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欲放手(一)

    1、

    “什么意思啊?”

    “走了,是什么意思?”

    我紧张兮兮,也顾不得再喊疼了,轻声问他,“许桑衡,不要我了吗?”

    “是你不要他的。”

    乌朔叹息一声,“妙妙宝,放下他罢。他伤你至深,是你不愿再同他在一起的,以后,我会在你身边陪伴你,照顾你,我定会比他对你更好。”

    “你胡说!”

    我疯狂地落着泪,声音却能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保持平静,“许桑衡他死了对不对?他的身体不好,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他定是死了!否则他怎么会离开我!”

    就算我不要他,他也不舍得离开我的,舍不得不见我的,所以,许桑衡定是已经死了的。

    他死了。

    莫大的剧痛在心间激荡,一阵天旋地转后,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桑衡独自在雪中自戕的画面。

    他身影伶仃地坐在枯草丛中,也不知坐了多久,直至被天窗外飘进牢房的漫天风雪遮盖住了他的眼睫和脸庞。

    紧接着,他颤着手,将什么东西深深地扎进了自己的胸口,红色的鲜血自他的身上蔓延而出,甚至染透了将化的白雪。

    许桑衡终于无力地倒下,渐渐失去气息。

    而便是在临死弥留之际,他的手心仍紧握着那个刺进他胸口的利器。

    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支极为用心雕刻的…梨木簪。

    2、

    我已经不用吃药了。

    因为我体内的热症和心疾都已经痊愈了。

    乌朔找来大夫给我看病,那大夫道,我身体康健,并无大病,只是忧思太重,需要好好休息调养才是。

    大夫走后,乌朔来到我的床榻边,低头看我。

    我有些恹恹然地将手缩回被里,并不理他。

    乌朔端详了我一会儿,索性蹲下来,平视向我,“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给你做。”

    我摇着头。

    乌朔又道,“想不想骑马玩,草场结了层厚冰,我们北狄人常在这个时节骑马打冰球,我带你去玩如何?”

    我依旧摇着头。

    乌朔就没有再逼我了,只喊了几个从北燕买来的仆人过来我跟前,用心伺候着。

    他现在是北狄的将军,军务繁忙,常要领兵打仗。

    那几个北燕仆人告诉我,此前,同北燕对峙的大宣军主帅重病,无法再领兵作战,而大宣的新帝在登基之后,便另调来一拨兵马,不惜代价攻打北燕。

    北燕虽极力抵抗,但到底敌不过大宣百万大军,已经没有了。

    从前的北燕王许章驰战死,北燕城镇被新帝下令屠城,很多北燕人都死了,只有少部分人,在北燕将军许桑衡的带领下,逃来北狄,侥幸生还,直至北狄出面,这场惨无人道的屠杀才终至结束。

    我听得有些畏惧,就往被里缩了缩身子,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我一直都在北狄边境啊。

    是有人在边境为我建了一座王府,还费尽心机地找来了很多从前的仆人,甚至让人易容成许章驰的样子,让我能够在治病期间,安安心心地过了三个月无忧无虑的日子。

    当我在这个假的北燕王府里成日玩耍,乐不可支时,这个人却要一边独自承受着丧父之痛,一边竭尽所能地去保护剩下的北燕人。

    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啪嗒啪嗒地,又掉了眼泪。

    湿湿的泪水浸满了我的眼眶,又涩又痛,我只好用手背抹了抹,咬着牙关将哭声用力地憋回去。

    “其实大宣也并不好,本来大宣虽然人多,也未必就能打过北燕的,更何况,大宣军以前的那个主帅听说还病死了。说是那新帝…”

    那几个仆人也目露畏色,“新帝听闻主帅死了之后,犯了疯病一样,命人将大宣士兵的家眷妇孺统统抓住,责令全军将士必须攻下北燕,一日没有攻下,他便一日多杀一人,所以,大宣兵士才会勇猛至此,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一个个跟不要了命似的,哪怕被砍断了手都要用牙咬住刀锋,扎进敌人的心脏,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这还不够,新帝又下令让他们攻打北狄,甚至自己也亲自去了前线…真不敢想这场仗要打到何时才结束…唉,为什么非要打仗呢?”

    是啊,为什么呢?

    我也没想明白。

    我只是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

    3、

    军营很是无聊。

    我在床上又躺了三日,总算是坐不住了,就换上了北狄人的衣服,打算出去。

    我不吃药之后,记忆力就开始慢慢恢复了,但很多东西依然想不起来,我问乌朔这是怎么回事。

    乌朔跟我说,是因为我的潜意识,不想让我想起来。

    还说,我想不起来的,都是不好的事情,无须在意的。

    我很是怀疑他的话,但也找不到理由反驳,只好别别扭扭的承认了。

    我也没有再向乌朔提过许桑衡的事了。

    因为我能看得出来,乌朔很喜欢我,所以,他不喜欢许桑衡,他现在又是北狄的将军,位高权重,我很怕我说得多了,乌朔会不高兴,去伤害许桑衡。

    是的,我不相信许桑衡死了。

    虽然我梦到过许桑衡自戕,梦到过许桑衡身死,但直觉告诉我,许桑衡定是没有死。

    北燕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他应该是躲起来了。

    他怕连累我,所以才会避着我,还让喜欢我又很强大的乌朔来我身边保护我。

    他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我愿意等他。

    他一年不露面,我就等一年,他三年不露面,我就等三年,若他一辈子都不露面了,我便就一直等下去。

    我抹了抹眼泪,在营帐里翻了一会儿,拿走了那些乌朔给我买的,用来讨好我的金玉饰品,藏在兜里,蹑手蹑脚地跑出了营帐,向军营营口跑去。

    可我还没出军营呢,就被人给逮住了。

    这是个北狄人,但会说中原话,他瞥了眼我塞得鼓鼓囊囊的衣兜,颇为无奈地对我道,“这里是军营,离集市很远的,你带的这些东西无处可用。”

    这人见我不吭声,只得好声好气地向我解释,“你若想逛集市,就叫乌将军骑马带你去,现在北狄正在和大宣交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你一个人不能随便出去的。”

    “我不出去了!”

    我气鼓鼓地凶了他一句,转身就朝营帐走。

    那人看我听话回去了,便也放松警惕去旁的地方忙军务去了,正巧,营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在召集士兵们集合,我见状,便偷摸地从另一个无人看守的营口溜了出去。

    我打算回一趟那个假的燕王府。把小顾卓接走。

    我除夕那晚不告而别,顾卓定是吓坏了,他还在院中等着我找到许桑衡跟他一起放炮仗呢,他是许桑衡的表弟,也是我的表弟,我有责任去找到他,照顾他。

    4、

    假北燕王府离军营其实不算远,也属于北狄人的军事范围。

    毕竟我在那里生活了很久,乌朔他们为了我的安全,须将我放在眼皮子底下保护起来。

    所以,就在一座临近北狄和北燕接壤的废城里建起来了这么一座府邸。

    我依稀还能记得一点路的,走了约摸半柱香的功夫,就瞧见了假王府的牌匾。

    “小卓!小卓你在哪里啊!”

    但我没想到,才短短十数日,这府邸竟已就人去楼空,我推开府门,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府宅,一时有些发怔。

    顾卓也不在了,自然没有回应我。

    周遭十分安静。

    而面前这个全无一人的空宅,虽也有花有草,却毫无生机,像是一处幻境里的鬼宅,充斥着怪诞与不安。

    我望之十分生惧,脚下开始发颤。

    我扭头想要跑出去,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极小,极细微的闷哼声。

    虽然很小,但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还是显得格外刺耳。!

    这里还有人?

    “谁啊?”

    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那闷哼声很快就消失了,周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狐疑地重新迈入王府。

    方才那个声音,若没有猜错,是从许桑衡书房的方向传来的,莫非许桑衡藏在里面?

    可我除夕那晚明明去他的书房找过他,没有找到啊,难道许桑衡是这段时间偷偷回来的?他要干嘛啊?

    我再顾不得害怕了,无数费解的念头,以及想要快点见到许桑衡的心情推着我,朝他的书房走去。

    “阿衡,是你吗?”

    他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我屏息推开,结果却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许桑衡。

    书房里依然空无一人,甚至于,因为很久没有人在,书桌和椅背上都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和蛛网。

    我无比失望,连书房的小隔间都看过了,仍是没有任何人影,便想,难道方才我听到的那声闷哼是幻觉吗?

    亦或者,根本就不是人?

    我越想越怕,刚才鼓起的勇气陡然消失,我赶紧朝书房外跑,结果因为动作太急,不小心碰倒了桌上放着的一块东西。

    “叮…当…”

    那东西砸在地面,发出一声脆响,我瞪大眼睛,发现那居然是一块铁质的面具,面具冰冰冷冷,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我猛地回头,看到桌上除了这块面具,还有金属手套和护腕,甚至于,桌底下还有一套黑色的轻甲劲服。

    这些东西…好生熟悉…

    我拾起那块面具,脑子里突然蹦出两个字。

    黑羽。

    第102章 欲放手(二)

    5、

    像是被打开了一道闸口,无数记忆开始疯狂地涌入我的脑袋。

    武德司…黑羽…

    为我炼药…毒侵入体…寒冰内力…

    我紧捏住那面具,恨不能要捏碎。

    一些被忽略掉了的思绪开始逐渐清晰。

    以血解我热毒的黑羽。

    逼着我喝下血药的许桑衡。

    被泡在毒池里炼药的黑羽。

    曾经想要加入武德司的许桑衡。

    ……

    我抱住脑袋,不得不承认,一个不争的事实。

    黑羽…就是许桑衡。

    为我以身炼药…以血解病,将周身内力统统渡给我的人,一直以来,都是许桑衡。

    6、

    那些被我遗忘的事情也开始渐渐想了起来。

    原来,大宣因此前在同北燕的战争中屡屡失利,加之北燕在许桑衡的带领之下,便愈发势如破竹,很快就攻破了牧秋关。

    纵我极力率军抵抗,也根本就只是犹若困兽,节节败退。

    这个时候,北燕派了邓驰和百吉同我交涉。

    我看到自己昔日信任的副将,竟出卖大宣,转投北燕,痛心之至,又因想到许桑衡以诈死骗我,愈发悲痛,竟就这么彻底诱发了心疾。

    我这次的心疾十分凶猛,在床上整整躺了数十日都没有好转,每日皆要受那剜心剧痛,加之心里又记挂着前线战事,便就这么病倒了,常整日昏睡,记忆也愈发衰弱,我变得健忘,很多此前的事情都记不起来,可我却唯独记得,许桑衡。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里,我很害怕,我一直都在盼着许桑衡能够接我回家。

    我这个主帅既病,军中的大小事务便就落到了旁人之手。

    有人将我病重的消息传至了上京,于是新登基的容望才会下令停战,等他另调大军增援前线。

    而百吉也是趁此机会混入军营的,喂我喝下许桑衡以血为引熬出的药。

    这药能够稍稍平缓我的心疾,但是解不了根,根源是许桑衡的内力。

    在寒□□池里修炼而出的阴柔内力,配合可解百毒的鲜血,加之让我真正放下心头之苦,才能彻底治愈我的心疾。

    于是,百吉便趁我意识懵懂之际,向我提出,要用我来换北燕退兵。

    他用的托词便是,只要我愿意回北燕,就能重新见到许桑衡了。

    我本就一直在念着许桑衡,自然满口答应,哪知我刚回到北燕,大宣军中就传出我因重病身死北燕的消息,此消息很快,便又传到了上京,容望的耳中。

    容望以为我死后,便彻底犯了疯病,要求大宣全军上下,必须踏平北燕,甚至下令屠城,为我报仇,做出此般倒行逆施之恶。

    而如今种种这一切,全是因我而起。

    7、

    我无法说清此时心中是何感受。

    我对许桑衡诈死骗我的旧怨仍未消弭,如今,又因他骗我而再添新恨。

    可他却救了我。

    若非是他,我现在的热病心疾概已发作,我也概已死了。

    然而,就只为救我,他们却间接地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枉死,容氏的罪恶亦将再添一笔,罄竹难书,容望大概会成为容氏王朝中的第一个背负千古骂名的暴君。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那面具重新放下。

    我想,既我已经想起来了,现在,就必须应要站出来,去做些什么,消除这桩祸乱。

    然而,就在我迈步将要踏出书房的一刹,那声诡异的闷哼又再度响起。

    这次的声音夹杂着极端的粗喘,就好像一个将死之人,最后发出的呻-吟。

    我的心无端端悬空,转身在书房中找寻声音的来源。

    但是很可惜,我依旧没有找到任何人影。

    书房空空荡荡,只有风声痛呼声交织回荡,宛若鬼魅。

    “许桑衡…是不是你?”

    我抖着嗓音,高声喊道,“你快出来!不要再在这里装神弄鬼了!我都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黑羽就是你!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

    我喊到声嘶,眼眶源源滑下热泪。

    然而许桑衡始终没有回应。

    我怒不可遏,开始将面前桌上的东西通通摔下,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别以为你躲起来了我就会放过你!许桑衡!我恨你!恨死你了!你只会骗我!永远都只会骗我!”

    我摔到停不下来,几乎将整间书房都砸至稀烂。

    “妙妙宝!你没事罢?”

    一道声音打断了我。

    我一愣,扭过头去,竟看到乌朔出现在了书房门前。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因着激动,双手仍在无可自抑地发着颤,直到乌朔温暖的掌心将我的手整个包裹住。

    他安抚着我,像是安抚着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

    “我方才回军营,没见到你,就猜想,你是到这里来了。”

    “所以便找了过来。”

    “妙妙宝,许桑衡不在这里,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在哪里?”

    我冷静下来,抬眸看向乌朔,“你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你带我去见他,我有话要跟他说。”

    “…”

    乌朔沉默两息,方才艰难地对我道,“没有用了。”

    “算算时日,他应该已经…”

    “毒发身亡了。”

    8、

    乌朔将我重新带回军营。

    一路上,我都始终木着脸,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妙妙宝…”

    乌朔看我这样,怎能不担忧,他轻柔地摸着我的脸,对我道,“他从前就欺辱过你,如今死了,也算是罪有应得。”

    “阿朔。”

    我打断乌朔,不让他再提许桑衡,“现在的战局是怎么回事?”

    “这场仗,我们还要继续打下去吗?”

    乌朔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问及此事,一时愣住,良久才摇头道,“大宣打不过北狄。”

    “我现在一直命人在军营防守,不主动应战。因为一旦打起来,大宣的那些士兵,定会全军覆没。”

    他此话并不作假。

    北狄的军事实力向来不弱,如今又有乌朔这样勇猛的将军,大宣妄图荡平北狄本就不可能。

    容望此番虽以士兵的亲眷作为要挟,还拖着病体御驾亲征,但早就已经失却了军心,他无法率领一支军心涣散的队伍同强大的北狄作战。

    这无异于是在作死。

    而容望所做一切皆是因我。

    我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疲倦,撑着脑袋,半阖上眼。

    我从前最是希冀有人爱我。

    但我没想到,这些人的爱会疯癫至此,我根本就承受不住。

    现在的我,恨不能彻底斩断情丝,做只木头,再不为任何人动心动念才好。

    “你派人,去大宣军中,同容望和谈。”

    “就说许清妙已经病发身死,是你亲手收敛了他的尸骨。此事同北狄无关,同北燕无关,请大宣皇帝不要再为此同北狄兵刃相向。”

    “若他不信…”

    我想了想,从身上取出一枚香囊交给乌朔。

    我热病恢复后就没有用过这个了,但还是一直随身携带着,可以说是我的信物,“就把这个给他看。跟他说,我不喜他这样穷兵黩武,若他不想我死了都不安心,就请退兵回去,善待百姓。”

    “否则,我死了也不会原谅他!”

    9、

    交代完乌朔之后,我又开始心慌不安。

    这日夜间,我再次偷摸溜出军营,乌朔也默许了我这样的行为,所以我出去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毕竟假王府也在军营的保护范围之中,我去那里并没有危险,他知我心里放不下许桑衡,放不下从前的一切,所以便任由我去,他大概是真不知道许桑衡藏在哪里,否则,怕是我执意想见许桑衡,他也愿意。

    爱我包容我至此。

    我说是不感动是假的,曾经我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同乌朔一起去北狄,抛下前世的纷纷扰扰,安心跟他过一生,可如今,我却难以确定了。

    我对他有依赖,有好感,有安心。

    却唯独,没有爱。

    我不爱乌朔的。

    这是我骗不了自己的事实,就算我能够同乌朔相拥,同乌朔亲吻,但却依旧不会心跳悸动。

    我想要弄明白自己的心。

    若我当真不爱乌朔,我定要离开他,哪怕会让他痛苦,我也要离开。

    因为乌朔值得真心爱他的人。

    10、

    夜雪霏霏。

    我提灯踏雪回到假燕王府。

    这里依旧空无一人,我想了想,便径直去到了许桑衡的书房,我听到过声音的地方。

    这次,书房很是安静,我将灯隔到桌上,开始趴在地上,仔细敲打起地面和墙板。

    “哒哒哒…”

    空洞的声音在书房中机械回荡,我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查得更加仔细。

    终于,我在书房西侧一幅挂画下面,发现了端倪。

    这座墙面的声音比旁的地方要更空一些。

    我索性摘下挂画,用力地推动墙面,竟当真被我发现,这里有一个暗门!

    许桑衡,许桑衡定是藏在里面!

    我屏住气息,猛地推开暗门。

    我想,许桑衡定是因为身体里的毒性发作了,所以才会躲了起来,他向来最是高傲好面子,即便从前在牢狱之中,他也会在受了刑后,求人给水擦干净脸,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毒发时的样子,再不济,他便是死了,只有一具尸体,孤零零地躺在暗室之中。

    可饶是我做足了心理预设,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彻底怔住。

    第103章 欲放手(三)

    11、

    那是一座昏暗无光的狭仄暗室。

    狭仄到什么程度呢,根本就只能容纳一个人蜷住身体,勉强缩在当中。

    只这暗室的四周,皆是由软布贴成的墙面,就连地面也是软的。

    我弯着身子进去,看到许桑衡正抱着脑袋缩在最里面,整个人以一种极微小的幅度在不住颤抖。

    他听到声音后,茫然地抬起头,散乱而下的发丝遮着他惨白若纸的脸,可他却根本不去理会,只空睁着那双无法聚焦的失神双眸,朝着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他干枯到毫无血色的唇瓣正在一张一合。

    我猫腰向他走近了些,只听到两个字。

    “救我。”

    我的心不停地收紧,又掉落。

    我十分无措,忘了自己要寻许桑衡是为何事,也忘了我现在的处境,只有许桑衡的那句,救我,一下,一下,撞击在我的心口。

    许桑衡从未在我面前表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他向来孤傲,从不曾将自己的悲伤和软弱示人。

    可现在,他却带着哭腔,求我救他。

    这说明,他已经到达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

    12、

    “你,你是不是有病!你一个人躲在这里是要作甚!”

    “还有,你为何要骗我?谁让你用自己的血,自己的身体给我炼药的!你早该知道我恨你,根本就不想承你的情!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我痛骂着他,发泄自己心中的怨愤,但同时,我也朝他伸出了手。

    几乎是我刚将手递过去的一瞬间,许桑衡就攥了过来,他攥得甚紧,光秃的指甲恨不能要嵌入我的皮肉。

    然而,也仅仅就是握住。

    当我想将许桑衡拉出暗室时,许桑衡停住了。

    他另一手扶住暗室的墙,不肯出去。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被他这么拉着,也只能跟他一样缩在这狭小的暗室中,不禁又气又恨,刚要狠狠责他,这时却猛然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我靠近他,撩开他散在脸上的头发,竟看到他的双颊竟都盘布着血痕。

    一如我当初掀开黑羽面具时看到的那样!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无论是许桑衡还是黑羽,都会随身携带着镇痛的药,他只要不吃药压制,体内的寒毒就会迅速蔓延发作,那次我抢走了黑羽的药,所以黑羽的脸才会是这个模样。

    我赶紧摸了摸他的身上,并没有找到药,他也没有带任何其他的东西,周身上下,只有一枚发了陈的梨花木簪。

    我心情复杂地拿过这支木簪,明白过来,他现在,应当正在承受毒发的痛苦。

    哪知,我刚将木簪拿走,许桑衡就忽然朝我扑了过来要抢。

    其实毒发后的他,根本就没什么力气的,我可以不费力地推开他。

    可我却并没有,而是任由许桑衡将木簪抢走。

    这枚木簪已经很旧了,因为长期没有佩戴打理,所以呈现出一种发陈的难看的黄色,且上面还有干涸血迹,很深,一直蔓延到簪尾。

    但就是这么一枚难看的木簪,许桑衡却像个宝贝一样,将它捧在自己的心口。

    “妙妙。”

    他无比温柔地轻抚着木簪,仿佛这木簪便就是他最割舍不下的挚爱,他嗓音喑哑地,一遍遍轻唤。

    “妙妙…妙妙…”

    “别怕…我很快…很快就来陪你了…”

    “你还认得我吗?”

    我便是再愚钝,这个时候也觉察出许桑衡的失常了。

    我耐着性子,对他道,“你看看,我是谁?”

    许桑衡闻声,才迟缓地转过眼。

    他直直地盯着我,一直未有吭声。

    忽然,他再度痛苦得昂起脖颈,发出低低的,压抑着的嘶吼声,手中的木簪应声掉落,他便抱住脑袋,不停地在暗室中翻滚,来回撞击,想以此来减轻痛苦。

    我现在方知他为什么要在暗室里面都铺满软布了,原是不这样,他就算没有等到毒发身亡,都会先自残而死的。

    “救我…救我…”

    许桑衡冲我不断哀嚎,我从未听过他的这种声音,像是从喉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又尖锐又难听。

    我想到许桑衡从前那清润好听,总是很温文的声音,不知怎的,眼中一热,就滚下了泪水。

    我抹了抹脸,半拖半拽地将许桑衡从暗室中拉了出来。

    而后,我又很费力地将许桑衡搬到了他书房后面的卧室榻上。

    做完这一切,我早就不剩什么力气了,气喘吁吁的,但我顾不上休息,开始翻箱倒柜地去找那个小瓷瓶,没想到,还真被我在许桑衡卧房里的一个小箱匣中找到了。

    许桑衡此时应该被痛到快要晕厥过去了,他紧阖着双目,平躺在卧榻上,胸膛几乎看不到任何起伏。

    我赶紧倒出一粒药丸,掰开他的嘴喂了进去。

    吞下药丸后,许桑衡的气息平稳了些许。

    我松了口气,想不明白,许桑衡为何宁愿将自己关在暗室中,毒发死掉,都不愿意吃这个药了。

    还有,他到底为何要骗我?

    为何要以己炼药,给我治病?

    我有好多好多的疑问,想要问他。

    可我实在太过疲倦了,不剩一丝力气,索性就这么趴在他身上,也沉沉昏睡了过去。

    13、

    睡梦中,好像有一只手悄悄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回握住,依旧冰冰凉凉,应是许桑衡的手。

    于是,我也没有管那么多,就这么抓着他的手,重新沉入梦乡。

    这次我一睡就睡了很久,直到被王府里嘈杂的人声惊醒。

    咦?

    王府里不是没有人了吗?是谁在说话?

    我爬将起身,推开门,循着人声走去,原来是王府里那个马奴正在教训自己的儿子呀。

    我认得他的儿子,叫桑衡,跟我一般大,今年才十三岁。

    他正跪在马厩,双手则被那可恶的马奴用粗绳捆住吊起,十几岁的少年人,身体还很清瘦,被这么吊着,全身的重量就全压在那双手腕中,几乎是很难承受住的。

    但他始终一声不吭,紧抿着唇,连句求饶都不曾有。

    他那马奴爹爹就这么坐在一旁的凉凳上,神色不明地转动着手中的马鞭。

    也不知桑衡究竟被吊了多久,许是一个时辰,又许是两个时辰,我看得都有些累了,桑衡自也更难受,他的手脚都在抖,连带着被吊起来的绳子,也在抖。

    那马奴终于走了过来,阴鸷着眼,挥动手中的马鞭抽在地面,厉声质问,“今日去做什么了?”

    “没,没做什么,就是去院里清洗马刷时,看到一只黑猫卡在树中,我把它救下来,正看到公子带人从院中走过…便…便偷偷多看了一会儿…”

    许桑衡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今天还看到他在那里逗黑猫呢,没想到,他也在偷偷看我啊?

    然而,那马奴听了这话,面色竟陡然变得更加难看,他断喝道,“公子?”

    “公子是你这等贱种能看的吗?!你可不要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当初要不是老子抱回你,你早就饿死在大街上了!老子是你的恩人,是你的爹!你居然敢为了看公子误了干活的时辰,害老子被管事的骂,今天老子要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怕是都掂量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话落,那马奴就挥着马鞭毫不留情地甩在桑衡消瘦的脊背,他被打到重重一颤,紧咬的唇角也堪堪落下几丝鲜血。

    饶是如此,许桑衡依旧没有求饶。

    我都有些钦佩许桑衡了,我数不清马奴究竟打了他多少鞭,但总之应该是很多的,因为他的短衫都被打得碎裂开来了,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后背。

    马奴打完许桑衡,仍不觉解气,竟解开马厩里的马,将马牵到桑衡跟前,我正不知他要做什么,然而下一刻,他就指挥着马匹踩踏向许桑衡。

    “哈,你小子不是硬气吗?老子今天就让马踩折你的腰,看你以后还硬气不硬气得起来?”

    那马奴脸上洋溢着古怪的笑容,他好像很喜欢这样折磨这个养子,当他看到许桑衡抱住脑袋,在地面不住地翻滚躲避,却还是被受惊的马蹄生生踩折肋骨,口吐鲜血时,竟拍手叫起了好。

    仿若桑衡根本就不是人,而只是一件供他取乐,满足他变-态嗜好的玩意儿。

    原本还在围观的几个仆人也看不过眼了,纷纷劝那马奴住手,莫要闹出人命。

    我也气不过,冲了过去,想要揍他,奈何我的手刚挨到他,就像是穿过了一片空气,甚至于,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能看到我的。

    我这时方才后知后觉,我应该是在做梦。

    我到了许桑衡的梦中。

    14、

    “他是我的儿子,我要他死,他就得死!”

    “谁也管不了!”

    这马奴喝退其他人,将马牵走拴好,重新来到许桑衡跟前,将他拽了起来,“少在那里装!怎么?你不是硬气吗?正好,今天多给我试一种毒!”

    说话间,原本还不曾低头的许桑衡,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竟抖着身体,朝着那马奴轰然跪下,不住地磕头求饶。

    眸间流露出深深的惧色。

    “爹爹,我知道错了…我明日一定好好干活,求你…求你不要再喂我毒药了。”

    第104章 欲放手(四)

    15、

    “怎么?现在知道错了?老子告诉你!晚了!卖血可是个暴利的营生,你不去试毒,怎么炼药,你不炼药,怎么去卖血,你不卖血,老子喝酒逛窑子的银子要从哪里来?!”

    那马奴恶狠狠地一脚踹在许桑衡身上,“快点!给老子滚起来!”

    许桑衡自知纵是再如何求饶,自己的养父也不会放过他了,于是不再吭声,只默默抬袖拭去嘴边的血沫。

    但因着害怕,他的身子一直在发颤。

    直至走近马棚的杂物房。

    我很好奇,便也跟着他一道走了进去。

    许桑衡平时就睡在这间杂物房中,我在他放在角落的小箱子里看到了好多我小时用过不要的东西,有帕子,有簪子,还有香囊…都是我用旧了的,随手扔掉的,没想到,少年许桑衡竟然都偷偷捡了回来,还用了一个小箱子小心地收好了。

    摆在最上面的,是我用得最久的一支木簪。

    因为我觉得金银簪太重了,戴上去又有些招摇,所以我平时最喜戴木簪了,这支木簪我尤其喜欢,但后来实在太旧了,根部还断裂开来修不好了,所以我才换了新的,但总归都没有这支旧木簪用着舒服。

    我看向这支小时候用过的木簪,猛然想起了许桑衡曾送我的那支梨木簪,便是如同这一支的造型,几乎一样。

    也不知,他偷偷看了我的木簪多久,才能做出一样的。

    16、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正踯躅间,忽听到那马奴又在喊了。

    “过来!”

    我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杂物房后面,还有个用板子搭起来的小隔间。只这隔间实在又狭窄又小,只堪堪能容纳许桑衡坐在里头,还一点光亮都没有,活脱脱像是一间暗室刑房。

    那马奴在隔间里放了四种药。

    其一,应是软骨散,因许桑衡喝下之后,目光就开始涣散,身体也不似之前那么抖得厉害了,应是马奴要卸掉许桑衡的力气,怕他受不住毒发之痛而自裁。

    喝下软骨散后,许桑衡又接连吞下了另外三瓶毒药。

    做完这一切,许桑衡就阖上了眼睛,一动不再动。

    我紧张地瞪眼看他。

    很快,毒药的药性就开始发作了,许桑衡痛苦地皱起眉心,脸上全是淋漓的汗水,他尝试着运转内力,想将体内的毒逼去,但这次的毒是新毒,他试了半天都无济于事,反催动毒性蔓延至周身。

    “啊…”

    便是许桑衡再如何咬紧唇瓣,这下子还是受不住了,痛哼出声,嘴里吐出一大口黑血,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偏这隔间又极狭小幽暗,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要么只能将这毒硬扛过去,要么就只能独自一人在这里等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许桑衡的指尖微微动了动,他终于醒过来,开始重新运转内力,进行排毒。

    这一次,他好像做到了。

    因他眉头渐渐舒展,再次吐出的血也已是鲜红色。

    但是我算了算时间,已经差不多过去了整整三个时辰,也就是说,许桑衡被剧毒折磨了接近大半日。

    那马奴应是早就算准了时间,将隔间门打开,丢给许桑衡一只搪瓷碗和一把匕首。

    “你的血现在还卖不上什么价,以后每五日,你就试一次毒,我会托人再搞些新的毒药。”

    马奴语气冰冷,用脚踢了踢碗,“快点取血,老子还要趁着新鲜拿去卖!”

    许桑衡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仍旧无法聚焦,顿了一会儿,才拾起地上的匕首。

    随后,他卷起袖子,露出全是刀痕的手臂,麻木地将匕首刺了上去。

    我捂着眼,不敢再看。

    但耳边却依旧回响着血一滴一滴砸进碗里的空洞声响。

    终于,那碗里的血快要满了,许桑衡就扯了点布按住自己的伤口,将血端给马奴。

    马奴这时方才满意,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铜板给许桑衡,笑着露出一口黄牙,“乖儿子!做得不错!待下次再多卖上点价,爹一次给你三个铜板!”

    说罢,便就急不可耐地端着血走了。

    三个铜板?

    我心中暗自冷笑,这人血向来最是可贵,更何况,许桑衡的血还可解毒,在黑市上必是高价难求,可这人利用许桑衡赚钱,不仅银子全进了自己的腰包,还对许桑衡非打即骂,将他视作牲畜随意虐待,实在可恨至极。

    我开始理解为何许桑衡恢复身份之后,会害死自己的养父。

    因我从未想到过,许桑衡的童年,竟是这样度过的。

    他畏惧幽闭的环境,是因他常被关在黑屋中试毒。

    他不敢骑马,是因他常被马践踏供人取乐。

    他满身的伤,皆是被自己所依赖的养父亲手所赐。

    可这不应当是他啊。

    他才应当是北燕王的儿子,他才应当一生下来就享尽荣华,被万人宠爱,而不是被困顿于这脏污黑暗的马厩之间,被折磨长大。

    这样的许桑衡,在知晓自己的身份后,怎会对我这个抢走了他人生的罪魁祸首不抱有恨意。

    他应当是恨我的。

    可偏他在恨我之前,先爱上了我。

    17、

    十三岁的许桑衡,将那两个铜板拾起收好。

    他周身是伤,手臂还在流血,肋骨也不知被烈马踩断了几根,一动起来就疼到撕心裂肺。

    他只能踉跄着,扑到他卧房的箱子边,无比珍惜地拿出那支我最常戴的簪,轻轻抚摸。

    “公子…妙…妙…”

    我听到他在唤我,“我,我又攒了两个铜板,我现在已经有一百个铜板了,待我攒够了钱,我就买一支更好的木簪送给你…”

    他望着那支簪,像是望着自己的深爱之人,“不,我要亲手给你做…做一个最好的木簪给你,你那般仙姿玉质,寻常的簪子根本就配不得你…妙妙,你等等我…我总有一日会去找你表明心意…自我去岁在梨树下看见你时,我便,便喜欢你了…”

    我没有想到,许桑衡竟这么早便就心动了。

    甚至比我对他心动还要更早。

    我百感交集,却见少年许桑衡竟对着那支簪掉了眼泪。

    “可我,我这么脏…这么低贱…又怎能配得上你…”

    “我配不上你的,妙妙。”

    “你从不曾,正眼瞧过我。”

    “但便是如此,我对你的心意也不会变,我要一辈子待在你身边,我要时时刻刻看着你,时时刻刻守着你。”

    “至死不休。”

    18、

    “妙…妙……”

    身下的人忽然有了动作。

    我猛然清醒过来。

    揉去眼中泪水,怔怔看向仍在昏迷之中的许桑衡。

    许桑衡极是不安地蹙起长眉,双臂也无意识地挥舞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我愣了一下,将那支发沉了的梨木簪拿过来,塞到他手中。

    许桑衡便如获至宝地将木簪紧紧攥起,口中还依旧喃喃念着我的名讳。

    我心乱如麻,不知该拿许桑衡如何是好。

    于是,我便推门去看了眼屋外,依旧还是深夜,原来我方才只是小憩了一会儿,可梦里的事,却让我觉得格外漫长。

    乌朔今日没有过来寻我了,大抵是因为他派人前去和容望和谈遇到了麻烦,他正要应付。

    我想了想,就又回去了,我想,我干脆再喂许桑衡一点镇痛药,好让他赶紧醒过来走掉,因我实在无法再同他相处了。

    得知许桑衡的童年境遇,以及他为了我炼药的事后,我好像对他提不起来恨劲了。

    就好像一口气忽然地卸了一般。

    自己从前心心念念的报复也没有了什么意义:毕竟是因我,许桑衡才会遭受那么多的非人折磨,我和他之间的爱恨,早就已经无法清算,我打算放下这些心里的重负了,和过去彻底一刀两断。

    然而奇怪的是,那药瓶我怎么也找不到了,我记得我方才喂完许桑衡后就放在了床边的案几上啊,怎么就不见了呢。

    “你在找这个?”

    正当我埋首寻找之际,一道沉哑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我打了个激灵,猛地抬眼,望向许桑衡。

    许桑衡不知何时已经苏醒了,他的模样仍旧十分虚弱,无力地斜靠在床头,手里拿着那个我正在找的瓷瓶,双目不转地看着我。

    “是你…喂我吃的这个药?”

    他声音断断续续的,每吐出一个字,胸腔的震颤都格外明显。

    我点点头,反问他,“如果我没有找到你,你要自己躲在这里自行了断吗?”

    许桑衡顿了顿,紧接着,他居然撇过脸不看我,薄唇轻抖着,宛若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怨夫,“关你何事?”

    “我都知道你的事了。”

    因为已经做好了决定,所以,我的语调反而平静下来,“黑羽就是你,你自愿加入武德司,自愿浸泡在寒□□池之中,以身炼药,治好了梅若笙和我身上的病,就连我的心疾,也是你用内力和鲜血,一点一点为我治好的。”

    许桑衡神情微滞。

    我继续说道,“甚至于,你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许桑衡,我想通了,我决定放手了。”

    “我不会再害你,不会再盼你死。”

    “同时,我也不会再见你了。”

    “你也不要再管我了。”

    “我们两个,从此别过,各自去过自己的生活罢。”

    第105章 欲放手(五)

    19、

    我怎会不知,许桑衡他其实也爱我。

    只他的这份爱中夹杂了恨意,经年累月之下,便成了极致扭曲的感情,压到我几乎要透不过气。

    但我没有办法要求许桑衡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来爱我。

    因为我未曾遭遇过他所受的那些折磨,也未曾能完全了解他的心迹,或许,他表达爱的方式,就是这般隐晦的,窒息的,就是如同那见不得光的水蛭一样,一旦爱上了,便会用尽全力地将人缠住,不死不休。

    但太过猛烈的爱,只会伤害到别人。

    所以,我们再在一起,也只会互相伤害。

    我深吸一口气,再度望向他,“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

    “不必再为我做这些事了。”

    20、

    我所言,全是发自肺腑。

    诚然许桑衡前世曾亏欠于我,但这一世,他也用自己的方式偿还了我。

    我虽不愿再同他纠缠,但却希望他好。

    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许桑衡竟然全不领情。

    他似很是无力,背部一直虚虚地靠搭在床头,我说话时,他也一直捂着胸口在轻喘,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开口,“那你现在…又来找我做什么?”

    许桑衡甚至勾着唇角,做出一派讥诮之样对我道,“许清妙,你装什么?你明明在意我,在意的要死,否则为何还会一次又一次地偷偷跑来这里寻我?还偏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呵,你到底还是舍不得我的罢,我知道,乌朔他满足不了你对不对?没有了我,你该不会每晚都欲求不满,只能自己用口口捅口口,你的那张嘴,何时才能同你的另一张嘴一样诚实?”

    “你!”

    我没想到,我一番真切实意的话却会被许桑衡曲解至此,更没想到他拖着一副半死不活的身体还能这样调笑侮辱我,被他气得瞠目结舌,竟说不出半句话来反驳。

    我的脸大抵是变得又红又烫,因着委屈,眼眶也发了热,死死瞪向许桑衡。

    “怎么?被我说中了心事,就羞得要哭?”

    说话间,许桑衡的喘息声忽然粗了些。

    大抵是身体正在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痛苦。

    我的气又瞬间消了下来。

    我耐着性子,主动走到他跟前,指着他手上的药对他道,“这个药你还要继续吃的,刚刚你昏迷的时候,我喂你吃过一些,吃完后,你脸上因中毒生出来的血痕就消退掉了不少,我已经打算要走了,你也尽快离开这里罢,现在北燕已经出事了,乌朔他也不喜欢你,若他发现你还在,定不会善待你的。”

    “若你没有钱,我可以给你一笔银子,你拿去买这个药。或者,或者你把药方告诉我,我让人买了拿给你。”

    “说完了?”

    许桑衡他大抵是被我气到了极点,浑身都在抖,双目也赤红赤红的,“说完了就快滚!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少在这里自作主张,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全凭我的心意,你管不着我!”

    “若你罗里吧嗦地说了这一堆,只是想让我上你,就莫要废话,自己乖乖洗干净了钻进来,说不定我会…”

    “啪!”

    许桑衡话没说完,我一个巴掌就扬了上去。

    他被我打到偏过头,却仍不知悔改,无畏地扯开嘴角,轻笑了笑,“怎么?被我说中了?”

    “无可救药!”

    “你这种人,活该不被人爱!”

    我恨恨地冲他吼,“我定不会再管你了!”

    说罢,我扭头就冲出了这座假王府。

    21、

    那日之后,我就再未踏足过假王府了,也不知许桑衡境况。

    大宣出事了。

    这还是乌朔跟我说的。

    大宣新帝容望,自即位之后,就穷兵黩武,疯狂发动战争,且手段太过残忍狠辣,引得朝中不满者诸多。

    而其皇后孔氏,则以为父申冤为名,煽动孔天川的一些老部将上奏文,虽都被丞相内阁给压了下去,但这一帮人日日都会前去闹事,搞得前朝愈加人心惶惶。

    而偏偏容望此时又在前线,分-身乏术,根本无法及时应对京中动乱。

    这正是起事的大好时机。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乌朔拿了一封信给我,“是你的兄长,告诉我的。”

    “他还在信中问我,清妙可好?”

    “看来,他猜到你现在已经跟我在一起了。”

    梅若笙?

    我同梅若笙之间的关系,我并没有隐瞒乌朔,只我尚还未来得及同梅若笙当面对峙,就遭遇了如此多的变故,此前,梅若笙也被容望下了大狱,还要日日受那游行之苦,现下,他既能送信出来,想必也应该是脱困了,甚至于,京中的那些动荡,许就是出自他手。

    他向来是懂得审时度势,抓住时机的。

    “那容望岂不是没有心思再跟北狄打了?”

    我问乌朔,“你有没有把我的死讯告知他?”

    乌朔为难地看我一眼,“妙妙宝,我都按照你的吩咐做了。”

    “可是,那大宣的皇帝在得知你的死讯后,不仅不肯和谈退兵,还…变本加厉,直接将我北狄的来使斩杀…他还说,就算是要挖地三尺,也要把你的尸骨从北狄人手中抢回来,带回大宣安葬。”

    乌朔十分苦恼,“如今北狄的王也变了态度,直言大宣这是在挑衅北狄,非要给大宣一点颜色瞧瞧,这场大仗,怕是无可避免了。”

    22、

    我十分确信,容望应当是疯了的。

    他这么做,显然是根本就不把江山社稷,甚至不把自己的皇位和性命放在眼里了。

    乌朔无比担忧,“妙妙宝,如果真打起来了,你不能再待在军营,我要出去领兵作战,没办法时时刻刻地看顾你,你收拾收拾东西,我趁这几天还没打起来,抓紧时间派人送你离开前线,去到安全的地方。”

    “这样,我才能够没有后顾之忧。”

    我自知已无法阻止两国交战了,只得同意。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其实我现在要带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我如今热症已除,再不用像从前那样,去到哪里都要带上数不清的药,当真是轻松不少,这一切,还是许桑衡为我做的…

    我又想到了许桑衡。

    说起来,我已经过了四五日未曾去看过许桑衡了,明天一早,我就会动身离开此处,怕是此生同他再不会相见了。

    明明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可不知为何,又因此有些心中惴惴。

    我想,我还是要去再看一眼许桑衡,才能放心走的。

    于是,我收拾完行李包袱后,就打算故技重施,偷偷摸摸溜出军营。

    今夜营口无人把守,我心中暗喜,正迈步跨过营门时,却忽听背后传来了乌朔的声音。

    “妙妙宝。”

    “你要去找许桑衡吗?”

    “啊…”

    我心虚地转过脸,看到乌朔正站在月光下,静静看我。

    他并没有如同平常那样,会很兴奋地奔至我身旁,而是就这么隔着一道营门,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你都知道了?”

    我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道,“那你为何不揭穿我?”

    也是,我能几次三番地偷跑出军营去找许桑衡,若非得到了乌朔的允许,又怎会如此顺利。

    “因为这是你想做的事。”

    乌朔的回答极是坦荡磊落,“我说过,你想做的事,你都可以去做。”

    “我会等你,回心转意的那一日。”

    “一直等下去。”

    “可我不爱你!”

    面对如此坦诚的乌朔,我也生出了勇气,对他道,“对不起!我也…我也尝试过去爱上你,但我做不到…我对你有感激,有依赖,却唯独没有心动!”

    “我不是一个好人,你不必为了我而等下去!”

    乌朔缄默。

    隔了一段距离,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便是如此,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悲伤。

    因他的身影实在落寞。

    我心中一疼,但还是不忍心再伤害乌朔了。

    我不爱他,便更要尽早同他划清界限。

    “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你值得被更好的人爱!”

    “妙妙宝,你知道我当初为何会下定决心离开你,重回北狄吗?”

    乌朔默了很久,竟冷不丁地重提旧事。

    “我知道啊,是梅若笙告诉你,你现在没有能力保护我,所以你才想回北狄,建立起自己的力量,好保护我。”

    “不全然是。”

    乌朔沉声说道,“诚然,我希望自己强大起来,希望你能够依靠我,但同时,我也想为乌家洗刷冤屈,乌家世代为守护北狄而战,世代都是北狄的英雄,而我,也不例外。”

    “我必须要去继承乌氏一族的荣耀。”

    “所以,你无须觉得对不起我,我亦是有私心的。”

    “我的爱,也非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

    “想见他,便去见罢。”

    乌朔望向我,浅棕色的瞳仁在月光的映照下,闪耀出浅金色的光芒,深远好看,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23、

    我重重点头,转身迈步走出营口。

    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下眼眶。

    乌朔这个男人,便是在放手之际,也不愿让我觉得是自己辜负了他的。

    他虽长相粗犷,心思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细腻。

    我甚至在想,若我先遇上的那个人是他…

    一切是不是都不会不一样。

    可惜,许清妙的心实在太小。

    小到,已经装不下另一个人了。

    第106章 意中人(一)

    1、

    月光深深。

    我提灯来到许桑衡的卧房,却发现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松了口气。

    想来许桑衡应是还没有死。

    虽我已决定要同许桑衡一别两宽,可仍不想看到许桑衡会死。

    我也说不准这是为什么。

    就如同当初在战场上看到诈死的许桑衡再度出现,我除了震惊与愤怒外,还有种莫名的,堪称为隐秘的窃喜。

    是了。

    窃喜。

    是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不愿去面对的庆幸。

    我轻轻叹息,想许桑衡是不是又躲进暗室中了,他从小每次试毒时,都会被关进暗室,全凭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将毒逼出体外,所以现在,他也需要在同样的环境下,才能将毒抗过去。

    而他不愿吃镇痛药的原因,我也能猜到几分:在我还不知许桑衡就是黑羽时,曾经拿着黑羽的药问过大夫了,此药虽能镇痛,却亦有剧毒,会麻痹神经的,久用之下,身体会瘫痪败死,先是手脚,再是四肢,最后整个人便都如同植物一样,再动不了。所以许桑衡不肯吃。

    他那般骄傲,怕是不愿从此再不能走路,要靠他人照顾残喘苟活。

    但不吃药他会扛不住的。

    所以我今日在收拾行李时,刻意留了些银子带过来,打算给许桑衡,让他请个人贴身顾看自己,也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无所依靠。

    然而,我打开书房暗门后,竟发现许桑衡,他并不在里面。

    他会去哪?!

    我心中一惊,赶紧提灯跑去院中,想寻许桑衡。

    可惜那院落空空荡荡,唯余月色铺了满地,寒凉至心。

    2、

    我有些失落,又在府里找了一番功夫,仍然是没有看到他,只好攥着灯柄,欲要离开。

    可就在我转身的一刹,竟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的脚步声。

    我低下头去,果然看到有一个被拖得老长的黑影倒映在灯火的光亮之下,向我靠近。

    “谁?谁在鬼鬼祟祟地跟踪我?!”

    我猛然回头,那人躲之不及,被我逮了个正着。

    居然是很久未曾见到的百吉!

    3、

    “说罢,为何要帮着许桑衡骗我?”

    我借着灯光,冷冷看他。

    百吉是许桑衡的小厮。

    记忆中前世他就跟在许桑衡身边了,一直为许桑衡鞍前马后,各种效力,原不过是,许桑衡在恢复身份后,某一回在集市上瞧见了卖身葬母的百吉,于是,许桑衡出钱替他办了丧事,又将他留在王府,给他饭吃,还准他读书识些简单的字,他便就对许桑衡感恩戴德,恨不能鞍前马后地替许桑衡做事,甚至还帮着许桑衡骗我。

    我对着他自然没什么好的脸色,铺天盖地骂了他一通。

    百吉沉默地听完,方才支支吾吾跟我解释,他起初也是以为许桑衡死了,是后来,梅大人找到他,跟他说了他和许桑衡之间的计划,才知许桑衡原竟是被梅大人救下了,梅大人瞒下这一切,目的为了让许桑衡替他回北燕施行计划的。

    “何计划?”

    我眉心微跳,已经隐约能够猜到了。

    “自是…”

    “要谋朝篡位,推翻容氏社稷。”

    此话一出,如是在平地炸响惊雷,很多之前我想不明白的事忽然一下子有了端倪,包括北燕突然谋反,包括梅若笙趁容望御驾亲征之际,联合皇后,在京中煽动群臣对立…

    他们两个,一文一武,一明一暗,倒是将我好生地蒙在鼓里,骗得团团转。

    我愈想愈气,便连带着将这气撒在百吉头上,“那你还留在这里作甚!怎么不赶紧带着你家公子走!大宣军队已经到前线了,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你还留在这里,岂不是在找死!”

    百吉听我这么说,竟一下子红了眼眶,“不是找死…是在等死…梅大人能够答应同公子联手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用公子的血炼药,好为你治疗热病…可是…可是代价就是要常常浸泡在寒□□池之中…如今,妙公子的病确是好了,但公子却已寒毒入体,大夫说,他只有一年不到的寿命了…所以…所以,我们撤退之际,公子才不愿意走,说是最后的时间里,他想…想留在这里陪你…”

    “可我到底放心不下,安置好北燕人和从前的一些燕王府幸存的下人以及顾卓小公子后,还是想过来找公子,劝他和我们一道走…”

    我听完顾卓的话,久久不语。

    良久,才低声问他,“大夫当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百吉发誓,“若有违背,我百吉不得好死!”

    “我帮你找他罢。他此前便寒毒发作过一次,府外的据点中又有北狄士兵看守,应是走不远的。”

    我沉着双目,“或许,我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4、

    其实我也没有把握许桑衡会在那个地方的。

    只心里却有个直觉告诉我,许桑衡他应就是在那。

    他之所以要留在这处假的燕王府,便就还是有所留恋,哪怕真正的燕王府已经不在了,哪怕他心中所想所念也已经不再了,可他还是放不下。

    至死都放不下。

    我提灯走路时,手心一直在抖。

    百吉默默紧随我穿过长长的院道,来到最偏僻的后院,角落处,有一方废弃的池塘,而池塘边,种了两棵梨树。

    一如当年燕王府之景。

    正值冬日,枝叶半枯,树下果真有个身影,正倚着树干,抱膝蜷坐。

    我将灯举起,昏黄的灯火照映出许桑衡惨白的脸庞,他似已陷入了弥留,双目紧闭毫无知觉,但身子仍不时地在抽搐。

    百吉惊呼,“公子!”

    我拦下百吉,上前用手探了探许桑衡的鼻息。

    虽很微弱,但到底还是有的。

    许桑衡还没有死,现在这副样子,看来应是体内的寒毒又在发作了。

    只这夜深霜重,许桑衡就这般身着单衣呆在外边,就算没有被毒死,也会被冻死的。

    我遂吩咐百吉道,“你去卧房里找找看有没有一个绿色的小瓷瓶,找到了便拿过来。再想法子起火烧点热水。”

    百吉立时应声去了。

    我解开自己身上的狐绒裘衣披到许桑衡身上。

    许桑衡似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温暖,恢复了些知觉,手指重重一抖,一直攥在手心里的木簪子就这么滚落到了地上。

    我弯腰拾起木簪,有些神色复杂地端详了片刻,又将木簪放回到许桑衡的手边。

    然而,就在我做完这一切之际,我的手忽被许桑衡猝不及防地拽了住。

    我猛然回眸看他。

    他仍未有清醒,只几乎是凭借本能地,抓着我的手,口中轻轻呢喃道,“我好疼啊…”

    “妙妙…我好疼啊…”

    5、

    许桑衡说话的声音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又哑又小,因为痛苦,他的眼泪将乌黑的长睫都濡得透湿,而他的手也因为饱受寒毒和折磨,瘦到只剩骨架,抓住我时,又冰又冷,宛若一具森森骨架。

    刚长出不久的指甲则短秃难看,指骨上的一些皮肉仍翻卷在外边,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已经落下了残疤,蹭在我的手心又痛又麻。

    再不似记忆中那温暖柔腻的手掌。

    而这一切,都是因我。

    我心里竟无端泛起一股尖锐的酸涩,眨了眨眼,竟一时忘记了挣扎。

    我任他这样拉着我。

    许桑衡因为意识不清,难得在我面前如此软弱,他一直在压着声音低低轻啜,翻来覆去地,对我说疼。

    我不知这寒毒发作起来到底是何感觉,但我以前常会起热病的,每次热病发作时都生不如死,要依靠药物勉强平复,而许桑衡从小就被他那养父迫着试毒炼药,他应是很能忍受痛的。

    他现在会是这幅样子,便只能说明,他大抵是真的疼到快忍受不住了。

    百吉很快就找来了那个装药的瓷瓶,果然是被许桑衡丢在了卧房里,同时,百吉也将一盆热水放在地面。

    我单手将布巾用水打湿,再将带有温度的布巾捂在许桑衡的脖上胸口,紧接着,就取出一粒药丸,掰开他的嘴迫他吞了下去。

    昏迷中的许桑衡倒是变乖了不少,亦很配合我,很快,他的身体就不似方才那么冰凉了,眉宇也渐有舒缓,可指节却还是牢牢地扣住了我的手。

    我抽了抽,竟没有抽开。

    百吉见状,就帮着我,拉过许桑衡的胳膊架起,“妙公子,我扶公子回卧房,夜色很深了,你也早些休息。”

    “嗯。”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百吉则是回头望了眼许桑衡方才所待的地方,问我道,“妙公子,你是怎知…怎知公子在那里啊?此处甚是偏僻,便是从前在燕王府时,我都不知后院还有这么一方池塘。”

    6、

    我没有告诉百吉原因。

    但我知道,许桑衡应该会来这里。

    因这是许桑衡第一次见到我的地方。

    也是许桑衡第一次同我相亲的地方。

    更是…

    许桑衡第一次亦是此生唯一一次情动的地方。

    他怕他这次捱不过去毒发了,所以在临死之际…

    他纵是爬…也要爬回这里。

    他想死在这梨树之下。

    死在他和我的那些……

    回忆之中。

    第107章 意中人(二)

    7、

    许桑衡服下药后,气息很快就恢复平稳,但与此同时,他的手腕脚腕却如同痉挛一样,在不住地抽搐。

    百吉看得极是害怕。

    我亦知这便是那药物的副作用,但若是不吃,许桑衡怕是很快就会毒发身亡,所以我只能嘱咐百吉,按时给许桑衡喂药。

    “我要走了。明日乌朔会送我出关躲避战乱。”

    哪知,百吉忽然伸臂拦住我的去路,“你不能走!”

    他咬着牙道,“你不能丢下公子!”

    “公子如今中毒未醒,还不知究竟是何情况,这里又极是靠近那北狄人的军营,我昨日偷闯关口时,就险些被那北狄人一刀砍死!若是你一走,北狄人突然对我们发难,那该如何是好!我知妙公子最是心善,求妙公子带我们一道出关!”

    我犹豫下来。

    百吉说得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如今战事在即,前线守卫更加森严,此前那些王府里幸存下来的北燕人以及我那表弟顾卓是被乌朔亲自派人送去了安全的地方避难,可现下境况不同了,北狄要与大宣开战,我也不好再麻烦乌朔为这事分心。

    我细思一番后,同意了,“你同许桑衡乔装一番,明日随我出关。不过,我话可说在前头,出关之后,你就立刻带着许桑衡走,莫要再跟着我了!”

    8、

    翌日早。

    北狄人替我备好了出关的马车及所需物品,还遣了若干护卫陪同随行,但乌朔却未有亲自送我。

    因北狄的士兵跟我说,昨夜忽有一队大宣哨兵袭击北狄,乌朔领兵打了回去,现在脱不开身。

    “乌将军让我把这个给你。”

    北狄的士兵献上一朵粉紫色的报春花。

    初春将至,北狄塞外遍地皆开满了这种粉紫色的报春花,举目望之,皆若梦幻仙境。

    而乌朔为我所摘,便是当中最大最美的一朵。

    北狄有一习俗,便是男子若要向心上之人告白,必得挑选一朵最衬心上人的报春花,若心上人收下,便表示接受了他的心意。

    而报春花正是象征着初见之恋。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点头,想来乌朔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同我的分别。

    但我没有收下那朵报春花,只用新学来的北狄话对那个士兵道,“替我转告你们的将军。”

    “他很好!我很感谢能够遇到他!”

    “这朵花,就让他留给更值得的人罢!”

    9、

    乌朔出征前不仅为我安排了护卫,甚至还极是贴心地为我备好了车夫,无须我亲自赶车操劳。

    我上车后,马车很快就动了。

    我想到乌朔对我的好,而我却辜负了他,心中不禁又起了一阵失落。

    回首却将好瞥见了被我提前藏进马车的许桑衡和百吉,愈是百感交集。

    我想到前世,许桑衡就是偷偷藏进了马车里陪同我一道入京的,而今世,却是我将他藏进马车,送他出关,从此两清,便是路人。

    兜兜转转。

    缘份至尽。

    许桑衡依旧没有醒过来,所以很是安静,他侧卧于马车的小榻上昏睡着,眉心却不安地蹙在一处。

    百吉则坐在车厢角落的地上,沉默地望向我。

    “咳…你…”

    我正想说些什么。

    百吉打断了我,“我明白的,妙公子,一但出关,我就和公子离开,不会拖累你的。”

    百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声音里竟夹杂着低低的哭腔,“公子如今已没有任何亲眷。顾氏之人在流放途中遭袭,全都死了,就只留下个无辜的傻孩子,被我赶去救下,老王爷亦是死了,直到临死,仍不肯原谅公子为你欺瞒他一事,若我再不管他,他便是死了也无人为他收敛尸骨,着实可怜。我帮公子,也是因为自己当初举目无亲,在娘亲重病身死后走投无路,只能卖掉自己,是公子对我施以援手,不仅替我安葬了娘亲,还给了我一口饱饭,能让我有尊严的活着,所以我总觉得,公子他便是脾气不好,但本性其实是不坏的,对妙公子则更是真心,哪怕自己的命不要,也有救妙公子…”

    我哪里听不明白百吉的话中之意,只实在是有些乏了。

    他说的这些,我何尝没有想过。

    我何尝没有想过要原谅许桑衡,或是干脆,留在许桑衡身边,陪他走完剩下的一程。

    但我做不到。

    曾经的那些伤害和欺骗,如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就扎在我心窝最柔软的地方,稍一碰触便就会疼的。

    许桑衡的性格,就决定了他是不会爱人的。

    他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刺,便是抱我,都会刺疼我的。

    可我不想再疼了。

    “百吉。”

    我轻轻开口,“你可知这世间可怜之人,并非只有许桑衡一个。”

    “亦有人刚出生,就没有了父母亲眷,亦有人曾被自己的心爱之人设计陷害丢了性命,亦有人,死后无人记挂收尸,可怜他的尸骨只能被烧至飞灰,洒江入海…”

    百吉愣愣地看着我。

    我抬手,随意地抹去眼泪,“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总之,你要怎么向许桑衡报恩,是你的事。”

    “我是决计不会再管他的了。”

    10、

    前线离北狄关口尚有一段距离。

    乌朔原本打算派人将我送去北狄关内的都城,那里尚很繁华,且离前线甚远,只要有他守卫前线,战火是断然烧不过去的。

    我则其实想回大宣,但大宣如今朝局确实动荡,极不安稳,听说京中亦有人开始反叛,实在危险,便打算先过了关,再随遇而安地寻处近一些的地方暂时安顿下来,等战争平息后,再回大宣。

    我到底还是大宣人。

    父亲是大宣的将军,母亲是大宣的长公主,我心里还是想回去大宣生活的。

    我甚至做好了盘算:这段时间,在北狄军营生活,我其实学会了不少北狄话,日常交流是没有太大问题的,而且我发现,北狄人极是喜欢大宣的字画,这些士兵中,就有不少在之前两国互市的集市上买了不少珍藏。

    所以我去到北狄,就算没有乌朔的照拂,也可以卖些字画养活自己的。

    然而,就在距离关口不到百里之处,变故陡生。

    先是从四面八方响起了震荡错落的马蹄声,紧接着,这马蹄声竟然越来越大,以逼近之势向我们的马车包围过来。

    负责护送我们的北狄人明显察觉到了不对,调转马头变换方向企图甩掉那帮人,我亦紧张,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此时已是夜深,我什么都看不清,唯能瞧见零星的火把和破风而至的冷箭。

    几个北狄人身中暗箭已经死了,其余人见状,立即高吼道,追我们的乃是大宣的追兵,快放信号,请求北狄大军支援。

    百吉也陪我一道查看外头形势,“妙公子,怎么回事?”

    “是他。”

    我的声音很沉。

    就在刚才,一匹烈马几乎擦着我的车厢而过,我借着不甚明朗的火光,竟然看见了容望的脸。

    虽然车夫很快控制马车转过一道急弯甩开了容望,但容望等人又怎会善罢甘休,他带领大宣骑兵断了北狄人发出的信号弹,再次向马车疾冲而来。

    “是容望。他是为我而来的。”

    我话音刚落,前方又窜出一队弓兵将马车包围住。

    此时,北狄人因寡不敌众,已经死伤大半,余下几人与马车夫则死死守在马车门前,力保我的安全。

    容望终于现身。

    他在大队骑兵的簇拥下,策马停在车头,冲我放声喊道,“许清妙,朕知道你就在马车里!你乖乖出来,否则,朕就将他们统统杀光!”

    “许清妙,你那么善良,定当不忍心这些无辜之人因你而死罢?”

    我没有吭声,咬住唇瓣,隔窗瞪向容望。

    “杀!”

    容望一声令下,又有一北狄人应声中箭,倒在血泊之中。

    “怎么?还不肯出来见朕?那就继续杀!”

    11、

    北狄人一个又一个接连倒下。

    最后,便只剩下那年老的车夫,颤颤巍巍地守在车前。

    “公子,乌将军命令我们保护你…可是现在我们,我们…”

    “老人家,你可有把握趁大宣兵乱之时,驾驶马车冲出包围,再从前面大石弯道处掉头,放慢速度,接我上来。”

    我钻到马车门前,抓了支刚刚落进车中的残箭,压低了声音问那车夫。

    那车夫沉吟几句,点头道,“不难。只是…大宣怎会兵乱?”

    “好,你只须专心驾驶马车便是,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自乱阵脚。”

    容望的心悬在我身上。

    大宣士兵的心则悬在他身上。

    只要我以身相诱,容望就会分神,容望只要分神,我们就有机会逃脱。

    “许清妙,你还不肯出来吗?”

    “你让人跟我说你死了,哈哈,妙妙,你可知你把朕骗得好惨,你现在出来,朕会姑且念及旧情饶你一命…若你执意不肯…就休怪朕无情…”

    容望的声音格外沙哑,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重咳声,犹如催魂之令,让人心惊。

    我不再犹豫,起身正要掀开车帘。

    “慢着!”

    手腕忽被人攥住。

    百吉从我手中夺过那支残箭,

    “妙公子,你把外衫脱给我。”

    “太危险了,我去。”

    第108章 意中人(三)

    12、

    “百吉…”

    我低声呵斥道,“你别胡来!”

    向来听话的百吉这次却不由分说地出手点了我的穴道,倒是忘了,他常年跟在许桑衡身边,也学了点身手,对付我自然足够。

    “得罪了,妙公子。”

    百吉说罢,竟就托住我的身体,开始解我的外袍。

    我不能动,只能含恨怒视他,“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啊!容望已经疯了,若他发现是你骗他,你,你定然会死的!”

    “我知道。”

    说话间,百吉就将我的外袍披上,“我也知道,妙公子不愿再被抓回皇宫了,妙公子心中向往的,其实一直都是自由。只有我,我去引开追兵,妙公子才有机会逃脱。”

    “妙公子,珍重。”

    “你一直都是公子的最爱之人,如此,我就算是…报了公子当年之恩了!”

    百吉说罢,便飞快地朝那马车夫做了个手势,随后竟将那支残箭的箭头插进了自己的胸口,滚落下马车。

    大宣士兵纷纷将火光对准了百吉,容望大惊失色,因此时夜深,百吉穿的又是我惯常穿的白色的狐裘外袍,容望果真将他的身影认成了我,高呼了一声我的名讳。

    百吉迈腿向另一方向狂奔而去,大宣士兵遂一拥而上,想要抓住百吉,容望则策马跟上,大喊道,“停下!快停下!妙妙好像中箭了!你们休要伤他!”

    “但要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大宣兵士果然阵脚自乱。

    那马车夫便抓住机会,调转车头,冲出重围,向着另一条小道扬长而去。

    而我无力地斜倚在车厢中,眼睁睁看到百吉最后,到底还是被人抓了住,便知,他的下场决计不会好了。

    13、

    马车出关后,便再未遇到何追兵了。

    毕竟这里已是北狄的领土。

    我身上的穴道此时已自动解开了,便掀开车帘,瞧着这沿途的异致风景和乘驼而过的胡族商贩,一时间百感交集。

    我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生竟会踏足胡地。

    实有种漂泊无根,无家可归的感觉,又想若是自己的爹娘还在,自己又何苦这般?于是新奇逐渐被冲淡,感伤反盈满了心头。

    我嘱那车夫将我放去临近边疆关口的村寨,将我的打算告诉了他,还对他道,“你只管去向你们的乌将军复命,就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还有,让他莫要再等我了,我不值得的。”

    那车夫不肯听,竟封住车门,不让我下去,“公子,乌将军吩咐,要将你送去都城去,乌将军的家也安在了都城,都城有最好的房子给公子住,有最好的仆人给公子用,公子在那边能过上很好的生活。”

    车夫所说,倒确是在为我考虑,可我本就已经亏欠乌朔良多,且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乌朔,怎还会承乌朔的人情,便索性抱起一直在车厢中昏迷不醒的许桑衡,对车夫道,“我们必须要先找地方安顿下来,他中了毒,需要疗伤。”

    车夫这时才注意到,原来车厢中还藏了个许桑衡。

    其实方才百吉现身时,他便惊讶不已,如今又多出了个许桑衡,自然愈是不解。

    可在我的执意坚持之下,车夫也没有多说什么了。

    14、

    其实,许桑衡是因我才中了毒,现在百吉又不在了,我也不好将他一人抛在这北狄之地,但…

    我立刻松开了手,任凭许桑衡重新磕到了车板上。

    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许桑衡的。

    即便经历了这么多事,即便知道了很多真相,但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他。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微微打颤的手,只我刚刚抱起他的一瞬,摸到了特的肩胛骨,太瘦了,实在是太瘦了…

    他长期遭受寒毒折磨,又因相思之苦,寝食难安,早便已是形销骨立,全身上下便就只剩下这么一具骨架子,甚至于他的两颊也没什么肉了,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惨白若纸,望之毫无生气,我都不大能记得起来,他上一次眸光含笑地唤我妙妙时,是副什么样的情形了。

    我捏着那瓶让百吉带出来的装了药的小瓷瓶,心中却想的是,若我用这些药治活了许桑衡,他却落下后遗症,苟延残喘地活着,于他是否太残忍了些,可若不给他吃这药,他就会死的。

    一时之间,我当真觉得两难。

    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也可以决定许桑衡的生死。

    15、

    这处村寨原就是之前许桑衡命百吉安置王府众人的地方,里面有不少幸存下来的老北燕人,顾卓竟然也在,马车沿着寨中的土路经过,他看见了正探头朝车窗外张望的我,尖叫一声,扑到了我的怀里,嘤嘤哭泣。

    “表兄,你去哪里了!小卓好想你啊!我们以前不是在王府待得好好的吗?为什么又要搬到这里!”

    我看到这些熟面孔,心中稍安,便拍着顾卓的肩安慰他道,“因为现在打仗了,我们留在这里会更安全,等战争结束,我们就可以…”

    我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顾氏衰败,许氏覆没,我的爹娘都死了,唯一的兄长也出于私心不肯与我相认…我哪里还有家。

    但顾卓人傻,没有听出我的话外之意,仍欢欢喜喜地抱着我的手。

    几个从前在燕王府做事的老仆人,还有照顾过我的老嬷嬷闻声也围了过来。

    那车夫也放下心来道,“既公子亲眷在此,我也可以安心回去禀告乌将军了,公子就先在这里安心住着。”

    我送走那老车夫,命人将许桑衡搬下来安置,边问陪在我身旁的老嬷嬷道,她是如何被许桑衡找到,又是如何千里迢迢从京城回到了北疆。

    “胞弟好赌,你当初给我的钱全被他挥霍一空,还被债主追上了门,他携着家里仅剩的银两细软跑了,可怜我一把年纪却还却被日日追债,我自知无颜再面对你了,想要寻死了之,结果,却被许桑衡公子救下…是他帮我摆平了那些债主,叫我随他回北燕帮他演这一场戏…好让你开心治病…”

    嬷嬷老泪纵横,竟跪下来冲我磕首,“妙妙,都是我当初不好,我不该拿走你的钱…我不该心软我那赌鬼胞弟…是我对不住你啊!”

    “都过去了。”

    我叹息一声,望向她,“你于我素有恩情,如今恩怨相抵,你也不必再自责了。”

    燕王府旁的下人告诉我说,这老嬷嬷前段日子生了场大病,时日已经无多,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了,我也不想再念着过去不放。

    只我也想过,若那时老嬷嬷没有偷走我的钱,若那时我早早离开许家,早早离开许桑衡,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之后的种种波折遭遇。

    但我的热病大概也不会好了,我会和前世一样,死在弱冠前的那一年。

    16、

    这处村寨不大,但还算齐整,北狄人大多住在村西,以放牧为生,而避战来的北燕人则在村东开了荒地,种了些北地的蔬果粮食,常在村中同北狄人交易,倒是也相安无虞。

    王府里的大夫也在此次避难中来到了村寨定居,还在村头开了间小医馆,我安顿好后,便带着顾卓一起去请大夫替许桑衡看看。

    顾卓虽傻了些,但在看到许桑衡连续昏睡了两三日都没有醒来后,也意识到了不对,拉着我的手问我,“表兄是不是要死了啊?”

    我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许桑衡,便望向为许桑衡看诊的大夫。

    这老郎中摸着胡子,连连咂舌,“老夫从医数十载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体有寒毒,居然还能活着!可惜,这寒毒实在太过凶狠,且并无法可解,老夫学术不精,也不知如何医治才好!”

    我又将许桑衡的药给大夫看,他看过后便道,此药确能克制寒毒,他可拿去一粒试着配制,但这药也确实有很严重的副作用,许桑衡若以此药为生,最后许真会成为一个四肢瘫痪的废人。

    这对素有傲骨的许桑衡来说,恐怕比死了还难受,怪不得他不肯吃。

    “药理学本就如此,药物之间相生相克,若运用得宜,毒药也能治病,就譬如说,公子从前身有热症,药石无医,老夫当初就提出要用菟草来克制热症病发延长寿命,只那菟草实会泄元伤肾,老王爷便就不肯…还扬言说你就算是早夭,也不能是个不健全的男人,不能不为许家开枝散叶。还是夫人找到老夫,偷偷求老夫用菟草为你医治…后来夫人死后,老夫便就停手了,直到,直到许桑衡公子某次看你热症病发实在难过,所以才又找到我…求我救你,不再让你受那热症折磨…”

    那老大夫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我却骤然惊在原地。

    原来,许桑衡当初将菟草加入香露的初衷,并非是要害我不能人事,而是怕我因病早夭,后来,他怕菟草真的会伤及我的身子,便一直在慢慢减少菟草,用自己的血作为替代…

    17、

    是我……

    一直误会了许桑衡。

    第109章 意中人(四)

    18、

    我有些茫然,实还有点不敢相信,便追问了很多那老郎中的当年之事。

    老郎中对我说,许桑衡这孩子从小就十分可怜,从前被马奴养在身边时,常三天两头遭顿毒打,那马奴每次领着他过来看病又舍不得花银子,就只让老郎中给些最便宜的处理伤口的药,有一次老郎中看许桑衡身体虚弱面色不对,想给许桑衡把一把脉,却竟被那马奴恶狠狠地阻止了…便是许桑衡恢复身份后,也不怎么让老郎中给自己号脉…老郎中还说,许桑衡对我的病情倒是格外上心,常去问询,后来看我病发愈是频繁,才又用上了菟草,为了不让我直接吃此等毒草,许桑衡便还专程去学了如何制作香露,再将菟草加入香露,好将毒性压制到最小…

    总之,许桑衡使用菟草的初衷,是为我治疗热病。

    怪不得我小时候,养母尚还在世时,我的热病没有那么严重,直到养母身死,我未再使用过菟草后才逐渐加重。

    我沉思不语,那老郎中便又问我,如今为何热病会痊愈。

    他大概已经能猜到几分了,所以,即便我没有告知实言,他也依旧没再追问,只望着依旧昏睡的许桑衡,重重叹了口气,“这药用还是不用,便全凭公子意愿。”

    “劳烦大夫再制些药丸。”

    我也下定决心。

    19、

    我不想许桑衡因我而死。

    也不想就此背负起一条人命。

    所以,哪怕明知这药不好,许桑衡不肯吃,我也要他吃。

    20、

    我掰开许桑衡的嘴,将药丸喂下。

    许桑衡在昏睡中,没有太大的知觉,会乖乖配合我,也会在我喂完药后,无意识地抓住我的手,轻唤着妙妙。

    我有些烦躁,便用力地抽回了手。

    许桑衡手臂悬空,旋又重重垂落,手指的指节不受控地痉挛发颤。

    我看向他,心头燥郁之气更甚。

    如今我明明已经知道,许桑衡当初并不是存心害我不能人事的,可我仍旧怨愤难平,我恨他不肯告知我真相,我恨他一直隐瞒于我,我恨他没有让我自己做选择,我的身体,凭何要让他掌控啊,可我现在做的,跟他又有什么两样,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做的也是救他性命。

    我们本质上,都是一类人。

    我也没什么资格怪他。

    我揉了揉眼睛,刚走回床侧,就听到顾卓在屋外唤我。

    我只好转身出去,将许桑衡一人关在了屋内。

    21、

    我现在和顾卓住在一处三间开的瓦房里,是早来的北燕人专程给我们腾出来的。

    房屋不大,但被整理清扫得很干净,他们还给我添置了不少家什物品,所以我也能住得习惯。

    这瓦房外头则是一大片篱墙围起来的土地,原是北燕人习惯种地囤粮,我屋外的这片地还是空的,我安顿下来后,就向村人讨要了些花种种下,因我之前在宫中时就饲过花草,我亦喜欢种花,便想着种上一些同顾卓拿到集市上卖。

    令我惊喜的是,这些花种里竟还有玉兰花,这是我生母生前最爱的花,就好像那漫天开着的玉兰花,就是生母在天上看我。所以我种起来时也格外认真。

    顾卓有样学样地帮我打理花苗,北狄的气候比之上京要更冷些干些,玉兰不耐高寒,所以种养时要更小心呵护,我还和顾卓两个人用树枝和麻布在花苗上搭了小棚子,帮助花苗遮风挡雨,而这些花苗也确实在我们的照看下,长大了不少。

    顾卓喊我是因为,我们的花棚被人给弄坏了。

    我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顾卓好生气,咧着嘴大哭道,“我也,我也不知道…有一帮人,很凶很凶地翻过篱墙,把棚踩塌了!呜呜…”

    顾卓自从爹娘都过世后,情绪就常会脆弱失控,连最爱的糖都很少吃了,且格外依赖我,一哭起来就抓着我的手不放。

    我只好牵着他哄道,“没事的,我们再把棚搭好就是了,你有没有看清那些来踩我们棚的是什么人?他们说的是什么话啊?”

    顾卓听我这么问,方才止住哭声,可怜兮兮地道,“我不认得,那些人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听顾卓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几分,那群闹事的应是住在村西的北狄人。前几日,有村民的菜地也被北狄人放羊过来给踩踏得不成样子,偏这帮北狄人是村寨的原住民,人多势众,北燕人常被欺负得敢怒不敢言。

    我蹲下身,将棚重新搭好,又在栓棚的线上弄了个铃铛,这样,下次再有人破坏的时候我就能听到声响及时查看了。

    22、

    我搭好棚子后,又和顾卓一起,给花苗施肥浇水,忙活完这一切,又将我们的小院子张罗整理了一下,大抵弄了大半日,我刚想歇歇,就听到卧房里传来了一声巨响。

    许桑衡?!

    他醒了?

    我一惊,赶紧冲过去查看。

    许桑衡果然是醒过来了,他大概是想起身,结果却因四肢无力重重地摔到地上,正趴在地面,费力地想要站起来。

    顾卓见状,十分乖巧地冲过去想要扶许桑衡,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哪里又有力气,最后我看不过眼,只能过去帮忙,可我的手刚挨到许桑衡,他就受激似的,浑身发震,像躲鬼一样地躲开我的碰触。

    双手抱膝,蜷住身体,行为十分怪异。

    “许桑衡!”

    我本就不想再管他的,见状就拾起他床头的药瓶搁到桌案上,“既你醒了,我便跟你交代清楚,这药你须每日按时吃,以压制你体内的寒毒,如今你无处可去,我便和小卓暂时收留你,待你毒病稳定些后就请自行离开。”

    哪知,一直低头不语的许桑衡突然用力撞开我,从我手中抢过药瓶,狠狠地砸了出去。

    “你做什么?”

    我又惊又怒,刚要骂他。

    却见许桑衡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向我道,“公子,这药我不能吃,吃了会瘫痪,这样以后我就不能服侍公子了。”

    我瞪大了眼,“你唤我什么?”

    许桑衡底气明显小了些,“公子啊。”

    他偷偷瞥我,“你是我的主子。”

    我想去摸许桑衡的脑袋看他是不是在发烧,结果许桑衡左躲右闪的就是不让我碰,我被他气得没法子,只好凶着语气命令他,“把头伸过来!”

    许桑衡迟疑了一下,才听话照做。

    我将手搁上去后,他的神情明显有些不自然,双目下垂不敢看我,皮肤也在微微发烫,但应是没到发烧的地步。

    那许桑衡怎…如此不正常…

    顾卓这时在一旁叫道,“表兄也记不起事了!和你之前一样!一样!”

    是这样吗?

    难道解毒之药会让人丧失记忆,这一点,大夫可没有告诉我。

    我又看了眼许桑衡,正将信将疑间,许桑衡竟主动问我,“公子,你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此处村寨偏僻简陋,你又过惯了金尊玉贵的生活…”

    “等等。”我打断他,“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

    许桑衡点头,“知道,北燕战败,我们一起流落来了北狄关口的村寨。还有,我中了毒,但我不能吃药,因这药亦然有毒,我吃了之后,会成为一个没用的废人,那公子定然就不会要我了。”

    许桑衡厚脸皮地对我道,“我还要伺候公子的。”

    许桑衡对我露出一派无辜嘴脸。

    我合理怀疑,他是在装疯卖傻,目的就是为了死皮赖脸地留在我身边。

    许桑衡…是能做出这些事的。

    23、

    许桑衡昏迷了几日,刚醒过来时,明显还有些虚弱,又因体内有寒毒,饱受折磨,所以走路时,腿脚都有些费劲。

    偏就这样,他还说要去下厨给我做饭。

    我不让。

    许桑衡就理直气壮地道,“为何?一直以来,都是我给你做饭的。”

    “难道是因我中了毒,所以你嫌弃我了?”

    许桑衡此言其实不假。

    上一世在燕王府时,我被养父赶去偏宅后,只有许桑衡会常常过来看我,我那时本就有些怨憎抢走了我身份的许桑衡,就故意娇矜地让他给我做饭吃,否则我就不吃,许桑衡倒是满口答应,挽袖替我煮粥熬汤,照旧一口一个妙妙主子的唤我。

    而在更之前,许桑衡还是马奴之子时,他对我的称呼便只是公子。

    我那个时候也喜欢故意欺负他,叫他给我做过饭,叫他替我牵过马,许桑衡同样毫无怨言,恭敬之至。

    细细想来,我和他之间,倒是我更任性一些,只常常仗着自己的身份去接近,我虽喜欢他,却从未当真关心过他,就连他那满身伤痕我也从未问过一句是如何来的。

    我叫顾卓端来了些饭菜给他吃。

    “你现在很虚弱,先养好身子罢。”

    “还有,你真当我是你的主子?”

    许桑衡连连点头。

    我指着那个放药的小瓷瓶,“那就乖乖吃药,解去寒毒,之后就赶紧离开我这里!”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

    因许桑衡未再说话,闷不做声地坐到桌前,只他吃饭时,执筷的手一直在颤,最后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按住,才能勉强将饭送到嘴里,可饶是如此,饭菜还是撒了不少。

    如此简单的事,他都做得狼狈至极。

    他大抵是察觉我在看他,便就放下碗筷,冲我扬首,只那双眸里藏了隐忍的痛苦和耻意。

    我心里突然难过,便硬着头皮对他道,“你,再住一段时间休养也可以,反正我这里有三间房,你就乖乖待在自己的卧房里,不要随便出去走动!小卓,我们回去睡觉!别管他了!”

    第110章 意中人(五)

    24、

    “许桑衡!你今日吃药了吗?”

    翌日晨,我推开许桑衡的房门时,许桑衡正在换衣服,他听到我的声音,周身激灵,飞快地将根本就没有穿好的外袍拉得严实。

    我板下脸,“藏什么,我又不是没看过。”

    又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就找补道,“我们都是男人,你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许桑衡也不知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只我这么说了后,他就缓缓地移开了手,神情落寞,“身体丑陋,只是恐污了公子的眼睛。”

    他的身体上全是盘根错节的疤痕,尤其是胸口两个洞黑的深疤,皮烂肉绽,实可见骨。

    难以想象,他当初在诏狱绝望自裁时,会有多痛。

    但除此之外,他的身体并不算丑,微麦色的皮肤在日光下泛着蜜色的光泽,虽十分消瘦,却依然有着薄薄的一层肌肉,骨骼均匀,虽我小时候常骂他浑身是伤丑陋,但实际上,我一直很艳羡他的身材。

    我扔给他一管膏药,“你既知自己污眼,就多上些药,我平日里受伤都会仔细上药的,所以身上才没有什么疤痕。”

    除了…当初被许桑衡烫出来的那块疤。

    我压着愤懑问,“怎么?你不听我的话?”

    许桑衡抿抿唇,没有吭声,沉默地接过药膏。

    我看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就知他今日怕是又没有按时服药,“你还没回答我有没有吃药!”

    许桑衡忽扬身冲我跪下,目带哀求,“公子,那药,我可不可以不吃?”

    “我吃了那药后,手脚都渐使不上力气了,我很怕,很怕自己日后会成为一个废人!”

    “可你中了寒毒!不吃药你会毒发身亡的!”

    我思及许桑衡当初将自己关在书房暗室中的情形,就不由心头发紧,“你若死了,可别指望我替你收尸!”

    “我知道的,只要扛过去,扛过去就可以了…”

    许桑衡执拗坚持,“我有内力,只要用内力将寒毒逼出去就可以了…我昨晚已经尝试过了,虽然过程会很痛苦,但…但这是唯一的法子了…求公子将我锁在卧房中,同时撤走房中的一应灯火,让我尝试七日,若不成,我以后定当好好吃药,若我死了…”

    许桑衡眸光轻闪,看向我时充斥着浓浓的眷念,“也无须公子替我收尸,便将我的尸体烧成木灰,随意扬洒去乱葬岗…”

    “啪!”

    许桑衡话未说完,竟被我扬手打了一巴掌。

    许桑衡大概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打他,满脸惊愕,但很快,这惊愕却又被痛楚替代。

    他甚至冲我膝行几步,十分乖巧的将脸伸到了我的手掌下面,“若公子打我能够消气,便再多打我几掌。”

    我收回发颤着的手,情绪异常激动,“随你!”

    “你不想活就别活了!我再也不要管你了!”

    25、

    在当初,以为许桑衡死了的那段日子里,我曾无数次地去往那郊外的乱葬岗。

    我呆站在岗坡之上,举目四望,任那吹撒过许桑衡骨灰的清风穿透过我的身体,仿佛这样,我才能稍稍感知到许桑衡的存在。

    我无法欺骗自己,我对许桑衡,其实一直有情。

    是了,因为有情我才会恨他,因为有情我才会怨他,亦因为有情,我才会舍不得他。

    可我已经不能跟他在一起了。

    我们在一起只会彼此伤害。

    放手,对我们都好。

    26、

    我今日顾不得去种花了,只就躲进卧房里生闷气,生得狠了就索性将脑袋埋进被子里低低啜泣。

    我听到房门被人推开。

    便哑着嗓子道,“小卓,我今天不去种花了,也不想做饭了,你若饿了就去隔壁李伯家吃饭!”

    然而,我话还未说完,就有一股灼热的气息轻扫过我的脖颈。

    下一刻,我便被人连着被子整个抱起。

    “啊!”

    我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扑腾了下手脚,穿出被子,死死抱住那人的肩膀,可待看清许桑衡的脸后,我便又没好气地道,“你不是要把自己关进小黑屋吗?又来找我做什么!”

    我哭得有点久,声音便也有点瓮声瓮气,听起来倒不像在发火,反而更像是在撒娇。

    果然,许桑衡愈加厚颜无耻,竟干脆抱着我转了一圈。

    我气得握紧拳头揍他的背,但又想到他如今身中寒毒,身体比我还要虚弱,便下意识地放轻了力度,轻飘飘的,像是在挠他。

    许桑衡抱够了我,方才将我放回榻上,举起方才因为用力而依旧有些抖的手给我看,“公子,我知道,你叫我吃药是为了我好,可我若是吃了那药,便就再戒不掉了,若一直吃下去,我就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抱你了。”

    “我不要你抱我!”

    我撇过脸。

    “可我想抱你。”

    许桑衡冲我笑,“有些话,一直压在我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我知道以我的身份,或许不该对公子说这些,可这次我不知自己能否熬过这一劫,所以,这些话,我定要同公子说清楚。”

    我呆呆地抬眸望向许桑衡。

    思绪却忽被拉回到了十五岁,容望来王府的那一年。

    26、

    那一年,也是在这样一个深春将夏的季节,我正琢磨着今日要去找容望问什么好玩的东西,结果刚出学堂的门就被许桑衡给堵住了。

    他明显有些局促不安,叫住我时支支吾吾的,“公子,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想到他此前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我,这阵子好不容易有容望陪我了,他偏又冒了出来,心中本就不快,又见他神色紧张却又认真,便起了报复他的心理,故意道,“何事,说罢!”

    许桑衡却扭捏起来,拉住我的手,竟带我一路向偏院的那棵梨树之下跑去。

    他的手掌极是有力,我被他拽得生疼,便更加不想听他说话了,索性甩开他,气愤地道,“你不说就算了!我不想听!”

    “我还要去找容望殿下!”

    “你以后少来烦我!”

    说罢,我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并不知,那时被我甩在后面的许桑衡,是副什么模样。

    27、

    但今日,我许是猜到了一些。

    今日的许桑衡,同十五岁的许桑衡一样,双颊发红,话也说得支吾。

    我恍惚间,看到了十五岁的许桑衡跨越时空,重新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郑重地对我说,我是他的意中人。

    他已经喜欢我…很久了。

    从第一次见我,便已年少心动,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但他自知配不上我,便只好将这份情愫压去心里,日日发酵,夜夜思念,待他好不容易鼓起全身的勇气想要向我表白心意之际,我偏又喜欢上了其他人。

    他只能选择沉默退出。

    却又偏近乎病态地,偷窥着我和容望的一举一动。

    他只是想知道,能拥有我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许桑衡看到自己喜爱至深的人同旁的男人在一起笑闹亲吻时会有多么痛苦,或许,正是这日复一日,苦苦煎熬,却又求而不得的痛苦,造就了他的偏执性子,才会让他不顾一切地占有我,伤害我。

    原也,是因为爱。

    “我也可以唤你一声…妙妙吗?我听他们,都这样唤你。”

    如今,许桑衡已经忘记了他对我的伤害,也忘记了我对他的伤害,他只是纯良地望着我,小心翼翼地唤出这个他在梦中已经唤过无数次的名讳。

    28、

    妙妙,妙妙,妙妙。

    少年唤着黑猫,眼角的光却偏又悄悄落在从他身边一走而过的小公子身上。

    从此,便再未移开。

    29、

    我大概是得了失心症才会允许许桑衡做解毒的最后尝试。

    他的那间卧房本就不大,将灯火撤走,又在窗上蒙上帘布后,便如同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暗室了。

    我给屋门上锁时,顾卓便似懂非懂地问,为什么要给表兄锁在里面。

    我没有办法同他解释,只好对他道,“表兄生病了,所以要独自静养一段时间。”

    “我知道了!那我每日帮表兄送饭!等表兄病好了,就让表兄教我读书写字,嘻嘻!不过表兄太凶了,小卓有点怕他!”

    顾卓抱住我的腰,乖巧地对我道,“小卓还是最喜欢你了!我不想叫你表兄了,我能叫你哥哥吗?哥哥!”

    “好。”

    我十分窝心地抚着顾卓的脑袋。

    有了顾卓的陪伴,也着实将我心头的恐惧压下去不少。

    但便是如此,我还是无法对每晚从许桑衡房中传出的压抑着的痛哼声视而不闻。

    许桑衡应是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我掐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睡觉,抱着被子呆坐在床上,侧耳听着,直到再听不到一点声音,我才会昏昏睡会儿。

    七日,整整七日。

    许桑衡不要我进去探望他,就连每日送饭送水也只是隔着窗子递进去罢了,所以我并不知许桑衡到底能否挺得过去,现在又怎么样了。

    然而七日之期已过,许桑衡还是没有出来。

    且这一日,我连痛呼声都没有再听到了,小黑屋子里静悄悄的,毫无生气,让我十分惶然不安,决定第二天便进去看一看。

    然而,就在这一晚,我的院子里来了另一波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