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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命轮2.0(6)

    早起又是个大晴天, 阳光炙热,地面干爽,愁云惨雾一扫而空, 完全不见昨夜雪飘的痕迹。

    休息一晚, 昆妲高反症状缓解很多,在卫生间用温水洗过脸,扎好头发, 添一件江饮从背包底层翻出的薄羊绒衫, 脸埋到领口去闻, 还有淡淡铃兰洗衣液香味。

    这感觉很不错,似噩梦中醒来, 发现自己并未置身危险和恐慌,身下是柔软的床垫,手边是尚在沉睡的爱人, 拥抱她、亲吻她, 所触所感,踏实安心。

    昨夜那场近乎窒息的痛哭, 只是一场梦。

    “你别跟昆姝生气。”昆妲套上毛衣, 外套拉链拉到顶,坐床边架起一只脚开始穿袜子, “昨晚我睡下以后, 你又出去了, 你没跟她生气吧。”

    江饮去卫生间收拾起牙刷和洗面奶, “我生什么气, 她身边几个壮汉, 我能打得过谁。”

    话虽这么说,江饮真没什么好生气的,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纠结和埋怨毫无意义,她向来务实,很清楚“当下”的重要性。

    “你们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一路讲那么多,不过是求你原谅。我跟你是一队的,我生气是因为向着你,不生气也是因为向着你,我个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没有资格置喙。”

    “小江总大气。”昆妲冲她勾勾手指,“过来。”

    江饮弯腰,脸蛋凑近。

    伸出手,昆妲捏住她下巴,扬起脸蛋轻吮一口她嘴唇。

    柔软冰凉,还有淡淡清新薄荷味道。

    “谢谢你的体谅。”昆妲揽住她腰肢,脸颊舒舒服服贴在她肩膀,“你真好。”

    江饮笑,拍拍她后背,“不客气,应该的。”

    收拾起背包出门,她们在酒店大堂和昆姝汇合,办理退房后在附近找了家早餐店,等开车去加油的老K他们回来一起吃。

    早餐店老板是四川人,店里招牌是抄手和燃面。昆妲昨晚没吃饭,饿坏了,两碗抄手下肚还不够,咂咂嘴,总觉得还欠点滋味,江饮从兜里摸出条软糖,剥开一颗塞她嘴里。

    她满意了,眼睛笑眯起来,“甜。”

    “也给你一颗。”江饮把糖粒推到对桌昆姝面前。

    甜蜜的牛奶水果香滋润苦涩的唇舌,昆姝默默把糖纸收进衣兜,抬起头冲她们笑,“确实很甜。”

    “也给咱兄弟发几个呗。”老K嬉皮笑脸凑过来。

    江饮把剩下半管糖扔给他。

    饱餐后上路,今天换老K开车,路况很好,也不着急赶时间,晚上到波密住下就行。

    过邦达镇,翻越四千六百多米的业拉山垭口,之后就是著名的怒江七十二道拐。

    站在山顶往下看,远处山坡,公路像画笔随意在纸上画下的“Z”字线条,一道连一道,一拐接一拐,其间海拔落差近一千五百米,辉煌壮阔之极。

    难以想象,崇山峻岭间,修筑这样一条公路所需要花费的辛苦和代价。

    这伟大而磅礴的自然之力面前,人类是如此渺小,盘绕于心的爱恨嗔痴是如此不值一提。

    活着,又是多么不易。

    昆妲抱膝坐在路边一块还算平整的山石,“我很自责,我是她的女儿,她生下我,养大我,疼爱我,我没有成为她活下去的指望,反倒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变得好憔悴,好苍老,她以前明明那么漂亮,她一辈子没吃过苦。我们只顾着发泄自己,忽略了妈妈,忘记是妈妈我们凝聚在一起,让我们还能有家。”

    高原地区,天气莫测,在县城里还能看到太阳,山顶垭口,气温零下,有碎絮状的稀疏雪片随风翻卷,落在发梢和睫毛。

    江饮给昆妲戴上防风外套的兜帽,领口护住下半张脸。

    本能往上抬了抬下巴,呵出口白雾,昆妲说:“反正从那之后,我跟姐姐就不吵架了。”

    受到死亡、鲜血和失去至亲的恐吓。

    白芙裳昏迷后醒来,精神状况很不稳定,流泪控诉,病房内激烈打砸,被医生打了一针镇定剂,再次醒来,人倒是安静了,却半句话也不愿同她们讲,喂饭到嘴边也不吃。

    她没有求生意志,沉默抵抗,昆姝找来医生对她进行心理干预,也不知是如何开导,几日后她状况好转,开始正常饮食,与周围人简短对话。

    伤口痊愈后,在女人手腕留下一条微微凸起的丑陋疤痕,后来昆姝买了只翡翠镯子给她戴上,稍遮挡一二。

    出院后,她开始给赵鸣雁写信,却并不寄出,写完后压在枕头底下,睡前翻出来读,最后收进抽屉,盼望有朝一日,可以亲手把信交给对方。

    后来确诊脑瘤,她花费整夜时间,将多年积攒的信件全部焚毁。

    “这些你都没有告诉我妈。”江饮说。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她吗?”昆妲反问:“告诉她,妈妈患上精神疾病,在浴缸里割腕,还是确诊脑瘤,烧毁信件后打算去跳楼?最后死在手术台上。”

    江饮沉默。

    她想起不久前中秋节聚餐,昆妲哭晕在楼顶天台,原来还藏了那么多没讲。

    风雪穿掠,暴露在外的皮肤感觉到寒冷的刺痛。

    上车,继续走,过七十二道拐,悬崖下便是怒江,江水浑浊,颜色土黄,它一直往南,穿过云南和缅甸,最终汇入印度洋。

    过八宿县,雪大起来,下一个垭口在安久拉山,是怒江与雅鲁藏布江的分水岭。

    山顶地势奇异平坦,下雪的缘故,放眼望四周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很低,车速放缓。黑色的山峦之间,沟谷处,峰顶的白雪像瀑布自上而下流淌,堆蓄在山麓。

    在然乌镇吃了一顿石锅鸡,驱散周身寒意,手脚都热乎乎,下午继续赶路,傍晚到达波密,天还没黑,雪已停。

    爬到酒店楼顶远眺,帕隆藏布河滚滚向前,远处雪山顶白云缭绕,空气湿冷,繁重的心绪被重重刮除,变得清透。

    背身躲避寒风,昆姝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斜倚靠在围墙。

    “其实我后来也在想,假如当时没有回国,或者没有求助达布,结局会不会好?又假如没有进公司,找个体面的干净的工作。”

    “没有假如。”昆妲打断她,“已经发生的事,就别翻来覆去想了。”

    昆姝承认,那时她太过自负、狂妄。对白芙裳,那个年轻貌美的后妈,她心里始终拗着股狠劲儿。

    “其实在决定离开俪川前,我找她谈过一次。”

    昆妲回头。

    她夹烟的那只手在高纬度的低温天气中迅速变得冰冷僵硬,在唇边隐隐颤抖,“我跟她说,我放弃学业,为了你回来,你是选赵鸣雁还是选我。”

    “我不跟她讲关系讲厉害,只让她选,是走是留,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人,还是选择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

    这对母女之间彼此都拗着股劲儿,结果自不必说。

    “她选了我,所以我后来才想拼了命证明自己,可以照顾好你们。”

    “我妈死得早,没几年外婆和爷爷奶奶也陆续走了,昆志鹏嘛,活着跟死了没差,我那时候除了你们,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真正的,从出生那一刻,命运选择的亲人。

    烟还剩大半截,昆姝踩灭,拾起揣衣兜,“出发前,我没想过你会来,也没想跟你说这些。”

    突然接到昆妲电话,听她神神秘秘说“我弄到钱来救你”的时候,心脏瞬间被攥紧,拧出汩汩的酸汁。

    她本以为昆妲回国后不会再联系她。

    明天一早,她们便要启程前往墨脱,那是本次旅途的终点站。

    话说到这里,该说的差不多都说完,昆姝决定在出发前,将她和昆妲之间的所有恩怨做个了解。

    尽管已经很清楚昆妲和江饮对她的态度,昆姝还是想亲耳听到回答。

    “恨我吗?”

    江饮和昆妲并肩靠在楼顶围墙,逆风方向,额角碎发凌乱,遮挡脸庞,情绪难辨。

    她们对视一眼,又齐齐扭头望向前方,昆妲调侃的语气,“要开始矫情了吗。”

    昆姝失笑,揉揉冻僵的鼻头,“你要是没来,这一趟起码还得等半个月。你在出租车上给我打电话,说带钱来救我的时候,车辆和装备刚置办好,我花了几分钟时间思考,重新制定计划,决定带你进藏。”

    只是没想到江饮也来了。

    倒也不坏,多个伴,至少返程时,路上她不会太过孤单。

    江饮想起来了,“那时你说,进藏是为送一个朋友。”她扭头张望,“你朋友今天会出现,明天跟我们一起去墨脱吗?”

    昆姝没有正面对答,“明天早上告诉你们。”

    “切——”江饮撇嘴,“你就爱故弄玄虚。”

    昆姝说事情要一桩一桩地解决,昆妲紧接着问:“那我们的事情解决了吗?”

    天快黑了,老K在楼下扯脖喊话,招呼吃饭,昆姝抿唇,“我也怕矫情,或许我可以给你写信。”

    “那就写信吧。”昆妲牵起江饮,脚步轻快下楼,“我也给你写信,到时候我们交换。”

    “好——”昆姝答应。

    尾音高扬,语流欣喜。

    晚饭吃的羊肉火锅,还要了几瓶青稞酒,一顿饱餐后,手脚暖融融,后背都微微发了汗。

    饭桌上老K不停给昆姝敬酒,模糊的交谈中,昆妲和江饮隐约听他提到一位新人物。

    A姐噎埖。

    显然,是他们身处体系中,地位远高于昆姝的女性。江饮和昆妲猜测,昆姝要送的那位朋友就是A姐。

    可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吃完早餐启程出发,这位姐始终没有出现。

    过扎木大桥,到嘎隆拉隧道口,除了小段雪崩和滑坡,整体路况良好。

    墨脱是中国最后修通公路的县城,这里靠近喜马拉雅山脉,地形和气候复杂,地质活动频繁,常发生雪崩和山体滑坡,沿途挂满颜色丰富艳丽的风马旗。

    这是古象雄时代流传下来的习俗,敬畏神明,祈求庇护,是僧俗信众美好精神愿望的载体。

    在车上也能感觉到天气的变化,这里很暖和,路两边植被茂盛,碧色深浓,常常可以看到生长得高大挺拔的树木。

    拐过几道弯,在半山腰,近距离看到嘎隆拉雪山,巍峨壮美,山尖沐浴在白亮的日光中,山脚下经过,仰望这只黑白巨兽,内心的震撼无与伦比。

    停车在路边拍照,昆姝从外套内兜里翻出一页纸。

    是一本英文杂志上撕下来的旅游宣传图,纸页折痕将图上风景整整齐齐切割成九份,昆姝小心将它展开,举高,图上对应的,正是眼前这座雪山。

    昆妲和江饮左右围拢在她身边。

    纸页竖折,图上磨损严重失色的雪山和真实的雪山相对接,昆姝扬唇微笑。

    “这页纸,是她给我的。”昆姝脸上实在罕见这般少女腼腆的笑,“不瞒你们说,我也是谈过恋爱的。”

    第 102 章 命轮2.0(7)

    雪崩自山腰向山麓留下一片白色扇形的冲击带, 山脚路段两头分别竖有预警装置,可以监测雪崩,提醒过往车辆小心驾驶。

    高原天气莫测, 头顶天空瓦蓝, 远处的雪山之巅在瞬息间被大片的白云遮挡,山顶也许在下雪。

    山下树木颜色是厚重的棕红和墨绿,车停在路边, 昆姝跪地, 双手合十抵在额间, 闭上双眼,向神山祈愿。

    “我来了。”她轻声说。

    江饮和昆妲安静等候在旁, 连一向嬉皮笑脸的老K也难得严肃。

    几分钟后,昆姝起身,膝盖长久接触地面, 感觉冷硬疼痛, 她弯腰扶着大腿缓了缓,昆妲小跑奔到她面前, 蹲下身为她按揉。

    她低头, 她扬起的脸蛋雪白小巧,恍惚回到小时候。

    在江饮住进昆家别墅之前, 昆妲曾试着跟姐姐交好, 某次她膝盖不小心撞了凳子, 昆妲也是这般飞速奔来, 软乎乎的小手贴上, 满脸讨好看着她, 说“姐姐我给你揉。”

    不过那时的昆姝实在是不识好歹,膝盖弯曲, 朝前一顶再一撇,踢开,并不接受妹妹的好意。

    昆妲也够狠,张嘴就咬在姐姐大腿,翻脸比翻书还怪,很难不让人以为她是蓄意。

    结果自然是一场激烈的争执收场,昆妲哭着找妈妈告状,昆姝以一敌二,胜仗后扬长而去。

    后来昆姝上高中,学校里偶然遇见乞食的流浪猫,它们黏糊糊贴在脚边撒娇时,常让她想起年幼时的昆妲。

    出国念书前,昆姝几次尝试和妹妹修复关系,但那时妹妹已经有了她的小丫鬟。

    江饮对她无微不至,万分包容,尝到被宠爱的滋味,她不再对人伏低做小,卑微讨好。

    时隔多年,她们都各自成长,她的妹妹,这份天真依然为她保留。

    “疼不疼啊。”昆妲两只膝盖分别揉过,“你刚才在许愿吗?”

    昆姝将她搀扶起,“说是还愿比较准确,愿望已经达成了。”

    那张磨损已经非常严重的杂志内页,来自一本财经杂志的插图,右下角几排小字有对取景地的简单描述。

    [中国—墨脱—嘎隆拉雪山]

    “她告诉我,她第一眼看到杂志上的雪山,就被深深吸引,于是开始在网上查找关于它的资料,翻阅大量的照片和文字,查找攻略……总之收集了很多。”

    “她说她此后唯一的心愿,就是亲眼来看看图上的雪山。我们后来约定,如果她不能来,我就替她来。”

    昆妲心中已经有了些不妙的猜测,却不见昆姝表情有伤痛,一时也难以分辨。

    沿扎墨公路继续攀爬,天空云层已变幻得浓厚,色泽铅黑。

    到山腰位置,可见雪原上牧民的小屋零星伫立,这里夏季是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如今几场大雪下过,已被覆上茫茫的霜白。

    进隧道前,老K把车停在路边,招呼大家下车玩耍,江饮和昆妲却对昆姝此前中断的话题更感兴趣,赖在车上,央求昆姝再多说一些。

    有关A姐,有关她的恋爱史。

    昆姝哭笑不得,“着什么急,之后会慢慢讲给你们听的,难得来一次,下车去玩吧,我给你们拍照。”

    翻出相机,昆姝拉着她们下车,昆妲搂着姐姐胳膊八卦,“是A姐吧,是不是A姐,她是A,你是C,所以你不会是在下面吧。如果是,我真的会对你失望,我跟江饮打赌你肯定在上面。”

    “A姐是上级,先不说A姐是什么脾性,假如A姐就想在上面呢?下级哪儿敢不听。”江饮赌昆姝在下。

    想想又补充,“当然也不用分得那么严格,我们说的上下,意思就是看谁更占据主导位置。”

    江饮举例说昆妲非常急色,每次都抓着人家手不放,没完没了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称之为占据主导的一方。

    昆妲说她放屁,朝她飞起一脚,两人争论激烈时,弯腰抓雪互扔。

    她们嬉闹着跑远,昆姝举起相机,留下一些美好的瞬间。

    老K上前,相机接到手里,难得有点老大哥的靠谱,“也去玩吧,我给你们拍。”

    摸出一根香烟,昆姝没有点燃,挂在鼻尖嗅闻,墨镜下眼角眯起来,“她们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在试着挽留,给我揉膝盖,同我开玩笑,之前甚至还问我过年要不要回去吃年夜饭。”

    老K明知故问,“要回去吧?”

    昆姝笑,香烟收回纸盒。

    老K撞她胳膊,“玩去吧,我给你们拍照片。”

    她几番犹豫,最终抬步朝她们走去。

    江饮和昆妲有了‘共同敌人’,左右围拢过来,三人混战。

    回到车上,昆姝受伤惨重,衣领兜帽一圈都是雪,空调一烘全化了,湿漉漉贴着脖子很不舒服。

    她脱下外套,昆妲探身上前,用纸巾为她擦拭,不经意对视,两人笑开。

    “你的信写多少了。”昆姝问。

    “你的呢?”昆妲反问。

    昆姝实话实说,“我还没开始呢,想说的话很多,几次落笔,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那就从头说。”

    云层逐渐消散,露出雪原之后雄魄的雪山,圆圆的太阳像水里的一块冰,稀薄的日光照射下来,隔着车窗玻璃,隐约的绒绒暖意。

    再往前走一段,在通车纪念碑前合影,准备穿越全长3.3公里的嘎隆拉隧道。

    地理环境险恶,隧道没有灯,全靠汽车自身照明,好在路旁反光条齐全,光照程度还算不错。

    三公里很快就结束,重见蓝天和雪山,盘山道路两边的岩石全部被坚硬的积雪覆盖,沥青路中断,接下来到墨脱县城全部都是坑洼的土路。

    海拔一路降低,山间植被茂盛,气温也逐渐攀升,空气中含氧量充沛,江饮和昆妲脱去了外套里的毛衣。

    盘山路半挂在山腰,山下便是乱石间淙淙流淌的雪山水,对崖针叶林茂盛,景色神秘美丽。

    昆姝放下车窗,好奇张望,“我们一开始收集关于墨脱的资料时,这里还没有通车,进出都只能步行,山里的物资也都是靠背夫,条件非常恶劣。”

    她说起那个人,说她姓陈,单名一个默,\''A\''只是在公司的代号。

    “她是中泰混血,母亲祖籍潮州,那边很多潮州人。”

    故事其实很简单,一开始,她们只是上下级关系,陈默得知昆姝家庭情况,出于同胞之谊,尽可能为她安排项目,增加她的收入。

    感情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昆姝自己也讲不清楚。

    “之前你说,我脾气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其实是受她影响。”

    陈默比昆姝大整整十岁,是温柔的人,说话轻声慢语,从不跟人脸红争执,唇角含笑,总是耐心聆听。

    “温柔的人,总是容易使人误解,我那时候确实也挺自负的……”

    说到这里,昆姝不禁笑起来,“我真的以为她喜欢我,才会对我特别照顾,有段时间躲着她。”

    开车的老K“哈哈”大笑,憋一路,终于有话题能让他插句嘴,“我刚进公司时候也这么以为。”

    昆姝瞟他一眼,“那你确实是多想了。”

    “准你自恋,不准人家自恋。”老K小声嘀咕。

    昆姝说:“后来我们的团队逐渐扩大,人越来越多,我发现她对谁好像都一样,还独自生了一段时间的闷气。”

    她们伪装成职场精英,在宽敞明亮的写字楼工作,和同楼层其他白领一起上下班,中午点外卖,周末聚餐,偶尔组织团建,也自然而然发生办公室恋情。

    意识到喜欢上那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人时,从未有过恋爱经验的昆姝少见地慌乱。

    “有一次她生病,需要手术,但没有家人陪伴,主动给我打了电话。我问她为什么是我,不能是‘B’或许‘D’,为什么偏偏是‘C’,她说她最信赖的人就是我。”

    “其实她是很虚伪的人,对谁都一样好,对谁都说你是我最信赖的人,但某个瞬间,我觉得她对我应该是不一样的。”

    日子久了,人也学会苦中作乐,懂得给自己找些好玩的事干,白芙裳病情靠种菜栽花稳定,昆妲学做饭和烤面包,昆姝则偷偷地谈恋爱。

    当然,只是暗恋。

    她也没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能受暗恋的苦。

    “她没有家人,她说把我当家人,我其实不太高兴,但转念一想,也不错,朋友、家人,大多数时候,关系都比恋人能维持得更久。”

    白芙裳做的韭菜盒子,昆妲烤的饼干,被她用饭盒装了送到医院,献给上司。

    “我说我的饼干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就不见!”昆妲在后座惊叫出声,“原来是被你偷走了!”

    “原来饼干是你烤的!”老K跟着叫嚷起来,“怪不得全是糊的,我说这种东西怎么还有人好意思拿出来卖。”

    “放你的屁!”昆妲立即回怼。

    江饮当然是跟昆妲站在一边,“我看你也没少吃!”

    老K厚脸皮,“其实我就喜欢吃糊的,糊的香。”

    这感觉十分奇妙,两拨看似八杆子打不着的家伙,竟然也会因为一盒饼干产生联系,多年后有机会见面,共同踏上旅途。

    “给你们见见她吧。”

    昆姝从驾驶证里层翻出一张照片。

    很明显能看出是偷拍,女人穿病号服坐在床边,病后初愈身体单薄,乌发盘起,脸庞清瘦,气质如竹。

    捕捉到镜头时,她诧异扬眸望来,发现了偷拍的家伙,唇轻抿,眉眼弯起宠溺的弧度,手指虚虚朝前点。

    “果然是个很温柔的姐姐。”昆妲喃喃出声。

    只可惜,大概已不在人世了。

    第 103 章 命轮2.0(8)

    中午在自驾营地修整、觅食, 小饭馆四面墙壁写满路人留言和即兴创作的打油诗,颇有雅趣。

    昆姝不会写诗,找到一小处空白, 写下‘我替她来过’, 破折号后跟姓名和日期。

    这个‘她’自然是陈默。

    墨脱真是个神秘又神奇的地方,嘎隆拉雪山一带平均海拔4800米,过隧道开往县城的路上, 最低降至700, 路边甚至看到大片的芭蕉林。

    听老K说, 这边很适合种香蕉,只是运输不便, 多在地里烂掉,或拿去喂猪。

    公路拦腰被水冲毁,山顶小溪从路中间淌过, 必须涉水而行, 偶尔还能遇见自上而下流泻的小型瀑布。

    老K把车开到水下,好好洗了洗挡风玻璃。

    过西莫河大桥, 到县城, 先把给小学校带的物资运过去。

    生活在世俗边缘太久,昆姝不太擅长与人交际, 跟小学校校长交接物资的流程全部交给老K, 她站边上远远看。

    除了一开始昆妲看到的纸笔文具等, 另部车上还有台式电脑和书包。

    校长会登记捐献人姓名电话和联络地址, 物资的使用明细, 届时会通过邮寄到达捐献人手中。

    整个县城只有一所小学, 硬件设置比想象的更好更全,学生宿舍楼外有个很大的绿坪操场。

    学校常常收到自驾游客带来的物资, 但最缺的还是老师,因为条件艰苦,很多人一时冲动来到这里,待不到两年就离开了。

    在操场上散步,江饮提议说:“你要是不想跟我们回家,留在这里支教其实也不错,至少让我们知道你在哪儿,能找到你,能来看你。”

    昆妲附和,“对啊对啊,你可是我们家学历最高的了,我现在两位数的加减法都得用计算器,你那么聪明,教几个小学生绰绰有余啦!”

    解下发圈,干燥潦草的长发披散在后背,风里微微地扬,昆姝笑而不语。

    在学校操场旁一棵大树的花坛边坐下,昆姝摸出根香烟挂在唇上方,用力嗅闻。

    进藏以后,总担心烟雾会污染这里干净的空气,她突然决定不再抽烟。

    嘴嘟起,她的脸看起来有些稚气,不敢闻得太久,怕忍不住,香烟及时收起,她再次说起陈默。

    “手术结束,她躺在病床上,跟我说麻醉的感觉,像飘在天上。身体腾空,面对土地河流,伸出手迫不及待想抓住什么,却恍然想起自己在这世上早就没有任何亲人。”

    “她的父亲死于海难,母亲死于癌症,她十二三岁就独自在社会上打拼。她说自己可能遗传到一些母亲的病症,也到了该发病的年纪,虽然这次切下来的肿瘤很小,但很难保证它们不会继续在体内繁衍。”

    灾难、疾病,都是人类无法掌控的。

    “她叫我CC,她有南方人的口音,说话嗲嗲的,音调拖得很长。”

    ——“CC,我在麻醉的时候,想到了你。我想抓住什么,忽然想到,这世上根本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我赚的钱,我留在房子里的东西,那些都不重要,植物和宠物?我都没有,你应该懂得,我们这种人,还是了无牵挂比较好。”

    ——“CC,你真是很特别,像你这样拖家带口,实在是少见,当然我知道你是没办法。饼干很好吃,你妹妹的照片我见过,很漂亮,你妈妈也很漂亮。”

    ——“话说回来,我想到父母早早就离开,房间也没有需要我照料的植物和动物,我打算放弃抵抗的时候,莫名的,我想到了你。”

    说到这里,昆姝停顿,脸转向蹲在地上玩树叶的昆妲,“我没有恋爱经验,你帮我分析,她当时那样说,是在跟我表白吗?”

    昆妲歪头思索,大眼懵懂,“我也没有恋爱经验。”

    她随即看向江饮,“你恋爱经验比较多。”

    “我哪有!”江饮大声辩驳。

    昆妲冷笑,“苏蔚说你一年相八百次亲,身边女人如流水。”

    江饮大呼冤枉,“她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相亲对象还不是她给我介绍的,我只是去混饭吃。”

    “你承认你去相亲了!”昆妲腾地跃起,手指她鼻尖。

    江饮握住她手指,“言归正传,就算那时不是表白,多少也有点暧昧成分。”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没有正面表达过爱。”

    已经是下午六点,太阳在西边的天还挂得老高,昆姝回想起当时,陈默看向她的眼神,像大团流动的白云,沉静温柔。

    如陈默所说,她们这种人,并不适合建立亲密关系,不管对方是身处体系内还是体系外,都是双倍的风险。

    没有表白,没有接吻,从来不说爱,甚至都没有牵手,只是在心中默默想念。

    近在咫尺的柏拉图。

    如同精纯的水晶,一眼就能看穿,找不到丁点杂质。

    离开小学校,开车在墨脱大街上逛,县城很小,十分钟就能绕个圈。

    去了莲花阁,也是门珞遗产博物馆,已经闭馆下班,但在山顶可以眺望整座县城,可以看到排列整齐的红色低矮建筑,那是门巴族人的村落。

    天色渐暗,起伏的青黑山峦间,是奔流不休的雅鲁藏布江,日落时分,天际云层明暗相接,色彩鲜艳,如同瑰丽的梦境。

    回到县城,昆姝带她们去买了墨脱石锅,晚饭自然也是当地著名的石锅鸡。

    店家养的小狗蹲在地板上眼巴巴看着她们,昆妲跟它打招呼,“嗨,猕猴桃,你坐地上干嘛呀,地上凉,冻屁股,你快快起来。”

    江饮托腮,面无表情,“幼稚鬼。”

    没有表白、拥抱、接吻,也可以称之为爱情吗?

    昆姝开始也不是很确定,她和陈默并不会像江饮和昆妲这般自然嬉戏打闹,她们始终是安静的。

    视线的短暂相交,意外的肢体触碰,风传递来对方身上的淡淡香气,已经足够人沉溺回味。

    早晨离开家,像普通白领一样搭乘地铁上班,鱼贯入写字楼,在电梯里与她相视一笑,名正言顺并肩而立。

    她们之间的感情藏得很深,唯有彼此才能察觉、分辨其特殊性。

    发乎情,止乎礼。

    晚上在酒店,昆妲洗完澡散着头发趴在床上给昆姝写信。

    信上是江饮曾许诺她的未来,蛋糕店、别墅和花园,现在她把姐姐也规划进未来的蓝图。

    [以后的路,你决定怎么走,我都百分百支持,只要你还记得我们,记得凤凰路八号别墅,我们的家。]

    [我们会回到原来的家去住,有一只猫,叫包租婆,还可以多养几只,再养只狗,看看哪里可以捡到。你知道猕猴桃很抠的,当然捡狗也不错,这是很讲究缘分的事,比单纯买卖难得多。我好期待,我们将来的小狗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的生活才将将步入正轨,你会不会觉得我说这些话很不靠谱?但别担心,有猕猴桃在,她会安排好一切的,就放心交给她吧。]

    [我再跟你说说外婆吧,她是个很好的例子,我见到她,完全被她身上的积极乐观感染。她少女时有一些糟糕的经历,草草结婚,怀孕时被丈夫家暴,仍然没有放弃生活,空闲时间去扫盲班上课,学会识字后带着才半岁的女儿乘火车逃跑,一个人住进大山里,遇见自己的第二任丈夫,组建新的家庭。]

    [赵姨在城里买房后把她接来,她去老年大学报名上课,学习自己一切感兴趣的东西,参加腰鼓队,结交很多朋友,每天日程满满,充实快乐。]

    [人的一生好短,又好漫长,外婆的经历很特别,对吧?在那个可以称之为蛮荒、愚昧的年代,她的思想和勇气已经超越了大多数同龄人,她是我梦想成为的人,她的乐观和坚强,还有她身上的活力。我们都争取做外婆那样的人吧!]

    [苦难固然痛苦,可假若没有苦难,成功也不会有喜悦……只要活着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是鸡汤,哈哈,你别瞧不起,鸡汤很有营养的。]

    [总之,不管你走多远,都要记得,我们永远都是你的家人,永远在家等你,不管什么时候回来,都能吃上一顿热饭。]

    太久没有书写文字,昆妲字迹笨拙幼稚如孩童,还有很多认识但想不起具体笔画的错别字,涂黑的煤团。

    盖上笔帽,她把信纸叠成一只小船,在船身空白处写字。

    翌日晨,在莲花阁看日出,整个县城包括雅鲁藏布江峡谷,都被浓白的云雾所笼罩。

    雾气汇聚成一条更为宽阔的大江,云蒸霞蔚,渺渺远奔。

    这里是观赏日出和云海的好地好,陆续有人上山,都默契保持安静,唯恐惊扰了晨雾,只不时发出低低赞叹。

    日头完全跃出山脊时,光线已非常刺眼,云海渐散,众人下山,启程前往背崩。

    沿江峡谷路上的大雾还没有散尽,老K开车,车速放得很慢。

    昆妲把小船偷偷塞到昆姝外套兜帽,她察觉,回头看一眼,昆妲假装若无其事瞄窗外,“雾好大,好像在天上喏。”

    昆姝反手摸到小船,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怎么现在就给我。”

    “想早点让你看到呗。”昆妲大眼咕噜乱转。

    昆姝立即假装要拆,昆妲飞扑来拦住,“等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看!”

    “逗你呢。”昆姝笑。

    昆妲靠回座椅,替她安排,“今晚睡前看。”

    她低“嗯”了声,小船在手里摆弄,看到一侧船身上的黑色小字:

    载你回家。

    第 104 章 命轮2.0(9)

    从派镇到背崩有一条很经典的徒步路线, 在公路通车之前,游客和背夫进出基本都是沿路线,自驾节省了很多时间, 也少了很多趣味。

    老K在网上找到的资料显示, 当地旅游部门有专门列出详细的徒步路线和诸多注意事项。

    适合徒步的时间、沿途海拔落差、所需物品以及蚂蟥的应对措施等。

    昆妲跃跃欲试,两爪搭在昆姝肩膀晃不停,“下次我们试试徒步吧, 好不好, 徒步吧徒步吧徒步吧……”

    “头都要被你晃掉了。”昆姝按住她的手, “乖一点嘛。”

    昆妲讪讪靠回座椅。

    老K让她别着急,马上就有徒步机会。

    从墨脱到背崩只需一个小时车程, 到达巴日村停车场,连进山的土路都没有了,昆姝的最终目的是仁钦崩寺, 距此地还有5公里的山路。

    防晒、水、应急食品和驱蚊药物, 准备妥当,众人朝着茂密的原始森林进发。

    山中温暖潮湿, 植被茂密, 多蛇虫鼠蚁,还有附近居民散养四处闲逛的小牦牛。

    有修建的水泥步道和台阶, 路程还算轻松, 抵达寺庙是下午, 沿途随处可见五彩经幡。

    寺庙五十年代曾毁于地震, 后来重新修建, 是整个墨脱最大的寺庙, 是‘神圣莲花’的正中心。

    走上前,寺庙大门却紧闭, 听工作人员用蹩脚的汉语解释,因为游客很少,寺庙没有法事时通常不对外开放。

    被拒之门外,昆姝接受良好,绕寺行走一圈,停在寺庙后头的山坡上,席地而坐,眺望远山。

    江饮和昆妲左右围拢在她身边。

    她说:“我们都是没有信仰的人,不被接纳,在我意料之中。”

    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完成当时的约定。与陈默的约定。

    昆妲小心翼翼开口,问姐姐的姐姐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昆姝回答得很干脆。

    “那我们就把她埋葬在寺庙周围,可以吗?”江饮试探着。

    她猜想昆姝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大概就是为那位从未谋面的姐姐寻找合适的安息之地。

    小幅度耸肩,昆姝摊开双手,“用什么埋葬呢?”

    江饮和昆妲对视一眼,不太明白。

    昆姝紧接着:“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陈默中枪,头朝下栽进海里,货轮没有为她停留,她沉入海底,生于自然,血肉也回馈滋养自然。

    什么也没有留下。

    “最后那笔手术费用,是我出卖公司讯息换来的,她是我的上级,她得负责解决我。”

    “她找到我,跟我上船,我们在甲板上聊天,回忆起很多年前,她住院时有我陪伴照料的那段日子。”

    ——“我曾经说过,我从来赤条条无牵挂。赚很多钱,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固定居所,就是担心我离开后,我的房子无限期空置下来,没有人发觉。”

    ——“所以我住在出租房,我房子里的一切,房东和下任租客都可对它们任意处置,是继续发挥剩余价值,还是丢弃,都没关系,房子里没有需要阳光和水才能存活的生物。”

    平静生活了许多年,却有人意外闯进来,把烤糊的饼干喂到唇边,说“你尝尝”。

    躲在角落用手机偷拍,被人发现后迅速背过身去,假装无事发生,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转头,腼腆笑开。

    表达爱的方式非常传统,送鲜花送蛋糕,却并不用卡片署名,过了很久才假装不轻易提起,问“你喜欢吗”。

    昆姝从来不知道,陈默视角的自己,是如此、如此……

    用陈默原话说,是天真可爱。

    换她自己,是绝不可能使用的词汇。

    她们之间,从来淡如流水,直到陈默死那一刻,都没有发生任何亲密举止。

    在船舱上度过一夜,同床共枕,各自手脚都规规矩矩,从无半分逾越,她们并不需要世俗情爱的标准来衡量感情的深厚。

    夜间天气很好,海浪平稳,却始终难以入睡,干脆到甲板上去抽烟。

    看到玉盘大的月亮,周围星星都躲避它明亮的光辉,水波澹澹,满目银光,昆姝闲聊说起妹妹们小时候的趣事。

    “说不能指月亮,否则晚上睡着,月亮姐姐会潜进房间,偷偷割去耳朵。小孩子又害怕又期待,手伸出去飞快缩回来,捧在心口,连连向月亮姐姐道歉,晚上睡觉的时候,互相保护对方的耳朵不被割去,第二天醒来沾沾自喜,说晚上还要试一次。”

    这些事,都是昆姝在窗边、饭桌上偷听来的,两个女孩神神秘秘煞有其事的样子实在是有趣。

    陈默讶然,“我小时候,我妈妈也跟我说过不可以用手指月亮。”

    昆姝之后又说了很多,大多是关于她的两个妹妹,她自身并没有多少值得说道的。

    海风扬起长发,和缓温柔,她们靠得很近,在可以感受到对方皮肤温度的距离,用只有对方才能听见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之后再没有那样的夜,闲适安逸至几乎神魂颠倒。

    后半夜回到船舱,她们面对面躺下,沉沉睡去,睡梦中或许有牵手和接吻,醒来时姿态非常亲密,衣衫略显凌乱。

    几秒对视,睫毛慌乱地躲开,昆姝坐在床边,手指细细梳理着长发。

    “她离开船舱之前,手掌摸过我的脸颊和嘴唇,长久地注视我。我猜想她或许想吻我,但最终没有,我那时也很胆小。”

    “如果我能预料到之后的事,我一定会主动吻她……”

    昆姝不是爱沉湎过去、纠结自责的性子,她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任何事后悔。

    那次是例外。

    生命的陨落不过瞬息之间,听见枪响,昆姝奔出船舱,只看到她身体失重朝着大海坠落,两三秒,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板不信任她,她带来的人想先解决掉我,再是她。她提前动手,出其不意,乱战不过十几秒,各自死伤。”

    当时情况紧急,也没有试着打捞,况且她清清楚楚看到,陈默是头部中枪,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

    逃亡途中,关于陈默的一切都在慢慢遗失,她送的小礼物,她的衬衫、外套,包括她们之间的回忆和感情……

    也许是大脑的强制保护机制。

    最终留下来的,只有那张杂志内页。

    “那就去徒步吧。”昆姝说。

    她执行力超群,制定计划的过程非常迅速:从寺庙返回巴日村停车场,回到墨脱休息一晚,整理背包,次日从反方向徒步至林芝。

    “我也得为她找个好地方,安息的好地方,尽管只有一页纸。”

    尽管陈默在这世间最后留下的只有一页纸。

    江饮和昆妲觉得她有点着急,但她理由充分,也无从反驳。

    开车到墨脱,晚饭后各自回宾馆休息,独自在房间,昆姝拆开妹妹给她叠的纸船,将纸上内容细细读来,随后走下床,打开窗吹了会儿夜风,把小茶几搬到窗边,开始给她回信。

    昆姝想起今天仁钦崩寺外的平台上,谈及陈默,她又一次重复“后悔”这个词。

    那是她第一次因为某件事而感到懊悔和愧疚,像衣摆处的线头,想用力扯断,却越扯越长,一旦开始,不能止歇。

    后悔的事挺多的。

    [决定交换信件的时候,我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起,你告诉我,从头开始。]

    [好,那我就从头开始吧。]

    [你还在你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在想象你的样子了。我希望你是个女孩,希望你能跟你妈妈长得一样漂亮,脾气坏一点都没关系,可千万别像昆志鹏。那时我是很期待你来的,虽然我从未表达过。]

    [你妈妈生你花费了十几个小时,你大概想不到,那天昆志鹏很晚才到,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的人是我。你出生时,除了你妈妈,第一个见到的亲人也是我。]

    [我庆幸你是女孩,又对你感到失望,因为你那时的样子实在太丑。红红紫紫的一小团,脸像块旧抹布,完全皱在一起,真是惨不忍睹。]

    [后来我才知道,刚出生的小孩都那样,养一阵日子会养好的。你还是没有让姐姐失望,你慢慢长漂亮了,粉红色的小手小脚,圆嘟嘟的脸蛋,一戳就是一包口水,我又嫌弃又喜欢。]

    [从头说起,第一件后悔的事,是小时候没有好好对你。我喜欢你,羡慕你,也妒忌你,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推过你,掐过你,总是拿你发脾气。]

    [后来离开家,我对你还是很坏,你是我的妹妹,我应该保护你照顾你,却总拿你发脾气,让本就很糟糕的境况雪上加霜。明明,我们可以好好相处的。]

    [妈妈离开后,我们分开,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记。我一直没有换号码,时时盼望你联系我,却不肯相信你真的会傻乎乎筹钱来救我,你明明知道我是骗你。]

    [接到你的电话,我非常惊喜,也愧疚。你的豁达和善良,是我永远学不来的。]

    [说了好多,你会不会觉得很肉麻?这些话,当面必然是说不出口的,我总是羞于剖析自己。你的信给了我启发,让我明白,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妃妃,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我决定写在末尾。]

    [对不起……]

    [以及,我爱你。]

    最后一个句号落下,她突发奇想,学妹妹也叠只小船,几次尝试却都失败,她从来没叠过小船。

    信纸压在枕头底下,明天让妹妹教我吧,睡前昆姝想。

    第 105 章 命轮2.0(10)

    早上六点, 洗漱收拾妥当,昆姝在楼下酒店大堂唤来同行的另两名男青年,令他们开车返回雅安。

    “车子还给租车公司后, 你们就自由了, 不用等我,也不用再听我安排,是找新东家也好, 回家过日子也好, 全凭自己。”

    两名青年代号分别是‘S’和‘T’, 小她七八岁,跟昆妲差不多年龄, 入行却很早,十五六岁就跟着陈默了。

    在这个圈子里,社交范围极为狭小, 共同出生入死, 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大多强盛过手足亲眷。当然,很多人都是孤儿。

    陈默离开后, 他们自行寻来, 非常执拗表示要继续效忠,昆姝劝说不得, 只好让他们先跟着。

    现在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早晨有雨, 云层厚重, 天亮得很慢, 不知谁家灶房里飘出的青蓝色柴火烟, 空气里充满木头焚烧的味道, 略刺鼻,却并不讨厌。

    “钱我已经转到你们账户里, 算是你们陪我这一路的报酬,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总要分别的。”

    昆姝站在酒店大门外的廊檐下,对面两人一个倚墙,一个蹲地,都耷拉着脑袋闷不吭声。

    昆姝笑,“那我以后也会有自己的生活呀,假如我要结婚呢?你们还跟着我陪嫁啊?”

    “你不会结婚。”

    “你喜欢女人,喜欢A姐。”

    他们瓮声瓮气。

    昆姝无奈扶额,“那你们也不能一直跟着我,大家最后都要做回自己的。好好想想,你们难道就没有一直很想做的事吗?一份正当的工作,一个稳定的居所,甚至发生一段感情。”

    他们在童年和少年时便经历过许多坎坷,受教育程度不高,想法天真甚至是愚昧,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找来,跟屁虫似黏在人脚后跟。

    这个圈子里有很多恶人,亲疏不分,自私自利到极点,也有很多一根筋的笨蛋。作为上级,又或者说是姐姐,共事多年,昆姝都希望他们将来能有好的生活。

    有些话她不太方便讲,给老K发了短信,两分钟后老K下楼,昆姝交待,“你好好劝劝他们,让他们走。”

    老K应下,说没问题。

    她走进酒店大门,上楼,正巧遇见牵手并肩而来的江饮和昆妲,把她们拦在酒店大门内,引至一旁,要昆妲教她叠纸。

    “你的信写好啦?”靠窗小沙发上坐下,昆妲打开背包,撕下两张笔记本纸,“你要学我也叠小船,是不是。”

    昆姝回答是,学她动作将纸页毛边折叠裁撕得整齐。

    江饮看窗外,“老K在外面跟那两人说什么。”

    “叫他们把车开回去,还给租车公司。”昆姝口气平常。

    选择徒步返程当然没问题,车子得有人开回去。江饮“哦”一声,细想也对,没再追问。

    “老K也跟我们去徒步吗?”昆妲问。

    昆姝颔首,半开玩笑,“他壮,正适合干些粗活。”

    老K当然是要去的,撇开两人关系不说,返程路上也需要保障她们的安全。

    即将到来的新奇旅程,江饮和昆妲都非常期待,自然说起高考结束时她们很快活的那段日子,每天骑车四处游玩,淋雨、淌水、山中徒步、废屋探险……

    与她们之间的童稚趣味氛围相比,昆姝回想自己过往三十多年经历,都是相当乏味的。

    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无趣,是叠好小船之后。

    昆姝想不到更好玩的点子,只好学昆妲,也把小船丢进她的外套兜帽里,学她若无其事东张西望,学她捂嘴偷笑。

    自觉不过是东施效颦,却控制不住去模仿。

    有过第一封信,第二封信自然而然在脑海中成形,文字如有生命。

    [我看似非常有主见,很多人依赖我,对我充满信任,其实真实的我,与别人看到的我,是完全相反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给人一种很靠谱的错觉,其实我非常缺乏安全感,我渴望有价值,被信赖被需要,通过掌控别人的人生,获得一种虚荣的满足。]

    [试着剖析自己是很艰难的过程,我一向很要面子,你知道的。但这感觉也不坏,只是写完后不能反复地看,会膈应。]

    [妃妃,这是我给你的第二封信,可能有些乱,想到什么写什么,都是源自内心。]

    [陈默告诉我,自信太过就是自负。我开始反省,我确实自负、狂妄,掌控欲强烈,因此犯下大错。]

    [妃妃,收到我的信,也不要试着为我辩解,安慰我,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这封信落实在徒步过程中,午休营地附近一块大石头上,字迹略显飘逸,笔锋依旧刚劲,充满决绝意味。

    这是高山上的一处小块平地,周围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秋季树木色彩鲜艳,漫山浓烈,不远处有清越的水声,空气中满是树叶、花草和苔藓混合的辛辣味道。

    山中步行六小时,吃过干粮后,江饮和昆妲依偎在垫子上睡着,老K侧身蜷躺在旁。

    信写完,昆姝叠成小船收进外套口袋,不急着交出去,在垫子上还剩的一个小角理理衣摆躺下。

    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到小时候,还是奶团子的妹妹躺在摇篮里,天气炎热,她轻轻为她打着扇。

    她手脚白嫩如藕,胡乱扑腾,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眼睛大而明亮,清澈如潭,小嘴粉红,水润饱满。

    在生命的起点,彼此崭新的人生都还未来得及展开,抬眼望,日光明灿,夏季的花园热烈美丽,耳畔蝉声嘶鸣不绝,妈妈站在花园里,纠结要采下哪一枝用来装点房间……

    一场华丽盛大的幻觉。

    醒来时,浑身热汗,身上有被蚂蚁或不知名昆虫叮咬的痛感,昆姝坐起来,看到她们尚在沉睡,忽而悲从中来,泪涌不止。

    她起身离开,跟随水声来到溪边僻静处,让眼泪滴落在溪水里。

    隐隐约约,林中传来呼唤,昆姝掬洗清洗脸庞,湿漉额发,冰润红肿的眼眶。

    “水好凉,要来洗手吗?”

    昆妲蹦跳来到她身边,并肩同她蹲在水边,歪头,“会不会有蚂蟥?”

    “不会。”昆姝开口,努力让自己声线不显异常,“是山上来的雪水,没有虫子,洗洗手没关系。”

    “姐姐。”她把毛茸茸的脑袋靠在她肩膀,轻轻蹭,像小猫撒娇。

    低低“嗯”一声,昆姝手环抱住她肩膀,亲吻她的额头。

    鲜少有这样的亲密时刻,除了陈默,昆姝总是习惯性与周围人保持安全距离。

    “猕猴桃!猕猴桃!快来玩水,这边水好冰喏!”昆妲扭头大声喊。

    江饮远远答应,说就来了,昆姝松开抱紧她肩膀的手掌,手臂缩回。

    一个自负到极点,需要在旁人的依赖、倚靠中存活的怪物,所经营的繁华昌盛逐渐凋亡。

    母亲和爱人先后离去,唯一放心不下的姊妹也有人替她照料,那她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在陈默离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变得无情而消极,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她不能把昆妲自私留在身边,她需要一段健康的关系,需要被爱,需要稳定的生活,也需要绝对的安全。

    启程,下午快速穿越一片蚂蟥区,事先准备齐全,手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粗心大意的老K,大家都没有受伤。

    到安全的地方,昆姝用打火机炙烤吸附在老K脚踝的蚂蟥,在他鞋面和裤子上喷洒食盐水。

    陈默还在的时候,昆姝和她曾四处收集资料,熟悉徒步路线以及应对雨林中的蚂蟥,主要还是以防护为主。

    昆妲和江饮都乖乖听话,没有露出皮肤,只有老K不以为意,最终为自己的自负和轻敌付出代价。

    他还嘴硬,说流这么点血算什么,又死不了。昆妲说确实死不了,还没她一天大姨妈流得多。

    大家笑开,修整后继续赶路。

    开始的路程还算轻松,脚下的土地已经被无数双脚踩实了,有令人心安的稳固,傍晚时,她们抵达山中修建专供给徒步者的简陋客栈。

    条件自然比不上县里的酒店,饭菜味道却非常美味,也可能是因为疲惫和饥饿。

    方桌上一张蓝白花纹的塑料垫布,布满积年累月无法去除的油污,四人围坐,赶了一天的路,已经疲惫至极,彼此无话,只有咀嚼和吞咽的细碎声响。

    饭后大家围坐火堆烘干湿透的鞋袜,昆妲嚷嚷累,江饮牵她去找热水泡脚,老K精力充沛,在外头看客栈老板散养的黑猪和骡子,与人闲聊。

    昆姝披着外套独自坐在火边写信,清冷眉眼被火光点燃,脸蛋被炙烤得微微泛起坨红。

    [路途的险峻其实不足为奇,我一路都在观察,江饮是坚韧顽强的性格,即使环境险恶,也能克服,你呢,好像从始至终都适应得很好。]

    [让我想起我们逃亡的那段日子,几天几夜露宿在人迹罕至的森林,周身布满荆棘的划伤,你从来没有向我抱怨,也不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又落得如此境地。]

    [也庆幸,妈妈那时已经不在,不必跟着我受那份苦。]

    [好几次,感觉快要活不下去,我问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你告诉我,你想回家,回到真正的家,想和爱的人在一起,你相信她一直在等你,等待你们团圆那一天。]

    [我确实很没用,总是让你置身危险,不能给你真正想要的生活。现在很好,你有江饮,也同时拥有她的家人,她的猫。]

    [姐姐非常欣慰。]

    木炭黑红,火焰荜剥有声,昆姝抬起头,添了把柴,用钳子从火里扒出几只黢黑的土豆,打算等它晾凉,把妹妹们叫过来吃。

    第 106 章 去往梦中的故乡(终)

    万物生长, 自有轨迹,晨间眺望远山,翠谷云蒸雾绕, 江水环抱山体迂回流淌, 轰鸣声不绝。

    雅鲁藏布江,源自喜马拉雅山中段,经印度和孟加拉国, 从孟加拉湾汇入印度洋。

    水域彼此互通, 并不受限于人类所冠以的名称, 跃入水中,沉渊的魂灵是否可以感知到彼此, 奔赴对方?

    昆姝很想抽烟,在极力忍耐着,这具身体在世间已留下许多肮脏痕迹, 面对满地狼藉她无从下手清理, 深感无奈,只好尽可能减少污染。

    天亮了, 小房间四四方方的窗景发生变化, 日光明亮,万物可爱, 一切崭新美好得不似人间。

    山里的客栈都由木板搭建, 模仿傣族吊脚楼, 倾斜的山坡上支起无数根木头找平地面, 防水防虫, 只是隔音不太好, 夜间墙那头床板上辗转的声响都异常清晰。

    收拾好背包,昆姝听见楼下已经有人在吃早餐, 说来时路上非常多蚂蟥,很多人防护不到位,被噬咬得鲜血淋漓。

    她背上背包,准备离开房间,房门适时被敲响。

    本能侧身快速躲到墙后,手下意识伸向腰间,找枪,却摸了个空。

    门外人小声喊着“姐姐”,她神经缓缓松懈,反应过来,这里只是墨脱山中的一个小客栈。

    打开门,正对上昆妲一张笑颦如花的脸,“我来叫你起床呢,你已经起了呀。”

    从来受尽宠爱的孩子,面对信赖的人,说话的时候,身体会不自觉前倾往人身上靠,半倚半抱,搂着人胳膊软绵绵撒娇,脑袋蹭在人肩膀,“走吧,我们下楼去吃早餐,吃完就出发。”

    她被照料得很好,几日跋涉,发间和脖颈依旧散发出淡淡的甜蜜香气,柔软乖顺一如幼时,靠近摇篮时,便会咿咿呀呀伸出手,要抱抱。

    但对昆姝来说,还是不太习惯。她从来克己保守,防备心很重,难以适应这般毫无保留的亲密。

    “猕猴桃在楼下等我们,老K都吃了一大碗手擀面了,老板娘做的面特别好吃。”

    昆妲叽叽咕咕说着话,从走廊绕到楼梯口,楼道狭窄不足以二人并肩,昆姝得救般抽出胳膊,手搭在她后背,轻轻朝前推,“下楼,慢点。”

    昆妲还是不住地扭头,“我昨晚跟猕猴桃商量过,那笔钱你既然不用,我们正好拿去交房子首付。你住回你的房间,我住回我的房间,你跟我们一起还房贷,好不好?”

    “小心看路,别摔着。”昆姝扯了她一把。

    “好不好嘛!”昆妲跺脚。

    昆姝笑,“赵姨现在那么有钱,一套房还买不起啊。”

    昆妲说那不一样,大人的钱是大人的钱,她们要自己买。

    “反正你要跟我们一起还房贷。”昆妲嘟嘟囔囔。

    吃过早饭,上路前,昆姝再次为她们装备防护,手腕脚腕处缠上保鲜膜,防止蚂蟥钻入。经过昨天,老K也不敢大意,有样学样,整个小腿都包缠起来。

    与客栈其他徒步者不同,她们走的反方向,双方正好交换路况信息。

    心中大致有数,再次启程,路上又是一番新气象。

    穿过大片的芭蕉林、阔叶林,海拔攀升,平坦开阔处可以看到很多珍稀的高山植物,株形矮小,匐地而生,花朵精巧艳丽。

    路上还遇见专为此而来的科普杂志编辑和植物学家,好奇上前围观,听他们以各种专业名称介绍植物,脸上的喜悦和振奋非常感染人心。

    人活着,是得有信仰的,信仰可以是任何,使其坚定、执拗、狂热,不惧危险一往无前。

    中午休息,席地而坐,在山坡上吃客栈里买的干粮,闲聊,谈及信仰,老K说:“我的信仰就是回东北老家找个媳妇,踏踏实实过日子。”

    江饮说那我的信仰就是赚钱,赚多多的钱给妃妃花。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信仰。”昆妲低下头颅,手指摆弄地上的小石子,把它们圈成一个圆,“我想要一家人团聚。”

    “你呢?”昆妲抬头看向姐姐。

    “我没有信仰。”她说。

    浮华大千游荡归来,小半生的喜怒哀嗔都焚烬,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激起她心中的波澜。

    倘若对这个世界一切都觉得没意思透了,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她从小养尊处优,即使后来家境败落,赚钱的本事也没有丢掉,好日子坏日子都过过,享受的富贵和承受的苦难几乎对等,黑的白的,见得越多,越是觉得没意思。

    花花世界擦肩而过,没有一丝动容。

    人终其一生需要对抗的,是自身的麻木和无趣。

    疲倦,只觉得疲倦。

    和衣而卧在湿漉的青草地,昆姝闭上眼睛,这种疲倦并不能以睡眠和休息来抵抗,她内心空寂,如冬日荒原。

    睡梦中,见到甲板上吹风的陈默,穿一件棉麻质地的新中式褂子,轧染长裙,花纹精致繁复。

    走近,她长发用一根素簪盘起,标准的鹅蛋脸,虽是中泰混血,却遗传妈妈更多,充满温婉东方美人的独特韵味。

    “我在等你,特地打扮过。”她微微低下头,右手抬起轻抚黑发,一如从前的温柔沉静。

    再抬起头,她唇角添了些少见的羞赧笑意,“好看吗?”

    傻傻点头,说“好看”,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视角诡异,似是梦中人,也是旁观者。

    场景再一变幻,是凤凰路八号的小花园,热烈丰盛的夏季,除去肆意生长的植物,四周空空荡荡,不见一人,心中莫名恐慌,持续的钝痛自心口蔓延,四肢僵硬不能动。

    努力起身,花园中跌跌撞撞行走,推开厚重的别墅大门,却见一家人整整齐齐。

    父母坐在餐桌边吃饭,妹妹端着碗蹲在电视茶几旁,年轻漂亮的继母朝她招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洗手吃饭。”

    抬脚迈出,低下头,却看见一双黑色脏污的小小的球鞋。

    “不知哪个烂泥坑里蹦跶回来。”继母放下碗筷,起身捉她去洗手。

    举起胳膊,手掌小小,好神奇,她整个人都变小了,妈妈也变得好高,好年轻,这个角度看,她前所未有的漂亮。

    “姐,醒醒!醒醒!”

    挣扎醒来,睁开眼睛,正对上江饮一张担忧的脸。

    她语带关切,冰凉的湿巾覆上额头,“你做噩梦了?出了好多汗。”

    昆妲蹲在一旁,“怎么就睡着了,是不是太累了。”

    草地湿软,半身僵硬疼痛,老K搀扶她坐起来,她摆手说没事,“天气太好太舒服了,躺下去就不想起。”

    昆妲信以为真,在她身侧草地上打滚,“好玩欸!”

    再启程,翻山越岭,横跨溪流,遇见托运货物的骡夫帮,铜铃叮当,为枯燥的路程增添些许乐趣。

    来到一处悬崖,往下看,荒石堆间不计其数的小瀑布飞溅而下,汇入崖下的江水。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昨夜应下过雨,树下经过,大颗的雨水滴落在兜帽,像眼泪。

    停在乱石杂草间,昆姝忽然说,“就在这里吧。”

    继续往前,就看不到江了。

    众人回首,望向她。

    她坐在悬崖边的大石上,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那页纸,将它撕碎,抛洒。

    如振翅翩飞的蝴蝶,将带领她,找到她。

    之后长久静立不动,默哀。

    半小时后,动身继续往前,傍晚时抵达门巴族人的小村落,在村中找到唯一的一家客栈,吃饭、烤火、泡脚。

    昆妲隐隐不安,躲在暗处偷瞟,昆姝把她抓来火堆边,笑着问她偷偷摸摸干什么,她撒娇喊“姐姐”,“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

    “就坐在我身边,光明正大看吧。”昆姝脱下她的运动鞋放在火边烤,把自己包里的塑料拖鞋翻出来给她穿。

    晚饭后各自回房间休息,昆姝去看她,江饮拧了热毛巾正在给她擦脸,她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手脚懒懒摊开。

    “妃妃。”昆姝坐到床边。

    昆妲手肘撑着坐起来,一条腿搭在她大腿上,下巴枕在她肩膀,“你想我啦。”

    低头,昆姝捏住她软绵绵的小手,余光里江饮在旁边小桌边整理背包,后背单薄,却莫名地让人感觉安心可靠。

    “挺好。”昆姝小声说。

    都挺好。

    凌晨三点,昆妲从床上惊醒,打开床头台灯,弯腰去看,昆姝给她穿的那对拖鞋就规规矩矩躺在床边。

    每个人只有一双拖鞋,姐姐的拖鞋给了她,自己穿什么?

    “快起来!”叫醒江饮,昆妲拿上手机出门去找。

    木头走廊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手机电筒照明,找到隔壁房间,推开虚掩的房门,大敞的窗户里,雪一样的月光铺陈。

    榻上空空,她的背包没有打开过,安静放在墙边木柜。

    江饮和老K随后赶来,昆妲一把揪住江饮,“悬崖!我们白天经过的那片悬崖,快!”

    客栈老板循声而来,大概了解事情经过,穿上外套,拿上火把带她们离开村庄,沿来时路寻找,一路都在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昆姝!”

    “昆姝!”

    “昆姝!”

    来不及换鞋,脚丫陷进烂泥里,又艰难拔出来,脚趾被山石和荆棘划破,昆妲毫无知觉,耳边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高原的月亮大而明亮,雪白照在山间,她无瑕欣赏,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姐姐,姐姐——”

    她一路哭喊。

    火把和手电的光亮在丛林间时隐时现,越是靠近,心中的不安越是强烈,尽管大家都早有预料。

    终于来到白日里经过的那片悬崖。

    她曾停留过的山石上,小石头下压了只纸叠的小船,是写给妹妹的最后一封信。

    真正的离开,是如此安静而决绝。

    沉默,唯有风声。

    她已经离去,面对滔滔奔涌不休的黑色江水,迎风展翅,去往梦中的故乡。

    第 107 章  对不起,原谅我吧

    山谷间风声呜咽, 石上静坐,脚上一对凉拖裹满草屑黑泥,裸露的小臂和脚踝布满细长的荆棘划伤, 蚂蟥吸附在小腿, 贪婪吸食鲜血,感觉不到痛。

    满月下,悬崖对岸的山峦沉默肃穆, 昆妲展开那封信, 借月光艰难阅读。

    [妃妃, 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请不要难过,虽然我知道这是句废话。我见过太过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 生命消逝短暂迅速,始料未及,可悲又可怜。可以选择死去的方式、时间和地点, 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未经允许来到这个世界, 我认为,每个人都有终结自己生命的权利, 只要意志足够坚定。]

    [旁人是否会感到惋惜?对我来说不重要, 没有人可以跨越我,替我来感到不值, 所以你千万也不要。]

    [我尊重所有珍惜生命的人, 也希望被尊重, 不想把场面弄得太大, 所以趁你睡着, 偷偷离开。]

    [你为我设想了许多美好的未来, 我其实有认真考量,脑海中构建当时的情形。但很抱歉, 我依旧提不起一点兴趣,我想我有权利选择是否参与,对吧。]

    [我知道,你肯定会问,那你希望如何?]

    [我希望时间倒流,回到小时候,父母健在,每天放学回家,餐厅有热乎的饭菜等候,能看见你在花园里玩耍,想叫姐姐又别扭张不开嘴,趁我洗澡潜入我房间,把蜗牛放进我文具盒。]

    [你心里是不是在想,这我怎么办得到呀!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想不开,我非常理智、清醒,且期盼已久。你看到这封信时所处的位置,或许就是我当时写信的位置,这真是个不错的夜晚,好久没看到这么大这么满的月亮,风吹在身上,感觉非常轻盈。]

    昆妲抬起头,看向头顶的月亮,却是模糊的一片,如在水中,泛起盈盈波光,不能触碰打捞。

    大颗水滴掉落在纸页,晕染了墨迹,原来那是她的眼泪。

    视线花了,手背抹去湿漉,终于看清了月亮。

    满月之夜,山谷里像覆了一层雪,迎向天空的脸,白色茶花般皎洁无瑕,眼泪是缀在花瓣的雨珠。

    长久静立后,江饮来到她身边,蹲下身,扯掉她小腿上的蚂蟥,用脚尖碾碎。

    老K询问客栈老板,是否有下山的路,可以抵达江边,对方摇头,用口音厚重的普通话回答,这并不是个例。

    峭壁近乎垂直,如刀劈斧砍,其下江水湍急,常人无法抵达,千里迢迢只为粉身碎骨,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信纸攥紧了按在心口,昆妲垂下脑袋,脸埋进膝盖。

    没有大哭大叫,没有歇斯底里,昆妲回忆起母亲病逝时,守在病床边,默数她生命的倒计时,内心巨大的悲痛不能倾泻,持续而缓慢的钝痛一下下凌迟心脏。

    那个玫瑰一样鲜艳美丽的女人,花枝干瘪,花瓣脱水干枯,弥留之际,用粗糙冰凉的手掌一下下抚摸她的脸庞,眸中却并没有太多不舍。

    她早就接受,并释然。

    江饮脱下外套,披在昆妲肩膀,不言不语,默默陪伴。

    吸吸鼻子,昆妲横臂擦去眼泪,揉皱的信纸展开。

    [我虽然不是她亲生,却常常感觉我们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在她离去之后。]

    [那时我还很年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问她,你想要什么,我都能为你找来,漂亮裙子?名牌包包?还是珠宝首饰?]

    [她笑我幼稚,然后问我,买下那套带花园的房子是为什么?我回答,想让你跟从前一样,有带花园的大房子住,怎么了,我做得不对?她说,对,很对,然后转身离去。]

    [我很久之后才恍然惊醒,她最想要的,是回到过去,可我怎么办得到呢?]

    [我们踏上一条重复的道路,我逐渐理解她,并成为她,懂得她的无奈和绝望。]

    [要说遗憾,当然是有的,直到她心跳停止那刻,我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妈。]

    [小时候,吵架赌气,我说,白芙裳,直到你死那天,我都不会叫你一声妈。后来我真的没有叫,我看着她,张开嘴,喉咙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医生护士冲进病房,用手指撑开她的眼皮,通过各种仪器来监测她的心跳和呼吸,随后宣判死亡,拔掉围绕在她四周的仪器电线,动作无比熟练,冷酷又决绝。

    她的一对女儿跪倒在地板,声嘶力竭哭喊,她已经不能再给出回应,却是幸福而满足的表情,嘴角微微带笑,灵魂奔赴异世的安乐乡。

    [后来,我们有了同一个愿望,我才明白,那是多么奢侈的愿望,穷尽一生都无法满足。]

    [妃妃,我不能劝你不要为我伤心流泪,这很难。我只希望你能懂得,我想要的,这世上已经找不到,如果你想要我安慰你,那死后的世界,或许能团聚。]

    昆妲再次埋下脸,发出低低的抽泣声,江饮抱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身体传来的痛疼震颤,任由泪水湿透衣衫。

    “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陪她们。”老K对客栈老板说。

    对方点头,临走又叮嘱几句,说夜里冷,早点回去,别冻感冒。

    顿了顿又补充,“你也不能说她是想不开,这一路大山大河看了许多,到这里,还是决定要那么干,必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就尊重吧。”

    “没事,我们都懂。”

    老K送客栈老板下山,回来坐在石头上开始一根接一根抽烟。

    “她打电话叫你们来的时候就想好了,她不这么干,债平不了,也是为了你们好。话说难听点,就我们干那些事,死一万遍都不够赎罪的。”

    “只是各人想法不同,再说,我没亲没眷的,也不怕连累谁。”

    他声音抽烟抽得有点哑,快一米九的东北大汉,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抹了把脸,弯腰把地上烟头一个一个捡起来,揣兜里。

    “不能乱扔垃圾,破坏环境。”他嘴唇发出艰涩的吐字。

    这种时候,总要有一个人艰难保持理智,以便能随时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照顾需要被照顾的人。

    江饮一言不发,默默提供支持、安慰。

    昆妲哭得很热,身体颤抖不至,体力消耗过大,疲惫至极,蜷缩在山石上昏睡。

    月亮沉下去,太阳快要升起来,崖顶起了大雾,能见度只有两三米,如置身幻境。

    露水湿透了衣衫,空气冰凉,手脚僵硬,身上划破的伤口疼痛早已麻木,只有江饮了,她孤独清醒着,坚定幻象下,心中巨大的空洞无法填补。

    直到太阳跃出山脊,晨曦刺破雾霭,新的一天正式到来,客栈老板放心不下,叫了几位驴友来接她们。

    江饮叫醒昆妲,她脸蛋苍白,嘴唇颤抖,太阳下晒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起身站在悬崖边往下看,江水依旧,山林依旧,万物依旧,不曾为谁有过半分停留。

    人们内心的创伤也没有体现在皮肤和肌肉,只是一种无法明状的情绪,可以瞬间涨大,无穷大,也能瞬间消失,或随着时间慢慢消磨,最终化为虚无。

    回到客栈,坐在火堆边慢慢烘热身体,江饮端来热汤喂昆妲喝下,她很安静,揉揉红肿的眼睛,靠在墙边继续看信。

    [这一路上,我常常都在做梦,梦里大多是过去的事。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杀死,逃亡的路上用尽全力,那时我只希望能再见到你。]

    [接到你的电话,欣喜若狂,夜里睡不着,起来写计划书,决定为你安排一次旅行,我们还从来没有一起旅行过呢。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会偷偷吐槽,怎么没有,从北到南,从西到东,从一个国家到另外一个国家……]

    [那是逃亡,不是旅行。只有这次,是真正的旅行,沿途看过的风景,我都牢牢刻在脑海,闲暇时独自品味。]

    [这趟旅程,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路上我们说了好多话,你最终原谅我犯下的过错,愿意同我和解,还提出交换信件,我真高兴。信我写了好多,有一些还在背包里,留在客栈了,如果你想看就去找吧。]

    信纸叠起来,揣进衣兜,昆妲扶着墙壁站起来,跌跌撞撞往楼上跑。

    她的背包还在,靠墙安静等待,昆妲走近,解开拉链,最上层有个粉白色的礼物盒。

    坐到床边,打开盒子,里面是只马克杯大小的水晶球,底部有按钮,按下开关,透明的玻璃球体内,覆雪的圣诞小屋开始旋转,雪花飞舞,乐声清越流淌。

    [这是我十五岁时,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却被我打碎了,后来竟然有幸买到类似的,现在送给你。]

    [其实我常常都在懊悔,总是那么粗暴地对待你,你是很好的妹妹,我不是很好的姐姐,没有尽到做姐姐的义务,你还是一次又一次原谅我,不怕痛,走向我。]

    [我是很自私的姐姐,我还是丢下你了,对不起,原谅我吧。]

    身体倒下去,躺在坚硬的木板床,眼泪疼痛流淌,怀抱水晶球,昆妲蜷缩成很小的一团。

    江饮寻来,站在床边,两手徒劳摊着,充满无措,知道任何安慰在这种时候都起不了作用。

    她俯身,把她颤抖湿热的身体抱在怀里,连同那只水晶球。

    “江饮,我没有姐姐了。”她嘶哑哭诉,“怎么办呐,我没有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