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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第八十一章

    赵珩微一颔首。

    两个臣下皆见礼道:“将军。”

    姬循雅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权当回应。

    甫一靠近,姬将军身上那股仿佛被血浸透了的腥甜阴沉味与一点淡而雅致的暖香混杂,阴魂不散地萦绕在赵珩的鼻尖。

    仿佛被一把利刃顶着。

    这把见血封喉的尖刀毫无自己会伤人的自觉, 稍稍俯身, 亲昵地将脸凑到赵珩颈窝, 笑问道:“臣方才听到,有人欲同陛下说些不可告人的话,”抬眸,阴冷的目光在冯延年身上一掠而过,“是什么话?”

    被姬循雅漫不经心地一扫,冯延年只觉被毒蛇盯上, 脖颈立时浮起了层冷汗。

    话音顿住, 扬起脸,朝皇帝露出个歉然的微笑,不再开口。

    周小舟却有一瞬间发怔。

    怔得倒不是这位手握重兵的姬将军并非生得五大三村青面獠牙,实则长得像个好看的怨魂,满身鬼气森森,而是怔然于, 姬循雅待皇帝态度之亲近。

    若非有他和冯延年在,姬循雅恐怕已经将头埋进赵珩颈窝了!

    周小舟看了眼神色自若的皇帝,又看了姿态随意, 几乎将轻佻二字写到脸上的姬循雅。

    周大人先前对皇帝印象不深, 而今长久相处,深觉赵珩为帝端雅,绝不会同姬循雅这等祸国的权奸两情相悦。

    于是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乱臣贼子, 竟敢侮辱陛下!

    小周大人好不容易平复下的火气又蹭地点燃了。

    姬循雅瞧着这少年人毫不掩饰满眼怒意憎恶,几乎不知死活地看着自己, 挑了挑眉。

    先前那些官员虽对他不满,但不会将好恶表现得如此明显,周小舟对他的敌视,显然不是因为他把持朝政,而是……

    姬循雅扬唇。

    笑意却愈发冷了。

    因为赵珩。

    据他所知,周小舟才从明远回来不久,不过数月相处,便对帝王奉若神明,仰慕敬重至极。

    又一个燕靖思。

    姬循雅伸手,再自然不过地贴近赵珩,轻声唤道:“陛下。”

    声音温柔,裹挟着阵细小的气流,吹得赵珩耳廓发痒。

    赵珩往后瞥了眼,但姬将军眉梢笼着一层温和的笑意,容色清绝,灿灿若能生光。

    想让他离远些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最终只无奈地叹了口气,默许了姬循雅的亲近,“将军。”

    赵珩不反抗,就与纵容无异。

    姬循雅垂首,笑道:“陛下。”

    自那日君臣间全无间隙地“亲密交流”过后,姬循雅愈发愿意往赵珩身上贴。

    龙涎香气味寻常,然而染在赵珩肌肤发间的香气却好闻得很。

    经人体温氤氲过后,暖意融融的,活人的味道。

    姬循雅垂首。

    赵珩没回头,却已经预料到了他要作甚,抬手搭上姬循雅的脖颈,轻轻一推。

    周小舟:“!”

    事务繁忙,冯延年这数月频频入宫,姬循雅如此行事他不是第一次见了,遂微微垂首,满面淡然。

    余光瞥向神色震惊中又带了几分怒气的周小舟,心中忍不住轻嗤了声。

    少年人修心不足,眼力也不如何。

    冯延年心道,你还真没看出陛下也乐在其中?

    赵珩道:“将军,朕与冯卿还有话要说。”

    姬循雅眨了下眼。

    长睫轻颤,微微掩住绮诡的黑眸,看起来竟有点茫然无辜。

    赵珩:“……”

    从哪学的!

    虽然知道姬循雅在装可怜,但,他的确很吃这一套。

    冷酷无情的皇帝陛下狠了狠心,偏头轻声道:“你先去书房等我,”声音温软,因为低,就带出了种不足为外人所言的私密缱绻,“嗯?”

    是屈尊降贵的诱哄。

    姬循雅终于满意,目光在赵珩下唇流连了一瞬,垂下眼睑,乖顺地回答:“是。”

    语毕,居然真再不发一眼地起身而去。

    如果忽视将军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赵珩好几眼的话,姬循雅走得可谓无比干脆。

    周小舟愕然地睁大眼睛。

    姬循雅他,他他真走了?

    就这么走了?

    周小舟满眼震惊,像姬循雅这般手握重兵窃国揽权的权臣,看到皇帝与臣子密谈难道不该百般防备警惕,看似温和却不容反抗地听完全程吗?

    他特意过来是为了什么?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小周大人尚未娶妻,也无倾慕之人,此刻满腹不解。

    转念心道,但姬循雅行事放纵,强迫亵渎陛下的确是真的!

    周小舟张口欲言,旋即感受到赵珩笑眯眯地看他,心知皇帝定然有话要同冯延年说,不欲讨陛下的嫌,很有眼色地道:“陛下,臣想起户部尚有一桩紧要公务,臣想先告退。”

    赵珩轻轻点头,笑眯眯地说:“好,卿且自去。”

    周小舟见礼,随即退下。

    赵珩与冯延年无言地又行数十步,至一小亭前方停下。

    君臣相顾而坐。

    冯延年不语,赵珩亦不催促,他目光流转,见此地清幽,花木累累,枝条垂压交错,已成幛幔,微风时时拂面,闲坐好不惬意。

    沉默片刻,冯延年才道:“陛下如天之恩,臣感激涕零。”

    臣子恭恭敬敬地垂首。

    他看不清帝王的神情,去能感受到那抹恍若天然含笑的目光轻轻地掠过他低垂的脖颈。

    是一种探究、审视的目光。

    静默中,唯听木叶沙沙作响。

    冯延年忽觉异常紧张。

    心口急促地跳动,一下紧接着一下。

    砰砰作响。

    就如先前每一次改换门庭一般,他应向皇帝表露忠诚,而后,居上者含笑地接受他的拜服,主与从其乐融融,虚伪矫饰。

    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得轻车熟路,却在此时面对赵珩时,紧张得牙齿都在发颤。

    为何?

    因为帝王不计前嫌地看重他,将新政改税制这件本该由至亲至信的臣子来推行的重要政务,交给他全权负责?

    还是因为皇帝信赖他的全部决定,即便他说出封赏远赴明远的官员,不疑他有私心,轻易地接受了?

    还是因为,知他官声不佳,所以特意给他一个收拢手下人心的机会?

    那道含笑的目光似乎有温度,所到之处,灼得人心里阵阵发烫。

    目光一路游走,划过青年官员即便下拜依旧劲瘦秀直的腰背,帝王笑了笑,道:“冯卿多礼。”

    冯延年更觉紧张。

    “冯卿为新政费尽心力,这一切朕皆看在眼中,”赵珩语调醇润动听,令人不自觉地信任仰赖,“非朕徇私偏袒卿,而是卿殚精竭虑,无论受何等优容,都理所应当。”

    冯延年心情复杂,唇瓣微动,平素巧舌如簧的尚书大人一时竟没说出话。

    皇帝言下之意,既肯定了他的能力和辛劳,还让冯延年放宽心——此后,即便卿受恩深重,也不会再担一个佞臣之名。

    心绪激荡动容的同时,又滋生了丁点微妙的失望。

    帝王无私意,也就意味着,此刻在这个位置上,只要能做好,无论是谁,帝王都会分外厚待加恩。

    无有特例。

    冯延年俯身,深深叩首,道:“臣感激陛下厚待,”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陛下不弃臣之恩,臣百死难报。”

    冯延年说得真心实意。

    话音未落,手臂便被一双手虚虚托住,赵珩的声音自他头上响起,“冯卿啊,”皇帝叹笑,很有几分无奈,“朕可不要你死。”

    温热的体温顺着二人相贴处传来。

    烫得冯延年僵了僵。

    “陛……陛下。”他忙借着这个动作起身,慌乱地往后一退,不敢让赵珩扶着自己。

    头垂得更低。

    不愿让皇帝看见他泛红的眼底。

    赵珩笑看冯延年,慢慢道:“朕要卿活着为朕效力,卿可明白吗?”

    从帝王的角度看,冯延年姿态恭顺,满面感激,仿佛受帝王厚恩,誓要以命相报。

    赵珩愿意相信,此刻冯延年的忠诚是真的。

    但同样,赵珩并不介意,冯延年不过是在同他做戏。

    他无需冯延年对他忠心耿耿此生此世唯君一人,他要,冯延年有用,且,能为他所用。

    足矣。

    冯延年心头剧荡,哑声道:“是。”

    “赴明远的诸官员皆有赏赐,”赵珩笑道:“卿却无所有,”他低头,正与冯延年相对,“冯卿想要什么,不如同朕说来。”

    眸中光华粲然,如金似宝。

    却令人不觉刺目,反而有种,将要陷入其中的幻觉。

    古书神话中的瑞兽麒麟,莫过如此

    四目相接,冯延年霍地低头。

    想要什么赏赐?

    他愣愣地想。

    冯延年官位已至人臣之巅,但功绩又没有大到能裂土封王的地步,眼下竟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然,此次经过此次改革,户部大权在赵珩的授意安排下多归于冯延年手中,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能大权独揽,就是最好的封赏。

    冯延年立刻道:“陛下,新政尚未推行,臣功绩不过微末,皆仰赖在明远的同僚辛劳理事。”沉默一息,“待新政推广开来后,陛下再为臣叙功亦不迟。”

    赵珩大笑。

    冯延年很聪明,同这样聪明又有分寸的人相处,让他觉得很是舒服。

    “好,”赵珩抚掌道:“朕就静候卿功成了!”

    “臣领命。”冯延年郑重道:“臣定不负,陛下信任。”

    君臣二人又说了小半个时辰新政的事,冯延年方离去。

    可能是阳光太炽热,晒得冯延年有点头晕,离开时只觉自己步履轻飘飘的,好像喝了数杯琼浆佳酿。

    待冯延年身影消失不见,原本危坐挺拔的帝王立刻没骨头一般地倒在桌案上。

    眸光转动,四下环视了圈,赵珩以掌撑面,懒洋洋地问:“景宣,你还要听多久?”

    语毕,前方厚若围幛的花木就一阵晃动。

    赵珩打了个哈欠。

    随候从后面绕出一个修长高大的人影。

    赵珩眯着眼,明知故问,“朕不是让卿去书房候朕吗?”

    姬循雅含笑道:“臣若是去书房了,哪里看得到这出君臣相和的动人场面。”

    快步走到赵珩面前。

    目光扫过冯延年先前跪坐过的位置,姬循雅垂眼,不动声色地将竹席踢到旁侧。

    赵珩随口道:“地上凉。”

    刚说完,眼前就出现了片浓黑的阴影。

    姬循雅走到赵珩身边,再自然不过地跪坐下。

    如果他非要同赵珩挤在一张席子上,赵珩大约会赞一句姬将军仪态端庄。

    赵珩掀开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姬将军。

    姬循雅俯身,在赵珩耳边低笑问道:“陛下为何这样看臣,可是觉得被臣占了位置?”

    赵珩伸手摸了把姬将军的脸,“鸠占鹊巢。”他没什么怒气地斥了句。

    后者愣了愣,而后习以为常地将头垂得更低,方便他摸。

    姿态驯顺,赵珩仿佛看见了一头狼在装乖。

    身上人的血腥气还没洗干净,却要扮忠心耿耿的狗。

    赵珩手痒,没忍住轻轻拍了两下。

    “啪、啪。”

    才收敛了满口獠牙的凶兽眯了眯眼,眸中划过一丝危险。

    赵珩拂过被他打的地方,笑道:“装不住了?”

    还未说完腰间被姬循雅手臂猛地扼住!

    赵珩霍然抬眼。

    尚来不及反抗,自己便被姬循雅抱起,严丝合缝地压他在大腿上。

    隔着一层单薄衣料,赵珩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遒劲有力的肌肉。

    随着主人的动作,紧绷起伏,触感愈发鲜明。

    “这样,”姬循雅环着赵珩的腰,心满意足地将头埋入赵珩的颈窝,“就好了。”

    温凉的吐息撩过耳垂。

    赵珩有些意外姬循雅的亲近,但这么靠着确实比竹席舒服,他懒得再动弹,半阖了眼,道:“士别三日。”

    所以他到底在哪学的?

    赵珩心说。

    姬循雅却不提此事,话锋一转,“陛下,”二指敲了敲赵珩的唇,“花言巧语。”

    两三句话就将冯延年骗得恨不得肝脑涂地。

    赵珩不以为然,驳道:“那叫君臣相安,千古佳话。”

    姬循雅弯眼,“千古佳话?依陛下所言,百年后,青史上,后人是不是还要艳羡您与冯尚书的君臣情意?”

    赵珩笑着摇头,“这点小事。”

    小事?

    赵珩看不见的地方,姬循雅眸中冷意愈发明显。

    他先前一字字数过,昭朝正史,太祖本纪中,他占七百三十五字,赵旻有一千五百九十四字,赵旻毕竟是赵珩亲子,又是储君,姬循雅勉强可以忍,但连崔平宁都有千余字!

    他不如赵旻便罢了,在后人眼中,竟连崔平宁都比不得!

    腰间的手臂愈勒愈紧,宛如蟒蛇噬人前的征兆。

    赵珩疑惑地抬眸。

    这点小事这四个字如何招惹了姬将军不快?

    赵珩道:“生气了?”

    姬循雅微笑道:“不敢。”

    那便是很生气了。

    赵珩不解缘故,不过他不好奇,姬循雅生气绝大部分时候他都猜不到缘故,要是有朝一日他猜得到,他才会觉得自己真完了。

    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便笑道:“花言巧语?”

    姬循雅阴沉沉地看他,不语。

    介于姬将军近来在公务上的勤勉,两人也是聚少离多,便伸手,将他后颈往下一扣。

    唇瓣相贴。

    唇齿纠缠,流连缱绻。

    先生授业解惑,点到即止。

    手指一刮姬循雅的唇角,赵珩笑道:“这才叫花言巧语。”

    姬循雅定定看了他片刻,忽地低头。

    唇上却压了根手指。

    赵珩笑着说:“将军,好将军,放纵伤身呀,需节制、修身、”他看向姬循雅,慢悠悠地念着姬氏家训,“自持。”

    姬循雅喜欢忍,就由着他忍。

    帝王见暗火陡生,却视若无睹。

    他耐心地等待着,烈焰熏天。

    姬循雅的回答是狠狠地咬了口他的指尖。

    赵珩轻嘶了声,任由他咬。

    姬循雅抬眼,含糊地问:“陛下打算何时开恩科举士?”

    赵珩动作一顿,“谁说我要开恩科?”

    尖牙似威胁又似戏弄般地咬了咬赵珩的手指,姬循雅道:“陛下今日在户部大发雷霆,除了震慑各部官员,还让冯延年收买人心,对陛下感恩戴德外,”他冷笑了声,“不正想以户部官员无知无能朝廷人才干吏不足为由,广选天下士子吗?”

    就算今日没有户部的事,赵珩还会寻出其他事情,借此发挥。

    赵珩不意外姬循雅对他所做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

    为帝者,本极厌烦别人猜中自己的心思打算。

    赵珩亦然。

    帝王该永远性情莫测,圣心如渊。

    然而,世间若当真无一人明白自己的心意,又该何其寂寥!

    “景宣,”他仰面,含笑的语调愈发软了,“景宣。”

    手指毫不犹豫地抽走。

    赵珩沉醉地看着姬循雅近在咫尺的清丽眉眼,仿佛被容貌所蛊惑。

    他望着姬循雅,伸手抚上对方的侧脸。

    “景宣,朕的景宣。”赵珩的语调透着几分痴迷的欣喜,低喃着说:“你是不是为朕而生的?”

    不然,为何姬循雅无一处他不喜欢,又与他心意相通至此?

    这话说得何其骄狂,仿佛姬循雅是为他量身而制的所有物。

    任何正常人,但凡有二三自尊,即便在帝王面不表现出来,也会心中恼恨。

    燕地姬氏崇尚谦恭温雅,然觉传先周之国祚,实则自矜傲气无比。

    姬循雅身为姬氏后嗣,自小耳濡目染,纵然再不认同,也难免受其熏陶。

    更何况,他曾为国主,万人之上,贵不可言,骨子里的自傲比之旁人只会多,不会少。

    赵珩视其为附庸,姬循雅合该愤怒。

    但姬循雅没有。

    “不是。”姬循雅冷静地回答。

    赵珩笑看姬循雅。

    喃喃低语道:“卿说不是,便不是。”

    一只手贴上赵珩的喉咙。

    血肉贴合,缠绵入骨。

    “我不是为你而生。”姬循雅重复了一遍。

    但,我为你活着。

    第082章 第八十二章

    此时, 英王府。

    英王赵郢拎起茶壶,慢悠悠地将茶水注入杯中。

    水汽袅袅,映得他眉眼有些模糊。

    英王赵郢是先帝最小的弟弟, 只论长相, 皇帝与他其实生得有五分相似, 皆是贵不可言,俊美凌厉的样貌。

    只在光华流转下,英王的双眸更近似于黑棕,而帝王的双眸则隐隐泛金。

    英王将茶杯向前一推,正在英王对面看信的青年人忙直起腰身,放下信, 双手接过茶杯。

    书房窗户大开, 阳光投入房中。

    耀目日光下,玉杯杯壁纤薄透明,隐隐可见内里透亮的茶汤。

    青年人道:“多谢殿下。”

    不顾茶水新沸,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烫得他忍不住轻嘶了声,却仰面,朝英王很乖顺地笑了起来。

    赵郢似叹似笑, 摇头道:“浪费了杯好茶。”

    青年人局促地扯了扯垂下的长发,拿起信纸,迅速地看完。

    待看完一封信, 青年人神情有些古怪, 又翻信纸,快速地扫了一遍。

    赵郢一面给自己倒茶,一面温声问:“怎么了?”

    青年沉默片刻, 吞吞吐吐道:“殿下,这封信, 当真没被旁人换过?”

    赵郢道:“本王命人比对过,笔迹的确出自何谨之手。”

    青年面色愈加古怪,犹豫了几息,“那……何谨现下已为内司监掌事,内宫中,威势只在先前备受皇帝宠信的韩霄源之下,荣华富贵动人心,他会不会暗生二意,”晃了晃手中的信纸,“编出信中种种来哄骗王爷?”

    赵郢手指轻轻擦过杯壁,闻言只摇头,“何谨待本王忠心耿耿,”他微微一笑,笃定道:“他不会。”

    笑容温和,却令青年莫名地看出了无穷的凉意。

    想到这位英王殿下的手腕,青年人强忍着打寒颤的欲望,道:“是。”顿了顿,“属下依旧以为,这心中所言太过荒谬。”

    英王目光随意落在这封遍布卷痕的信上。

    赵郢道:“早在皇帝回京时,何谨便有信传来,说,皇帝与姬循雅有私。”

    他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等惊天的消息,唬得青年人眼睛一瞬间瞪得溜圆。

    赵郢又给他倒了杯茶。

    青年又赶紧起身接过茶,将茶水一口喝尽。

    赵郢:“……”

    青年茫然地看着他。

    赵郢接触到对方清澈得几乎透露出几分愚蠢的目光,轻轻放下茶壶,叹道:“罢了。”

    的确是在浪费他的茶。

    “本王先前以为,是何谨立功心切,”赵郢慢慢道:“就捕风捉影,将京中一些莫须有的流言尽数呈给本王,但之后数月,姬循雅竟对新政毫不反对,反而倾力支持,倒令本王心生怀疑。”

    青年思索片刻,沉吟着说:“王爷,现下国库空虚,连军辎粮饷恐怕都难以拿出,姬循雅支持新政,亦是在维系其在北方的势力,未必……”

    他静默。

    未必是同皇帝有私。

    这话他说出来都觉得荒谬。

    姬氏窃国揽权,带兵北上,险些将皇帝逼死。

    二人间不说是血海深仇,也必然相看两厌了,且他听闻姬氏形貌诡异,皇帝与姬循雅同床共枕,难道不怕做噩梦吗?

    赵郢道:“本王也觉得荒唐。”话锋一转,“但姬循雅夜宿皇宫。”

    皇帝的后宫中可是没有嫔御妃妾的。

    既然如此,姬循雅为何住在宫中,总不能是因为龙床比寻常的床更舒服。

    青年愣了下,“姬氏行事嚣张,他暂且不敢称帝,夜宿宫中,权作解解心瘾也并非不可能。”

    赵郢继续道:“他还与皇帝共住一室。”

    青年无言片刻。

    听赵郢又道:“据何谨说,连皇帝衣饰这点小事都是姬循雅亲自料理。”

    青年噎住,“殿下。”

    缓了几息,青年犹豫着说:“殿下,属下还是不解。”

    赵郢弯眼,笑道:“有什么不解?本王若是姬循雅,一朝大权在握,连天子都要匍匐在本王脚下,本王如何不能做出些恣意妄为的事?”

    赵郢有数年未见过皇帝了,记忆中的帝王还是个张扬跋扈,却样貌卓然的好看少年。

    “况且先前皇帝给姬氏改名为循雅,意在提醒他不忘出身,他乃亡国之君的后嗣,得太祖宽宥,姬氏一脉才侥幸苟活,”赵郢笑,“姬循雅为何不能借强迫皇帝来羞辱回去?”

    青年觉得王爷说得很有道理,但思来想去,还是以为身为男子这么羞辱另一个男子,自己付出代价也不小。

    同为男子,怎么……怎么做得出啊!

    青年想想都觉一阵恶寒。

    青年道:“王爷的意思是,姬循雅夜宿皇宫是在羞辱皇帝,而皇帝也在同姬循雅虚与委蛇?”

    赵郢看了他一眼,“若你是本王那个小侄子,卿要怎么办?”

    青年毫不犹豫道:“自尽,属下就算死也不受此辱。”

    赵郢轻嗤,颇不以为意,“忍辱负重方是男儿。”

    他先前对皇帝百般轻蔑,深觉此子能做皇帝,无非因为他那短命孱弱的废物兄长只他一个儿子,如今见其能忍一时之辱,蛰伏隐忍,居然生出了几分欣赏。

    青年心思一转,忽然道:“殿下,何谨可说过,姬循雅还有其他男宠禁脔吗?”

    赵郢摇头,“没有。”回忆了番旧事,英王噗嗤一笑。

    “当年姬循雅还未触怒皇帝,有不少人欲讨好这位功勋卓著又出身显贵的将军,百般讨好,金银、古玩、乃至美人,如流水般地送给姬循雅,其中最有名的一桩,便是夷地显伦王,在姬氏率军进攻下节节败退,不知从哪听说姬氏不好女色,竟忍辱负重地给姬氏送去了自己与爱姬所生的小王子。”

    “这位小王子年不过十九,容色甚是出众,颇得显伦王宠爱。”

    青年:“啊?”

    但转念一想,国破近在眼前,显伦王为了王位竟将亲子送给敌军首领,虽耸人听闻,但不是无有先例。

    将社稷安危不托于刀锋,却寄希望美人以色侍人,求得一息苟安,何其可悲可笑!

    “他……收了?”

    赵郢平静道:“杀了。”

    “姬循雅很厌恶这等事,显伦亡国后,显伦王的脑袋被姬循雅悬在显伦皇城上数月。”赵郢道:“当时本王还以为,他既不爱女色,更厌男色。”

    这显伦王下场虽悲惨,青年却无太多同情之感。

    在姬循雅出兵征讨前,这位死无全尸的显伦王屡屡骚扰边境,派兵劫掠边地百姓到显伦为奴,至于烧杀抢掠之事更不计其数。

    死有余辜。

    说完,赵郢喝了口茶。

    青年眼前倏然一亮,“如此说来,皇帝却是例外了!”

    赵郢看向青年,“哦?”

    等待下文。

    “若皇帝与姬循雅有私的消息传去,皇帝会不会为了澄清谣言,择选贵女入宫?”青年道。

    毕竟为君为帝,却俯身屈侍一臣下,无论怎么传,都算不上好名声。

    若不澄清,遗于史册,更见笑于后人。

    赵珩怎么可能甘受此辱?

    青年说到激动处,语调上扬,“既然姬循雅看重皇帝,倘皇帝将大婚立后,以姬循雅的性情,他会做出什么?”

    眸光流转,赵郢笑,悠悠道:“是啊,他会做出什么?”

    ……

    新政进行得如火如荼,与其同时,皇帝将开恩试的消息也随着上谕,明发天下。

    朝臣的想法不得而知,却极大地激励了士子们,毕竟会试三年一次,加开恩科,意味着多一次及第的机会。

    学子大喜,自然个个称颂陛下圣明,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圣君明主。

    这话被韩霄源传入宫中,他本意是借着民间流言拍一拍皇帝的马匹,不料赵珩听闻神情颇为古怪。

    他稍微干两件人事就成圣君明主了,可见这昭朝的百姓先前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子。

    他听得实在汗颜。

    摆摆手,“这话以后不必报朕。”

    韩霄源莫名,道:“是。”

    加开恩科,或许对朝臣们有些影响,但他们目前已无甚心思在意了。

    诸臣以为自己在这风云变幻的半年间被这位性情大变的帝王已磨砺得已足够处变不惊,直到——皇帝与姬循雅二人有私情的消息传出。

    朝臣皆惊。

    大部分朝臣听闻这个消息的想法都与英王那谋士的想法差不多,就是,荒唐!

    姬循雅与皇帝那是不死不休的血仇,二人怎么可能有私情。

    但流言传得详实,绘声绘色得仿佛是躲在寝宫龙床下面听到的。

    譬如说,姬将军与皇帝都是世间罕见的好样貌,尤其是帝王气韵尊贵,身份至高无上,对这样的男子动念,仿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再譬如,将军与皇帝都没有妻妾,皇帝先前更有好南风的流言传出过。

    再再譬如姬循雅夜宿皇宫,秽乱内闱,可宫中并无适龄的貌美男女,他宿在皇宫,是为……?

    顷刻间各种揣测漫天,其中最多的便是,皇帝好大的忍性,为了保全皇位,竟连伏于臣子身下都做得出。

    风言风语,不过半日间就弥漫了整个毓京。

    御书房内。

    待今日事务全部处理完,崔抚仙接过皇帝送来的糕点,在后者期待的目光中咬了一口。

    皇帝励精图治,令崔大人很是动容,每日加紧处理公务,夙兴夜寐,恨不得以身报君。

    帝王与他曾经幻想过的圣君雄主渐渐重合,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想过一个皇帝,一个成年男子,竟如此爱吃甜,还吃得毫不隐藏。

    不仅自己爱吃各样甜口糕点,还喜欢让臣下一起吃。

    偶尔夜宿值房办公,赵珩常常命人送茶点果品,样样不同,皆做的极精细。

    杏花糕入口即化,酸甜可口,崔抚仙却吃得食不知味,匆忙咽下,唤道:“陛下。”

    赵珩叼着一块栗子酥,疑惑地看向崔抚仙。

    示意他说。

    被这双眼睛看着,崔抚仙莫名觉得心情平静了些,旋即又被更大的苦闷困扰。

    他沉默几秒,“陛下,可听说了些流言蜚语?”

    赵珩忙于新政,莫说是有闲心听流言蜚语,连和姬循雅都没见上几面。

    闻言疑惑地眨了下眼睛,让崔抚仙继续说。

    崔抚仙道:“陛下,臣昨天晚上听闻一则流言,说,说陛下与姬将军有私。”

    赵珩道:“偏私?”

    他明面上对姬将军也无甚偏袒啊。

    这等事也能成为流言?

    崔抚仙静默几秒,“私情。”

    “咔。”

    银牙用力,栗子酥被赵珩咬得粉碎。

    什么?!

    赵珩震惊地看着崔抚仙。

    他虽然听清了,但在惊愕中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遍。

    此事怎能引得流言纷传,他还以为——朝臣早就都知道了!

    赵珩反思了一下,难道他与姬循雅行事很低调吗?

    崔抚仙忙道:“事发突然,臣未及时向陛下禀报,请陛下降罪。”

    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已经刻进皇帝骨子里,但他听到这话还是没忍住,含糊地说:“什么?”

    崔抚仙顾忌着皇帝的心情,轻声说:“外间宵小捏造流言,说陛下与将军,”斟酌着言词,“两情相悦,情难自禁。”

    赵珩感动地看着崔抚仙。

    崔卿,你真的很会说话。

    难怪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

    赵珩艰难地咽下栗子酥,崔抚仙赶紧倒了杯茶,送到赵珩面前。

    赵珩接过,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朝崔抚仙笑。

    一口饮尽茶,赵珩揉了揉喉咙,长长地舒了口气。

    崔抚仙不安地看着赵珩。

    赵珩道:“你昨夜知道的?”

    崔抚仙道:“是。”

    赵珩心道崔抚仙身为丞相,消息定然比一般官员灵通许多,“那百官呢?”

    崔抚仙垂首,“据臣所知,朝臣中流言纷纷。”

    赵珩笑了声,“卿昨夜知晓,今日便人尽皆知,朕发上谕都未必传得这样快,”扬声道:“韩霄源。”

    韩霄源快步进入内室,“陛下。”

    “流言传得如此迅速,其中必然有人在其后推动。”赵珩笑道:“去查,看看朕的哪位爱卿,如此关心朕的私事。”

    韩霄源:“是。”

    韩霄源恼于自己竟没早先知晓,待流言风传才被皇帝召来,暗骂自己办事不利。

    幸而皇帝没有怪罪。

    忙领命而去。

    赵珩摸了摸下颌,“这般关心朕,莫非,也看上朕了?”

    什么叫也?

    崔抚仙来不及细想,此事关乎圣誉,事态紧急,他却生出了几分无奈。

    赵珩感叹道:“朕就知道,以朕之文韬武略,俊逸逼人,身份显贵,对朕暗自倾心者如过江之鲫才理所应当。”

    想来也可叹,他这个人优点数不胜数,上辈子居然连皇后都没有!

    只能怪姬循雅死得太早了。

    崔抚仙忍不住按了下眉心,叹道:“陛下。”

    赵珩转头,看向自己这位欲言又止的丞相大人,“崔卿,你说是吗?”

    仿佛天大的事到皇帝面前都能变得不值一提,崔抚仙混乱的心绪稍定,只得摇摇头,道:“陛下龙章凤姿,普天之下无人可及。”

    赵珩深以为然地颔首。

    而后才想起什么,天然上挑的凤眼一扬,笑眯眯道:“让朕猜猜,流言还说什么了。”

    他不惊不怒,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那般若无其事,“唔,大抵在夸朕为皇位忍辱负重,他日必成大业。”

    赵珩说得不可谓不对,却也不全对。

    那不是夸奖,而是,恶意下作的揣测。

    崔抚仙道:“宵小卑劣龌龊之言,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赵珩轻叹一声。

    崔抚仙的心猛地提起,“陛下?”

    赵珩叹息道:“帝王势微。”

    不然放在他上辈子,若他与姬循雅真有什么私情传出去,外面大概只会说,帝王囚禁燕君,日日迫其欢好。

    崔抚仙心绪苦涩,俯身下拜,哑声道:“是臣等无能。”

    主辱臣死,他枉居相位!

    赵珩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崔抚仙,摇头道:“崔卿,此事与卿无干。”

    崔抚仙样样都好,可谓贤臣。

    就是太过罪己,遇事了不论前因后果就往自己身上揽罪。

    将崔抚仙拉起,赵珩眨了眨眼睛,“莫要遇事就往自己身上揽。”

    崔抚仙心情更难以言说。

    垂首道:“是。臣敬谢陛下指点。”

    赵珩又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味道微微有点苦涩,似乎放了杏仁,然而回味却是甜香的奶味,苦与甜融合在一处,糕点吃起来香而不腻,恰到好处。

    赵珩眯眼。

    气势汹汹啊。

    他们想做什么?

    正慢悠悠地吃着点心,何谨进来道:“陛下,太后方才遣人过来,说,请您得空往长信宫一趟。”

    太后?

    赵珩自回京后,除了姬循雅说过一次太后派人刺杀他外,赵珩几乎要将这位深入检出,行事低调的叶太后抛之脑后。

    赵珩垂眸,掩住了眼中的思量,道:“太后没说,要朕去做什么?”

    何谨犹豫了下,正要回答。

    外面一个清润好听的声音插-入,阴阴测测道:“臣以为,应当是与陛下商议立后之事。”

    一语道破太后的意图。

    方才还山崩于眼前都面不改色的帝王赵珩深深闭目。

    但马上睁开眼,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几乎是哄着道:“将军怎么来了。”

    笑容无比柔和。

    崔抚仙朝姬循雅见礼,“将军。”

    “崔相。”姬循雅点了下头。

    他“随意”地坐到了离赵珩最近的位置,

    赵珩身上的龙涎香源源不断地萦绕在他鼻尖,姬循雅心情稍霁,方才的阴冷一扫而空。

    他微微转头,朝赵珩轻笑着道:“自然,是来观摩陛下立后人选的。”

    崔抚仙微微蹙眉。

    无论共事多久,他还是无法习惯姬将军如此张扬的行事做派。

    且不顾身份,每每都在挤在陛下旁侧。

    姬循雅语调轻柔,绝无半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赵珩听得头皮发麻,他深吸一口气,难得体会到了什么叫焦头烂额。

    到底是谁再背后推动流言。

    朕非要诛他的九族!

    第083章 第八十三章

    赵珩故作不解, 笑着道:“立后?什么立后?”

    余光瞥向崔抚仙,微一颔首。

    赵珩的脸皮虽然不薄,但还没有在朝臣面前打情骂俏的嗜好。

    崔抚仙立时明了, 善解人意的崔大人垂眸, 轻声道:“陛下, 臣先告退了。”

    赵珩点头。

    崔抚仙起身。

    临离开前他眉峰依旧蹙着,淡淡看了眼姬循雅,沉默几息,斟酌着开口:“陛下,您的私事臣本不便多言。”

    赵珩下意识坐得更直。

    姬循雅霍地抬眼。

    崔抚仙想说什么?

    崔相秀挺,端立时身姿若青竹玉秀, 面向帝王, 垂首道:“只是为了陛下万年声名计,有些事,请陛下仔细考量。”

    姬循雅眸光骤冷,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微微一笑,轻慢的姿态在外臣眼中俨然有了几分祸国妖物的意味。

    “崔相口中的, 玷污圣名的事,是什么?”

    崔抚仙不卑不亢地回答:“将军心知肚明。”

    姬循雅身上方才刻意压制的杀气瞬间不加掩饰地溢出。

    森然阴冷,吓得人发颤。

    局面微妙。

    赵珩上辈子也有见过臣下在自己面前争执, 伽檀和崔平宁大打出手过, 被他一人踹了两脚滚回去罚俸半年了事,但还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场面。

    赵珩思虑一息,断然道:“崔卿。”

    同时一把按住姬循雅的手, 提防着他抽刀——姬将军有天子面前佩剑的特权,而后扭头对崔抚仙笑道:“崔卿今日与朕谈了太多公事, 定然疲累了。”

    语音温和,显然未因崔抚仙的话而动怒。

    “来人,备辇,送崔大人出宫。”他一面吩咐,一面在桌案下安抚般地捏了捏姬循雅的手臂。

    话已至此,崔抚仙见了个礼,“谢陛下厚恩。”

    视线划过桌案下君臣二人相贴的手,崔抚仙神色晦暗不明。

    待礼终,转身快步出殿。

    眼见着崔抚仙在赵珩的袒护下堂而皇之地离开,姬循雅慢慢转头。

    眸中阴鸷之色遭主人竭力压抑,在赵珩的注视下却还是露了端倪。

    于帝王面前,仿佛所有的隐秘心思都无处遁形。

    藏不住便不藏,姬循雅轻笑了声,顺势抬起赵珩的脸,二指微微用力,感受着指下柔软的触感,心情稍霁。

    他低语道:“陛下,臣近来是不是脾气太好了些。”

    崔抚仙算什么东西,也配置喙他与赵珩的事!

    姬将军身上血气森森,仿佛下一刻就能去提剑杀人。

    赵珩被捏得双颊凹陷,含糊不清道:“崔卿乃朕之股肱,”脸上力道愈重,“朝中冗员太多,可用、可用的干吏能臣少之又少。”

    姬循雅闻言倏然凑近。

    赵珩居然还在为崔抚仙说话!

    平时里他半句话说得赵珩不顺心了,皇帝晾着他几十日也是有的,今日崔抚仙言语放肆,赵珩竟还能温声细语地劝他回府!

    漆黑冰冷的眼珠死死地黏在赵珩脸上,他却笑了起来,柔声细语地道:“陛下,继续说。”

    赵珩面不改色地说:“可叹时局艰难,若朝臣皆像景宣这般得用,朕何惜一个崔抚仙?”

    倘朝臣都像姬循雅一般……赵珩想想了一下这个场面,太阳穴已经在阵阵发疼了。

    姬循雅闻言动作顿了顿。

    赵珩偏头在姬循雅指尖蹭了下,笑眯眯地说:“崔卿便是这样公而忘私的秉性,非因朕才如此,他方才言词或有失当之处,但也是关心则乱,绝无犯上之意。”

    姬循雅微微偏头,不阴不阳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关心则乱?”

    赵珩盯着姬循雅看了半晌。

    对方唇角含笑地同他对视。

    无意几息,赵珩果断放弃了和姬循雅探讨何为直言上谏的打算,往前一扑,紧紧搂住了姬循雅的腰。

    掌下的肌肉明显僵了一瞬。

    硌得赵珩手都发疼。

    “你……”

    赵珩干脆不看姬循雅的眼睛,将头埋入他的颈窝,轻声道:“朕说错了,景宣,朕的景宣,”语调愈发轻,有点软,但又没软成一滩水,像把小刷子似的,蹭得人耳廓痒,“你又不是朕的先生,怎么就偏要寻朕话中的错处。”

    姬循雅缓缓地低头。

    皇帝毛茸茸的发顶搔着他的下颌。

    小指动了动,又被姬循雅强制压了下去。

    他冷漠地别开视线。

    冷冷开口,“臣没有,明明是崔抚仙无理。”

    “景宣,”赵珩方才坐的腰疼,干脆一点力都不使,整个人都挂在了姬循雅身上,一声比一声腻人,“好先生。”

    赵珩说了几十年官话,但不刻意纠正时,话音仍旧有点微妙的上扬。

    先生这端庄的称呼让他唤得饴糖似的黏腻。

    姬循雅眸色有些暗沉。

    视线游弋过赵珩全然依附着他的身体曲线。

    “先生,”赵珩笑道:“这个错处,你晚上告诉朕怎么改才是对的,嗯?”

    第084章 第八十四章

    姬循雅被他抱了半天, 神色中的杀意方慢慢褪去。

    怀中躯体算不上多柔软,却很是温热,赵珩有力的心跳顺着二人相贴处一下一下地传来。

    砰、砰、砰。

    是活生生的, 且一时半刻也死不了的人。

    经过数月调养, 皇帝身上的余毒终于被清干净, 他平日吃得不少,又拾起了先前早起练剑的习惯,虽没健壮多少,但也不是二人初见时那么削刻的骨头架子了。

    赵珩每日膳食都是他亲自安排,掌心有些粗暴地揉了揉赵珩的腰,姬循雅心情微妙地有些得意。

    唇角上扬, 却蓦地想到赵珩是为哄他, 才这样亲昵地与他相贴,刚刚翘起的一点弧度又被他瞬间压了下去。

    姬循雅开口,声音依旧凉丝丝的,“陛下只会对臣心狠。”

    赵珩何其了解姬循雅,听他主动开口,便知他已不生气了, 至少不像方法才那般生气了,闻言哼笑道:“没良心的刻薄话。”

    不等姬循雅出声,赵珩弯了弯眼, 抬起脸, 摸了摸姬循雅的下颌,只觉触手温凉,像一块柔软些的白玉。

    “按卿所说, 朕只待卿无情,”赵珩笑道:“如何不算仅卿一人的特例呢?”说到一半, 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虽然从姬循雅的表情看,姬将军非但没有感觉到他的风趣幽默,反而看起来很想掐死他。

    赵珩适可而止,急忙哄道:“朕失言。”

    姬循雅阴阴测测地说:“陛下,您今日未免失言太多次了。”

    见姬循雅的下颌被自己捏出了道红痕,赵珩凑过去亲了一下,抬眸朝姬循雅很无辜地笑,低语道:“那卿,再原谅朕一回。”

    柔软的吐息扑落在皮肤上,痒得人发颤。

    姬循雅冷笑了声。

    心思一转,忽地想到什么,抬手将狗皮膏药似的黏在自己身上的赵珩扯了下来。

    “陛下。”

    赵珩听他语气郑重,亦正襟危坐,收敛了满脸欠欠的笑,“怎么了?”

    “叶太后方才派人来唤你过去。”姬循雅道:“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赵珩顿了顿。

    姬循雅怎么还记得这个事!

    “朕打算,”他摸了摸鼻子,“去长信宫。”

    迎着姬循雅的视线,赵珩继续道:“朕记得那几个杀手不是说,他们受太后指使来行刺朕。”他微微一笑,“毕竟是皇帝的母后,朕回宫半年,于情于理都要去长信宫看看。”

    当时皇帝带着亲贵近臣跑到陪都,却没有带着太后一起,可见这两人母子关系也不如何。

    姬循雅道:“臣陪您去。”

    赵珩果断拒绝,“不了。”

    姬循雅看他,眸光晦暗。

    赵珩将桌上还未批的文书推给姬循雅,温言道:“国事繁忙,百废待兴,景宣,”拈起朱笔递过去,“劳烦你了。”

    姬循雅垂眸,视线正落到赵珩手上。

    手指细长而苍白,宛如根根纤长的枝,而在长枝间,生着朵朱红的,夺目的花。

    是,至高无上的王权。

    姬循雅接过。

    思绪飞快转动,将军看着帝王,神色中无半点被帝王信赖的欣喜,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柔声说:“陛下啊,你是将臣当成杀人的刀了。”

    朱笔停在他掌心,赵珩伸手,自下圈住了姬循雅的手背,轻轻一握。

    笔便被攥在姬循雅掌中。

    如同将这九五之尊的尊位,亦攥在掌中。

    姬循雅抬眸。

    帝王含笑看他,“循雅卿。”赵珩早就想这么叫他,但姬循雅厌烦帝王唤他为卿,他便很少以卿称之,这个称呼轻飘飘地出口,比赵珩想象中的还要好。

    还要让他满足。

    姬循雅该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虽晚了几百年,但还不算太迟。

    赵珩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

    他温柔地在姬循雅唇上落下一吻。

    浅尝辄止。

    他抬头,笑着哄骗,“朕怎么舍得把卿当成物件。”

    姬循雅扬唇,亦笑了起来。

    赵珩的话他半个字都不相信。

    他也很清楚,自己在赵珩心中究竟算什么。

    但对于这样一个多情薄情,视大昭江山远甚于自己性命的帝王,被赵珩利用,未尝是件坏事。

    只要他永远有用。

    赵珩就永远舍不得,舍弃这把趁手无比的刀。

    赵珩刚要起身,却被姬循雅一把按住后颈。

    “陛下,军士打仗立功有军饷,朝臣为国操劳亦可得俸禄,”五指慢条斯理地用力,“臣既为陛下操持军务,而今又被陛下委以国政,您要赏臣点什么?”

    姬循雅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帝王的脸。

    仿佛被凶兽盯上,一举一动都在其掌控之中。

    脊骨警惕地绷紧。

    赵珩喉结滚动了下。

    他沉默片刻,旋即大笑出声。

    姬循雅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张口,贝齿洁白间,混杂着一点水红。

    二指曲起,一抬姬循雅的下颌。

    帝王傲慢地睥睨着自己臣子。

    屈尊降贵地掷出恩赏。

    “你自己来取。”

    伸出一根手指在姬循雅面前晃了晃,“半个时辰。”

    ……

    一个时辰后,长信宫。

    叶太后的贴身太监匆匆跑进殿内,至内室前脚步方放缓了,悄无声息地走入。

    “娘娘,”他轻飘飘地跪下,“奴婢远远地望见了陛下的车辇往长信宫的方向来,许是不久后就到了。”

    闭目养神的叶太后闻言缓缓睁眼。

    铜鉴中,清晰地倒映着女人的面容。

    叶太后十五岁入宫,而今已不惑之年,她未上妆,面容细腻白皙,气色红润,秀丽的眉眼中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望之,不过近三十左右的模样。

    叶太后道:“倘陛下来了,便让他直接进来。”

    “是。”

    又二刻,但闻殿外声声“陛下万年”传来。

    宫人为皇帝挑起帘栊。

    赵珩大步进入内殿。

    听到他的脚步声,床榻上的人影虚弱地伸出一只手臂,忙有宫人扶住了她,小心翼翼地为太后身后垫了几个软枕。

    赵珩脚步顿了下。

    殿中正燃着棠梨香,却遮不住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

    叶太后病了?

    叶太后坐定,仿佛不堪重负地喘了两口气,唤道:“皇帝来了。”

    赵珩上前,“太后。”

    叶太后之前面上的好气色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一片灰败的苍白,她抬手,示意赵珩过来。

    赵珩略略俯身。

    视线划过叶太后气色不佳的脸,他似乎颇惊愕,担忧道:“太后怎么病成这样?”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叶太后被皇帝留在毓京,纵然有崔抚仙维持,可但凡是个正常人,心中之惶然恐惧可想而知。

    不过,叶太后先前曾有派人刺杀皇帝的嫌疑,赵珩并不觉得,面前的叶太后是个柔弱无能的妇人。

    叶太后苦笑着摇摇头,显然不欲多提此事。

    一息静默。

    叶太后等了半天赵珩都不开口,才慢慢道:“你舅舅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赵珩抬眸,静候下文。

    帝王面上既无因国舅极力撺掇而南下,最终令自己陷入如此狼狈境地的愤怒,也无至亲身首异处的伤怀。

    他的神情很静。

    却令人不由得心慌。

    叶太后观察着赵珩的一举一动,终于确认,那些关于皇帝性情大变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但她与皇帝间本就平平,母子二人数月难能见上一面,故而,即便叶太后有所察觉,只当皇帝历经生死,性情不似从前那般粗浅。

    “他识人不明,落到这般境地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叶太后沉声说。

    赵珩顺着她往下说,“朕先前因为国舅的事情一直不敢来见太后,恐太后见了朕难过,”他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太后能这样想,朕也就稍稍安心了。”

    二人对视。

    均“十分伤怀”地勉强笑了笑。

    叶太后表明了态度,但皇帝的回答却出乎她预料。

    她本以为皇帝情绪会有多波动,然而帝王应对妥当,却无一点额外的反应。

    叶太后轻咳了声,继续道:“哀家今日唤你来,是听到了件骇人听闻的事。”

    “愿闻其详。”

    不动声色,态度又滑不留手。

    烦躁在叶太后眸中一闪而逝。

    她却面上满是忧色,道:“皇帝,哀家听闻,姬循雅欺君犯上,竟逼迫你行僭越之事。”语毕,又咳嗽了两声。

    面色依旧苍白。

    “哀家原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宫人污蔑君上,”她哀痛地说:“不料,连百官都知晓这个传言,且先前……先前姬循雅夜宿宫中不是假的,皇帝,我问你,此事,当真是空穴来风吗?”

    倘赵珩真是皇帝,又的确受辱于权臣,此刻听到太后的话定会又羞又恨。

    但赵珩不是。

    他和姬循雅狼狈为奸得——十分快活。

    赵珩闻言如遭雷击,面色陡变。

    他猛地退后两步,冷声道:“谁如此大胆,竟敢拿这等风言风语来污太后的耳朵!”

    “不过是些谣传,待朕抓住了他们,定割了他们的脑袋以靖浮言,”赵珩声音越来越冷,纵然竭力掩饰,但眼角眉梢的怒意却无论如何都遮盖不住,“太后若无别的事,国事繁忙,朕不能久留,便先告退了!”

    他的反应落入叶太后眼中,俨然是被戳中了痛处的恼怒。

    叶太后心情平淡无波,面上却流露出了悲恸的神色。

    五指攥紧成拳,无力地砸在锦被上。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叶太后不复方才那般平静,声音一声比一声沙哑,再抬头看向赵珩时,眼角竟划过一线泪珠,“我儿受苦了。”

    赵珩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失态,霍然撇过头,深深地,无力地叹了口气。

    气音发着颤。

    似乎受尽了苦楚。

    “太后见笑了。”赵珩道。

    叶太后闭目,眼泪滚落。

    “你果真……?”她欲言又止。

    她缓缓睁开眼,隔着朦胧的泪光,可见皇帝的耳垂与面颊都泛着一层淡红。

    却并非因为害羞,而是,因愤怒而气血上涌。

    赵珩语气沉重地说:“事已至此,朕势微,姬循雅大权独揽,朕又有什么办法。”

    叶太后听他语气一片死气沉沉,似已认命,暗道不好,忙激他,“你是皇帝啊!”

    “朕是皇帝!”他好像被皇帝这个称呼刺激到了,一下极激动,“朕不过是担了个至高无上的虚名,实则,如朕这般,不过是权臣发号施令的傀儡、玩物,朕哪里像个皇帝!”

    赵珩暗道幸好姬循雅不在。

    不然这句权臣手中的傀儡玩物就够姬循雅得意好几日了。

    此言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了。

    沉默许久,叶太后才试探般地,轻声开口了,“皇帝。”见皇帝抬头看她,她才继续道:“能忍辱,方可成大事。”

    赵珩朝太后露出了一个笑容。

    只是苦涩无比。

    他道:“还有什么大事可图?”

    叶太后却坚决道:“皇帝,你听哀家说,姬循雅眼下虽掌重兵,却并非真的就能一直大权在握。”

    赵珩眼前一下亮了,“请太后赐教。”

    “眼下国库空虚,新政虽尚在进行,可税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收上来的,”叶太后道:“若姬循雅无军饷钱粮,又靠什么维持重兵?”

    赵珩深以为然。

    叶太后说的不错,甚至可以说,眼光相当毒辣,一下就看出症结所在。

    但税银收不上来的可能,是建立在各地官员尸位素餐,无所作为的情况下,可与税制变革一同进行的,还有变更官员,裁撤冗官冗员。

    “他势强,不过用不了多久就会衰落下去。”叶太后信誓旦旦道。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但用来安慰此刻痛苦得几乎失去理智的皇帝,已经足够了。

    果然,赵珩听到这话立刻道:“当真?”

    “当真。”叶太后柔和地看向赵珩,“母后又岂会骗你?”

    沉默一息,又道:“且,姬循雅行事嚣张跋扈,已经得罪了一堆世家官员,你知道,百二世家,盘根错节,朝野遍布他们的门生故吏,”叶太后似叹似笑,“说句犯上的话,这些世家大族其门第之清贵,有时,连我们赵氏皇族都不放在眼中。”

    太祖陛下:胆子挺大的。

    他在位的时候怎么没有人敢这般放肆?

    叶太后看向赵珩,循循善诱道:“若我们,”她的称呼不知何时变了,“能与这些世家联盟、联姻,一起对付姬循雅,皇帝,你还觉得自己势微吗?”

    说了这么久,终于说到了正题。

    赵珩心中雪亮,然而神情还带着些不明所以的茫然,“联盟,联姻?”慢慢咀嚼这两个字,他苦笑了下,“太后,以朕的处境,谁又敢把女儿嫁过来,送死吗?”

    叶太后:“……”

    姬循雅杀人不眨眼,这是真的。

    自昭朝建国近三百年来,姬氏一直自负清雅,不问国事,怎么偏偏出了姬循雅这么个疯子!

    叶太后顿了顿,“皇帝,我们不需要现在就立后。”她耐心给赵珩分析,“只要放出风去,既能让世家豪族看出我们联盟的决心,又正好能澄清京中的流言蜚语,再徐徐图之。”

    她看向皇帝,温和地询问:“皇帝,你说好吗?”

    赵珩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叶太后描述的前景很有诱惑力。

    不过,与姬循雅合作是与虎谋皮,与叶太后,以及叶太后身后的势力合作,更是引狼入室。

    赵珩可还记得先前李元贞便是国舅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国舅现下未死,却一直躲藏不肯出来,太后派人刺杀他。

    叶太后见他不语,也不催赵珩,耐心地等待着。

    一炷香悠悠地燃尽了。

    赵珩深吸了一口气。

    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有些犹豫地看向叶太后。

    “好,”他道:“就依太后所说,放出立后的消息。”

    第085章 第八十五章

    日头西沉。

    御书房内已燃起了长明烛, 灯火灼灼,映得御书房内亮若白昼。

    姬循雅跪坐在案前,垂首凝神, 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奏疏。

    长睫微垂, 半掩这双过分冷沉阴暗的眼睛, 人便显得温和不少,平添几分清雅娴静,溶溶似月。

    赵珩进入书房,便见到了这幅景致。

    他脚步顿住,也不着急向前走,没什么姿仪地双手环胸站定, 含笑看姬循雅。

    姬循雅如常地看完手中奏折。

    赵珩还未进入书房时, 他便已觉察到皇帝的到来,却并未出声。

    赵珩的目光轻,却毫不避讳地扫过姬循雅。

    奇怪的是,这位甚喜好颜色的帝王看向姬循雅的目光中无半点狎昵,有的只有赞叹与欣赏。

    宛如在欣赏一件,独属于自己的稀世珍宝。

    二。

    姬循雅心道。

    拿起了另一本奏疏。

    赵珩笑眯眯地看他。

    三。

    他想。

    ……

    蜡脂在温文的烛火下融化, 自烛身淌下,缓缓凝在莲心托上。

    姬循雅终于抬头。

    赵珩毫无防备,正与姬循雅对视。

    黑眸阴冷, 顷刻间将方才所有虚幻的静好撕碎。

    赵珩却笑了起来。

    样貌生得凉薄俊美的男子笑起来却多情而温柔, 眉眼弯弯,无尽风流恣意,望之, 似世间所有愁绪皆能一扫而净。

    “咔。”

    烛火爆开。

    姬循雅提笔的手一顿。

    他……数到哪了?

    赵珩笑眯眯地问:“你猜朕方才在想什么?”

    姬循雅放下笔,仿佛恼于自己方才的心乱, 硬邦邦地回答:“不猜。”

    皇帝却不怒。

    他脾气算不上好,耐性却极佳。

    姬循雅,比他所驯过的任何一匹宝马,都来得骄傲尊贵。

    同样,能得到这种人毫无保留的一切,更能满足为帝者的征服欲。

    赵珩大步走到案前。

    姬循雅眼前暗了一瞬。

    赵珩一手撑着桌案,微微歪头,朝姬循雅笑道:“景宣,求求你猜猜朕在想什么。”

    长发随着动人的动作垂落。

    滑入姬循雅眼前,一晃,一晃。

    晃得人头晕目眩。

    姬循雅淡淡地说:“近之不恭,陛下为君不该在旁人面前如此不矜身份。”

    赵珩随口道:“你不是旁人。”

    不假思索,便显得没有那么虚伪矫饰,好似,是帝王的真心话。

    姬循雅握笔的手连自己都不觉地攥紧。

    “那陛下,”他看了眼赵珩,又仿佛觉得眼前人被烛光映得太过刺目,下意识垂了下眼,“刚刚在想什么?”

    话音未落,手中顿觉一空。

    赵珩晃了晃被自己一把夺来的奏折,姬循雅眼睫下压,不能与他对视,他便低头,几乎与姬循雅额贴着额,“将军,你走神了。”

    他扬唇,得意洋洋的弧度让人看了想狠狠碾压。

    “为何?”

    姬循雅抬眸。

    后者眸光冷漠地与他对视,“趁我不备罢了。”

    赵珩了然地笑道:“好。”

    “将军待朕一片忠心,以至于看朕看得失神,朕明白。”顺手极快地摸了把姬将军的脸,“朕都明白。”

    语毕,猛地抽手,往后退了数步。

    果然看见姬将军握笔的手背上青筋陡凸。

    赵珩一面迅速地扫过奏疏,一面笑话姬循雅,“景宣,修心不足啊。”

    那种黏腻的,阴魂不散的视线又一次笼罩住赵珩全身。

    赵珩习以为常,继续道:“朕方才在想,景宣何时能屈尊降贵地抬头看朕一眼,”他轻啧了下,低声道了句狗屁不通,才说:“便是要朕即刻身死也愿意。”

    说得漫不经心。

    又真挚无比。

    赵珩就是有这种本事,将从别人口中说来无比荒谬可笑的话自己说出,却显得情真意切。

    他将奏疏往桌案一掷,抚掌笑道:“朝堂上这等人忝居高位,我朝何愁不亡。”

    姬循雅望着他。

    赵珩眨了眨眼,“景宣,为何这样看朕?”

    对面眉目似画的美人柔声问:“要陛下拿王位来换,不知陛下愿意与否?”

    赵珩笑。

    他从初次见面便觉得姬氏这位循雅公子很有意思,如今过两世,依旧没有改变想法。

    明明身居高位,明明同样是在腥风血雨的家族中长大,姬循雅身上永远有一种,令赵珩觉得匪夷所思的执拗。

    学不会逢场作戏,亦亦或者,不屑学。

    于是,上一世二人到底沦落到那般不死不休的境地。

    迎着姬循雅寒冽的目光,赵珩笑着回答,“朕的王位不是就在卿手中吗?”他纤长的五指插-入对方的指缝中,紧紧相扣,与之一道握住了朱笔。

    他俯身,“朕的王位、朕的权柄、乃至,”炽热的话音扑上姬循雅的耳廓,“朕。”

    赵珩消瘦,十指骨节分明,这样紧紧被他握着,指骨相撞,硌得人手背生疼。

    姬循雅没有回头看赵珩的神情。

    但他猜得出,以赵珩的性情,他含笑的面孔下,定要藏着无穷的不甘心。

    受制于人,这位心高气傲的太祖陛下恐怕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如何挽回颓势。

    即便不甘。

    姬循雅想。

    骨肉死死贴合,生死与共,融入一体。

    他还是,在我手中。

    无论是生是死,是上一世,还是此世,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在我手中。

    这便足够他心满意足。

    他怎么能去奢求一个骗子的真心?

    从赵珩的角度看,没得到回答的姬循雅却轻轻一笑,方才阴霾瞬间一扫而空,他开怀极了,笑容里半点寒意都无。

    信手在自己看过的奏折上批下了龙飞凤舞的两个字——照准。

    势同帝王。

    赵珩收回目光。

    他抽手,正要拿开,却被姬循雅握住。

    “叶太后说了什么?”他问。

    赵珩心道明知故问。

    被姬循雅攥住手腕,赵珩就顺势坐到他身边。

    “说要与我合作,”被握了一只手,另一只还是不老实,以指为刀,在姬循雅喉上虚虚划过,“除掉你。”

    “想必陛下十分心动。”姬循雅笑道。

    赵珩大呼冤枉,言之凿凿,“三分,只三分而已。”

    姬循雅目光沉沉地看他。

    赵珩笑眯眯道:“朕还没蠢到要引狼入室,”见姬循雅神情更冷,他又笑道:“更何况,朕怎么舍得杀景宣?”

    姬循雅闻言,好像本想忍耐一番,但实在未忍住,冷笑了声。

    口蜜腹剑的,骗子。

    正要开口,赵珩却偏身,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亲完后又立刻坐定,一脸坦荡,仿佛什么都没做。

    “别生气了景宣,”赵珩笑着哄他,“朕下次不说了。”

    姬循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赵珩却看得出来他没有方才那么不悦了。

    近在咫尺的面容似玉。

    赵珩看着他。

    或许因为姬循雅的性格太过凌冽,不可攀折,不可戏弄,他就越想,看看姬循雅的底线在哪。

    再,得寸进尺。

    姬循雅忽道:“叶太后想要谁家女子为后?”

    “她未言明。”赵珩道。

    姬循雅道:“你应了。”

    赵珩猝不及防,旋即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荒唐。

    “是。”他点头。

    而后便是一阵沉默。

    赵珩觉得,以他和姬循雅的默契,实在无解释自己用意的必要。

    他拈起一块自他离开后就无人动过的糕点,放入口中。

    凉透了点心不算好吃,尝起来有些发腻,赵珩皱了皱眉,端茶喝了一大口。

    “饿吗?”赵珩问:“朕命人传膳。”

    姬循雅瞥了赵珩一眼。

    竟拂袖而去。

    赵珩一怔。

    “景……”话音骤然顿住。

    许是今日几次三番被人拂了脸面,赵珩神色亦算不得好看,冷冷道:“来人。”

    何谨快步走进来。

    “传膳吧。”

    何谨垂首,“是。”

    ……

    今日朝臣上朝上得心绪难言。

    一则,陛下将立后的消息传出,为本就流言纷乱的毓京火上又添了一把柴。

    二则,群臣发现陛下批复的奏折字迹变了。

    笔意刚劲锋利,力透纸背。

    是——姬循雅的字迹。

    如同一个警告,对不听话的皇帝,无伤大雅的警告和,对群臣的警醒。

    但赵珩今日还是如常上朝,从神情上看,并无不对。

    “所以,”散朝后,群臣三三两两离开正殿,有人低声对同僚道:“姬循雅与……当真有私?”

    同僚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嘲讽道:“胡言乱语,刘大人恐怕平日里读得不是圣贤书,而是书坊内的话本。”

    顿了顿,见对方一脸茫然与被骂的不忿交织,重重叹了口,“哪里是因为私情,你难道看不出,立后的人选必然是世家贵女,姬将军这是不想……”

    话音瞬间顿住。

    未竟之意,对方却已经明白。

    是不想,皇帝与之联姻联盟。

    凉风吹拂,此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看向天边滚滚黑云。

    他喃喃道:“要下雨了。”

    ……

    数日以来,赵珩与姬循雅再未见过一次面。

    赵珩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韩霄源查出来的名册,听人传道:“陛下,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这几日叶太后倒是与赵珩亲近了不少,赵珩便也对太后嘘寒问暖不断。

    两人皆是做戏做得习以为常的,但在他们俩近侍眼中,却被弄得几乎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原因无他,无论是太后待皇帝,还是皇帝对太后,关系都可称冷漠,现在却亲亲热热得宛如从未离心。

    赵珩放下名册,道:“朕知道了。”

    又看了一会,方摆驾长信宫。

    叶太后见到赵珩先“大吃一惊”,伸手,但根本没有碰赵珩脸的打算,疼惜道:“我儿怎么瘦成这样了?”

    赵珩总不能说是天天看不见姬循雅,没有秀色下饭的缘故,轻咳一声,顺势躲开太后戴着护甲的手,温声回答,“朕无事,劳太后挂念了。”

    面上忧色却未消。

    赵珩一把虚虚扶住太后将要缩回去的手。

    叶太后看了眼皇帝,眼中的惊愕旋即被一派慈爱所取代,含笑地点点头,欣慰道:“皇帝真是长大了。”

    表演了一番母慈子孝,看得众人热泪盈眶,二人才心满意足地进入长信宫。

    太后命人上茶。

    淡淡茶香中,太后笑着开口了,“皇帝近来可有闲暇?哀家不日要办场赏花宴,凡在京三品以上的官员夫人皆要携女过来,若其中有你中意的,比让哀家选要更好些。”

    赵珩喝茶的动作稍滞。

    叶太后眼见着他面色惊变,便故作不解,“皇帝莫非心有疑虑吗?”

    她看向赵珩,“还是说,皇帝体恤臣子心意,不愿意做出,令其伤心之事?”

    这话可谓给足了赵珩面子。

    虽然从局势来看,皇帝根本不是不忍令臣下伤心,而是不敢。

    赵珩放下茶杯。

    叶太后温和地看着他,“怎么了皇帝?”

    而后,她便第一次在自己这个不亲近的儿子上看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扭捏,他沉默片刻,吞吞吐吐道:“太后,朕不想。”

    便是做戏,他也不会真娶他人为后。

    他与姬循雅关系暧昧,无论是哪家贵女嫁入皇室,都无异于跳入火坑。

    赵珩断无此打算。

    叶太后看着皇帝,“哦?”

    太后已不算年轻了,眼珠却不见分毫浑浊。

    她似在用眼神问,你先前不是同意了吗?君无戏言,皇帝为何要朝令夕改?

    赵珩好像觉得极难以启齿,静默许久,终于无法忍受叶太后的凝视,道:“朕……朕对女子无意。”顿了顿,“深宫寂寞,朕不愿意白白葬送了姑娘家的大好年岁。”

    叶太后一愣,震惊地看向皇帝。

    她本以为赵珩是受姬循雅所迫,不得不委身,现下,他居然说自己不喜欢女子。

    难道,这二人间还有几分真心?

    这个荒唐的想法一出,连叶太后自己都觉得可笑,轻轻摇摇头。

    不喜欢女子,她心思飞快地转动着,就意味着皇帝不会有子嗣。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叶太后毕竟在宫中多年,面上半点喜色都不曾露出,反而极震撼地瞪大眼睛,“你……”戴着尖尖护甲的长指骤然指向皇帝,“你竟如此!”

    赵珩苦涩道:“朕自知荒唐。”

    叶太后霍地起身,想要说些什么,最终都只化作了一声长叹,“你这,这要哀家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赵珩垂首无言。

    俩人惺惺作态了半天,都自觉火候够了,赵珩正要开口,却听叶太后道:“不喜欢女子亦无妨。”

    赵珩一愣。

    什么?

    叶太后看向皇帝,坚决道:“群臣为国尽忠之心天地可鉴,断无因公废私之事。”

    赵珩难得感受到了一丝茫然,“嗯?”

    叶太后又恢复了方才仪态万千的样子,“为了皇帝,他们几个的儿子还是舍得的。”

    哦……他猛地反应过来。

    赵珩:???

    第086章 第八十六章

    或许是赵珩的表情太过诧异, 连叶太后都看出了端倪。

    她微微一笑,道:“怎么了皇帝,可觉得哀家说的何处不妥?”

    赵珩:“……”

    赵珩觉得事事都挺不妥的。

    且不说叶太后如此淡定地接受了皇帝喜欢男子的事实, 这种身为太后上赶着给皇帝选男妃的事情, 恐怕纵观史书都甚少可见。

    不对, 是闻所未闻。

    赵珩沉默一息,脑海中有个身影一闪而逝,但随候也笑了起来,“并无不妥。”

    叶太后见赵珩这般配合,大感满意,面上的笑容真挚了不少, 轻轻摇头, 有些无奈地笑了。

    她发间凤凰含珠的金簪随着主人的动作摇动生辉,“说起来,倒是哀家疏于关怀皇帝,竟连皇帝喜欢什么样的女……男子都不知晓。”

    赵珩配合地告罪,“太后哪里的话,是朕忙于国事, 少来给太后请安,还请太后莫要怪罪。”

    叶太后含笑弯了弯眼,心情不错地关怀了句, “国事要紧, 但诸事都要紧不过龙体康健,皇帝也莫要太过操劳了,”旋即话锋一转, “既然要选,也不能什么人都纳入宫中, 不知皇帝可有中意的世家子弟?”

    她笑,“崔相崔抚仙出身名门,品貌出众,哀家曾听人说过,”这个人自然是叶国舅,“崔抚仙乃是个清风朗月的君子,他若入宫,不算辱没我儿。”

    一线光华在赵珩眼中转瞬即逝。

    以崔抚仙统率百官之才,他便是真生成个天仙模样,赵珩也不会失心疯到让他入宫。

    况且崔抚仙并非无足轻重的官员,让他入宫,必然引起朝局震荡。

    以叶太后的聪慧,不会想不到这些。

    赵珩面上不显心思,闻言却深深皱眉,仿佛对崔抚仙很有几分厌烦,敷衍道:“崔相事事皆好,只是太古板正经,朕要选的是枕边人,不是给朕讲课教学的先生。”

    听皇帝将崔抚仙的端雅描述成古板,饶是对崔抚仙无甚好感的叶太后都忍不住腹诽:所以这就是你和姬循雅纠缠不清的缘由?

    她笑了笑,道:“那皇帝喜欢什么样的人,不若说出来与哀家听听,哀家也好为皇帝参详。”

    赵珩无言。

    叶太后看他。

    赵珩端起茶,慢慢啜饮了一口。

    叶太后继续看他。

    赵珩轻轻放下茶杯。

    叶太后发现自己的笑容有些僵硬,立刻调整唇角弧度,再度看向赵珩。

    赵珩……赵珩拈起了一块茶点。

    叶太后大约不爱吃甜食,点心做的虽精巧,但极寡淡,入口只淡淡花香,不待赵珩细细咀嚼,立时便化开了,仿佛吮了满口花露。

    叶太后又忍了片刻,见赵珩把手伸向第二碟点心,终于忍不住,提醒道:“皇帝。”

    话音未落,却见赵珩的耳朵慢慢红了。

    叶太后愣了一息。

    她是眼睛瞎了吗,不然怎么会看见皇帝在害羞?

    赵珩红着耳朵,扭扭捏捏地说:“朕,朕偏好……”

    叶太后凝神去听。

    听这行事荒唐,现下好不容易收敛了些的皇帝陛下道:“朕偏好美人。”

    这次轮到叶太后无言以对了。

    她没想到,皇帝身为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偏好居然如此的,直白坦诚。

    坦诚得近乎庸俗。

    赵珩不知想到了什么,美滋滋地说:“性情最好有趣些,稍稍有点脾气亦无妨。”他猛地一顿,看向叶太后。

    叶太后以为他要说什么正事。

    不料赵珩郑重其事道:“最最要紧的是,不必太聪明。”

    叶太后:“……”

    她干巴巴地回答:“哀家知道了。”

    叶太后现在看见皇帝这张笑得了无心机的脸就觉得心烦,抬手轻轻拂过额角,面上流露出了几分困倦,“皇帝,时候不早了。”

    窗外,艳阳高照。

    赵珩了然,轻轻颔首,“太后,朕还有事,便先告退了。”

    “来人,”叶太后真心笑道:“送陛下出去。”

    叶太后做事极其利落,不足三日,叶太后的贴身内侍便令领着数位宫人捧着几匣画像来拜见皇帝。

    “陛下,”样貌清秀的内侍躬身,毕恭毕敬地道:“这些都是娘娘命奴婢送来给陛下的,请陛下一观。”

    赵珩笑道:“替朕谢过太后的美意。”

    他瞥了眼韩霄源,后者立时明了,接过其中一匣,轻轻搁在赵珩案头。

    余下则被其他宫人接过,放好。

    几人见礼后告退。

    赵珩打开匣子,从中随手拿了一副。

    画像展开。

    但见画中男子身长玉立,端得是样貌清逸的俊朗男儿。

    在画像下方,标了一行此人名姓与生辰八字。

    赵珩道:“杜氏的郎君,”将画像往匣中一抛,他笑,“样貌倒是清俊。”

    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满意。

    他偏头,对韩霄源道:“朕属意男子这件事,外面怎么说?”

    韩霄源垂首,简略地作答。

    ……

    外面能怎么说?

    近一年来皇帝厉行新政,其他国政多尚未完全铺开,但减税这般关乎民生之事却是见效得立竿见影。

    只要赵珩能做个好皇帝,让百姓富足安居,莫说是选男子,他便是从曲池里把先燕君的遗骨捞出来说要追封为后,民间也不会有反对声。

    充其量在闲暇之余感叹句,真龙天子的品味就是与凡夫不同。

    但朝中与民间反应迥异。

    年逾古稀的苏太傅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昏过去。

    老爷子先前因为皇帝跑到陪都昏了一次,半年来见证皇帝六亲不认雷厉风行的改革昏了数次,前几日听到皇帝与姬循雅有私昏一次,今日昏得众人已习以为常,忙上前搀扶得搀扶,倒水的倒水。

    “妖孽将出。”苏太傅白着一张脸,话音未落,老泪纵横。

    这个妖孽当然不可能是骂皇帝。

    至于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有人低声道:“太傅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我小时听一道人说过,太祖的泰陵依托渠南山而建,二十三年前的一日,虽是白天,但狂风大作,飞沙遮天蔽日,那道人从渠南山下来时,正看见一条巨蛇从山心破出,满身碗口大小的黑鳞。”

    他语气抑扬顿挫得恰到好处,连半昏的苏太傅都清醒了几分。

    “然后呢?”同僚催促道。

    “然后,巨蛇正与他对望。道人说他当时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因为,”他的语气愈发诡秘,“那巨蛇的眼神不似寻常虫蛇,却像个有灵的人一般,眼光森冷如冰,他被吓得动弹不得,本以为必死无疑,可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那巨蛇却消失不见了,连狂风都瞬间停下。”

    他看了眼屏息凝神的众人,“那道人说,他当日看见的说不定是镇压在太祖陵中的晦物,怨气经年累月化成的巨蛇。”

    有官员颤声道:“二十三年前……那姬……”

    姬循雅也二十三岁!

    “嘘——”

    官署中一时死寂。

    比起这些迷信谶纬官员的震惊与深感国之将亡,如周小舟这样的年轻官员想得便很简单了。

    “倘陛下立后,后族便会立刻加官进爵,”周小舟由衷地提出疑问,“但若陛下迎娶男,男后,”这个词他说得颇为别扭,“那皇后本身岂非就能承爵?”

    崔相是朝中少有的宽厚人,听到如此荒唐的话并未摆出百官之首训斥他,只是无奈一笑,道:“小周大人想得甚是长远。”

    周小舟黑亮的眼眸隐隐发光,“历来后族都被封承恩王,虽无尺寸之功,却能得封王爵,谁人能不心动?”

    他就很心动。

    当然,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不敢说。

    更说不出口。

    崔抚仙摇头,“以我愚见,陛下不会。”

    “不会封王?”

    “不会立男后。”

    周小舟原本昂然的精气神少了大半,犹不死心地问:“崔相,您觉得,被陛下挑中的郎君日后可否在官场平步青云?”

    崔抚仙叹笑了声,“小周大人,儿郎的功名要靠掌中笔,三尺剑,立赫赫之功,方算名正言顺。”顿了顿,又道:“况且,陛下不会因公废私,便是真有人选,也不会是身居要职的官员,被选中的人,更不可能因此就一步登天了。”

    他清凌凌的眼眸看向周小舟,“小周大人,你明白吗?”

    崔抚仙便是有种奇特的能力,就算是说教,也不惹人厌烦。

    或许因为他的嗓音实在太温柔了,姿态分毫不显居高临下。

    周小舟郁闷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明白,我都明白。”

    他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脸上粗暴地揉了揉。

    样貌还不错。

    可惜,实在可惜。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动作猛地顿住。

    是另一个人。

    一个阴鸷的、满身沉沉死气几乎像活物的人——姬循雅。

    以姬循雅对皇帝的占有欲,他怎么可能容忍皇帝另纳他人?

    周小舟深深皱眉,不安道:“陛下会不会……?”

    有危险?

    崔抚仙眸中亦有忧色划过,面上却如常,“陛下自有分寸。”

    他以为,皇帝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放出了要立后的消息。

    他更觉得,赵珩此举必有深意。

    他信任皇帝,但还是忍不住担忧,因为姬循雅,实在是太难以揣测了。

    他是,变数中的变数。

    ……

    此刻,御书房外。

    赵珩五感敏锐,还未进入书房,就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焦糊与苦涩交织,像是丝绢燃烧后的臭味。

    御书房内存放着大量易燃的奏疏和书简,平日里慎用明火,蜡烛皆放置得极小心,且看守在御书房外的护卫神情平静的样子,也不能是着火了。

    嗯?

    赵珩脚步一顿,目光重新投到那深深垂首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的护卫脸上。

    看一眼,赵珩便笑了起来,“哦,燕卿,许久未见了。”

    燕朗身体一僵,忙答道:“陛下。”

    看见燕朗,赵珩好像突然就不着急进去了。

    他明知故问,“你家将军在里面?”

    燕朗干巴巴地回答:“回陛下,是。”

    焦味愈发明显。

    赵珩挥手扇了扇,果不其然看见燕朗神情窘迫。

    “在里面做什么?”

    燕朗道:“臣,臣不知,还请陛下亲自去看吧。”

    赵珩朝他点头一笑,大步埋入。

    燕朗忙上前,推门请皇帝进去。

    待帝王的身影消失不见,他的心犹然砰砰狂跳。

    他不是猜不出姬循雅在里面做什么,可实在……实在难以启齿。

    赵珩进入书房。

    他先看见的是姬循雅。

    姬将军立在书案前,手中拎着一副画像。

    不,不是一幅画像。

    是半幅画像。

    并且随着火势的蔓延,丝绢还在不断缩小。

    姬循雅听到声音偏头,粲然的火光照得他眉目灼灼。

    第087章 第八十七章

    一时静默。

    姬循雅冷幽幽的眼睛望向赵珩。

    黑眸中阴鸷的情绪翻涌, 似有无穷怒意在熊熊燃烧。

    皇帝陛下却对姬将军这种神色早就习以为常,毕竟再阴冷的表情他也在后者脸上见过,较上一世两人交恶时可谓不值一提。

    赵珩慢悠悠地走到案前。

    他先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然后捧起茶杯, 姿态闲适地等待着姬循雅的下一步动作。

    火光灼灼生辉, 将姬将军素日里素白若瓷的面容也照出些血色。

    人将被烈焰吞噬的血色。

    赵珩觉得这幅场面称得上秀色可餐,就一面看一面喝了口茶。

    自他进来的那一刻起,姬循雅的视线就一直凝在他身上不曾移开。

    见赵珩若无其事地饮茶,姬循雅眸光更暗。

    似山雨欲来。

    火舌迅速向上蔓延,疯狂地吞噬着画像。

    画像中清秀的人影在烈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在赵珩眼前化为一摊灰烬。

    姬循雅的表现太自然, 以至于令人产生了一种极其可怖的错觉——仿佛此刻, 即便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会被他如此,简单干脆地处理干净。

    姬循雅轻轻捻了捻方才拿画的手指,手上力道一松。

    “咣当——”

    画轴砸进炭盆。

    灰烬四散。

    赵珩皱了下眉。

    丝绢烧起来的味道可不好闻。

    焦味与姬循雅身上那股常年挥之不去的腥甜气相融,诡异不祥的气味在赵珩鼻尖萦绕,眼前是粲然火光, 照得姬循雅眼眸也带了点光亮,幽暗渗人至极,如, 两团鬼火。

    赵珩不由得心道朕是死了吗。

    不然怎么如置十八层地狱?

    唯一让他心中稍稍宽慰的是, 眼前的厉鬼怨魂长得实在不错,看得赵珩唇角下意识想要上扬。

    他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将嘴角狠狠压了下去。

    姬循雅道:“陛下。”

    声音一如既往, 只是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其中蕴含的冷意。

    好似兴师问罪。

    赵珩客客气气地回答:“将军。”

    却无任何要解释的打算。

    赵珩低头,温热的茶水沾唇。

    清苦的滋味瞬间在口中蔓延。

    赵珩仿佛没看见姬循雅的神情, 朝后者扬起茶杯,笑眯眯地说:“前几日朕去冯府,用茶时夸了两句他的茶好,冯卿就送来了些,”皇帝笑,“比之宫中的茶,别有风味。将军不尝尝?”

    清风入室,吹得火光摇曳。

    映得姬将军本就清丽冷异的脸明明暗暗,更显出七分鬼气。

    姬循雅平静地回答:“多谢陛下美意,只是臣不过一粗鄙武人,自与诸文官臣僚不同,臣不擅长风雅之事。”

    赵珩闻言神色有些怪异。

    旋即又摇头一笑,“将军妄自菲薄。既然将军不喜欢,朕不勉强将军。”

    语毕,垂首饮茶,再无二话。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

    皇帝陛下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杯茶。

    姬循雅寒声道:“陛下难道就没什么要同臣说的吗?”

    迎着姬循雅越来越冷的目光,赵珩终于放下茶杯,如姬循雅所愿地回答了他。

    皇帝的抚掌笑道:“姬将军不愧是姬将军,连烧画都烧得比旁人干净。”

    书房中本就阴沉的氛围瞬间变得更加紧绷。

    赵珩掀开画匣,随便拎出副画像,一下扔到案上。

    赵珩力道不算重,但也绝对不轻,且听砰地一声,顿时砸得桌上文书乱颤。

    捆着画像的锦绳系得本就松垮,遭赵珩一扔,立刻散开。

    画卷轱辘散开,半搭在案上,摇摇欲坠。

    人面缓慢地显露在君臣面前。

    赵珩懒得看,只盯着姬循雅的脸笑得十分好看。

    他自认为绝无半点挑衅的意思,“既然将军喜欢烧,朕便由着将军烧。”他悠悠道:“太后命人送来了九匣八十一张画像,够将军烧上半日。”

    旋即面上笑意烟消云散,他话音骤亮,“若将军还嫌不足,我毓京还有近千顷的皇宫,不过,”目光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炭盆,“以炭火烧宫室,未免太慢,不如朕即刻命人开府库,将桐油取出奉予将军。”

    下一刻,他陡然与姬循雅对视。

    声音冷冽入骨,几乎质问,“将军,意下如何?”

    赵珩向来带笑的眉眼此刻丁点笑意都无,仅余些耐心告罄的,厌烦的寒意。

    他威势咄咄,压得人心口砰砰巨响,恨不得立时跪下请罪。

    帝王高高在上,此刻面对姬循雅的态度,与面对任何一个与他没有分毫关系,甚至说得上厌烦的臣下都毫无差别。

    一视同仁。

    姬循雅瞳孔剧烈地缩了下。

    这种眼神……

    御书房内窗户皆大敞,赵珩方才说话不曾收声,令外面守卫的近侍皆听得一清二楚。

    燕朗面色惊变。

    前些日子将军与陛下不还举止亲密,同进同出吗?

    燕朗亦知晓皇帝将立后的传言,但他先前还以为那是空穴来风,将军便是有些不快,也会如先前任何一次般,叫皇帝哄两句就好了。

    而今听来,势态却仿佛极严重。

    何谨正仔细听着,不期与燕朗对视,他一愣,面上忧色明显。

    阴霾笼罩,御书房附近的宫人皆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

    “咔。”

    一声异响。

    不大,在死寂般的御书房如同惊雷炸开。

    姬循雅仿佛绷到了极致,听到声响猛地转头,一下看向声音的方向。

    是,桌案上的画像。

    画卷半展,只堪堪露出小半张脸。

    这幅画画师的技法比杜公子那一副更为高超,画中人眸光清澈温柔,被他望着,恍若有秋水汨汨淌过心口。

    在看清画像后,连赵珩自己都愣了几息。

    他先前明明直接拒绝了叶太后,叶太后却还是把崔抚仙的画像送过来了!

    局面太过混乱,赵珩的脑子里蓦地划过个极不着调的想法。

    崔相知道自己成了立后人选之一吗?

    赵珩认得崔抚仙,姬循雅自然也认得。

    崔抚仙日日都往御书房跑,姬循雅想忘记他的样貌都难。

    更何况,崔抚仙生得还与崔平宁有些相似之处。

    只一点点,但足够姬循雅厌烦了。

    姬循雅定定看了画像片刻,而后僵硬地、缓慢地转头,面向赵珩。

    “崔抚仙?”姬循雅的声音平静无波。

    细听之下,却中透着几分古怪。

    干涩、迟滞,仿佛以尖利的长指甲划过铜镜,听得赵珩心头发毛。

    事情发展至此,已经远远超乎赵珩的预料。

    姬循雅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他们间的默契世所罕见,诸多事情不必言明对方便能知晓自己的心意。

    两人虽不约而同地联手做局,但,从现在的情况看,竟有些难以收场。

    赵珩忽地意识到了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此刻的确与姬循雅合作不假,可,不过是局势所迫的权宜之计。

    他们之间纵有默契,但在这虚假的温情之下,彼此间的信赖却单薄得可怜。

    一个眼神,一句话,轻而易举便能动摇。

    可戏还要做下去。

    赵珩看着姬循雅泛红的眼底,冷淡地解释,“叶太后挑选的是世家中出色的郎君,以崔相之官位才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极不耐烦,称呼却立刻由崔卿变做崔相,“崔相在其中,倒也不是怪事。”

    赵珩上前两步,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把画收起。

    崔抚仙的画像几步之遥,此刻正温柔地笑看帝王。

    须臾之前,眼前的笑容骤然被另一张气韵截然相反的面孔取代。

    清绝脱俗,诡魅非常。

    赵珩喉结剧烈地滚动。

    他低声说了句,“朕还未看过。”

    姬循雅却扬唇,轻轻笑了起来。

    似有血腥气扑面而来,令赵珩从尾椎到脊背都立刻紧绷。

    “景……”

    宣字尚未说出口。

    守在御书房外的侍人们只听得内里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

    似是,桌案上的笔墨纸砚被骤然扫落在地,摔出来的脆响。

    “陛下!”何谨惊呼出声。

    他正欲疾步上前,面前倏然有寒光闪过。

    利利刀锋近在咫尺,擦鼻尖而过。

    脚步霍然顿住,何谨惊怒交织地看向燕朗。

    “你做什么!”

    燕朗单手持剑,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何谨,沉声道:“将军明令,不许任何人擅闯御书房。”

    何谨怒道:“陛下龙体若有分毫损伤,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燕朗不为所动,剑握得愈紧。

    书房外剑拔弩张,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是赵珩还是姬循雅都无暇关心了。

    “好一番耿耿忠心。”姬循雅俯身。

    赵珩居下,神情中犹带几分未料到事情居然发展到这种地步的懊恼。

    他徒劳地动了手腕,旋即便觉得腕骨处被勒得更紧。

    温凉的气息扑在赵珩耳朵上。

    集训与满意地看着这只耳光受刺激慢慢泛红,便垂得更低,“请陛下开口,让他们离开。”

    赵珩势弱,深知此刻让守卫撤离,局面对自己会更加不利。

    他吸了口气,饶是如此,望着姬循雅依旧扬了扬唇,“朕若说不,”他仰面,似笑非笑道:“将军该不会恼怒得将整个御书房都烧了吧?”

    二指捏起赵珩的下颌,姬循雅眸中阴暗翻涌,语调却愈发温柔了,“还是说,陛下想让他们留下静听圣训?”

    第088章 第八十八掌

    赵珩闻言愣了一息, 随后就明白了姬循雅所谓的圣训是什么。

    皇帝陛下难得体会到了被人“调戏”是何种滋味,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漂亮容颜,竭力忍了忍。

    姬循雅万事皆好, 唯有一点赵珩不满意, 便是两世为人, 姬循雅的身体竟还那么强健。

    何况武将久经沙场,更不是赵珩这每日早上只练练剑的人可比的。

    若是上一世,赵珩与姬循雅或还能打个平手,现下没有武器,却是毫无反抗之力。

    所有挣扎都被镇压得轻而易举。

    姬循雅垂首,柔长的青丝垂落, 轻轻刮过后者的面颊。

    真奇怪, 赵珩敬佩自己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思想别的,这么个心狠手辣的疯子,却生着一头再柔软不过的长发。

    “陛下,”姬循雅见他额角青筋忍得一跳一跳,觉得很是有趣,便以唇轻轻贴了下, “你很想逃吗?”

    冰凉的触感激得毫无防备的赵珩一颤。

    赵珩盯着姬循雅姣好的下颌,“易地而处,将军当若何?”

    姬循雅扬唇, 变本加厉地亲了他两下。

    先前二人间的情事即便是姬循雅挑起, 也多为赵珩占据主动。

    欲亲便亲,欲停便停。

    现下看赵珩动弹不得,又碍于颜面不肯出声, 姬循雅就觉得更有趣了。

    细细的颈骨显露在眼前,脆弱的线条起伏轻颤。

    几乎透出了几分可爱堪怜。

    赵珩觉得额角有些痒, 如同被小狗玩耍般地噬咬过。

    但眼前人……怎么都不像一只无害的小狗,分明是条凶神恶煞,时时刻刻都盯着人致命之处的毒蛇!

    无论何时何地,赵珩恐怕都学不会示弱闭嘴。

    他嘲弄道:“将军,你忍性不足啊。”

    姬循雅抬头,柔声回答;“臣有十七日五个时辰二刻未见陛下,不是臣修身不足,是陛下太有耐性。”

    你怎么不见我?

    你怎么能不让我见你?

    “臣等了陛下这么久,”低柔话音入耳,缠绵刻骨,却勒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臣日日听话驯顺地等着,也不见陛下传召,却等来了,”目光吝啬地看了那幅画一瞬,又立刻盯住赵珩的脸,“叶太后将画像送给陛下的消息。”

    他低语,“真该把叶氏全族都杀了。”

    赵珩听他视大昭律法如呜无物,忍不住提醒了句:“我朝便是谋反也无诛全族的先例,将军,你都还活着,莫要对旁人如此狠心。”

    姬循雅霍地抬眼,“陛下是拿臣和旁人比?”

    赵珩:“……”

    他上辈子怎么没发现姬循雅这般会咬文嚼字!

    姬循雅见他不语,冷笑了声,“若今日臣不来,陛下将如何,先细细相看这些青、年、才、俊,”后面四个字都快被他咬碎了,“再将满意的迎娶入宫吗?”

    赵珩本来想说你知道朕并无此意,但转念一想,姬循雅知道他没有这个打算,却还如此,不是在无理取闹是在做什么?

    遂笑了一声,风流多情的天子不知想到了何种令他欣慰开怀的场面,扬了扬唇。

    在姬循雅的注视下又极迅速,极刻意地压下,宽慰道:“便是纳了别人,你依旧为贤妃。”

    姬循雅看起来真的很想将他掐死。

    姬循雅低头,“流言纷传其后必有人在推动,陛下可查到主使之人了?”

    不待赵珩回答,姬循雅继续道:“传出流言的人想要你我决裂,陛下非但不澄清谣言,却推波助澜,是想借此与叶太后合谋,看看叶氏倚仗得到底是哪位宗亲,还有……看看谁与叶氏往来过密,反对新政。”

    “在一网打尽。”

    赵珩艰难地动了动手腕,唇角却带笑,夸奖道:“知我者莫如将军。”

    “陛下未与臣商量,臣却已知晓陛下的心思,”姬循雅道:“还百般配合。”

    赵珩继续夸,“将军体贴圣意,真乃国之股肱。”

    姬循雅的面色瞬间冷了下去,“可纵然臣如此迎合圣心,陛下不还是弃臣如敝履吗?”手掌圈住赵珩的下半张脸,狠狠裹在掌中。

    赵珩垂眼,便能看见姬将军白得如同雪魄的手指在自己眼前晃悠。

    他强忍着上去咬一口的欲望,哑声道:“你明知道这是权宜之策。”

    “是权宜之策,”姬循雅温柔一笑,“但臣不高兴。更何况,陛下欲选后纳妃,不也挑得很是开怀吗?”

    赵珩正要开口,面颊便被姬循雅用力捏住。

    他吃痛地轻嘶了声。

    姬循雅目光微暗。

    旋即停在肌肤上的手指力道放轻,安抚般地揉了两下。

    姬循雅低声道:“既然陛下说臣体恤圣意,是陛下一日也离不得的重臣贤臣,”赵珩闻言忍不住睁大了双眼,“那陛下给臣些赏赐,是不是也理所应当?”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赵珩含糊道:“你想要什么?”

    手指下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划过赵珩的嘴唇。

    皇帝陛下怔然须臾,旋即惊愕道:“你疯了?”

    外面有人!

    姬循雅居高临下,陶醉地欣赏着赵珩难得流露出的慌张。

    多好看的神情。

    “陛下,”姬循雅亲了一口他发凉的嘴唇,体贴地提议,“让他们滚。”

    赵珩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他承认姬循雅这个提议非常刺激,从姬循雅这个先前清心寡欲,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清心寡欲得可谓活圣人的人口中说出来就更刺激了,但他很清楚,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

    “改日,”赵珩低语,“朕在宣政殿……”

    姬循雅的手陡然收紧。

    赵珩自然没开口让旁人都离开。

    片刻后,众人心惊胆战地听到了里面又一次传来了声响。

    “啪——”

    响声清脆。

    而后是帝王惊慌失措又愤怒至极的怒骂。

    “滚!”

    赵珩仿佛被伤到了嗓子,声音沙哑至极。

    门被砰地一声打开。

    众人垂首屏息。

    不敢抬头,却依旧感受到了姬将军满身的煞气。

    姬循雅拂袖而去。

    何谨与韩霄源对视一眼,不与韩霄源商议,径直快步靠近书房门口,低声道:“陛下,奴婢可进来吗?”

    韩霄源皱眉。

    何谨近些时日,对陛下私事的关注未免太过了。

    赵珩揉了揉喉咙。

    内里许久不曾出声。

    何谨深深垂首,只看得见门内的幽深阴影。

    他似是不放心皇帝的安危,又问句,“陛下?”

    这次内里回答的很快。

    “滚下去。”

    赵珩仿佛受了天大的折辱,一字一句,说得艰涩至极。

    何谨一惊,隐隐猜得出里面发生了什么,瞬间只觉心绪复杂,诸多滋味混杂,难以言表。

    他声音放得更低,“是。”

    正欲退下,内里又道:“等等。”

    何谨立时站定。

    韩霄源犹豫了下,也走上前去。

    但听内里传来一个幽冷疲倦的声音,“过来,为朕更衣。”

    ……

    一道担忧的目光时不时地刮过赵珩喉咙。

    脖颈处的淤痕青紫,伤痕很长,恰好是一只手掌能够环住的大小,似一道蜈蚣,狰狞地盘踞在白皙的肌肤上。

    连外人可见处都如此,衣衫下,不可视人的地方,又该是何等狼狈的模样?

    上朝时崔抚仙已经看见了赵珩身上的异常,只隔得不近,隐隐可见而已。

    他方才还竭力安慰自己看错了,现在在书房中与赵珩对坐,帝王喉咙上的伤痕便无处隐藏。

    赵珩正在看崔抚仙递来的奏疏,只觉喉咙处的视线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无法掩饰。

    赵珩抬头,正与崔抚仙对视。

    崔相猝不及防地同赵珩目光相撞。

    这最温厚谦和的文官眼中有震惊、有愤怒,还有点,说不清缘由的痛惜。

    赵珩本意就是给人看,因而毫不避讳崔抚仙的注视。

    但他没预料到,崔相的情绪会如此……外露。

    崔抚仙不期与赵珩对视,慌不择路地偏头,立时敛了满眼情绪,再转过来时,已是一片宁静。

    只是温润的眸光微微发颤。

    相信陛下。

    崔抚仙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陛下绝不会让自己落入如此狼狈的境地,除非,他别有用意。

    但是,但是——赵珩喉咙上的伤口实在太刺眼了!

    其中映射出的意味,更令为人臣者难以忍受。

    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效忠的君王受辱却无所作为?

    他猜得出赵珩必有打算,可,帝王无意于令他知晓分毫。

    “陛下,”崔抚仙轻声道:“为何不曾上药?”

    赵珩心道当然是因为上药了好得快。

    崔抚仙这幅模样看着太可怜,赵珩简直不忍心骗他,很怕这位忠君又心软的崔大人在他面前又一次落下泪来,只仿佛很无所谓地说:“不日就好了,何需用药?”

    崔抚仙深深垂首。

    赵珩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小心无比地说:“臣斗胆,想为陛下上药。”

    他声音在发抖。

    赵珩一愣,旋即不顾仪态地低下头去看。

    崔抚仙的神情是平静的,只是眼泪,倏然从眼眶滑落。

    哒吧。

    落地。

    赵珩:???

    他……他怎么又哭了?

    崔卿,崔丞相,他怎么一点都不像崔平宁,除了他临死那次,他都没见过崔平宁哭过。

    赵珩立刻抽了条帕子送到崔抚仙面前。

    崔抚仙的骨节被攥得青白。

    丝帕在眼前晃晃荡荡,被泪水模糊扭曲,宛如一道幻光。

    崔抚仙在落泪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该,颤颤地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接赵珩手中的丝帕。

    明明很轻,他在触碰到丝帕一角时手腕却似不堪重负般地剧烈地发颤。

    他正要接过丝帕,而后叩首请罪。

    “笃笃笃——”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崔抚仙猛地缩回手。

    第089章 第八十九章

    崔抚仙猛地抽回手。

    动作之快, 连赵珩都愣了下,他疑惑地向脚步声的方向看去,但见何谨正垂首恭恭敬敬地立在不远处。

    赵珩看了看崔抚仙, 而后道:“何事?”

    何谨道:“回陛下, 太后想请陛下去长信宫。”

    自从赵珩和叶太后“达成共识”后, 赵珩这几个月去长信宫的次数比他两世加起来都多。

    赵珩扬扬手,“朕知道了。”示意何谨退下。

    何谨躬身而出。

    临走前他忍不住悄然打量了眼正低着头的崔相,细看之下,心中却是一惊。

    这位连皇帝南逃都能维持起朝廷运作的青年丞相眼眶微红,或许是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此刻形容狼狈,便将头垂得更低。

    官服朱红, 映得本就温润俊雅的文官愈显洁净。

    他深深垂首, 脖颈绷做一线,如白鹤曲颈。

    下一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何谨猛地觉察到有人在看他。

    倏然转头,却不见旁人。

    何谨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快步退下。

    御书房内一时静默。

    崔抚仙不敢抬眼,唯见余光笼上了层净白。

    是,皇帝的手帕。

    犹豫许久, 他缓缓伸出手, 接过丝帕。

    “多谢,”崔抚仙甫一开口便觉后悔,因为此刻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得吓人, “陛下。臣失态了。”

    赵珩不觉异样。

    毕竟崔抚仙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只当崔相耿耿忠心, 不愿意亲眼见自家君王受辱。

    丝帕在崔抚仙掌中被小心地折了三折,他以丝帕边角胡乱拭过眼泪。

    手上太用力,以至于刮得眼角泛红。

    赵珩看他犹然不敢抬头,深觉脸皮薄成崔抚仙这样的朝臣当真是举世罕见,皇帝扬唇,戏谑道:“崔相,方才为何那么惊慌失措?”

    崔抚仙擦泪的动作一顿。

    丝帕在手中被无声地攥得更紧。

    个中缘故崔抚仙自己想来都觉万分荒谬,无言几息,轻声回答道:“回陛下,臣有失官体,只觉羞愧欲死,不愿意为外人所见。”

    赵珩点点头,随口笑道:“崔卿也是好面子的。”

    崔抚仙:“……是,陛下见笑了。”

    不等赵珩再出声,崔抚仙却开口道:“陛下可要去长信宫吗?”

    赵珩眸中笑意稍敛,“哦?”他微微倾身,“去如何,不去又如何?”

    “臣以为,此时再去长信宫,或会引得姬将军不快。”

    赵珩挑眉。

    这话可真是,直白得不似能出自崔抚仙之口。

    又极懦弱,推行新政时,崔抚仙便是不知道姬循雅的态度亦不曾退却。

    而今却与先前截然相反。

    刚刚哭过的人嗓音哑得仿佛被砂石粝过,崔抚仙亦觉得低哑难听,但再开口,不仅哑,还微带了点艰难吞咽的气声,“陛下,请恕臣直言,陛下此刻式微,为龙体计,以臣之愚见,或应该以保全自身为上,日后,在徐徐图之。”

    他未抬头,但能感受到赵珩注视着他的目光。

    手中丝帕被攥得死紧,因为用力太过,光滑的甲缘险些刺破绸面。

    赵珩弯眼,他低头,拉近了与崔抚仙的距离。

    “崔卿,告诉朕,”帝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醇润,柔和动听得似可蛊惑人心,“朕要怎么徐徐图之?”

    沉默。

    赵珩耐心地等待着。

    桌案上的茶水由热转温,水汽渐消。

    崔抚仙回答,“回陛下,臣以为当将靖平军分而化之,尽力笼络军中将领,可用者用之,不可用者,”他终于抬头,“或罢黜,或外放。”

    眸光被泪冲刷过,更加清透明亮。

    赵珩的神情看不出喜怒,“继续。”

    “既要令靖平军内有陛下的人,又要重整禁军,”崔抚仙道:“由靖平军守卫王城,无异于人为刀俎我为……”他猛地顿住,“臣失言。”

    赵珩道:“卿是关心则乱。”

    赵珩既然说他是关心则乱,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能是他慌乱下的胡言乱语。

    这样的话自然不会被当真,更不会被问罪。

    崔抚仙语气平静,“待陛下亲掌军权,便可诛杀姬氏。”

    赵珩静默一息,而后陡然大笑出声。

    崔抚仙静静地看着他笑,没有再请罪。

    笑容张扬明丽,带着世间种种皆不看在眼中的狂放与傲气。

    崔抚仙一眼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君王。

    他神色冷静,除了眼角的淡红,看上去和平日里没有分好差别。

    还是那个最谦恭守礼的崔相。

    赵珩赞赏地看着崔抚仙。

    “崔相,”待笑够了,他方道:“卿有先祖锦衣侯之风。”

    崔抚仙主动避开帝王的目光,“陛下谬赞。”

    “朕明白卿是一心为朕,”赵珩道:“只是姬循雅的命朕自有用处。”

    还不比,旁人来取。

    崔抚仙闻言立时明了,先前的另一个揣测在帝王的回应下变得清晰。

    下一刻,赵珩见他俯身下拜。

    额头点在手背上,崔抚仙郑重其事地向帝王见礼,“臣不敢揣摩圣意,只是恳请陛下,无论陛下做什么,千万保重龙体。”

    赵珩闻言失笑。

    好你个崔抚仙,竟敢试探朕。

    试探他对姬循雅的态度,以此判定赵珩究竟是胸有成算,还是受困于姬循雅弄权。

    赵珩一把扯起跪得石雕似的崔相,“朕自有分寸,”顺手掸了两下崔抚仙衣袖上根本的不存在的灰尘,“崔卿不必为朕忧心。”

    他这个动作把崔抚仙吓得差点又要跪下。

    “是……”

    赵珩低头瞅了瞅崔卿竭力掩饰但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眼尾,刚想笑话崔抚仙也太容易哭了,但转念一想,他这么说,脸皮薄如崔抚仙,足够他羞愧欲死了。

    便忍住,拍拍崔抚仙的肩膀。

    崔抚仙这一日被皇帝陛下碰了三次,已经惊得快魂不在身了,趁着尚有理智,忙告罪离开。

    赵珩眼见崔抚仙离开。

    忍了忍,到底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以崔平宁火爆恣意的性子,竟出了崔抚仙这样的后人。

    想了想,笑意僵在嘴角。

    以太子的英才伟略,后代不也有一堆不成器的混账!

    赵珩好心情没了大半,也不打算再去长信宫,唤来韩霄源,令他去问问太后为何唤他过去。

    不多时,韩霄源回来了,详细地告诉皇帝,“陛下,太后已经挑好了人选,但恐陛下未见过这些郎君,便想以陛下之命,在琼池举办诗会,不知您意下如何?”

    赵珩道:“就依太后的意思吧。”

    韩霄源道:“陛下,这是太后挑出人选的名册,请陛下一观。”

    赵珩颈上的伤太过显眼,太后自然知晓他前几日与姬循雅大吵了一架。

    于是画卷也成了更便于隐藏的小册子。

    虽然赵珩觉得,此举无异于掩耳盗铃,除了让姬循雅看见时更生气外,并无其他作用。

    叶太后显然也不会想不到这点。

    赵珩弯眼。

    他与姬循雅的交恶,是不少人想看见的。

    他自认为是个宅心仁厚的好皇帝,自然会将自己臣下的期望,一一实现。

    赵珩接过名册。

    “诗会定在什么时候?”

    韩霄源道:“回陛下,诗会定在半月后。”

    第090章 第九十章

    翌日。

    演武场。

    秋意渐浓, 阳光不似盛夏那般毒辣,但正午日头正高,晃在人面上依旧发烫。

    在毓京城内的小演武场原是一处官员私宅改建而来, 本该是一片由沙土铺垫, 无一处遮挡的空场, 此刻却是一派花木锦簇,杨柳依依的景致。

    假山石上七扭八歪地悬挂着几个锦垫,中间泼了一大块墨渍,便算是箭靶。

    微风吹过园内小池,微有清凉的水汽拂面,有贪凉的武侯坐在树下, 懒洋洋地谈天。

    从天香阁哪道菜好吃到柳烟楼新来谈琵琶的姑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无所不有。

    一武侯边迎合着,边无聊地环顾地圈花园,但见诸人多乘凉的乘凉,谈天的谈天,还有几个身形异常瘦小,被甲胄压得直不起腰的少年局促地躲在角落内, 显然是拿钱办事,替雇自己的人来顶替校考。

    扫到一人时,他好像被针刺了下, 不屑地心道装模作样, 扭过头,忽地压低了声音,“最近京中有件大事, 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

    同僚踹了他一脚,不耐道:“有屁快放。”说完拿手使劲扇了两下, 只觉凉风细微,又骂,“狗老天,热死人了。”

    那武侯被踹了也不生气,继续小声道:“陛下要选妃了,你们不知道?”

    围过来的众人哈了声,“这也算是大事?”恨不得再给他一脚。

    “选妃自然算不得大事,只是咱们这位陛下,”那武侯声音压得愈低,“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故意略去了几个字,“京中现下不知多少人家,巴巴地想把自家儿子往宫里送呢。”

    “可惜咱们哥几个生得都是寻常模样,”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脸,“只好在沙场上报国了,做不来这卖身求荣的事儿!”

    那武侯朝池边的人影一扬脸,淫猥一乐,“咱们做不来,不有人做得来?”

    日光热烈如火,除了冒名顶替的几个不敢脱甲胄,在场诸人多嫌热,盔甲卸得卸,扔得扔,胡乱堆在身边,更有甚者连里衣都解了大半,袒胸露腹地半靠着。

    唯那人一身甲胄严整,立得极笔挺,颀长的身形披着一身黑甲,宛若杆威风凛凛的长枪。

    他未戴面甲,双颊因天热而泛着红,但因此人的神情太过冷漠,五官轮廓也过于锐利,纵然鬓角湿润,也没显出分毫柔软之态。

    这样一个英武秀挺的男子,右眼角处却生着一红痣。

    放在他身上,不像一点痣,倒像一滴血。

    更添凛然。

    此刻,他正垂首,专注地擦着地掌中的硬弓,仿佛根本未听见同僚的议论。

    见他不理,方才说话的武侯议论得更加起劲,唾沫星子横飞,“他叔叔当年不就是靠着讨好国舅做了禁军统领,可见家学渊博!”

    听到叔叔二字,那人擦弓的手一顿。

    赵珩的脚步也顿住。

    兵部尚书魏渃听得冷汗淋漓,见陛下看过来,忙放下正要擦汗的袖子,挤出了个比哭还悲凉的笑容,“陛,陛下。”

    自禁军溃散后,收敛的残部便一直教由兵部负责。

    但因有靖平军在,兵部,连同禁军、神卫军、毓京军等皆已名存实亡,至少,魏渃是这么以为的。

    按律,凡军士必须日日操练,一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教考内容为骑射和武艺。

    这种每月一次的小考按说不必魏渃堂堂尚书亲自到场,只不过方才他接到消息,皇帝也要来看,这才马不停蹄地赶上銮驾,又派人传令禁军陛下将至,务必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当看见自己派去的人被压到皇帝面前时,魏渃已经连埋哪都想好了。

    “随朕进去走走。”皇帝倒没立刻发落他,而是含笑撂下一句话,踏入宅院。

    魏渃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就不该贪恋官位,他就该早早乞骸骨回乡!

    现在别说荣贵致仕了,能保全性命就算皇帝宽仁。

    赵珩扫了一圈这风景宜人的“校场”,并一干躺得七零八落,半裸着上身的武侯们,魏渃也随着看过去,冷汗如雨下。

    因为脱了衣裳,触目所及的便是一片堆叠起伏轻晃的白肉。

    魏渃再度闭眼。

    他二十三岁入朝做官历经三代帝王为官近四十载,陛下能不能看他为国尽忠多年的份上给他一具全尸。

    他正要开口请罪,却听校场上陡然响起一阵骚乱。

    那一直沉默着擦弓的青年,收好擦巾,搭弓,拉近弓弦。

    羽箭倏然射出。

    速度太快太快,以助于方才说话的武侯根本来不及防备,听不见同僚的惊呼,他耳边却只有鼓噪的轰鸣声。

    他目眦欲裂,却躲避不得。

    “铛——”

    没安箭簇的箭竟直直撞上护心镜!

    武侯如初梦醒般地回神,僵硬地缓缓垂头,看向心口悬着,还在不停嗡鸣的铜鉴。

    箭杆跌落在地。

    所有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离,死而复生的莫大喜悦扰得他头晕目眩,他身上一软,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杀人了!”惊恐万状的同僚惊呼出声。

    目睹了一切的魏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陛下,是臣管教不利,竟出了,竟出了射杀同僚的恶事。”

    赵珩抚掌道:“好箭法。”

    姬循雅便用得一手好弓,百步开外尚能直贯人颅。

    想到姬将军杀意凌然的风姿,赵珩忍不住扬了扬唇,“他若有杀人之心,便不会用无锋的箭,”微微偏头,“此人是谁?”

    魏渃不能答。

    魏渃身后的兵部侍郎上前一步,道:“回陛下,此人名叫周截云。”

    周截云?

    思绪一转,赵珩道:“当日就是他处置了犯夜禁的姬氏子弟?”

    魏渃一愣,顾不得去看兵部侍郎,只惊愕地心道,这都什么时候的事?

    兵部侍郎道:“回陛下,正是他。”

    赵珩看了他一眼,后者毕恭毕敬地垂首而立,皇帝微笑了下,大步跨入校场。

    魏渃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眼自己的下属。

    兵部侍郎依旧垂首,不再发一言。

    大变之时,今上用人不拘一格,又全无顾忌,只要有能力,便极有可能一飞冲天。

    魏渃压下心头烦躁,快步跟上皇帝。

    有人愤恨地看着周截云,却碍于他手中的那张硬弓不敢上前。

    气氛僵持不下。

    却听一声通传,“陛下到——”

    众人大惊失色,一瞬间险些以为是谁胆大包天竟敢拿天子开玩笑,然见不远处的人影时,忙俯身下拜。

    他们未见过天子,却识得兵部侍郎,这位侍郎大人常常管他们训练的事,惹得众人厌烦,又碍于其官位不敢发作,每每见他来,就多加敷衍扯谎。

    “陛下——”

    赵珩随意道:“起来吧。”

    “谢陛下!”

    众人起身。

    先前赤裸上身不觉得什么,现在在皇帝面前,都觉身上发冷,又不敢系衣带,僵硬得站在原地。

    清风徐来,却宛如大寒的东北风般刺骨。

    几个替考的少年不期今日竟能面圣,抖若筛糠,更撑不起盔甲。

    赵珩没有看人裸身的嗜好,何况是一堆男子油腻的肥肉,道:“让他们穿好衣服,就开始校考。”

    声音不大,但已足以令众人听清。

    众人皆面若土色,颤抖地穿上衣服,抖得都要握不住衣带。

    周截云亦大感意外,想到自己方才的放肆之举尽入陛下眼中,便大步上前。

    赵珩微一点头,护卫就放周截云上前。

    青年武官因着全套的甲胄,便曲起一膝请罪,“陛下,臣方才举止失措,请陛下治臣大不敬之罪。”

    余光瞥过那无人再管,躺在地上似被吓昏过去了的武侯,赵珩笑道:“教考要紧,卿且去。”

    周截云一愣,“臣……”

    不曾料到皇帝居然毫无责怪的意思,与传闻中喜怒无常的帝王似有些不同。

    “还是说,卿被朕吓得要拿不住弓了?”

    周截云垂首,“回陛下,臣还拿得住弓。”

    这与委婉二字绝缘话听得随行官员神色古怪,赵珩失笑,“朕信你。”

    周截云似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板一眼地回答:“多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辱命。”

    语毕,起身下去。

    赵珩顿了顿。

    气氛诡异,众官员无不在看赵珩的脸色。

    望着武官离去的背影,赵珩没忍住,偏头笑出了出来。

    诸臣见他笑了,才慢慢放松,心中不由得有些埋怨这周截云说话不过脑子。

    众军士多在准备,只几人还在角落里缩瑟,见自己根本不认得的一大官看过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草民,草民有罪!”

    赵珩见几人都面黄肌瘦,心下了然,便对兵部侍郎道:“薛卿,你去查明有多少人平日里躲避训练,按律处置。”

    薛宁道:“是。”

    魏渃袖子里的手无声地攥紧。

    众官员寻了一视野好的地方观察比试。

    抽签上场,先是每十人为一组比试射箭。

    这一桩便出了问题,因为根本没有是个箭靶。

    赵珩问:“箭靶呢?”

    魏渃抢在薛宁前道:“回陛下,箭靶在,”他目光迅速一转,“在假山石上。”

    赵珩看着那几个摇摇晃晃的锦垫,似笑非笑地夸了魏渃一句,“魏尚书,朕交代你的差事办得不错。”

    魏渃闻言脸色发白。

    魏尚书,薛卿,但凡不是傻子都看得出皇帝的偏好。

    最后由皇帝一锤定音,先比试武艺,至于箭靶,派人去府库翻几个出来。

    武试开始,周截云赢得毫无悬念。

    其出手之利落,力道之精悍,赵珩眯了眯眼,偏头对薛宁道:“他上过战场?”

    无任何花拳绣腿,是最精炼有效的,拿来杀人的技法。

    “回陛下,”薛宁语气里似有几分羞愧,“臣不知。”

    武艺如此高强,亦上过战场,时至今日却仍是个小小武侯。

    想到他敢逮捕犯禁的姬氏子弟的一视同仁,赵珩若有所思。

    他又转过头。

    余下四场比试,周截云俱夺魁首。

    尤其是射箭时,箭术之精湛,可谓穿云裂日。

    赵珩笑,“今见我禁军内尚有这样的好儿郎,也算不虚此行了。”他唤,“周卿,上前来。”

    周截云上前。

    方才数场比试都没有让他呼吸加剧,此刻在九五之尊面前,他本以为经年习武早就波澜不惊的心却莫名地砰砰作响。

    赵珩含笑道:“见卿武艺绝世,朕心甚是快慰,”帝王的声音自上传来,明明不远,在他听来,却飘忽得如在云端,“朕将擢卿入轻吕卫。”

    轻吕卫?

    随行诸臣神色都有些莫名。

    轻吕卫便是天子身边最近的护卫,虽在天子五步之内,却可持刀。

    为首者所持的并非自己的兵刃,而是王剑,便于帝王随时取用。

    自悼帝后,后世帝王愈发衰弱,甚少持剑,轻吕卫便慢慢式微,直至完全消失在朝堂中。

    距上一次帝王启用轻吕卫,已过去了八十余载。

    周截云熟读兵书,怎不知轻吕卫曾经必有皇帝最信任亲近之人才能担任?

    惊与喜混杂,心绪一时难言。

    这不善言辞的武将单膝下拜,只掷地有声地回答:“臣领命!”

    ……

    重组轻吕卫的诏令是下午发的,姬循雅是晚上到的。

    姬将军面色难言,甫一进殿便屏退众人。

    何谨看着皇帝与将军都绝对称不上好看的脸色,面带担忧地推下。

    殿门被关上。

    “嘎吱。”

    隔绝了来自外界所有的视线。

    姬循雅不语。

    赵珩便倒了杯茶。

    见赵珩故技重施,姬循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下移,死死地盯着赵珩手中的杯子,仿佛里面有他的杀父……夺妻仇人。

    赵珩沾了口茶水,觉得水温适宜,就上前,把茶杯送到姬循雅嘴边。

    姬循雅神色冷——没冷下去,“作甚?”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阴森森的。

    赵珩笑眯眯道:“怕你口渴。”

    姬循雅偏头,平静地回答:“多谢陛下,臣不渴。”

    茶水略略沾唇,姬循雅差点便仰面将茶喝尽。

    但对上赵珩含笑的眼睛,他又生生忍住了这种冲动。

    “陛下,”姬将军微微一笑,将茶杯推离,“陛下欲重组轻吕卫的事情,臣知道了。”

    赵珩顺手把茶杯放到案上,笑道:“朕本没有瞒你。”

    这话是实话。

    赵珩没有瞒姬循雅。

    当然,若赵珩想瞒,以现下姬循雅对皇宫的操控程度,也瞒不住。

    与其掩耳盗铃平白让二人离心,还不如干脆直接显露出来,姬循雅想看什么,就让他看个痛快。

    “臣感激陛下信任,”姬循雅弯眼,只是眼中没有丁点笑意,“轻吕卫是陛下近卫,”他伸手,二指曲起,抬起帝王的下颌,“有靖平军保护陛下,有臣保护陛下,难道还不够吗?陛下是在,”语调愈发温柔,却在最后一句话露出了锋利的一角,“提防谁?”

    赵珩垂头,在姬循雅指节处轻吻了下。

    “不防君子。”

    姬循雅眸中隐隐有暗光流转。

    “臣可不是君子。”他回答。

    赵珩眼眸一转,顺手环住姬循雅的腰,笑道:“呦,生气了?”

    姬循雅柔声回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有什么诏令,为臣的只有照准,哪里会生气。”

    赵珩不猜都知道姬循雅此刻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也不跟他在这些事上多做啰嗦,顺手往前一靠,坐到了姬循雅腿上。

    姬循雅动作一顿。

    他抬眸,眸光阴阴测测地望着赵珩。

    好似一头饿极了的狼。

    赵珩低声道:“做戏要做足。朕若是连你都骗不过,怎么骗旁人?”

    因为不信任姬循雅,所以才要重组轻吕卫。

    皇帝与将军间的裂痕,势必会越来越大。

    姬循雅笑了声,不答。

    “朕知道将军的心思,可为君不易。”赵珩伏在他耳边,低笑道:“燕君,君上,你得怜惜怜惜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