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我们离开这里, 好吗”谢元嘉埋首在傅景鸿怀中, “我很累很累。”
“好。”傅景鸿抱住他。
谢元嘉闭着眼睛感受着从傅景鸿身上传来的温度,轻声说道“我其实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从小就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有那么多的愿望, 有那么多想要的东西, 因为我知道,我没有那个资格。”
“我父母不是因为相爱才结婚,我自然也不是什么爱的结晶, 所以从小我就知道,只有乖巧听话懂事,才会有人喜欢我。”谢元嘉是真的有点累, 这些话从前他根本不会跟任何人说,只是被傅景鸿抱着的时候, 他难免有点脆弱, 不自觉的就想说说话。
“我特别平凡, 也不想干什么大事业,就是想自由自在的活着,随便什么地方都行,不要有人对我严厉,不要有人指责我,不要有人对我抱有过高的期待, 我就可以活的很开心。”
“我本来就不想做皇帝。”
傅景鸿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他心中有千万疑虑, 元嘉明明从小就生活在深宫里, 虽说他是被人换进宫的,但那时候他才几个月大,按理说不可能记得自己的父母往事,那他为什么记得自己爹娘的事情
他隐约的察觉到,元嘉一定有什么更大的秘密没有告诉他,尽管他很想现在就开口去问,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好时候,更何况,元嘉对他付出了十万分的信任,他也该回报一二,同样的去无条件信任他。他选择不说,一定是因为有不说的理由。
或许傅景鸿并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以前只是觉得,喜欢谁就得到手,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不想要的也可以给他,但谢元嘉教会他什么才是正确的爱一个人的方式。不用山盟海誓,不用金屋藏娇,只要默默地陪伴,给予他信任,这就足够了。
两天后,傅景鸿真的就带着谢元嘉离开了这栋别院。这期间,淳于雅和季少炎都来探望过他,虽然他们也都想把谢元嘉留下来,但各自也都知道强留下元嘉的后果就是他不开心,而他们都是把元嘉看做朋友的,他们没有那个立场去要求他什么。
“去外头看看也好。”淳于雅微笑着说,“臣虽不能跟着一起去,但却会一直为皇上祈福的。”
“不要再叫我皇上啦,都卸任了。”谢元嘉有点不舍,“老师,如果你还喜欢这谁,还放不下什么人的话,就去把他追回来吧。”
淳于雅惊讶的看着他,仿佛不懂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么私密的事。
谢元嘉挠挠脸,不好意思的说“我不是有意想探听你的私事,只是偶然间得知的,也并非是想要干涉老师的事,只是我都要离开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人生本来就很短,有些错误既然犯下了,就不要再回头自责懊悔,但凡还有一丝希望,人就要去再争取一次,万一幸福了呢”
淳于雅笑得有些苦,“我早就找过他了,可他闭门不见,整整三个月,我一个人在他家门口伫立,他都不曾出来过。”
“老师的确做错了事,人家生气是应当的。”谢元嘉安慰道,“再如何温柔的爱人,若是有朝一日被伤的狠了,也是会回头离开的。但是,这么多年过来,老师得到的惩罚也足够多了,你至今未曾婚配,难道不就是自我惩罚吗”
淳于雅不言不语。
“要是我还在的话,也许还能给老师你出出主意。”谢元嘉遗憾,“不过我就要奔向新生活,出谋划策这事是帮不上忙了,听我一句劝。”
“也许那个人其实也在等着你,只是你才三个月就放弃了,很是有些可惜。我想,值得老师爱慕的人,一定也是个温柔的人,为了你自己,为了他,也许老师可以再试一试。”
“跟往后余生有真心人陪伴的幸福比起来,一时的折磨又有什么呢”
淳于雅眼神有些恍惚,他想起自己那时候站在向家祖宅大门外,顶着暴雨伫立在那,乞求着那人再见自己一面,好让他把这么久以来的愧疚和心思一并说清楚,可是一直到雨停,一直到天明,那人都没出来过,只有一个小童出来,悄悄地给他递了一把伞。
他那是太年轻,以为那人是真狠心了不见自己,可如今听了元嘉的话,他突然恍然大悟,如果那时雨停后他没有离开,也许他再坚持那么一小会儿,门也许会开呢
毕竟,那时他转身离开的时候,隐约似乎的确听到有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只是那时他以为是自己淋了一夜的雨,所以产生了幻觉。
要是回头就好了。
淳于雅眼中有些泛酸,他揉了揉谢元嘉的脑袋,“元嘉年纪分明不大,却总是能让我意外,我该称呼你一声老师才是。”
谢元嘉哪敢不要脸去担这个称呼,他不过就是前世看爱情多了的感悟罢了,哪就能教育人了。
季少炎在一边特别不开心,“你以后走了,就再没人陪我骑马了。”
“大将军的朋友那么多,不会缺一个骑马的玩伴的。”谢元嘉笑出声来,“你不是武将出身吗怎么也学得这么惆怅,山高水长,咱们一定还有再见面的时候,为什么要沮丧”
季少炎眼泪汪汪,“皇上你可真有学问,说得臣心服口服。其实我爹昨天还跟我透露消息,说朝堂大乱,根本没人能主持局面,推荐出来的几个人都不得大家满意。”
“你也知道我爹那人,从不掺和朝廷的事,一心只管打仗,可是他私下里却同我说,若是皇上你想回来,他愿意带着十万大军拥护你重返朝堂,再这样下去,这个国家就要完了。”
谢元嘉被他说得眼睛有点疼,他不知道原来真的有那么多人支持着自己,他真的也没做什么,为什么都说他才是最适合的人呢那么大一个国家,竟真的找不出一个继任者吗
“我心意已决,绝不回头。”他坚定的说,“大家就有缘再见吧。”
季少炎还想再护送他们一阵子,“出了城我们就走。”
傅景鸿默许了他们的行为,带着谢元嘉上了马车,两个人坐着车往城外走。谢元嘉靠着车窗往外看,窗外月明星稀黑雾蒙蒙,才刚刚凌晨五点左右。这一走,大概就真要很久很久不能回来了。
什么朝堂纷争,什么阴谋诡计,什么天下苍生,谢元嘉都不想管了,他只想为他自己活着。
马车刚刚出了城,还没走上几步,就听着后头传来一阵更急促的车马经过的声音,伴随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疾呼“皇上皇上留步”
“皇上”
谢元嘉听出声音是李尚书的,忙让驾车的牧战停车,自己从马车里走出来,在旁边护送的季少炎和淳于雅忙搀扶他下车,“是李大人。”
“李大人,这天这么冷,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不在家好好歇着,来这城外做什么这儿风大,快回去吧。”谢元嘉知道他为什么要追着自己,索性把话说开了,让他回家去。
李尚书没有穿往常的那身红色官服,也没有戴帽子,看着就是个普通的邻家老者,他从坐着的马车上下来,在寒风中站得笔直,语气仍然铿锵有力
“皇上,臣来劝皇上归朝。”
谢元嘉不解“李大人,我已经卸任了,朝堂如何,都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皇上卸任,臣等并不认同。”李尚书抬起头来,满脸的风霜“臣知道皇上心中必然有怨,只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臣等也未能及时反应过来,是臣的失误。皇上若是想责罚,臣等绝不多言。”
谢元嘉摇头“是我自己要走,和李大人没关系。我就是不想当皇帝了,也不想上朝,更不想天天处理没完没了的折子。”
“谢元岚只不过是我想离开的一个借口罢了,如今我已经没有身份束缚,有什么不好的比我合适的储君大有人在,你们为什么就盯着我呢”
“不会有了。”李尚书叹息,“前后两百年,再不会有皇上这样的好皇上了。”
从不恋权,从不,从不肆意妄为,从不猜疑多心,这样的人或许很多,但坐得上那个位子后却还能这样的人,没有了。
谢元嘉听多了这样的话,他不想再浪费时间,李尚书年纪大了胡须花白,在凌晨的夜色寒风中看着干瘦伛偻,看着自己的眼神殷切热烈,带着一丝丝的哀求,他怕自己受不了这样的眼神,怕自己回头。
“我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了。”谢元嘉扭开头,咬着唇说,“我就是要离开这里,让谢元岚自己玩去吧”
他爬上马车,回头大声说道“李大人你快回去吧天冷了”
季少炎替他把车帘放下,牧战扬起手中的马鞭落下,傅景鸿把他重新揽入怀中不言不语,马车缓缓地又要开始前行。
李尚书忽然声嘶力竭的大喊一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上老臣给您下跪了”
“宸王已经病重昏迷了两日,小世子难堪重任,朝内乱成一团事小,可是您真的忍心看着百姓也陷入无序的大乱中吗”
“谢元祺那个逆贼已经集结了十万大军压境,口口声声要清君侧,您难道当真要弃我等而去,把大好江山交给那样狼子野心的人吗”
“皇上”
谢元嘉冷声说“与我无关。”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李尚书的话听在耳边,他也知道一个国家如果没有好皇帝,崩塌是迟早的事,原著大成王朝本来就气数已尽,现在也不过就是换一种方式走向结局,谢元祺想要,那就
谢元祺那样的人,即位之后的第一件事,大约就是在朝内大肆清剿屠杀反对他的人,季少炎,淳于雅,李尚书,一个都跑不掉。然后就是割让边境十二城给玉壶,不管边境百姓的死活,再来就是把秋阳继续推给玉壶,让她死在异国他乡。
他根本不会理会朝政,根本不管百姓民生如何,这个国家会以最快的速度衰败,被瓦解,被分肢,即便没有傅景鸿,也会有其他人来完成改朝换代这件事。
可是,那一定要付出血的代价,用千万人的尸骨来完成,自古以来,没有一场变革是不流血的。
而这些,都要算到谢元嘉头上。
一个护士而已,真的担得起这么大的罪责
傅景鸿紧紧地抱着他,低声说“元嘉,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有我呢。”
谢元嘉握紧他的手,他掀开帘子,看着东方泛起的一点白色,隐约能看到阳光。
“停车。”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些颤音,却从没有过的清明。
牧战停下马车,静静地等着他下文。
谢元嘉闭了闭眼,他知道,自由的门被他自己又一次关上了。
“回去。”
他终究只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京城里还有那么多他的牵挂,有他想要保护的人,怎么能忍心让他们受到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