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权经 > 80-90
    第081章 星河

    星河

    “鲁国居然支持齐国公子勉上位?”刘枢一边读着典客大夫的奏疏, 一边好笑道,“不愧是认死理的鲁国啊。”

    “恐怕是鲁国三大家臣的意思,以臣的了解, 鲁公没有这么大的决定权。”郦壬臣在一旁说道。

    时值盛夏,中殿里四面八方的窗户都大开着通风,郦壬臣坐在梳理奏疏的案边, 一边和王上讨论政事,穿着一层又一层的官服,耳后微微出汗。

    刘枢则随意得很, 只在中衣外面松松垮垮地罩了一层薄纱广袖,衣上暗纹精致,风流贵气, 头戴琉璃王冠,侧靠凭几, 手执卷轴,朱笔圈点。

    御案上放一小小铜釜,盛满冰块,她拈起一枚放进嘴里嚼碎, 听到郦壬臣的话, 合上奏疏道:

    “怪不得齐国王女姜于又从鲁国跑掉了,看来是担心鲁国三公室要杀她啊。”

    没错,根据最新的消息,一年前老齐王薨逝后,齐国内乱,姜于就逃到了鲁国, 获得了鲁国的庇佑。而如今鲁国决定支持齐国小公孙姜勉,姜于就不得不再次出逃, 这一次,她直接一口气逃到了楚国。

    刘枢道:“楚国路远地偏,远在蛮夷,常常觊觎中原之地,而齐国身为诸国之长,他们的王女竟然跑去楚国寻求保护,看来实在是无处可去了呀。”

    “王上分析的是。”

    两人一边分析局势,一边处理奏疏,这样的日子平淡又充实,已过月余。

    天气实在太热,一滴汗珠顺着郦壬臣的鬓角滑落下来,两靥蒸的白里透粉。

    刘枢瞟她一眼,偏头道:“闻喜,叫人再拿一釜冰块来。”

    “唯。”

    不一会儿,满满一釜白气缭绕的冰块就端了上来,闻喜正要放在御前,却被刘枢抬手止住,指了指殿下郦壬臣的桌案,“放那。”

    闻喜惊讶一瞬,照做了。

    这冰块在夏天可是极珍贵稀奇之物,都是去岁冬天提前储藏在冰室里的,只有王宫里才有,一般只会赐给九卿重臣消暑。

    所以当冰块端到案边的时候,郦壬臣也很惊讶,站起来谢恩:

    “谢王上赐冰。”

    刘枢眼睛盯着竹简,一个眼神都不给她一个,“这有什么好谢的,年年都有,寡人只是不想和你吃一个碗里的。”

    郦壬臣:“……”

    刘枢批完一卷放在手边,拿起另一卷,问道:“依你之见,那齐国王女去到楚国能做什么?”

    郦壬臣坐回去,想了想道:

    “臣在稷下学宫时与齐国公主相熟,在臣看来,于公主率性开朗,很受先齐王喜爱,只是她对王庭似乎不怎么感兴趣,胸无大志,无意作为。因此,如果楚国能长久的收留她,她应该会在那里过得不错吧。”

    “所以你认为楚国会留她?”

    “是。”

    刘枢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却说:“郦卿聪明能干,但不了解做君王的心思。”

    郦壬臣微怔,道:“还请王上赐教。”

    刘枢道:“如果寡人是楚王,就不会留姜于。如果寡人留下她,那一定是有用的。”

    汉王从座上站起,活动活动筋骨,慢慢道:“可能从你们士大夫的角度看,留下人总是好的,多多益善嘛。但是君王却不会,如果一个人没有用处的话,那么宁可冤杀,也不多留一刻。”

    郦壬臣笔尖一抖,只觉得脊背比放了冰块还冷,汉王轻飘飘地说出那句‘宁可冤杀,也不多留’,就好像在说今日的天气一样随意。

    “王上训诫的是,臣……明白了。”

    她明白了她们的不同。对谋臣来说,每一个人都是可以发展的朋友,而对君王来说,每一个人都随时可能变成敌人。

    站的位置不同,处事方式自然也不同了。

    刘枢奇怪地瞧了她一眼,“以后就不必用‘训诫’这样的词了。”

    这是那个人才会常用的词,她在心里面默默补充。

    郦壬臣感到莫名其妙,也只好称是。

    此后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埋头处理政事,午后的阳光从热烈转为柔和,夕阳斜晒进殿中,拉长了君臣二人的影子,金黄的光线铺满青砖,给这座压抑的宫殿染上一层温情的色彩。

    汉王宫中很久都没有这样好的阳光了,她们写字的手都不由缓了下来。

    太阳落山,刘枢终于看完了最后一份奏疏,她站起来:“陪寡人走走吧。”

    郦壬臣只好答应了。“诺。”

    夏季的傍晚凉爽,宫闱宁静,很适合散步。

    郦壬臣亦步亦趋的跟在刘枢身后,从宣室殿这头走到那头。她们开始谈起天来,不过,与其说是谈天,不如说是刘枢在问,郦壬臣在答比较准确。

    走出宣室殿,闻喜跑来问要不要备辇?被刘枢摆摆手挥退,只带了郦壬臣一人,继续在宫里走。

    宫道深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刘枢忽而道:“不知为何,有郦卿在身边的时候,寡人就觉得心里平静多了。”

    “为王上分忧,这是臣的荣幸。”郦壬臣答道。

    刘枢摇头道:“不是那种分忧的感觉……而是……”

    她似乎自己也搞不清那种模糊的情绪是什么,只好说:“和郦卿在一起的时候,寡人就总记起那些小时候的事情,记起一些……小时候的人,真是奇怪呢。”

    郦壬臣不言。

    她们静默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仿佛在一起品尝这个黄昏的暮色,再往前一点,就是另一座宫殿了。

    不用绕到正门看名字郦壬臣也知道,那是王后应该居住的长秋殿,小时候她的父兄们给她讲过很多次王宫内的布局,即使她没来过也了如指掌。

    但是这座长秋殿却有点特殊,它的殿门紧闭,台阶和门楣上都是厚厚的尘土,像没有人住。

    难道王后不住这里吗?不过她可不会问出来。

    又走一阵,刘枢拐了个弯,拐上了王宫的中轴线,这是一条国君才能走的直道,于是郦壬臣自然而然地错开一步,走到了一旁的辅道上。

    汉王宫可真大啊,他们走了这么久,也聊了这么久,但是放在整个王宫的尺度上来说,其实也只挪动了一点点而已。

    郦壬臣一面回答汉王的问话,一面思索着高傒交给她的任务,那任务不论谁来做都是难如登天的。

    她做侍中大夫已经一月有余,汉王似乎越来越信任她了,这是好事,但是怎么叫王后诞下继承人,就是天方夜谭了,汉王甚至都没有让王后住在长秋殿。不过她也不会去做就是了。

    怎么合情合理的应付高傒,把这事搪塞过去,是个棘手的问题,她暂时还没想出来。

    真是想曹操,曹操到,郦壬臣正盘算着这事,只见迎面而来一群人,簇拥着一名锦衣华服的女子,走到近前,向汉王行礼。

    刘枢语气淡淡的叫她们平身。那华服女子起身后先是瞧了一眼王上,随后目光直接落在了刘枢身后的郦壬臣身上。

    那女子笑道:“王上怎么有兴致出来?不在宣室殿处理政务吗?”

    “随便散散步。”刘枢简单回道。

    听她二人这一问一答,郦壬臣明白了,这人应该就是王后高蝉了,于是她麻溜的向王后行了礼。

    高蝉神色古怪的又瞧郦壬臣,此时她也知道对方是谁了,“臣还是第一次听到王上喜欢在宫内散步呢……而且还带着侍中大夫。”

    “寡人在与侍中大夫谈论政事。”刘枢理直气壮地说:“是吧,郦侍中?”

    郦壬臣:“???”

    我们哪里在谈政事啊!

    但她只能硬着头皮垂首道:“是。”

    “哦?谈的什么?”高蝉问。

    郦壬臣:“……”

    这该怎么编……

    她想了想,准备随便挑一件今天看过的奏疏说,但是不等她张口,汉王就说话了,自然而然的接过了这个问题:

    “郧国金砂王城动乱,外戚叛变,郧王病重,我们在谈应对之策。怎么?王后很感兴趣吗?”

    郦壬臣心里又是一惊,什么时候有这事的?她怎么不知道??今天的奏疏里没这条啊。

    高蝉的目光又移回汉王身上,她总觉得刘枢对这位侍中大夫的态度与别的大夫很不一样,“哦,没有,臣只是随便问问。只是……您以前从来不和旁人一起散心的。”

    刘枢没有回应这句,而是道:“如果对政事感兴趣的话,不如去问问你父亲高傒,他应该很快也会知道这件事了。”

    两拨人就这样擦肩而过,郦壬臣虚惊一场,等走远一点,才小声问道:“王上,您为什么要说奏疏里没有的事情呢?”

    这句话的意思是问为什么汉王要扯谎。

    刘枢坦然道:“寡人可没有胡言乱语,郧王确实病重,寡人也的确要与你谈此事。”

    等走过一个拐弯,刘枢忽然停下脚步,扭头对郦壬臣道:

    “奏疏里没有的事情,不代表不存在,也不代表寡人不知。况且,就算奏疏里有的事情,有相国在,寡人也未必能全看到,然否?”

    郦壬臣默然。

    他们又在潺潺流水的池塘边散了一会儿步,直到黄昏消散,夜色升起,刘枢又调了个头,径直朝王宫东面走去。

    直到这时候,郦壬臣才隐隐的感觉出来,方才刘枢根本就是带着她瞎转,现在要去的地方,才是她真正想带她去的地方。

    王宫的东北角,有一处观星台,也名叫“危台”,台高百尺,台面窄小,只能容纳几人站立,是沣都城中最佳的观星地点。

    刘枢一步一步登上观星台的最高点,郦壬臣自然也跟上。

    她们站在危台顶上,仰观苍穹,今晚的天空明净而透亮,月明星稀,一望无垠。

    “这是王宫里最高的地方。”刘枢道:“寡人小的时候很爱来这里,因为在这里讲话,别人都听不见。”

    在这里哭泣,也没人听见。她在心中补充。

    君王极目远眺,目光迷离,看着月光下属于她的王都,也好像望着她那孤独凄惶的童年。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看着在身后悄然站立的郦壬臣,“方才寡人所说郧国之事,还记得吗?”

    “臣记得。”

    刘枢平静道:“好,寡人过几日要发布一道王命,在那之前,你就将这件事透漏给相国。”

    “王上……”郦壬臣浑身一颤。透漏给相国……透漏……这语气的意思就好像汉王早就知道她是相国的秘密门客了一样。

    郦壬臣是聪明人,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所以,汉王这是在用反向间谍之计?

    她不敢置信的抬头看了一眼,没料到视线正好撞进君王聚墨般的眼睛里,那眼睛深邃而镇定,配合上昳丽明朗的容貌,仿佛某种胜券在握的态度,郦壬臣立刻垂下眼帘。

    “无妨,你现在就算直视寡人,寡人也免你欺君之罪。”

    郦壬臣停顿半刻,重新抬起了头。

    虽然不知道汉王背后还有多少事是她拿不准的,但她尽量飞速整理了脑中的思绪,说道:“可是王上方才对王后说,相国大夫很快便会知道这件事了。”

    “是呀,你去说了,他不就很快知道了么。”刘枢笑了笑。

    “……”

    原来是这样。

    不想给郦壬臣压力,刘枢转过身去,不看她了,重又望向天际,“今日偶遇高后只是个插曲,寡人不过将计就计罢了,本来也是要安排你去说的。”

    高后?好陌生的称呼。

    一起住了八年,竟然一点感情也没培养出来,自古凉薄君王心。

    见身后半天没动静,刘枢忍不住问:“郦卿在想什么?”

    郦壬臣道:“王上,您就不怕臣……”

    “不怕。”语调不高,却隐含一种让人无法质疑的力量。

    她既然能用她到这一步,说明她已经有了后手。

    “寡人再问郦卿,如若相国听到你说的这个消息,又对你说了什么,你会来告诉寡人吗?”

    “臣会的。”

    竟然也没有一丝犹* 豫。

    刘枢回眸来看她,郦壬臣直视,回以波澜不惊。

    “小臣只是没有想到,王上对小人有如此信任。”

    刘枢因为这句话而笑了,“寡人相信的从来都不是你站在哪一边,而是相信以你这样大夫的为人秉性,只会选择更适合统治这个国家的人为主公。从寡人第一次见你,便这样认为了。”

    郦壬臣心中一动,心里提着的东西因为这句话而终于落地了。

    身前的君王旋即又道:“人心所向,天必应之。而寡人,正是那个人!”

    刘枢的眼中仿佛有光芒流动,明明暗暗的月华在她身上交织,她微抬下巴,遥望星夜,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度,是与生俱来的从容威仪,好像她站在那里,便是一切的主宰。

    看着这样的君王,郦壬臣只觉胸膛一震。

    半晌。

    “郦卿就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寡人吗?”

    她还从没问过她什么。

    郦壬臣思量一瞬,道:“小臣斗胆,敢问王上还带何人来过此处?”

    刘枢嘴角扬了扬,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好笑,“只有你一个。”

    郦壬臣心间蓦地一跳,有什么东西在这危台之上氤氲着,也在她二人之间流转。

    她低下头,“臣没有问题了。”

    汉王的眼中闪过一抹似有似无的失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失望,可能是太孤独了吧。

    她不想这么快就下去,两人就又无声站了一阵子。

    忽然,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刘枢脱口而出道:“彗星出于亢角之宿……《星历》云此为宜室宜家之相也。”

    她以闲谈的语气问道:“说起来,郦卿才华高世,姿容卓越,怎么还未成家?”

    郦壬臣腼腆的笑了笑,“臣只愿济世,无意成家。”

    “无意?”刘枢新奇道:“难道郦卿年轻时就没有遇到过心悦之人吗?”

    年轻时……汉王这是整天和那群老臣们呆太久了吧……

    郦壬臣咬了咬后槽牙,说道:“臣现在也年轻。”

    刘枢:“……”

    “咳……”霸气稳重的君王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种尴尬的表情,“寡人忘了你……啊不是……”

    怎么感觉越说越糟糕呢。

    她扶额,干脆跳过这个问题,说道:“郦卿没有心悦之人,但是朝中心悦郦卿的人倒不少啊。寡人看子冲将军就对你尤其热心,不过你可千万要小心,与他少来往,他其实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孩儿都六七岁了,你们……还是少来往。”

    郦壬臣没想到做君王的也会八卦臣子间的事儿,感觉又好笑又无奈,当下也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合适,一时之间不知谁更尴尬。

    刘枢见她踟蹰情态,笑着叹口气,摆摆手,仿佛拂去了某种情绪,她又转身去看星星。

    远处的河鼓星正熠熠发光,刘枢看了一会儿,抬手伸向夜空,轻轻一拂,像拂过了漫天银河,那明耀闪烁的星辰在她修长的指尖流过,似要被她摘下。

    君王深吸一口气,口中便流出一句《辞》来:

    “昭昭兮清汉晖,粲粲兮光天步。

    东有启明兮西有长庚,维天银河兮监亦有光。”

    少年君王的语气中夹杂着一缕沉重的缱绻,落寞而悠长。

    郦壬臣心头一酸,这辞句她并不陌生,很多年前,就曾出现在她们互送的那些信笺中。

    这是一首描述两个星星遥遥相望、彼此辉映的辞句,那时年幼的君王曾用这首辞来比喻她们。

    比拟她们。

    很多情绪就这样毫无征兆的翻涌上来。

    她从来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亲耳听到刘枢念出这句辞,她也没想过在这样的情境下自己会问出下面的话:

    “王上……是否也曾心悦过谁吗?”

    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快要溶化在夜空里,轻到也许第二个人听不见。

    许久没有回应,郦壬臣却不敢再问第二遍了。

    以她背负的使命来看,她根本不应该考虑这问题。

    就当谁也没听见吧,最好如此。

    她正要不动声色的启禀告退,却听见身前的人忽然一句:

    “心悦过。”

    郦壬臣浑身一凝。

    刘枢还是看着远方的星星,没有回头,又补了一句:“又何止心悦呢。”

    她们谁也看不见谁,都各自品尝着自以为独自的回忆。

    “……后来呢?”

    君王的手本来负在身后,因为这一句而散开来,垂在两侧,“年幼时,便是穷尽所能也想将她带到身边,总以为身边才是安全的。后来才知,若真心悦……那应当是宁可她从未与寡人相识。”

    身后的臣子心中一颤,“为何呢?”

    “因为君王之爱与普通人不同!”

    君王的心悦,反而是借刀杀人最锋利的刀。

    郦壬臣的手攥紧了袖口,纵使极力忍耐,一滴泪还是顺着清秀的面庞悄然滚落,又被她抬指抹去。

    “或许那人从未后悔与王上相识呢。”

    刘枢自嘲一笑,“或许吧。不过都不重要了,因为她已经不在了。”

    君王言毕,仰望星河,久久不语。

    第082章 筹码(二更)

    筹码(二更)

    郦壬臣向高傒悄悄禀报郧国骚乱的时候, 看到了一份被挑拣出来没有呈送宣室殿的奏疏。

    这在王庭大夫们看来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汉王从来都看不到全部的奏疏,似乎一切尽在高氏的掌握之中。郦壬臣也就做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 她觉得王上并不是对有些事一无所知的,相反,刘枢知道的事情不少。

    可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八年来, 汉王是如何在高傒的眼皮子底下洞若观火?这就没人知晓了。

    以郦壬臣的聪慧敏锐,也很难短时间内察觉出什么线索,何况她也不想在这方面上花太多心思, 她的目标只有高氏。只是几个月下来,她隐隐觉得在沣都城内盘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第三方势力。

    高傒听完她的汇报,果然非常气愤, 但没有太慌张,在他眼里汉王现在还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就算想送公子衷回去也力不从心。

    “叫人看紧王上一些就行了。”高傒拨弄着茶盏,坐在原先属于归氏的府邸里,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关在笼子里的雀儿能有多大能耐。”

    在自己的府邸中,他说话便随意多了。

    郦壬臣自从做了侍中大夫以后, 借着交接政事的名义, 从他这里光明正大地进出也方便多了。

    “王上心思多,还望相国大夫小心为上。”

    郦壬臣规矩地坐在侧面,这间宅子每一处都是她童年的回忆,现在已然被高氏弄得面目全非,她强忍住心中涌动的情绪,摆出一副门客的模样与高傒对话。

    高傒点点头, 嘬了一口茶汤,道:“是啊, 得小心,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郦壬臣还没反应过来‘时间不多了’是什么意思,就见高傒拿了一卷没有呈送宣室殿的奏疏,俨然一副高人一等的嘴脸,递给她,“瞧瞧吧。”

    郦壬臣展开奏疏,一目十行的读过去,惊讶的手指一颤,“这……这是说……太尉大夫已击退了狁方,请求还于沣都?!”

    这消息就像一个炸雷响在心里,郦壬臣盘算着,这么重要的消息,怪不得高傒没有送进王宫里去。

    那么王上可知道此事?

    如果王上不知道,那她该如何悄悄要王上知道呢?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慌张,因为无论是谁看到这样的奏疏都会慌张的。

    高傒收回了奏疏,看到她发颤的指尖,他心想她还是太嫩,淡淡道:“郦大夫还是太年轻,这有什么可怕的。”

    “那……相国大夫可有良策?”郦壬臣思量一瞬,“下官愿全力以赴。”

    高傒道:“这个嘛,简单。你如今不是替王上拟王命的吗,你便写一份驳回太尉还都的王命就是了。”

    以王上的名义拒绝太尉班师?

    郦壬臣想了想道:“相国大人之命,下官必然奉行。可是……下官担心,如今卿大夫上下都知王上实力微弱,恐怕这封王命一送到北境,太尉便猜出是您的意思了。”

    高傒不以为意道:“他猜出又如何?这么多年,老夫又不是第一次给太尉送去驳回返都的王命了,你尽管放心,他们没机会回来的,狁方很快会卷土重来。”

    郦壬臣看着高傒,只觉得这个人心思阴险的可怕,几十万汉国将士浴血沙场,十年未曾回都,战死无数,国库空耗,而他竟然能轻飘飘的说着‘他们没机会回来’这种话!

    郦壬臣默默的垂下眼皮,掩住了眼中的恨意,从高傒的话中也不难猜出,他私通狁方的事情算是坐实了,不然他怎么能如此自信狁方定会卷土重来呢?

    她从脸上挤出一抹笑,说道:“还是相国大夫有办法。下官这就照做,今日回去便按您的意思拟一条王命。”

    高傒微微一笑,又喝了口茶,“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尽快做好才能叫人放心,老这么拖着,老夫也怕夜长梦多。”

    他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郦大夫,是不是呢?”

    郦壬臣听出话外音,知道高傒又在提醒她兑现承诺的事情了。

    她道:“相国大夫说的是。下官坐上这侍中大夫的位子才几个月,尚不能动摇王上心思,不过下官认为不妨请群臣上疏,奏请王后先搬进长秋殿,施压之下,王上必会答应。”

    “这确是个好主意。”高傒装模做样的点点头,“但是咱们何必搞那么磨蹭呢?老夫听闻,你在御前几月,王上就对你信赖有加,比旁人更亲近。想想也是,郦大夫才华惊人,王上不爱惜才怪。所以老夫有一方法,不必群臣上奏,只需借郦大夫一样东西即可。”

    “借下官东西?什么?”

    高傒眼中划过一丝精光,“你的项上人头。”

    咚!郦壬臣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瞬,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但多年来训练有素的强大心理让她在越是危机的关头越让自己保持镇定,她默默吸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想从高傒的表情中分析出原因。

    因为汉王的信赖,所以高傒要用她的人头来威胁吗?

    等站直了,她也整理好了措辞:“相国大夫培养下官到侍中大夫这个地步,只做这一个用途,不觉得亏了吗?”

    高傒看着她一动不动的眉峰,毫无惧色,不由赞道:“好胆量!老夫没看错你。”

    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还如此镇静,这个齐国人果然不简单啊,他继续说:

    “亏不亏在老夫,就不劳郦大夫操心了。听太卜司说,三日后便是本月最适宜王上与王后合房的日子,老夫相信王上一定会去。”

    郦壬臣道:“一定会去?以下官的性命为威胁?王上便会妥协吗?”

    她笑了笑,“王上生性多疑,下官都不敢相信自己在她心中能有如此大分量。”

    高傒也从主位上站起来,道:“王上确实多疑,可是她有个致命缺点,就是太想做个好君王了,脑子里都是贤臣明君那一套,以至于输得一塌糊涂。”

    他的脸上满是算计与优越感:“所以,若老夫以杀你为筹码,王上不会不从。”

    郦壬臣在心里发笑,原来在高傒看来这些品质算缺点吗?

    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她却蓦然想起了父亲归婴说过的话:君子往往斗不过小人的。

    没错,小人在处事上可是要“灵活”多了,归氏当年才会败得那么惨。但明知会败,父亲还是不后悔。

    因为父亲还说了:在君子惟有守正以俟命而已。【注1】

    即使知道君子斗不过小人,还是要做君子的。这是归氏的骨气。

    但郦壬臣与她的父兄们不同,在她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那一天就明白了:时代变了,现在的天下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天下了,身处乱世,她要想出一条新的处世之道了。

    她这些心思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便一闪而过,察觉到高傒在看她,她便道:“相国的手段果然高明。那么下官想知道的是,若此法成功,下官能得到什么?”

    高傒的脸上显出一丝惊讶,“我要取你项上人头,你却问你能得到什么?”

    “没错。”

    饶是高傒也不得不啧啧称奇,这个连生死都敢拿出来抵押自己前途的女子,实在令人惊讶。

    郦壬臣道:“下官不远万里来到汉国,为的不就是扬名四海、建功立业吗?若相国能给,区区项上人头又有何惜?许多士人一生至死都平平无奇,低贱如草芥,我可不想像他们那样。”

    这几句话说进了高傒的心里,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女子,一瞬间竟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好!”他爽快道:“此事过后,无论你是死是生,老夫必厚予之。”

    “谢相国!”

    郦壬臣踏出相国府邸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手心早汗湿了。

    高傒此人果然可怖,但凡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可以被轻松舍弃掉的。原先的京兆尹区博是一枚弃子,她又何尝不是呢。

    接下来的一天她都在忙里偷闲的思考对策,盘算良久,她发现她的生机不是没有,但影响因素实在太多了。

    首先拿不准的就是汉王的态度,汉王会拒绝与王后合房吗?然后高傒直接杀掉她,还是会接受合房?高傒就放她一条生路?

    其次就是高傒的心思,他真的要决心置她于死地吗?如果汉王接受三日后的合房礼,那么在王后诞下继承人之前,她是不是都要受到高傒钳制,随时丢命?如果汉王不接受,那杀了她又有什么用?高傒培养她这么久,难道会白白杀掉?

    再之后就是假如真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刻,她能顺利逃出沣都、甚至逃出汉国的机会又有几分?

    如果要逃,什么时候逃?逃往哪里?

    是逃去陈国投奔南宫之奇?还是去郑国?还是直接潜回齐国?

    这几条路看起来都走得通,她身上还留着南宫之奇送给她的信物,陈国不会亏待她。她与郑国伯夫人也有些交情,在郑国寻求几日庇佑问题也不大。

    技多不压身,她郦壬臣并非无处可去。只要活着,就有报仇的机会。

    本来一团死局的事情被郦壬臣这么抽丝剥茧的想了半天,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令她绝望了。

    三日后便是合房吉日,她还有三天时间可以继续想这些问题。

    当晚,她在自己的书房又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乃“乾卦之九四”:九四,或跃在渊,夕惕若厉,慎微。【注2】

    “夕惕若厉,慎微……”郦壬臣默默念着这条爻辞,这卦象是说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要慎之又慎,朝夕警惕,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夜色浓重,田姬悄悄从竹帘后瞧了主人一眼,郦壬臣正在榻上盘腿而坐,面对东边的墙壁,微盍双目,安安静静想着问题,身前放着占卜的蓍草工具。

    田姬有些担忧的攥了攥手指,通常来说,能用脑子解决的事情,郦壬臣是不会借助占卜的。如果什么事用上了占卜,那说明是一件连郦壬臣也不敢有十足把握的危及性命之事,就像上次离开齐国的情况一样……

    田姬想关心主人到底在考虑什么事,但又怕打扰她,准备等她想完了再进去,却不料正在这时,郦壬臣睁开眼睛道:“田姬,我有事想拜托你。”

    “小主人!”田姬掀开帘子进去,“您脸色不太好。”

    郦壬臣笑一笑,“没关系,后天轮到我要去王宫里值班,你在家里收拾一些行李,不必太多。”

    她没有说其实后天并不是她原本的值班日子,是她专门与司隶校尉调换了,免得田姬担心。

    “收拾行李?”田姬不解道:“好端端的,我们干嘛收拾行李?”

    郦壬臣道:“最近王宫里可能要出点事,我怕城里不安全,想出去避一避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她对田姬低声道:“我值班那夜,你先带着盘缠悄悄到城外过夜,别引起人注意,我会第二日去找你,如果第二日卯时我还没找到你……”

    她停顿了一下,才说:“如果卯时我还没找到你,你就先离开沣都。”

    “离开?去哪?”田姬有些茫然。

    郦壬臣垂下眼皮道:“至于去哪,我会写信告诉你的。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害怕。”

    田姬点点头,她相信小主人。

    郦壬臣轻轻叹出一口气,语气轻松道:“田姬,我记得你本名叫田午贞是不是。”

    “是。”田姬道:“是阿娘给起的名字,生在中午,做奴仆要贞洁,于是就叫这个了。”一听就是仆从的名字。

    郦壬臣把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贞不止有贞洁的意思,在《易》学中,贞是正义坚固之意,是世间最好的德行。”

    田姬抬头,晃了下神,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名字能和崇高深奥的经书有什么联系。

    怕她不信,郦壬臣指一指手边的乾卦,说:“乾卦乃天地第一卦,代表君子最崇高的德行,其卦辞为,元,亨,利,贞。”

    她又翻开《易》书,给田姬看,上面果然有“元,亨,利,贞”四字。

    田姬目瞪口呆,感觉很神奇。

    “这里面的贞字,就是正义坚固的意思。”郦壬臣又轻轻说着,看向田姬:“承蒙你照顾多年,其实我早想叫你阿贞姐姐的。”

    我们早就是家人了。

    田姬有点不好意思的低头,“这……挺奇怪的,您还是叫我田姬吧,听着顺耳一些。”隔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小主人,您今天怎么突然说这些奇怪的话呀?”

    “没什么,随便说说。”郦壬臣俯身一个一个拾起了蓍草,“天色不早了,你也休息吧,记得我说的那件事。”

    “好。”

    第083章 吉日吉时

    吉日吉时

    整整两天, 郦壬臣都有点心神不宁的,一边盘算着活命的法子,一边寻思着怎么把太尉回都的消息告诉汉王。

    退一万步说, 就算最后难逃一死,在死前也要把这件要紧的大事传给汉王吧。

    可是汉王这三天似乎非常忙,忙到没时间召唤她这个侍中大夫, 仅有的几次陪侍御前整理奏疏的机会,刘枢也都一言不发,奋笔疾书, 根本没有搭理郦壬臣的意思,甚至有几次还因为郦壬臣整理的奏疏不合心意而大发抱怨。

    面对这样的冷面君王,郦壬臣很难相信她会为了可惜自己而委委屈屈的向高傒服软, 乖乖去王后寝殿完成合房礼仪。

    第三天清晨,刘枢倒是一大早就宣召了郦壬臣, 但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奚落:“寡人这几日都要累死了,反观侍中大夫倒是神清气爽嘛。”

    郦壬臣偷偷瞄了一眼上位的君王,只见刘枢眼底一片青乌,像是整宿没睡一样。

    郦壬臣心里纳闷, 昨天那点奏疏根本不至于王上看一整夜吧?明明酉时散值前就批完了呀?那王上还能干什么去了?

    真搞不明白是为何, 但是君王在气头上,做臣子的只能顺着来,郦壬臣道:“王上消消气,是臣辅助不力,请王上责罚。”

    “起来吧起来吧。”刘枢懒得和她较真,玩笑道:“没事别老拜寡人, 拜多了寡人就老了。”

    照旧给她赐了座,刘枢瞧她半晌, 才道:“寡人怎么觉得你这几天好像是惶惶度日,难不成有事瞒着寡人?”

    郦壬臣一惊,原来王上早察觉到了……

    “没有……臣只是没睡好,精力稍有不济,不碍事。”

    郦壬臣很想当场就高诉刘枢太尉请求还都的事情,可是这殿中耳目众多,她不想鲁莽冒险。

    刘枢一笑,戏谑道:“郦卿要是不好意思,今晚寡人不妨带你去观星台。”

    郦壬臣内心苦笑,恐怕她们没有机会再去观星台了,今夜天黑前,太卜司就会呈上合房的筮帖。

    “劳烦王上挂念,臣休息一下就好。”

    “好。”刘枢敛了笑,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眼,“郦卿最好说的是实话。”

    言毕,君王又恢复了一脸冷漠,闷声处理政事,到下午竟也不召郦壬臣来了。

    郦壬臣计划要不直接给汉王写一份奏疏,摆在她桌上,然后自己一走了之得了。但是转念一想,汉王真的不知道太尉还都的事情吗?

    傍晚,刘枢准备出殿们溜达一圈,连续忙了几晚,她确实很疲累了,她在宣室殿的回廊上独自踱步,后面跟着一排排宫人,但她已习惯将这些人当作空气。

    她心中默默盘算着自己的所有秘密计划,确保每个节点都万无一失,这段时间她确实非常忙,没心思顾及到其他人,今晚她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她不希望这段时间王宫里出任何纰漏妨碍到她。

    正这么想着,却听到殿外有人传报:“启禀王上,太卜令呈上筮帖。”

    刘枢皱了皱眉,一拂衣袖,“这个时辰太卜令来干什么?”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宫殿里鸦雀无声,闻喜为她奉上筮帖,原来是与王后合房的筮帖。

    刘枢更不悦了,“不去!”

    她看了眼闻喜,感到奇怪,那意思是想说为何她没有提前得到消息?她明明在太卜司有人啊。

    闻喜小声道:“王上,本月秋闰,此次合房礼乃王宫大事,只有太卜令亲自卜卦、亲自呈送的,不过他人之手。”

    刘枢了然,也没当作大事,正要挥退呈送的宫人,却听那送筮贴的人道:“王上,太卜令嘱咐说,今日是三年难遇的秋闰合房礼日,还请王上万勿错过。”

    “哼,什么时候由得太卜司来指手画脚了?”刘枢重复了一遍:“寡人身体不适,不去。”

    正在这时,殿外又响起一声传报:“报——王上,奉常大夫呈上急奏。”

    “又怎么了?”刘枢道:“今日黄昏可真热闹。”

    她施施然展开奉常大夫的奏疏,只读了几行,眉头一蹙,手忽然捏紧了奏疏,几乎把竹简捏断,“奉常大夫要弹劾侍中大夫郦壬臣,下狱以死论处?!”

    刘枢心中一紧。

    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奉常是高氏的人,高傒到底要做什么?

    她一记眼刀飞到传话的宦侍身上,喝道:“奉常大夫何在!”

    小宦官扑通就跪下了,结结巴巴道:“回王上,在……在殿外。”

    “宣!”

    奉常走进殿里的时候,刘枢一眼便透过他看出了高傒的志在必得。

    她冷冷发问:“为何要杀郦侍中?”

    奉常大夫拜在阶下,直起腰来,先是一顿引经据典,最后直指目的:“侍中大夫以辅佐君王为大任,而郦大夫上任三月,却不规劝王上从善如流,该当死罪。”

    刘枢听明白了,她站于殿内,手在袖子里慢慢拢成拳,酝酿着怒意,“所以,相国这是在威胁寡人吗?”

    奉常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来,伏首:“老臣惶恐,绵延王嗣乃国之大事、社稷之重!愿王上悦纳良策,以江山福祉为重,早日诞下储君,则国家之幸也!”

    “住口!”

    刘枢的气愤彻底窜上头顶:

    “陈词滥调!!”

    她的喉咙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怒骂。

    这种虚伪的话她已经听了半辈子了,这些大夫惺惺作态的嘴脸令她作呕。

    她很清楚这帮道貌岸然的士大夫们心里的算盘,他们通过把君王架上道德高地,牢牢捆住了一国之君的手脚。

    君王想行使权力,士大夫们说不好,专权是粗暴的行为,非圣王之举,君王只需要提升自己的道德就可以了;

    君王想管理国库,士大夫们还是说不好,追名逐利是庸俗的行为,非圣王之举;

    君王想弄清楚自己的实际处境,士大夫们仍然说不好,关注琐事有失国君身份,非圣王之举……

    从出生起,刘枢就被蒙在这样一场骗局里,在汉国的朝廷里,她这个汉王只不过是一件重要的道具。

    这样的把戏,她还要忍多久呢?

    脑中闪过郦壬臣的影子,刘枢干脆懒得跟奉常假惺惺的周旋了,直接撕掉了那层客套,问:“郦侍中在哪?”

    奉常不答,却摆出更恭谨的姿态,“王上,您此刻最好移驾膏粱殿,再多停一阵,郦大夫可能就身首异处了。”

    这话连闻喜都震惊了,他们难道今晚就要随便处死一个卿大夫?相国也未免太猖狂了。

    “寡人是问你,郦侍中在哪?”刘枢的语气冷的像冰,音调不高,但闻喜听出其中一丝危险意味。

    奉常笑道:“臣不知。”

    然而下一瞬,他就笑不出来了,刘枢一脚踢飞了几案,直直朝他砸过去,他愣了一下,砰的一声被砸倒在地。案角砸中了他鼻子,登时血流如注,整个人吓傻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君王的怒声如惊涛拍岸般紧随其后:“回答寡人,郦侍中现在在哪!”

    君王黑压压的身影逼至近前,奉常大夫捂住鼻子,鲜血从他老迈的指头缝里涌出来,脸色煞白,哪里还有刚才的得意,自古刑不上大夫,他堂堂九卿大夫什么时候被这样对待过。

    但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道:“臣……臣不……”

    铮然一声,刘枢抽出了腰间佩剑,大踏一步,剑尖就已经指在奉常的脖颈上。

    “郦壬辰今夜死不死寡人不知道,但是寡人知道,奉常大夫要是再说一个‘不知’,寡人便叫你立时毙命!”

    奉常大夫浑身一颤,借着余晖,他看到了君王眼中那一抹冷酷的疯狂。是什么让她疯狂的?奉常不知道。但他知道她完全说到做到。

    “臣……臣……”奉常也顾不得鼻孔流血不止了,他一把攀住君王的鞋履,趴在脚边,吓得六神无主,大哭,“臣……真……真的……真的不知道郦大夫在哪里……恐怕也没人……知道。”

    “……臣……只是奉命……”他一边说一边急促的喘气,眼泪鼻涕混着血一起流下来,说到最后一个字,竟然猛抽一口气,脑袋一歪,骇晕过去了。

    刘枢见他竟吓晕过去了,便抽出了脚,脸色阴沉的吓人。

    这时候的汉王是谁都绝不敢靠近的。

    殿中只有闻喜近前来,慌得蹲下摸了摸奉常大夫的颈脉,还好只是晕厥,不是真的给吓死了。

    他仰头对王上说了,刘枢却像没听见一样,嘴里喃喃自语:“原来这几天她心神不宁的,是为了这件事吗……寡人还以为她是为了北军要返还沣都的事呢……原来如此……”

    闻喜:“……”

    见王上的心思根本不在奉常身上,闻喜便默默站下了,他手里还拿着那封筮贴。

    刘枢的脑子里此刻正思绪乱飞,无数念头在她脑中此起彼伏。她该怎么选择?她从源头的计划,到此时此刻应该有怎样的部署,都飞速想过一遍。

    无论如何,她的计划都不能出岔子。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是没想过要不要就此放弃郦壬臣,没错,她确实在掂量郦壬臣的价值,但是紧接着她就否定了这个方案……

    最后,千头万绪都涌向了一个念头: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郦壬臣!

    可是,怎么找?去哪找?派谁找?

    肯定不能派宫人去找,那就太慢了!这个时辰朝廷大夫都已经散酉,郦壬臣出现在哪都有可能,仅靠宫人很难快速把人找到。

    王宫尉卫也不能用,尉卫令是高氏的人,不可能只奉她的命。

    刘枢甚至想到了禁军,但随即也被她排除,禁军虽然训练有素,但都驻扎在沣都城外二十里的军营,如果兴师动众调度禁军进城,势必也会打草惊蛇。

    最后,她的思绪停留在了手下那支最为精锐、响应也最迅速的部队上……

    “将计就计,寡人或许要提前一下计划了。”

    她想了很多,但也不过是几息之间的事,所以当她嘴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闻喜惊讶的险些没反应过来,“王上,您……”

    “宣中郎将符韬进殿!

    召羽林卫集结!”

    一旦想好了策略,刘枢就绝不拖泥带水,她嘴里的每个字都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叫王庭舍人来!”

    “召太医令!”

    王庭舍人至。

    太医令至。

    刘枢对舍人命道:“拟诏书,寡人欲送公子衷回郧国,速下九卿议论!”

    闻喜走到刘枢身前低声道:“王上,舍人是高氏的人,这下相国不就很快知道了么?”

    刘枢岿然不动,“寡人就是要叫他知道。”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寡人要叫整个相国府* 邸立刻都知道!”

    随后她又是几道命令下去,有的是下令给太医署,有的是下令去太卜司,还有派人去各种各样的朝廷部门的,她宣召了许多人进殿,又把更多的人派出去……虽不知她意欲何为,但所有人都照做。

    夜色升起,时间不多了,刘枢刚停住下令的嘴,就听殿外传报声:

    “中郎将至!”

    符韬迈进殿来,感到殿中不同寻常的氛围,抱拳跪行军礼:“王上,羽林卫已集结完毕,敢问您要臣等做什么?”

    “侍中大夫郦壬臣。”刘枢言简意赅:

    “找到她。”

    符韬猛地抬头,脸上都是惊讶。

    刘枢的眼中似乎不带一丝情绪,但讲话的语气坚定不移,她特意补了一句:“寡人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哪怕是将沣都掘地三尺,也必须在子时将人带到寡人眼前。”

    “诺!”

    符韬带着羽林卫去了,就像一群黑鸦融入了黑夜中,悄无声息又迅捷异常。

    夜色冰凉,乌云闭月,待布置完最后一步,刘枢问:“现下几时了?”

    闻喜答道:“王上,将要亥时了。”

    亥时,亥时……郦壬臣,你还活着吗?

    她要不要赌呢?

    刘枢沉思片刻,终于还是下令:“传辇,摆驾膏粱殿!”

    第084章 子夜(二更)

    子夜(二更)

    今夜的沣都注定不会是风平浪静的。

    王辇走到膏粱殿外围的时候, 都能瞧见里面的灯火通明,看起来像早就等着的。

    听到传驾的响动,王后高蝉几乎是小跑着迎出来。

    “王上圣安!”

    她伸手要亲自接汉王下辇, 却被刘枢不着痕迹的避开,自己走下来。

    “寡人不是已经说不来了吗,怎么还等着?”刘枢看高蝉一眼, 一身煞气未消,似笑非笑,“莫不是又听你父亲说了什么?估准了寡人今日必会来?”

    高蝉被汉王的眼神弄得心里怕怕的, 垂眸道:“没有……臣只是……只是每次大礼日都会等着的。”她的声音低下去,“……无论您来不来。”

    刘枢微愣了一下,又若无其事的朝前走了, “不必如此。”

    殿门一进一进的敞开,宫人们如潮水般尾随着两位女主人进到最里面的寝殿。

    待刘枢在主位上坐下, 便看到了卧房布置的一切:案几,床帏,香炉,软榻, 铜镜……还有秘制好的楉果, 以及床头上方悬挂的合房礼符咒。

    侍女们轻轻拉上了屏风,这下寝屋内就只剩下刘枢和高蝉了,高蝉坐在了次位上。

    刘枢还是第一次坐在别人的卧室里,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房门并没有关上,只是挡了一层半透不透的丝绸屏风, 更添了种暧昧气息。

    刘枢轻咳了一声,说:“把这个撤了!”

    于是那屏风又被拿走了, 展现出了门外的人,刘枢朝外瞥一眼,眼睛都睁大了一圈:外面的人真不少!

    十几个侍女侧站成一排,等着侍候,又有十几个太卜司派来的卜正,盘坐成一个八卦形状,口中默念经文,此外还有起居注女官和史正女官在旁。

    原来合房礼仪的阵仗要这么大吗?

    刘枢有点不自然的皱皱眉,“难道你们要一晚上看着寡人安寝吗?”

    “回王上,正是如此。”

    那个史正女官一本正经的回道:“王上与王后的合卺礼仪是关系社稷的大事,臣等需要如实记录程序。”

    “记录?有什么好记录的?”

    史正有点不好意思,看了眼旁边的卜正团,坐在八卦中心的太卜令于是道:“王上合房,臣等需记录胎元入命的准确时刻。”

    刘枢:“……”

    她扫了眼身旁高蝉,高蝉的脸色有点红,但刘枢可没心思脸红,不能让这群人挡在这儿,她站起来,冷冷道:“一派胡言!胆敢搅扰寡人安寝。尔等统统退下!”

    史正女官一听这话,有点急了,道:“王上,臣等没有胡言,这都是按照《汉制》布置的。”

    这史正似乎是个认死理的,完全没感觉到汉王的不快,还继续说着:“《汉制》记载,唯有合房大礼日,才能孕育最康健聪慧的王嗣,王上……”

    “够了。”刘枢打断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问叫所有人都提心吊胆。

    史正女官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臣姓左氏,单名一个文。”

    刘枢道:“史家左氏?汉国太史令一职自古都由左氏担任,那么当今太史令左编就是乃父了?”

    “是。”

    “你不是左氏长女吧。”

    “不是,臣排行第二。”

    “好,那寡人就放心了。”刘枢淡淡下令:

    “左仲文,从明日起,你不必修史了。沣都的书室正需要人干点编修誊抄的杂事,就由你来吧。”

    这句话无疑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左文身上,一个史学世家的传人,却不能再做治史的事情,而被派去做杂活,那无疑于磨灭了她生存的全部意义。

    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触了什么霉头,“请王上恕罪!臣……臣……”

    “退下。”

    太卜令这时候还想再说点什么:“王上……此日乃今岁最要紧的一次大礼,至关重要,您……”

    “滚!”

    君王怒斥,于是再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所有人都像退潮一般,迅速消失在寝殿中。

    房门被关上,刘枢瞧了一眼吓得不敢吱声的高蝉,又朝门外问:“现在几时了?”

    闻喜隔着殿门道:“王上,亥时正点了。”

    “羽林卫可有消息?”

    “……还没有。”

    高蝉听此对话,大着胆子问:“王上,您深夜叫羽林卫做什么?王宫里还不安全吗?”

    刘枢看看她,半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该明白,寡人是不会与你行什么礼的。”

    高蝉怔了一下,苦笑道:“那您也总要休息。”

    “不用,寡人会在这里坐一夜。”说着,刘枢就真的重新坐下了。

    “至于王后,就请自便吧。”她对高蝉道:“若你想歇在榻上,寡人也不怪罪你。”

    似乎是掐算着什么时间,又等了会儿,刘枢朝外道:“闻喜,寡人有些睡不着,叫太医署调点安神的药来。”

    那边的闻喜也像得到了某种信号似的,领命去了。

    不一会儿,一碗安神汤就由侍女呈了进来,刘枢一口气喝干净。

    “若羽林卫有动静,立刻来报,不得阻拦。”

    “诺。”

    刘枢放下碗,心里盘算着方才在宣室殿下达的那些命令起作用的时间,现在,整个相国府和高氏的人都应该知道公子衷要被立刻送回郧国的事情了吧。

    高傒会怎么做呢?高氏会混乱一夜吗?事已至此,两方都没什么脸面可留了。

    郦壬臣到底在哪?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

    刘枢想了一阵,发现高蝉一直不声不响的,就抬头去看,只见她在拨弄香炉里的香灰。

    古朴的博山炉发散出缭绕的香烟,刘枢感觉这香和刚进来时候的气味有点不一样。几个呼吸之间,她竟有点头晕脑胀,伸手扶住矮几,嗓子越来越干,渴的要冒烟。

    “来个人倒水。”她朝门外道。

    话音刚落,一盏温水就送到了她手边,是高蝉。

    “你……”就在这一瞬间,刘枢意识到了不妙,她猛地缩回手,“你用的什么香!”

    这本该是一句大声质问,但说出来却没什么力气,外面都听不见。随着香味吸入越来越多,她的力气也被一点一点抽走了,身子朝后软下去。

    高蝉道:“王上,臣绝不会害您。”

    她想帮助扶正刘枢,刘枢一把拂开,但根本没力气了,只虚虚的拂倒了那杯水,温水洒在地毯上。

    “大胆!”身体失去力气带来的是巨大的恐惧,刘枢只能嘴上威慑。

    她的心里除了恐惧还有焦急,因为她原本的布置都被这一下子打乱了!她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一个高蝉!

    不行,她必须撑到郦壬臣被找到为止,那是最后一环。

    高蝉还是扶正了她,将她轻轻放在了软枕靠背上,问她:“您这样可舒服点吗?”

    刘枢瞪她一眼,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想用疼痛延缓眩晕的感觉。

    高蝉着急道:“您不用这样,这香不会使您晕倒,只是浑身没劲而已。臣服过解药,所以不会受它影响。”

    “相国叫你做的?”刘枢冷声问,警惕的看着她。

    “没有。”高蝉在她对面规规矩矩的坐下,再没有什么逾越的动作,“无论王上信不信,臣都要说,这是臣自己的主意。”

    刘枢不言,默默分析她这话背后的动机和含义。

    高蝉望着刘枢,若在平时,她是绝不敢也没有机会这样望着刘枢的。高蝉的眼中装着浓浓的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臣自知罪孽深重,不配为一国之后。”

    她的眼睛因这句话而染上一抹悲色,就好像现在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反倒是她一样,刘枢只觉得莫名其妙。

    只听高蝉继续说:“臣不会再祈求您接受臣的情意了。只要您……请允许臣诞下继承人就好。”

    说着她又朝汉王坐近了一步,慢慢抬手,想去解刘枢的腰带钩,却在刘枢威严的逼视下停住了指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她只好收回了手,叹了口气。

    “臣不知道王上为何不喜臣。也许是臣胸无点墨?或是不够漂亮?还是仅仅因为臣是相国的女儿呢?”

    刘枢挤出一丝力气道:“寡人以为你很清楚的。”这声音小的别人都听不见。

    “臣愚钝,臣从来都不懂,权力,到底有什么好争的?”

    刘枢眸光一暗,不言,她无意与对方解释什么。

    高蝉苦笑道:“其他的,臣都管不了,臣做不到为王上分担政事,但臣毕竟是大汉的国母,起码让臣尽到生育继承人的责任,也请王上尽到一国之尊的责任,让宗庙社稷得以传承下去,除此之外,臣妾不会再奢求任何事。”

    刘枢费力的从嘴里挤出四个字,却声如蚊嗫:“绝——无——可——能——”

    一阵眩晕袭来,刘枢连坐也坐不住了,身体顺着靠枕朝一边滑倒,高蝉以为她是没坐稳,又扶住了她。

    高蝉的手扶在刘枢的胳膊上,鼓起勇气,正要不顾汉王意愿褪下她的外袍,却见她浑身猛地一颤。

    “呃!”刘枢忽然攥住了自己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心脏传来,面色一瞬煞白。

    又是晕厥症要来的感觉。

    刘枢心中冷笑,这次来的还真“及时”啊,消息刚传出去就来了。

    不过这一次的疼痛竟比寻常都要猛烈的多,她的脑袋也越来越眩晕,连带着头皮刺痛,随时要晕厥过去。

    高蝉见状也吓坏了,“王上您怎么了?”

    她慌得不知所措,明明她用的那些香根本没有使人晕厥的作用啊,怎么会这样?

    汉王的眼睛半开半合,高蝉端水去喂她,水却从汉王的嘴角溢出来,一点也没喝进去。

    恍然间,高蝉想起了上次在宣室殿见到汉王晕倒的场景,也是这样的……她吓得连手里的水盏都拿不稳了,磕磕巴巴的朝门外叫喊:“太医令!快传太医令!”

    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堆人冲进来,宫人们慌成一团,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合房礼进行到一半晕过去的人。

    太医令过一会儿也终于赶来,取针刺她合谷、关内两处大穴。按照往常,即使是这样抢救,刘枢也会马上晕厥过去,可是这次很奇怪,刘枢的眼睛始终没有完全闭上,像是在煎熬的等待着什么。

    剧烈的疼痛使她额头沁出汗珠,刘枢强拼着最后一丝毅力也要保持清醒,她甚至狠命咬破了自己舌尖,一行鲜血从嘴角渗出,宫人们又是一乱。

    正在这一派忙乱的时刻,子时的钟声响起,昭示着第二日的到来,钟声响遍王宫,余音绕梁不绝,紧接着,一道高亢的传报声追着钟声的尾音从殿外呼啸而入:

    “报——羽林卫郎中令至!”

    刘枢猛地再睁开一点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殿外的方向。羽林卫黑压压地上殿,沉重的铁靴嚓嚓作响,他们挤开所有人,然后簇拥着某人送到君王眼皮底下。

    是郦壬臣。

    刘枢的眼中浮起一道光。

    “王上……”

    郦壬臣被重兵押送进膏粱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面色苍白的君王,抖如筛糠的高蝉,一片忙乱的宫人,还有倒在地上的水盏……

    泼洒的水从君王身边蜿蜒流淌到郦壬臣的脚边,她抬头看去,唇边沾血的君王朝她费力的伸出一只手。

    郦壬臣鬼使神差的膝行一步,握住了那只手,冰凉透骨,君王似乎是使出了最后一丝毅力,握紧她的手。

    “郦卿……”

    随后就陷入了彻底的晕厥。

    第085章 气绝(三更)

    气绝(三更)

    郦壬臣是在值夜时被羽林卫找到的, 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她已经悄悄和司隶校尉调换了值夜的日子。

    司隶校尉是王宫较低等级的官员,任谁也猜不到堂堂侍中大夫会和这样的小官换夜班。郦壬臣就这样潜在宫中不为人知的一角, 随时探听宫中动静。

    如果汉王去了膏粱殿过夜,宫人们一定会通知到值夜的尉卫那里,如果没有, 在子时前也会通知一遍宣室殿,做好戒严工作。

    处在王宫里的人会第一手知道这些消息,其次才是远在宫外的相国府邸。

    郦壬臣想着, 若汉王没去王后那里,她便只好赶紧出逃,在高傒杀她之前, 连夜和田姬一起迅速逃出汉国。哪怕高傒无意杀她,也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只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以高傒的性格,早就应该在散酉后就逮住她扣留才对,所以她挑了个隐秘角落躲藏,今夜不想被高傒的人发觉, 话说回来, 高傒就算要处死她,也不会就急着今晚。

    但是,貌似相国府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文书,叫高氏无暇分身来处理她的事情……还苦了她东躲西藏了一阵子。

    可恰恰是她如此东躲西藏,就害了羽林卫一通好找,从夕阳西下找到迫近子时, 才把她找到。

    郦壬臣当然不知道汉王在找她的事情,她只是在亥时听到宫人说今夜王上去了膏粱殿。

    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瞬, 郦壬臣的惊讶大过了暂时的放心。

    汉王……竟然妥协了?

    那是不是说,高傒也不会杀她了。

    来不及整理心绪,她就被抢门而入的羽林卫揪了个正着。全副铠甲的羽林卫中站出一个女子,对她说:“就由我来送您吧,这样您能少受点皮肉苦。”

    郦壬臣循声看去,晃神,“惊。”

    一年多不见,惊又长高了一点,面容也长开了,成日的训练让她的皮肤看起来更有韧性,挺直的脊梁不逊色于其他任何羽林卫士。

    惊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其他人则围着她站成一圈,她就这样被押送到了汉王身前。

    她没料到汉王会真的去膏粱殿,更没料到汉王派羽林卫连夜找她。

    但见到刘枢的一刻,她心头的疑惑似乎全都消散了,她明白了一切。

    刘枢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也让她知道,该轮到她来解决接下来的事了。

    她们似乎有种天然的默契。

    汉王在合房大礼日晕倒被视为不祥之事,宫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手忙脚乱,郦壬臣扫视一圈,努力镇定心神,开始思考这个局面怎么处理。

    膏粱殿中有许多高氏的人,不宜久留,她开口:“王上晕厥前对我说,要回宣室殿静养。”

    此话一出,当然无人怀疑,高蝉率先说道:“那自然要谨遵王命。”她惴惴不安的坐在角落,生怕有人发现她替换过熏香的事情。

    闻喜立即传来王辇,宫人和郦壬臣扶起汉王,郦壬臣想把手抽出来,却发现晕厥过去的刘枢在无意识间仍然死死捏着她的手,宛如铁链一样牢牢焊在她手腕上,根本抽不出来。

    郦壬臣有点尴尬,正无计可施,闻喜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她身侧,低声道:“王上晕倒前还说了,要郦侍中一同上辇,护送至宣室殿,不是吗?”

    郦壬臣吃惊的看着他,闻喜却不看她,一转身,面不改色的做出“请”的姿势,又招呼着侍女抬起王上。

    于是郦壬臣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坐到了漆雕错金的王辇上,王辇速速开动。

    王辇离开了膏粱殿,郦壬臣瞧着辇旁闻喜的侧影,心道这个先王特意留下来的大侍长,不简单。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宫人们小心翼翼的把晕倒的汉王和与之相连的郦壬臣送到了宣室内殿。

    闻喜对郦壬臣道:“王上有任何命令,劳烦郦侍中如实转达,老奴随时候在殿外。”

    “好。”

    闻喜退出去了,郦壬臣定了定心神,唤太医令来问:“医令大夫,请问王上平日发病,都要几时才醒?”

    太医令道:“约莫半个时辰,至多不超过一个时辰。”

    郦壬臣放心了一些,只要等到王上醒来,一切都好办了。

    宫室内远远近近都点燃了豆形油灯,将整个内殿照耀的灯火通明,刘枢躺在御榻上,双目紧闭,冰凉的手一点也没有回温的意思。

    汉王晕厥需要静养,殿中只剩她两人,郦壬臣只好坐在床下等着。

    汉王宫的夜晚寂静而空荡,毫无生气。这是郦壬臣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又大胆的观察汉王,她的目光从那张明朗的脸上一寸一寸的扫过,又想起了兄长曾经向她描述的样子。

    “还真是……一点也不像啊。”

    刘枢闭着眼睛的样子看起来温良无害,与她平时完全不同,郦壬臣可不敢因此就掉以轻心,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这双眼睛睁开的样子是多么令人畏惧。

    那个曾经与她偷偷传递帛书的幼年君王,早已全然换了样子。

    看了片刻,郦壬臣从怀中抽出一方帕子,小心的替刘枢将嘴角的血迹一一擦去,神色间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趁着汉王未醒,她坐在床下又想了一会儿事情,田姬还等在沣都城外,她要明早去接她回来。眼下的情况,她们一时半会儿不用逃掉了。

    不知高氏现在正忙什么?方才在辇上,闻喜已经悄悄对她说了,在去膏粱殿前,汉王曾高调发布过一道送公子衷回国的王命。高氏不可能一点反应也没有的度过这一夜。

    原来高傒一晚上没注意她是因为要处理那道王命吗。

    想了半天,又想到了汉王身上,直到今夜,郦壬臣终于清晰意识到,汉王确实在谋划着什么,可具体的步骤,连她也很难猜。

    那么今晚派羽林卫搜寻她,是计划的一部分?还是节外生枝?

    她这么七想八想的,时间就悄悄过去了,她估摸着时辰,又叫来太医令,“医令大夫。敢问现在过去多久了?王上可是要醒了?”

    太医令进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大好看,忐忑道:“……已经一个时辰了。待臣再为王上看过。”

    太医令走至御前,瞧了眼汉王的面色,探探脉象,摇了摇头,又伸手拨开那紧闭的双眼查看,还是摇头。

    他每摇头一下,郦壬臣的心就不由自主的提起来一下。

    还没等她详问,太医令道:“请允许臣再为王上施针。”他不大确定的看了眼郦壬臣。

    郦壬臣想了想,道:“王上……晕厥前曾说要医令大夫为她医治的。”

    只有这样说,医令做事才不会担责任。太医令放心的松口气,拿出针灸锦囊,又招了几名医正来,开始施针。

    这一回,太医署的医官们下针都更猛了一些,也更谨慎了一些,几乎每一针的穴位都极关键,每下一针前,他们都是小范围讨论过后,再下针。

    很快,汉王的手上、脸上都被扎满了银针,但是汉王的手依然冰凉,不仅没有转醒的意思,脸色也渐渐由白转灰。

    这下,连心态稳健的太医令都急了,额头上渗出汗水,虽然从头到尾都不怎么讲话,但郦壬臣看他脸色,也大概猜出了病情的危险性。

    “怎么?还是不行吗?”她问道。

    太医令与几位医正低声交流了一番,说道:“请再用汤剂之法。”

    郦壬臣点头。

    更多的医正被招来,商议汤剂的方子,再加急连夜熬出来,郦壬臣亲手用小勺喂到汉王嘴里,但是汉王的嘴紧紧闭着,喂进去的汤药,不一会儿也全溢出来了,根本下不到肠胃里。

    “这可如何是好?”郦壬臣也急得手指发冷。

    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王上还没醒……

    太医令也淡定不下去了,道:“应该是王上体内闭气,所以汤剂无法饮下。”

    郦壬臣问:“还有别的法子吗?”

    太医令道:“请用砭石之法。”

    “好,快快安排。”

    太医署所有的医正都被叫来了,甚至那些不在宫中过夜的医正也都来了。

    一炷香时间过去,砭石疗法用过,汉王依然未醒。

    殿中充斥着浓稠的草药味和令人心凉的死寂。

    太医令的双目已熬得通红,他最后一次探了汉王的脉,手指一颤,眼底的慌乱早暴露无遗,又不确定的探向颈部。

    随后,他退了一步,扑通跪在了地上,叩拜,“王上……”

    他这么一跪,所有的医正也全都心领神会的跪下,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郦壬臣悬着的心也跟着往下一坠,摔个粉碎,“王上怎么了?”

    其实不用她问也大概明白了,攥着她的那只手已经冷的毫无生气,刘枢的面部已经发青,呼吸早已停止。

    太医令嘴唇哆嗦,埋首小声道:“郦侍中,王上……气脉已绝……”

    “不可能!”郦壬臣一下子站起来,看了看那只攥紧她的手,“王上还抓着我呢,她怎么可能……”

    “这也实属正常现象。”太医令默默道。

    人在死后也可能会始终维持死前的姿势。

    郦壬臣的脑子刷的一下一片空白,她险些站立不稳,扶了下床柱才不至于跌倒,一瞬间什么念头都灭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

    太医令见她一动不动的凝在原地,小声提醒道:“郦侍中,您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这句话把郦壬臣从怔忡中拉了回来,她顿了一下,锐利的眸光便射向太医令,语气冷如霜雪:“什么叫早做打算?莫不是医令大夫自己有什么打算?!”

    太医令不惧道:“我可没这么说,郦大夫误会了。”

    郦壬臣的心里升起一丝悲凉,好啊,这些平日里卑躬屈膝的大夫们,王上尸骨未寒,竟立马打起自己的小算盘来了。

    她的心脏升起一股抽痛,二十多年来与这样的臣子们朝夕相处,王上该有多孤独呢……

    “那依医令大夫之见,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先知会王后与永信侯相国大夫。”太医令道:“如今也没有别人可以主持局面了吧。”

    郦壬臣微微眯起眼,压下剧烈的难过情绪,迅速思考了一下,道:“我知道了,还请医令大夫带领各位医正在殿外等候。”

    太医令犹豫了一下,就听郦壬臣接着道:“毕竟,要通知相国大夫,也轮不到太医署来。”

    这话倒不假,在场诸人中,太医令的官阶低于郦壬臣,而且郦壬臣还是现场唯一一个在王上“生前”讲过话的近臣,怎么说也该由郦壬臣主事。

    于是太医令带着医正们退到了殿外。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郦壬臣失力般的坐回床边,望着榻上毫无生机的刘枢,她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一切都太突然了……

    但现在绝不是情绪用事的时刻,她拼命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的悲哀,撑着膝盖再次站起来,站在原地想了片刻。

    “轰隆隆——”

    暗夜的空中响起一声闷雷,像要下雨。郦壬臣咬了咬唇,开始付诸行动。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抬手解下御榻的床钩,将床帏放下来,遮住躺在榻上的刘枢。

    然后,她朝殿外喊道:“太医署殿外侍候,不得离开。”

    她不敢保证太医署中没有高氏的人,万一有人现在偷偷溜走跑出宫传递消息,那就不好了。

    听到太医令等人的应诺声,她紧接着道:“羽林卫门外应事。”

    “臣在!”符韬隔着门应道,“王上醒了?”

    郦壬臣不答,继续道:“王上御体欠安,需要静养,着羽林卫警戒王宫,封锁宫门,不得有任何人进出。”

    她故意模糊掉这两条命令的发出者,好叫门外的人摸不清这到底是不是汉王的命令。

    然而羽林卫可没那么好含糊,符韬道:“羽林卫只奉王上亲口命令。”

    殿内静了片刻,又是一道闪电闪过,“咔嚓”一声雷电巨响,黑夜飘起了大雨。

    “中郎将似乎忘了一点。”郦壬臣的声音从里面缓缓传出,沉稳又坚定,“羽林卫也要听令于虎符的!”

    符韬愣了下,应道:“是。请验虎符。”

    他慢慢推开内殿的门,低头迈进殿去,先说了句:“王上恕罪。”

    除非特许,一般的臣子是不被允许进入君王寝室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也被带进殿内,他抬头看去,只见丝绸的床帏紧紧的闭着,隐约可见君王的身影在深处,安静的躺着。

    郦壬臣端坐在榻旁,神色淡定,一只手上正托着半枚黑色虎符。

    “符大夫拿了虎符就走吧,王上需要休息。”

    符韬不疑有他,赶紧接过虎符,与自己的另一半虎符严丝合缝的相对,马上又退到了殿外,关上殿门。

    郦壬臣松了口气,眼底的慌乱只敢在此刻没人的时候流露出来。幸亏她及早推测虎符这么重要的东西汉王一定会随身携带,才在刘枢身上的内袍里找出来……

    门外的羽林卫立刻跑动起来,去执行方才那道命令。殿外灯影摇曳,人影杂乱,很快,汉王宫六道大门就会被封住,任何人、物、消息都出不去,也进不来。

    但是保不齐高傒还有什么暗度陈仓的手段会得到风声,万一他闯进宫来要求面见王上,那就不妙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一刻,宫人匆匆来报:“相国大夫求见王上!”

    郦壬臣攥了攥手,在门内朗声道:“王上今夜发病,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

    “可是相国大夫的马车已经来了……”

    “进宫门了吗?”

    “还没。”

    “拦住他!”

    郦壬臣紧张的再次站起来,但声音听上去依旧没有丝毫破绽,仿佛她是在底气十足的传达汉王的意思。

    门外的宫人踌躇了一瞬,还是应道:“……唯。”

    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淹没了许多嘈杂。

    郦壬臣悄悄深呼吸一下,调整气息,又朝门外道:“王上已经睡了,若有进谏者,一律拦下,待王上休息好再议。

    “诺。”门外人齐声应道。

    听到王上已睡下的信号,有宫人问道:“可需要奴婢侍候王上更衣就寝?”

    “不必了。”郦壬臣一口回绝。

    “王上已经……”她又望了一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强忍住哽咽,“……已经睡着了。”

    “可是王上的习惯睡前都要洗……”那宫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门口的闻喜一口喝止:“闭嘴!哪有你讲话的份!”

    那宫人不敢再说了。

    郦壬臣透过殿门的网格纱布看到闻喜的身影朝里伏了一下,道:“既然王上已经歇下了,奴等就在殿外候一夜便是。”

    这下子,郦壬臣终于放心了一点。但高傒就在宫外虎视眈眈,宫内虽有羽林卫警戒,但也有不少高氏的人蠢蠢欲动。她发下去的命令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太久,明早天亮该怎么办?只有天知道了……

    郦壬臣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算了,能撑一夜是一夜吧。

    握住她手的那只手冷得像冰块,郦壬臣用双手去捂,却怎么也捂不热。她重新掀开床帏去看,刘枢的嘴唇已褪色到没有一丝血色,身体虽然还是柔软的,但冷的根本不像活人的温度。

    郦壬臣小心的伸手检查了一下,与之前一样,没有脉象,没有心跳,甚至连心脏附近最后一丝温热也没有了。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么?

    她望着刘枢的脸,望着望着,只觉得眼眶涨的发疼,一行清泪不知不觉间滑落脸颊,她却没有心情去擦了。

    “世上最后一个与我有关的人……也要不在了吗?”

    轰隆一声霹雳响过,就像是要把人劈断似的,她像不堪重负的蒲苇,一下子伏倒在榻边,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串串掉下来,热泪砸在那人冰冷的手上,又马上冷却。

    声势浩大的暴雨宛如密集的鼓点,肆意降落,覆盖住一切,在暴雨的遮掩下,郦壬臣压抑着哭声,浑身抖如筛糠。

    强撑的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断掉。

    今晚的一切都太突然* 了,她想过自己有可能会死,但她万万没想到这弥天灾厄另有其人!

    “如果您不去膏粱殿,是不是就会没事呢?”

    八年前那场家破人亡的惨剧历历在目,郦壬臣不能再经受一遍了。她也不能接受,那个与她互诉衷肠的少年君王,就这么眼睁睁的死在她眼前。

    她哭的泣不成声,心头萦绕着疑惑、自责,更多的是悲痛。很多儿时的记忆蓦然涌上心头……

    “您不是说过,要做一个好君王,照顾您的百姓吗?”

    “您还说过,要成为全天下最厉害的王,您不想了吗?”

    “您不是最讨厌别人欺负您吗?现在,敌人就在家门口了,您怎么能躺在这里?”

    没有人回应她的默默自语,更没人理会她的悲痛欲绝,她绝望的想着,她的君王、她的祖国,就要这样彻底一败涂地……而她即使天纵奇才,也难以抵抗大厦之将倾!

    不甘心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郦壬臣握紧了刘枢的手。

    “您小时候不是说过吗,您很看好臣的,是您要臣及笄后就到王庭里来陪着您,现在……臣来陪您了,您可不可以醒过来……”

    大雨依然弥漫,她哭的实在没有力气了,头抵在床榻边,等待着时间随雨滴流过。

    午夜悄然而过,时辰走到寅时,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官员们会来王宫奏事,到那时一切都将无法掩盖。

    郦壬臣一夜都没有合眼,明知道榻上的人气脉已绝,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探查她的脉搏,不死心的思考种种策略。

    到最后,郦壬臣精神极度崩溃,她实在熬不住了,支着床沿昏过去。

    她甚至没来得及察觉到,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时候,握住她的那只手几不可察的动了一下。

    第086章 责众

    责众

    郦壬臣是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的, 她一下子坐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晃神迷糊过去多久。

    门外的吵闹声越来越明显,甚至还伴随着刀械刺耳的格斗声, 此情此景,她脑子里第一个的反应便是:

    “难道是……逼宫?”

    天光已然大亮,郦壬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立马去看榻上的刘枢,却见榻上空空如也!

    她吃惊地环顾四周,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然是坐在榻上的, 谁将她放在榻上的呢?

    她很快知道了答案——

    “醒了?”

    低沉的女声从床帏后响起,有人从隔壁的侧殿走过来,绕过床柱, 站定。郦壬臣抬头去看,刘枢的身影就这么直直的出现在她眼前。

    她张了张口, 惊讶的不知所措,半晌,嘴里挤出一句:“王上……您醒了?”

    刘枢笑了笑,似乎是觉得俩人一大早互相问候对方醒没醒很滑稽, 她理了理刚换好的王袍衣领, “怎么?郦侍中以为寡人宾天了?”

    听到这一句,郦壬臣才完完全全相信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个活人,而不是什么幻觉,她立马从榻上爬下来,“没有……臣不敢。”

    雨停了,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响, 刘枢却充耳不闻,只是定定地看着郦壬臣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哭过?”

    郦壬臣垂下眼帘,“……没有。”

    “欺君。”

    刘枢淡淡吐字,上前一步,抬起她的左手,只见手腕上一道深深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了一夜一样,那当然是刘枢无意识间捏了一晚上的结果了。

    刘枢正想说点什么,郦壬臣却把手抽回来,收回袖笼里,“王上身子感觉如何?要叫太医令吗?他们都在门外。”

    “现在门外估计不只有太医令了,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刘枢看了眼门口,却不打算开门,又对她道:“郦侍中身上还有别的伤吗?”

    “什么?”郦壬臣没反应过来。

    “就是……”刘枢把目光偏到一边,“相国可曾对你不利?”

    郦壬臣愣了一下,心想自己一定是熬糊涂了,否则她怎么会觉得汉王眼中有一丝从前没有的关心态度呢?

    她小声回道:“未曾,相国大夫并没有找到臣。”

    昨夜发生了那么多事,高傒应该也没心思找她吧。

    刘枢点一下头,随后道:“昨天你表现很不错。”

    她果然没看错,选择郦壬臣来处理那些突发事件,比谁都靠谱。

    “就是公子衷给的那假死药效果差了点意思,叫寡人差点醒不过来。”

    郦壬臣猛一抬头,什么假死药?

    她内心的惊讶无以复加,原来……昨天的一切都是汉王算好的吗?汉王连自身安危都算进局里吗?

    刘枢又道:“现下还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一会儿开门,除了寡人,无论谁问你什么,你都不必说话,寡人替你应承。第二,待你回去,相国势必会寻你问话,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臣……”

    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乒乒乓乓的格斗声愈演愈烈,事情紧急,刘枢打断她,快速吩咐道:“寡人在外的风评可不怎么好,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你就把事情都推在寡人身上就好了。”

    她看了眼郦壬臣,“寡人将一个疑点重重的臣子禁足一夜、严刑逼问,也不是做不出来。”

    郦壬臣:“……”

    她还没回话,只听门外有人高叫:“符大夫,你拦我是什么意思?王上到底在不在寝殿,到底醒没醒?为何辰时还不出门听政?”

    又有人附和道:“就是啊!君王龙体是国家大事,中郎将这样百般阻拦,会不会是王上已遭遇不测?尔等却故意隐瞒!”

    更多的声音冒出来,这拨人已近在眼前了。刘枢看了一眼郦壬臣,目光中包含的情绪太复杂,叫人难以分辨。

    没时间了,刘枢就是有千言万语想说也要忍住,她绕过屏风,坐到外间主位上,郦壬臣会意,站在下首。

    刘枢朝外大声道:“子冲,何人敢在寡人殿前喧哗?”

    这一声过后,殿外嘈杂之声骤歇,鸦雀无声。片刻后,门被打开,符韬当先跪拜:“搅扰王上静养,臣之罪。”

    刘枢望向符韬身后木若呆鸡的群臣,皮笑肉不笑的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有这么多卿大夫急着要到寡人床边奏事?既如此,都进来吧。”

    话音一落,羽林卫二话不说就压着这一群人进来了,刘枢的视线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过,这里面有太仆、宗正、司农、少府……连鼻青脸肿的奉常都混在其中,总共二十来个大夫,基本上王廷中有头面的人都到齐了。

    独不见高傒。

    刘枢明白,这不代表高傒就没来,他只是先派自己人来试探深浅罢了。

    她心里冷笑,环顾一圈道:“人挺齐啊,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不见史官来记事?”刚一说完,她自己又想起来了什么,道:“哦,昨夜寡人叫史正左仲文去书室干杂活去了。”

    她把目光落在郦壬臣身上,“既如此,就由郦侍中代劳吧,今日之事,可要好好记下来。”

    “诺。”郦壬臣应道。

    她扭头唤道:“闻喜,拿笔墨简书来!”

    不一会儿,闻喜为郦壬臣端来了书写工具,同时记录内起居注的女官也进到殿中。在汉国,为了保证记录事件的真实可靠性,同一件大事往往要两名及以上史官同时记录,再分开封存。

    郦壬臣蘸好墨,开始记事,由于昨晚整夜被刘枢握着左手,她的左手腕还隐隐作痛,一提笔就更痛了,但她一声也不吭,强忍痛书写。

    刘枢偷空瞄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但也什么都没说,而后扫视群臣,道:“寡人活得好好的,爱卿们想必很失望吧?”

    卿大夫们互相以目示意,慌忙连声说“岂敢岂敢。”而后又是一顿歌功颂德,敬问安康,说些在刘枢听来都是废话的东西。

    “够了。”刘枢抬抬手,做了个止住的手势,道:“寡人本以为众爱卿是有什么大事呢,才一大早赶来,却见你们无一人带手碟奏疏前来。”

    君王的眸子转而一寒,“诸位这是要奏事呢?还是逼宫呢?!”

    这话一出,群臣全都跪下了,谢罪饶命。

    “郦侍中,你来告诉寡人,依《汉制》,群臣不召而上殿者,该如何处置?”

    郦壬臣停笔伏身回道:“回王上,该削爵一级。”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这可是要了他们老命了,有人站起来急道:“王上,切莫听郦大夫妖言惑众!臣等实在挂念王上安慰,所以才冒然上殿的。”

    郦壬臣正要辩解自己只是按制度言事,但又想到之前刘枢提醒她不要回应这些人的问题,便闭口不言了。

    刘枢朝那站起来的人瞧过去,眼神冷的像要戳死人的刀子,脸上却还带着三分笑,“哦?司农大夫倒是说说,郦侍中怎么妖言惑众了?”

    那人便道:“听闻昨夜郦侍中谎称王上安寝,私用虎符调度羽林卫,无缘无故将臣等拒在宫门之外。”

    熟悉王庭事务的人都知道,平时刘枢都是习惯亲口命令羽林卫做事的,从没用过虎符,昨夜晕倒后突然用虎符调兵,确实很可疑。

    郦壬臣书写的手一顿,心道糟糕,这条罪名她根本无法洗脱,正想着会迎来君王什么样的暴怒时,却听刘枢淡淡道:“

    昨夜寡人的确用虎符命羽林卫封锁宫门,何来郦侍中私用?”

    她这么一说,群臣又是一阵悚然,难道传闻有误?难道昨夜汉王压根什么事也没有?

    郦壬臣也诧异的看向刘枢,刘枢却一个眼神也不给她。

    刘枢向前探身,幽幽道:“倒是司农大夫你,是如何听闻羽林卫是被虎符调派的?你这消息倒是灵通到寡人床头来了!”

    “臣不敢!”司农跪地不起,恐怕现在只恨自己多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枢豁然站起,“还有你们!”她朝下方群臣一指,“既然羽林卫已经封锁宫门,你们又是如何进来的?不需要给寡人一个解释吗?!”

    众臣顿时人人自危,只有叩头赎罪的份了。

    其实不用问刘枢也明白,这些人能进到王宫里来,只能是靠相国高傒以及伙同高傒的王宫卫尉了。

    “寡人这王宫啊,真是比冬捕的渔网还要松。”刘枢冷冷俯视他们:“既然你们解释不清,那便罪加一等!每人罚奉一年,禁足一月,不得上朝!”

    群臣只好一叠声的谢过王恩。

    按制度来讲,大夫私自偷越羽林卫的防守是要以死罪论处的,现在汉王只是罚他们俸禄一年,禁足一月,实在是比死刑要“优待”多了。

    刘枢也自然知道把这些人统统判死刑是行不通的,于是见好就收,只将这些人禁足一月,相当于暂时绑住了高傒的手脚,在这期间,足够她做许多事情了。

    “寡人念诸卿劳苦功高,又挂念寡人心切,是以不忍重责,诸位切莫再莽撞行事了,下不为例。”

    刘枢脸上挂着轻笑,一番好坏参半的敲打,然后挥挥手,叫他们全退下,群臣自然也不敢多留,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

    而就在这时,殿外又有人报:“相国大夫求见!”

    刘枢哼笑一声,“瞧,正主来了。”

    第087章 锦盒(二更)

    锦盒(二更)

    高傒可比别的大夫谨慎多了, 一夜都等在宫外,只派那些马前卒来试探情况,自己则是清清白白, 不越雷池一步。

    进到殿来,先是一顿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又是担心王上御体,又是挂念社稷安危,什么好话都让他说了。最后才话锋一转, 说道:“不知王上昨日下发的王命意欲何为?”

    刘枢笑一笑,装听不懂,“还能为何, 公子衷思乡心切,寡人与他交情深厚, 欲送他回去。”

    高傒道:“您这又是何必麻烦?”

    他这是说,想送公子衷回国是不可能的,相国有驳回王命的权力。

    这点刘枢当然知道,但是驳回也是要走一个复杂的流程的, 需要时间和人力, 那封王命会在九卿之间全部轮过一遍,从下发到封驳少说也要一个多月。眼下高氏人手本来就不够用了,再在这琐事上浪费人员,高傒简直气闷!

    昨夜的混乱说明了一切,眼下的情况是:也许汉王想做成什么事是困难的,但若她想捣乱什么事, 那又是很容易的。所谓‘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气的高傒忙了一夜没有意义的事情, 又不得不忙。

    “麻烦的不是寡人,该是相国才对。”刘枢似笑非笑的回道。

    高傒拉下脸来:“王上还是保重御体,早日拥有王嗣才是。”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郦壬臣,见她一副被折磨惨了的模样:写字的左手腕一圈污青,像是被活活捆了一夜,双目通红,神情恍惚,面色灰白,更像是被狠辣的君王威胁逼问了一顿似的。

    汉王行为暴戾,常有夜间杀人的习惯,高傒心下担忧,希望这郦壬臣可别说出去什么高氏的机密才好,回头定要找她问问破绽。

    刘枢闲闲道:“相国大夫一定很好奇寡人昨夜明明去了膏粱殿,为何又回来了?”

    高傒道:“老臣听闻王上旧疾复发。”

    “这只是其一。”刘枢冷笑道:

    “相国大夫还是好好去问问你的女儿,昨夜在膏粱殿寝室的香炉里,给寡人掺了什么药?以至于寡人手脚酸软,言语困难,你说,这还怎么叫寡人呆下去?”

    高傒面上一僵,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有多意外。

    刘枢又加一把火:“至于寡人为何会偏偏在昨夜那么关键的大礼日旧疾复发,就要再问问相国大夫的好儿子了,散骑大夫高封!”

    高傒大惊,刘枢的眼神笃定,她绝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相国大夫与其跑来追问寡人为何不撤回送公子衷回国的王命,不如管好自己的家里人。”

    刘枢每说一句,高傒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一分,他明白,这一回是自己大意了。在进宫之前,他只想着逼问汉王,完全没想到自家后院会起火,而且汉王貌似比他还清楚自己家事的底细。

    高傒的背后泛上一股冷意。

    他原本还有准备好的一肚子话要说,但是这一下被汉王打的措手不及,任何话都咽回肚子里了,高傒还是头一次如此仓皇的从宣室殿里出来。

    望着高傒蹒跚老迈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刘枢轻轻松了口气,目光悠远,“不会有多久了,这种日子。”

    ……

    打发走高傒,刘枢也不能闲着,但是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不方便郦壬臣也在场了。

    她看向郦壬臣,许多话在嘴边绕了又绕,最后就只说道:“那么痛,干嘛不用右手写呢?”

    郦壬臣抬起笔尖,自然而然道:“臣自小惯用左手。”这问题她曾回答过刘枢的,或许是刘枢忘记了,才又问一遍。

    其实刘枢并没有忘记。

    她的眼神更加复杂了,“……郦卿的右手……当真不会写字吗?”这话像是压抑着什么才能说出来的一样。

    郦壬臣的手一颤,心里莫名一慌,“是……臣的右手确实不会写字。”

    刘枢瞟了一眼她案前的竹简,又道:“可寡人看不惯,若剩下的字寡人一定要你用右手写来呢?”

    王命难违,在刘枢的注视下,郦壬臣只好把毛笔从左手换到右手,颤颤巍巍的点在竹简上,再三鼓起勇气,却还是不敢下笔,她不敢赌。

    “啪嗒”,笔杆掉落在地,郦壬臣转向王座,伏身而拜,“王上恕罪,臣……”

    她浑身都在微微的颤抖,从高傒说要她项上人头开始,连续三天,她已经历了太多事了,脆弱的神经再受不起任何刺激和挑战。

    刘枢一愣,眉目间浮起一抹转瞬即逝的揪心,破天荒的,她站起来,走下殿阶,弯腰扶起了郦壬臣。

    站在角落的闻喜都惊呆了,从小到大,汉王什么时候扶过人,又什么时候为臣子弯过腰?

    刘枢扶着郦壬臣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后轻轻拍了拍她肩,算作一种笨拙的安抚,“罢了,你今天累了,寡人准你两日休沐,回去好生休息吧。”

    这样温和的话语连郦壬臣也吃惊了,平日汉王总是把“寡人累了,尔等退下”挂在嘴边的,何时用过“你累了吧,回去休息”这种措辞?

    郦壬臣不由怔了一下,不过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马上答应了,“那……臣先告退了。”

    等她走了,刘枢才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她无心休息,把心里的事一件一件梳理一遍,排个先后次序,然后她命令闻喜传来王辇,嘴上说着:

    “今日的奏疏先放一放,寡人昨日晕厥,心里惶惑,要去一趟太卜司,亲自向神明请一道安神符。”

    这个理由自然无可厚非,任何人听了都不疑有他,太卜司在王宫西北角,那里有一处祭坛,半个时辰后,刘枢的王辇就停在那里。

    她“随手”点了一个卜正的名字,那人便陪着她进去了。

    向神明请符是神圣的事,旁人不得围观,肃穆的神殿祭坛中供奉着汉国祭祀的神明,三清始祖,皇天后土,四方神灵,依次在列。

    神殿中各处都挂着写满经文得布条,随风飘荡,刘枢在经文中穿梭,按照礼制规定的特定步法走到中间,那名卜正紧随其后。

    科仪的开始是一段祷诵,卜正手法熟练,将帛书和黄纸在酒中蘸过,烧成灰烬,焰光闪过,木金漆簠中很快出现了烧残的木片,刘枢取出来看,问道:“这上面说什么?”

    那卜正本事高超,但却是个声音嘶哑难听的男人,而且脸上没有一块好肉,像是被毁容了一般——这正是那次在雍城占卜归期的卜正。

    他用他那刺耳难听的嗓音哑声道:“回王上,这是说上天会庇佑您的平安的,诸事可成。”

    “好。”刘枢按部就班地上过香,两人便默契的从神殿另一侧门走出去了,走进一片无人问津的花苑。

    “事情查的怎么样了?昨晚。”刘枢淡淡开口。

    那卜正回道:“不出王上所料,小臣昨夜找到了那名巫医术士,就在太卜司某个卜堂内,他也确实是散骑大夫高封的人,小臣也拿到了证据。”

    刘枢点一下头,示意他继续。

    “小臣赶到的时候,那名术士正在施法,观其咒术,应当是能将人置之死地的邪术,配合服药发作。王上每日服用的汤药中,应该也被偷偷放入了毒药引,只要催动邪术,便会发作。这邪术在汉国禁用,小臣只在郑国见过一次。王上每次无缘无故的晕厥,应该也是与之有关。”

    听到自己多次遭受致命的邪术,刘枢却淡定的像听别人的故事,“哦,置之死地?那寡人晕厥这么多次,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这个……便与承负有关了。”这里面的关系一两句解释不清楚,那卜正也不打算解释太详细,就直接说了结论:

    “小臣的先父常说,切勿过分搭理他人的因果,更不能随意制人生死。古书有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个人何时生,何时死,是贵是贱,只有天知道。那些行使邪术的术士,不崇天意,毫无禁制,自以为能掌他人生死祸福,谬矣!

    他们用邪术害死过谁,大自然一定会在他们身上加诸更大的反噬,只是他们自己尚未所觉罢了,所以说修习邪术的术士,往往横死无数。

    至于您为何依然康健,那自然是您的地位乃天注定,关系着汉国上下无数人的命运,区区一个小术士怎么配左右一国之君的生死呢?哪怕他拼劲全身力气,做一万次邪术,也是不能动您分毫的,您只是会难受一下而已。”

    刘枢道:“如此浅显的道理,那术士就不知道吗?为何还做无用功?”

    卜正道:“那术士也许知道,但高封未必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以为自己能挑战自然的规律!”

    他提起高封的语气充满了愤恨,甚至嗓音都变调了。

    刘枢看他一眼,道:“寡人总算知道你们东郭氏以前为何能做几十年的太卜令了,你们确有做王庭卜令的智慧。”

    听到东郭氏这个字眼,那卜正心头一痛,没错,他正是当年为高氏看过相并引来杀身之祸的东郭传人——东郭也门。

    刘枢道:“你的父亲曾是最优秀的卜令,日后若有机会,寡人也会任命你为卜令的。”

    “王上厚爱,臣受之有愧,臣的才能不及父亲万一。”

    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白白被自己害死,他在心中补充道。

    多少年了,他为了报杀父之仇,不惜鼽面毁容,吞炭毁声,重新回到汉王宫中,寻找杀死敌人的机会。

    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卜正,而敌人是权倾朝野的高氏。

    就在他根本看不到希望的时候,是汉王发现了他,他于是成为了汉王的人。

    东郭也门不知道汉王是如何发现他的,但是跟随汉王这么多年,让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刘氏王族是天生的政治动物,汉王枢总能想办法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事、物,做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像他这样暗中效忠于汉王的人,还有很多。

    刘枢当然也很清楚东郭也门与高氏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否则她不会如此信任他,甚至多次亲自来见他。

    之后,东郭也门又向她汇报了一些其他事情,刘枢一件一件听着。

    等事情说完,东郭也门鼓起勇气问道:“小臣有一事不明,王庭中那么多人,谁都有可能施行巫术,王上是如何锁定高封的呢?若您不与臣提起他,谁也想不到会是他……”

    “这个嘛……”刘枢道:“其实很好猜,只要感受一下犯病的规律,就会发现每次总与高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奇怪的是,去雍城那次,足足一个冬季寡人都没有犯过病,这说明指使邪术之人没有跟去雍城。”

    东郭也门了然,既是高氏的人,又不在去往雍城的随行人员里,这就很好锁定了。

    这样的人并不多,高封是其中之一。

    “既然你问了寡人一个问题,你也回答寡人一个问题吧。”刘枢背过身去,“你可听过有什么能令人死而复生的法术?”

    东郭也门呆了一下,“死而复生?这怎么可能……”

    刘枢转过身来,盯着他,“人死不能复生?”

    “不能。”

    刘枢一颓,垂下眸子,将神色掩藏,默道:“那怎么会那么像……”

    “好吧,你还记得寡人昨夜服用了假死药吗?”

    “记得。小臣看过那药物的成分,它会让人渐渐停止心跳,就像死去一般,但只要再照到第二日的太阳,便会逐渐苏醒。这是郧国特有的药物。”

    “没错。”刘枢道:“那药物的催发需要一味药引子,是酸枣仁,那是每个安神汤里都会有的东西,所以寡人昨夜便叫太医署端来一碗安神汤服用。可为什么……寡人在假死过去后,却出现了幻觉?好像能听见很多声音?难道与高封派术士在实施邪术有关吗?”

    东郭也门想了一下,道:“回王上,这恐怕与邪术没有关系。您听到的也并非幻觉。”

    刘枢猛然抬头,“什么意思?!不是幻觉?”

    这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天幕在她眼前裂开了,劈的她眼前一白,而卜正接下来的话更是印证了她压在心底的猜想:

    “王上,那假死之药虽然会麻痹您的躯体,但并不会剥夺您的意识,郧国公子在给您药物的时候,或许没有详细向您解释这些,但是小臣是知道的,您无论听到了什么,都非幻觉。”

    “你的意思是……寡人的意识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刘枢捏紧双拳,“寡人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东郭也门惊奇道:“王上,您……”他还没见过汉王的脸上出现这种失魂落魄的神情。

    刘枢的脑子现在早炸开了锅,她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寡人听闻东郭氏人善于看相,也看过不少三公显贵?”

    “是。”东郭也门放低了声音,“可是先父去世后,小臣便发誓不再看相。”

    刘枢却不放过他,“那你曾经看过的面相,可还记得?”

    东郭也门不言。

    “寡人要你悄悄去看一个人。”

    “小臣……”

    “侍中大夫,郦壬臣!” 刘枢根本没给他犹豫的机会。

    却不料东郭也门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身子猛地一抖,汗发于额,静默片刻,嘶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道:

    “若是此人,那也不必看了。”

    那样的骨相,当世再无其二,他绝无可能忘记。

    一个人的容颜可能会随着长大而渐渐变化,甚至会因为遭受磋磨而面目全非,但是,一个人的骨相却是生来就不变的。面相只是表象,骨相才是内里。

    焦山贵骨,天下无二。

    听到这样的回答,现在该轮到刘枢吃惊的看着他了。

    原来他早看出来了。

    “东郭大夫的嘴可真严。”刘枢的喉头像是哽住,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激动。

    东郭也门黯然道:“小臣从前就是因为说的太多才害死了父亲。”

    ……

    汉王离开了这方小花苑,也离开了太卜司,进出之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君王的脸色如常,仿佛只是简简单单去请了一道安神符而已。

    唯有闻喜察觉到了她逐渐加快的脚步以及上辇时那脚下一乱的踉跄。

    “回宣室殿!”她僵硬命道。

    日头还那么高,可汉王却没有去处理奏疏,而是直奔内殿。

    她走的极快,步态如风,殿内的小宫女都来不及行礼问安,慌慌张张的跟上去卸她腰间的佩剑,却被她一袖子挥退。

    “退下!”

    “所有人,都退下!”

    宫人们快速退出了殿门,闻喜不放心的最后一个走,正要关门,又被汉王叫住:

    “闻喜,把那石室的锦盒拿来。”

    四下无人,她的声音终于忍耐不住,染上了哽咽。

    闻喜惊诧了,“王上……”

    汉王嘴里的石室锦盒,只会是那一件东西,那个八年前装满了帛书的木盒……

    “寡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青霁的字了。”刘枢泪如雨下,“都快忘了是什么样子……”

    尘封的锦盒被打开,隽秀的字迹已有岁月的痕迹,泛黄的帛书沾上了君王的热泪。

    君王的眼泪又怎么能叫第二个人看到?

    她只有把自己躲在无人听闻的宫殿角落,哭得压抑而痛心入骨。

    “我绝不会再失去一次了。”

    第088章 齐国国书

    齐国国书

    郦壬臣从相国府邸出来的时候, 身上早就一片冷汗,她一面朝城外赶路,去接田姬, 一面默默思考着方才与高傒的对话。

    不出她所料,高傒的查问盘根错节,一句都容不得疏忽, 担心她吐出去高氏内部的秘密,好在她瞒天过海的本领也不遑多让,加上她那一副被迫害惨了的模样, 确也令人“放心”。

    离开之前,高傒又告诉她一则“喜讯”:那封由她亲笔书写的命令已经送到了遥远的前线,顺利阻止了大军返还。

    郦壬臣心中五味杂陈, 但还是打起精神来向高傒道贺。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高傒对她的信任已与其他门客无异, 而且王上昨天已经如约去过膏粱殿,这就也没理由杀郦壬臣了。

    高傒吩咐道:“驳回送公子衷回郧国的事情,也要抓紧办了。”

    朝中各路高氏的大夫都被汉王禁足了,他现在手下几乎无人可用, 最能派的上用场的就是郦壬臣了。

    “下官一定办好此事, 至多一个月,这条王命便会作废。”郦壬臣保证道。

    高傒满意的点点头,“王上无非就是想借此机会将公子衷送回国去,趁着老夫无计可施,偷梁换柱!”

    他轻蔑笑道:“可她毕竟太年轻了,想在老夫手底下动作, 哪有那么容易的!”

    郦壬臣只好附和。高傒真是心思歹毒又脸皮够厚,前脚还拿她的项上人头做筹码去威胁汉王, 今天又亲亲热热和她谈笑风生起来了。

    无耻至极。

    在高傒眼里,除了他自己和儿子,其他人的命都不是命,都是手里的工具。

    郦壬臣思量着高傒的话,心道汉王的想法当真如此吗?她不知道。但是直觉告诉她,现在的刘枢不像是会在高傒面前打明牌的人。

    驳回公子衷回国的这件事,即使不由她来办,等过一阵子,高傒也会让其他人经手的,以汉王现下的实力,根本无法将那道王命付诸实际。因此,汉王那么做看起来更像要声东击西。

    郦壬臣刚一离开相国府邸,就听身后响起了激烈的争吵声,她顿住脚步听了一小* 会儿,又赶快走开了。

    听音色,大概是高傒正在与高封大发雷霆,高傒听起来怒不可遏,高封也万分激动,但是这二人具体争吵了什么,隔着一道墙又走在南阙大街外围的郦壬臣是听不清的。

    其实她不用细听也能猜出一二,这对高氏父子政见不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高傒老谋深算,却固执吝啬,绝不舍得放弃手中已经拥有的一切。而高封胆大妄为,却思虑不足,常常冲动行事。

    他二人虽同在一个阵营,按理说应当团结如磐石,但却经常互有隐瞒,各怀心思,这样奇怪的父子关系,势必会起大冲突的。

    郦壬臣走到沣都城外,却怎么也找不到田姬的影子,这下可急坏了,左问右问,谁也不曾见过一个长相似田姬的人。

    昨夜经过了那么多事,此时郦壬臣早就脱力,全拼一股意念支撑着,她问遍了沣都城门附近的商铺和居民,依旧一无所获。

    难道田姬没有来这座城门口?

    不可能。郦壬臣否定了这个猜测,田姬从来都不是那种擅自做主的人。

    正急不可耐间,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随后调转脚步就朝家走。

    郦壬臣的住所在城西的一处偏僻小院,是她们调回沣都时用身上仅有的盘缠添置的,盛夏来临,蝉鸣响成一片,郦壬臣急步快走,汗涔涔的推开门扉……

    “小主人回来了?”

    田姬站在院中,像往常一样添柴做饭。

    郦壬臣一怔,向周围瞧了一眼,只见院子和往常一样整洁,甚至比平日里还要整洁。

    她迈进家门,“我不是说叫你收拾行李,然后去……”

    “然后主人就要抛弃小人了吗?”田姬直起腰,平静的回望过来。

    郦壬臣沉默片刻,“我从没说过。”

    田姬道:“可是您也没说过允许小人与您同生共死。”

    郦壬臣叹了口气,放弃狡辩,她走到院子里,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好吧,田姬,我只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又怎么发现的?”

    田姬递给她一块净手的湿帕子,说道:“因为您说如果昨晚不来城外找小人,便要今早捎信来告诉小人下一步怎么做。”

    郦壬臣奇道:“这又怎么了?”

    田姬道:“因为小人知道,聪慧绝顶的小主人从不会临到眼前了才开始想办法怎么做。无论面临什么事,您总会早早就把计划想妥了,才会行动。所以……您叫我在城外等候,其实是已经做好了独自受死的决定,怕小人伤心,才不告知。”

    郦壬臣默然,手里的帕子被拿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碗热乎乎的鲜肉羹。她叹了口气,举箸吃起来,无奈道:“我看田姬才是聪明绝顶之人呢,我那么煞费苦心,竟然骗不过你。”

    田姬道:“一开始也是骗过了的,我连行李都拾掇好了。”

    “哎?”

    “后来反应过来不对劲,就又一样一样放回原处了。”

    “这又是何必。”

    “除了小主人这里,我又能去哪。”

    “你绣技一流,又读过书,天下总有立身之处。”

    “可是那样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田姬的声音低下去,眼底浮现哀色,“我们的仇又怎么报呢?”

    郦壬臣一顿,停下筷子,是啊,八年前的那场灾难,让田姬也逝去了家人。

    两人只说了这几句,郦壬臣的一碗粥就快见底了,她实在是饿狠了。

    “再来一碗吧,你也一起吃。”

    二人默契的没有再提那个沉重的话题,更没有提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等最后一滴肉羹咽下肚,她们餍足地靠在树下乘凉,享受片刻的安宁。

    郦壬臣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我的俸禄已经吃得起肉羹了吗?”

    夏夜的傍晚送来凉爽的风,伴随着田姬的咯咯大笑,

    “您啊……”

    郦壬臣看着这个既像长姐又像乳母的人终于高兴起来,也莞尔一笑。

    ……

    接下来的两天,郦壬臣在家舒舒服服的过休沐,那群叽叽喳喳的老臣不在,想必汉王也是过得不错的。

    * * *

    半个月后,在郦壬臣的亲自操刀下,公子衷要回郧国的事情算是完全泡汤了,郦壬臣处理起事情又快又好,连高傒这种政客熟手也要赞不绝口。同样是为官,比起旁人,郦壬臣的处事手段总透着股“灵气”,这样好用的左膀右臂,不得不叫高傒越来越引以为重了。

    郦壬臣亲手操作帮助高傒驳回了那道王命,汉王怎么说也不会对她有好脸色的。但叫她没想到的是,汉王竟借机完全疏远了她,或者说,做出了一副完全疏远她的样子,再也没召她去问政。

    这在外人看来也许合乎情理,但郦壬臣却感觉到了一丝蹊跷,如果汉王仅仅因为介意她是相国的门客便疏远她,那么早就该疏远了,甚至不可能启用她,更不会等到现在才疏远她。

    如果汉王是因为公子衷回国的事而生气,那更不可能了,因为下达送公子衷回去的王命本就意在声东击西。

    汉王……究竟是怎么了?

    炎炎夏日,酷暑难当,这个夏季王庭表面风平浪静,郦壬臣按部就班的点卯散酉,处理政事,可一直没有再入宣室殿,倒是高氏这边出了不少事情,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狁方那边了。

    虽然早就猜测高氏与狁方暗通曲款,但郦壬臣也是最近几月才逐渐掌握到这件事的证据的。

    高傒对她的信任与日俱增,允许她参与的机密活动也越来越多。本来这些敏感的事情都是要培养他的宝贝儿子高封来做的,奈何高封实在扶不上墙,高傒只好带领心腹亲自操持了。

    按照高傒的设计,太尉的大军应该很快会受到狁方的再次袭击,叫大军根本没有班师的机会。可是两月过去,边境却平安无事,那帮胡人不知怎么的,竟再也不来了。

    高傒纳闷了。

    “要找个人去北境一趟,探听虚实。”高傒向郦壬臣下命令,又盘算一番:“你上次给老夫举荐的那人,叫什么来着?赵必姜?”

    这确实是郦壬臣推荐给相国提携的人,“是,她怎么了?”

    自从她向高傒提过此人后,高傒便指派赵必姜做了个郡守大夫,这么久过去,也没再听闻她有什么事迹。

    高傒便道:“老夫这几月观其做事谨慎,知进退,很听话,这次便派她去吧。”

    郦壬臣在心中苦笑,在高傒眼中,政绩能力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做事听话才是高氏喜爱的人。只要政绩不拖后腿,谁听话,他便提拔谁。

    ……

    就在汉国的内政处在暂时的平静期的当口,天下的局面开始逐渐骚动。

    汉历二十三年秋,楚国临兵大曲江,于江边举行大搜礼(阅兵),向蔡国炫耀武力,而后高调返还。楚国这一举动虽然没跨过大曲江,但依然令羸弱的中原小国瑟瑟发抖。

    在这种紧张的国际关系下,盛夏已过,肃杀的秋风从西而东,吹过广阔的中原大地,漫过人心惶惶的九国诸侯,一封来自齐国的国书也飘飘然吹到了汉王枢的案头。

    “……齐王欲会盟诸国君长,商天下大事,一匡中原!”

    当史官大夫读完这封长长的盟会国书的时候,汉廷群臣耸动,因为这无疑向列国传达了一个信号:齐国国丧内乱已平,将再次回归九国之长的位子!

    就在大家都以为那个遥远的海边大国要陨落的时候,它竟然又奇迹般的化散为整了。谁都没想到,齐国竟然短短一年就平息了王族的内乱。

    刘枢也很好奇,问负责外事的长官典客大夫:“发国书者何人?难不成是齐国莒侯?亦或是公孙姜勉?”

    “回王上,都不是。”在议事的含章殿中,典客大夫当众说道:

    “国书乃新齐王姜于所发。”

    满廷群臣又是哗然,其中最震惊的莫过于郦壬臣,她简直不敢相信,翁主姜于明明前段时间还在楚国逃难,怎么会成了齐王!

    “你确信?”刘枢也怀疑地发问。

    典客大夫献上国书道:“齐国国书,金织银绣,王印封蜡,绝无虚假。”

    刘枢接过锦书,又将上面的话读了一遍,沉思片刻,默道:“王女姜于,果然不简单啊。”

    第089章 流亡王女(二更)

    流亡王女(二更)

    四个月前。

    暮春的鲁国陬城暖风拂面, 素雅的梨花开满了鲁公的御所,在这座规模不亚于齐王宫的御所一角,住着一位令鲁国三公室都头疼的不速之客。

    大半年前, 齐国哗变,这位齐国的翁主便逃来了鲁国,鲁国是齐国的盟友, 当然没有理由不收留她。

    可是日子久了,事情便微妙起来,鲁国究竟该支持谁来做下一任齐王呢?

    这个问题当然不是鲁公来想, 因为鲁国的一切内政都牢牢把持在他的三个堂叔手中,也就是天下闻名的“鲁国三公室”。

    至于三公室的决议,后来大家都知道了:遵循鲁国一贯的保守风格, 他们表示坚定的支持齐公孙姜勉继位。

    这样一来,如何处置滞留的姜于就成了问题, 鲁国已然决定支持姜勉继位,却又收留齐国翁主在境内提供庇佑,是何居心?

    姜于还没有意识到鲁国对她的态度已经悄悄发生改变,但她的老师郦渊却发觉了端倪。

    “晨色方晞, 鲁公为何赐酒呢?”郦渊看着天色道。

    他一个人挡在门外, 不让鲁公派人送来的酒具进入到姜于下榻的屋舍。

    齐王宫内讧以后,郦渊便逃出了淄城,追上也在逃命途中的翁主姜于,并与她一同投靠到鲁国。

    “这个……”鲁国翁主姚苣略显慌乱地道:“祖母寿辰,举国欢庆,这是父亲赠与贵客的一点心意。”

    “既然是心意, 但我们刚来时却没有,此时突然相赠……”郦渊又道:“这不符合鲁国待客的礼仪吧。”

    按照鲁国的习俗, 要在客人上门的第一天便招待送礼的。

    郦渊守在门前,寸步不让,文质彬彬地拒绝着神色不自然的姚苣。

    这时,屋舍的大门却从内而外被推开了,“伯冉大夫,一壶赐酒而已,干嘛那么较真呢?我们便收下吧。”

    两人抬头望去,就看见姜于出现在门口,她原本生得体态潇洒,眉眼风流,但经过接二连三的打击,此刻神态憔悴,面容疲惫。

    “于翁主……”姚苣有点羞涩的向她行礼。

    姜于微笑回礼,“打扰多月,在下还没拜会过苣翁主呢。您看起来竟比传闻中称道的还要美丽。”

    只这一句,姚苣的脸庞就慢慢红起来了。姜于在心中好笑,鲁国果然封闭保守,只是平平无奇的夸赞,对方怎么就脸红了呢?

    她扭头对郦渊道:“伯冉大夫,我们收下这酒吧。”

    “……好吧。”郦渊欲伸手去拿,但却被姚苣避过,她拦住捧着精美酒具的宫人,脸上的神色更不自然了,似乎左右为难。

    “怎么了?”姜于步下台阶,亲手拿了那壶酒,自然而然的递给一旁的郦渊,见姚苣一副心事的样子,就道:

    “说起来,我与苣翁主似乎还有婚约,是不是?”

    二十多年前,齐鲁交好,她二人的父母曾指腹为婚。姚苣一惊,小声道:“没想到于翁主还记得这事。”

    郦渊无奈的看了姜于一眼,自己这调皮的学生,脑子里记什么经书都记不住,偏偏记那些风流韵事都清清楚楚的。

    “当然记得。”姜于眨巴着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一副很真诚的样子,道:“可惜在下国中混乱,日后还不知会不会有更大的祸事,可能无法履行那桩婚事了。日后面见鲁公,在下会当面请命,请他收回这份缔约。”

    郦渊瞧着她的表情,知道她这只是在找借口推掉婚事罢了,内心指不定多松快了,但脸上还是装出一副痛惜不舍的模样。这样的理由,叫姚苣也不好再说什么。

    等送走了姚苣,郦渊立马将姜于拽进屋里,合上门扉,“翁主,这酒不能喝!”

    “为何?”

    郦渊与她一顿分析形势:“现在鲁国已全力支持公孙勉继位,您的处境将非常危险!”

    “阿勉继位是好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姜于疲倦的坐在榻上,目露迷茫,道:

    “父王薨逝了,二哥杀了长兄,我的长兄没了……到最后,二哥也没了。齐国还是我能回去的家吗?”

    郦渊急道:“所以才说您的处境是最危险的。公孙勉继承大统,您留在鲁国,鲁国将怎么对待您?”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姜于把头埋进枕头里,不想听,“伯冉大夫,你是齐国的虞师大夫,该回去辅佐新君才对。”

    郦渊看她这副颓丧的样子,叹了口气,道:“齐王宫哗变,臣现在哪里还是虞师大夫呢?”

    郦渊很清楚,他是无法回到齐国去的,刚刚死去的齐王臼不信任他,那么支持公孙勉一派的人也不会容得下他。

    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按照老齐王的授意替姜臼做了太多事了,其中不乏诸般打压公子栾的事情,这么一来,支持公子栾一派的莒侯一派也定然容不下他。

    他现在成了无根之臣。

    于是他道:“在臣逃出淄城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臣以后只能辅佐您一人,您就是臣现在的主公,臣还能去哪?”

    姜于一把掀开枕头,吃惊地望着自己的老师,“你说你要认谁做主公?我?开什么玩笑?”

    “臣没有开玩笑。”

    一个士人总是要有奉命的主公的,否则,又怎么在天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呢。

    郦渊不想去别的国家出谋划策,就只能选择姜于。况且,在郦渊看来,自己的这个学生虽然看起来不着调,但并非愚笨之资。

    姜于坐起来,看着郦渊无比认真的神情,苦笑道:“可我只是个毫无用处的翁主啊,你辅佐我,岂非大材小用?我连自己如何活下去都不知道。”

    “那臣便竭尽全力帮您活下去。”

    “即使如此,我在齐国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城主,你只能做我一城的大夫。”

    “那臣便做您一城的大夫。”

    “……”

    郦渊见她冥顽不化,便起身将那壶酒打开,又打开窗子,一把将酒水泼在窗外的梨花上,梨花起先还没什么变化,但过了一会儿,所有沾过酒液的花瓣都渐渐变黑。

    姜于吓得直接跳起来,大叫:“这酒有毒!鲁公怎么能堂而皇之的要毒死我这个齐国翁主呢!他怎么敢……”

    “您还不明白吗?”郦渊道:“现在的齐国已今非昔比了!”

    姜于一愣。

    她将脸埋在手里,静默一阵,才道:“你怎么发现的?”

    郦渊道:“方才我见苣翁主神色慌张,便猜出了一二,又联想到如今齐国的形势,则不难推断了。”

    他想了想,又道:“这是苣翁主给您逃生的信号,您却没有读出来。”

    “她?”姜于纳闷了。

    “不错。”郦渊道:“您就没想过,她是故意那样表现得明显慌乱吗?现在的鲁公御所中,所有人都在盯着我们呢。”

    姜于压下纷乱的思绪,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峻了,“……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郦渊低声道:“鲁国不宜久留。”

    ……

    就这样,在郦渊的设计下,二人连夜逃离了鲁国国都,昼伏夜出,一路来到了楚国。当今天下,除了楚国,也没有别的国家敢公然收留姜于了。

    楚王敖糜在国都丹郢为姜于举办了盛大的接风宴,楚国不以流亡翁主视之,而是以招待诸王的“九献之礼”欢迎她。

    姜于知道,这是一种炫耀。因为这是头一次,身为中原翘楚的齐国王室向被视为南蛮的楚国低头求救,楚王简直乐开花。

    敖糜操着一口不同于中原各国的方言,笑呵呵的于席间问她:“怎么样?不谷的宴会礼仪比之鲁国如何?”

    “不谷”乃楚王的自称,类似于中原的“孤”或者“寡人”。

    姜于礼貌回道:“王上礼制繁盛,胜于鲁国。”

    敖糜悦然,又问:“那比之齐国又如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姜于只好又回道:“比之齐国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敖糜大喜,继续问:“不谷的宫室比之淄城王宫如何?”

    姜于环顾高大绚丽的楚王宫,手里端着花纹繁复的镂空青铜酒樽,还是道:“丹郢王宫盛美,齐王宫不及也。”

    “不谷的舞乐笙萧又如何?”

    姜于耳边听着楚国风情的《湘君》乐曲,欣赏着楚女婀娜奔放的舞姿,道:“如闻仙乐耳暂明。”

    楚王哈哈大笑,开怀畅饮。

    宴饮将尽,楚王微醺,半醉间又向她道:“楚国地广物博,兵强马盛,不谷的治下,比之乃父又如何呀?”

    听到这一句,姜于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就要发作,一旁的郦渊眼疾手快的按住她肩膀,悄声道:“翁主,稍安毋躁啊!”

    敖糜将一樽烈酒尽数倒入口中,眯眼瞧她,这是一次试探。

    姜于只好忍下,一双美目渐渐蓄了泪。她平日里娇纵惯了,何时受过这等欺侮。郦渊附耳小声教她说了几句,她才开口道:“楚国物产富饶,小臣在此已乐不思乡了。”

    “哈哈哈哈哈……”楚王大笑,满朝陪宴的文武大夫也跟着大笑。

    没想到这时姜于忽然站起,道:“王上如此厚遇小臣,小臣日后定如数相报。”

    笑声止歇,楚王无所谓的道:“哦?不谷洗耳恭听,翁主究竟要怎样报答楚国呢?”

    他表面上谦虚发问,实际内心根本没将姜于放在眼里,区区一个翁主日后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郦渊观察姜于表情,心道不妙,准备伸手拽她坐下,但姜于已经率先一步躲开了。

    姜于绕过餐案,暗中捏紧了拳头,不断给自己打气,随后缓缓道:

    “金银玉帛,那是王上您已经拥有的东西;象牙犀角,也是您国土生长的东西,天下任何珍宝都只是您的剩余罢了,因此,小臣不会用这些俗物来回报您的。”

    她这一番话,铺垫恰当,比兴得宜,是妥妥的外交辞令,又吊足了听众的胃口,听来像熟稔的外交口吻,令在场诸人都吃了一惊,连郦渊都惊诧了。

    翁主姜于纨绔虽纨绔,但好歹是齐王之女,在宫廷社交方面也并非拿不出手。

    楚王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笑道:“尽管如此,翁主报答的东西,将会是什么呢?”

    姜于道:“倘若日后齐楚两国发生战争,我齐国绝不率先攻城。”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楚王道:“好大的口气,泱泱楚国何时需要他国来礼让了?”

    敖糜放声大笑,并未将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话放在眼里。齐国的王女亲自请求他的庇佑,这已经充分向中原诸国展示楚国的地位了。不过姜于一番话,也叫他不敢再过分折辱齐国的国威了。

    就这样,楚王厚礼姜于一行,以诸王的规格赐予她住所和随从,每日供奉美酒佳肴,锦衣华服,美人艳舞,姜于便踏实住了下来。

    楚国有着九国中最奔放的习俗,竟然有着名正言顺的伶人乐坊与官方“妓市”。

    住了几个月,姜于很快便沉迷起来,本性风流的她每日辗转于各种饮食宴乐场所,这里的风土人情与齐国全然不同,使她很快忘记了故国的纷乱斗争,反正,那本来也与她无关。

    却不知齐国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缠斗多月,齐国将军晏能攻下了莒侯的城池,杀死了莒侯,小公孙姜勉失去支柱,他的老师只好带着他逃出齐国,不知去向。

    将军晏能只好写信到楚国来,试探姜于的态度。

    姜于是被郦渊从酒市里拖出来的,醉醺醺的姜于根本没理会晏能的来信。

    她嘟囔着:“我才不回去,父王都没了,回去干什么?”

    提起父王,她又稀里糊涂的哭起来,染着一身酒气,醉的半梦半醒。

    郦渊看着她的样子,皱了皱眉,大声道:

    “翁主您应该赶紧离开楚国。您离开齐国之后,齐国纷争不已,国无宁日。现在国无王储,若您能回去,拥有齐国者,必定是您。望您勉励自重!”

    姜于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不当王,我不当王……”

    她说着又要去拿酒壶,却被郦渊一把夺过。

    “现在恐怕不是您想不想当的问题了,楚王已经向臣打听了态度。”

    郦渊这话讳莫如深,醉醺醺的姜于哪能听懂,只一个劲说着:“人生在世,只求安乐,管那么多干什么?我必老死于楚国也罢。”

    郦渊愤愤跺脚,离开了酒市,很多天都没有来再看她。姜于没当回事,继续花天酒地的生活。过了几天,某日,她发觉酒市献酒的楚女好像格外热情,乐坊的艺妓也格外卖力的弹奏助兴歌曲。

    那一天,她喝了很多烈酒,那一天,她几乎是烂醉在酒巷深处,酩酊睡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马车的颠簸震醒的。刺眼的阳光夺眶而入,姜于头疼欲裂,好半天直起身子,却发现四野都是茫茫荒地,郦渊在前面赶着马车。

    “这是什么地方!”她大惊失色。

    “这里已是楚国境外五十里外了。”郦渊只是神色如常。

    原来是郦渊等人商量,设计用酒把她灌醉,趁机用车拉着她离开楚国,走了很远,她才醒过来。

    姜于见状大怒,跳下车来,抽刀向郦渊劈过去,郦渊赶紧跑开,道:“事已至此,翁主杀了臣有什么用?”

    又说:“天命不可违,望翁主勉励自重!”

    姜于气得边撵他边道:“我回去也无非死路一条,你这是想要我丢命啊!”

    郦渊站住脚,正色道:“您千万不要这么想!人应当抓住机会。古语说,怀恋安逸,是影响事业的大病。如今齐国政治弊败,动荡不安,而翁主您的随从都忠心耿耿。机遇来临,翁主您拼死一搏,荣登齐国君位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您须立即行动!”

    “机遇?什么机遇?”姜于有点懵,她放下手中的刀,朝身后看去,只见随行队伍中除了自己的扈从外,还有楚国的士兵。

    这下她便明白了,原来楚王也有意送她回去,这些士兵就是派来助她的,如果她执意不回,那就会被这些士兵杀死。果然,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一切待遇总是在暗中标好了价格的。

    此刻她已别无选择,酒也彻底醒了,怔在原地。

    “原来我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吗?”

    她长叹一声,认命般的揪住郦渊衣领,道:“此回若是不成,我第一个就杀了你!”

    郦渊却道:“假若不能成功,不必翁主来杀,小臣早就抛尸荒野了,还用得着您动手吗?”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姜于,“可若能成功,您将拥有的是整个齐国!”

    姜于被他的目光盯的一愣。

    拥有……整个齐国。

    一股奇异的野望从她心底丝丝缕缕的爬上来。未及反应,郦渊就走过来,将她一把推上了一匹骏马,又把缰绳塞进她的手里。

    “翁主,您的命运,我们所有人的命运,还有齐国的命运,都要看您的做法了。”郦渊对她道:“臣祈求您,以翁主之智,保齐国之固!”

    有些种子一旦在心里种下,便会快速的生根发芽,尤其是一个人被迫站在风口浪尖的时候,为了活命,总会迸发出惊人的潜力。

    ……

    从那天起,姜于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她变得敏锐的像兔子,谨慎的像猎犬,随时捕捉任何风吹草动。经过思量,她没有选择向晏能回复信件,而是带领一小股队伍秘密向齐国行进。

    她带领部下行进的速度堪称惊人,是妥妥的急行军。她命令士兵一天只停顿一次,只吃饱一餐,然后走最近的路线向目的地逼近。

    他们昼夜兼程,跑步前进,每日只允许休息两个时辰,哪怕遭遇大暴雨,也绝不耽误前进的速度。为了走捷径,她穿过满是瘴气的雨林,涉过水深及腰的大川,翻越陡峭至极的崇山峻岭,仅仅二十日,他们就以惊人的效率抵达了目的地——齐国威城。

    之所以抵达威城而非王都淄城,姜于有自己打算。威城是最后一个没有被将军晏能攻下的城池,姜于决定率先攻下它。

    由于她带领军队逼近威城是秘密的行动,城守松懈,她只用了一点点兵力,出奇制胜,便出其不意的攻下了威城最薄弱处。

    当姜于进入威城的时候,晏能的军队甚至还没有抵达。

    然而姜于并没有停下来,她一面派兵驻守威城,一面又率领部队前往即墨城坐镇——这是她自己的城。

    几日后,晏能才得知威城已经落入从天而降的姜于之手,他惊讶的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

    他原本只是想试探姜于的态度,如果姜于无意王权,他便去寻其他王室成员,扶一个傀儡齐王,如果姜于听话,他也可能将姜于接回来扶上王位,这样一来,无论谁做齐王,晏氏便有了拥戴之功,姜于只能乖乖听话。

    但是现在,一切都乱了,姜于独自打下了莒侯最后一块地盘,还留守了即墨城,就好像在绞杀莒侯势力的这场战争中,姜于也有了不可磨灭的功劳一样。这分明是要与晏能平起平坐的意思。

    晏能的部队还是抵达了威城城下,然而威城闭门不应。

    第二日,姜于从即墨城向晏能发送了一封王室规格的制书,这封制书起笔便是居高临下的态度——

    现下国中混乱,王女姜于已经剿灭了莒侯之乱,姜于是老齐王亲女,乃唯一正统的王室血脉,最有资格继承国君之位,因此便以国君的身份命令晏能去即墨城向新国君觐见。

    念在晏能有平定内乱之功,新国君一定对他重重有赏。若晏能不去向新王觐见,那么便是齐国新的叛贼,齐国就要联合中原各国共同讨伐之。

    这一封恩威并施的制书实在是叫晏能有气都没法撒。

    首先,姜于虽然只打下一城,但已完全将扫平莒侯的功劳归在了她自己身上,晏能只捞了个从龙之功。其次,姜于稳坐老齐王赐给她的即墨城,向天下明明白白昭示着她继承王位的合法性,叫晏能根本没法反抗,一旦反抗,他就是叛贼。

    “想不到那个平日里不着调的小小翁主,竟有这等能耐!”晏能憋火的发狂,但也别无他法。

    变故来得太突然了,直到这时,很多人甚至都还以为姜于仍然在楚国呢!

    晏能计算了一下手中的筹码,以他的兵力,并不能将齐国全部吞下,况且现在他又失去了合法性,军心更加涣散。如果他和姜于硬顶,恐怕也不会有好结局。

    于是,三日后,晏能率领军队开赴即墨城,五日后,晏能于城下下马叩拜,以供奉君王之礼迎接姜于,姜于也以迎接功臣的礼遇面见了晏能。

    又过几日,姜于回到王都淄城,登基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