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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一月后,大原京城内。
空荡荡的长安大街白纸纷飞,没有半个人影,繁荣的长安大街上再也没有昔日的繁华与热闹,彻骨的寒风席卷着街道的尘埃。
家家户户垂挂着白色布帘,在这一日默哀。白绫在风的卷动下飞舞摆动,如少女摇曳的裙摆。悬挂在屋檐上的白色灯笼随着冷风的节奏,哐哐砸在屋瓦上,发出阵阵声响。
哀切的声音弥漫在京城,如昏沉的天让人倍感压迫。
皇宫内外遍地跪满文武百官,低垂着头恭敬俯身。
他们身披白裳,细雪从空中缓缓飘落,落在众人的肩头上,化作一小片水渍消失不见。
段丞相跪在行列的最前方,眼中失了往日的意气风发,眼下的青黑和下巴布满的胡渣足以说明他当前的失意,佝偻着的背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变成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除去他,还有他身旁的段夫人。
段夫人头上带着白帽,看上去不如他那般颓丧,却也是沉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不作声的跪在长阶之下,望着高台上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华英背对着众人,没人看清他是何神情,孤单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寂寥,沉默的望着另一层云端。
黑云仿佛就要压到他的头上,他正正的站着,不远处的内官走近朝他示意,他才从意境中回过神来,朝内官无声颔首。
内官轻叹一声,微不可查的摇摇头,臂弯处搭着一柄拂尘,一双细长的吊梢眼微微眯起,尖锐的声音划破云层,穿透皇宫的每一处角落:“皇后殁天,起棺——”
随着他的高喊,台下群臣哀声痛哭,无论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没有人敢在这一天吝啬自己的眼泪。
呜咽的风声夹杂着冰冷彻骨的细雪,平添这一日的凄凉与沧桑,哭嚎声在皇宫内蔓延,此起彼伏。
他们哀嚎着,而段丞相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只有无尽的寂然和低靡,沧桑在他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他也不再是先前那权倾朝野的丞相。
连丧两个女儿的痛苦,使他一夜白头。
在百官的注视下,金丝楠木棺椁被抬起,从另一头消失在众人的眼里。
华英目光跟随着棺椁离去,神情复杂得叫人猜不出心思,直到棺椁从视线里消失,也未曾挪开自己的眼睛。
段婉妆终究是死了,死在了他的眼前。
那日的关西平原之战,他亲自带领了三万骑兵赴战,战火连天,可他却在一阵混乱的战况之中,看见了衣裳凌乱、满脸惊慌的段婉妆。
她穿的单薄,还是来时的那身碧色长裙,在一片火红之中格外显眼,平日总是含情的桃花眼眸挂着泪珠,匆忙中往他这望了一眼。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被人狠狠的攥住了。
段婉妆的身后是她那名唤作如曼的熟悉婢女,可却不是先前那般乖顺的摸样,沾染了血色的脸挂着张扬的笑,一手掐着段婉妆的脖子,一手持着长/枪与将士厮杀。
她跛着脚,连拖带拉的被那婢女一路往前拽,勉强的跟上。
华英急忙的朝军队喊停,大喝段婉妆的名字,让将士们优先将她平安的救出。
却不曾想从身后飞出一道银光,一支迅猛的利箭划过他的耳畔,笔直的朝段婉妆的方向飞去,不带一丝犹豫,目标明确。
扑哧一声,疾风般的利箭刺入她那柔软的身子,将她射飞出去,鲜血从她的身体内涌出,她就像一张无力反抗的纸片,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华英顿时只觉眼前一黑,喉中有股腥甜溢出,他浑身失了力气从马上摔了下来。
而后的事他是再也看不见了,只听到一群脚步声朝他涌来,将他团团包围,威武将军担忧的脸映入眼中,周围的事物慢慢的变得猩红模糊,他彻底昏迷。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身处军营帐篷之中。
空气中是死寂,帐篷内的人没有一个敢开口说话,见他醒了,也只是冲上来来围在他的身边,询问御医的他的身体状况。
华英神智还不是很清楚,撑着剧痛欲裂的脑袋,沉声问:皇后呢?
没有人回答他,他们脸上全是为难,不知如何开口,单单这一幕,就使他喉中又是一股腥甜涌出。
他双眸的红血丝更甚,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大吼一声:皇后呢!?
八尺高的男儿们纷纷红了眼眶,站在最前的威武将军从腰间摸出一支簪子,默默的放到了华英的枕头边上——那是一只精雕的茶花木簪。
光滑的木簪被血迹沾染,变成了诡异的颜色,他缓慢的将发簪拿起,放在手心里怔怔的望着。
这只簪子他何尝不认得,西行的半个月,段婉妆唯独带了这一支木簪。
强撑着无力的身子,华英从床榻上爬起身来,抓过一旁的长/枪支撑在地面上,一瘸一拐的朝外面走。
御医想要拦下他,却被他狠戾的眼神瞪了回去,瑟缩着不敢阻拦。
外头连天的战火早已经停歇,空中只留下蔓延的血腥气味和火药味,地面上还是灼热的,一处一处的血斑分不清是何许人的。
隔壁的一顶帐篷内,孤零零的摆放着一具盖了白布的尸首,见不到容貌。
华英缓缓走近,仿佛又千斤压力在他的手臂上,他迟钝的掀开了白布,床榻上却是一副不堪入目的景象。
窈窕的身子单薄而干瘪,如沐浴在血色之中。碧色长裙上是四处成块的暗红干涸的血迹,像一团团大簇的彼岸花,盛开在蓝海中。
莹白纤细的手臂被折断,歪歪斜斜的搭在身子上,手腕处更是被踩踏成一团烂肉,纤长的手指也缺了三根。
而那张魅惑人心的脸庞,再也看不到昔日的风华绝代,脸部整个向下凹陷,只剩下血肉模糊一片,与齐腰长的青丝交杂在一起,散发着浓稠的血腥味,令人反呕。
华英看不下去了,沉重的手复将白布捡起,盖在那具损毁严重的尸首上。
除了那身衣裳和她佩戴的发簪,没有一处能够证明这具尸体的身份是段婉妆,可除了段婉妆,又有谁能够与她的体型这般相像,又有谁能够穿上她的衣裳出现在关西平原。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沿着床榻边缘滑落,曲腿坐在地上。
那时看见的段婉妆,带着惊慌的眼神,眼角处将落未落的晶莹泪珠,一幕幕久久回荡在华英的脑海里,消散不去。
直到如今,他才开始后悔不及,若是早一点了解他的皇后,就算只是知道她身上的一些特征标志,是不是就能再给自己一线她没有死的希望。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对这个总是和他作对的女人,有了一丝动情。
眼里一片黑暗,耳边传来叩叩两声,飞霜殿的门扉被敲响,屋外传来的是柔和的女声,但不是他想到听见的那个人。
张德妃见华英状态不佳,特地熬煮了银耳桂圆粥送到飞霜殿,她知道段婉妆的离世让华英心情沉重,她又何尝不是悲不自胜。
屋内没有动静,张德妃又轻声道了句:“陛下,臣妾煮了银耳粥,您多少用一些吧。”
华英今日从早开始就没吃任何东西,再硬朗的身子也要撑不住,何况他大病初愈。
屋内没有动静,她踌躇着,正在犹豫是否要放下东西离去。
吱呀一声,门扉被打开,她一阵欣喜,微微福了福身子,提起裙边朝内殿迈入-
崇光四年,西北四州被丘黎而破,帝亲征,重病,与丘黎签订割让和平条约。
孝庄神武皇后随军殁天,帝哀痛欲绝,追封“金轮慈孝神武皇后”-
玉门关外,乌压压一片大军浩浩荡荡的朝丘黎的方向行去。
将士们身上的铠甲多数都被划花,还有些被打穿了几个洞,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只不过他们脸上洋溢的全是兴奋高兴的笑容。
丘黎与大原的交战,大胜而归。
自嵇玄将婆罗王室灭门后,大商旧部的兵力被削弱了很大一部分。
单靠着嵇玄的机敏才干,再加上大商剩余的一万士兵与原婆罗剩余的八千将士合在一起,区区一万八千将士,以少胜多的抢占了大原的四座重要城池。
婆罗本是个好战民族,历代君王多数靠武力上位,谁有本事谁就是下一任的君王。
嵇玄有能耐,名正言顺的登上了婆罗王位,更改了国号,让丘黎百姓臣服,再加之这一次的大获全胜,丘黎的百姓连着三天三夜为他而欢呼,夜夜笙歌。
黑漆漆的行军大队之中,一架红顶马车格外的显眼,摇摇晃晃的走在前头。
嵇玄驾着赤水在整支队伍的最前端,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身后的红顶马车。
宝蓝色的帷裳被北风吹起,他便能看见坐在马车内的娇小女子,专心致志的读着手中的书籍,偶尔二人之间有个对视,也不过是浅笑相望,没有过多的交流。
随军的将士们都知道,这马车内坐着的是丘黎未来的王后,好奇心一起就难收,争相恐后的挤在马车周围,想要亲眼目睹美人芳泽。
虽是往马车边上靠,他们倒也不敢太过惹眼,嵇玄远远的一个眼风扫来,他们便怂了胆,默默的退到身后的军队里,隐藏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