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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伯夫人

    伯夫人

    两天后的上午, 郦壬臣便被领到了郑宫门口,宫中的侍者干脆利落的告知她觐见被安排在午时前后。

    郦壬臣再一次感受到卓寮在郑国权势之强大。商贾之人竟然可以毫不顾忌的直接参政,这样的政体哪怕在开放包容的齐国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不过, 卓寮这日还有别的要事处理,并没有陪她去郑宫里。

    她踏上了一段汉白玉凿刻的金水桥,密密麻麻的宫殿群便涌入她眼中。

    郑宫面积不大, 建筑也并不很高,但花样繁多,形形色色, 沿着宫道排列,真可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个个造型精巧,耗资靡费, 连那高处用不到的房檐缝隙,也描绘着五彩的金漆,悬挂着荧荧发光的绸布,叫人炫目。

    空气中似乎流淌着名贵香料的味道, 惹人迷醉, 极目望去,似乎能看见晨光下升腾而起的梦幻般的烟雾,侧耳去听,甚至能听到宫中美人传来银铃般的娇笑。

    郦壬臣走在其中,也渐渐觉得迷迷糊糊的了,直到前面的侍者停下脚步, 才如梦方醒,她在心中悄悄琢磨:住在这样纸醉金迷的宫殿中, 这郑国的国君可真是个爱享受的人物。

    侍者的话从旁边传来:“君上正在与群臣狩猎,请郦生稍等片刻。”说完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郦壬臣把将要出口的道谢的客套话咽回肚子里,她站在一间耳室的门口,知道要在此处等待,刚才那侍者甚至都懒得将她引进去坐下,难道这便是郑国对待游说士人的态度吗?

    郦壬臣对今日觐见的结果悄悄捏了把汗,同时心想郑伯会在哪里狩猎?

    冬天草木凋敝,禽兽稀缺,按礼制本不该是捕猎的季节,身为一国之君的郑伯竟然在隆冬狩猎,这就足以令人咋舌了,而这壅塞的宫殿中又怎么会有猎场呢?

    她在门口逡巡几步,听到耳室的另一侧传来呼喝奔走的声响,就转角去看,看到的一切解答了她心中的疑问。

    只见耳室的侧面是一片空地,被一圈篱笆围拢,面积不是特别大,但也足够十几个人策马奔驰,空地里面是地毯般柔软平整的草地,正值冬天,草坪已经褪色,只留下灰黄色的草絮,此时草絮上洒满了新鲜的血迹。

    十几个身着贵族骑服的男女正在对篱笆内的野兽展开一场围猎——不,准确来说,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篱笆内的野兽种类很多,有松鼠,巨麂,野生豹子,羚羊,鬣犬,山鸡,野鸭……它们看起来不像是同一片林子里共存的野物。

    郦壬臣看了一会儿,明白了,这分明是从各处的树林里搜捕来的,放进这片围起来的空地中,专门供郑伯尽兴厮杀。她仔细去看,甚至发现篱笆中还有被故意折断翅膀的黑鹳和本来用于耕地的黄牛。

    郦壬臣只觉得心冷,在华夏九国中,大部分的邦国都以农业为主,因此宰杀黄牛被看作是严重的犯罪。可在这里,黄牛却被随意的屠杀。

    再看那些围猎的人群,个个骑着骏马在篱墙中挥刃、追捕,杀的满头大汗,畅快淋漓。在他们中间,有个衣饰最华丽的中年男人,他的发冠与旁人都不一样,他带着一枚金冠,□□的骏马也最神武健壮,马鞍上挂着玛瑙和彩珠,垫着织锦的鞍毯。

    郦壬臣认为那人大概就是郑伯了,郑国现在的国君——姒好。

    郑国以“姒”为姓,与鲁国乃同祖邦国,据说千年前同出一源,本应最亲,但说来也奇怪,现在这两个邦国之间却几乎没有什么来往。不仅如此,两个国家的发展走向也完全相反,郑国发展成了最不顾古制的国家,而鲁国却陷入了因循守旧的泥淖。

    郦壬臣站在篱墙的外面,远远的看着,在人们没注意她的时候,她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眼前的情景令她觉得这场觐见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不该出现在这儿,没人会听她的。

    她在原地站了一个时辰,在这期间,郑伯当然抽空瞧见她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她只好又站了一个时辰。

    郦壬臣大概能猜到,这是郑伯对卓寮的一个下马威。

    如今商贾与朝廷已发展成了难舍难分的关系,郑王庭需要商贾的力量来充实国库,但同时却不愿意商贾过多的分享行政权力,这对哪一方来说都是一个难解的局面。

    因此,对于卓寮介绍来的士人,郑伯不可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就一口回绝,但也不会表现的太热情就是了。

    午时到了,这场围猎渐渐进入尾声,一场围猎过后,篱笆内的活物所剩无几,但郑伯似乎正在兴头上,不愿意就此罢休,还与身旁的近臣热切交谈着什么,郦壬臣的脚早就站麻了。

    篱笆外的武士观察着国君的脸色,又扔进去几头羚羊和野豕,一场屠杀似乎又要掀起了……

    忽然,有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君上还不曾结束吗?”

    郦壬臣转身去看,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衣着精致的少女,她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样子,穿着便服,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她的身边走着方才领郦壬臣进来的那个宦侍。两人居然肩并肩走,不分前后。

    郦壬臣感到一丝奇怪,心中猜测这到底是哪位贵女,难道是哪位大夫的女儿吗?还是郑王宫里品级较高地宫女?

    她看不出这女孩子的身份,也就不好行礼,只能微微欠身,垂首肃立,有点尴尬地杵在原地。

    “我早就说了吧,君上完全没有要出来的意思。”那名宦侍不耐烦地抱怨着,仿佛带她来这里是浪费他时间。

    “可是蜡祭典礼今晚便要开始了呀,君上既要与我一同去为黔首们降福,今日总得演习一遍吧。”少女的秀眉蹙了蹙,担忧道:“我还是头一次参与这样的典礼,万一出岔子可怎么办。”

    郦壬臣听到她的话,心里大为震惊,按照礼节,能够与国君一同参与蜡祭典礼的人……不正是只有国君正夫人才行的吗?!

    虽然早就听说郑伯今年娶了一位刚及笄的新夫人——作为上一任殁逝夫人的续弦,但郦壬臣完全不敢相信近前的女孩子就是郑伯夫人。

    倒不是这女孩年龄小的缘故,而是宫中的侍从对待她竟然完全不像对待女主人的态度!

    郦壬臣趋行上前,朝女孩拜倒,“小人觐见伯夫人,夫人安康。”

    女孩还未说话,那宦侍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似是觉得她的举动很蠢。

    女孩则害羞的微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示意,“起来吧。”

    郦壬臣站起来。

    女孩好奇的打量她,见她比自己高一些,头戴士人发冠,皮肤白皙,唇红齿白,脖颈修长,容貌倾城,女孩忍不住惊叹道:“好标致的人物,生的这样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所谓人靠衣装,郦壬臣自从认识了卓寮,服饰便不得不考究起来,今日觐见郑伯,在卓寮的极力推荐下,她穿了件绛红色的菱纹丝袍,配绢白里衬,显出她如凝脂般的肤色,直裾深衣,大带一束,烘托出她典雅高贵的气质。

    她这样的人无论站在多么不起眼的位置,都会叫人注意到的。

    郦壬臣俯首回答伯夫人道:“小人姓郦,上壬下臣,字少卿,自齐国而来,欲觐见郑伯。”

    听其言,观其行,伯夫人眼睛都要看直了。

    郦壬臣本就生的秀丽,讲话时,音色清澈,眼若一泓秋水无波,充满睿智,腰悬长剑,仪态自如,动静行止间,更显风姿绰约,叫人一见难忘。伯夫人不由心生欣赏,笑眯眯的说:

    “原来是齐国的稷下之士。你抬起头来与我讲话吧,不必多礼。”

    郦壬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位年纪幼小的伯夫人,这下离的近,看的也更清楚,她竟然觉得这女孩的样貌有种熟悉感。

    伯夫人朝篱场里遥望一眼,皱了皱眉,一点架子也没有,道:“你在这里等了许久了吧?”

    “小人辰时就在此处恭候了。”

    伯夫人替她担心起来,“哎呀,这么冷的天,又站了这么久,要不,你先去我的殿中坐一会儿。”

    郦壬臣还没有回话,旁边的宦侍却先叫起来,“不行!这是君上要召见的人,她不可离开此地。”

    听到宦侍的语气,年轻的伯夫人脸上浮现出一种怯畏的神色,不再说话。

    郦壬臣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局面,心下估计这男人应该是郑伯身边最宠信的宦官。

    无论哪国,王宫里这样趋炎附势的奴才都多的是。

    她想了想,朝那宦侍的方向迈了一小步。

    “休要无礼。”她平平淡淡地说,声音不大也不小,脊背却挺的笔直,微微扬起下巴,“服侍国君夫人是你分内之事。”

    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从郦壬臣口中讲出来,仿佛自带一股天然气派。那宦官愣了一下,奇怪地看着她,在接触到她凛然目光的时候,又不由自主避开了,再出口时都有点结巴:“你……齐国来的客人,这跟你可没……没关系!”

    “君上现在没有空闲,难道你瞧不见吗?你这没眼色的宦官。”郦壬臣的音量依旧不大,不急不徐的,但平静的话里却带着一种贵族腔调的语气。

    那宦官呆在原地,嘴里吐不出一个字,奴性使然,这场面叫他感觉自己天生比她矮一等似的。

    郦壬臣继续:“没人教你么?身为宦官不能拒绝国君夫人的命令,国君若知道了,必会因此杖毙了你。”

    那宦侍掂量了一下她说的话,君上现在正玩在兴头上,如果真的叫君上知道了,他可能就麻烦了,谁又能保证君上发起飙来会把气洒在哪一个头上呢?

    但他还是不大服气,说:“也许……伯夫人也不乐意在君上召见前带走他要见的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咄咄逼人的看着伯夫人。

    娇小的伯夫人一下子有点慌了,态度软了下来,妥协道:“好吧。”但是眼神还一直望着郦壬臣。

    郦壬臣没看那宦侍一眼,转而对着伯夫人,缓声道:“伯夫人,请问您方才想要小人做什么?这个不长耳朵的宦官方才似乎没听见,所以现在,他谦卑的恳求您再告诉他一遍您的意愿。”

    女孩知道她是在鼓励自己,便吸了口气,道:“我……我想请郦生在君上召见之前去我的宫殿坐坐。”

    宦官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

    郦壬臣微微颔首,“小人谨遵伯夫人之命。”

    伯夫人眼中显出惊喜的样子,眼含热切的看着郦壬臣,显然很高兴有人帮她教训那个宦侍。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那宦侍在原地咬牙切齿了一阵子,也只好跟在她们身后走了。

    伯夫人独自带郦壬臣进入自己的殿中,叫那宦侍留在了屋外。“郦生,我该谢你的。”她动容的说,“平日里,他们从来不听我的。”

    “伯夫人言重了,小人并没做什么。”郦壬臣埋下头,恢复了谦谨的样子,“您只要想着,这些宫中的侍从内心都是懦夫就可以了。按照您的吩咐做事,是他们的本分。”

    殿里的暖炉烧的热烘烘的,热气从四面八方涌来,顿时缓解了郦壬臣已经冻僵的身体,她感到舒服极了。

    这宫殿里的装饰都是新的,新的布帘,新的香炉,新的地毯,新的桌案,香炉里正燃着椒兰香料——这可是稀罕的奢侈品。

    郦壬臣默默打量一番,想来郑伯还是非常宠爱正夫人的。

    两人默默无言地坐着取暖,过了好一阵子,郦壬臣在想国君什么时候能结束那场围猎。

    年幼的伯夫人则在揣摩她方才的话,随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说:“郦生,方才你对他那一下子,说真的,派头看起来比我更像个公卿贵女呢。”

    郦壬臣心里一惊,谨慎道:“小人不敢。”她立即俯下身去,担心自己是不是大意了。

    “啊,你别这么紧张。”伯夫人着急的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打心眼里佩服你呢。”她把郦壬臣扶起来,脸上扬起一抹孩子般的会心笑容。

    郦壬臣瞧着她这样的笑容,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又从心里冒出来了,伯夫人的样貌怎么会让她有熟悉感呢?

    但是她来不及深想了,门外传来了宦官的高叫:“君上传齐国郦生觐见!”

    第042章 亲人

    亲人

    郑伯接见郦壬臣是在一处偏殿中, 殿中有十几位大夫分列而坐,他们的猎装都没有脱去,还是方才在篱墙中围猎的那一众角色。看起来郑伯并没有想要好好接待这位士人的意思。

    郦壬臣趋步走进, 众人见她步上殿来,容颜整肃,礼节颇有大家风范, 行仪如秋兰玉树,自有一股风流气质,众人都不禁为之侧目。

    与国君见过礼, 郑伯却不给她赐坐,而是道:“孤方才围猎乏了,待会儿要去与众卿宴饮一番, 以解困昧,郦生是稷下名士, 有何讽谏,直说无妨。”

    这是没有给她留多少时间的意思,结合早上看到的情景,郦壬臣已经想到了, 无论她说出什么天花乱坠的论点来, 都无法令这样的国君留心的。

    “小人区区寒士,不敢自称什么名士,君上谬赞了。”郦壬臣只好维持着跪着的姿势说道:“只是不知君上日理万机如此,又有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能用到小人浅薄的才识呢?”

    既然郑伯丝毫没有给她机会的意思,那便早点结束这个过场吧。

    郑伯大笑,为郦壬臣的识趣而感到愉快, “孤欲问为君之道。”他随口说了一句,抬手松了松自己身上猎装紧巴巴的领口。

    这显然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 因为它太过笼统,所以怎么回答都是正确的,对于常年浸于学问的稷下之士来说,不用怎么动脑子就能想出无数种宽泛的对答方式。谁都能答,谁都敢答。

    这与齐王所问的那种具体问题的难度全然不同。

    郦壬臣想了想,很快就说:“小人以为,明君之道,必先存黔首,若损黔首以奉其身,犹如自割股肉以啖腹,腹饱而身亡。是以伤国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改编自《贞观政要》】

    话毕,殿中响起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虽然这样的问题怎样回答都不会出错,但郦壬臣的角度的确新颖。

    郑伯的眼睛眯了眯,他竟然从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中听出了讽谏的味道,看来郦壬臣对方才篱墙之内的娱乐活动表示不满。

    “那么何谓明君、暗君?”郑伯继续问。

    郦壬臣道:“《诗》曰,‘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国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故人君兼听纳言,则大夫之议不得蒙蔽,而下情必得通也。”

    “如何兼听而不暗?”

    “若兼听不暗,须先正其身。”

    “孤知之矣,国君要自正其身。那么……郦生以为何谓治国之要?”郑伯继续懒洋洋的道。他明白这些士人的套路,谈到这个地步,就表示话题快要结束了。

    郦壬臣:“国君正身之法,在于存其黔首,寡欲而厚德。”

    郑伯皱眉道:“这个你方才已说过了!孤现在是问治国之要。”

    殿上响起群臣讥笑的骚动,心想卓寮举荐来的士人,怎么话都不会听。

    “小人听清了。只是……君上所言两问,实为一问。”郦壬臣声线如常,“未闻身正而国乱者!”

    郑伯面色一变,骚动声也戛然而止。殿中只留下郦壬臣的声音:

    “其理如一也。”

    郑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刮目而视,看了好一会儿,方笑道:“若做个辩士,你还有两下子的。”

    正巧有人来报,宴会已经准备就绪。郑伯哈哈一笑,似乎很高兴,站起身来,一副要走的样子,扔给郦壬臣一句话:“只是今日晚啦,孤还有要事,不便再会了。”

    众人陆陆续续站起来,郦壬臣也起身,见郑伯对身旁人安排道:“左右,送郦生在后殿用过饭再走,好好招待。”

    ……

    侍从们送郦壬臣去后殿的路上的时候,郦壬臣的心情已经恢复平静了,今天这场一问一答,在场的许多人都对她留下了印象,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士人来说,这点已经够了,也许会为她以后想做的事提前放了一块垫脚石。

    然而,她还是没能够完成卓寮的托付,郑伯与商贾势力的关系看起来没有一点调和的可能性。

    ……

    “郦大夫,到了。”一位侍女的声音提醒了她,她抬眼去看,一所精致的园林映入眼帘。

    她正纳闷怎么这里没人,就听身后一个喜悦的声音说:“我还道君上叫我在后殿款待的贵客是谁呢,原来就是方才见过的旧相识啊。”

    郦壬臣一惊,转身跪下去,拜道:“伯夫人。”

    伯夫人扶起她来,“不必多礼,此间只有我,君上与群臣在别处宴饮去了。”

    她们朝园中小台走去,早有侍从在那里摆好了矮几、方垫、饮食用具,一行人林林总总十来个,围着她们一圈侍候。两人在台上坐了,郦壬臣坐在下首,这里靠近花圃,周围花香阵阵。

    消停地用过一顿饭,才洗过手,伯夫人就对侍从道:“行了,你们各忙各的去吧,这里用不着了,我与郦生随处转转。”

    侍从们三三两两的应着,一窝散开,郦壬臣观察着这些宦官、宫女的行止态度,心中悄悄摇头。

    伯夫人站起来,端详她片刻,笑道:“我瞧着郦生面熟,方才在篱墙外就想说来着,好像在哪见过一般,心里好奇。”

    郦壬臣也马上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在苑中散步,“伯夫人遗爱,小人甚幸。”虽然嘴上推辞着,其实她心里也觉得这位伯夫人的样貌叫她感到熟悉,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

    郦壬臣道:“您上午说要与君上商议蜡祭的事情,怎么还得空来款待小人呢?”

    “哎,这事说来真不凑巧。”伯夫人的脸上又浮现出忧愁的神情,“君上正忙不得闲,哪有空来管这些事呢,他只说典礼很简单,叫我不要紧张,就翻过篇去了,我亦不敢再提。”

    两人在花圃的一边小路上走走停停,伯夫人问了些关于稷下学宫里面的学问之事,郦壬臣一一解答,伯夫人听的高兴了,就说:

    “我入郑宫以前,本是郑国太仆上大夫赵氏族中的女儿,学名唤作赵宥,听我父亲说他年轻时也去过齐国稷下求学,不知郦生出身何处?”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把郦壬臣震惊的险些失态。郑伯夫人竟然是赵氏太仆大夫的女儿?!

    被封尘多年的记忆忽然从郦壬臣的脑海深处翻涌而出。

    儿时,在郦壬臣还姓归的那些岁月里,常听母亲讲起,母亲原是齐国人,在齐国有一位远房表妹,幼时举家搬迁到郑国,后来在郑国做了大夫,再后来又与郑国世代任太仆之职的赵氏门户结合,日子过的不错,只是与母亲的亲缘关系日渐疏远,到她这一辈,早就出了五服,很多很多年没有再联系了。

    郦壬臣只觉得脑袋抽痛了一下,任由那些不情愿想起的岁月席卷而来,她的肩膀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好在伯夫人走在她前面,背对着她,才没有发觉。

    怪不得她们彼此之间会有种若有若无的面熟感觉,原来是因为她们本就是同出一个母族的亲人啊!

    “你怎么不说话了?”伯夫人等半天没听见回应,好奇的要转身瞧瞧。

    郦壬臣立刻回神,屏住呼吸,才咬牙道:“小人……小人是齐国祭酒大夫郦夫子收养的门生,从小便跟着夫子的姓氏了,至于之前身世缘由……早已记不得。听夫子说,似乎是一家农户弃养的,他也不大确定。”

    “原来如此……”伯夫人瞧着她发白的面孔,以为是她在为自己低贱的出身而感到羞耻。士人之间比量出身是常有之事,出身高的士人总是比出身低微的士人吃得开。

    伯夫人忽然感到万分愧疚,她见郦壬臣举止如此高雅脱俗,便以为定是什么公卿家的女儿,万万没想到随口一问就揭了人家的短。

    “啊,真是抱歉。我……我……”她毕竟只有十五岁,完全不知该怎么安慰郦壬臣才好。

    伯夫人的不安正好给了郦壬臣缓过气来的机会,她迅速收拾好了情绪,悄悄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汹涌的心绪,尽量扯出一抹笑,低头道:“请伯夫人不要为小人而挂怀,这并不是您的问题。”

    郦壬臣的语调恢复了柔和,“小人也不是那等戚戚于出身的人,小人始终相信,燕雀起于微末也该有鲲鹏之志向,您那样高看小人,说明是郦夫子这些年的教导有方,令小人感激不尽,所以请您不必再忧虑。”

    听她这样说,伯夫人才放下心来,笑道:“郦生这样好的口才,君上也该赏识的。”

    郦壬臣内心苦笑,这位伯夫人看来一点也不了解郑伯呢。

    “伯夫人缪爱了,今日君上没有赐予小人一官半职,看来小人不日将要离开郑国,往他国游说去了。”

    “怎么会这样呢,君上一般只会叫我招待他看好的客人呀。”伯夫人皱了皱秀气的眉毛,摇了摇头,“算了,我也弄不懂君上那些复杂的事情,随便他吧。”

    “如果伯夫人赏识的话,小人倒很乐意留下为您除尘。”

    听到这一句,伯夫人露出了笑容,虽然知道这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天下哪有叫稷下士人来做扫尘侍女的呢?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被逗笑了。

    郦壬臣有一种感觉,伯夫人应该平日里很少笑吧。

    也许是知道了她们两人之间隐秘的血缘关系,在经过了最初的震惊无措之后,郦壬臣对这位伯夫人升起了一种真情实感的关切。

    早在七年前,归氏全族覆灭,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万万没料到在这异国他乡的郑国宫殿中,还能偶遇到一位远房的亲人,哪怕她们不是一个姓氏。这种感觉很奇妙,很珍贵。

    郦壬臣思量了半晌,做了个决定,她轻声问道:“您方才说弄不懂君上复杂的政务,那么您心里想要弄懂那些事情吗?”

    第043章 传授

    传授

    郦壬臣轻声问道:“您方才说弄不懂君上复杂的政务, 那么您心里想要弄懂那些事情吗?”

    “什么?”伯夫人刚把视线转移到欣赏花朵上,听到这一句,又转回来, 似乎很吃惊。

    “嗯……怎么说呢。”伯夫人眨了眨眼睛,露出迷茫,“我是家中第三个女儿, 在我之上还有两位姐姐,其中大姐是跟着母亲姓的,二姐跟着父亲姓, 她们两人分担了家族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而我自小就没有了解过如何打理家务,何况理解国务呢?”

    郦壬臣表示理解的点点头, 看来她这个郑伯夫人做的很吃力。

    “小人在郦夫子门下,也跟着夫子和师兄学习过打理学宫的事情。”郦壬臣转着脑筋, 先给自己要说的内容做个铺垫,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参与过打理学宫的事情。

    伯夫人称赞道:“你可真厉害,打理学宫可不容易,我要是像你一样对什么事都有主意就好了。”她跟着又叹了口气, “但你也知道, 我甚至在君上的贴身宦官面前都威风不起来。”

    郦壬臣说:“您能够做到的,请相信自己。”

    伯夫人轻轻抚上一朵枯木的叶子,“可是我又能奈何谁呢?他们根本不怕我,我才十五岁。”

    “年纪并非主要的问题。”郦壬臣回忆着自己早在十三四岁时就懂得的一些东西,说:“以您的聪慧,这一切都不难。”

    “那怎么做呢?”

    郦壬臣已经仔细全面的思考过这个问题了, 这里四下无人,她可以放心说出来:

    “小人有三策, 愿献给伯夫人。”

    “哪三策?”

    郦壬臣娓娓道来:“作为一个家族的打理人,或者说,作为王宫女主人,如果不知从何做起,一开始,您可以先成为君上意愿的传话人。

    “传话人?”伯夫人疑惑道:“该做什么?”

    郦壬臣道:“从小事做起,例如,早晨君上梳洗,您就问他早膳想吃什么,一会儿想召见哪位大夫,在什么宫殿召见,如果君上要出门,您便问他想骑哪匹马,想坐哪辆车辇,去什么地方……以及您能够想到的诸如此类的事情。

    您问清君上的想法之后,再贴心的替他传达下去,去到宰人那里,去到内廷司那里,去到前殿,去到御马苑……将君上的命令一个一个的吩咐下去,切记,一定要您亲自去传达这些旨意。这样,君* 上会喜爱您对他的体贴入微,他会渐渐对那些不听您指使的人生气,因为他们违背了您说的话,就是违背了君上的意思。”

    “可是……这有何用?上传下达,这是奴婢们才干的事情。”伯夫人一脸困惑,“然后呢?”

    郦壬臣微微一笑,“您先别急,然后,过一段时间,王宫内外上上下下的人就会习惯照您的吩咐去做事。这时候,您就要注意观察,哪些人在主动积极地帮助您,哪些人又在敷衍了事。您一定要让那些积极做事的人得到些许好处,比如,给他们派喜欢做的活儿干,允许他们偶尔休沐的请求;

    同时您也一定要让那些敷衍了事的人得到惩罚,比如把一切难做的脏活累活都给他们去做。如此再过一段时间,不出几年,整个王宫的人就会明白,听伯夫人您的话会有好处的。”

    伯夫人渐渐品出她话里的意思来了,默默点头。

    郦壬臣继续道:“如果您一直做的不错的话,假以时日,无论是内廷的奴婢还是外朝的大夫们还会喜欢您胜过喜欢君上。”

    因为郑伯那样的人实在难以让人喜欢的起来,郦壬臣默默腹诽。

    伯夫人咬着嘴唇,虽一言不发,但她已经听的有些入迷了。

    “最后,要不了几年,您便会成为能够行使您个人权力和主张的伯夫人了。”郦壬臣放低声音,“大部分初入王庭的国君夫人都是如此获得稳固权力的……”

    郦壬臣别有意味的看了一眼伯夫人,又道:“您应该懂小人的意思。”

    郦壬臣说完了,静静的等待着,过了许久,伯夫人出声道:“听你这样说,好像的确不难。我懂你的意思。”她的语气里升起了希望。

    “是的,只要您有足够的耐心,照小人说的三个方法去做,这一切都不难,唯一的难处是不要中途泄气,不要怀疑自己,请您切记切记。”

    “我都牢牢记下了。”伯夫人又扬起一抹笑容,看着她道:“郦生,我今日可算真正见识到了,你们士人果然足智多谋,爱为别人想办法、谋主意,而且还都是好办法。”

    郦壬臣也浅浅的笑了,“多谢伯夫人盛赞。不过,我们做士人的,也不会为随便什么人都想办法的。”

    她咽下了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她只会为在意的人动脑子。

    ……

    隔日,曲沃城外,潏水江边。

    “在下欠您一个人情。”郦壬臣望着冰封的江水,与来陪她送行的卓寮致歉,“日后若有机会,必加倍奉还。”

    足智多谋的郦壬臣没能给范卓公在郑国想出一个好方法来,却给了那位年幼的伯夫人一些计策。这恐怕就是所谓的: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郦壬臣知道,卓寮前日愿意将那些与高傒的仇怨过往告诉她这个只认识两天的人,并非是卓寮的口无遮拦,实际上,在此之前卓寮从未对任何人提起那段往事。

    她们只是进行了一场交换。

    卓寮看出来郦壬臣对高傒的过往异常感兴趣,似乎那对她来说是一条很重要的消息。一个来自齐国稷下的士人为什么会对远在汉国的权臣的往事那么感兴趣?卓寮不想关心,但是郦壬臣好奇,她便告诉了她。

    这样一来,作为靠嘴皮子吃饭的谋士,郦壬臣不会不懂得卓寮的意思——她也需要贡献出自己的智慧来换取这条消息,为卓寮谋划一条方法出来。

    但她没能兑现。

    郦壬臣很明白现下卓寮的境遇,表面上看去风光无量,实际上已经走到了风口浪尖,没有任何一个国君会允许如此强势的商贾在自己国内存在,卓寮也没有办法抑制已经膨胀到无以复加的资产。生意大了,就不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了的。

    但也幸亏郑国的经济对商贸的依赖太强了,郑伯一时半会儿不会动卓寮。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卓寮很大度的摆摆手,理解郦壬臣的无奈,她也完全懂得当今的郑伯是何等油盐不进之人。

    “如果连稷下学宫祭酒大夫的亲授高徒都不能为我寻到一条出路,那么看来就是没有出路了。”

    卓寮轻描淡写的说着,似乎已经接受了现实。“我本也没抱什么希望的。”

    郦壬臣观察她一眼,说道:“出路并非没有,就看卓君是只愿在郑国找,还是别处。”

    卓寮有些意外,但还是不在意的笑笑,“我的营生大都在郑国,还能去哪找路呢?”

    郦壬臣道:“您还记得前日在下说的那桩汉国的生意吗?”

    “记得,可我在汉国向来不布置产业。”

    “倘若在下说,在下看重的并非您的贸易产业,而是您这个人呢?”

    卓寮一怔,“少卿是什么意思?”

    “在下曾赞叹您很擅长聚集财货,比旁的商贾之人更具眼光。”

    “那又如何?”

    郦壬臣笑道:“我们士人都讲‘齐家治国’,在下认为,您的能力不仅仅只限于管理一家之财。”

    卓寮诧异的看向她,这句话的意思很好猜。说她不仅限于管理一家之财,那便是……管理一国之资了?

    卓寮听懂了,但她不敢应。这确实是一项卓寮从未想过也没敢想过的“大生意”。

    “您不必急着回复在下,您只要想一想便好。除了像白乙丙那样用卑鄙手段以外,从商人到士大夫的距离也许并不那么远,在下是说,堂堂正正的。”郦壬臣很体贴的说。

    卓寮沉默了。手边的仆僮牵着一匹马,她把马缰绳递给郦壬臣,又从另一个小僮手中拿过一包东西。

    “这是……”

    “我会好好考虑你说的话,我做商贾的确够久了。但这东西请务必收下。”

    卓寮又恢复了平时的洒脱,展开包袱来,笑道:“我第一日便见少卿风姿不凡,就顺手叫布庄做了几件衣袍,区区身外之物,万勿推辞。”

    郦壬臣垂眸去看,只见那包袱中有三四件衣物,都叠放整齐,样式花纹与她第一日选的那件蟹青色的衣裳很相似,看来卓寮一直在周到的观察她的喜好。这样的送别礼,不轻也不重,却足够用心,这又是一层周到了。

    郦壬臣心头一热,“在下出齐国以来,一路流离失所,幸遇卓君这样的朋友,感念至深。”

    卓寮的好朋友遍天下,郦壬臣只是其中之一,并不有多特殊。但对于郦壬臣而言,这却是很少有的一份友情。

    卓寮哈哈一笑,将包袱系好,塞给她,“好啦,山高路远,佳期再会。”

    她望向远方的大路,冰封的潏江白茫茫一片,郦壬臣站在江畔,一身麻白的袍服在寒风中被轻轻吹动——她还是更习惯这样素净的着装,身如玉竹,临风翩然。

    卓寮看着她,又忍不住问了最后一句:“少卿此次去汉国,是打算留下?还是只是像郑国一样试试看?”

    郦壬臣淡淡一笑,只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无论哪国,若在下偶得官位,都恭迎卓君登门,并肩而仕。”

    卓寮也笑道:“那我只好说茍富贵,勿相忘咯!”

    郦壬臣和田姬上了马,两匹快马疾奔而去。

    卓寮举目望着快马远去的方向,郦壬臣的身影溶在那上下一白的冰原之间,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的想,这样如兰草般的君子,会选择将自己的满腹经纶奉献给什么样的君王呢?

    第044章 冷面君王(国庆加更)

    冷面君王(国庆加更)

    汉国, 沣都。

    今年的雪下的似乎尤其多,就和七年前的那场一样。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在王宫各个建筑的屋顶上,厚厚的一层, 像棉被。

    漆黑的廊檐,素白的雪,凌冽的风, 这是一个肃杀的所在。

    下雪的世界总是格外安静的,就连宫人走动的声音也极轻。

    “王上,该进药了。”一个侍女轻手轻脚的闪进宣室殿, 手中的漆木托盘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垂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停在王座的十步开外, 将托盘向座上的人高高举起。

    年轻的少年君王以手支颐,正翻阅着今日的奏疏, 偶然发出一声咳嗽。竹简一卷卷的堆放在案角,像一座小山。虽然她对这些奏疏说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决定权,但还是会每日都查看。

    她静静的看完手头上的最后一卷,才动了动嘴, 极短促。

    “放那吧。”

    眼皮也不抬一下, 声音有点冷。

    那侍女不由得颤了下肩膀。“唯。”

    她更加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将药碗放在案边,然后快速又退到了十步开外,才转而去做别的。

    王宫里人人都知晓汉王是个性情古怪的主,连自小陪伴在侧的大常侍闻喜有时都摸不准她的性子,更别说其他人了。

    汉王还总爱定些古怪的规定, 更叫人无所适从。比如,她睡觉时不许人靠近, 读书时也不爱见人,休憩的榻边要放一柄锋利的匕首……诸如此类。

    刘枢放下竹简,端起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放下碗的当口,不动声色的抬眼去看那侍女。

    那侍女此时在远处添香,刘枢继续低头去看下一卷书,幽幽的香粉燃着,过一会儿她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有点困。

    侍女回来默默将那空碗撤下,刘枢也没理会。

    “王上,吃些水果吧。”过一会儿侍女又来了,靠近了案角,托着一大盘切好的水果,有柰果,红桃,黄梨,青瓜,绿枣,柑橘……看着都鲜嫩极了。

    刘枢瞟了一眼殿内一角的铜壶滴漏,的确是该送水果的时间了。她下意识的咳嗽了一下,面无表情,她没叫侍女将托盘放下,而是直接拈了一块果子放进嘴中,慢慢的嚼。

    那侍女有种松了口气的样子,她端着托盘,在靠近王座的位置。

    刘枢面色如常,看着她,冰凉的果肉咽下肚,刘枢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托盘上,缓缓往下压,露出侍女的脸。

    水果沉重,侍女的手臂本来就快举酸了,再被这么一压,险些摔了托盘,但她绝不敢的,只能忍耐着。然而头顶传来的下一句话叫她如坠冰窟:

    “看着面生。”

    宣室殿中不准用新入宫的人,这也是少年君王的一项规定。

    侍女的声音软软的,有些发抖,“王上,奴……奴已来了三月了。”

    “哦……”君王微微一笑,却令人胆寒,“寡人有些乏了,去将窗户打开。”

    “唯。”侍女如释重负的放下水果盘,去开了一扇窗子,但只开了一条缝,而后又回到了方才搁置水果的位置。

    “王上,方才送药过来时,太医令特意嘱咐,您冬日里千万受不得寒。”

    “好。”刘枢又咳嗽了几下。

    七年前的那场大病让她留下了这个病根,每到冬日,便咳嗽不断。

    刘枢似乎很累,合上竹简,胳膊肘支向了御案。

    那侍女悄悄抬眼瞧她,年轻的君王生的好看,单论长相,可称得上是容貌昳丽,俊美无俦,但她那双眼睛中的寒光,却叫人心惊胆战。

    侍女脸红的低下头,小声道:“王上是困了吗?可要歇息?”

    “嗯。”刘枢随意哼了一声,胳膊肘也支不住了的样子,身体直接趴在了案上,脑袋伏下去,眼睛似睁非睁,殿中的香气越来越浓。

    那侍女见状,竟然走上台阶来,来到她身侧,壮着胆子挨着她跪坐下去。

    刘枢还是没反应,似睡非睡。

    “王上……”侍女的脸上升起一种不正常的红色,伸手摸上了矜贵君王的袖子,身体也贴过去。

    然而下一瞬,君王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目光凌厉,威压逼人,

    “原来你在这里逡巡许久,鬼鬼祟祟,目的就是自荐枕席?”

    冷冷的声音将侍女钉在了原地,她浑身僵硬,不敢相信,“您……您怎么没……”

    她没能说完下半句话,因为一柄锋利的匕首已经“哧”的一下刺进了她胸膛。

    侍女抽搐了一下,热腾腾的鲜血顺着匕首柄流下来,流进了刘枢的袖管,有几滴还溅到了她的脸上。

    刘枢又笑了,映着鲜血的笑容愈发显得诡异可怖,她轻轻道:“国舅这方法可真不高明。”

    侍女更惊讶的瞪大了眼,但她什么都没机会再说了,因为那匕首又往前刺深了一寸。

    “噗——”

    匕首尖从侍女的背后露出来,猩红的血液浸润了刀刃上的花纹,还冒着热气。

    这个平常的早晨,殿外的宫人们正百无聊赖的值守岗位,就被殿内忽然暴怒的吼声惊醒——

    “闻喜!”

    宫人们推门而入,像一群慌张的母鸡,连王庭尉卫都被惊动的跑来几个。而众人拥进殿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

    君王的脸上血滴骇人,身侧躺倒了一个侍女,胸口深深的插着一柄匕首。

    “王上!您受伤了吗?”闻喜冲在最前面跑过来,却在刘枢下一个眼神中定住了。

    闻喜定在了十步外,所有人都停在十步外。

    七年前,年轻的君王在及笄之礼后下达的第一条王命就是:凡近寡人十步以内者,杀无赦。

    刘枢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略微颤抖的指尖缩回宽大的袖子里,在这场事故中,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她轻微的战栗,包括闻喜,包括那个侍女。

    “传医正。”她平平静静的吩咐。

    刘枢没有将匕首从侍女身体中拔出来,所以那侍女还一息尚存,不至于快速死去。

    一个小宦侍领命匆匆忙忙出去了。

    她的眼神又落到远处一座香炉上——就是方才侍女添香的那一个,她说:“将那香炉的灰收起来,存着。”

    闻喜去办了。

    “将窗子全打开。”

    又一个小宦侍跑去照办了。

    “王庭舍人何在?”

    “臣在。”从众人中挤出来一个大夫,手里时刻拿着毛笔和竹片。

    王庭舍人,是专门为君王起草文书的宫内官职,然后将这些代表君王意思的文书送去有司各部门处理。

    刘枢继续吩咐:“侍女私用迷香,迷惑君王,自荐枕席,该如何记?”

    舍人俯身,“唯。臣明白。”

    这显然是一件触及刑律的事件,记完后,该交由廷尉论处。

    刘枢淡淡又添一句,“若是受昌邑侯指使的,又该如何记?”

    舍人手一抖,差点掉了笔。

    昌邑侯,就是当今国舅,王后的哥哥,相国的独子,高封。

    医正此时赶了过来,来了四个人,停在十步开外。

    刘枢招了招手,允许他们近前来。

    三个人先轮流为刘枢测了脉象,意见统一无误后,取银针在她手上灸了几个穴位,缓解迷香的作用,又开了药方,叫助手速速去煎药。还有一个医正抽空去探查那侍女的症状。

    此时窗户已经全打开,混杂着飞雪的冷风吹进来,加上针灸的作用,叫刘枢才真正感到清醒了一些。

    方才,她其实头晕目眩,全凭毅力在硬撑。

    “王上请宽心,只是普通的迷香,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太医令恭敬地禀报着。

    刘枢点了下头。

    一旁那个探查侍女的医正也来汇报:“王上,这侍女应该是一刻钟前服用过楉果。”

    这句说完,众人一瞬间全都噤若寒蝉。

    这侍女不仅仅是要自荐枕席,还想要受孕。

    刘枢还是像方才那样点了下头,抬眼看王庭舍人,“舍人,现在会记了吗?”

    舍人艰难的垂下头。

    都不用深入推理,这样的事情,以及其背后的目的,只有高封做得出来。

    “还能活多久?”刘枢冷冷问。

    她问的是那侍女,医正道:“若匕首不拔出来,包扎一下,还能坚持一个时辰。”

    “好,将这侍女仔细包扎,然后,送到国舅府邸去。他自己的人,自己处理吧!”

    众人头顶感到一阵凉风吹过。

    刘枢的目光又落回到舍人身上,目光如有实质一般,舍人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脖颈。

    “舍人,记完了吗?”

    “记……记完了。”舍人的手捏着巴掌宽的竹片,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却没有一字真的敢提及昌邑侯。

    “好。”刘枢一笑,又咳嗽起来,没有看舍人写的什么,挥挥手,叫他下去。

    不用看,刘枢也知道上面会写些什么,她更知道眼前的舍人不会把高封写上去。哪怕人证物证俱在,也不会写。

    王庭舍人,从来都不是她的人。

    闻喜默默垂下眼皮,他是明白王上的。

    这么多年,禁锢在这王宫里,刘枢还是悟懂了一项能力的。那便是,在这偌大的王廷里,哪些人属于相国,哪些人属于高封,哪些人属于自己,哪些人又属于别的什么人……她心里全都有数。

    并且,她也学会了不表现出来。

    有些东西,只能靠自己悟的,旁人都教不得。

    若说她怎么悟懂的,倒也有独特路径:

    就在那些她没日没夜翻阅的奏章中,在那些相国一条条颁布下去的政策当中,都藏着谋划的痕迹;那些在大朝会上听似是废话连篇的大夫们的政论,也藏着几多派系的勾心斗角。

    只要仔细去听,仔细去分辨,一桩接一桩的事情,连起来,串起来,都浮出一个“术”字。

    燕过留痕,只要存在,就会在字里行间表现出来。

    那些人无论打着多么正统忠诚的幌子,可利益的落点在谁身上,不会说谎。

    这些东西,没人会教。不过,对于天赋异禀的君王,看多了,见惯了,也就能悟懂了。

    “王上,叫宫人侍奉您歇息吧。”闻喜的声音充满慈厚。“您面上的血还没擦。”

    “好。”刘枢随便指了两个侍女,她们上前来。

    君王站起来,一拂袖,其他人静悄悄的退散。

    殿中又响起了咳嗽声。

    第045章 高蝉

    高蝉

    冬日的晌午仍旧是寒冷的, 阳光没精打采的照在殿宇屋顶的白雪上,显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泽。

    膏粱殿里正熏着浓烈的月麟香,甜腻的香料味充盈整个宫殿。

    这座属于汉国王后的寝殿里布置相当奢华, 织锦的帷帐金丝灿灿,玲珑的灯台珠光宝气,一切都与宣室殿那边朴拙又庄严的格调截然不同。

    年轻的王后刚沐浴过, 粉嫩的脸上泛着水汽,此时她正斜靠在软榻上,吃着一碗甜羹。她的对面正坐着她的兄长, 当朝国舅高封。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不打紧的闲话。

    作为汉国第一权臣高傒的女儿,同时也是汉国的王后,高蝉恐怕是这个国度里除了汉王枢以外最尊贵的女人了, 可是她的脸上却时常挂着忧愁。

    “又到太卜测算的吉日了,也不知王上今日会不会来。”高婵想到这里, 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很是烦闷,她放下手中的甜羹。

    坐在对面的高封嗤笑道:“吉日又有什么用,这么多年, 那毛孩子又何曾来过一次?”

    这称呼叫高婵皱眉, “那是王上,兄长岂可随意称呼?”

    他们所说的“吉日”,是太卜令为汉王与王后测算出来每个月最适宜合房同居的日子。

    太卜令会根据汉王与王后的生辰八字,结合五行八卦的规律,谨慎对照星象,计算同房吉日, 在每月的月初确定下来这些日子,送给宣室殿和膏粱殿报备。

    由于选定吉日的要求非常苛刻, 所以每个月也并没有多少天,多则三天,少则一天也没有。

    按照王庭术士们的观念,在这些吉日里合房,有很大概率能够孕育出优质的王嗣。

    这种说法也不知真假,因为汉国史上有许多王子王女们并不是在这些吉日里被孕育的。

    但无论怎么说,按照宗法的规定,若无特殊情况,每当吉日的时候,王上与王后便有义务完成合房礼仪。

    可是这七年来,刘枢从未遵照过这一规定。

    性情古怪的汉王总是有数不胜数的“特殊情况”来推掉这些吉日。

    例如,她会在吉日当天外出郊猎然后夜不归宿;她会在练剑时扭伤胳膊以致于连续几日表现的无法动弹;她会在临近吉日那两天莫名其妙的“偶染风寒”,卧床不起;她会故意吃些汤药弄乱自己的月经周期,导致太卜令都难以准确推算出适宜的合房吉日……

    而一旦到了冬季,所有的吉日几乎都会被取消,只因汉王的沉疾咳嗽总是不断,夜间还有气喘,所以刘枢理所应当的拒绝与王后进行合房礼。

    想到这些,高蝉脸上的忧愁又添了一分,但她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高封道:“呦!你倒还挺维护她的。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高封平日纨绔惯了,向来不怎么注重礼节,哪怕与贵为王后的妹妹讲话也是无所顾忌。

    他摆出一副卑琐的表情,似笑非笑道:“她或许就是不行!生育那方面……”

    高蝉争辩道:“休要胡言,王上平时身体很好的!”

    她道:“我曾见她与郎将们练习箭术,她能于快马之上百步穿杨,毫不费力,还能挥剑技击,以一敌三,她还精于矛戈之术。”

    她翻了翻眼皮,回嘴道:“这些技艺兄长都不曾熟悉吧。”

    高封脸上挂不住,急道:“这是两码事!”

    为了证明自己老成世故,他还补了一句:“你还小,你不懂。”

    高蝉咬了咬唇,不言语。

    高封得意的一挑眉,想到今早的安排,笑道:“要想知道她到底行不行,试试不就得了么?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高蝉没听懂他的意思,有点迷惑,正要开口询问,就见殿外急匆匆奔进来一个宦侍,面色惶恐。

    “怎么回事儿啊?这么急?”高封替妹妹问道,俨然一副主人翁的口气。

    高封平时以国舅自居,飞扬跋扈,在王后宫殿里随意进出惯了,这膏粱殿里的宫人大都也听他使唤。

    宦侍跪趴下去,向王后请安,再向高封请安,然后说:“方才有侍女竟敢在宣室殿用迷香,还服了楉果,妄图自荐枕席,王上受了惊吓,御体欠安,太医令熬了汤药送过去,王上吩咐……今夜吉日的事……就……取缔。”

    高蝉惊呼:“怎会如此!”

    殿中的宫人们全都垂下头不敢出声,虽然被汉王拒绝已经是家常便饭的情况了,但每次王后还是会难过的大发雷霆。

    那宦侍似乎还有话要说,但见王后在殿上的主位坐着,就生生忍住了,埋下头,支支吾吾,半天不讲,只用眼神示意高封。

    高封见他模样,不在意的瞟了上座的妹妹一眼,命令道:“别磨磨唧唧的,还有什么话,全说出来吧。”

    那宦侍才硬着头皮讲道:“回国舅大夫,那侍女已经被王上一刀捅死了。”

    “什么?!杀……杀了?”高封大惊出声。

    宦侍接着说:“王上还说……要……要将那侍女送到您府邸去,说……您自己的人,自己处理。” 宦侍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满头大汗。

    高封还没回话,高蝉先冷了脸。

    “兄长,原来是你安排下的!”她咬牙切齿道:“这就是兄长所说的‘试一试’吗?”

    高封还为刚听到的消息心有余悸,根本没注意妹妹的表情,他摆手打发走那个宦侍,而后喃喃道:“这么些年,她真是越长越奇怪了……”

    高蝉坐起来,“要是再干这样的事,你就从我的宫殿出去!永远别来!”

    高封诧异的转头看妹妹,他还从没见她对自己这么说过话,高蝉一张俏脸因为气愤而通红,恶狠狠的盯着他。

    高封愣了一会儿,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目光有些玩味地看着妹妹,“高蝉,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上座的王后气势一下子弱下来,像被窥探到了某种最隐秘的心事,眼睛有些不知所措的眨了眨,垂下来,“我……我没有。”

    高封继续道:“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你首先是父亲的女儿,是相国大夫的女儿,其次才是汉国的王后。”

    “我明白。”

    高封目露警告的神色,“没有父亲,你什么都不是!”

    “我……明白。”

    膏粱殿中的宫人被尽数遣散,高封冷冷道:“父亲的意思,王上已经二十二岁了,她必须快点有一个王嗣,我们才能牢牢掌握局面。”

    高傒老了,而刘枢已经长大了,虽然目前在高氏的压制下,汉王迟迟无法亲政,但过不了几年,王庭的局势没准说变就变,这对高氏很不利。

    一个成年的君王不可能永远不亲政,高傒等不起。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孩子,也就是说,一个新的“小汉王”。

    高蝉的表情有一丝痛苦,“我明白的,但与王上诞下王嗣的人,只能是我,我不会允许别人!”

    “可你没做到。”高封冷笑道:“我还从未听过婚嫁七年还未生育的人呢,何况是王室!”

    说到这里,高封都不得不佩服刘枢那骨子里的狠劲,虽然高蝉脑袋空空,不成大事,但若论容貌,也算是婀娜多姿了,除她之外,王宫里的侍女也都个个秀色可餐。可刘枢竟然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从及笄到现在,整整七年,汉王宫里竟然连个私生女的传闻也没有。

    真是怪人才干得出来的事。

    听到兄长的话,高蝉闭上了眼睛,眼中流出一滴泪,泪珠顺着粉颊滑落。

    高封问:“你也别难过,她也许压根对女人不感兴趣呢?”

    “这不可能。”高蝉睁开眼,叹了口气,“我曾注意过王上与侍卫们还有郎将们的交往,那些男儿们个个英气勃发,但她对他们根本没什么兴趣。”

    高封松了一口气,“最好如此。”

    如果是和男人,汉王便只能自己生育,万一分娩难产什么的,到时候一尸两命,安侯与乐侯其中之一就可顺位继承王位,那高氏就什么也没有了。

    按汉制,五十多岁的通侯宗室继承王位,便能直接亲政视事,根本无需高氏授权。

    高傒只是先王任命的刘枢的托孤大夫,如果刘枢没有了,那高傒的托孤之任也就成了一纸空谈。

    思绪回笼,高封又恢复了那副纨绔模样,“她难道是怪物不成?食色性也,她怎么一个也不沾?”

    习惯于纵情声色犬马的高封怎么也想不通刘枢的做法。

    高蝉想了想,道:“若说王上这些年对什么女人特别留心过,倒也不是没有。”

    高封猎奇心作祟,赶紧问道:“哦?说来听听。”

    高蝉的记忆飘回了从前,她慢慢道:“大概四、五年前吧,我派去盯着王上的宫人禀报说,王上在路过一处不起眼的偏殿时,曾见到一个奇丑无比的宫女,那宫女不仅皮肤黑,还一只眼大一只眼小,脸上尽是疤痕和斑点。”

    高封听的直皱眉,“生成这样,也怪不得被打发去守偏僻的宫殿。”

    “但就是这样一个宫女,却叫王上停下了脚步。”高蝉苦笑着,“王上不仅为她驻足,还瞧了她许久,仿佛像见了老朋友似的。王上甚至还把那宫女调到了宣室外殿去干活,更甚至还主动找她说话。”

    “啊?!”这叫高封费解极了,心里默默想着,那汉王不仅疯了,还有病。

    他问:“可我怎么从未见过王宫里有这么一个丑侍女?”

    高蝉面色一冷,“王上从不肯多看我一眼,却如此留心一个奇丑无比的侍女,这叫我怎么能忍?那侍女被调去宣室外殿,没过几日,我就处死了她。”

    高封点点头,只觉得理所应当。

    在四、五年前,以高氏的权势,悄无声息的处死一个宫女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哪怕是汉王身边的人,高氏也无所顾忌。

    可是近两年以来,随着汉王逐渐健壮,宫中的形势好像也跟着悄悄发生了变化。不知不觉间,汉王身侧都已是她自己的人了。

    念及此,高封说:“依汉制,王后在王宫内享有一半的行事权,可我看你怎么不大管事?”

    高蝉无奈道:“在宫里,我怎么比得过王上的脑筋和手段?大大小小的事情,还不是王上一人说了算。况且,我也对处理正事不擅长呀,事情那么多,又那么累……”

    高封掩饰不住脸上的嫌弃之意,“那你擅长什么?”

    高蝉心虚的垂下眼皮,又假装无事的端起了那碗甜羹。

    高封还想再奚落两句,却突然跑进来一个小侍从,附在他耳边说了半天。

    高封脸色一变,一下子站起来,“父亲唤我,我得回去了。”

    “什么事呀?”高蝉含着一* 口甜羹,眨巴着大眼睛问。

    “你莫管。还是想想自己能为高氏做些什么吧。”高封瞪她一眼,“无论如何,你要尽快诞下继承人!”

    高封走了,殿里的宫人们被重新放进来,高蝉回想着高封出去时那股难以言喻的紧张神色,隐隐感觉他并不是去见父亲那么简单。吊儿郎当的高封很少有这么鬼鬼祟祟又正儿八经的时候。

    不过高蝉也并没多想,她生来就不爱动脑筋。

    一碗甜羹吃尽,侍女默默上来替她撤下碗匙,高蝉望着空洞洞的宫殿,心头升起无法排解的空虚感。她抽了抽鼻子,满殿都是月麟香的甜腻气息,她一早特意叫宫人点上,只为等待汉王莅临。

    高封离去前严厉的话回荡在她耳边:

    “还是想想自己能为高氏做些什么吧。无论如何,你要尽快诞下继承人!”

    想到高氏,高蝉感觉胸口压抑的喘不过气来,这股压抑化作了委屈,进而又变作了愤怨,她的眼眶又情不自禁淌下泪来。

    “王上凭什么这样冷落我呢?!”高蝉突然站起,快步走下台阶,径直朝殿外走。

    宫人们慌里慌张拥上来,“您这是要去哪里呢?”

    “去宣室殿。”

    第046章 当年国婚

    当年国婚

    没有刘枢的准许, 高蝉从来没主动去过宣室殿。

    哪怕在每年宗庙典礼上,面对王上的那一张冷脸,高蝉也总是战战兢兢, 手足无措到不知该如何表现。

    今日还是头一遭,她不管不顾的跑去宣室殿。

    刘枢此时正仰靠在宣室殿内殿的御榻上,手执一卷书册, 乐得清闲的慢慢读着。

    闻喜隔门向她禀报:“王上,王后来了,要觐见您。”

    “啪!”书卷被抛在桌案上, 刘枢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抹厌色。

    “寡人有疾,不便见人, 叫她回去吧。”

    “唯。”

    随后外间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环佩响动,说明有什么重要的人物快步进了中殿, 并且有继续往里闯的架势。

    紧接着,又听到闻喜焦急的声音:“王后,您怎么直接进来了?哎……您不能再进去了,王上在休息。”

    高蝉的语气听起来颇为激动, 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 “我为何不能进去?王上今日受了惊吓,臣特意来探望也不行吗?”

    她一面说,玉佩响动的嘈杂声一直不间断,说明她正在门口来来回回的走动着。

    “您听老奴说,您听老奴说……”闻喜一个劲的恳求道:“王上下令今日任何人不得入殿。”

    “我已经入了,又能怎么着?索性再进一道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哎呦, 您可别……”闻喜绞尽脑汁地劝阻道:“王上已经睡下了,这一时半会儿也醒转不来, 您看要不过几日再来?”

    “哼,王上当真已病的起不来榻了吗?”

    “您……”

    闻喜挡在门前,满头大汗,正要再想个什么说法。

    就在这争执不休的当口,身后的门突然像被台风撞击般的从内部掀开了。

    “砰!”

    “何人在中殿放肆?”

    刘枢一只脚迈出来,方才就是这只脚踢开了门。紧接着她另一只脚也踏出来。

    她扫了一眼门外的情形。

    门口挤着一大群人,高蝉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一堆膏粱殿的宫人,闻喜和宣室殿的宫人们排成一排挡在高蝉面前,在听到开门动静的那一刻纷纷转回身……

    所有人都随着开门的那声巨响看过来,见到刘枢直挺挺的负手站在那里,人群霎时噤声,而后哗啦啦的齐齐跪拜。

    “王上恕罪!”

    大殿变成死一般的阆静。

    刘枢一步一步绕过扒在地上的人群,慢慢走到高蝉跟前,伸出一只手,俯身搀起她,“王后请起。”

    这语气颇为亲昵,却叫高蝉吓的颤了颤肩膀。她顺着刘枢的力道站了起来,头脑一片空白,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刘枢轻咳一下,“其他的,都下去吧。”

    紧接着殿中响起一片“唯唯”声和衣裙拖地的声音。空旷的中殿只剩下刘枢和高蝉两人。

    刘枢面无表情,道:“王后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吧。”

    空气中有一丝紧绷的氛围,高蝉缓了一会儿,小声道:“听闻王上御体欠安,臣……臣来探望。”

    “嗯。”刘枢侧过身,准备要走的样子,“那现在看过了,王后请回吧。”

    “王上!”

    高蝉感到一丝不甘的情绪翻涌上来,她鼓起勇气:“王上……臣从昨日就在等待您。”

    刘枢公事公办的笑笑,“王后辛苦了,只是寡人身体实在不堪,也无能为力。”

    她脸色如常的说着这些话,又咳嗽几下,不知是因为讲话太多,还是心情烦躁,她根本不想在外面多停。

    她这样一“无能为力”便是七年,高蝉实在无法忍耐了,道:“不止昨日,每次吉日臣都会等您,臣不知还要等到何时?”

    刘枢忽然转过身来,目光迸出一缕锋利,“王后慎言!”

    高蝉被这样的目光刺的一怵,但话到嘴边,已没有再收回的可能了,她的视线落在刘枢身后紧闭的内殿之门上,“臣作为汉国的王后,也是您的妻子,却从未有一次机会踏入您的寝殿,试问天下有哪个王后是这样活着的呢?”

    高蝉情不自禁的哽咽起来,“臣……臣不知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她又想哭了,可是她不敢,因为说出以上的话已用去了她所有的勇气。

    王后讲出如此无礼的话,汉王却没有立即发怒。

    刘枢只是盯着她看了片刻,不怒反笑,“呵呵呵…”

    那笑容邪肆而无情,叫高蝉毛骨悚然,结结巴巴道:“臣的意思是……如果臣错了,臣可以改。”

    “王后当然什么都没有做错,千万不必内疚。”

    刘枢朝高蝉慢慢走过去,目光冷峻,一步一步,明明大殿中空旷如许,可随着刘枢的挨近,高蝉却感觉逼仄的喘不过气来。

    “一定要寡人说的这么清楚么?错就错在……”刘枢挨到她面前,垂下头,她从来没距离她这么近过,高蝉的耳后不由自主爬上一抹红,想退后一步,刘枢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她伸手一把攥住她的腰带,冰冷又强硬的手,仿佛老鹰的爪子扣住一只小鸡一样,高蝉吓得只能凝固在原地。

    年轻的君王脸上还挂着那抹凉薄的笑意,凑近她耳边,用只有她们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量,一字一句道:“错就错在,你姓高!”

    高蝉一颤,感觉眼前的一切都黑了。

    刘枢的话还在继续:“还记得大婚之日寡人和你说的那些话吗?不需要寡人再帮王后想起来吧?”

    大婚之日……

    尘封的可怕记忆汹涌而至,高蝉霎那间就白了脸色,不可抑制的浑身发抖。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天,她贵为相国的父亲告诉她,她可以成为王后,婚期就安排在王上及笄礼之后。

    十六岁的高蝉想都没想过,资质平平的她竟然能成为那个光耀如太阳般的君王的妻子,成为这个邦国的国母。

    一开始,一切都如梦幻降临身边一样,她激动的失眠,她原本无比期待那场盛大的国婚,可万万没想到,那却是往后胆颤心惊岁月的伊始……

    国婚日期一推再推,只因为据说是归氏罪臣的缘故,让年介及笄的王上大病了一场,这场病可不得了,太医令和全体医正倾尽全力才将汉王从死亡之门上拉回来。

    没有人来得及去追究,久居深宫的王上为什么会染上重疾,总而言之,她那一病就是大半年。

    将将病愈,汉王就拖着消瘦的身体参与了自己的及笄之礼——只有及笄而没有亲政的典礼。

    也就是在那场典礼上,高蝉才第一次见到了汉王。

    消瘦的少女气度出尘,站在恢弘壮阔的高台之上,底下是万人敬仰膜拜,鼓乐震天,场面盛大,少女却面色不改,仪态端方。

    高蝉被这情景震慑住了,偷偷仰望着那个身影,莫名心动。

    可就在典礼即将结束的时候,稚嫩的君王却做出了一件所有人都不敢想的事。

    只见她从腰间抽出了那柄刚佩上的三尺长剑,是的,她及笄了,终于有配剑的资格了。那长剑名唤“龙渊”,是汉国君王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象征王权的礼器。

    少女拔剑出鞘,剑锋指天。

    众目睽睽之下,高台上的少女目空一切,在典礼的末尾兀自展示了一场剑舞,舞姿宏丽,剑势逼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因为这是完全不合礼制的事情,少女则像旁若无人一般,一边舞剑,一边吟出一首韵辞:

    “浮生兮五五之载,

    飞光兮如梦如露,

    否泰兮有生有灭,

    君王兮何所留憾!”【注】

    韵曲终,剑舞止。

    少女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郁顿挫之感,她即兴而诵的一曲韵辞,既像少年人婉转百回的哀思,又像烈士断腕的决然,像受伤的鸿雁,又像苏醒的巨龙,听来令人心惊。

    一场孤绝又孤傲的独舞。

    凡是参与这场典礼的人,不会有人忘记这一幕的。

    那一天,高蝉看到站在前排的父亲脸色很难看,她第一次感觉到,无所不能的父亲竟也有畏惧的时刻么?

    及笄之礼后没过几天,便是国婚,高蝉怀着忐忑的心境入了汉王宫,她穿着一身隆重的翟衣袍服,心跳如雷,她近距离的见到了同样隆重装束的汉王。

    由于前几日高台剑舞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高蝉望着汉王昳丽而冷肃的容貌,自然而然觉得害怕又孤单,她根本无法预判面对这样一个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有新婚的喜乐,没有初立家室的温存,更没有婚礼夜晚的羞涩,什么都没有。

    汉王宫寒寂透骨,压抑阴沉,年轻的君王脸色冷峻,淡淡出声:

    “高氏还真是贪得无厌呢。”

    只这一句便将高蝉吓的魂不附体,她不知道汉王为什么会在国婚当日是如此态度,外朝的事她从来不懂。

    汉王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刀锋,回响在殿堂中:

    “你们已经得到了权力,名誉,后位……得到了很多很多,现在却还想要更多吗?”

    大病初愈的汉王面容清瘦而漠然,漫不经心的环视一圈这座专为国婚而布置的膏粱殿,对高蝉缓缓吐字:

    “你想得到的一切,都可以在王宫里得到,你们高氏从前想要的一切,也都可以在汉国得到。但是,唯有一件,你们永远无法得到。”

    年轻的君王鹰一样的目光在暗夜中亮的出奇,高蝉浑身一抖。

    “王后,这便是你的命。”

    说完,君王看都不看她的新婚王后一眼,转身便踏出了膏粱殿,墨色的背影消失在浓稠的黑夜中。那夜的膏粱殿简直空洞冷寂的叫人发疯。

    从此,那句话也成了高蝉最恐惧的梦魇。

    “王后,这便是你的命。”

    ……

    七年过去了,高蝉看着近在咫尺的刘枢的脸,她不知道高氏无法得到的那件东西是什么,但她大概知道自己无法得到的是什么了……

    (【注】:《周易》中大衍之数为五五,五五之数是天地之数,吉凶无定,五五也表示“断绝”之意。)

    第047章 发病

    发病

    高蝉的下巴止不住的颤抖, 心如枯叶,一滴清泪顺着面颊滑落,刘枢放开了她, 她下意识躲开两步。

    “臣明白了……”高蝉又退后一步。

    如果说七年前她还报有一丝侥幸的心思,以为王上只是不喜欢被人强塞一个王后在身边而已。

    她可以忍耐,可以等待, 时间长了,情况可能就会好了。

    可是七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改变, 她心中那簇微弱的希望之火越来越微弱,直到今日,彻底被刘枢浇了个熄灭殆尽。

    “臣明白您不喜欢臣, 臣以后不会再迈进这宣室殿一步。” 高蝉的声音弱下去,“王上日后也不必用生病来推脱吉日了……总是生病, 您身体也吃不消的。”

    刘枢轻轻叹了口气。“王后回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高蝉竟从这句叹息中听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情绪,“回去吧……做点什么都好,不必再想寡人了……呃!”

    一句话刚说完, 却见刘枢猛地弯下了腰, 一手紧紧攥住了胸口的衣料,表情忽然很痛苦的模样。

    “王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高蝉有点发懵,她以前经常听闻王上“偶染小恙”,大多是装的,还以为这次又是同样的把戏。

    高蝉有些委屈,咬了咬嘴唇, 准备马上走开,“王上不必在臣面前这般表现, 臣已经说过日后绝不打扰您。”

    “不是……唔!”刘枢另一只手也攥上了心口的位置,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拧在一起,她的腰弯的更低,随后像被秋风折断的树枝一样跌倒下去!

    扑通!

    高蝉被吓得跟着一抖,她眼睁睁的看着刘枢摔在地上,像一只虾一样弓着身子,蜷缩在漆黑如镜的青砖上,手指用力到发白。

    王袍腰带上的环佩玉组也全砸在青砖上,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寡人的……心脏……突然好疼!”刘枢的额角青筋暴起,似乎是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叫喊:“快……闻……闻喜!”

    这看起来不像伪装的,高蝉彻底吓呆了。她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木头一样杵在地上,脑袋一片空白。

    玉佩砸碎的声音和刘枢最后一声高喊惊动了外面的宫人,闻喜慌慌忙忙推门进来。殿中的情景也叫他吓愣了一瞬。

    王上虽然以前常常装病,但都是小打小闹罢了,哪里有这样拼命忍痛的时候,谁也没见过她这样难受的样子。

    “快传太医令!”闻喜意识到事情不对,声嘶力竭的朝外叫。一个小侍女领命去了。

    人群绕过愣在原地的高蝉涌到刘枢跟前,殿里乱作一团,但即使是现在的情况,也没有人敢挨近刘枢十步以内。

    围着汉王一圈站满了宦侍和宫女,形成一个方圆十步的圆,大家都焦急的唤着“王上,王上……”

    高蝉瞪大眼睛,见到这可怖的一幕,她吓的快魂飞魄散了,她转头仓惶逃出了宣室殿。

    太医令连滚带爬的来了,还带着浩浩荡荡的医正团。

    刘枢的面容已痛苦到扭曲,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她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允许太医令近前来诊病,便陷入了昏迷。

    人群又是一阵夹杂着惊呼的忙乱……

    ……

    约摸一个时辰后,宣室内殿,刘枢从自己的龙榻上醒来。

    “王上醒了,进汤药!”

    不知是哪个人这样说了一句,刘枢随后就感觉被人扶了起来,晕晕乎乎间,她嘴唇间被喂进苦涩的汤汁,她吞咽了几次,感觉意识清晰多了。

    哪怕身体还没恢复,刘枢睁开的眼神仍然如鹰一样有穿透力,她苍白着一张脸,偏头看向太医令,微微启唇,“怎么回事?”

    太医令惶惶不安的跪坐在她床侧,接到这样的目光,越发坐立难安,医正们也都垂着脑袋。

    “回王上,”太医令终于开口道:“臣医术浅陋,并没从您的脉象中诊出特别的病症,您除了肺气稍弱引起的日常咳嗽以外……其余的……您……您一切都很康健……王上恕罪!”

    太医令说完就拜倒了下去,一群医正也跟着拜倒下去。

    这还真是蹊跷。

    没有人怀疑汉王装病,因为方才的剧痛和昏迷都做不得假。况且谁都知道汉王是从来不屑于用那般自毁形象的方式来装病的。

    可查不出病因,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刘枢并未立即说话。

    她慢慢从榻上坐起,摸了摸心口的位置,一切如常,并没感到不适,仿佛刚才那股剧痛从未存在过一样。

    她又站了起来,在内殿活动两步,也依然没感到任何痛楚。

    太医令还如履薄冰的跪伏在地上,等候着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会给自己一个怎样严厉的判决。

    刘枢瞟了他一眼,开口道:“寡人昏迷了多久?”

    太医令:“回王上,不久,只不到一炷香。”

    一炷香的时间便能恢复如常?

    “那么医令以为,寡人为何会昏倒?又如何醒的?”

    太医令嗫嚅道:“许是王上近日政事繁忙,思虑过重,加之天气严寒,因此心血不足所致。臣方才见王上鼻息闭塞,心律凝滞,便用砭石之术浅刺‘沟洫’与‘上焦’二穴,每处三十六下,待您转醒。”

    “嗯。”刘枢不置可否的点了下头,偏头说:“太医令救治有功,赐圜币千镒,黍米千斛,金箸一对。其余人,各随赏赐。”随后又摆摆手,叫他们全下去。

    闻喜在旁躬身应下:“唯。”

    汉王不仅没有惩罚他们,竟然还给了赏赐,这样的赏赐比一个卿大夫整年的俸禄都优厚许多倍,太医令和一丛医正感到又惊奇又畏惧的退下去了。

    宫里上上下下都对汉王的乖戾放诞有所耳闻,但只有一直陪在汉王身侧的闻喜明白她其实并不总那样。

    这莫名其妙的昏厥症状就这样暂且搁下了,汉王思量片刻,不再去提。

    “今日的奏疏还有没有未看完的?都呈上来吧。”

    刘枢理理袖子,露出一截如玉般光滑白皙的手腕,方才摔倒的时候磕到了一小块,此时看起来污青一片,非常显眼,但她浑不在意,从榻上起身。

    王上的头发这时披散着,乌黑浓厚,长及后背,像丝缎一样铺满肩头,随着她走路的起伏动作更显油亮润泽。她也没有叫人来伺候束发的意思,只闲闲地披了件丝质便袍,就去那桌后坐了。

    闻喜心里还惦记着她刚才莫名而起的病痛,想着王上要是再休息一阵就好了,可是他明白刘枢向来说一是一,不会改变已出口的话,于是他只好去捧了新的竹简回来,放置于御案上。

    “就只这些吗?”刘枢扫了眼竹简,感觉不是很多。

    “是。”闻喜道:“大夫们听闻您今日御体欠安,便没有呈上太多……”

    “不是没有呈上太多,而是都忙着去相国门前串通消息了吧?”刘枢打断他,冷冷的笑笑,说:“他们是真怕寡人死的太早,又怕寡人活得太长呢。”

    闻喜被她这口无遮拦的话吓的直磕头,“王上,您千万莫要这样说,老奴十个脑袋也抵不得呀!”

    “哎,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起来吧,别老跪着,闻喜啊闻喜,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与那些年轻的宫人可不一样。”刘枢一边说话,一边敏捷的翻阅着竹简。

    过了一阵,她又问:“今日可还有别的事要报?”

    闻喜犹豫一瞬,说道:“回王上,方才您昏迷那时候,相国大夫来问过。”

    “这是肯定的。”刘枢头也不抬一下,讥讽道:“相国关心寡人的身体,更甚于关心自己子女呢。他可有说什么?”

    闻喜道:“他说……王上身体劳顿过度,又有旧疾在身,这是他做相国的失责,罪责深重,万分惶恐。”

    刘枢眉头一皱,“讲要紧的!”

    她简直受够了高傒那副虚与委蛇的嘴脸。

    闻喜就道:“相国大夫恳请您……最好去雍城康养一段时间,以便调护龙体。”

    “哦?”刘枢放下手中的一卷奏疏,眼神变得玩味起来,“他想叫寡人去雍城?”

    相处这么多年了,刘枢知道高傒的每一个举措都不会是没有缘由的。

    雍城,是汉国的副都。几百年前,汉室的开国之主曾在那里理政数年,创立基业,所以雍城也被叫做汉国的龙兴之所,地位仅次于沣都。

    雍城临水而建,又设有温泉行宫,历代汉王也曾多次到雍城疗养享乐。

    说起来倒真是一个休养的去处,只不过……那是历代先王将要退位前才会去的地方。

    “看起来……相国是很体贴的在为寡人筹备安度晚年的事情了呢。”刘枢的话听起来没有任何情绪,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闻喜心又揪起来,小声道:“王上,您若不愿,便可不去。”

    天色暗下来,殿内点起烛光,刘枢默不作声,御案上左右各摆放着一盏长信宫灯,暖黄色的烛火照亮了她年轻的面庞,她微微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两排阴影,大殿中阒寂一片。

    闻喜知道她思考的习惯,此时万万不可打搅。

    过一会儿,刘枢又开口了,“相国这时讲出这般话来,看来也应当是做好了万全的筹划,定是一件叫寡人不得不去雍城的事,猜猜看,会是什么呢?”

    以高傒的手段,他一定准备了后招,叫她别无选择,只能去雍城。

    “老奴愚蠢,猜不出。”闻喜老老实实道。

    刘枢笑了,状似随意的说:“很快便会知晓了,他没时间了,不会叫寡人等太久的。”

    像是为了印证她所说的话一样,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禀报,刘枢用眼示意了一下,闻喜去打开门,接过侍女捧着的一卷短疏。

    第048章 博弈

    博弈

    刘枢话音刚落, 殿外就突然传来一声禀报,她用眼示意了一下,闻喜去打开门, 接过侍女捧着的一卷短疏。

    是太医署那边刚刚呈上来的。

    “写的什么?”刘枢懒得看,叫闻喜自己打开看。

    汉王宫中识字的宫人并不多,因为教会宫人识字并不利于主人翁们行使权力, 只有君王看重的内侍才会识字,闻喜是其中之一,在先王的授意下, 他是宫人中识字最多的宦官。

    他看完后将小小一卷竹简放到御案上,然后说:“太医令与医正们联笔上疏,说如若王上御体没有大碍, 那么下月的‘吉日’请务必履行王室的义务,以安汉室祖宗之灵。”

    消息传得够快, 她才转醒多久,高傒就这么迅速的做出了行动。

    “看,这不就来了。”刘枢从案前站起身来。

    “打开窗户,寡人想看看庭院。”

    既然搬出祖宗之灵来说事, 高傒的威胁意味很明显:若这次刘枢还是不从, 他便不惜从最近出生的宗室婴儿中挑一个来过继与她。至于安侯与乐侯那边,又免不了一场大动荡了。

    侍女打开了内殿中的窗子,外面又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雪,庭院中豢养着几只麋鹿,正在雪地上寻食,那是刘枢七年前养下的鹿, 七年过去了,已然壮大雄健。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 她没忍住,咳嗽了几下。闻喜连忙招呼一个侍女为她披上狐裘。

    她停在窗边,修长的五指扣在窗牖上,瞭望外面的雪景,刘枢忽然笑出声道:“闻喜,你看寡人还是王吗?”

    “当然,您从来都是的。” 闻喜由衷的回答。

    面前的君王是先王指定的唯一继承人,也是先王唯一的血脉,她自出生那一刻起便降落在王位上,要论正统,全天下都没有谁比她更正统、更不可撼动的了。

    这恐怕也是最令高傒头痛的地方吧。

    刘枢却收敛了笑,瞧着满庭的麋鹿,“不,寡人明明是一只天天等着被配种的猪,连这苑中麋鹿也不如!”

    殿中的侍女和宦官全都被这话吓坏了,一排排慌忙跪下去,“王上息怒!”

    “寡人可没有发怒。”刘枢悠然笑了,“寡人从前经常这样想,也便这样说了。”

    她转身看向御案,“可是今日,寡人终于不再这样想了……”

    闻喜会意,走过去将那卷刚送来的短疏拿来,呈给她。

    刘枢将奏疏从头到尾看过一遍,继续说:“相国果然老了,他等不及了。”

    对于高傒的野心,刘枢要比他的亲儿子高封还要明白。或许在高封眼里,高氏世世代代做汉家权臣便是最好的归宿了,所以高封才会愚蠢的想出随便安排一个侍女服下楉果来引诱她的方法。高封在想,只要汉王能有王嗣,高氏便能稳住相权,孩子是谁生下的,并不重要。

    但高傒不完全这样想,在高傒的心中,有一簇隐秘又阴暗的更大的买卖要做。就和二十年前那场惊天豪赌一样,他要的是以最小博最大,直到吞噬一切,这才是高傒的本性。

    王嗣必须由高蝉诞下,将高氏的血脉与刘氏混为一谈,高氏才能变为真正的外戚贵族,彻底洗刷他那低微出身的过往。

    一旦高蝉生下王嗣,那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高封便是下一任汉王的亲舅舅,高傒则是王嗣的亲祖,高氏一跃而成半个王族,如此下去,再过一代或两代,高封或是高封的子孙,便能僭夺王位!至于刘枢这颗棋子,便可以随便舍弃了。

    这才是高傒隐藏在心里,从不为人言的滔天的欲望。

    但是现在,事情似乎发生了转变,高傒竟然舍得暂时放下自己的计划,为的就是让她去雍城?

    去雍城,代表着远离汉室权威的中心,代表着远离廷臣,远离政事,代表着刘枢会被突然架空,但同时也代表着她不用时刻被逼着生孩子了。

    能叫高傒如此急于行动的原因,只能是一个,那便是高傒在害怕。随着岁月的推移,高傒的政事能力在衰弱,而刘枢的能力在扩大。

    刘枢低笑两声,喃喃自语:“他怕寡人像这些麋鹿一样长大,更怕他自己像这风雪一样消失在天际。”

    风雪虽强劲,也总有消散的时候。麋鹿稚嫩,也总有健壮的一天。

    汉王这些年在朝廷中也笼络了些卿大夫,偌大的王庭,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甘心服从高傒的。况且,相国权势再盛也无法阻挡君王不见臣子不是?

    年老的高傒怕自己手中的权力被她这个年轻的女子一点一点的收回去。这是最可怕的情况了。

    所以他只能来逼她。

    摆在刘枢面前的选择不多,要么与高蝉生下继承人,要么从宗亲过继一个,要么……去雍城,暂时斩断自己已到手的那部分权力。

    看起来,哪一条路都不是很妙。

    或者,她也可以利用君王的身份,拖慢这一决策的时间。汉国制度繁杂,做什么事情的程序都古板传统,如若她真有心不乐意配合,拖他个一年半载也不是问题。

    可是,要不要选择拖一段时日呢?短短一年,汉国的政坛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刘枢在窗前踱起步来,她要好好想一想,站在这个抉择的十字路口处,要如何做才是良解?

    隐隐的,她敏锐的政治嗅觉让她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千载难逢之机,一个或许能令一切都天翻地覆的节点。

    她等待了数年,忍耐了数年,也积攒了数年,虽然还是不够强大,但也并非一无所有。

    她还是需要一些关键的力量,例如……

    一股恰如其时的东风?

    一个不可或缺的良臣?

    一场突然而至的惊变?

    转机会发生在今年吗?

    刘枢在踱步思索的时候,殿中始终鸦雀无声,没人敢在她想事情的时候弄出一丁点儿声响。

    她负手在后,缓步徘徊,哪怕是专注想事情的时刻,她的腰背也会无意识的挺的笔直,多年的王宫礼仪训练让她的肢体习惯了在任何时候都保持高雅的仪态。

    她身材颀长,肌理匀称,紧实有力,头脑灵敏,散发着年轻女子最美好的健康与活力。

    在先王精心布置的策略下,刘枢终究是长大了。

    以后她和她的国家将会如何,就要靠她自己了。

    半晌,她足下一停,已经想好了,转回身,道:“传下去,寡人将赴雍城,于温泉行宫静养。”

    “唯。”闻喜和侍女们一同应下,他听得出来,每当王上用这样笃定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便是有了十足的决断。

    “再者,”刘枢继续道:“既然相国如此上赶着来请寡人做一选择,那么寡人自当要与他谈谈条件才是。该说个什么条件才好呢……”

    闻喜小声道:“王上,可要召相国大夫入殿议事?”

    “不必。”刘枢摆摆手,“叫王庭舍人来,记下寡人的意思,传与相国。”

    很快有宫人去通知了舍人。舍人急忙赶来,笔墨都不曾晕开,刘枢就已经说了起来。

    刘枢才不会专门等他呢,她似乎颇有兴味的扶栏瞭望,自顾自的说下去:“寡人* 前几日批阅奏疏,典曹大夫曾上表言道,有郧国公子私自潜来汉国,欲求我邦庇佑,有这事吧?”

    她压根也没指望有人会附和她,毕竟旁的人哪里看过奏疏呢?就算闻喜偶尔替她念过一两卷,也早就忘记内容了,谁会对那些每日成堆的琐碎政事有印象呢?

    刘枢却能。

    也许是天赋卓绝,也许是头脑年轻的优势,刘枢总能将每日发生的政事理出头绪来,桩桩件件,条分缕析,并且和之前发生过的政事相互连缀,勾勒出一个个大政策、大事件进程的全貌。

    并且在心里记下个七七八八,毫不觉得枯燥。

    有时候连相国都不小心记混的事情,刘枢却可以在朝会上条理分明的替他数点出来,然后吩咐有司办结。

    少年人的精力和敏捷,远非老态龙钟的老人可以比拟。

    刘枢接着道:“……这桩事,寡人记得那时相国没有应允郧国公子的请求。”

    这符合高傒的行事风格,郧国地处偏僻,向来与别国关系生疏,突然偷偷跑出来一个公子,任何国家都不敢贸然提供庇护的。加上高傒近年来年老昏花,心思都在汉宫庭之内,没功夫去过多调查那位异国公子出逃的来龙去脉,就干脆一拒了之。

    “可寡人欲应允郧国公子,将其留在沣都别馆照应。”刘枢一字一句的宣布,“告诉相国,若能如此,寡人便于三日后动身前往雍城行宫。”

    “并且……相国也需陪伴寡人同行。”

    “否则的话,动身之期,就来年再说吧。”

    这是刘枢提出的全部条件。

    舍人战战兢兢的记下来。

    窗外的远处,大雪铺满了层层叠叠的汉家宫阙,一眼望出去,都望不见楼宇的尽头。

    刘枢眼落远方,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一切全看相国的决定了。”

    ……

    三日后,声势浩大的王驾车队由沣都开赴雍城。

    第049章 归途

    归途

    越靠近西北方位, 风雪愈盛,鹅毛般的大雪遮迷了人眼,郦壬臣和田姬抵达了郑国北部最后一个城邑——邲城, 离开这里,兑换传验,便是汉国。

    邲城郊外有一处酒肆, 用草泥灰筑成,屋顶的烟筒冒起炊烟,里面烧着炭火, 看起来很暖和,二人决定在此吃上一顿热饭,休整一番。

    郑国食货享乐之风盛行, 没有禁酒令,因此每个城邑都有许多饭馆和酒肆, 一到夜间,围着好多醉汉,官吏也不做限制。

    她们将马匹拴在酒肆外的一处粗木桩上,掀开粗毛毡做的帷帐, 走进去,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缓和了面颊的冰冷。

    “这位夫子,您这边歇!” 酒肆的堂佣马上热情的围上来,瞧着她们的打扮,一口一个“夫子”叫着,设座端茶。

    郦壬臣环顾一圈, 现在还是白天,酒肆里人不多, 三两个为一伙,一堆堆的围坐着谈天。

    屋里面阴暗的角落处,独自坐着一个人,背对门口,身形竹竿子一样瘦,呷着手中的一碗浊酒,身上裹着薄薄的旧棉袄,后背一堆补丁,帽檐压得很低,辨不出男女。

    郦壬臣轻叹一口气,喃喃道:“这样天寒地冻的季节,竟有人会独自在边陲酒肆里饮酒,一定是很孤苦之人。”

    只有田姬听到了这句轻叹,不过她没有说话,心里想道:“您不也是这样孤独之人吗。为何老替别人叹息呢……”

    郦壬臣选了一处靠近门口的小桌案坐了。

    桌案很矮,座位是麦草和破棉絮做成的垫子,直接铺在泥地上,已不知被多少食客坐过几千回,也不柔软,坐上去硬邦邦的。

    酒肆中的食物种类不多,主要就经营那么几种,也没甚可挑选的。

    堂佣问好了她们所需的分量,便去后厨传饭了。

    起先端上来两份葑菜粥,用陶钵盛满。后来又上了一份燔芋艿,热气腾腾,软糯香甜,二人掰开分吃了。

    堂佣弯腰道:“这位夫子,今日风雪大,不便出门,小店昨夜剩下的酒已卖完了,新酒在十里外的酒窖,还没抬上来,实在不好意思,若您要吃酒,可以等等下午,等新酒到了,小店白送您一碗。”

    “不必。”郦壬臣摇头笑道:“我们不吃酒,用了便饭就走。”

    “好嘞!”那堂佣见她好讲话,又另外送了一碟腌薤菜给她们。

    主仆二人正吃着,门外响起一阵喧哗,只见一伙人劈里啪啦掀帐进来,约摸四五个大汉,满脸横肉,提斧拎锤,嗓门很大,叫唤着要吃的。

    四五个大汉走进门,并没有察觉到郦壬臣二人,她们的位子虽是距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但寻常人开门进来的时候,走上两步,目光总会落在远处,扫视全场,并不会特意扭头去看坐在门口的人。因此表面上看她们是坐了离门最近的位置,但其实也是最不易察觉的位置。

    田姬拿汤匙的手一顿,有点无措的左右看看,郦壬臣瞧了她一眼,那意思是叫她不要慌张,在这群不明来历的草莽大汉眼皮子底下乱动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那伙大汉气势蛮横,吆五喝六的走到中间,明明有空位在旁,却偏要挤走中间的那一桌食客,自己坐上去。

    看这无赖又凶狠的架势,倒和她们不久前见过的那个抢羊的山匪相似。

    “要酒!快给爷爷们上酒!”其中一个虬面大汉喝道。

    酒,此时当然是没有了。几个堂佣一起上来解释,又把方才对郦壬臣说的话讲了一遍。

    哪知那大汉勃然大怒,吼道:“你们不是开酒肆的吗!怎么能没有酒!”

    “哎呦,不是没有,是要下午才有,今日风雪大……”堂佣央求着。

    “别和我碎嘴!”另一个大汉一巴掌扇过去一耳光,打断了堂佣,叫道:“我怎么看旁人有?”

    他一指角落里的那个满身补丁的人,说:“那个人怎么有?”

    那堂佣直接被这一巴掌打昏了过去。

    另一个堂佣吓的腿软,磕磕巴巴说:“那位……那位是今晨一早就来的,买了小店最后……最后一坛酒,是昨天剩下的,然后……然后就真的没有酒了。”

    “呸!”第三个大汉吐出一口唾沫在地上,站起来一把将堂佣搡倒,朝角落那人喊道:“那个不长眼的!识相的就把酒坛给爷爷们送过来!”

    酒肆里经这么一闹,谁也没法好好吃饭聊天了,但又不敢明目张胆的跑掉,怕引起这群大汉的注意。

    所有人只得屏住呼吸不动作,私下里一片安静,只有帷账外呼呼的北风声刮过。

    那满身补丁的人一动不动,像没听到大汉的咆哮似的。

    “嘿!他老子的!”一个大汉“腾”的一下站起来,朝那人走去,“说你呢!聋子!”

    说话间,大汉已走到那人的背后。

    那人还是稳稳当当的坐着,叫人不由得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耳朵听不见。

    大汉伸手越过那人肩膀,要去抓桌案上的酒坛,岂料那人比他还快一步,将酒坛从桌案的一头“嗖”的一下移到另一头,左手倒右手,让大汉抓了个空。

    “这不是你的。”那人终于出声说,嗓音中带着点倔强。

    是个女子的声音。

    远离争端的郦壬臣还坐在门口,突然微微皱了皱眉,这个声音怎么令她有些耳熟?

    女子的话无疑瞬间激怒了大汉所有的同伙,剩下几个坐着的大汉也一下子全站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准备撸袖子朝她那去。

    方才抓空的那个大汉更是怒不可遏,在她背后抡起拳头就要揍下去。那女子偏头一躲,顺势一骨碌滚远了,大汉的拳头闷闷的砸在桌角上,痛的他直抽气。

    女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后,翻了一面,敏捷的爬起来,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摸着腰间,仰头去看那大汉。

    女子这时终于面朝门口了,虽然距离稍远,但田姬和郦壬臣几乎是同时露出诧异的神色。

    那个人,居然是是惊!

    顺着惊的手看下去,她的腰间挂着一柄剑。不,那并不是一柄真正的剑,只是一条薄薄的铜片而已,剑锋打磨的很粗糙,剑柄也只是绑在铜片上的一块木头而已。

    与其说那是一柄剑,不如说那更像是一件自制的玩具罢了。

    此时,惊的手正牢牢地握住她的“剑柄”。

    郦壬臣甚至还来不及去想惊为何会在此处,那几个大汉就围拢了上去。

    那个一拳打空的大汉直起腰来,对他的同伙们说:“这么个瘦了吧唧的小屁孩,我一个人对付吧!”

    其他大汉闻声停下来,抱臂看起热闹来。

    他轻蔑的看了一眼惊以及她腰间的那柄所谓的“剑”,说道:“爷爷我马上砸烂你的脑袋!”

    “别这样对我说话。”惊那双狼崽一样的眼睛盯向他。

    “你能怎么样?”那大汉开始动手解下自己腰间的斧子。

    惊道:“因为我会杀了你。”

    这个‘杀’字刚出口,她的身子已经弹了起来,“剑”也随之刺了出去!

    而当她说出最后一个“你”字的时候,剑刃已经划断了大汉的咽喉!

    只有一瞬间。

    这下快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似乎就是一眨眼之前,她还半跪在地上,剑还好端端的挂在她腰上。

    但是现在,她已经跳了起来,而那柄破破烂烂的铜片也已划断了大汉的脖子。

    没人看清这一瞬间的细节。

    不过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个瘦了吧唧的女孩子,眨眼功夫就结果了一个九尺壮汉。

    壮汉喉咙处的伤口喷出鲜红的血液,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跌倒在了地上。他身上的斧子甚至还没解下来。

    其他的大汉个个面如土色。

    酒肆里的气场似乎冰冻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哪个客人惊叫了一声“杀人啦!”

    这句叫声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屋里的所有人全都一下子作鸟兽散,一窝蜂冲出酒肆,包括那几个剩下的大汉。

    郦壬臣和田姬没有跑。

    屋子里只剩下四个人,三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惊此时才注意到了她们,她的眼中马上浮现欣喜的情绪,说道:“你们终于来啦!”

    郦壬臣和田姬这才站起来,面面相觑。

    郦壬臣问:“什么叫我们终于来了,难道……难道你在等我们?”

    “嗯。”惊点点头。

    田姬纳闷道:“你不是在鄢邑吗?那可是在郑国的另一头,此处则是邲城……你不会是……穿过了整个郑国来到此处吧?”

    “嗯。”惊又点头。

    田姬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郦壬臣走上前几步,端视惊片刻,又看了看地上的死尸。

    她没有问惊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到汉郑接壤的边陲城邑来等她们,而是道:“我记得不久前我们见面时,你说你不想杀人。”

    惊默默垂下头,看向死尸,道:“我现在不这样想了,因为有些人该杀!”

    郦壬臣观察着惊的表情,想看出她经历了什么。

    片刻后,郦壬臣道:“你也杀了你的主人,是吗?”

    惊一下抬起眼,正好撞上了郦壬臣秋水无波的眸子。

    知道自己什么都骗不过她,惊又点点头,“嗯。”

    “果然如此……”

    这其实很好猜,奴隶是主人的私有财产,是不能私自跑掉的,更别说从郑国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来。惊的主人一定会去官吏那告发,然后全国通缉,不过两天她就会被抓回去,拖回去暴打一顿。

    郦壬臣这一路上从没见过有奴隶被全国通缉的事件,这就是说,惊的主人不存在了。

    况且,惊今日的表现,也根本不像是第一次杀人。

    “为什么?”郦壬臣问。

    惊的眼中溢出了浓浓的哀伤,“阿青死了。”

    田姬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

    眼泪从惊的脸上滚落,她的声音哽咽。

    “谷子收成不好,他们打了她。”

    “今年又特别的冷,没什么吃的。”

    “阿青在最冷的那天生产,刚挨过打。”

    “没人帮我们。我眼瞧着她一点一点没力气了。”

    “同个铺位的阿姊说这叫难产,还有阿青身子实在太弱了,孩子没能出生,和阿青一起……”

    “不用再说了!”郦壬臣感觉心头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把手搭在惊的肩头,“不用再说了……”

    即使惊没有说下去,她也能推测出,以惊的性情,那晚上一定冲到主人的前宅,杀红了眼,再疯了似的跑出来……

    她忽然记起在曲沃的时候,某一日卓寮想拉她钓鱼,在钓鱼前发生了一件小插曲,她依稀记得是卓寮的门童来禀报,说鄢邑的一个代理市贾被家奴失手打死的事情。

    那时卓寮很不耐烦的寥寥几句话便处理了这桩事,仿佛那是比芝麻粒还小的事情一样。紧接着她们就钓起了鱼。而第二天,她就去了郑宫。

    这件原本微不足道的小事被从记忆里勾起来,叫郦壬臣有一丝恍然。

    原来,那是惊遭遇的事?

    将这两件事前后联系起来,郦壬臣看着泪流满面的惊,忽然感到一股双倍的痛楚。

    她没有再问惊别的问题,因为无论再问什么都是一种残忍。

    在阿青死去的时候,郑国的富商在闲情逸致的垂钓;在惊最无助的时候,郑国的国君在快活的游猎;在这对苦命的人最绝望的夜晚,曲沃城里歌舞升平,金迷纸醉。

    郦壬臣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个天下到底怎么了?明明已经腐烂到根基了,可看起来好像还在若无其事的运转着。

    是不是只有彻底的毁灭才能终结一切呢?

    谁来终结呢?如何终结呢?

    终结之后,又将从头建立什么样的天下呢?

    谁来建立?如何建立?

    谁都有想不明白的问题,郦壬臣当然也是的。

    早在归氏被族灭的时候她便渐渐明白了,儿时读的那些圣贤书仿佛是一堆废纸,那些高高在上的“之乎者也”,那些夸夸其谈的“大政方略”,其实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她摇摇脑袋,暂时放下了这些问题。

    惊用袖子擦干了眼泪。

    “我知道你们曾说过,想要去汉国。”惊说道:“我没处可去了。便来这里等着,邲城是去汉国的最后一道城,你们若要去的话,定会从这过。”

    郦壬臣问:“你是想跟着我?”

    惊迟疑了一下,眼睛看着脚尖,点点头,“嗯。”

    她不敢确定郦壬臣会不会答应她。

    “好。”

    惊诧异的抬头,她没料到郦壬臣竟然答应的这么快。

    “不过,在我这里,没有奴隶,只有家臣,这两者可是有很大区别的,你能明白吗?”

    惊不能理解,但是对她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于是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你选主公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郦壬臣朝她苦笑道:“我可以供你最普通的吃穿用度,但是……以我现在拮据的形势,恐怕不能给你更多了。你还是再考量考量吧?”

    不错,天下没有比郦壬臣更窘迫的家主了。哪怕是惊见过的那些主人里面,也没有像郦壬臣这样贫穷的。

    但是惊毫不犹豫,她跨过身前的尸体,向郦壬臣深深拜倒:“那惊以后就是您的家臣了。”

    “凡夫子所命,惊无所不应!”

    第050章 招魂

    招魂

    郦壬臣叫她先起来, 三人走出了酒肆,没去管那具尸体。无论在哪个国家,像方才那样的强盗都是没有身份证明的人士, 他们整日以打架截虏为生,寻衅滋事,与各国游侠厮混, 游离在社会边缘,居无定所,浪迹九国, 就算一不小心丢了性命,各国的官吏也不会去关心。酒肆管事的人过一会儿就会找人将其拖走埋葬了。

    “要做我的家臣呢,首先要做到一件事情。”郦壬臣一边走在大路上, 一边说着。

    惊认出她走的是进城的方向,心里突然紧张起来, “什么事情?”

    郦壬臣微微一笑,看向田姬,“君子正其衣冠,洁其身。”

    田姬会意, 也笑了笑, 从包袱中取出一件新衣服塞给惊,然后替郦壬臣解释道:“那就是说必须得身体清洁,衣着干净!”

    惊一下子脸红起来,瞧着自己脏兮兮的手足,确实太不成样子了。

    三人走到城门口,惊紧张的心脏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她不能进城!

    郦壬臣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说:“我明白你现在是个没有身份验传的人。你能独自一人大老远跑到邲城来, 也真是有惊无险。”

    惊趁乱从遥邑主人家跑出来,又是奴隶,定然没有“验传”那些东西,她这一路上活的偷偷摸摸,只能绕过每座城池的主要地段,选山林小道赶路而来。

    “你不必进城,与田姬一起在这里收拾干净等我就好。”

    惊听她这样说,才放下心来。又纳闷她说的“收拾干净”怎么实现,不过她没有纳闷太久,田姬很快带她来到了城外的临时驿馆,推她去里面的浴室彻彻底底洗刷一番。

    原来每个城池的外面都会设有这样的临时驿馆,供来往的商贩歇脚、喂马、整顿,条件虽然破败不堪,但好在人员混杂,管理松散,不会问她们要身份证明。

    郦壬臣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一副忙碌了一天的样子,田姬知道,因为惊的关系,她们原定的今日离开郑国的计划要推迟了。

    三人只能挤在临时驿馆的一间茅屋里过夜,说是茅屋,其实和一间马棚无异,稀疏的棚顶常常漏下冰凉的雪水,床铺上湿漉漉的,地上也没有一块完整的干草可以卧眠。

    郦壬臣心情却很平静,瞧了瞧沐浴整洁的惊,笑道:“这样就好多了嘛,看来还是个俊俏的小姑娘呢。”

    惊那双倔强黝黑的眼睛头一次浮现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神态来。

    三人席地而坐,就着夕阳的余晖,郦壬臣给田姬和惊看她从城里买回来的东西,摊开在地上,是一些给小孩看的大字竹简,还有刻刀、磨石、竹片。

    郦壬臣对惊说:“从今天起,我教你识字和写字,既要会用刀笔写,也要会用毛笔写。”

    惊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只感觉心脏快跳出胸膛,她半晌才点点头,“嗯。”

    郦壬臣又从包裹里取出一卷兵书,“我想你天赋不错,等你会识字写字了,就要学这些了。”

    惊看到那捆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什么也不明白,但她还是顺从的点头,“嗯。”

    田姬忍不住笑起来,“你啊你,都成了我们郦氏家臣了还一口一个‘嗯’的,你应当学会说‘喏’才是。”

    惊又不好意思起来,立马改口,“喏。”

    郦壬臣笑笑,“这些都无妨的,以后见的人多了,总会知道的。”

    田姬问:“主人去了这么半日,就只是去买这些吗?”

    “当然不是。”郦壬臣道:“这几日暂且歇在这里,等等消息。”

    她不多说,田姬也不多问,这么多年下来,相信主人总是没错的。

    过了三日,果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厮骑快马来到邲城外的临时驿馆找郦壬臣。

    连小厮都骑快马的主人家,那必然是财大气粗的范卓公了。

    小厮是来送信的,三日前,郦壬臣写信给曲沃的范卓公,拜托她帮忙搞定一个没有验传凭证的奴隶的身份,方便出境去。范卓公在郑国果然神通广大,轻轻松松便给办妥了,和回信一起来的,是一封完完整整的写着惊的名字的新验传。

    在郑国,求范卓公办事往往比求高官还便利许多。

    郦壬臣又写了一封重重感谢的回信给那小厮带回去,那小厮恭恭敬敬道:“我家主人也说了,区区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请郦夫子宽心去吧。”

    当日,没有一刻停留,郦壬臣便带着田姬和惊穿过邲城,踏上了汉国的土地。

    郦壬臣这几日与她们有说有笑的,看着不是很着急的样子,直到现在她们才发现主人是多么迫切想去到汉国,不,是回到汉国。

    各国为了在地缘上不被邻国轻易进攻,因此都使用了尺寸完全不一样的车轨距离,郑国惯用六尺轴距的车马,而汉国则统一用七尺的。

    多出来惊一个人,于是郦壬臣将原先两匹马卖了,在边境换了一辆七尺轴距的旧马车赶路。

    与崇尚奢华精致的郑国不同,汉国关塞高耸,城门覆满积雪,城墙厚实高大,屋檐多用木制,飞檐翘角,城阙俨然,没有多余的装饰。

    城头上的卫兵全副武装,一字排列,披坚执锐,警惕的瞭望远处,像是能随时进入战备状态一样。由于汉国长年与西北狁方部落作战,需要充足的兵源和动员力,习性使然,所以全国上下都养成了这种全民尚武的风格。

    一路走来,没有了江南潮湿地的温暖如春,没有了似锦的风流繁华,有的只是北国风光,冷风如刀,雪原如海,城门肃立,黑色的旗帜在呼啸的北风里飘扬,上面写着赤血一般的“汉”字,所见所闻,尽显一派汉家气象。

    三人驾车一路狂奔,七日后,抵达渭水,渡过去,便是沣都。

    渭水汤汤,山寒寂寂,波涛如怒,终年不断。

    惊跳下车来,呼叫着朝江畔跑去,她从没见过隆冬之际还能如此奔涌的江水,“夫子,您看这水!”

    郦壬臣和田姬谁也没有回答她,并不是她们没有听见,而是她们已发不出声来。儿时奔腾的回忆像这滔滔的渭水一样涌入她们的脑海,需要使尽全力才能压住翻涌而上的心绪。

    二十多年前,一对父母在渭水畔说出了那句“天青雨霁,鱼龙出焉,天下安焉,河清海晏,岁丰物阜!”

    “我们的女儿,便叫归霁吧!”

    “她会是归氏公族最有希望的女儿,也会是全沣都最光耀的贵女!”

    “因为她是我们的女儿啊!”

    ……

    往日繁华已去,而今物是人非。

    玩水回来的惊诧异的看到,一滴晶莹的眼泪划过主人的面颊。

    郦壬臣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心像是裂开了一样,说不清楚是酸楚更多,还是痛楚更多。

    又下雪了,飞雪溶化在江水里,汉国的冬天比别国更冷。

    冬天,冬天,七年前她离开此地时,亦是一个寒彻入骨的冬天!

    惊目若呆鸡,她从没见过主人这样的一面,“夫子,您……”

    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叫郦壬臣流泪呢?

    北风吹干了那一滴泪,郦壬臣没有任何解释,只是轻轻道:“你们听,有船来了。”

    惊回头去望,果然见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媪拨桨而来,她驾船技术了得,这么大的浪头,她竟能如履平地,船上另有一个老者在船尾拨桨,两人一边划船过来,一边唱着行船的号子,曲调悠长旷远,是汉地民间的韵味:

    “大夫哟,回家喽!

    君侯哟,归来喽!

    天不可上哟,上有黑云万里;

    地不可下哟,下有九关八极;

    东不可往哟.东有弱水无底;

    南不可去哟,南有豺狼熊麋;

    西不可向哟.西有罗荒千里;

    北不可游哟,北有冰雪盖地。

    惟愿我大夫哟,快快回故乡哩!”

    (改编自《楚辞》)

    老者们苍老嘶哑的声音将这曲号子唱出了一股感召冤魂般的凄凉味道。

    田姬看主人一眼,又看向惊,吩咐道:“惊,你快去拦住那船,我们要过江了。”

    “好!”惊很麻利的就把事情办好了。田姬则将马车在江边渡口典当了,换取一些钱币。

    三人坐进船舱里,旁边还剩下几个位置,老媪还想再等等有没有其他旅客,那老者却说今日风雪大,行船危险,不如早早回去,老媪想了想答应了。

    船掉头往对岸走,略有颠簸,老媪见郦壬臣是士人打扮,便送进来一支熏黑的省油灯,说道:“夫子若要看书,且将就些吧,大半个时辰就到岸了。”

    郦壬臣起身接了,“有劳船家,多谢。这么大的风,还要日日跑船吗?”

    老媪叹气道:“那有什么办法?课税又涨了,不跑船还能活吗?”

    郦壬臣疑惑道:“汉国税率不是逢十抽一吗?并不严苛啊。”

    老头从船尾伸头进来插嘴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五年前便涨到逢八抽一,今年初又涨到逢七抽一!”

    “怎么会这么多!”郦壬臣惊讶道。

    “还能为什么,边关吃紧呗。”老媪接口道。

    郦壬臣有些纳闷,“汉国常年抵御狁方,替中原八国挡住狁方的进攻,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其他各国每年都会向汉国输送财货,以供应战争之需,自古而今都是这样的。税收十抽一已是常态,不至于加税到七抽一吧。”

    听她这么一顿说,坐在后面的惊有点好奇的看了看主人,为什么主人好像对汉国这么了解呢?

    老媪道:“这位夫子讲得在理,但是课税的事又不是我们黔首做得了主的,王上要收那么多,我们又能怎么办嘛。”

    “王上?”郦壬臣又重复一遍,确认自己没听错。

    “对啊。”老头又从船尾伸头进来道:“本来王上还要逢五抽一的,是相国大夫劝了半天,才改为逢七抽一。”

    “这样么……”郦壬臣微微点头,表示了解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田姬这时候忍不住开口道:“王上与相国如何商量的,你们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他俩是当着你们的面商量的?”

    “哎,这位大姐怎么这样讲话!”老者争辩道:“全沣都的人都是这样传的呀,本来就是这样的,不信你待会儿下船自己去打听嘛!”

    田姬想再说点什么,却被郦壬臣和和气气的声线打断了:“好了,都不要急,田姬,你再讲下去两位船家都没法专心拨船了。”

    田姬只得把话咽下去了。老媪和老者又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拨桨了。

    船舱里只剩下主仆三人,郦壬臣很反常的没有自己拿书出来读,而是叫惊拿书来读一段听听,惊乖乖照做,船舱里很快响起少女朗朗的读书声,郦壬臣只是坐着,闭目养神。

    田姬悄悄打量她的脸色,依然没有发现任何波动的迹象。波涛拍击船身的声音一阵又一阵传来,省油灯随着船舱的起伏晃晃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