所以能与贵妃相处这般得宜,很大一部分缘故,便是因着苏明珠这份通透与体贴,她放了茶盏,颇有些心照不宣与苏明珠对视一眼,便摇着头笑道:“你这孩子……哀家真不知是该说你聪明,还是愚笨了。”
苏明珠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臣妾做错了什么事不曾”
“你这孩子,既是聪明,为何又总是做些糊涂事出来”太后看她一眼,因着她心底里当真有几分喜欢贵妃,竟颇有些语重心长意思:“陛下较之先帝更为仁厚,虽恪守圣贤之道,却还不是不能听人劝,你与陛下原本就有幼时情分,原本合该一开头便更亲厚些,如何倒总是针尖对麦芒一般,你呀……可亏得是好运道,家里才立了功,偏偏淑妃家里又出了事,若不然,光是巴着哀家,可护不了你一辈子!”
苏明珠这才明白了太后意思,约莫就是哀家遇上这样先帝都勤勤恳恳哄了大半辈子,你这会儿这么一手好牌,怎么打成了这副模样可不是蠢
虽说听明白了,可苏明珠低头腼腆一笑,没反驳,也没应承。
这其中含义,方太后如何看不出来她想了想,便正了颜色:“贵妃,哀家知道你与陛下乃是两小无猜情分,可你既已进宫,便不该再糊涂,还一心念着旧情!”
在太后看来,贵妃不是蠢人,却偏偏在陛下面前总是作出这样蠢事来,那便只能是为了真情二字,因着有情,才不肯存心迎合欺瞒,也正是因着有情,才会分不出自个身份,身为妃嫔,却不好好行妃嫔之事,连自个前途都生生耽搁了去。
苏明珠听着这话确实一愣,她,与陛下有情
怎么可能!苏明珠在想都不想连连摇头,虽说她打上辈子开始就一直想试试早恋,但与赵禹宸相处时候才七八岁罢了,早恋那也太早了些!说是前男友都不过是玩笑,因着在后花园一句戏言罢了……
想到这,苏明珠便也忍不住回忆了起来,没错,就只是一句戏言,说来也巧,似乎也是在宝乐出生之后春日里,赵禹辰最后一次单独来苏府找她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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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乐出生之后,过了年,赵禹辰又大了一岁,重新成了名正言顺太子,也不再是一个人便能偷偷进来内宅找她时候了,而是浩浩荡荡带了宫女内监,格外郑重给苏府传了旨,在前头与父亲见了礼说了话,之后才能召见她。
她院子也是不能再进了,还是一个满面严肃女官先进来找着了她,盯着她梳妆更衣,收拾妥当,还叫苏府里再寻了一个积年老嬷嬷陪着,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在花园里空旷亭子里才能见了面说话。
已经八岁赵禹宸看见她之后,眉目之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认真与凝重:“父皇与师傅们查了孤……”说着顿了顿,又还和原先一样换成了自称:“查了我课业,说我这些日子耽于玩乐,竟是不进反退,实在是不该,令我不但日后课业不能延误,之前落下也需自个补上,日后都再不能休息,只怕也再不能再来寻你了。”
那时苏明珠不喜欢一旁给她说了一大堆规矩宫中女官,又不满意见一回赵禹宸还要这么郑重其事收拾梳妆,闻言便不太高兴故意说道:“是是是,殿下学业忙碌,臣女不敢耽搁!”
那时赵禹宸瞧出了她不高兴,也抿了唇,格外严肃让周遭宫人都一一退远了些后,才低声与她解释道:“不是我故意不来,是父皇与师傅们当真查严,我今日能过来,还是好不容易求了母后才成。”
苏明珠撇了撇嘴,拿帕子擦了擦脸,仍旧不高兴:“你现在不来才好呢,瞧瞧你这来一次架势,梳头换衣裳还不算,那姑姑还叫我擦了粉!我才多大啊!这把我脸涂,生生叫我老了好几岁!”
小小赵禹宸便抿嘴一笑:“难怪呢,我方才就觉着你今个有些不一样,还当过了个年,你长大了些呢”
她白了他一眼,却仍旧不乐意搭理他,赵禹宸便有些闷闷:“咱们好不容易才见一遭,你莫要赌气了。”
苏明珠瞧着他怪可怜,便也松了面色,只埋怨道:“哪里是咱们,你瞧瞧外头那十几双眼睛!盯着我和防贼似,我还能刺杀你不成”
赵禹宸闻言想了想,便叫她暂且等着,自个转身满面严肃去与外头跟着他来人说了些什么,似乎他们还不同意,甚至还似模似样生了气,将那些宫人都训斥跪下认错,才又怒气冲冲重新行了回来,面上还崩着,路过她身边时却偷偷说了一句:“快点跟上!”
她在原地愣了一瞬,眼看着赵禹宸绕过拐角就快没影了,这才赶忙拎起裙角跟了上去,一过拐角,赵禹宸便一把拉住她一路小跑了起来:“快点快点,迟了他们就追来了!”
苏明珠这才忽一笑,果真也跟着跑了起来,这多半年来,她们两个在苏府花园里上山摸鱼,什么都玩了个遍,自然要比那些第一遭出来宫人们熟悉路径,他们个子又还矮着,七拐八绕了跑了一圈,没费多大功夫就在甩开了那些闲人,一路跑到了他们之前偷偷喝酒假山山洞里。
两个人气喘吁吁在山洞里坐下,苏明珠便坐在地上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你还总是说我没规矩,没想到,哈哈,你也能作出这样事来!”
赵禹宸也有些心慌一般紧紧抿着嘴角:“你莫笑了,等我回去,还指不定要怎么挨罚呢!”
“哈哈,那你还跑”
“我好不容易才能再见你一回,不想你再赌气。”
看着赵禹宸面上认真与担忧,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停了下来:“对不住,我也不是故意,要不然咱们还是赶紧出去吧”
“罢了,跑都跑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赵禹宸破罐子破摔一般一甩衣袖,便格外认真瞧向了她,一句句叮嘱道:“我日后不能再来,你一个人可要小心些!你院子里桂树太高了,你可别再爬它,酒也千万不要再一个人偷偷喝,对了还有你那秋千,已经够高了,你可不要觉着自个又长大了些,荡不痛快,就叫人再给你往高出扎,一个不好,掉下来,可不是顽……”
赵禹宸这小子实在是太过啰嗦了,她刚开始还连连点头,一句句答应着,听到后面便只是随意敷衍嗯嗯啊啊,等得她回过神后,便忽在赵禹辰肩上瞧见了一只花腹蜘蛛,一时间吓了一跳,更是打断了他:“你别动!”
赵禹宸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发觉到了她目光,便想要跟着扭头,苏明珠见了,便又是一声厉喝:“你别动!别扭头!”
两个人在一处相处了多半年功夫,苏明珠如何不知道赵禹宸这小子,胆子小很,既怕蛇,又怕虫子,瞧见身上爬了一只蜘蛛岂有不害怕那蜘蛛个头虽不大,但瞧着花里胡哨,指不定就有毒,一动起来说不得就会咬着他。
瞧着苏明珠一面叫他不许动,一面拔了发簪小心翼翼靠过来,赵禹宸便也猜到了大半,他看着苏明珠满面郑重,自个心里便也有些发抖:“是什么毒虫还是毒蛇你,你小心些,不,不,若不然你还是出去叫人来,当心……咬着了你!”
“没事,就是一只小蜘蛛。”苏明珠一面说着,一面便趁着赵禹宸听了蜘蛛二字后一抖,眼明手快将那蜘蛛打了下去。
赵禹宸一扭头,瞧见那蜘蛛便又腿软了起来,但还是强撑着拉着苏明珠着急忙慌跑出了山洞,便赶忙去看了她手:“你快将簪子扔了!你可有碰着那东西!”
苏明珠并不当回事:“没事,为什么扔了,这簪子好好,我才刚戴,正喜欢呢!”
赵禹宸却格外坚决,夺过那蝴蝶发簪便远远扔了出去,保证道:“我回去就给你送更好来赔你!给你一模一样!”
“成吧。”苏明珠也并不在意:“不要一模一样,要样子新鲜,对了,就蜘蛛模样罢,我只见过蝴蝶蜻蜓簪子,还当真没见过蜘蛛呢!”
赵禹宸听着蜘蛛二字虽然紧紧皱了眉头,却也还是应了,出了这么一桩事后,两人也不在这假山周遭多待,便也索性说着下去算了,什么时候遇见了寻他宫人便罢。
赵禹宸带来宫人果真是尽职尽责,他们才刚刚行到了假山顶上,下头便立即有人高声叫了一句殿下,匆匆跑了过来。
“等得我再大一些,能够主事了,便再来寻你!”赵禹宸便停了步子,他转过身,趁着这最后空暇,看向苏明珠,神色格外认真:“你等着我,若是一个人无趣,便叫你哥哥弟弟陪着你顽,一定不要再寻了旁人!”
到底是相处了多半年小玩伴,苏明珠也有些不舍,听了这话一笑,便也点头应了,玩笑道:“好好好,我就只有你一个小男朋友!”
男朋友这个词赵禹宸倒是从未听过,但他却也没问,只自个琢磨一下,便自觉明白了其中含义,立即认真点了点头:“好,你只有我这一个男朋友,我也只找你一个女朋友!”
她听这话便忍不住哈哈一笑:“好呀,你也只找我一个女朋友。”
说音刚落,下头宫人便也终于行了上来,跪在地上,便开始连连哭诉着他们找不着殿下有多着急,求着殿下万万不能如此云云……
如此一来,他们二人再不能多说什么,她也只按着规矩福身告了别,之后赵禹宸除了托人给她果真送来一支蜘蛛簪子后,两人之间便再无交集。
等得重新见面,便先帝驾崩,封妃进宫,隔了六年光阴,物是人非,却是再难回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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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陛下遣人送来了一篓子枇杷,说是别具香气,请您与贵妃娘娘尝尝。”车内半屏端进来一篓黄橙橙果子,开口道。
苏明珠在这声音里回过神,听见了陛下二字,心下一动,便忍不住又一次泛起了当初送别赵禹宸时一般无二惋惜——
可惜了,他偏偏是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