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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王老爷哆嗦着说出这句话。

    “我们祖上, 姓卫。”

    姜遗光沉默一会儿,问:“哪个卫?”

    他已经猜出了大半。

    “日闲舆卫,利有攸往之卫。”

    正因三家同根同源,他才会想着把女儿嫁到魏家或谢家, 除了这两家外, 还有哪一家能让王家血脉重聚?

    姜遗光追问:“卫家从前是做什么的?”

    既然都说出来了, 王昌德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眼珠儿往上移,回忆道:“听说, 卫家以前做船运,卫家船非常有名,后来又不知哪里学来了秘方,开始烧瓷。”

    “只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卫家窑没了, 卫家的船厂也没了,据说是犯了事儿,抄家流放。还有,这诅咒……一直跟随了卫家近百年的诅咒。”

    王昌德重重叹息:“也不知我们祖上是招了什么祸, 一两代也就罢了, 诅咒过了近百年都没有过去……不论怎么逃,都逃不掉……”

    他当然不会认为这大师能够一出手就解决掉卫家近百年的祸端, 他自己的命是保住了,他的后人呢?又该如何?

    姜遗光追问:“你之前总说老人告诉你,那族里的老人呢?”

    王昌德道:“大多都走了, 只有我的一位叔公还在世, 只是他年纪大了,话也说不清楚。”

    姜遗光道:“你还知道多少?全部说出来。否则, 我也帮不了你们。”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一张鬼面具鬼气森森,大夏天的,平白叫端茶的婢女都出了一身冷汗,寒毛从手臂蹿到背脊刷刷直立起,上了茶后立刻退下。

    见王昌德还在迟疑,他道:“你们王家不知道,那就去问谢家、魏家,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可以告诉你,你们祖上的诅咒,会卷土重来。”

    “因为,丁阿婆已经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昌德顾不上自己还虚弱的身体,噌一声站起。

    “什么?丁阿婆去了?!”

    这,这怎么可能?

    姜遗光道:“你派人去荃州一问就知,我何必说这种假话?”

    王昌德心神大震!

    他原来还抱了点丁阿婆能救他的指望,现在骤然得知退路全部封死,只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眼前这位古怪的大师身上。

    他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隐蔽的畏惧,如果,丁阿婆的死也和这个诅咒有关……还有谁能救他?

    “大师……大师救我!”王昌德老泪纵横。

    ……

    王昌德很快就把谢、魏二家两位老爷请来了,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早该在家中享清福,可偏生王家老爷之祸让他们也不得安宁,三家人头一回站在了一起。

    去荃州的人还没回来。

    按理说,荃州与星州中间隔着片灼月湖,一天就能来回,就算丁家村难找,这好几天过去,也该到了,船却一直未归。

    王家老爷请了谢、魏两位老爷来时,他派去打听消息的小厮也回来了。

    丁阿婆的确已死。

    确切的说,整个丁家村都遭了大难,全村人都死了。

    三人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他们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

    丁阿婆不在,意味着……诅咒将要复苏!

    王老爷就是他们的下场!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那诅咒的古怪,不论怎么求神拜佛都是无用,唯一一个能压制住诅咒的丁阿婆也去了。只有这位大师能救他们!

    奈何这位大师不图名利,只要各家出五百两银,还要求换成银票。

    区区五百两,不算太少,却也不多,不过是为了份心意。三家人都痛快给了,又把族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请出来,搬出族谱,一页页翻过去,根据人名说当年事。

    几家老人坐在一块儿,拼凑出了当年的卫家真相。

    姜遗光早已经从衙门卷宗里听过,却不知道卫家后来如何。

    以及……当年那个叫妙妙的小女孩。

    若只是深受冤屈而死,死前含怨就能生出怨念,化为恶鬼。这世间枉死之人何其多?为什么却没有那么多厉鬼?

    那批做成骨瓷或花瓶姑娘的人中,只有妙妙一人变成了厉鬼么?

    其他的骨瓷和花瓶姑娘,都售往了何处?这三家一点都没有留下来吗?

    后人叙说前人事,尤其是说自家祖宗的事儿,总是会抹去些丑闻的。一代代传下来,传到他们耳朵里时,就变成了卫家的瓷窑被奸人所害,有人趁夜偷偷潜入窑里放了婴灵,婴灵怨念不休,害得卫家瓷窑再也烧不出那样精美的白瓷。

    王家那位年纪最大的叔公认为,他们现在听到的抓挠声,就是当年被投入窑中的婴灵所化。婴灵在烈火中挣扎,只能用指头不断抓挠窑壁,却不论如何也逃不出来,便恨上了卫家人。

    其他几位老人也这么想。

    姜遗光经历过镜中死劫,已经大致拼凑出了完整真相,没说什么。

    他转而同样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说,妙妙的亡魂,是因被做成了花瓶姑娘而生,那这传递了几十年的抓挠声又是因为什么?

    又是哪一个鬼魂的怨气?

    姜遗光站起身,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说道:“想要解决,除非你们找出当年卫家卖出的骨瓷和花瓶姑娘。”

    “找到了几样,再来找我。”

    “什么骨瓷?”魏老爷还有些不解,王家那位老叔公和王老爷却脸色骤然间煞白一片。

    谢老爷同样脸色煞白,在那一瞬间还下意识扭头看王家老爷。

    别人不知,作为他过去的亲家怎么会不知道?

    王昌德早就在私底下开了间瓷窑,只是不打着王家名号罢了。

    骨瓷……他当然知道骨瓷。

    大师特地在这时候说起骨瓷,莫不是王昌德他……

    “姓王的,你莫不是又做了那伤天害理的事儿?!”谢老爷就气得跳脚。

    一想到王家卖出去的那些瓷,或者送到谢家的瓷具里可能会有人的骨灰,他就禁不住不寒而栗。

    怪不得,怪不得诅咒复苏后先找上他。这不是活该吗?

    王老爷闷不吭声,不敢说话。

    半晌,才道:“我能怎么办?谁不是为了赚钱?”

    星州及不上荃州富裕,他这个王家比不上那头的王家,到时候并过去,他这个族长的位置岂不是不保?

    瓷窑已经开了有五六年了,他怕丁阿婆看出来,才什么都不敢说,渐渐和那边断了联系。

    “除了骨瓷,还有什么?”姜遗光问,“花瓶姑娘?或许还有别的?”

    谢家和魏家的两人不明白什么是花瓶姑娘,几个老人倒清楚,当即不可置信地看向王家几人。

    姜遗光道:“既然做出这种事,就别怪怨气缠身我即便救你一回,下回还会有其他恶灵。我救不了你。”

    救当然能救,不过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为这几家人渡死劫?

    谢老爷和魏老爷也怕得很,谁知道会不会扯到自己身上,不禁追问王昌德他还做了什么。

    后者嗫嚅两句,慢慢道:“也,也没什么……”

    “……就是,一些杂耍班子罢了。”他吞吞吐吐地说着。

    王家比不上谢、魏二家,武德不兴,前些年做生意也赔了钱。王昌德翻阅一本祖上传下来的手札时,就发现了一些赚钱的法子。

    他开始建瓷窑,烧骨瓷,又去炼花瓶姑娘。

    世间人命是最贵也是最贱的东西,星州靠湖也靠江海,常有外地人来。这就给了王家可乘之机。

    从那时起,王昌德就让人留意了,但凡有外来落单的流民,摸清楚身份后,一律绑到瓷窑里,肉剔了喂猪,骨头取了烧瓷,精美漂亮如白玉的骨瓷问世,销往北方,问起只说以牛羊骨粉入釉,无人得知这里头掺了人的骨血。

    再有些孩童稚儿,收了来做成小小的骨瓷饰物后,便打着婴灵庇佑的名头,悄悄在闽省贩卖,据说能叫人心想事成。

    这婴灵瓷饰,有些做成孩儿枕,有些做成瓷铃铛、瓷佩。妇人买回家能生儿子,男人买回家能升官发财,老人买了能延年益寿,一切厄运都会被婴灵吸走,等这饰物把厄运吸满、变黑了,再把它丢进海里。这样一来,厄运便再也找不上门。

    王老爷说着说着,喘口气,指着另外两位老爷骂道:“也别净说我了,你们知道的时候不也买了两个吗?现在就在大师面前装好人了?”

    “够了。”姜遗光制止即将发生的争吵,“还有什么?继续说。”

    还有……

    有时买来的人多了,一时半会儿不够烧,拿来做花瓶姑娘又不够漂亮。瓷窑里有个曾经走南闯北玩杂耍的人就向王老爷提议,干脆把人做成些别的东西。

    人的皮剥下,活生生热乎乎的时候趁热套上狗皮、羊皮等,再用羊肠线缝合好,等长大了,这就能牵出去供人作乐。

    谁让人太多了呢。

    “不光是我,别人家也有这么干的。我好歹让他们活了,给吃给喝……”王老爷辩解。

    他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心善。

    去两年还好些,今年……今年听说两广地闹干旱,又来了许多人,拖家带口、衣不蔽体的,半吊钱就能买一个人。王老爷还知道不要让一家人绝户,他都是一家人中买几个,剩下至少一半,让他们能活下去,也算是做善事。

    王老爷说到最后,坐在座位上抹泪,忽地来到姜遗光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我知道,我罪有应得……只求大师解了这诅咒,不要连累其他王家人……”

    老人不断磕头,很快,额头上就渗出血渍,让人看了格外不忍。

    姜遗光看着,鬼面具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平静无波。

    他并不同情王昌德,也没有一丝愤恨,只觉得有些麻烦。

    一个人的作恶,就能让那么多人生出怨气。这些怨念形成的恶鬼又要波及到更多人。

    如果把他杀了,那些恶鬼的怨念会平歇吗?

    其他人却以为他是个嫉恶如仇之人,殊不知,姜遗光心里只在想:既然如此,那抓挠声到底是怎么来的?

    或许得找找从哪一代开始的。

    他想起自己指甲挠在木头上的声音,不禁产生联想——这抓挠声会不会是人未死时就进了棺材,在棺材里不断挣扎发出的声音?

    他曾听祖父说起,有些人家中老人去世,停灵两三天后就急着下葬,结果那人并没有死,反而是在棺材里、在地底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给活生生闷死了。

    这类人如果把他们挖出来,还能看见棺材壁上的指甲印。

    这么想着,他也这么问出了口。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查清楚最早开始听见这声音的人到底是谁,然后……”

    “开棺验尸。”

    轻飘飘四个字,叫其余人大惊失色。

    “绝对不行!这是对先祖不敬!”

    “祖上在天之灵一定会生气的……”

    “大师,还有没有其他法子?这个绝对不行啊,到那时……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王昌德老泪纵横。

    姜遗光问:“难道你现在下去很有颜面见他们吗?”

    王昌德哭诉的声音戛然而止,卡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遗光道:“既然你们死活不愿意说,我只有这个办法。如果这个方法你们也不愿意用,那……你们的命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这几家人不同意也无所谓。

    他大可以找到这些人的祖坟所在,自己去看看。

    还是有些古怪。

    如果真是卫家先祖因为没有死透被活埋生出的怨气,他会直接诅咒自己的后人吗?

    王家那位老叔公以完全不符合年纪的眼疾手快一把扑过去拽住姜遗光的大腿,扑坐在地。

    “大师,大师,我们都说……”

    他磕磕巴巴地,把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儿说了。

    先帝在位时,约莫是圣德十年左右。

    那时卫家已经做这人命生意很久了,他们知道亏阴德损阴司,可谁能拒绝这白花花的银子?左不过是抱着大不了死我一个,留下家产给后人的心态。

    那时,卫家有个少爷,姓卫名善元,是个做生意的好手,胆大心细,能识文断字,能算账,能拉人脉,眼见着就能担卫家下一任家主了。

    孰料,他在运货跑船时,那艘船不知怎么的,既没遇上风浪也没遇上水贼,但就是翻了。

    满船货连带着卫大少爷消失在滚滚江水中,当时的卫夫人简直要哭瞎了眼睛。

    卫善元少爷那时已经成婚了,屋里还有几房良妾,只是他那时又看上了一户好人家的女儿,打算要来做个妾室。

    可怜天下父母心,卫家的老爷和夫人怜惜儿子在下面孤苦,儿媳还要留着养大他们的孙子,几房妾室就一并“病逝”送下去了。

    至于卫善元看上的那名良家女,家中是个卖豆腐的,在卫善元还活着时,她倒还愿意嫁过来。等卫少爷的事儿一出,她自然是不愿意嫁给一个死人,卫家老爷和夫人便到处宣扬,说这女子已经和少爷有了肌肤之亲,只待过门。

    也不辱没了她,毕竟是嫁给一尊牌位,允了她穿红嫁衣过门,原来的正妻自请下堂,作为平妻。

    这还是卫善元的夫人主动提出来的。她担忧自己的相公泉下有知,要自己去作伴,干脆先替他在下面娶一个正妻,到时,相公在底下也有人能打点家事。

    就这么着,那女子穿红嫁衣过门,和一只大公鸡拜堂。

    第二日,这位新夫人就“殉情”了。

    满城人都赞叹这位新夫人的深情,更有说书人将他们的事迹编了话本,还有些书生也为他们之间的深情作诗作赋。

    但……究竟怎么病逝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喜堂上,卫夫人让人给新夫人先灌药,再用针线缝了嘴,以免她下去找阎王爷算账。”

    “然后就匆匆忙忙下葬了……”

    “有人说,她下葬的时候还没死,送葬人听见了她在里面哭,只是哭不响,嘴被缝上了……”

    姜遗光问:“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

    王家叔公颤巍巍道:“因为这事儿,都记在了族里流传下的手札上。”

    女子下葬后不久,卫家就有人开始听见那种抓挠声。他们开始恐慌,并四处求医,求神拜佛,但都没有用,卫家人开始早亡。

    他们给女子上供、迁坟,希望平息女子的怨气,可结果反而变本加厉,卫家人死得年纪越来越小。再后来,没几年,卫家就因为在天灾时囤地敛财,被朝廷处置,树倒猢狲散。

    那群卫家人发觉诅咒是一代代流传的,为了不让后人找不着破解之法,只好把这事儿记下,一代代传下去,让后人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镇压女子怨气的方法。

    “谁知道她能恨这么久呢?”王家叔公讷讷道,“她是惨,我们这些人就不无辜吗?就不惨吗?这么多年了,还不够吗?”

    姜遗光直视他的眼睛,冷漠道:“把手札给我看看,否则,我不信你们。”

    王叔公长叹口气,点点头。

    他一直随身带着,从衣襟暗袋里取出一本发黄的册子,抖着手递过去。

    第202章

    姜遗光接过, 翻看。

    手札上的记录和王家族叔说得差不离,唯独有一点不一样。

    王家人担忧穿着嫁衣下葬的新夫人会变成厉鬼,便没有真给她下葬,棺材里放的是新夫人衣冠。

    真正的新夫人剥下了嫁衣, 穿上一身黑衣服。据说这样到了地底下, 小鬼们就会看不见她, 不会注意到她的冤屈。

    她的四肢钉上桃木钉,不能挣扎;嘴上缝了红线,不能喊冤;被丢在一口八角井中封锁, 井沿与井盖刻符咒,好镇住她的亡魂,让她不能逃离。

    而后,王家又让一部分下人佃户住在那儿,只要看好那口井, 不让人打开盖,那群人就可以拿回自己的卖身契。

    姜遗光看到这儿,心下了然。

    丁家村的那口井,和洛妄所说井边的黑衣女人……

    没想到, 还有这种来头。

    恐怕后来丁家村的人也不知道井里有什么吧?只是祖上口口相传下的禁忌, 让他们一步不敢侵犯。

    姜遗光看完了手札,面上平静, 心里却难得生了更大的疑惑。

    他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把这些看似杂乱的事件串在一起。

    如果他那时没有去丁家村找丁阿婆,是不是自己即便渡过死劫后, 和九公子等人分开, 也不会来到星州,更不会找到这几家人?

    如果自己没有去丁家村, 丁阿婆不会知道自己有镜子,就不会追杀,自己不会在追杀下打开那口井,放出亡魂,丁家村人也不会死。

    他本以为一切是自己随心而为,可又像无形之中被谁引导着,一步步走到这一步。

    巧合,还是人为?

    可这样一来,又有疑点。

    其一,丁阿婆不像蠢人,她如果从花瓶姑娘那儿知道山海镜,把自己骗去时,大可以做许多手脚。别的不说,下药、偷袭,或干脆用她的一些招数都可以,自己未必不会中招。现在想来,她那时似乎是在刻意激怒自己,让自己怀疑,再逃走。

    如果她真的了解山海镜,她就该明白,自己绝不可能把山海镜交出去。

    其二,那口井如此重要,又十分特别,为什么他一个外人进入时,她要坐在井边让自己注意到?

    以至于自己逃跑时,故意打开井盖。

    姜遗光把手札还给王家族叔时,心里已有了个猜测。

    恐怕……那已经不完全是丁阿婆了吧?

    至于卫家人为什么要做花瓶姑娘,恐怕也是因为他们明白,这世间的花瓶姑娘皆能共眼共心。只要把花瓶姑娘售卖出去,卫家就能得到许多双眼睛。

    现在,王家应当还有花瓶姑娘吧?

    他们靠花瓶姑娘知道了什么?

    会不会也和丁阿婆一样,明白山海镜的秘密?

    如果真是这样……这几家人恐怕都不能留。

    姜遗光没有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他可没答应一定会救这三家人。

    “开棺验尸,或者你们全家没命,你自己选一个。”姜遗光在众人希冀的目光中,说道。

    “她已经逃出来了,她不会放过你们的。”

    ……

    两家少爷在荃州替丁阿婆办丧。

    一开始没什么人知道,后来消息扩散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人来吊唁丁阿婆。

    两人见有利可图,干脆在本地搭了大棚,请了和尚做个道场,又请游神、乐队、高跷、戏班子,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办起了丧事。

    丁阿婆的尸首就这么放在了大棚中,躺在最好的棺材里,下头镇了从井里打上来最冰的水,隔小半个时辰就换一次,不叫她腐化。

    这两位少爷还知道使了小厮跑腿回家一趟说这事儿。反正丁阿婆已经死了,他们既然请不回人去,干脆在这儿把丁阿婆的丧事办得大些,再宣扬宣扬武馆的宏威。

    就这么着,热热闹闹的几天过去,每天都有人来送奠仪,上香火,哭灵声不绝于耳,大棚里香火不息。

    唯独今晚不一样,头七晚,人群都散了。

    头七晚,回魂夜,生人须回避,以免扰了亡灵。据说,头七那夜如果惊扰了回来看望的魂灵,让他想起来自己已死,那么……他会把打扰他的人一并带走。

    灵堂里却还有一道小小的身影。

    从丁家村里被领回来的那小孩靠着灵堂里的棺材边打盹,睡着睡着又醒过来,支撑着爬起,摸到灵堂里堆积的金银元宝,一一放进火盆里烧。一边烧,小孩一边念叨着“阿婆,我现在有人养,你不用担心……”

    “他们说了会给你悬棺葬……山头已经看好了,保准是整个州最高的山……”

    两家少爷连带着僧人们都没有在灵堂停留,没有派人守,一众人默契离开,没人知道这小孩偷溜进来了,竟然还在灵堂里烧纸。

    魏少爷为了验证丁阿婆是不是真的能回来,在地面撒了薄薄的一层草木灰。夜里,烛火晃荡,谁也看不清。

    大棚的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由外及里,一个又一个脚印踩在铺了灰的地面。

    小男孩还趴在棺材边哭,肩膀一耸一耸,不断掉泪,泪珠啪嗒啪嗒砸在地面。

    他的哭声很低,不敢让人听见,为此,他听见了从棺材里传来的声音。

    滋啦,吱呀,或者是用别的词,总归他形容不出来可以用什么描述。他听见了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抖抖动,布料摩挲,像是他曾经夜里听见老鼠在柜子里蹿动一样。他好像听见了棺材里睡着的人在翻身。

    厚重漆黑的棺材盖不断动弹,一震一震地,里面的东西要出来。

    “阿婆?”小孩儿害怕了,怯怯叫一声。

    棺材盖瞬间安静,不动了。

    他身后,响起丁阿婆苍老的声音:“怎么不去睡觉?”

    老人行走时拖拖踏踏带长音的脚步声,走一步喘几下,长长的喘气、咳嗽。香烛气味中,夹杂着老人身上独有的那股味道,

    小孩儿惊喜回头:“阿婆!你果然来了!”

    丁阿婆穿着一身黑,站在小孩儿身后,慈和地笑。

    她的脸很白,白得发青,头发也很白,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往棺材边走来,在夜里,那张脸看着有些吓人。

    “怎么不去睡觉?”丁阿婆又问。

    小孩儿即便知道丁阿婆已经死了,也不觉害怕,他不认为丁阿婆会害自己,但他知道一点头七的忌讳,没有说自己是在守灵,只摇摇头,不说话。

    “怎么不去睡觉?”丁阿婆再次问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另一只手搭上了小孩儿脖子。

    小孩儿已经感觉到了些不对劲。

    那只手冷得很,放在脖子上冻得他一激灵。他仰起头,讷讷地问:“阿婆?”

    “不去睡觉吗?”丁阿婆笑着弯下腰。

    她的嘴巴在笑,弯起咧开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小孩张着嘴,愣愣站在原地。

    他才发现,为什么丁阿婆看起来很奇怪。

    丁阿婆的眼睛……眼白里的不是黑眼珠,而是戳开了两个黑色的洞。

    现在,那个洞里爬出了白白软软的虫子,爬到脸上。她的身上、手上也在长虫,嘴里也有东西在动,两边好像罩着一层皮的腮一鼓一鼓,不知道在嚼什么。

    丁阿婆又一次张开嘴巴笑,这回,小孩儿终于看清了她嘴里的是什么东西。

    全是白里包着黑的眼珠子,咬下去,汁水飞溅,嘎吱嘎吱嚼过后,咽下去。不一会儿,又从喉咙里涌上眼珠子,继续嚼。

    “这么晚了不去睡觉……陪阿婆进去坐坐……里面黑……”枯瘦的手钳住小孩儿肩膀,后者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恐惧,尖叫着挣扎起来。

    “不要!救命!”

    夜里,无人能听见灵堂中爆发的嘈杂声。

    半晌,棺材盖推开。

    里面伸出一只手,将地上血肉模糊的小孩儿猛地拽进去。

    棺材合上。

    第二天,大家都忙得很,停灵了好几天,谁也顾不上一个小孩儿不见的事。

    停灵间,两家少爷都雇了人去忙悬棺一事。听说山崖已经挑好了,木桩子也打进去了,只等着棺材拉过去,放在木桩子上,一切就结束了。

    官府那边,九公子等人知道那口井有问题,派人守着丁家村,隔着老远画开圈不让人进。听说丁阿婆头七过了,才让人在丁家村放火。

    务必要烧得干干净净。

    黎恪和黎三娘在外围看着。火光冲天,在两人眼瞳中跳动。

    丁家村靠山,为了防止火烧到山上,山下临村的那片森林都被伐了,正好留着当柴火。

    都不必衙役动手,官府只需出面,说那里的柴随便砍,要是没有柴刀,可以借官府的,只是需进时借出来后还,还要留一筐柴当赁钱,就引得一大群老百姓往那里去,没几日,便留下了一大块光秃秃平地。

    黎三娘侧头看一眼黎恪,发觉自从那件事后,他就沉默了很多。

    曾经黎恪一直潜移默化教着善多为人处事,后者也被带着有时和黎恪神情有几分相似。但现在,黎恪这副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来在想什么的模样,反而更像姜遗光几分。

    第203章

    “等烧完后, 再进去找找吧。”黎三娘道。

    丁家村多用木头搭建房屋,两间土楼外部用了砖石,内里房间一应器具也是木质,不论山海镜藏在什么样的暗室密室, 烧成灰后, 都能找到。

    黎恪应一声后, 对黎三娘道谢。

    刚出镜的那会儿,他的确恨着黎三娘,恨着九公子, 也恨兰姑,可到现在,他最恨的是自己,是他自己太想当然了。

    一个从未杀过人的人,要真正踏出这一步是很难的。他在镜中也是因实在逼不得已才杀过人, 他甚至有些想不起自己对第一个人下手时,那个人恐惧的模样,还有自己那时的忐忑、恐慌、看着人血溅在自己身上,眼前人缓缓倒下去时, 那种从无法遏制的呕吐的冲动。

    可当他害死第一人后, 第二个、第三个……一切都变得很顺手。只要拦了路,就能杀了他。

    黎恪知道自己变了, 他已变成了自己初次入镜时最厌恶的那种人。可笑的是,他竟还奢望着镜内外分开,不论镜内表现得如何, 他都不希望镜外的自己也变成那副杀人如麻的模样。

    他也听近卫说起过, 有些入镜人长时间受折磨,最终陷入疯狂, 屠了自己满门。黎恪一听这些事,就在心中警醒自己,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决不能迈出第二步。

    他的妻子疯了,儿子没了。老父、祖母身体都不好,随时可能离世,到那时,他就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这也是那时他忽然将满腔情绪倾注在姜遗光身上的缘故——他认出来,姜遗光也是个注定孤寡之人,他看着对方,说不定姜遗光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来。

    但现在,他还没能看到姜遗光的结局,他就要撑不下去了。

    他不恨九公子等人,他只觉得愧疚,又恶心。

    他太过自以为是,真是好清高啊。可既然抱着那种想法,又为什么要九公子帮忙呢?真觉得他们亏欠了自己吗?

    他实在是太虚伪了。黎恪心里想。

    大火烧了好几日,火光中,一切都是扭曲的。

    黎恪每天都来,跟着官兵们一起圈点放火。终于,整个村子都烧光了,不论何处,都只剩下一大团灰黑色灰烬。残余的木桩子支离破碎、横七竖八地倒塌在焦土中。

    一片热烫的死寂,尘灰满天。

    附近有河,官兵们打来水不断浇在地面,以免火苗复燃。一边浇一边找东西。

    他们要奉命寻找一面铜镜,心里都在抱怨,可上头的人这么吩咐,也不敢不做。

    找了好几日,谁也没看见过那所谓的宝镜。

    直到第三日,黎恪都已经放弃了。

    反正他还会入镜,只要结束时他小心些别受伤,总能把镜子拿回来。

    “实在找不到,诸位就先回去吧,明日也不必再找了。”九公子不在,黎恪如是吩咐道,“只是这几天还需要派人在外守着,不要让人进去。这地方有古怪。”

    那群衙役们都累得够呛,满身脏污,听了这话还是高兴起来。而后,他们又从黎恪那儿得到了赏钱,更加高兴。

    每个人都有三钱银呢,比月钱还多,衙役们也不觉得这是折腾了,拿了钱,高高兴兴归家去。

    黎恪走进了那片废墟中。

    死在村子里的人都被挪走了,有人领的让他们带回去安葬。没人领的,统一放在村子外头,等烧干净之后再埋进村里——没办法,穷人家连死都死不起,没有地方埋,要是埋进了哪位地主的地里,恐怕还要赔钱。

    好在这村子空了出来,等过一阵子,这个村就又能住人了。

    官府已经在重量土地制地契,准备等风波过去后,再将这片地充公。

    黎恪踩在柔软湿黏的焦土中,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兰庭寺外。

    一样的大火,一样的焦土。

    到处都是乌漆麻黑一片,也分不出什么路来。黎恪转了转,还是来到了一座土楼前。土楼的门、窗……一应用木头做的东西全都烧毁了,他从空荡荡的门洞里走进去,穿过不算太长的通道,进入了圆形的院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来,可他就是进来了。

    院里有一口井,八角形,井盖打开,斜置在一边。

    奇怪的是,大火烧了这几日,地面四处都落了灰。即便是黎恪身上也沾满了灰尘,那口井周围却干干净净,高出地面几尺的井沿没有一丝灰烬。

    黎恪下意识往那口井走去。

    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哪里不对,那口井给他的感觉很危险,他应该要离开的,脚下却依旧一步步坚定地往那儿走去。

    终于,他来到了井边。

    和外面的燥热不同,站在井边,一股清凉寒意从井中扑面而来。

    人站在高处或站在什么东西边缘时,都会忍不住往下看。

    黎恪亦如此。

    他低头,往下看去。

    他脑子里想了很多,例如从井里爬出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又或者在井里看见什么面目狰狞的鬼怪。他做了十足的准备,低头往下看时,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黑洞洞的,井水微晃。

    照出此刻他的模样。

    太阳不知不觉暗下去,黎恪一直盯着井面照出的自己。慢慢的,腰弯了下去。

    他想看得更清楚些。

    忽地,身后一股大力袭来,用力将他推入井中。

    “不!!”

    落下去的那一瞬,他看到身后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黑色长发铺面,看不清面容。

    黎恪瞬间清醒过来,好在这口井不大,他两肘撑开支撑住了身子,两条腿亦撑开巴着井壁,生生往下滑落几尺后,总算没再往下落。

    他现在倒悬在井中,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有人吗?!”

    “救我!!”

    黎恪不去想那黑衣女子是谁,他也不敢往下看,就着倒过来的姿势努力低下头往井口看,大声呼救。

    “救我!!”

    但令他绝望的是,一圈光亮的井口慢慢覆盖上阴影。

    听了叫人牙酸的摩擦声,井盖被推上来,一点点合拢。像一轮月亮,渐渐被天狗蚕食,把他的声音也闷在里面。

    井口仅剩的一点儿光亮处,蓦地覆盖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直勾勾地和黎恪对视,半晌,瞪得极大的眼睛微弯,似乎是在笑。

    怨毒又阴冷的笑,令人心底发寒。

    再然后,一片黑暗。

    丁家村外不远处,一个浑身烧鸡味儿的乞丐大步往丁家村走去。

    走着走着,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路两旁全是罩着麻布的尸体,路中央撒了没烧干净的纸钱,还有人跪在林子里哭。再。往前一看,丁家村的村口外守着不少官兵,那儿似乎贴了禁行令,不让人过去。

    乞丐挠挠头,有些不解,一问,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洛妄听了姜遗光一顿恐吓后,本打算把镜子扔回丁家村,可谁知道才几天,整个丁家村就都没了,村子还被官府烧了个干净。

    那这镜子……可怎么办啊?

    他又不想直面九公子那几人,要是还给他们,自己少不得被拦住问东问西。

    啊!!实在太麻烦了,早知道他就不捡这镜子了!洛妄在心里咆哮。

    ……

    那头,谢、魏两家少爷忙着悬棺葬一事。

    浩浩荡荡一条送葬队伍,白衣,缟素。吹唢呐的,戴鬼面具撒纸钱的,哭丧的,身后八个壮汉抬棺,这棺材也重得很,几个汉子身上的筋都蹦起来了。再往后,有戴了鬼面具踩高跷的、一路走一路唱戏的,热热闹闹一支队伍往荃州南边去。

    在荃州南,是连绵群山。当中有座最高的山峰,笔直入云,侧看如刀削,名为余刀峰。

    闽省悬棺葬风俗由来已久,这群山中也有不少人在此安葬长辈,可也只有几十年前的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善人能被他的族人们送上那座最高的山头。

    山下都是树林,来的人多,便没什么野兽在此出没。一众送葬队伍到此处后少了大半,有些跟着凑热闹的回去了。剩下的继续送,送到了山脚下,呼哧呼哧喘气,抬头看着一眼望不到顶的山头。

    “歇会儿,等会儿再爬。”光是爬山就很不容易了,还要把这棺材送上去……

    还好雇了几十帮人,能轮着换。

    两家少爷乘车来的,纵使他们习武多年,看着眼前几乎要窜到云里的山也不觉腿软。

    可来都来了,还能退缩吗?

    真退了,这小子岂不是能拿这件事嘲笑我?

    两人心中都如此想。

    在山下扎营休息一晚后,第二天天未亮,一众白衣人便抬着棺材上了山。

    山路难行,前头有人拿了镰刀开路,长杖在一人高的野草堆、荆棘灌木丛里敲,赶走可能藏在里头的蛇。拿了号子、唢呐的人也轮番吹出动静,驱走野兽们。

    他们人这么多,手里各个带武器,即便遇上了黑瞎子、大虫,也不怕。

    好在到底没遇上,一路往上爬,中途不小心滚下去一两个人,总算在天黑前到了山顶。

    山顶端尖锐,原先被派上去打桩子的十几人还在,跟着帮忙干活儿,扎营帐,点篝火。火烧木头白烟袅袅直上,升到云端里头。

    谢少爷和魏少爷都累得够呛,抬头看去,也不免未眼前情形心折。

    漫天星河似乎伸手可捉,夜里的山风亦吹散了燥热。

    “等明日,送完丁阿婆最后一程,我们就下山,到时候,人人都有赏钱!”谢少爷宣布。

    一众人欢呼,干粮也吃得有滋有味。

    第二日一大早,他们就起了。先设下祭坛,供桌,把新鲜瓜果、花束供奉给丁阿婆亡魂,乐班子奏响哀乐,棺材摆在供桌后的山石上,那块石头非常平整,能放下一口大棺材。

    众人面色肃穆,听白事知宾念悼词。念罢,刺耳嘹亮的唢呐声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惊天动地的哭丧声。

    这哭丧也有讲究,哭给别人看时,那当然要哭得越大声、越响亮,越好。哭小了,或是脸上干嚎不见水珠子,那是你心不诚,不是真心怀念,死者也要不高兴的。可这大声吧,也不能盖过了人家的悼词不是?

    可吹唢呐的也有讲究,你吹小声了,让人家的哭声盖过去,岂不是说你不卖力?

    于是后来大家都学会了,念过后再哭。到这时,就成了哭声和唢呐声的暗地里较劲,看谁比谁响,谁能盖过谁。

    哭着哭着,原本。照在他们头顶的太阳,被突然飘来的云朵给遮住了,一阵阴凉。渐渐的,这阴暗的天又更暗下去,好像很快就过渡到了晚上。

    那群人没当回事,只以为老天爷也在给丁阿婆哀悼呢,哭得更响。

    还有些人哭着哭着,身体就抽搐着哭撅过去了,身边人连忙把他扶起来,扒眼皮喂水顺气,再感叹一句:“实在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丁阿婆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天更暗了。

    太阳被牢牢遮住,不泄露出一丝光亮,阴风渐起,呼号着从山涧中穿行,凄厉如诉。

    他们开始感觉到了冷意。

    是……是丁阿婆显灵么?

    在哭的,在烧纸的,在吹吹打打的,全都不由自主往那口大黑棺材上看去。

    那口棺材的盖子正在打抖。

    “咚咚咚咚……”

    从里往外叩响的声音,在一片哭喊和山风狂啸中,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谢少爷浑身一僵,眼泪还挂在眼角,不可置信地望去。

    在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或许可能是诈尸,或许是别的……堆积成山的恐慌让他大叫起来:“别嚎了!赶紧把人葬了!”

    他的脸色一瞬间也苍白如纸,哆嗦着看向那口正在震颤的棺材。

    “就是……嚎什么?你们几个,快点……”魏少爷也慌得不行,指点着跟来的几位老师傅和精壮汉子,“就现在,把她葬了。”

    白事知宾下意识道:“吉时还没到……”

    “没到也不差这一会儿,丁阿婆心里明白就好。”谢少爷不耐烦地打断他,“快!别耽搁。”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整整齐齐的四声叩响,不疾不徐。敲四声,停一会儿,再敲四声。

    “咚咚咚咚。”

    谢少爷一开始还在想,会不会里面不小心关进去了什么东西,可听到这敲响声,他彻底杜绝了自己的念头。

    只有死人,才会在敲门时敲四下。

    “快点!!”他看见那帮人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大声呵斥道。

    随着他的呵斥,敲棺材的声音更加响亮。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棺材盖由原来轻微的震颤变为剧烈颤抖,里面的东西好像随时都能出来。

    跟随两位少爷一同上山的人,哪里见过这阵势,大多吓傻在原地,其中一人眼睁睁看着那口震颤起来的棺材,忽地抱着脑袋大叫一声往山下逃去。

    “别跑!山里有大虫!”魏少爷要把人叫住,可逃走的两个人已经没影了。

    好歹叫住了其他想要跑的人,大家一想,这山里有野兽,自己一个人也跑不出去,还不如等把活计干完了一块儿走。

    只是,谁都不肯搬棺材。

    天更阴几分。

    风也更大。

    吹得只穿了薄衫的几人禁不住发抖。

    挤在一起,恐惧地看着那口棺材,不敢上前,慢慢往后退。

    两位少爷也躲在小厮的包围中,一点点往后退,自己退,还要叫别人上去。

    “现在谁去,我一人给三百两!”谢少爷嚷嚷道。

    魏少爷原本也想喊,住了口,要是他跟着加价,那群见钱眼开的刁民就会再拖延,等自己开价。

    他死死地盯住放在山石面,那口震颤着的黑棺材上。

    他还以为是棺材里的丁阿婆诈尸,只要给她悬棺就好了。

    但……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魏少爷慢慢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前方。

    在他脑海里冒出那个想法的下一刻,他看见,棺材旁边站了一个极为高大的黑衣女子的身影。那女子披散着黑色长发,看不清长什么样,可他就是能看出那是一位女子。

    那女子反手握着一个人的双腿,将他的脑袋重重砸在棺材表面。

    “砰砰砰砰!”

    头颅炸开,红红白白汁液四处飞溅,挣扎的人在第一下就没了动静。

    一颗脑袋砸得稀碎后,女子把人往山下一丢,长长手臂一捞,又抓过一个人。

    鬼不在棺材里,而是在棺材外!

    鬼不是丁阿婆!

    魏少爷终于意识到了这点,哆嗦着想跑。下一瞬,他便感觉身子一轻,紧接着,他对上了那女人长发后,惨白狰狞的脸。

    他被那个高大的女人抓在了手里,动弹不得。

    而后,他也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脑袋狠狠砸下去。

    “砰砰砰砰!”

    ……

    魏老爷忽然一阵心悸,让丫鬟给自己揉揉心口,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心里长叹口气。

    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光是为这次开棺,应当还有别的。可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石头,喘不上气。

    魏老爷屏退杂念,手里捻香,点火,恭敬地跪在关二爷高大神像前,虔诚祷告。

    希望我魏家平安渡此劫,即便有报应,也请报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叫魏家世代昌荣。

    睁开眼,他将三炷香小心地插进香炉中。

    香柱上已经烧了一段的香灰抖动间落在,溅在手背上,烫得魏老爷一瞬间想丢开,忍住了,只心下更沉。

    插稳后,他刚要离开。

    三炷香整整齐齐拦腰而断,落在地面,熄灭了。

    魏老爷震惊至极,心下恐慌不已,连呼吸都不顺了,惶急地又上了三炷香,依旧和这回一样,齐齐拦腰断裂,香烛熄灭,再点不着。

    这……这岂不是说他魏家过不去此次劫难?

    不,不会的……

    按照那大师说的,一切诅咒的根源,在第一个听见抓挠声的祖先身上,只要给他开棺,验清楚,再迁坟,然后再去荃州的那口井边做法事,并将他们名下的瓷窑都关了,一切就结束了。

    不会的……

    魏老爷如是安慰自己。

    可在他踏出门的那一刻,他听见了响亮的抓挠声。

    “咯吱——”

    ……

    待他见到谢老爷和王老爷的时候,发觉他们二人竟然气色一个比一个差。王老爷不提,谢老爷竟也在短短两三日瘦了一大圈,嘴唇发白,憔悴不堪。

    问起发生了什么,谢老爷也只摆摆手,道自己做了噩梦。

    三人忧心忡忡。

    车队向卫家祖坟而去。

    卫家祖坟在谢家名义下的一座山里,那座山的周围被谢家全买了下来,变成个闲置的庄子,不敢让其他人发现他们会偷偷去山上祭祖。

    进了庄子,车队往山上去。

    这座山不高,修了路,小些的马车也能上。几位老爷自个儿下了车在阶梯上走,小厮、仆役们也提了贡品、铲子铁锹等跟在后面。

    人群中唯独有一座四抬轿子,四面垂帘,看不清正中坐着的人,被庄重地抬上山。

    姜遗光原也不在意这些,可他既然要摆出高人的样子,坐轿反而好些。

    很快,到了山颈。

    轿子被小心地放下,轿帘掀起。

    姜遗光从轿上下来,看见了离山顶不远的一座修建得极不起眼的一座坟。

    连坟碑都只敢含糊地刻一列生卒年,姓名、家族等皆模糊不清了。

    “现在开始吧。”姜遗光道,“不用担心,我在这儿。”

    几位老爷也不敢问他要不要等什么吉时,把东西放了,周边人开始摆香案、烧纸、供奉。剩下的就拿了东西开始挖坟。

    一锹接一锹,泥土飞溅,先把坟碑小心地挖出来,放在铺了绸子的地面。挖出来后,三位老爷才发现,这石做的坟碑已经被虫蛀了个彻底,中心都空了。

    姜遗光一副冷淡模样,丝毫没在意。那几位老爷就不敢多问,示意继续往下挖。

    湿漉漉的红土,越往下刨,泥土更湿。很快,一人的铁锹挖到了硬物,露出漆黑斑驳的棺材面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这口大棺材终于露出了原样。

    坟前放了火盆和柚子叶,挖棺材的人陆陆续续跨过火盆,用柚子叶拍身,去晦气后,再折返回去,七八个人一齐用力,把这口大棺材从洞里托了出来。

    厚重的,放在地面。

    花纹已经被腐蚀得看不清了,底下蓄了一大滩水,又臭又浊晕开一大堆。

    “大师,您看……”

    姜遗光没察觉到冷意,点点头:“开吧。”

    没人说话。

    也不知说什么。

    几人拿了撬棍等事物就开始撬铁钉,几枚长钉拔出来后,退开小半步,小心地把棺材往后推一些,撇过头不去闻。

    棺材放久了,会有瘴气,人闻了会生病。待瘴气消得差不多后,棺材推得更大了,露出里面已经完全变为白骨的尸骸——还有一大批亮闪闪的陪葬物。

    当年这位先祖去的蹊跷,又因为卫家动荡,来不及修坟,只能仓促下葬,多放些陪葬做补偿。

    姜遗光没看那些陪葬品,站在棺材边,低头看去。

    如果真是被困在棺材里而发出的抓挠声,棺材四壁,尤其是上臂处一定会有抓痕。棺材里的人如果在下葬时还活着,会不断挣扎,里面铺着的事物也会弄乱。

    可这里没有。

    白骨平躺地好好的。

    棺材壁完好如新。

    姜遗光再度往里探了些,四处摸索,没有摸到任何痕迹。

    棺材木内外都上了油脂,能过水。最初尸首腐烂淌出的血汁也被身下的绸缎吸入了,日久天长,再看不出一点痕迹,棺材内干干净净。

    姜遗光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左看右看,蓦地,他顿了顿。

    他发现了什么。

    他托起了那具白骨的脑袋,仔仔细细看,终于发现了端倪。

    怪不得……棺材里没有异样。

    “你们三个,可以过来看看。”姜遗光叫三位老爷过来。

    他们是极不情愿的,可又不敢违抗,磨磨蹭蹭过去了。

    姜遗光把这具白骨托起,骷髅头捧在手上,让他们看清了内里。

    骷髅头里里外外,布满了长指甲刨过的抓痕。

    抓挠声,就是从这儿传来的。

    第204章

    在看到头骨里抓痕的那一刻, 三人都听到了近在咫尺的指甲划过硬物的声音。

    “滋啦……滋啦……”

    只是这回,他们终于知道,声音从哪里来了。

    “大师,求您救救我!求求您了……”

    “大师, 我出很多很多钱!你要多少钱都有!”

    那声音越来越响, 就在他们脑海里响起。而现在, 他们也终于感受到了那种痛苦,好像真的有一双手在他们的骨头上不断抓挠,长长指甲划出刺耳声响, 尖锐的,听着就让人很不舒服,头皮发麻。

    此刻的三人,哪里还有一点作为富家老爷的体面模样,痛哭流涕, 跪地求饶,和其他濒死的人没什么不同,或许还要更狼狈一些。

    越是富贵的人,越舍不得死。

    但他们此刻求救的人, 不会生出丝毫怜悯之心。

    他们提出的报酬, 也不足以让姜遗光冒险。

    他无视了三人的求饶,慢慢把那具骸骨放回去, 正要推上棺材盖的那一刻……大量黑发从棺材底涌出,顷刻间将那具白骨吞没,很快, 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棺材里的白骨不见了。

    姜遗光扭头看向庄子里那些仆人, 他们几乎都吓傻了,呆愣愣站在原地, 其中几个抖得厉害,还有一个裤子都湿了。被姜遗光的视线一扫,他们同样明白了什么,“扑通”一声跪下去,和三位老爷一样,求这位大师救自己一命。

    姜遗光没有让他们离开,他有种直觉——这些人就算走了,也逃不掉。

    当年卫家,如今谢家、魏家、王家,或许还有其他小家族,这些家族中的人,不论无辜与否,一个都逃不掉。

    当初那位新夫人和后来被捉去入瓷窑的人也是无辜的,可卫家并没有放过他们。

    世间总有许多被人信奉的道理,譬如一人行事,不要伤及无辜;譬如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姜遗光学了许多书本上的道理,却发现,不论是人还是鬼,绝大多数似乎都并不遵从这些道理。他们只是希望别人会这么做,自己可以当那个例外的人,能够肆意妄为。

    可如果别人把他们自己那一套用来对付他,这些人又要觉得愤怒冤屈了。

    哭求声越来越大。

    因为所有人都听见了抓挠声,包括那些挖坟的仆人。

    那个厉鬼……纠缠了卫家几十年的恶灵,就在他们的头骨里!!

    不论逃到哪里,都逃不掉的……

    “求您了……救我啊……”王老爷痛哭流涕着膝行过去,死死抱住姜遗光两腿,“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要多少有多少!”

    “卫家,卫家还有很多分支……不光是卫家,当年做这生意的也不止卫家!还有很多人!”

    姜遗光一动不动,任凭那些人哭叫,或是怒骂。还有些人想对他动手,被他踢开了。

    他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等着就好。

    本是正午,天却渐渐被阴云遮盖住,加上山中浓密的树林覆盖住阳光,此刻,他们在的地方逐渐暗下去,几近黑夜。

    抱着他腿哭喊的王老爷忽然停住了,愣愣地张大嘴。从他嘴里,发出了滋啦、滋啦的抓挠声。

    他的嘴身体不自然地抽搐起来,嘴巴越张越大,已经大到不能再大了,却仍旧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下巴继续往下扯似的拉大,唇角流出血来,整张嘴都被硬生生撕开。

    从里面,钻出一颗黑发遮满面的脑袋,像一只巨大的毛虫不断从他嘴里扭动着挣出来。

    而他竟然还活着。

    他瞪着姜遗光,想看清那张恐怖的鬼面后是一张怎样的脸。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两手胡乱抓动着,眼睛里渗出泪水来。

    直到倒下的最后一刻,他还在乞求。

    姜遗光后退两步,挣脱他,环顾四周。

    天,已经彻底黑了。

    还只是正午而已,这座山的山头却被厚厚的乌云完全遮住,凛冽山风呼啸而过,吹动从王老爷嘴里爬出来的那道黑影的长发。

    不光是他,其他人也和他一样,嘴被从里撕开,一道道披着长发的身影,从他们撕开张大的嘴里扭曲地爬出。

    就着夜色中一点点微光,姜遗光看清了眼前情形。

    黑影每从嘴里爬出一点,那些人的身体就干瘪缩短一分,最早出现异样的王老爷,此刻整个下半身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从他嘴里爬出的拥有大半个身躯的女人。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儿都要吓疯了,姜遗光却心里没有丝毫波澜,他往后退了几步,藏在袖里的铜镜悄然滑落到手心,镜面扣向自己。

    另一手解开身上的灰斗篷,扔在地上。他既然要跑,就不会让自己身份暴露。

    他把里面穿着的黑色外衫一并解下脱掉,扔在地面,而后,他要解开面具,同样把它丢掉。

    这样,即便后来有人来看,也只会以为“大师”死在了这里。

    但古怪的是,面具就好似嵌在了脸上一般,摘不下来了!

    ……

    丁家村外。

    洛妄隔着远远地,看了眼那群官兵们。

    他心里有点发毛,可怀里这面古怪的镜子实在让他坐立不安。他听过姜遗光的话后,不是不害怕的,可这镜子姜遗光也没说要,他一时间还真不知道给谁,干脆送回丁家村。

    洛妄安慰自己,只要回到那间屋子,把镜子丢回去。

    其他一切,他都不管了。

    以洛妄的身手避开那些官兵潜入村里,十分简单,很快,他就到了土楼前。

    整座土楼都被烧得焦黑,原本浅色的外墙漆黑一片,地面也覆盖上厚厚的焦灰。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安。

    他真的要进去吗?

    洛妄站在门口,犹豫了。

    几次抬起脚,又往后退,反复试探,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里面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呼救声。

    这里居然还有人?那些官兵没发现吗?

    洛妄终于下决心走了进去。

    穿过长长通道,进了环形的大院内。院子里,更是死寂一片,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他的鞋子踩在厚厚一层泥灰上的窸窣响。

    他变得更加不安,浑身鸡皮疙瘩狂跳,他总觉得,自己一旦进来,就一定会发生些不详的事。可他又直觉告诉自己,如果不进来,他可能会后悔的。

    洛妄环视一圈,发现土楼一圈的房间都被烧得差不多了,几十个门洞,黑洞洞的,像张开的一张嘴。

    那个人……在哪里?

    那微弱的求救声消失了。

    洛妄小心地又走几步,试探地问:“有人吗?”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传到了一直在井底、近乎绝望的黎恪耳里,那一瞬间,黎恪简直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连忙大声呼救。

    “……请救救我……”

    “救我……”

    可惜,他的声音传不出去,断断续续的被闷在里头。

    洛妄循声望去,令他更犹豫的是,那声音……竟然是从井里传来的!

    井口封了盖,井边干干净净。洛妄不会忘记自己那天晚上在楼上看见的坐在井边的黑衣女人。他知道,这口井必然有古怪。

    井中,黎恪又来了精神。

    他不知道自己被困在井下多久了。唯一庆幸的是,鬼没法真的杀了他,所以,井里忽然出现的苍白鬼面、阴风,都没能使他动摇。在掉入井中慌乱的时刻过去后,黎恪就想办法调转头朝下倒过来的身形,慢慢地、不断往上爬。

    他触碰到了八角井的井盖边,可他打不开这盖子。

    “外面有人吗?请别走!”

    他贴着井口不断叫喊。

    井外,洛妄站在井边,犹豫不决。

    可能是鬼,骗他打开井。打开,他就死了。

    也可能是个人。

    只是……如果是人,为什么还要封盖子?这点让洛妄想不通。

    他正苦苦思索,没有回应井里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的呼救声,无意间抬头一看,顿时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在什么时候,环着圆形院落的三层楼,每一层每一间房的门口,都冒出了一个黑衣黑发的女人。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黑衣女人站在那里,眼神冰冷地盯着他。

    “求求你了……如果你还在的话……救我……”

    井底声音仍在乞求。

    第205章

    洛妄终究还是把井盖推开了。

    也是凑巧, 他在那些黑衣女人瞪视下往后退时,腿一软,跌在井边,手无意间碰到了井盖。

    就在他碰到井盖的那一刻, 齐齐瞪视着他的黑衣女人面容更加狰狞, 长发遮掩下, 一双阴冷又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很奇怪……明明看不清脸的。

    可他就是觉得这些女鬼脸变了,恐怕他只要打开这口井,这些女鬼就要杀了他。

    但……洛妄的逆反心上来了。

    他知道女鬼不想让自己打开井, 那不就说明井底下确实有人吗?

    他偏要开!

    洛妄咽口唾沫,假装退缩了,却在转瞬间狠狠推开了井盖。

    他看到了井里的人,好悬没吓一跳。

    黎恪在井里待了太久,形容格外狼狈, 水汽浸湿了衣裳和头发,又因为不断攀爬和最后一直死撑着井壁而浑身乱糟糟的。骤然间重见天日,不免欣喜,手上差点一松, 又要掉下去, 好在及时撑住了。

    “你怎么在井里?”洛妄认出来这是个人,只是黎恪太狼狈了, 没看清脸,不由得好奇。

    再抬头看,那群黑衣服的女人都不见了。

    黎恪好不容易从井里爬出来, 长舒口气, 这回,他总算认出了洛妄, 惊讶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洛妄听他口气,是熟人,这才认认真真看清他的脸。

    他忍不住缩了缩。

    如果没猜错的话,镜子……就是眼前这男人的。

    洛妄眼睛飘忽,说:“我就……一路过来了呗。”

    这下好了,镜子没法丢了,也不好还给他。还了,那几个人一定会知道是他拿的。

    等等,就算不还,这个人回去和那几个人一说,他们就知道自己没死,到时候还是可能怀疑自己。

    可恶啊!怎么都这么麻烦?

    洛妄决定逃了。

    他做好了打算,准备明天就离开荃州,先到星州去,从姜遗光那儿要点钱,再去别的地方。

    他可不想再和这几个人碰上。

    黎恪笑了笑,他看出洛妄似乎有些事瞒着自己。不过,人都有秘密,他并不打算追问,于是也掠过了这话题,主动和洛妄说起这地方不安全,最好尽快离开云云。

    二人离开土楼前一瞬,洛妄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心悸感,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就看见……那个黑衣女人又坐在井边,冲他望过来。

    那个女人好像笑了一下,惊得洛妄头皮发麻。

    “怎么了?”黎恪问。

    洛妄猛地扭过头,结结巴巴道:“没什么,我们赶紧走,赶紧走……”

    要不是黎恪说了单独请他吃饭,他早就丢下这人自己跑了!

    黎恪狐疑地看他一眼,轻易地发觉洛妄此刻又是在说谎。

    回头的那一瞬间……洛妄到底看到了什么?

    黎恪不打算自己回头验证,便装作被骗过去,带着洛妄走了。

    黎恪身上脏污得厉害,洛妄身上同样破烂不堪,两人走在路上活像两个乞丐。黎恪心下叹息,准备带洛妄去成衣铺子先买两套衣裳再说。

    他们从土楼出来,沿着被大火焚烧干净的黑黢黢土地往前走,很快,他们就走到了丁家村村口。

    奇怪的是,原来守在村外的官兵都到了远处,远远的,站在一棵树下活动,不知在做什么。

    不用惊动人也好,黎恪和洛妄一路往前走,穿过密林,再走一段小路,就能进城镇了。

    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并非见不到,而是那些人都离他们远远的。即便进了城镇,人群依旧离他们不远不近。且那些人皆向二人投来古怪的眼神,指指点点。

    黎恪不觉有什么。君子当重仪容、正衣冠,可到了他这地步,哪里还在乎这个?

    洛妄也不在乎,两人坦然地走在大街上。

    但很快,黎恪就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那些人似乎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表,而是在说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黎恪警觉起来,问洛妄:“你能看到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洛妄看看他,甚至绕着他转了一圈,摇摇头:“有什么?”

    “你不觉得……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很古怪吗?”黎恪同样环视了一圈洛妄,什么也没看出来。

    此刻,九公子和兰姑在客栈中对弈。

    兰姑丝毫不给九公子留面子,棋盘上大杀四方,但杀得痛快,九公子下着也不憋闷,几局过后,九公子丢开棋,一笑:“不下了不下了,下不过你们。”

    兰姑道:“还是等慎之回来让着你吧。”

    九公子随意嗯一声,说起另一件事:“我接到了谢大人的来信。”

    兰姑轻咦一声:“谢大人怎么说?快到了么?”

    九公子点点头:“近日,还是把这消息传出去,让善多尽快回来。”

    他们还是需要回京城的。

    如果姜遗光不愿回去,意味着他想脱离陛下掌控。那么……潜伏在闽省的近卫们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说起这件事,兰姑捻棋子的手紧了紧,面上若无其事:“也好,尽快回京。”

    在京城中怪事还少些,据说京城有龙气,离京越远,怪事越频繁。

    九公子道:“只是谢大人在信里还说了,他去接那位谢丹轩时……碰到了些诡异怪事。或许,我们得去岸边接应。”

    他们此行就是为了谢丹轩,如果谢丹轩不保,他们这趟回去,定会受陛下苛责。

    兰姑点点头:“我无妨,只是不知他们何时到。”

    九公子说:“明日,最迟后日就动身吧。听闻那海边不太平,常有倭寇流窜,我会多带些人手,到时,你自己需多加小心。”

    兰姑笑着道声谢,说:“我明白。”

    夷州离闽省并不远,只隔着一道海峡,他们所在的荃州府城离那道海峡就有些距离了,不论乘马车还是坐船,都需要好几日。更不用说带兵过去,一座城一座城地过检,就更慢了。

    九公子指尖在桌面轻敲。

    只是不知道谢文诤遇上了什么怪事?为什么会在信里说谢丹轩古怪。

    夷州……倭寇……

    黎恪和三娘怎么还没回来?天都要暗了?

    他有些心神不宁,却又不想表露出,压下去了没说,干脆起身站在窗边往外看。

    街上的人们都在往家去了,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大大小小寺庙里都传来悠长钟声,晕开漫天红霞。

    黎恪仍在街道上。

    他很早就发现了不对劲,不论他怎么走,他都好像在原地一般,这条路似乎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远处对他们指指点点的行人依旧在远处,依旧是看不清面容的模糊的一道道影子。天暗下去后,那些衣着各异的人的身影都渐渐融进夜色中,只能窥见飘摇的黑影。

    鬼打墙么?

    黎恪手里没有镜子,他即便不会被杀死,也出不去。

    “我们小心些,别走散。”黎恪用极地的声音对洛妄说,“可能是鬼打墙。”

    耳边传来嘶哑冰冷的声音。

    “好。”

    黎恪惊地身体比头脑先一步活动,几乎是猛地跳开,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

    刚刚还站在他身侧的洛妄不见了。

    那刚才说话的……会是什么东西?

    想到这儿黎恪就浑身不自在,他更警惕了几分,每走一步都无比警觉,确定前方是实地才敢往下踩。他没忘记之前兰姑的遭遇,以为自己在往前走,实际上却走在了高楼边。

    眼前一切都诡异得令人发毛。

    昏沉沉天边看不见星月,全是光怪陆离赤红亮绿的光,好似一盘被胡乱泼洒的脂粉。街道两旁,血红灯笼高高挂起,灯笼上似乎有什么字,只是也看不清。

    行走在街上的原来模糊的身影也渐渐清晰了,乍一看是人,仔细看却有几分古怪。

    有些脑袋奇大,衬得脖子细小的可怜,活似一个西瓜顶在一根筷子上,让人时刻担心那细脖子要断了。有些行走间姿势怪异,脖子、手臂、腿衔接得都格外古怪,似乎随时都会散架。有的生了两张嘴,有的生了八只眼,有些和另一个人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只能四条腿一起走路,两个脑袋还要一起吵架。

    地面上还爬行着一些影子,黑黢黢的,看不清楚。

    黎恪身边,走过一个没有脑袋的身影。

    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那颗头颅上的眼睛没有一点眼白,纯粹的漆黑之色。

    黎恪只偷瞄了一眼就不敢多看,僵硬地站在原地,心里默念策论,不让自己被眼前幻象迷惑。

    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不要信,等它过去,一切都会过去……

    三娘和九公子他们一定会来找自己,现在想来,这幻象是从他进城镇就开始了。那时候,街上的行人看他和洛妄很古怪,兴许就是因为他们沾上了什么东西,或者他们因为幻象做了某些奇怪的事情。

    黎恪站定了不动,在心里默默念诵着,先是背诗词,背过后再背策论,如此往复。他计算着,每背过一段时日就悄悄睁开眼看一眼。

    可惜,直到他背过约莫一百首诗后,眼前还是那条古怪的街道。

    洛妄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走着走着,眼前的路就变了,路边行人也是,一个个跟鬼似的,歪七扭八,还有些在街边飘着。他吓得半死,拉着黎恪就跑,跑着跑着感觉不对劲,自己的手怎么拉得这么下。低头看才发现自己拉错了人,拉成了个奇怪的小孩,仰起头,冲他露出一个诡异得笑。

    洛妄吓得甩开手,一跃三尺高,跳开后再仔细一看,那根本也不是小孩。

    夜里漆黑,那个人又矮,他才认错了。

    那是个只剩上半截的男人,被他拖了一路。

    第206章

    直到三娘回来, 还是没见黎恪身影,三人这才察觉大事不妙。

    据黎三娘说,她和黎恪在丁家村外分开后,黎恪后来又出来同她说还有些事要办, 让三娘先回去。

    谁知道, 这就找不到人了呢?

    黎三娘哪里晓得, 真正的黎恪跟本没有出来和她说过话,那不过是个厉鬼伪装的幻觉罢了。

    九公子派了官兵去寻,他自己也和三娘等人去找, 可找了一个晚上,依旧无果。

    从府城到往丁家村的路上,都没有人见过黎恪。

    现在……黎恪也失踪了,还要去海岸边接谢文诤吗?

    可这是陛下的旨意,不能违背……

    想到这儿姬钺只觉头疼, 他原还觉得五个入镜人出京太多了,没必要,现在却又因人少而发愁。

    怎么办?

    谢丹轩固然重要,可像黎恪这样识时务好拿捏聪明人也少, 准确来说, 和他一起出来的四个入镜人,陛下都不希望他们折在外面。

    三人商议后, 决定让三娘在荃州等候,九公子带着兰姑和一些兵马前去海边接应谢大人。他也让人给当地官员带去了口信,一旦黎恪出现, 一定让他在本地, 不要离开。

    姬钺很快就带着兰姑离开了。

    自此,五人分开。

    他们不知道, 黎恪仍旧和洛妄被困在“幻觉”中,且被迫分离。

    黎恪不知自己的镜子在何处,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后来干脆坐下了,只要他不走动、不上当,那群鬼就没法把自己骗走。

    洛妄和他不一样,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他被那个只剩半截的男人吓得要死,叫都叫不出来,拔腿就跑。

    一路上都是没见过的奇诡古怪场景,昏昏暗天,绿荧荧天光,街道两边看着熟悉,又不熟悉。长长脖子的小孩顶着大脑袋跑来跑去,发出尖锐的嬉笑。

    地面爬着的人,街上走着的人,推开窗看他的人……

    不,不是人!

    全都是鬼!

    洛妄吓得魂不附体,拼命跑,可这条街却很长很长,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他撞倒了不少东西,有些是古怪的人,该有几个脸惨白惨白的小孩儿,他也顾不得了,全部撞开后没命一般往前跑。

    再回头看,就更怕了。

    许多怪物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他跑得很快,可好几次还是要被追上。有东西砸在他身上,低头一看,那是一颗爆开的眼珠子。

    “黎恪!黎恪你在哪里!!”洛妄终于信了姜遗光的警告,哭喊大叫黎恪的大名。

    “你的镜子在我这里,我还给你!你快点收鬼!”

    “这些鬼全部收掉!我知道,你会收的!”

    洛妄哭喊着拼命跑,他感觉有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腿,让他跑不动,那是一只断掌,抓着他的脚踝不让他跑。他狠狠踢开,又挣脱更多缠在身上、扭曲着,惨白发涨的手掌。

    “去死!去死!”

    洛妄拼命叫嚷。

    眼神渐渐冷下去。

    他被这群东西,渐渐激出了骨子里的凶性。

    “有本事就弄死我……”

    “去死!你们这些东西!”

    地面尽是散落的白骨。

    洛妄差点被绊了一跤,努力站稳了,他随手抽出一根白骨往朝他爬过来的一滩黑影上,打飞出去。

    “滚!滚啊!”

    那些东西好像被他吓住了,隔着远远地,围成一个大圈,盯着他看。

    蓦地,胸口一疼。

    洛妄低头看去,一颗断头砸在他胸前,咬住了一层皮肉,死死不放。

    “去死吧……”洛妄慢慢伸出手,捏住了这颗头颅。

    狠狠扯出,往地上一砸。

    那颗头颅被砸得稀碎,让洛妄心底生出些暴虐的快感来。

    很快,更多头颅飞来,落在他身上各处,死死咬住他不放。趁这时机,那些东西……那些古怪的东西,再次向他爬过来。

    ……

    “听说今天西门大街那里突然冒出来个疯子,杀了好多人,连官兵也敢杀……”

    “我也听说了,吓死个人……”

    “还没抓住,听说武力高强……”

    黎三娘走在街上,听见不少人窃窃私语。

    在闽省这么多天了,她已经大致能听懂这帮人在说什么。

    西门大街……当街杀人?

    什么人这么猖狂?

    黎三娘决心去看看,如有必要,她可为民除害。

    星州。

    山中白昼忽变黑夜,三家来的所有人都死去后,姜遗光也被困在了山里。

    地面上的尸体还在。

    从他们张开的嘴里,爬出一个又一个穿着黑衣、长发遮面的女人。

    模糊的黑影在地面扭曲爬行,从喉咙里发出类似割喉后仍旧艰难喘气的“嗬、嗬”声。

    却不是朝着姜遗光的方向爬。

    而是一齐向仆人们挖出的坟洞里去。

    看上去……似乎是这女鬼放弃了对付姜遗光,决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可姜遗光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厉鬼从来不会遵从人间的规矩,如果可以,它们会杀死遇见的每一个人。

    它绝不可能放过自己,现在……也不过是在迷惑自己罢了。

    戴在脸上的硬壳面具开始变得发黏发稠,好像浆糊贴在了脸上,几次想要揭下,却会生出一种撕裂皮肉的痛。他甚至感觉,如果自己要把面具揭下来,会连带着把整张脸一块撕下,便又不动了。

    他试探着慢慢往山下走,很快,姜遗光就发现他在这山里迷了路。

    来时一条路全都被荆棘覆盖住,天边星月也无,不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密林与荆棘,没有一点光亮。

    他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鬼。

    如果真要把这鬼收了,到时,镜中死劫说不知该有多难。

    姜遗光犹豫了一会儿,山海镜扣在掌心,没有翻开。他凭借着直觉往山下方向跑去。可只跑出几十步,就急急止住了脚步——

    只一瞬间,他就站在了悬崖边!

    只差不到一尺,如果他刚才没能停住,他真的会掉下去!

    再回头看去,身后竟也变成了悬崖。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整个人就站在了一座方圆不足尺来长、如孤仞般矗立的山峰顶,好像是一座山硬生生被人劈得只剩下一小块矗立的尖端般。

    前后都是绝境。

    往四周看,漆黑山峦如聚,看似在他不远处,却是可望不可即。寒冽山风从四周刮过,很狂烈的野风,寻常人简直能被这风吹跑。

    姜遗光好歹在这一小片地方站稳了,环顾四周。

    无论从哪个方向踏出去一步,他都必然坠入悬崖——如果这真的是悬崖的话。

    “你杀我也没用,你应该杀卫家人。我不是卫家人,而且……你如果想要我的命,我也有其他手段。”姜遗光明知厉鬼不会有神智,仍旧试图劝说。

    山海镜已经放在了眼前,镜面贴里,只要把镜面翻转,附在他身上的鬼魂就会立刻被收进去。

    是的,有一个鬼附在他身上。

    他能清楚的感觉到缠绕在身上冰冷的四肢,和随风吹拂在手臂上令人发痒的长发。

    背上逐渐感觉到沉重,似乎背了什么重物。那东西还在不断变得更沉,沉得他几乎要被压趴。

    姜遗光被压得一个趔趄,勉强站稳了,脚边岩石却被他不小心踢落下一块,落进悬崖中。

    过去很久,才听见了传来的微弱回声。

    身上负重仍在增加,脚下只能容下他站立的岩石柱轻轻震颤起来,似乎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再这么下去,不是被压死,就是被甩落悬崖摔死。

    姜遗光不再犹豫,手腕一动,山海镜翻转朝上,照向自己的脸。

    小小一面铜镜照出了他此刻的影像。

    在他脸上,原本那副面具不见了。

    整颗脑袋被无数黑发包裹,像一颗黑色的茧。

    镜子照出金光,顷刻间黑发烟消云散,露出原本正常的鬼面具,和黑色鬼面下自己的眼睛。

    与此同时,他终于得见天光。

    阳光从密林缝隙中照下来,四周散落几具死相凄惨血肉模糊的尸体,嘴巴还大张着,撕裂了,从里面爬出来的女鬼不知去了何处。

    在他身后,棺材打开,里面的骨骸还在。

    而他就站在坟坑边,只差一步……他就要踏进去。

    坟坑挖了足有丈深,周边泥土松软,一旦掉进去,四壁泥土塌陷,他一定会被活埋在这儿。

    果然……一切都是幻觉。

    可姜遗光却觉得,那个鬼并没有完全消失,它仍在暗中,死死地盯着自己。

    但不管怎样,它杀不了自己。

    拥有山海镜的人,是绝不会在镜外被鬼直接杀死的。

    就像他刚才,厉鬼只能用幻象诱骗他落进坟坑中,却不可能像对待其他人一样从他嘴里爬出?

    姜遗光没有管散落在地面,只剩半截的死人。他摘下面具,往山下走去。

    不出意外,今天这三家都会有一场巨变。

    按他们所说,当年卫家残余下的人,还远不止这三家。

    接下来的路没有发生什么怪事,姜遗光摘了面具后,没有人认出他,他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

    一切都很正常。

    来来去去的人们,有男有女,忙忙碌碌劳作;亮嗓子招揽客人的小二、茶博士、小摊贩;肩上扛包的劳工;缩在角落里眼神怯生生又带狠劲儿的小乞丐……

    姜遗光看到乞丐就想起了洛妄,洛妄不知又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怀疑的确是洛妄拿走了黎恪或兰姑的山海镜。如果是真的……洛妄应当是去荃州还镜子了。

    一切都很平常。

    直到第二天,官兵忽然多了起来,街上不少店铺也纷纷关门,来来去去的行人们皆神色匆匆,不敢多说什么。

    但……各个寺庙、道观的香火又更旺几分,每每经过,都能看到长长队伍一直排到门外。门里门外的人们都在磕头,念念有词地祈祷着什么。

    从远处看,长长一条队,跪下,磕头,起来前进一步,再跪,再磕……

    原本热闹的星州城立刻荒凉下去,只有寺庙附近还算热闹。可那份热闹也带着古怪又诡异的沉重感——没有人多说话。

    姜遗光昨天下山后就改头换面,又换了一家客栈住。

    他现在手里有一千多两银子,如果不做什么特殊用途,这笔钱够他花一辈子。许多人穷极一生也赚不到这么多钱,但这不过是富绅手指头缝里流出的一点点油水罢了。

    他发觉了街上的异样,心里猜出几分,还是叫来小二询问。

    小二看他穿着朴素,给钱倒很利索,他自个儿正憋得慌呢,客人一问,很痛快地说了。

    “客官,您不知道,最近这几天都不太平,听说王家谢家和魏家都出了人命官司……听说走了不少人呢,客官您出门也留意些……”

    “哦?出人命了?”姜遗光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知道是谁干的吗?官府有没有消息?”

    “嗐,也就昨晚才发现的,这哪能那么快找着?”店小二神神秘秘道,“不过依我看呢,恐怕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能够让三家在一夜之间都带走这么多人,那能是人干的吗?”

    “你是说……他们都撞了邪?或许是惹了什么武林高手呢?”姜遗光说,“之前不是说忠昭武馆的大少爷就被一个高手教训了吗?”

    “那都过去多久了,再说了,真有那高手,也不可能一夜间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儿。”小二见左右无人,凑近了,小声道,“客官,既然您这么问,我也就不怕实话和您说。”

    他一口闽南语说得又快又轻,眼里尽是蠢蠢欲动之色,想必经常偷偷议论闲话。

    “我有个远方亲戚,在衙门当差,听说啊……三家人的主家,真是一夜之间,全没了。有些人昨日还见着呢,第二天就……”小二手掌横过来在脖子上一划,心有戚戚然。

    “除了这三家以外,还有其他人,只是闹得比较小,大家不知道而已。”

    “而且他们都是同一个姿势……”小二张大嘴,比划着,“就像这样,嘴全都被撕开了,腿和腰也从后面都缩没了,只剩下上半截,就好像从嘴里钻出来了什么东西一样……”

    “你说,这不是撞了邪还能是什么?”

    其实,小二打听到的场景要更残酷一些,他那在衙门当差远房亲戚说给他听的时候自己都要吐了。他怕吓着这客人,才挑了些好点的说。饶是如此,也把他说的大白天都有些渗得慌。

    姜遗光点点头,面上露出一点点害怕和愤怒的神色来:“厉鬼简直无法无天了,就没有人能驱鬼吗?”

    小二说:“听说官府在请大师了,我们这儿的几个有名的大师也不知道会不会出山。”说着他就给姜遗光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到底有哪些大师。

    说罢,他叹口气:“听说前几天还出现了一位北方来的真正的大师,摸一摸人的额头就能驱邪,灵验得很,还不要钱。只可惜,那位大师被王家请走后就没消息了……”

    “官府现在也在找那位大师呢,听说有人觉得是那大师很邪门,这件案子可能和他有关……他才刚去王家,王家就出事了。”

    姜遗光说:“未必,兴许是那人也镇不住,才走了。”

    小二没必要和客人过不去,连连点头附和:“也是,都不要钱呢,听说那几户人家家里也没少钱财。”

    他又提出了个猜想:“说不定是来报仇的,才不要钱就走了。”

    姜遗光知道了三家人的下场后,就没有再多问,等闹大了,他再回荃州不迟。

    至于那女鬼要怎么报复,又要死多少人……他不认为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只是,如果死了太多,对他来说会有些麻烦。

    这些被厉鬼害死的人多半也会变成厉鬼,再来找他的麻烦。

    聊过后,姜遗光回屋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现在还是白日,睡觉太早,他也没有什么玩乐的爱好,便按照闫大娘子教给自己的法子练功。

    小二总算找着个人和他倾诉,心满意足地继续在大堂里干活,擦着擦着桌子,忽然感觉从楼上下来一个人,就站在自己身后,他连忙转身,还未抬头已扬起笑脸:“这位客官,您……”

    他刚才正低着头,视线所及处是一双赤裸的属于女子的脚,青白的皮肤,湿漉漉的,还沾了些脏湿的泥渍。

    小二的话立刻顿住了。

    他的脖子好似生了锈的铁,一点点慢慢抬头往上看。

    漆黑的长褙子,漆黑的长裙,同样也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两只手藏在黑漆漆的袖子里,看不清楚。

    头发很长,没梳,没有挽髻,湿淋淋往下滴水,飘落在袖子旁,水却没落在地上,而是渗进了衣摆里。

    她整个人就像一道黑色的影子。

    小二浑身都冰冷了,开始发抖。

    原因无他……谁大白天的,会穿一身黑?

    况且这人……她身上传来的都是恶臭味,就像自己在后厨里闻到的,厨子把烂掉的肉泡在水里冲洗干净后的怪味。

    这,这个人……不,她、她……她估计,不是人……

    “您……”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这时才觉自己喉咙干哑得厉害,张张口,牙齿都在打颤,说不出话来。

    他发觉自己在打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很想鼓起勇气说点什么,或是跑出去也行,可偏偏在这时候腿不争气,软得不像话。

    喊不了,跑不动。

    他还在抬头,终于,他看到了这女人的样貌。

    手里抹布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去。

    抖得更厉害,筛糠也似。

    “不……”他不知道这句话自己说出来没有,但很快,他就听到了自己这辈子都从未发出过的高亢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

    正在房里练功的姜遗光听到楼下传来尖叫,顿了顿,立刻收起物件,拉开房门准备看看怎么回事。

    一打开门,就见长长走廊尽头,小二背对着他,站在角落的楼道口。

    天有些阴了,小二站的地方总感觉有些模糊,姜遗光看不清对方在做什么,他提起了心,手中又扣上山海镜,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小二靠去。

    他没有出声,步伐很轻巧,活像一只小心的落在瓦片上的猫,寻常人根本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可小二还是察觉了,他没有回头,身体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

    声音从小二身上传来。

    “客……官……”

    “您……需要……什么?”

    他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好像被大火烧过的嗓子艰难地吐出字句,一字一句都被磨擦得格外嘶哑、艰涩。

    姜遗光没说话,没有回应。

    他知道眼前人或许已经不是人了。

    他贴着靠墙的那一面走,准备下楼。

    姜遗光心里也盘算好了,如果没法下楼,就立刻闯进离楼道口最近的客房开窗跳下去。不过,这也有风险,那厉鬼不知会不会在窗外做什么手脚。

    慢慢的,他来到了楼道边。小二还在和他说话。

    “客官……外面有危险。”

    “最好……不要出去。”

    姜遗光置若罔闻,踏出一步,已经踩在了第一节阶梯上。

    眼角余光时刻贴着小二的影子,揣测他会有什么动作。

    厉鬼已经追到客栈来了,这间客栈不能再住。

    出乎意料的是,小二什么也没做,只站在那儿,四肢仍旧不断不自然的抽搐着。从他身上,传来在井底才有的水腥味,带着一点点肉腐烂的味道。

    “不要去……否则……你会……”

    “你会……”

    “你会……”

    一句话在小二嘴里反反复复不断念叨,除了他以外,整间客栈似乎再没有其他人,静得可怕。

    既然不阻拦,姜遗光哪里会听,飞快往下跑。

    也是两层平常的楼梯,没有和以往的诡异那般跑不到尽头,更没有出现什么忽然出现的鬼影。

    姜遗光从楼道上轻巧地跑下来,直冲出大堂,推开大门就要往外跑。

    在推开大门的那一刻,迈出去的脚顿在原地。

    这间客栈不大,临街。

    推开门后,姜遗光的视线中,整条街上,全是披着漆黑长发的黑衣女人。

    听见开门的动静,默默转过头看着他。

    不论左边还是右边,全都是黑衣女人,街上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我说了……你会……”

    小二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姜遗光微微抬头让自己能看见二楼的情形,就见小二从窗口探出头来,他的脖子似乎变得很长很长,探出的部分全是脖子,看不见上半身。

    头发散下来遮着脸看不清楚,乍一看,他也变成了那个黑衣女人的模样。

    “……你会……死……”

    说出那句话后,小二身体晃了晃,直直从二楼坠落。

    几乎是贴着姜遗光的鼻梁,砸在他脚边。

    血肉飞溅。

    好在姜遗光退得及时,没有被砸中,掉落的尸体直直落在他身前,遮在脸上的长发被吹开一条缝,露出模糊得看不清的脸庞,以及那双瞪得很大很大的、满是怨憎的眼睛。

    姜遗光往后退了几步,重新回到门里。

    他有些怀疑眼前一切到底是不是幻象,立刻举起镜子,照在自己面前。

    镜子里,他的脸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厉鬼没有对他做手脚。

    眼前大门无风自动猛地重重合上,姜遗光下意识一退,没有让门砸到自己。

    他推了推,发觉门从外面栓住了,除非踢开,否则根本打不开。

    而且……他摸上去的时候,感觉触碰到了和死人一样僵硬的东西。

    柜台上点着的油灯“啪”一声打落,火油泼在账本上,瞬间燃着起来。

    姜遗光扑过去一把将柜台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飞快踩熄火苗。可即便柜台上的火灭了,从后院厨房里又飘来更浓烈的烟尘的气味。

    门外也燃起了大火,噼里啪啦烧着木头,呛鼻浓烟从每一个能点着的地方传来。

    姜遗光奔到后院一看,厨房已经彻底烧了起来,火势迅猛,一瞬间就烧到了客房。

    好在客栈里东西多,他扯下一块门帘布,找个装水的盆打湿了,系在脸上,再将那盆水浇在身上。

    还不够,只打湿了一点点。

    好在后院里有一口井,姜遗光把井边的水桶放下去,听见桶落水的闷声后,立刻往上摇辘轳——他要把身上浇湿了才能试着闯出去。

    可水桶刚摇上来,他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桶里装着的根本不是井水,而是……满满一桶血和模糊的肉块。

    姜遗光把桶一扔,血水混合着肉块一股脑滚落出来,从桶里竟然还滚出了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几圈,正正好摆在地上,对着他笑。

    那颗人头……赫然就是小二的人头。

    所以,刚才从楼上掉下来的,是什么?

    姜遗光顾不得想太多,他拿起镜子不断照,照自己,也照周围,照向某些地方时,那儿飘起一阵白烟,掌心的镜子也在发烫,他知道自己是又收进了几个鬼魂,可这场大火并没有变小。

    火……

    姜遗光捂住口鼻,深深嗅了一口从湿布上传来的水汽。

    他要出去。

    他不能死在这儿。

    可四周全是火,后院有一扇门,现在那扇门前也塌下了燃着大火的柱子。

    他已经出不去了。

    现在……该怎么办?

    浓烟滚滚,虚空似乎都被这烈火炙烤地扭曲起来。姜遗光感觉到眼睛在发烫,从额头上流下掺了灰烬的汗,被他擦去。

    遮在脸上的湿布和刚才淋头浇下的水都已经干了,他尽量拉长了呼吸,可依旧吸进了不少毒烟,头脑有些混沌起来。

    该……怎么办?

    姜遗光原本跑了一段距离,却发现出不去,又不断躲避往下掉落的碎屑、石块、燃着的木条,踉踉跄跄地来到了井边。

    直到现在,山海镜依旧冰冷,丝毫不为这场大火捂暖一分。

    这场火……不是幻觉。

    即便浑身打湿了,也出不去,出去了,也要受重伤。

    井里的东西,是幻觉。

    他把镜子对准了井口,镜面终于再度一烫,很快又冰冷下去。

    紧接着,姜遗光抽出随身带的针,扎在指尖,滴上一滴血,落入镜面。

    这还是裴远鸿教过他的办法。

    可以在必要时,主动入镜。

    金光亮起的一瞬间,他把镜子放在了井边,徒手捞过旁边一块发烫的石头盖住镜面,不让人发现。

    就赌一赌,从死劫里出来后,这场火能不能被熄灭吧。

    姜遗光消失在原地。

    第207章

    黎三娘赶到时, 西门大街已彻底被血海淹没。

    当中一个血人,身上都扎成刺猬了,还在傻兮兮说着什么话,自顾自拔箭。

    在他脚边, 尸骨累累, 手脚残肢遍地。

    有男人的, 有女人的,有小孩的,堆积在一起, 被他踩来踩去。

    那些不过是普普通通老百姓,可能是为了生计,可能不过是来街上买些吃食,就死在了这里。其中还有好些穿了衙门吏服的衙役官兵,想来也是为了制住他, 反而被他杀害了。

    这也导致剩下的十来个官兵们只能远远地放箭,不敢凑上前。而他们平日多用刀剑,箭矢少用,如此一来, 既瞄不准, 又不得要领。

    射过几轮后,手臂也酸痛地没法再拉弓, 只敢远远地警惕地围着他,时不时放箭过去。

    那疯子还想跑!

    黎三娘一见这尸山血海,瞬间就起了杀心。当即拔剑掠去, 闪身来到疯子前, 唰唰唰连着三招出去,银光耀耀, 快得叫人看不清。而那疯子此时却忽然神智清醒了一般连退几步,随手抓过地上一截断臂为剑,格挡下黎三娘招数后,又向她刺来。

    他脸上满是血污,黏黏糊糊沾满了各种腥臭的黏液,此刻已彻底凶性大发,面目狰狞。黎三娘根本认不出来,和他骤然间过了十几招,越打越心惊。

    这疯子是谁?他的剑法路数竟然有些眼熟,师承何人何派?

    想到某些可能,黎三娘就忍不住黑了脸,手上软剑更是舞得如游龙也似,凌厉剑光晃出了残影,几乎是在那些官兵还没反应过来时,黎三娘已一掌砍下那疯子的后颈,重重一击,叫他晕了过去。

    直到对方倒下,黎三娘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收剑。

    这人的功夫不下于她,换平时,黎三娘可能还要和他再缠斗一会儿,但现在,这疯子身受重伤,也算是黎三娘胜之不武。

    “多谢这位女侠出手相助,女侠武艺高强,实在佩服。”

    “不愧是大人府上贵客,武力高强……”

    在场的官兵有些认识她,有些不认识,见那疯子终于倒上去,忙不迭凑上来说些感谢的话。

    更多的,则是跪在血堆中找好兄弟的尸首,好些汉子看着自己平日的弟兄倒在血泊中没了声息。眼眶都红了一圈,喉咙里发出止不住的哀嚎。再看那倒在地上的疯子,恨不得当场就把他给碎尸万段。

    不,即便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

    一个人险些要拔刀了,却被黎三娘制止住,用不大熟练的闽话说:“官府。”

    这人还是得交由官府处置的。

    这里不是江湖。

    那些被制止住的官兵们红着眼眶,愤愤撇过头去,以免自己看见就想动手。

    黎三娘比划着让其中一个官兵递给她水壶,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布,把那疯子的脸擦干净。

    她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一点点擦干净后,黎三娘当即愣在原地。

    “竟然是他……”

    洛妄怎么会在这里?他逃出来了?

    她的官话其他人也听不懂,但看黎三娘神色,似乎是认识,七嘴八舌凑上来问。

    “你知道这是谁?”

    “女侠,你见过这人?”

    黎三娘点点头:“嗯。”

    就算认识,可交情又不深。再者,即便这是她认识的人,如果要在大街上发疯,害死这么多无辜百姓,她也必定要大义灭亲的。

    习武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手里这把剑,永远不能向着无辜者和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带走吧。”黎三娘道。

    至于地面上堆积的尸骨……衙役们也会来收拾的。

    黎三娘没有太留意,也就没注意到,在尸骨堆下,压着一面小小的镜子。

    洛妄“发疯”拔箭时,不慎从衣襟里掉出,落在了地面,又被其他人的尸首盖住。

    官兵们在原地清点人数,又让人回去带些板车和其他家伙来,否则这么多兄弟尸体根本没法带回去。

    黎三娘在一旁帮忙,清点、算数、记录,又跟着一块儿接待外边放进来找亲人的百姓们,用不熟练的闽南语安慰他们。

    第一个壮着胆子来寻的头发花白的老妇,抱着她出嫁的女儿和外孙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这哭声似乎打开了什么引子,陆陆续续哭嚎声响彻,一时间,西门大街,哭声连天。

    听得黎三娘心里也发酸。

    在镜中待久了,她渐渐的也视人命如草戒不当回事儿,可现在她才意识到,一个人从来不只是一个人,可能会是一个家庭中的丈夫、妻子、儿子。每个人都有亲人,有朋友……一条命,背后牵系着更多人的痛苦。

    人命……

    人命……一条人命,很重,也很轻。

    黎三娘死死地握紧了剑。

    她往那老妇手里塞了几钱银子。

    那老妇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鞋也破了,想来是没什么钱给女儿操办丧事的。更何况……一个出嫁女,更不可能有多少钱花在她身上了。

    老妇手里捏着钱,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黎三娘,有些混浊的眼睛里带点怯弱的疑问,似乎很不可置信。

    黎三娘说:“给你的,收好就是了。”说吧,她狠狠心不去看老妇,退开几步,重新来到洛妄身边。

    洛妄还闭着眼睛躺在那儿。

    黎三娘原以为他会被那群人报复,可事实上,那些来寻亲的人早就连报复的力气都没了,有些才听得消息赶来的人,也不知他就是凶手,还以为他也受了伤,很是小心地不挤到他。

    黎三娘走过去,就听见洛妄嘴里隐隐约约说着什么。

    她弯下腰,附耳过去听。

    洛妄吃力地从梦中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节——黎三娘听出来了,他在叫黎恪的名字。

    她神色一凛,怎么会和黎恪扯上关系?

    再一想洛妄此刻的情形,的确很不对劲,他虽然平日看上去确有些痴傻,却不像是会突然发疯的人,说不定是遇着了什么怪事。

    “你给我醒醒,告诉我黎恪怎么了?”黎三娘蹲下去拍他的脸,想把他弄醒。

    当然,他的手脚都被捆住了,要不然黎三娘也不敢贸然弄醒他。

    孰料,黎三娘推了半天,洛妄丝毫没有醒转的意思,眉头反而越皱越紧,好似陷入了深沉的梦魇。

    “……镜子……还给你……”

    “黎恪……还……”

    镜子?

    山海镜?

    黎三娘神色大变,连忙在他身上翻找起来。

    她怎么忘了!如果山海镜落到并非其主的人手里,那人很有可能会被鬼缠上,轻则陷入疯癫,重则丧命。

    黎三娘记得,自己和九公子去丁家村的时候,洛妄就在他们前面,他还先一步进了丁阿婆的房间。如果说山海镜被洛妄拿走了,这是很有可能的。

    看洛妄这样,不就是疯了?

    实在活该!害人害己,什么东西都敢拿。

    黎三娘气得不行,低骂几句,已经认定了此事有诡异作祟。只可惜,她把洛妄全身上下都摸遍了,也没有找到山海镜。

    “洛妄,你最好给我醒醒!”黎三娘一拳打在洛妄脸上,“告诉我,黎恪在哪?镜子又在哪里?”

    洛妄的脸孔已经扭曲了。

    很难说他现在的模样,眉头往下拧,几乎要拉到鼻头中间,嘴巴不自然地咧开,他明明闭着眼,可这幅面容却显露出十二分的狰狞来,凶神恶煞,完完全全地扭曲成一团。

    他整个身躯也在不自觉地颤抖着,不知陷入了什么样的梦境。

    黎三娘蹲坐下去,抽出针线包,往他指甲缝里扎,又去扒他眼皮。

    她看出来,如果再不叫醒洛妄,他很有可能会在梦里被那鬼杀死。

    在黎三娘身后,不少老百姓终于在残骸中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哭嚎声连天,但他们很快又被官兵们赶回家去,让他们各自捡了尸首收殓下葬,不要在这儿占位子。

    惶惶然的人们被驱赶,抱着残缺的尸块,三五成群,失魂落魄地各自往家去。

    他们还要感谢,好歹真凶抓住了,总比死得不明不白的好。

    一边走,一边还要小心衣服不要被血弄脏,脏了不好洗。不少人把尸块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包着走。

    那面小小铜镜,正好夹在其中一堆尸块中,被失了儿子的老母亲哭着抱回家。

    那老母亲眼睛都花了,看不清里面夹着一块小小亮亮的东西,从黎三娘身后慢慢走,经过她,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黎三娘万万没想到,山海镜再一次和自己失之交臂,她正忙着弄醒洛妄,而洛妄仍旧沉浸在他那个古怪的梦境中。

    洛妄梦见了自己的过去。

    没有山海镜,没有诡异,什么也没有,他正常地过日子,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有钱了就花,没钱就去偷,或者给人帮工赚点钱。

    遇见管得严的府城,就想办法翻墙进去。要是碰见小村庄什么的,人家也懒得管他一个小乞丐。

    他独来独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过得潇洒又自在,只是……他总会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再仔细听,又没了。

    谁在叫他?

    听错了吧。

    ……

    另一条街,黎恪还坐在原地。

    他仍旧以为自己在鬼怪幻境中,一动不动。

    周边不少行人走过,有些好奇的多看他两眼,发觉这人只是坐在那儿瑟瑟发抖,不知道在说什么,便又觉无趣地离开了。

    西门大街一事闹出来后,听说行凶的凶手被一女侠制住,许多人赶去看热闹,无数人从黎恪身边经过,再没人顾得上理会他。

    很冷。

    行人声音传入黎恪耳中,变成不知名怪物的嘶吼。鬼啸,尖锐、扭曲、冰冷的,满是恶意。

    他能感觉到那些东西就在自己身边,不断来去。

    时间慢慢过去,那些东西……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可他没有山海镜,他的镜子不见了!他逃不了!

    除非黎三娘等人能发现自己,可他真的能把希望寄托在那几个人身上吗?

    再这么困下去,他们会不会一辈子都找不着自己?

    他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

    除了镜子以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克制诡异,任何东西都没有用。

    他以前听故事时,有人说什么鬼怕活人血,遇见鬼打墙,只要把手心划开打出血去,鬼打墙就会破。还有些人说鬼怕恶人,遇着鬼,只要比鬼更凶,鬼就会害怕。更有说什么牛眼泪抹眼睛能开天眼、童子尿可以驱邪等等。

    全都没用的!

    那些近卫早就告诉过他们了,鬼根本不怕这些人想出来的东西!

    鬼,无心,无情,它们绝不可能被人力所能及的事物杀死,也绝不会对人有一丝一毫怜悯之心。

    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他就只能被困在这里,一直被困死吗?

    他的镜子……到底在哪里?

    黎三娘从西门大街往回走。

    那群官兵们和她一起,穿过西门大街,再过几条街道,一路往衙门去。几个人拉着板车,板车上堆着残尸,白布麻绳裹好,渗出斑斑血迹,看着格外可怖,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也是巧。

    经过一处路口,黎三娘看见了坐在路边的黎恪。

    黎恪的模样很狼狈,身上湿漉漉沾满泥,头发和衣服都乱成一团,睁着眼睛,明明看见了她,却又不知在看向什么地方,木愣愣的。

    他也傻了?

    黎三娘心里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走过去拍他肩。

    黎恪浑身一抖。

    他猛地睁大眼睛用力甩开黎三娘,汗水不断滑落,恶狠狠地瞪着前方黎三娘所在的方位,眼神是后者从未在前者身上见过的冷厉。

    黎恪知道,那些东西终于要动手了。

    他死死地盯住眼前的黑衣女子,一刻不敢放松。

    老实说,从落井后,他只在被洛妄救出的时候有片刻的放松,直到现在,他已经很疲惫了,可他仍旧没能有片刻消停。

    “黎慎之?黎恪?”黎三娘伸手在他面前挥挥,凑近前。

    黑衣女人动了……

    长长衣摆遮住脚面,看不清双腿,轻飘飘来到黎恪眼前。浓密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黎恪完全看不清她的面容,也不想看清,他垂下眼睛想往后退,却被钳制住,动弹不得。

    扭头看,肩膀两边各多了一只软烂断手,死死地掐住了他,不让他退后。

    “慎之?醒醒!”黎三娘抓着他肩膀不断摇晃。

    却发现他脸上满是冷厉及惧色。

    不到万不得已,黎三娘不想用自己的镜子。

    她已经十重死劫了,再来一回,就是第十一次。

    第十一次……会发生什么?她也不知道。

    可……黎恪这样,和刚才的洛妄何其相似?

    如果他们都是陷入了厉鬼制造的幻境,把人当做了鬼——那刚才洛妄的行为就能说得通了。

    黎三娘狠狠心,正要出手打晕他,又想起刚才自己打晕洛妄后,洛妄似乎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梦境,无法叫醒,又犹豫了。

    该怎么办?

    她……她要这么做吗?

    黎恪啊黎恪,为什么偏偏是你的镜子不见了?

    为什么是你的镜子不见了!

    恍然间,黎三娘想起了自己师父的教诲。

    “……习武之人,不得恃强凌弱,正相反,你手里的剑,是为天下受欺凌的弱者而持,只要你还拿着它,就要除尽人间不平事……”

    “那如果我遇到一个人,我要是救他就会让自己受伤,甚至我也会死,我还要救他吗?”

    “要。”师父毫不犹豫地说,“只要你能救,你就要救他。否则,你就别拿起这把剑。”

    师父的教诲……上回死劫中被自己强行灌肉汤的黎恪……

    拳头捏得死紧,又松开。

    几次后,黎三娘终是闭上眼,很长很长地叹息一声。

    袖里铜镜滑落下手心,没有人注意到,一道金光亮起。

    镜面一烫,旋即冷下。

    黎恪双眼恢复清明。

    他眨眨眼,还有些疑惑:“三娘?”

    黎三娘左手掐着他肩不让挣扎的黎恪逃跑,在方才黎恪的眼里就是女鬼抓住他的肩膀。

    黎恪左看右看,慢慢回想着,立时回神。

    “清醒了?”黎三娘没说什么,默默收起镜。

    黎恪哪里还不明白?想到自己刚才把人当做鬼后做的怪事,当即面红似火烧。

    官兵们早走了,地面只留下几排车轱辘印和沿着车辙滴落的血滴。好在这时人不多,否则黎恪要更羞耻几分。

    黎三娘带他往回走,同他说起了今天发生的事儿。

    包括九公子和兰姑离开,和街上发疯杀人的洛妄。

    黎恪心情复杂:“他可能和我一样,中了那东西的幻境,错把人当鬼。”

    “可……”黎恪迟疑,还是道,“他现在何处?”

    黎三娘道:“被官兵押走,不出意料,他当被打入死牢,少不了也是一个秋后处斩。”

    “可他并非有意……”

    “并非有意也是杀了人,你知道他杀了多少吗?整整二十八个人,还不包括一些受伤逃走的。”黎三娘冷冷道,“你想给他求情?”

    黎恪低声道:“他救了我一命。”

    黎三娘冷哼:“那你恐怕也不知道,你的镜子可能就是被他拿走的。”她把自己的怀疑说了。

    这下,黎恪也沉默了。

    他知道洛妄无辜,他也知道,那些被他杀死的人更无辜。更可笑的是,如果洛妄真的一开始就拿走了他的镜子,却没有还给自己,这场杀戮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原本就是可以避免的……

    “先回去吧。”黎三娘看他这副模样,不忍苛责,劝道。

    黎恪点点头,诚挚地对黎三娘道声谢。

    洛妄救了自己一命,黎三娘也救了自己一命,他的债越来越还不完了。

    这时,他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姜遗光,善多这时在做什么?

    九公子已经去海边接应谢大人了,不日他们就将启程返京,到那时,善多会回来吗?

    他万万没有想到,姜遗光为了躲避火灾,选择主动入镜。

    他出现在了一处小镇外。

    挂在镇子口上高悬的木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清最后一个“镇”字。

    姜遗光突兀地出现在镇子口,没有人投去异样的目光。

    因为,这小镇里本身也没有太多人,一大早来到镇子口的人就更少了,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座荒废的小镇。

    姜遗光站在原地,没有着急进去,而是抬头环视了一圈。这座小镇四处环山,正好被四面山峦包围在当中。

    因就在山里,要比在外面冷许多,四面山风都往这小镇里倒灌进来,吹的姜遗光刚才还在发烫的皮肤一下就变得冰冷。

    镇子名不清楚,看上去并不繁华,野草足有半人多高,飞鸟在人头顶穿行,清脆鸟鸣,却听着让人不安。

    姜遗光左看右看,也没有见到人。

    他知道,自己是非进这小镇不可了。

    两次死劫中,他收的鬼不多,真算起来只有在客栈中井底的一点点阴气罢了。他估计这场死劫和客栈里的鬼没有关系,可能来自于其他不知名的亡魂。

    姜遗光慢慢地走进了那座小镇,当他踏进门后,总算看清了这条街的全貌。

    一条长路,似乎是刚下过雨,有些泥泞不平,两边低矮破旧的房屋还算整洁。当他进入后,他听到了从左边上方传来的开窗声,微微抬头望去,却只能见到半开合的窗口中飞快缩回去的一道身影。

    那个人似乎很害怕。

    姜遗光不知道那人在害怕什么,他一个人来的,他也知道,自己的样貌平日并不是那种会让人感觉害怕的类型。

    所以,因为自己是外来人吗?

    这个小镇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思及方才想到的“一个人”,姜遗光又想,不知这回死劫中会有多少入镜人。

    算起来,是他的第六次了。

    除去这回主动,他的死劫频率好像比其他人要快很多?

    姜遗光把这点疑惑放在心里,继续往前走,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这个镇子里有什么忌讳,贸然出声,恐怕不妥。

    贫穷、人少、荒凉。

    道路两边全是低矮民宅,最高两层楼房,姜遗光走了有近一里远,没看见一个完整活人,没看见一家铺子,也没有马车。

    地面的路并不平整,不过是人走多以后踩实了的路面,长出稀疏野草,甚至还能看见指头大小的绿蛙在其中跳动。

    姜遗光停了下来。

    他感觉背后有人在看自己。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他能察觉到,黏在自己后背的目光。

    姜遗光回头看去。

    一条笔直长路,两边破旧低矮民宅,有些窗户打开了,有些紧闭。

    没有人。

    站在他前方不远处,慢慢传来一跳一跳的脚步声。

    和脚步声一同响起的,还有混乱不清的喊叫。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好像在笑,又像是在哭,拍着手蹦蹦跳跳,她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小镇里显得格外可怖。

    姜遗光发觉,自己能听懂她的话。

    这女子说的话和闽语有些像,大约也是南方的一种方言,和官话也接近。

    “下雨啦……天黑了……”

    “长,长出来!”

    从街角蹦蹦跳跳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女人明显已经神志不清了,嘴角歪着流口水,眼睛也斜斜地,甩着枯草一样的长发,动作一顿一顿。

    就像是……被人控制住的木偶。

    “长出来!长出来……”女人慢慢往姜遗光所在的方向蹦,一跳一跳的,她好像不会正常走路,只能挥舞着手臂蹦跳。

    她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长出来!……长出来!”

    什么长出来?

    姜遗光任由她靠近。

    他知道,此刻这女人还是个“活人”。

    女人跳到了姜遗光身前。

    围着他,跳了两圈,眼睛斜斜地从下往上翻着看他。

    “长出来……长出来……”

    既然有人说话,意味着应当是能说的。

    姜遗光问:“是什么长出来了?”

    那女人却忽然吓了一大跳,猛地往后退,急急忙忙从他身边跳走。

    姜遗光听到她嘴里念了一句新的词。

    “长出来……全都要死……”

    “嘻嘻嘻嘻……”她古怪地笑了。

    挥舞双手,蹦跳着,到了小镇边缘,再即将跳出去的时候,女人又折返回来,往回继续跳。

    “下雨了……天黑了!”

    “长出来……全部死掉!”

    姜遗光给她让开位置,跟在她身后慢慢往前走。

    他几次抬头看,想要确定时辰。可这镇上的天空层云密布,阴沉沉的,根本看不清太阳在什么地方,就连落在地面的影子也模糊不清,难以辨别时间。

    那女人一路往里走,蹦蹦跳跳。

    姜遗光跟在身后,总算又远远地看见几个人,有男有女,蹲在门槛边拣菜叶、抽烟袋子。

    但那些人一见到他,还没等他凑过去就立刻把地面东西随便收拾收拾,赶忙关上门,好像姜遗光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第208章

    这里的人, 似乎很排外。

    这是姜遗光跟着那个疯女人,从街头走到街尾,发现镇中所有百姓无一不大门紧闭、或透过门缝警惕地看着自己时得出的结论。

    但到现在,还没有人来赶他走。

    镇上人只是隔着门, 或从门缝、或从打开的窗户缝里悄悄盯着自己。

    既好, 也不好。

    他们的排外是针对自己, 还是针对所有外人?若是后者,其他入镜人想必是一样的待遇,没有人收留, 他们会住在哪儿?

    刚才他整条街走下来,两边全是民宅,没有买卖铺子,没有客栈,没有茶水酒馆。不知其他街道是否也是这样。

    以及, 那个女人口里念的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长出来?死掉?

    是指庄稼?花草?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不过,以鬼怪扭曲的思想来看,指的是人或者别的什么也不一定。

    疯女人走到了街尾。

    说是街尾也不尽然,尽头连接着几条偏窄一些的路, 只是, 那些路和正大道一样,荒凉、崎岖不平, 两边的墙上满是斑驳裂纹。盯着那些裂纹看久了,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好像……里面的东西, 也在透过缝隙盯着人看一般。

    同样的, 无论是哪条道都没有人,镇上的百姓避开了姜遗光的眼睛, 只敢躲在暗处,偷偷地窥视他。

    一言不发,只是偷偷看着。

    姜遗光甚至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和自己刚来时看见门口劳作低声说话的人们,他会以为这个镇上的人大多不能说话。

    他们到底在躲什么?

    那个疯了的女人左看右看,选择了左边的一条路,继续胡乱挥舞手臂,蹦跳着,慢慢往前行,她的头发,自始至终都不自然地摆动着。

    她到了一间比其他房屋更破旧的小屋前,说是屋子都有些勉强,因为那看上去就像是土和泥巴胡乱堆起来的两面墙,顶上盖了树枝和树叶,地面上也全是乱七八糟的杂物。睡在这里,只比直接睡在大街上好一些。

    那个女人进去了。

    她根本没在意身后跟着的人,进去后,她一直背对着姜遗光,不知在满地杂物中翻什么东西。

    姜遗光站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看着。

    现在,唯一能不避开他的只有这个女人。

    但很难从她嘴里得到什么消息。

    还是需要想办法让镇上其他人开口才是。

    就在姜遗光一直盯着疯女人看的时候,忽然,他听到了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动静。

    他转过头去。

    距离他十几丈远的一间屋子,一个人,爬到了屋顶上。

    “啊啊啊啊——”

    那个人看起来很胖,他身上罩着一块宽大的布,撑得鼓鼓囊囊。但最令姜遗光注意的,是他的脸。

    一张并不很出奇的脸,和肥胖的身躯不一样,两边脸颊都瘦得凹了下去。他的脸上,乍一看像是在恐惧,可再看过去就会发现,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脸上干瘦的皮肉越来越扭曲,就像一张人皮被人抓得揉皱成一团似的。

    他的嘴巴也张得很大很大,实在很难形容那张脸。从那张嘴里,发出了类似于哭嚎的声音。

    身后,疯女人依旧嘻嘻笑。

    她在吃着什么东西,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长出来……死掉!……长出来……死掉!”

    那个人依旧在绝望地哭嚎,能听出来他已经痛苦到了极点。可尽管他发出了这么大的声音,依旧没有人出来。

    姜遗光看出了他想要做什么。

    他扭头又看一眼,缩在角落里不自然抖动着的疯女人,做出了决定,拔腿飞快向那个人跑去。

    站在屋顶上的人最后又哀嚎了几声,那简直不是人能够发出来的嘶吼,而后,他就跳了下去。

    鼓鼓囊囊肿胀肥胖的身体仍旧被宽大得像一层床帐一样的布包裹着,那个人选择了头朝下的方式,细小的脖子撑着干瘦脸颊,直直往下坠落。

    即便一层屋子不高,但按照他这样存心要把自己脖子摔断的方式往下跳,也是很容易死的。

    但就在他落地的前一瞬……

    一道身影比他坠落的速度更快,直直冲过来将他狠狠拽到一边,避免了他的脑袋直接落地。冲过来那人不可避免地被这股力冲出去,两人在地面滚了几好几圈才停下来。

    那人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躺在地上,呆愣愣地望着天空。

    半晌,掩面痛嚎起来。

    姜遗光学着兰姑温柔的样子,放低了声音说:“不要做傻事。”

    那人仍旧只是哭,不说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到底遇上了什么绝望的事情,才会选择这样决绝的死法。

    “我是外来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我能帮你们。”

    如果让兰姑本人在这儿,恐怕她也要惊讶,姜遗光把她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看上去温和又可靠。

    那人犹自哭泣。

    两边小屋门后、窗边,都闪过人影。

    姜遗光很想知道对方衣服底下是什么,隔着衣服碰,只摸到面上干瘦的身躯,仅凭这样皮包骨的模样又怎么可能把衣服撑起来?应当是背上长了什么东西,但那人还在地面哭,其他人盯着,他却不好把对方翻过来看清楚。

    好不容易等那人哭够了,他似乎总算回过神来自己被人救下,还没等姜遗光再开口问他已经一骨碌爬起,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姜遗光露出笑:“不想看你寻死,我想救你。”

    “救我?”那似乎很不可思议,上上下下打量他,忽地大笑起来,只是他笑的声音和哭比起来好不到哪里去,胸腔震动,凄然悲怆。

    “你救我?哈哈哈哈哈你知道怎么救我吗?”

    啐一口,那人轻蔑道:“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乡人,你将来,也会和我们一样!”

    姜遗光不在乎他的态度,问:“和你们一样是什么样子?”

    那人没回答,只是警告他:“你离我远点,我不要你救。”

    说罢,他往后退几步,慢慢来到墙边。

    姜遗光发觉了他要做什么,扑过去要把人拉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的脑袋重重磕在墙面,也不知他哪里来的狠劲儿,这一下磕得尤其重,脑袋在墙面狠狠砸开,像一颗西瓜被碎开,白色脑汁儿沿着他干瘦枯黄的脸缓缓流淌。

    “长出来……都死掉!嘻嘻嘻嘻……”疯女人含混不清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姜遗光把那个人放倒在地,看过去。

    疯女人在吃着什么东西。

    嘴角红红的,晕开一片。

    她咬得很用力,像是要很费劲才能咬下一口嘴里的食物。

    “嘎吱……嘎吱……”

    ……

    黎恪返回了客栈,沐浴过后,总算好受些。

    他还在想洛妄一事。

    洛妄……

    并非有意,却杀了数十人。他应该付出代价。

    可……他救了自己……

    他长长叹口气,心乱如麻。

    夜里,黎恪在自己房中睡着了。

    睡得并不安稳,他仍觉得,有东西在看着自己。

    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发现,房门窗户外,渐渐被和夜晚截然不同的黑暗吞噬。

    “……蕙娘。”半梦半醒间,黎恪梦到了自己的妻子,喃喃道。

    那厢,黎三娘还没睡,点起一盏灯,就着昏黄微光,细细擦拭跟随自己多年的软剑,和一应自己打造的小玩意儿。

    第十二重死劫应当没有那么快来,如果真来了,如果她真的渡不过去……这把剑,她也该替它找个新主人才是。

    擦着擦着,不觉泪如雨下。

    她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可她师父也已经死了。

    是近卫……近卫听从陛下的命令,给师父报了仇。

    她余生,也当为陛下,为这天下尽忠。正如师父所说,死得其所,她有什么可埋怨的?

    离西门大街不远的一处荒地,那片地方荒凉得很,满是碎石,别说庄稼了,野草都长不出来。附近一些贫苦的百姓就一起凑钱合伙买下了这块地用来当坟墓。

    黎三娘白日见过的老妇也不例外。

    土地都是地主或官府的,他们小老百姓,死都死不起。老妇好歹先前在买地时出了十几文钱,原本是为了给自己留块落脚地儿。

    谁成想,先给她儿子用上了。

    老妇买不起棺材,勉强找出两件衣服,打了水,把碎成好几块的尸首擦干净,装裹好,免得到下面去挨饿受冻。

    别人瞧着吓人,没有人敢帮忙。老妇却不害怕,这是她的儿子,不会害她。

    擦着擦着,从喉咙里挤出不可闻的泣音。

    那片地方有点远,今天晚了,赶不过去,老妇收拾干净后,摸黑睡下了,准备明天再去。

    夜里,她却听到了奇怪的窸窸窣窣声响。

    “谁?”

    第209章

    老妇脱口问出那句话后就暗自责怪自己, 估摸着是年纪大了,耳背。这么晚,大家都睡了,哪里还会有人?

    可当她闭上眼睛后, 外面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回, 声音比之前更大了。

    “砰!”

    还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滚在地上。寂静夜里,清晰可闻。

    老妇颤巍巍地往被窝里缩了缩,不打算起来。

    反正家里什么也没有, 就算有贼人来也偷不着什么。她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去跟人家拼命不成?

    她提心吊胆地听着动静,希望那贼人不要翻了她儿子的尸首,又害怕那恶贼闯进她的屋子里来杀人。

    她小的时候就见过倭寇杀人,捉了人跪成一排, 身后站着一排人,雪亮的刀一下子下去,脑袋骨碌碌满地乱滚。她知道,那是倭寇故意要吓他们, 她那时也确实吓呆了。但好在, 后来倭寇不是被赶跑就是被打死,从那以后她没再怕过。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来这件事。

    想着想着,老妇打了个哆嗦。

    她现在想起来, 这声音为什么感觉耳熟了——因为, 这就和她十几年前听过的人头落地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此刻,门外忽然传来儿子的声音。

    “娘, 开门!是我。”

    老妇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她的石头不是已经……

    可那声音真真切切的从门外传来。

    “娘!开门,是我,我是石头,我回来了。”

    “是……是石头?你回来了?”

    “是我,娘,开门吧,我在外头没地方睡。”

    她这屋子不大,就两间屋,外面那间做饭吃饭洗刷什么都在一起,里间放杂物、睡觉。

    老妇欣喜地颤巍巍爬起来,手哆哆嗦嗦打开门。

    就算是鬼……那也是她儿子,不会害她的。

    “石头……石头……”

    “汪汪汪——”邻居王家养的一条大黑狗疯狂叫起来,狗叫声把半条街的人都吵醒了。

    老妇没在意,打开门前,眼里还盈满了喜悦的泪水。

    可门被打开后,她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惊恐地后退了两步。

    “汪汪汪——”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诅咒老王家养的那条大黑狗,吵死个人,不让人睡觉。

    没有人听见,被大黑狗疯狂叫声掩盖住的老妇人微弱的呼救声。

    血流成河。

    两颗头颅滚落在一起。

    一颗花白,一颗血肉模糊。

    ……

    黎恪又梦见了蕙娘。

    蕙娘很早就和他成亲了,当时,他只是个穷书生,蕙娘身为当地一个小富户的女儿却愿意下嫁给他,不是没有人嘲笑,也有人说他靠夫人的嫁妆发家。他发了狠拼命读书,总算考中了秀才,堵住了那帮人的嘴。

    再往上,就是举人,再后来,一步步走到了京城中。蕙娘的娘家人再也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反而担忧他会因蕙娘无子而纳妾,黎家也处处以他为荣。

    如果不是那个意外……如果他没有成为入镜人。

    他现在也在京中当官了吧?

    即便清贫些,过几年外放后,也能让蕙娘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蕙娘!”他猛地从梦中惊醒。

    令他惊喜的是,床边坐着一个身着青衣、头戴珍珠钗的女子,面上笑容温婉,正是蕙娘。

    黎恪迫不及待地抓住她的手,察觉有些冰冷,小心地揉了揉,问道:“蕙娘,你怎么来了?”

    他陷入了混沌中,丝毫不觉得远在京城的妻子突然出现在此地有什么不对。

    蕙娘叹口气:“自然是因为放心不下你。”

    黎恪就有些发傻地笑:“我也放心不下你,你独自带着乔儿在家,我不放心。”

    “我把乔儿也带来了,他在门外。”

    “真,真的吗?乔儿还那么小,怎么好赶路?”

    蕙娘扑哧一声笑了,点点他额头:“乔儿也有八岁了,你还说他小,小心他又要不高兴。”

    黎恪举手告饶:“是我的错,我这就带他进来。”

    黎恪下床穿鞋,走到门边。

    他脸上还带着那种浑浑噩噩的笑,好似仍在梦中。

    夜色深沉,大多数人都沉入了梦乡。

    黎恪左手牵着慧娘,右手牵着乔儿,慢慢地往楼下走去。

    两只脚尖踮起,轻飘飘踩在楼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黎慎之,你要去哪里?”

    正当黎恪来到大门前,要拉开门栓出去时,从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女子响亮的喝问。

    与此同时,一道金光照在他身前,黎恪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黎三娘接住了他,皱眉。

    黎恪最近怎么了?为什么总是被鬼迷惑?

    难道因为山海镜离手,他就分辨不出来幻觉了吗?

    她扛着黎恪回房间,把人放在床上,想了想,干脆抽根绳子把黎恪的一只手腕绑在床头,打了个只有她能解开的活扣。这样一来,即便有诡异惑心,黎恪也没法跑。

    洛妄在牢里并不好过。

    被带回去后,痛失了弟兄们的衙役得了上头暗示,只要不弄死,留一口气,随便他们怎么处置。

    于是那些狱卒们把平日难用上的刑具,全都招呼在了洛妄身上。

    他还有气,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叫,痛得狠了才大口喘气,不断挣扎。

    狱卒们便认为他在装睡,不肯招,打得更狠。把人挂在木架子做成的刑架上,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不知抽了多少鞭,直抽得整个背上的肉都烂了,深可见骨,又放老鼠啃咬。

    一般犯人到这个时候都哭着求饶了,他却仍旧没醒,于是又上杖刑,而后断其手足,割其筋脉,让他只能成为一个废人。

    洛妄疼得很,总算醒转过来。

    夜已深了。

    他浑身上下都疼。

    梦里,他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在里面受刑。好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挣扎着清醒过来,谁知道梦外他竟然也在受刑。

    左看右看,洛妄认出来这是牢房,他以前就因偷溜进去过,可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罪。

    不对!他干什么了?凭什么把他关进牢里?

    他张张口,想说话,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费力的想伸手去摸,却发现两只手臂也没了知觉。

    砸吧砸吧嘴,洛妄更惊恐地感觉到了什么……

    该说……好歹还留了眼睛,让他不至于变成瞎子吗?

    第二日,九公子那边的信送到了。

    黎三娘直接推门坐在黎恪的床边看信,九公子那边的情况不太妙,据他说,提前来报信的人告诉他,那位谢丹轩大人可能有些古怪,兴许被海中恶灵缠身。

    同样送来的,还有近卫送来的星州的消息。

    各州各县都有天子近卫,或是贩夫走卒,或是青楼女子,他们就像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沉默地藏在大梁王朝的阴影中,至死无人知。现在,那近卫也是无奈,才让人递来了帖子,说起星州发生了一件大案。

    星州的几户大家族,一夜之间被灭满门,并非江湖人所为,更像是厉鬼报复。且……在那之后……

    整整一座城的人,全都死了。

    无一例外,和那几户人家一样,死状凄惨。

    这事儿被当地知府盖了下去,但凡去过那座城发现了异样的人全部捉起来,不让人逃走,又让官兵围着,不许人进去,对外宣称这座城里有人生了疫病,不许放人出来。

    近卫此举,正是向她求救。

    天亮后,黎恪悠悠醒转。

    黎三娘和他解释过昨晚的事,顺手把那扣解开了,黎恪转转手腕,对黎三娘道谢。

    他最近……实在太糊涂了。

    谁都能来骗他。

    没等黎恪感叹完,黎三娘便将手中书信递给他,示意他看。

    黎恪看罢,倒吸一口凉气。

    整整一座城的人,全死了?!

    那厉鬼何其猖狂?又该有多可怕?

    等等!没有记错的话……“善多也在星州!”黎恪几乎是仓皇地喊出这句话,“洛妄告诉我,善多之前就在那座城里。”

    黎三娘狠狠闭了闭眼。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厉鬼继续作乱,现在是整整一座城池的人,以后呢?还会有多少?

    可是……可是她的死劫……

    黎恪的镜子至今不见下落。

    姜遗光和他们分离,也在那城中,想来凶多吉少。

    九公子等人也遇上了麻烦,一时半会儿没法回来。

    黎恪捂住心口,又想起自己昨晚梦见的蕙娘和乔儿。

    他又想到了姜遗光。

    善多没有带走洛妄身上的山海镜,反而让洛妄回到了荃州,他是不是希望让洛妄自己把镜子还回来?但反过来想,有没有可能他被缠住了,走不开身?

    “三娘……”黎恪的声音无比艰涩。

    “你……你要去吗?”

    黎恪的脸色格外苍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三娘答应下这件事。他心里有种隐秘的期望,这种期望是针对什么的,他也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不想要黎三娘死。

    他想要所有人都好好的,想要所有人都能活着。

    可是……一部分人要活,就注定意味着另一部分人要为此赴死。

    “你……你别去!”黎恪不顾男女之别,攥住了她的手,“三娘,你别去!”

    “你不是说我的镜子在洛妄那儿吗?让我去见洛妄,问清楚镜子在哪儿?让我去!”黎恪越说越激动,“你已经过十重了,这样厉害的恶鬼……你不能收!”

    黎三娘同样有些失魂落魄,没有躲开他。

    任由两只冰冷的手,攥在一起。

    “好。我带你去见他。”黎三娘听见自己答应下来。

    她知道,自己也是不想死的。

    黎三娘动用九公子的印,一路进了死牢。

    看到洛妄后,二人吓了一大跳。

    虽然知道洛妄在牢中可能会吃些苦头,但没有想到,这些人竟能下这么重的手。

    黎恪见到洛妄后就快走几步上去,看着他满身累累叠加的伤口,自己都觉得疼,他试探地问洛妄话,后者却只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摇头。

    而后,洛妄张开了嘴巴。

    嘴里的舌头短了一截,是被铁烙烫的。

    他不能说话了。

    手脚筋挑断,无法写字。

    黎恪蹲坐在牢房边,扣住栅栏的手猛的绷紧。

    他只觉得上天都给自己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看似是巧合……实际上,都在逼三娘去死。

    “就算是打入死牢,也不必这么对待吧?”黎恪冷冷道。

    狱卒被三娘的杀气吓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道:“不怪我们……是上头这么吩咐的,谁让他犯下了大罪……”

    洛妄啊啊叫两声,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黎恪。

    他的眼睛还是很干净,明明是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子,眼睛却如孩童般澄澈。

    黎恪抓着栅栏慢慢起身,急促地呼吸两下。

    只觉得恶心……一切都是那么恶心,他却无力反抗。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救不了蕙娘和乔儿……他救不了善多和洛妄,现在,他想要帮三娘,也成了一个奢望。

    “……找不到,就算了。”黎三娘缓缓道,“我会去的。”

    “这些事,我们不做,还有谁来做呢?”

    黎三娘拉了一下黎恪,后者失魂落魄,轻轻一拽,就被拽动了,跟着往外走。

    黎恪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洛妄。

    洛妄带了枷锁,跪坐在原地,仍旧睁着眼睛,努力扭过头看他,眼睛里带了一丝乞求。

    洛妄……善多……

    三娘……

    临走前,黎恪塞给狱卒几锭银子,让他不要再对洛妄用刑。狱卒点头哈腰接了,连连答应下,至于他背地里会不会真照做……

    黎恪苦笑一声。

    估计是不会的。

    但……能让洛妄好过一点是一点。

    既然要走,黎三娘和黎恪第二天就出发。

    坐船,从灼月湖走,船上的船工、侍从、粗使仆人,无一不是近卫充当,还带了几个荃州官府的吏员。一群人很快到了星州。

    星州依旧热闹,只是多了些人心惶惶的紧张氛围。

    大部分人只知那三大家出事,而后又有一座城里的人生了疫病,据说全城的人都感染了。官兵们围着城不让他们出来,省得他们传染给别人。

    现在,街上就这几个地方最热闹,一是药铺,大家伙儿不管有病没病,都买药回去。二则是各种寺庙,平日本就香火旺盛,这会儿更是人头攒动,不知有多少数。

    黎三娘远远地看一眼高大寺庙,从正大门往里,能见着大肚笑对世人的弥勒佛,嗤笑一声,移开眼睛。

    “走吧。”

    备了两辆马车,原本要她和黎恪分别一辆,黎三娘却让黎恪和自己同车,一路奔驰,往被诅咒的城池去。

    “黎慎之。”黎三娘叫他。

    马车晃晃悠悠,她的声音却很稳。

    “收鬼后,不一定什么时候会进去,可能是一两天后,也可能是一两刻钟内。”黎三娘解下了自己腰间的软剑,抽出手帕,包好,递过去。

    “如果我死了,这把剑……你就给姜遗光吧。”她郑重地说出姜遗光大名,“就当是我一点补偿。”

    这把软剑……是师父给她打的,薄如蝉翼、吹毛立断。她原本也想收个徒弟,把自己的武学传下去,可现在……没必要了。

    “三娘,你一定能活下来的。”黎恪抖着唇,用一种悲哀的眼神望向她,“你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如果你怕把剑弄丢,我先替你保管,等你出来了,我再还给你。”

    黎三娘摇摇头:“不用自欺欺人,我明白的。”

    她慢慢露出一个笑:“我也不后悔。”

    “既入此门,我就做好了准备。好歹……我一条命,能救这么多人,值了。”她掀开帘子,看向外面的人群。

    马车又经过了一座寺庙,长队一直从门口还排出去小半里地,那些人都在对着不存在的神仙磕头。

    黎恪悲哀地看着她,喉头哽得厉害,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时候,记得把我烧成灰,如果方便的话,找个镖局,把我送回家。我家在巴蜀地,具体在哪儿,我就不说了……如果不方便,就把我尽量埋西边,让我能看着……”

    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官兵们驻扎的营帐外,然而这片营帐离被诅咒的城还有两三里远,从他们这儿看过去,能看见城池上空满城黑压压如积云的乌鸦。

    荃州来的吏员和星州这头的统领说了什么,又拿出文书校对。领头统领狐疑地看两眼黎三娘和黎恪,还是挥挥手,让手下人放他们过去。

    两人单独骑了马,经过一重又一重士兵把守,来到城外。

    城门大开,内里空洞洞,好似一张择人而噬的野兽巨口。

    半空中,鸦群盘旋。

    “走吧。”到了这地步,黎三娘反而生出一股豪气来,拍拍眼圈都红了的黎恪的肩,大笑道,“想要我黎三娘的命,可没那么简单。”

    第210章

    进城门前, 二人脸上皆系了一块湿布捂住口鼻。

    人死后腐烂,不光是气味恶臭,要是闻多了或者触碰到一点再不慎入口鼻,容易生疫病。他们可不想没被鬼怪杀死, 反而让生了疫病而亡。

    进城后, 气氛更加压抑。

    满城隐隐散发出人死后人肉腐烂的臭气, 漫天黑乌鸦盘旋。

    街道两边,房屋林立,静得令人发毛。从街上走过, 能依稀看见里面躺倒在地的数道只剩一半的人影,堆叠交错,不知有多少数。

    还有些人也倒在了街头。

    两人查看过他们的尸体。

    他们的尸体很奇怪,正如官兵们描述的只剩下了一小半,却不是砍断或是扯断的, 倒像是一条长布袋子,从一头伸手进去,抓着另一头往回抽那般,腿连着腰从另一头缩了进去。

    脑袋也不完整。

    有些脑袋炸开, 还有些嘴巴咧很大, 两边嘴角的肉撕裂了,长长两道口子蔓延到耳垂下, 下巴合不拢,上下两排牙连根断开,往外翘。

    就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他们的嘴里爬出来那般。

    黎三娘黎三娘已知道自己既定的命运, 反而不怕了, 无论碰见什么,都先用镜照过去, 再将镜子对着自己和黎恪。

    她担心黎恪又被幻境蒙骗走,也不管什么男女之别了,干脆钳着他的手臂,二人并肩同行。

    可直到现在,山海镜依旧不见异样。

    越看,心情越沉重。

    天都好像灰暗了下去,空中灰蒙蒙的,似乎漂浮着许多小小的灰色的灰尘。但不论如何,二人都能看出来,这的确是一座空城无疑,一个活人都不见。

    一片不安的死寂。

    “你说……善多会在这城里吗?”黎恪打破了这片死寂,问。

    “或许有可能。”黎三娘道,“他这小子,走到哪祸害到哪。”

    “也不是他的错。”黎恪说。

    黎三娘一笑,声音闷在裹着的湿布后:“我当然知道不是他的错,就像洛妄,他们都不是存心的。”

    可偏偏,就因为他们的缘故造成了更大的伤亡。

    可话说回来,她现在迁怒其他人,不也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拿鬼怪们没办法吗?

    “最该怪罪的……是造成这世间许多冤魂的罪魁祸首,可他们都已经没了,我们找不了他们,只能怪别人。”

    黎恪轻轻地叹口气。

    走过下一条街,依旧空无一人。

    乌鸦,尸群,废弃长街,腐臭气味更浓。还有些乌鸦甚至大胆地落在他们身前,啄路边的腐肉吃。

    越往深处,那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更甚。

    就好像……这座城里,藏着某个极为不详的事物一般。

    怨毒阴森的目光,从各处传来。

    冷冷的,无孔不入,从每个阴暗的角落注视向他们。可当他们要追寻,又找不见了。

    出乎意料的是,直到现在,黎三娘也没有收成过一个鬼。

    “它们躲起来了。”

    黎恪道:“厉鬼向来狡猾。”

    “如果真按照他们所说,全城的人都被厉鬼杀尽,他们又变成了新的诡异,不该一个都没有。”黎三娘道,“它们应当是被控制了,变成了那厉鬼的伥鬼。”

    “只要找到那作恶的厉鬼,城里其他死去的人并不难解决。”

    “所以,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找到那厉鬼栖身之处。”黎恪道。

    的确,这座城不算太大,可毕竟是一座城,光靠他们两个人找,要找到何时?更何况,那幕后厉鬼也不会在一个地方等着让他们来找。

    黎恪沉思:“按照城里出来的官兵所说,黑衣女子……和丁家村里丁阿婆那口井边的女子何其相似。不然……找找这里的井?”

    “你说的有理,可以找找看。”黎三娘道。

    能打井的人家不多,一些穷苦人家要用水,都要去城中或城外池渠打水。还有些,则是两三条巷中的人家一起凑钱打一口井,届时共用。不过,大户人家的院里或是寺庙中总是有井的。

    这点二人都不必说,已经默契地往城中心走去。

    越靠近城中心的地方越是富贵,从房屋上也能看出来。自城门口进来后,往中心的地方走,房屋愈发高大,庄严,齐整。路面也渐渐平坦起来,再横穿过两条巷后,地面铺上了石砖,更好走了。

    相反,这里的乌鸦……也更多。

    粗嘎的啊啊叫声,通身黑色的羽毛,本为神鸟,可渐渐却成了不吉征兆。

    搜过几间带院的屋子,里面的井没有任何异样。再走过一条街,黎三娘眼尖地发现长街尽头有一处高楼有异。

    “看那里!”黎三娘指过去。

    黎恪正垂眸沉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眉头一皱:“那是……走水了?”

    的确,周边那么多房屋,唯独它只剩黑黢黢骨架。再往前走,能看见它周围其他屋子被熏上的黑烟和地面蔓延出去的焦土。

    “唯独这间屋子被烧了……”

    二人知道,里面一定有古怪,当即加快脚步走进去。

    这处楼房高大广阔,大门上还挂着块牌匾,只可惜的话,排便已经被烧得焦黑,看不出原先的字迹。两扇大门烧的只剩下门框架,空洞洞的,里面一片狼藉。

    正要跨过被灰烬覆盖的门槛,黎三娘忽觉有异样,低头看去,这一看觉得更怪异,伸脚把那东西拨开,翻了个面。

    门槛边,缩着一具被烧的焦黑的蜷缩起来的无头尸体。

    这具尸体和他们在城里见过的其他尸体都不一样,其他尸体是没了,下半截这具尸体是没了头,也不知是因为被砍了头死后丢进火堆,还是被烧死后没了头颅。

    黎恪蹲下去,也不嫌脏,仔细看了看。

    断口处全是脏污,想来是被火焚烧前就被断了头。

    “小心些。”黎三娘轻声道。

    不一样的楼房,死法不一样的尸体。这个地方或许有古怪。

    她仍旧没有松开钳制住黎恪的手,时不时还要用镜子照彼此一番。

    按理说这个时候用绳子牵着两人会比较方便,但黎三娘不放心,以前在镜中她就遇到过类似事情,为了不和人走散,她用一条丝带把两人手腕系在一起,可走着走着,丝带那头的人就变了。为此,哪怕现在麻烦些,她都宁愿自己用手抓住对方。

    慢慢地,跨过门槛和门槛边的焦尸,走了进去。

    “看起来这像是一间酒楼,或是茶馆、客栈之类的。”黎恪说。

    即便烧的一片狼藉,仍能看出大厅占地广,一边是焦黑的柜台,正中摆放了五六张方桌和好几条条凳。当然现在这些条凳也都消失在了大火中,只剩下黑黢黢炭状的事物和满地焦黑废墟。

    木搭的楼梯也毁了,上不去。

    “既然是开店的,后院肯定有井。”黎三娘道。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她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似乎……从楼上传来。

    “躲开!”黎三娘神色大变,瞬间拉住黎恪往后退,但他清楚,幕后厉鬼终于忍不住出手了,看来这间屋子的确有古怪,他们要是就此退出,或许就再也进不来。因此,黎三娘直接抓住黎恪退往后院。

    刚冲进后院,前方早就在大火中不堪重负的两层小楼终于发出牙酸的吱呀声,长梁崩塌,轰然倒地。

    只差一点,他们就要被压在里面了。

    本以为逃过一劫,可谁也没想到,从那堆废墟中,涌出无数断肢血水,以浪潮之势喷涌而来,看样子,是要把他们埋在底下。

    后院里果然也有一口井,露在外三尺高石砌的井沿已经被火熏黑了,好歹没有被周边倒塌下的废墟盖住。

    而现在,那口井中……同样井喷出大量的残肢鲜血。

    “果然在这里!”

    腹背受敌,二人却不见一丝慌乱。黎三娘以镜照之,镜面所照之处,金光亮起,白花花染血的残肢的喷涌之势顿止,掌心铜镜不断发烫又冰冷下去。照过了那片废墟,又照向井口,顿时,从井里喷涌出的那些东西也停止了势头。

    遍地焦土,碎尸块,浓稠血水。

    黑的,白的,红的;焦糊、血腥、腐臭气味混杂,即便蒙了面,这股气味也令人作呕。

    黎三娘仍未掉以轻心,她拽着黎恪一鼓作气来到井边,伸手照下去。

    不论是什么样的厉鬼,不论有多厉害……只要被山海镜照入,都要被吸入其中。

    “你杀了这么多人,也该够了!”黎三娘对着那口井恶狠狠道,“你就算有天大的冤屈,也够了!”

    “有本事,你来杀我!”

    “你有本事你就出来!你躲什么?之前屠城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嗯?怎么?现在不敢了?”

    黎三娘破口大骂,黎恪却眼尖地发现了什么,就着被黎三娘拽住的姿势,慢慢蹲下去。

    “三娘……你看。”井边喷出的许多残肢碎块中,有一枚小小的透骨钉。

    黎恪盯着那枚透骨钉,捡起来,呵了好几口气,用衣摆擦擦干净。从重新恢复光亮钉身上,黎恪看见了三道划痕。

    那是黎三娘的暗记。

    黎三娘平日会打许多小玩意儿,到一个地方就要找铁匠铺子打一批,铁匠不会打的,她能自己打。这种透骨钉就出自黎三娘之手,打好后,划三道浅痕,以示其为黎三娘所有。

    他们都没有到过这儿,所以,会在这个地方用透骨钉的只有……

    黎恪捻着那枚钉子,忽然跟疯了一样地刨那些尸块。

    全是断开的手脚和身上肉块,没有头颅。有些裹了衣裳碎布料,有些什么也没有,一大块白惨惨黏连着血迹的肉块。黎恪疯了一样找,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找不到,他心急又庆幸,害怕自己真的找到。

    但他终究没有找到自己害怕看到的东西。

    “也是,是我多心了……有山海镜在,鬼怪不能伤他。”黎恪喃喃道。

    他还在翻,一只手沾满了黏连鲜血和黄色的肉脂,奇臭无比。

    黎三娘接过了那枚透骨钉,神色不虞。

    姜遗光,到底在这儿做什么?他现下又是在镜里还是镜外?

    正想着,两人都看见了从肉块下亮起的金光。

    黎恪一怔,旋即猛地将上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掀开,看见了……埋在底下,干净、澄亮的一面铜镜。

    “怎么会……在这里?”二人对视一眼。

    这面镜子……是黎恪的,还是姜遗光的?

    两人都希望是前者。

    黎恪闭目祈祷一瞬后,迫不及待地用镜面照向自己。

    令他们失望的是,镜面模模糊糊一片,照不出黎恪的影子。

    这面镜子,是姜遗光的……

    他发生了什么才会把镜子留在这里?他现在,又在哪里?

    “才入镜没几天,就算再有死劫,也不该来得那样块。”黎三娘低声道。

    要么是他匆忙中不慎丢失了镜子。

    要么……他出了事!

    “不,应该不会……”黎恪努力不去想那个可怕的可能性,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或许……还有一种可能,这里不是生了大火吗?他出不去,主动入镜。”

    他武功极好,人又聪明,寻常人骗不了他,他没那么容易出事。

    黎三娘道:“不论怎样,你先收好。”

    黎恪连忙将镜子妥善地放在自己平日藏镜的暗袋中。

    他忽然觉得浑身淌着的血都好似凝固了。

    黎恪和黎三娘扭头看去。

    井口,浮现出女子的额头和眼睛,两只苍白的手扒住井沿。

    一双冰冷又阴森的双眼,就在离他们不过几尺远的井边,静静地看着他们。

    黎三娘在看到的一瞬间就执镜照过去,那女鬼本来要逃,却在被照住的一瞬间,僵在原地。

    而后,在两人死死的注视下,金光亮起,她化成了一缕青烟,飘进了镜中。

    与此同时,刚才涌现出的那一大滩堆积在地面的残肢血水,也尽数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日光下。

    抬头看去,就连一直灰蒙蒙的天空,也好似被天光照透了灰烬,阳光照在二人身上,暖意融融。

    就这么……结束了?

    一切都好似来得太轻易,但是想想,如果没能找到她栖身的井,他们也收不走这鬼。

    黎三娘皱着眉头,要说什么,她脸上的神情却在刹那间由迷惑变得愕然。她以快得几乎能看见残影的速度解下腰间软剑,而后,就在黎恪眼前,铜镜的光再度亮起。

    黎三娘的身影,消失了。

    黎恪捡起地面上的铜镜,又把软剑按照三娘的样子缠在腰带上,一时间,心绪复杂。

    竟然这么快就迎来了新的死劫,看来,这回的厉鬼实在厉害。

    他也知道,黎三娘此举为何。

    她不想让剑遗失在镜中,托付自己交给姜遗光。

    可现在,善多似乎也出事了……

    怀里沉甸甸两面镜,自己的镜子却不见了,想到这儿,黎恪竟有些哭笑不得。嘴角勉强弯起后,却又好似挂着沉重的秤砣,把两边唇角往下扯。

    最终,还是轻轻地叹口气。

    “只愿……平安如意。”

    即便鬼祟消失了,黎恪也不想在这地方多呆,爬起身,快步往外走。

    乌鸦仍旧在盘旋,高高低低叫着,又飞来几只秃鹫,比乌鸦更大些,见着尸体便俯冲下去吞食。

    黎恪视而不见,顺着来时路往回走,看天色已经不算早了,要是他再耽误一会儿,说不定就要天黑。

    走了近大半个时辰,他终于到了城门边。

    令他有些不安的是,原先拴在城门边的两匹马不知什么时候全死了!

    是他们进城后不久发生的事吗?

    这样一来,黎恪就必须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回去,而从这儿到城门外官兵驻扎处,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黎恪加快了步子,想走过去看看那两匹马死了多久。

    就在他即将来到城门口的那一刻……

    他踩着的土地,缓缓颤抖起来。

    紧接着,地面轰隆隆作响。

    他站着的地方……竟不断隆起,眼看着,不过丈远的城门外就离他有了几尺高。

    黎恪回头望去,就惊恐地发现,不是他站的地方,是这座城……整座城都在变高!

    且……一片完全看不清任何光亮的黑幕正在迅疾地吞噬着这座城,再过小半刻钟,那片黑暗就要把他也给吞进去。

    不……怎么会这样?黎三娘收的那个竟然还不是吗?

    这厉鬼,究竟有多么可怕?!

    越是生死关头,黎恪越冷静,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慌乱,他拼命往前跑,可他越跑,这座城隆起的越高。

    终于,他来到了城门口……低头看去,城中已经离地面足有两三个他的身量了。

    黎恪狠狠心,抬手护住脑袋,径直跳了下去——

    再不跳,他也会被吞进去。

    就算他一时不会死,谁知道里面会遇见什么?三娘和善多的镜子也在他身上,他不能弄丢。

    他曲起身,重重跌落在地,在落地的那刻滚了好几圈,即便如此,也免不了浑身传来的刺痛。

    但幸好,他没有死。

    腿也没有断,还能走。

    黎恪挣扎着往后退,抬头看去,几乎是呆愣在当场。

    在他眼前……那片所谓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是女鬼张大的嘴。

    一口巨大无比的八角井,井里爬出的更加巨大、可怖的女人,她张开了嘴,静静等待猎物上门。

    仔细想想,他们从来时,不就觉得这城门口像一张野兽的巨口吗?

    骤然拔高又突然被黑暗吞噬的城池,随着那个女人的嘴巴合拢,完完全全消失了。

    在黎恪眼前,站着一个近乎顶天立地的黑衣女人。黎恪蜷在地面,仰起头,也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通身漆黑的身影,最下方,赫然连着一口井。

    而后……她消失了。

    原来上面有一座城池的地面,已经变得空空荡荡,一片平整荒凉的土地,再看不出上面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黎恪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官兵驻扎的营地里的,一路浑浑噩噩,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到达以后,隐晦地提起城池消失一事。同他搭话的官兵奇怪道:“城?”

    “哪里有城?”

    “那里不是一直都是块荒地吗?黎老爷您是不是记错了?”

    其他人跟着哄笑起来,全是善意地笑。

    “或许是别的地方的城吧,我老李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从来没听过这里还有一座城。”

    “是啊,这里就一片荒地,种地也种不了,又不能开路,还要让人守着……”

    黎恪嘴唇哆嗦两下,挤出一个笑。

    “对,是我记错了……这里,只是一片荒地而已。”

    ……

    荃州城里,误拿了黎恪镜子的那位老妇人死了。

    周边邻居报了官,官府来人调查一番后,认定是流窜的贼人作案,专挑老弱妇孺下手,谋财害命。一时间,人心惶惶,夜间没有人敢再在外面走。

    黎恪回到了荃州。

    他隐约听说了这起案子,可这片地方每天死几个人再正常不过了,他没有放在心上。

    他去找了洛妄。

    出乎意料的是,洛妄气色竟然还好些,至少比上次见到他要好一些了。

    狱卒在黎恪身边点头哈腰:“自然,老爷既然吩咐了,小的们当然要尽心。”

    他心里却叫苦不迭,要不是……要不是因为在这死囚犯身边看到了那个东西。

    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他?

    黎恪不知道狱卒在想什么,又多给了几两银子,让他们全部出去,不要打扰。

    他独自一人,在洛妄房前坐下。

    黎恪问:“还能认出我吗?”

    洛妄早就在他给钱的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黎恪给出去的银子,眼睛亮得厉害,点点头。

    黎恪从怀里拿出一面镜子:“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见过这种镜子?”

    洛妄啊啊两声,说不出话,点点头。

    黎恪:“镜子是在哪儿找到的?是不是在丁家村,丁阿婆的住处?”

    洛妄再度点头。

    黎恪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低地笑了,终是忍不住,越笑越大声,笑得胸腔震动,满是悲凉。

    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是可以避免的啊……

    笑够了,黎恪才继续说话。

    “你啊你……贪财一辈子,为了这点财,把自己赔进去了。”

    “这镜子不能拿,拿了就会有厄运,任何人拿了,都要死。”黎恪一字一顿道,“你明白么?”

    洛妄心虚又疑惑地看他。

    黎恪深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住喉咙里的哭腔,道:“洛……洛妄。”

    “你这样活着,也是痛苦。”

    “如果你想,我给你一个痛快,你愿不愿意?”

    “过几天,等我们人来齐了,我周旋一番,也能把你捞出来。只是,你的手脚、还有你的嗓子,我没有办法。”

    就算救出来,他也一辈子不能走路,拿不起东西,不能说话,形同废人。

    “如果你想要个痛快,就点一下头。如果想让我把你救出来,就点两下。”黎恪木然道。

    洛妄睁大眼睛看着他。

    好半晌,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闭上了眼睛,微微抬头。

    以一种引颈待戮的姿态,跪坐在黎恪面前。

    匕首银光划过,洛妄软倒下去,鲜血溅在稻草堆中,也溅在黎恪脸上。

    那一瞬间,黎恪以为自己会落泪。

    可事实上,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倒在地面的洛妄,又叫来了狱卒,冷静地交待了后续一切事。

    而后,他像没事人一样,回到了客栈。

    ……

    镜中,姜遗光没有理会那个疯女人。

    他不顾其他从门缝里偷看的人们,解开了尸体的衣服,终于发现了端倪。

    宽大衣袍下,竟然有两副身体,一前一后,背贴着胸膛,粘连在一起,无法分开。

    黏在背后的那个身体要稍微小一些,脑袋没有长全,瞧着格外畸形,过长的四肢扭曲缠绕着相应肢体。

    所以,他看起来才这么胖。

    他平常就是背着这具身体在活动吗?

    镇上其他人……也和他一样么?

    第211章

    “长出来!……全部死掉!”

    疯女人手舞足蹈, 嘻嘻哈哈。

    一口黄牙,嚼了不知什么东西,牙缝里渗血,她还在嚼, 嚼得很用力。

    姜遗光忽然出声问她:“是不是长出这种东西来?”

    他用力把地上两具黏在一起的尸体提起, 指着黏在撞墙而死的那人背后的畸形的躯干, 冷声发问。

    疯女人为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痴痴傻傻地盯着他看,又低头看看那具尸体, 忽然疯狂尖叫起来。

    一边尖叫,一边疯狂地撕扯自己头发,她似乎感觉不到痛似的,乱如枯草的头发连带着头皮上的血肉一起被扯下,又拼命把带血长发往嘴里塞。

    姜遗光制住她的手臂:“你为什么没有长出来?你说的长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啊啊啊啊!!”女人嘴里还塞着头发就开始声嘶力竭地尖叫, 拼命挣扎。她的力气很大,姜遗光如果不用巧劲把她摁倒在地手腕掰到后面,恐怕真的会让她逃走。

    躲在门后的那群人依旧没有出来,透过门缝冷冷地注视他。

    姜遗光是故意的, 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做这些过分的事情。

    但他们仍旧无动于衷。

    任由一个外来人, “欺负”他们镇上的人。

    无人制止。

    姜遗光一手制住那个疯了的女人,伸手要把她嘴里的头发拔出来。

    但那个女人似乎知道了他的意图, 在他伸手前就闭上嘴,腮帮子疯狂地咀嚼,越嚼越快, 根本不愿意停下来。

    “不能吃!会死掉!”姜遗光学着她说话, 恐吓她,“把那些东西吐出来!否则会死掉!”

    女人不听, 仍旧拼命嚼,咀嚼动作越来越大。姜遗光便伸了手去掐她的两颊,想让她张开嘴,可不论怎么掐,女人都死死地闭着嘴嚼。

    “你也要死掉吗?”姜遗光问她。

    女人嚼的动作却忽然慢下了。

    嘴角流出一条血痕。

    姜遗光察觉不对,晃晃她,却见她浑身瘫软下去,两眼涣散,头歪向了一边。

    伸手去探鼻息……毫无动静?

    她死了。

    姜遗光这回很轻松地就掰开了她的嘴。

    张开的口里,除了还没能吞下去的一些头发以外,还有些血糊糊碎肉。

    她竟然把自己舌头嚼碎了……

    这个小镇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让一个疯子都宁愿死,也不说出来?

    地面上,两具尸体。

    严谨地说,是三具。

    姜遗光低头看了看其中一个人。

    两具干瘦的、薄薄一层皮包着不知有没有的肉,身上一排排骨头凸起,瘦得过分。

    不像是吃不饱的瘦,他身上还有完整干净的衣服,这镇中的房屋虽然看起来不如府城中高大干净,但好歹也算齐整。如果说他是被饿成这样的,有些勉强。

    倒不如说……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

    是他背后的那个东西吗?

    那个像人一样的东西,背在他背后,表皮和前面的身体紧紧相连,根本没有办法分开。但又很难说那是个人,它的手脚比身前的人更长几分,好似没骨头一样,手缠着手,腿缠着腿。那人被撞碎的脑袋微微往后仰,和他身后那个东西同样碎开的脑袋,骨头混杂在一起。

    姜遗光曾听过些传闻,说如果孕妇肚中怀的是双生子,在腹中却又没长好,或是碰到不干净的东西。出生后,两个孩子就可能会长在一起。

    但……一般这样出生的孩子,都会在生下来后就抱走溺死了。

    没有人会接受一个长了四只手或者两个脑袋的怪人。

    他也是这样的人吗?在这个镇子上长大了?

    镇上其他人不敢出来,会不会也是这个原因?

    可如果是这样,那个疯了的女人说的“长出来”,又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很难忽略她的话,总觉得……她应该知道点什么。

    他蹲下去,本想伸手把两具身体分开试试。可在即将触碰上的那一刻……一股强烈的心悸感涌上心头!

    他收回了手。

    那具尸体已经死了,可就在他即将碰上的一瞬间,他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缠在那人背后的那个东西,还活着一般。

    最终,他还是丢下了地上的两具尸体,往那个疯了的女人的住处走去。

    在她住的小屋里,乱七八糟堆了许多东西,气味也是十分难闻,姜遗光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很难从地面那堆混杂着稻草、破烂布条、和其他胡乱杂物的东西里看出什么来。

    他从地面抽了根树枝,伸手朝里拨动。

    随着树枝拨动,里面发出窸窸窣窣声响,忽地窜出十来只黑黢黢的硬壳蜚蠊,满地乱爬,很快又钻进其他缝隙中不见了。

    地面上被拨开的地方,露出了刚才那个女人吃的东西。

    赫然是一排剥了皮的小老鼠,粉色皮肉有些发臭,还有几只生了蛆,不知死了多久。

    她在吃这些?

    姜遗光本以为能发现点其他东西,见状,也不气馁,放下树枝后,就要往后退。

    就在他即将退出小屋的那一刻……那堆乱糟糟如垃圾一般的杂物中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猛地将地面堆积起来的东西哗啦啦推倒下去。

    这个小屋子里……有鬼!

    在看见那只手的一瞬间,姜遗光就飞快往后退,冲到街上飞奔起来。

    鬼出现了,会是因为什么?

    因为那两个人的死,还是因为屋子里有决不能让自己发现的秘密?

    姜遗光飞快奔跑着,不断微微扭头用余光打量四周,生怕鬼从什么地方再跳出来。一边跑,一边记下地形,同时又注意着不往死胡同里去。

    可这座小镇实在过于贫穷,又不大,除了他刚才跑过的还算宽敞的街道外,之后的道路竟越来越狭窄。

    镇上人依旧隔着门,偷偷看他,不知看了多久。

    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其他入镜人。

    这次死劫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姜遗光不能确定。他警觉地左看右看,慢慢地,往原来的大道上走去。

    尽管同样荒凉,但大道上的房屋多些,人也多不少。越是僻静之处,鬼怪越容易现身。

    他慢慢往回走,好在这途中没有出现什么异常,顺着来时路退回去,那两具尸体……竟然还在地上。

    太怪了,没有人收尸吗?

    他快步穿过刚才发现苍白手臂的破旧小屋,令他安心的是,这回没有诡异出现。

    而此刻,小镇门口,竟又出现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穿着打扮皆不似镇里人,站在门口犹豫,面容警惕。其中那名女子说了一句什么后,就径直快步往镇里来。打头的那一刻,她看见了姜遗光,眼睛一亮走得更快了。

    剩下的那名男子也在犹豫,看见从路边出来的和这座破旧小镇格格不入的少年,也放心不少,跟着走了进来。

    都不必交谈,相互对视一眼他们就知道彼此都是入镜人。女子瞧着很健谈,率先说了自己姓名,称自己姓虞,虞美人之虞,小名阿瑶。

    男子也姓余,却是富余之余,字怀诚。

    两人似乎在镜外就相熟,彼此说话并不那么生疏。尤其是虞瑶,问过姜遗光小名后便亲亲热热地一口一个善多叫了起来。

    姜遗光简单的把自己刚才遇见的事情说了,包括那个疯女人、疯女人屋里突然冒出的手臂,以及从屋顶坠落的男子。他语气很平淡,却听得虞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搓着手臂低声说:“这可糟糕,这镇子实在太古怪了。”

    她有些不安地凑近了些看地面那具尸体。刚才他们过来时也看见了,下意识避开,远远看去,只以为那人身形庞大。这回细看,才发现那两具身体牢牢黏在一起,形同孕妇腹中的双生儿。

    “善多,除了我们外,就没别人了么?”余怀诚问。

    姜遗光摇摇头::“我没碰见过别人,这镇上的人也格外排外,目前还没能说上话。”

    “不管怎样……还是问问吧,兴许能问出些什么来。”虞瑶道。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实在不行,我们偷偷潜进一家去……”

    姜遗光道:“最好不要。”他直觉这么干很危险,否则,他早就做了。

    余怀诚道:“试试吧,实在不行,再尝试一下别的法子,不然一直没头没脑转悠,也不是个办法。”

    姜遗光心里还是很不安,他总觉得,贸然敲开那些人的家门,会发生什么非常不妙的事。

    但既然那两人兴致勃勃,他便没有反对,只在心里想,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先逃走就好了。

    原来偷偷打开门缝偷看姜遗光的人大多都已经关上了门,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又多了两个外来人,在门后偷窥的人更多了些。

    虞瑶扫一眼过去,发现其中一扇门后窥视的是个妇人,她起先装作没在意,和余怀诚、姜遗光两人暗自使了个眼色后,假装不经意地往那户人家慢慢走去。

    就在那妇人感到不安,即将关上门时,虞瑶三步并作两步疾冲上前,在那妇人要关上门的一瞬间,脚伸进去大半抵住了木门。

    在这一瞬间,姜遗光心里的惊悸感猛地攀升到了顶峰,他察觉到,一定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了。

    他后退了两步,浑身绷紧,随时准备逃跑。

    余怀诚没留意到他的异样,跟在虞瑶身后凑过去。但他知道一个女人面对多个人可能会害怕,便不远不近地站在不远处,让虞瑶先和对方交涉,同时伸出一只手抵着门,不让妇人把门关上。

    “这位姐姐,我们有事想问。”虞瑶露出温和的笑。

    那妇人却神色惊恐无比,好似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那般,浑身抖得如筛糠也似。姜遗光能看见她格外惊惧惶恐的表情,她几次用力想关上门,把虞瑶挤出去,可有余怀诚撑着,怎么都关不上。

    因为虞瑶挡住了大半个门,姜遗光只能看见妇人的脑袋,两边脸颊也是瘦削的,却不知脖子下的身体是不是也和刚才撞死的男人一样古怪。

    “这位姐姐,我们只是从外地来的,想问问你们这儿发生了什么。”虞瑶飞快地说了,“还请这位姐姐告诉我们。”

    妇人却怕到了极致,古怪又癫狂地摇起头来。

    “走……走开!走开啊啊啊……”

    门关不上,妇人惊恐又绝望地尖叫起来,眼泪鼻涕落了满脸。这让虞瑶和余怀诚感到格外奇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些疑惑。

    这女人,还有之前姜遗光碰见的人……

    他们在害怕什么?

    “诅咒……诅咒来了……”

    “走开啊……”

    虞瑶抓住了她的话头,赶忙问:“什么诅咒?你们害怕我们是因为诅咒吗?”

    “诅咒……啊啊啊!!”妇人疯了一样尖叫起来,忽地在虞瑶面前猛地以头撞地,她磕得极狠,和那个撞墙而死的男人一样,重重“咚”一声,身体瘫软下去,不动了。

    她死了。

    姜遗光依旧没有上前,他甚至默默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那里……非常非常危险。

    绝对不能过去!

    但这妇人临死前的话也给他带来了疑惑。

    诅咒?

    小镇里的人,究竟遇上了什么诅咒?

    第212章

    虞瑶很明显被吓到了, 在妇人撞死倒地的前一瞬,她几乎是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尖叫声。余怀诚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有些苍白。

    “现在怎么办?”虞瑶低声问。

    看样子, 她害怕这群本就排外的镇里人会因为这件事更排斥他们。

    “应该……没关系吧?”余怀诚声音有些干涩, “善多不是说了吗?那两个人死的时候, 镇上的人也都是在门口看着。”

    “你说得对……应该没事的……”虞瑶努力安慰自己。

    他二人都看见了走远的姜遗光,余怀诚皱眉,说:“善多, 你怎么就想着走了?”

    姜遗光又后退了一步。

    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点,姜遗光说:“我早就说过,最好别这么做。”

    余怀诚低声说:“可要是我们不问,你能知道诅咒这回事吗?”

    虞瑶已经带上门匆匆忙忙跑下来, 望向姜遗光的目光有点古怪。

    姜遗光没在意,他仍旧感觉到危险,浑身依旧绷紧了,随时准备转身逃跑。但……自从他们离开了那妇人的屋子后, 那种令他也不禁心惊的悚然感, 忽然就这么消失了。

    见姜遗光几乎无视了他们二人,余怀诚和虞瑶都有些不太高兴。虞瑶低声说:“善多, 虽然你年纪小,可进了这个地方,大家都是一样的, 这回是我们去打听, 等会儿就该轮到你了。”

    孰料,姜遗光根本没有搭理他, 而是自己快走几步登上了那妇人的房门。

    那妇人就死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姜遗光站在门口,以免房门突然紧闭自己出不去,蹲下去后,就着这姿势仔细看妇人的尸体。

    那女子约莫三十来岁,有些白的头发梳成妇人髻盘在脑后,她生得瘦小,蜷缩在地的样子更显得单薄,额头因为刚才用力撞地而裂开一大块,可见碎骨。

    但她也和那个男人一样,穿着宽大的衣服,背脊诡异地凸起一大块。

    姜遗光起先还以为是这女人老了,背才会弓得这样厉害,可仔细看过后,他才发现,这女人虽然看着年纪大,却远没有到驼背的年纪。

    她的背上……应当和那个男人一样长了一个人。

    蓦地,姜遗光想到了那个疯女人说的话。

    “长出来……全部死掉!”

    她说的长出来……会不会是背上长出一个人来?

    这会是镇上的诅咒吗?

    那些人躲在门后不敢出来,看见自己就跑,会不会也是这个原因?

    姜遗光又看了一眼院子里,发现了一些古怪的地方。

    不大的院子里用竹竿撑起了衣架,当中晒着一件男人的衣裳,偏大,很明显不是妇人穿的。看颜色,或许是她的丈夫、兄长或是什么人。但直到现在,妇人都倒在地上这么久了,也不见她家里有人出来。

    姜遗光又看了一遍倒在地面的尸体,他感觉到了里间房门里传来的目光,在房间里那人惊恐的注视下,他还是往后退几步,关上了门,走了。

    一路上,姜遗光陷入了沉思。

    那个妇人背上也多了一个人。

    诅咒……多了一个人……

    他们害怕碰见外来人……

    走着走着,前方两人停下。

    虞瑶和余怀诚对姜遗光说道:“到你了,这回该你去问了。”

    余怀诚嘱咐道:“当心别让他自尽,问出些东西来。实在不行,先把门打开,我们一起制住他。”

    这回他指的一户人家是个老人,就在离他们斜前方约莫丈远的地方。

    姜遗光皱眉:“我没有答应。”

    “不答应的话难道每次都要我们来吗?你就坐享其成?”虞瑶急了,“你别忘了,大家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人,要不是我们刚才敲门,你哪里能发现那个女人的秘密?”

    姜遗光说:“就算是这样,你们刚来的时候我也和你们说了镇上的事,扯平了。”

    贸然停下惹人怀疑,他们不得不一面走一面压低嗓门争论。一个没留意,他们刚才计划的那户人家“砰”一声关上了门。

    还能听见他们扣上门栓的声音。

    “这下好了……都被发现了。”虞瑶道,“那我们可怎么办?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道:“会有别的办法的。”

    虞瑶急了:“就算你有办法,好歹得找个住处吧?走了这么久,没看见能住的地方,实在不行,也找个空屋子。天都快黑了。”

    的确,这座小镇本就有种灰蒙蒙的感觉,太阳光都被隔绝在外似的。地面也是灰扑扑的,姜遗光走在街上,自己的影子都看不清。

    “要不要找一户人家借住?”

    他听到了虞瑶和余怀诚的对话,余怀诚回答她:“天晚了,也没看见客栈,还是先找地方住下。”

    “我看这镇子上瘆得慌,要是夜里还在外面转悠,恐怕会遇到不好的事情。”

    “我也有种不好的感觉……”虞瑶颤声道。

    她拉拉余怀诚,慢了几步,对姜遗光说:“其他事情我们就不计较了,一起找一户人家借住吧?今天也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话刚说完,原本就灰蒙蒙的天更暗下来几分。

    长长街道上,能看清的事物就更少了。

    姜遗光道:“你们去同一家吧,我再找别家。”

    “为什么?大家一块儿才好,遇上什么事情好互相帮忙。”虞瑶不解,还有点生气。

    他们都不在意了,姜遗光还在计较什么?

    姜遗光道:“这里的人家中估计也不会有太多空房,能供三个人住。”

    他的步伐又慢了些,和前两个人拉开距离。

    “我自己找别人借助就好。如果你们不放心,我们可以找一对邻居。”

    余怀诚显然生气了,又说不出什么来,虞瑶嗔怪地看姜遗光一眼,发现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好多说什么,勉强同意下来。

    只是耽误了这么一小会儿,天……又更黑了。

    姜遗光感觉自己脖子后有点痒,不像是被触碰,而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钻出来。伸手去摸,那里什么也没有。

    要不要问问他们两人?

    姜遗光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这一回,给他们两人开门的人也是一位老妇,和之前不太一样,那老妇虽然也有些惊恐,可打量过他们两人后,老妇还是开门,让他们进去了。

    当然,或许和余怀诚手上的刀,以及虞瑶掌心放的银子有关系。

    姜遗光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老妇人手里点了一盏油灯,站在门边,昏黄一点飘摇的微光照在她苍老的面上,显得格外奇诡。

    “这位后生,你不进来吗?”老妇人主动招呼。

    明明看着很慈祥,姜遗光却能感受到对方眼底的些许恶意。她似乎很高兴,因为某些事情成功了……

    她身后,虞瑶和余怀诚已经踏进了门,站在老妇人后边,照出两张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苍白的面孔。

    “是啊,一起进来吧,大娘说了,她家有两间空房。”

    “善多,就不要打扰邻居了。”

    姜遗光定定地看着他们,还是摇摇头,没有回答。

    他指指对面——也就是自己身后的房屋:“我会找这户人家借住,你们不用担心我。”

    见实在说不动他,虞瑶和余怀诚也只得放弃。

    老妇人慢慢地,步履蹒跚地迈进门槛。

    老旧木质门吱吱呀呀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暖光。

    现在,街上已经彻底黑暗了下来。

    格外深邃的黑暗,即便抬头看夜空,也看不到半点星光,家家户户的人都不点灯。站在这条街口,如果是个胆小些的人,恐怕真的要吓得魂飞魄散。

    姜遗光却并没有按照他所说的那般找对面人借住。

    他又走远了点,远离白天那个疯女人和撞墙死的男人的尸首,找了一处房屋外,靠着围墙,闭上眼睛休息。

    他没有睡着,只是合上眼休息罢了,时不时警惕地睁开看看四周,再活动一下,挪开位置,不让自己一直靠着同一面墙。

    脖子后,发痒鼓胀的感觉更厉害。

    姜遗光不知道那是什么,伸手去摸也没有感觉。他原本想要保持警惕,他曾尝试过,自己可以坚持四天左右不睡觉,但超过这个时间,他也就没有力气活动了。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坚持到天亮。可……不知不觉间,他还是睡了过去……

    闭上眼后,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光由暗转亮。

    “醒醒!善多,你怎么靠着这里睡着了?”

    有人在叫他。

    姜遗光艰难地回神,眼前亮光让他一怔,旋即猛地瞪大了眼。

    “虞姑娘?”

    眼前赫然是虞瑶放大的脸,她退开两步,道:“还说找人借住,怎么自己在街头睡着了?”

    姜遗光找了个借口:“我不敢去。”

    他揉揉脸,心里还在怀疑自己为什么睡着了,就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你……”姜遗光侧头看去,“你脖子后面,长了什么?”

    他分明记得,昨天虞瑶还很正常,但现在,她脖子后面连接着一条手肘长红彤彤的细长肉条一样的东西,那东西尾巴上还多了一块圆圆的囊袋一样的事物。

    说到这儿,虞瑶的脸色就难看了几分。

    “今天早上发现的。”她指指姜遗光,“别说我了,你也有。”

    姜遗光一怔,抬手往自己脖子后摸去。

    果然,他也摸到了这东西。

    很古怪的触感,像是剥了皮的肉,有几分柔韧,长长的,也像一根花茎,头上顶着花苞。

    拽到脖子前看,和虞瑶脖子后长的东西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姜遗光轻轻一掐,剧烈的疼痛便从脖子后长的那根东西上传来。

    他不怕痛,但是他感觉……如果自己把这个东西掐断,他很可能会死。

    余怀诚脸色阴沉:“不知道,或许这就是镇上所谓的诅咒。”

    进了这个小镇就会中的诅咒吗?

    还是因为自己犯了其他忌讳?

    姜遗光把那根长条的花茎放回脖子后,松开手,任由它垂下,顶端“花苞”一颤一颤。

    站起来的一瞬间,他竟感觉了几分头晕目眩。

    “后生,你怎么在我家外面睡着了?昨天可以敲门啊。”

    更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姜遗光昨晚靠着睡着的那户人家打开门,走出一个年轻男人来。

    那年轻男人弯着腰,背脊高高弓起,格外热情地招呼姜遗光。

    姜遗光没说话,后退了两步。

    天光已大亮。

    这条街上的人们都陆陆续续打开家门,出门干活,早有人留意到了这位样貌不俗的少年,热情地邀他来自家做客,完全不见昨天惊恐地躲在门后的模样。

    虞瑶和余怀诚反而被忽略了。

    但……也正因为此,姜遗光发现了他们所有人的秘密。

    他们几乎都和昨天死去的两个人一样。

    背后……长了一个人,或者半个,还没长齐,鼓鼓囊囊背在背上,手和腿都过分粗壮,直到其中一个人卷起袖子,才能看见他枯瘦如柴的胳膊下,还黏连着另一条畸形的胳膊,弯弯绕绕,缠在他手肘上。

    皮肉都粘在了一起,无法分开。

    “你刚来吧?还不知道,我们镇上的人都是这样的,昨天你没长出来我们也不敢说什么,今天你长出来了。那才好……那才好……”

    “确实,还是这样顺眼……”让虞瑶借住在她家的老妇人也笑了,那张千沟万壑的脸上一笑褶子更多,更有些阴森的味道,她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再过几天,你后面的这个东西也该长大了,到时候……你就会跟我们一样。”

    和他们一样……

    姜遗光道:“诅咒?”

    老妇人当即变脸色:“什么诅咒?谁说的?”

    “就是,不要胡说八道!那个疯女人嘴里整天没点好的,你不要信她!”

    “你既然来了,就在我们镇上好好住下,这条街后面有几间空房子,你可以自己挑一间。”

    姜遗光环视一圈众人。

    无一例外都是一张干瘦、枯黄的脸,乍一看甚至感觉他们都长得一个样,他们的背部全部高高隆起,有大有小,小点的,像背了一个人。大点的,则好似有两三个人那般。有些人还在背上绑了布带,以免背上生的那个东西太沉了,掉下去。

    简直就像姜遗光曾经见过妇人背孩子时往身上裹的背带那样,交叉着在背后缠上,不让孩子摔着。

    “我想问问关于这镇上的事,可以吗?”姜遗光很有礼貌。

    他不准痕迹地打量一眼被挤到人群外的虞瑶和余怀诚,和他们对视一眼,微微皱眉。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脖子后的那个东西又长大了一点,刚发现的时候还不过拳头大小,现在……已经长到了手掌张开那么大。

    “当然可以。”镇上人突然变得热情起来。

    “你毕竟是外来的,有什么事情,你可以问赵叔。”

    “赵叔最喜欢和外面来的人说话了,你可以问他。”

    “还没吃呢?也可以去赵叔家坐坐……”

    说话间,从人群外围传来个虚弱的男人声音。

    “谁找我?”

    人群七嘴八舌。

    “有个外乡人来了,他也长了,他想问问我们镇上的事。”

    “是个看着就乖巧的后生呢,可俊了……”

    姜遗光再度微微皱眉。

    他感觉到了一股眩晕,面上不显,站稳了身子不让自己倒下。他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

    就好像……脖子后面那个东西在源源不断吸食着他的精气神一般。

    他伸手去摸,发现……那个东西已经长到了脑袋大小。

    圆圆的,像一块大肉球,挂在他脖子后面。

    还像是剥了皮的肉球,触碰上去格外敏感,发疼。

    姜遗光发现,他们彼此之间并不会站太近,可能是为了不挤压到背上的那个东西。

    赵叔很轻易地从人群外挤进来,站在了姜遗光面前,笑着看他。

    他生了一张瘦巴巴干黄的脸,看起来很和善,他背上背着的东西更大,更高,压得他整个人脊梁弯得如结满穗的麦子。其他人皆敬畏地看着赵叔背着的那个东西,可以看出来,他们都非常信服赵叔。

    “你就是那个外来的小伙啊?”赵叔笑眯眯的,“外面的人跟咱们这儿不一样,我知道你肯定也有些不懂的,来来来,我告诉你……”

    他看上去很容易要被背上的东西压垮,可偏偏又站住了,慢慢往前走。

    “长出来……都死掉!”

    疯女人的话在脑海里回荡。

    姜遗光回头看一眼虞瑶和余怀诚,却发现他们已经不在原地了,他脑海里感觉到了某些异样,还是跟在赵叔身后,离他半步远,慢慢地走。

    “背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姜遗光问,“为什么会有人说是诅咒?”

    赵叔一下就生气了:“什么诅咒?那个疯女人的话你也信?”

    “我告诉你,这可是只有我们这里才有的好东西,其他地方都没有。”

    他斜眼看姜遗光:“你在其他地方见过吗?没有吧?”

    姜遗光摇摇头:“的确没有。”

    “当然没有。这是只有我们才有的,这可是我们的子孙后代!”

    姜遗光:“……后代?”

    “就是子孙后代!”赵叔笃定道,“只要等你的孩子长熟了,他就能落下来,到时候,他可以承袭你的姓,成家立业,到时候,你才能有后人。你说重要不重要?”

    “这人啊,哪能没有孩子?你说,有些人建功立业一辈子,却没个自己的娃儿,香火也断了,这像话吗?”

    姜遗光没有说话。

    伸手碰碰身后已经比脑袋大一点的肉球,背上感觉到了些许沉重,那根长长的茎牵扯着他脖子不断往后仰,让人很不舒服。

    “等以后……以后,你就知道他的好了,现在先痛一会儿,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赵叔以为他不舒服,笑眯眯道,“我看你的孩子长得很快,真好,年轻人就是好。”

    第213章

    二人说话间, 姜遗光身后挂着的肉块更大了。

    姜遗光伸手去触碰,感觉到那根连接着的茎短了些。再仔细摸,就发现不是茎变短了,而是顶端连着肉球的部分跟着涨大, 好似在不断往里吹气那般。

    既像是花茎, 又像是……脐带。

    孩子……

    落下后, 会发生什么?

    那个神志不清女人说的死掉……

    姜遗光问:“赵叔,你刚才说孩子落下来。什么时候会落下?”

    眼前这位赵叔,他背着的“孩子”已经很大很大了, 仍旧黏在他背上,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吸食血气。

    “这个嘛……说不准。”赵叔道,“不过总会落下的,孩子大了就可以了。”他说这话时,丝毫不觉得自己还顶着有两三个自己那么大的“孩子”有什么不对。

    步伐颤巍巍, 走三步喘一喘,引来同样背上高高弓起的路人艳羡的目光。

    “别看现在累,等将来长大了……就好了。”赵叔嘿嘿笑,很是憧憬。

    姜遗光顺着他的话问:“有什么好处?”

    “不是都说了吗?等你以后就知道了, 你现在年纪轻, 不懂。”

    姜遗光没反驳,只又问:“那赵叔, 你的孩子多久了?”

    这个问题让赵叔陷入了回忆中,目光有些迷茫。

    “我这孩子多久了啊,让我想想, 我想想啊, 我……我还有点想不起来了……”

    看他这副模样,应当很久了。

    可直到现在, 他的“孩子”也没落下。

    “孩子要怎样才能落下?落下后会发生什么?”姜遗光又问。

    赵叔嘴唇抖了抖,他还在想上一个问题,姜遗光接二连三的问话让他答不上来,令他不免有些恼怒:“问这么多作甚?我们是过来人,还能骗你不成?”

    姜遗光再度和他退开小半步远,露出一个真挚温和的笑:“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孩子快点落下,才想问问。”

    话毕,脑海中一阵眩晕,让他差点也没站稳,伸手去摸,连接着根茎的肉球更大了。

    已经长到了刚出生的婴孩大小,扯到身前一看,红彤彤的一大团凹凸不平的肉块,沉甸甸坠在“脐带”下。

    让人看一眼,就很担心这肉球会把细细的脐带扯断。

    但它还好好地挂在顶端。

    伸手摸上去时,还能触碰到那种温凉又滑腻的肉感,掌下鲜红色的筋肉微微一跳一跳,似乎真的活了过来。

    像是一只被剥去毛皮后,渐渐变凉的狗。

    赵叔看他把肉块掂在前面,艳羡地说:“你的孩子长得很快,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落下了。”

    姜遗光状似好奇地再追问:“怎样才会落下?落下之后……”

    “哎哎哎你怎么又有这么多事儿?”赵叔把脸一板,“其他人哪里像你一样问东问西?”

    他走路都费劲,站都要站不稳了,训斥起人来却中气十足,他的腰弯得很低,可脑袋却高高抬起,下巴对着姜遗光,眼睛斜睨着看他。

    “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你看看,谁家没个孩子?大家都带着孩子,你当我们还会害你不成?老老实实把它养大就好了,整天想那么多做什么?”

    姜遗光面上摆出受教模样,继续顺着他说话:“我正是因为没见过,才想多了解些。”

    他内心却陷入深思。

    不论怎么问,他们都避而不答。而且,看样子,他们并没有真正见过孩子“落下”的样子,为什么一直笃定孩子“落下”有好处?

    这个“孩子”又是怎么来的?

    是一旦进入了这小镇,就会有孩子吗?

    可自己昨晚脖子发痒的时候,似乎是……

    姜遗光不打算去问虞瑶和余怀诚二人,他对那两人的印象有点奇怪,而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赵叔要带他去没人住的空房子看看,让他定居下来。他听说昨晚这后生因为没地方住,在街上睡了一晚,才带着他先去看房子。

    镇上依旧灰蒙蒙的。

    即便是白天,阳光也根本无法直接照在人身上,沉闷,潮湿,又有些闷热。

    两人一前一后往街尾走,一开始还在搭话,后来又逐渐安静下去,不再说话,走了一段路后,路上经过的行人更加稀少,终于,他们来到了镇上的空房子边。

    “就是这里。”赵叔招呼他。

    眼前是一条交叉的道路尽头,立着一排高高低低破旧的房屋,有些外面已经生了蛛网,还有些看起来干净些,门框两边还残留着不知什么时候贴的对联,一点褪色的红黏在门边,上面的字却看不清了。

    破旧不堪的木门,全部紧闭着,高高的门槛,一看就知道,有一段时间没人造访了。

    “你已经有孩子了,就是我们镇上的人……你自己,挑一间去住吧……”

    赵叔的声音渐渐低哑,粗粝,他看向姜遗光的神情也慢慢阴森起来。

    背弯得很低,两只眼睛直勾勾地往上翻,盯着他看,露出下方一大片眼白。

    姜遗光沉默了下来。

    他慢慢往后退,让自己远离这些没有人住的房屋,和眼前的中年男人。

    “你怎么……不去住?”赵叔死死地盯着他,两边瘦削得都要凹进去的脸颊皮肉开始颤抖。

    他背上的“孩子”抬起头来,用更加阴森的目光注视着姜遗光,恍惚间,姜遗光似乎看清了那个“孩子”的脸,那个东西抬起瘦长得过分的手,就要向他伸来——

    姜遗光猛地后退两步,遏制住自己要逃跑的冲动,他感觉到,如果自己背对着他逃走……下场可能会很糟糕。

    “……你发什么呆?”赵叔叫他。

    姜遗光瞬间回神,再看过去,方才一切好似又是幻觉。他和赵叔站在门口,他没有逃离,赵叔也没有变得古怪。

    他背上的“孩子”,更是静静地黏在赵叔背后,没有动静。

    又是幻觉?

    头脑更加眩晕,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有如实质地被身后那团东西吸食走的过程。他感觉自己四肢都有些无力,如果这时要跑,或是做些什么,恐怕他跑也跑不了多远。

    姜遗光低头看自己的手背。

    不过一天,他就瘦了很多,手指骨节凸起,手肘处包裹着骨头的肉好像在一天内就被身后的那个东西吸走了大半。

    再这样下去,他恐怕会被那个东西完全吸干。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这东西“落下”?

    它落下后,真的会是“孩子”吗?还是个别的什么东西?毕竟,不论怎样看,都很难把背上的肉块说成是孩子。

    这场死劫……又该怎么渡过?

    赵叔费劲地伸手,在他眼前晃晃:“进去看看吧。”

    姜遗光立刻说:“不用这么急,我想再看看。”

    他把虞瑶和余怀诚推出来:“我还有两个同伴,他们也来了,我想和他们一起住。”

    “哦,哦……和其他人一起啊……”赵叔显得很好说话,“可以啊,等他们一起来吧。”

    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说不上来哪里古怪,可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善多!原来你在这里!”就在姜遗光脑海里那个答案即将浮现前,道路尽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是虞瑶。

    他们也来了。

    虞瑶和余怀诚走近后,前者好似忘记了他们昨日的生疏,亲热地喊他。

    “我们也来这里看看,听说这里有空房子。”

    他们身后,同样沉甸甸地坠着一大块肉球。

    只是,他们身后的肉球比自己脖子后的要小些,随着小跑的步伐一晃一晃。

    让人看着就担忧它会不会不小心掉落。

    赵叔此刻对姜遗光说:“反正,镇上的空房子都在这里了,你可以等你的同伴来,一起挑吧。”

    他似乎有点不高兴,费力地转过身,就要离开。

    “善多!”虞瑶还在叫他。

    两人来到了姜遗光近前。

    “你今天感觉怎样?”余怀诚和虞瑶都瘦了一圈,前者关切地问。

    姜遗光摇摇头:“不太好。”

    余怀诚道:“我也这么感觉,这个东西实在太奇怪了。”

    “不知道……能不能把它扯下来?”

    话音刚落,虞瑶就吓了一跳:“不要随便试吧?总感觉会出现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余怀诚说:“我们自己不试,可以让镇上其他人试试。反正,我们长了这东西以后,他们好像就不怕我们了。”

    虞瑶若有所思:“可是,要是这东西拔了,会死呢?他们岂不是就变成了……”她没说出那个词,但两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不过现在想起来真是有点奇怪,他们之前那么怕我们,就是因为我们没有长这个东西……所以,为什么会害怕我们?”虞瑶不解,“按理说,也该是我们怕他们才对。”

    姜遗光也回想起了昨晚的场景。

    在他没有长出这个东西以前,他见到的几个人,都说这是诅咒,且他们全都死了。

    在他也长出来后……见到的所有人却都告诉他这是他的孩子,是好事情。

    姜遗光隐隐约约好像摸到了边,却又说不上来。

    余怀诚伸手要搭上他的肩,姜遗光本下意识要退一步错开,却察觉到即将迈步的那一瞬间,脖子后的肉球再度狠狠吸食,涨大一大块。

    与此同时,脑海里仿佛被重重敲了一击,他差点不能站稳,趔趄一步,撑住了没倒下去。

    没有错,他正在变得虚弱。

    等到这东西变得和镇上其他人一样大时,他会再也走不了。

    “你要不要进去休息?反正他们说这些房子给我们挑。”虞瑶扶住他,目光关切。

    姜遗光很快缓解过来,摇摇头:“不用。”

    “还是进去坐坐吧,我们收拾屋子就行。”余怀诚同样劝他。

    姜遗光依旧摇头:“不,不用。”他看着眼前的房屋,和两人脸上的关怀,从心底油然而生的不详之感更盛。

    “我……我去找赵叔。”姜遗光说道,“我现在不用休息。”

    他缓过来后,飞快地沿着赵叔来时方向跑了。

    第214章

    跑出一段路后, 姜遗光再回头看,发现虞瑶和余怀诚二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就这么沉默地看着自己。

    他们的面容在灰暗中变得模糊不清,站着的地方, 仿佛也被阴影笼罩住, 晦暗无光。

    其实仔细去想, 从一开始,这二人就有些疑点。

    他们碰面后,这两人几乎无视了镇上居民们的怪异之处, 想方设法要让姜遗光进入那些人家中。

    再后来,他们先敲开一户人家家门,那个妇人却害怕地拼命尖叫起来,喊着看到了诅咒,之后, 那妇人就撞地而死了。

    当时,那个妇人那么害怕,是因为她看到了什么?

    等妇人死后,自己在门口查看她的尸体, 没有踏进门去。但在那之后, 他的脖子开始发痒,想必是打开门查看尸体时, 就被传上了吧?

    或许……这就是他们竭力要求自己去开门的原因。

    而后,他们提出要求接下来轮到自己去敲门。拒绝后,他们又提出借住。

    开门让他们借住的老妇人……他清楚地感知到了对方的恶意。所以, 他才宁愿在街头休息。那个老妇人……或许也是鬼。

    现在想想……他们真的是入镜人吗?

    太阳光实在模糊, 照下来后,姜遗光勉强能在地上看到自己淡淡的影子。

    昨天, 天色已晚,加上小镇里四处灰扑扑一片,他自然不会认为看不清影子有什么奇怪的。但现在想起来,也是疑点之一。

    姜遗光跑得飞快。

    他感觉自己虚弱了不少,不过跑了短短一段路而已,竟有些气喘。但他不能停下,仍旧飞快跑奔跑着,很快就赶上了赵叔。

    赵叔有点惊讶:“你不是说要在那里看房子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先不去,在镇上转转。”姜遗光道。

    再回头看过去时,那两个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如果那天晚上,自己真的踏进了那个妇人的家里,或者自己跟着他们进了那个老太太家里,恐怕,那时他就已经死了吧?

    厉鬼竟然还能装成入镜人。

    姜遗光在藏书阁中见过的厉鬼伎俩,大多是在入镜人死后,厉鬼伪装成他们的模样哄骗同伴,从未见过从一开始就伪装成入镜人的鬼。

    更奇怪的是,这死劫中……只有自己一个人么?

    以往,会不会也有这类只有一个人进入的死劫?那些人如果死去,便没法再把死劫中经历的事说出来,所以才不为人知?

    赵叔没有怀疑姜遗光,任由他跟上自己。

    二人走了一段路后,姜遗光感觉赵叔的步伐越来越慢。

    他好像走不动了。

    他背上的“孩子”被包裹在布料中,很难想象,平常长着这么个东西该怎么穿衣,但这儿的人衣物似乎都是特地制成的,能将背上的“孩子”包裹进去。此刻,赵叔背上的那一大块肉就在疯狂鼓动着,包在外的衣物表面不断鼓起。

    赵叔声音里多了几分痛苦:“孩子……孩子要长熟了……”

    “他要落下来了……”

    明明赵叔先前还一脸期盼的说着想要孩子落下,可现在,他脸上却满是惶恐、惊惧,就好像……这个孩子落下以后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一般。

    “孩子要落下来了……要落下来了……”他不断念叨着。

    他们正往回走,周边行人渐渐变多,有不少看见了赵叔这副模样,连忙冲上来帮忙。

    “现在孩子就要落下来了?不再长一会儿吗?”

    “也已经够大了吧,可以落了。”

    “还是不要落下来的好,落下来……落下来好像会……”

    一个声音询问最后说话的那人:“落下来会怎样?”

    那人陷入了迟疑中,犹豫不安,嘴里反复念叨:“落下来会怎样……”

    “落下来好像……”

    他的声音传给了周围人,不少人都开始思索起背上的孩子落下来会怎样,可是谁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叔被他们放倒在路面,侧躺着,他背上的孩子实在太大了,就算要抬,其他人也抬不动他,只能在路边解决。

    “不行……不能让孩子落下来,落下来……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赵叔脸色涨得通红,额头冒起青筋,他拼命抓紧衣服大叫起来。

    “绝对!绝对不可以让孩子落下来!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赵叔眼睛都爆凸起来,青筋从额头一直蔓延到脖颈,两只手臂从袖子里伸出,死死地反过去按住在自己背上不断挣扎的那个大肉块,不让它跳走。

    “不可以让他落下来!”赵叔喘着粗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拼命喊出了这句话。

    “劳烦大家,谁有布条的,帮我把它缠紧。”

    很快有人拿了布条来,两边人热心弯下腰帮忙,七手八脚的,就着对方侧躺的姿势,一圈一圈用布条将他背上的东西勒得死紧,而后,在胸前打了个结。

    到现在,那肉块还在一跳一跳,很想要挣脱,可不论它怎么跳都跳不出来,只能绷在里面拼命弹跳。

    赵叔依旧一脸痛苦,眼里却多了几分心愿得偿的快活。

    “还好……多谢大家帮忙,要不然,这孩子就要落下来了。”

    其他人连连摆手。

    “客气了客气了,这有什么好谢的。”

    “说起来,赵叔你的孩子还要再养养呢,哪有这么点大就落下的。”

    “是啊,不过赵叔你的孩子已经挺大了,真好……不像我家孩子长了这么久,也才只有一点点。”说话那人同样背上顶着高高的肉山,只比赵叔背上的小点,却比其他人高不少,他一脸恨铁不成钢。

    其他人连忙劝他。

    “你就知足吧,你看看我们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就是,你家孩子能长得这么大,可叫我们眼红得紧。”

    那人才自得地笑了,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

    姜遗光一直站在人群外,默默地看着一切。

    他感觉一切更加古怪,却无人能解他疑惑。

    等赵叔背上那块肉球彻底不动了,周围人又闲聊几句,才散去不少。

    姜遗光叫住了一个背上肉块比别人小许多、站在人群中听别人互相夸赞时脸上格外不好看的一个女人,问:“这位婶子,您看,我背上的什么时候能落下?”

    那个女子听说过镇上来了个外乡人,刚来就也有了孩子,一看他背后才一岁孩子大的肉球,噗一声笑出来,指点道:“你这还还早的很呢,你看看人家赵叔,他背上那么大了也不见落下。”

    姜遗光已经不再去询问落下后会发生什么,那些人全都一脸忌讳,不愿意多说。他便又问:“那为什么前两日要自尽的那人说这是诅咒?”

    女人脸色当即变了,恶狠狠道:“那是他们不正常!谁会把孩子当诅咒的?”

    她低声又骂了两句什么,苦口婆心劝道:“你已经有孩子了,别和他们一样,疯疯癫癫的,听婶子的,有了孩子就安心养着,等孩子大了,你就知道好处了。”

    姜遗光置若罔闻,面上恭顺,终于问出了一个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想知道,我们镇上最早是谁先有这样的孩子的?为什么只有我们镇上才有?”他这句话问得非常小声,没让赵叔听见。

    要出死劫,总也要清楚一切问题的源头才行。

    赵叔还在那边和人炫耀自己背上的孩子,估计也顾不上他这头。

    那个女人说:“这我也不清楚,不过,总归是老天爷给的福气。”

    她陷入了沉思:“这么说起来,好像也是因为……因为……”

    还没等她说出口,那头,赵叔很快想起来还有个跟在自己身后的晚辈,和人聊过后,往姜遗光的方向走来。

    那女人看了赵叔背后的孩子就觉自惭形秽,随口又交代姜遗光几句后就匆匆走了。

    姜遗光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离开的方向,没说什么,跟在赵叔身后,送他回去。

    直到赵叔回了家,他仍旧在街上游荡。

    街上,那个疯了的女人,和昨天撞死的男人,他们的尸体都不见了。

    不知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现在时辰尚早。天却依旧灰蒙蒙,看不见日光。

    姜遗光心里隐隐有个引子,却又没有太多头绪,他慢慢往来处走,一直走到了小镇门口。

    站在那块看不清字的牌匾下,仰头看着。

    他试探地踏出一步,令他奇怪却又并不出乎意料的是,他的那一步没能踏出去。

    他好像只能在原地打转。

    姜遗光又尝试了几次,可不论他怎么走,都没有办法离开小镇的范围。

    看来,从他踏入以后,除非破开死劫,否则没有其他办法能够离开小镇。

    背上的“孩子”更大了。

    连着肉团的脐带尾部不断涨大,使得上部分越来越短。等脐带也完全变成肉团的一部分后,背上这东西就会完全长在姜遗光背上。

    到时,它就会生出和人一样的手脚来。

    还会长出脑袋。

    就像真正的幼儿长大那般。

    真正的孩子……?

    姜遗光停止了试探,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些人都说,这是他们的孩子。

    可他在镇上根本没见过年轻人和真正的孩童,算起来,年纪最小的应该还是他自己。

    小镇这么小,他也没听见婴孩哭声。

    听镇上的人自己说它们在这小镇居住了很久,所以镇上的人……是怎么传承下来的?

    他们真是从上一代的背上生长出来的吗?

    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不让孩子“落下”?

    姜遗光伸手摸了摸。

    背上的东西,已经有约莫三岁孩子大小了。

    与之相反的是,他虚弱得更厉害。

    他没有休息,没有吃东西。他能忍住饥饿和困倦,可再怎么能忍,也敌不过背后的东西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汲取。

    这东西生长之快。超乎了他的预料,姜遗光估计不出三天它就会变成成人大小,到那时,自己再难逃走。

    他的时间不多了。

    可他现在毫无头绪。

    姜遗光又抬头看了一眼牌匾。

    他背上的东西很沉,比一般的三岁小孩重多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通过一条脐带连接在他脖子后导致的沉重。总之,他有点费劲地抬起头,却看不清,想了下,从一旁廊柱爬上去,凑近仔细看牌匾上已经褪去颜色的小镇名字。

    出乎意料的,是个普通的名字。

    穆云镇。

    听起来,像是以人名为镇名。

    穆云是什么人,在镇上又是什么身份?

    这个小镇的古怪会和他有关吗?

    姜遗光正要爬下来,无意间抬头一看远处,他和虞瑶余怀诚二人分开的地方,那一片无人居住的房顶,两道身影站在上面,

    两道鬼影面容已经完全溃烂了,面容可怖。可从衣物上能辨认出身份。

    正是他们两人。

    隔着老远,姜遗光也能看见他们阴冷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看。

    而在他们身后,原本该长在脖子后垂在下的肉团已经完全变成了成人大小。最古怪的是,那两团鲜红的肉块竟然飘浮在他们脑后,连着一根长长的鲜红色脐带。

    虞瑶伸出手,指向了从廊柱上爬下来的姜遗光。

    她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姜遗光在那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背后的那个东西抱在怀里,而后……他从丈来高的牌匾旁跳了下去。

    在他跳下去的下一刹,原先在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已经完全腐烂的身影。

    只差一点点,姜遗光身后的那团肉块就要被划断了。

    至于划断后的后果是什么,姜遗光还不想尝试。

    他抱着那团肉块,飞快奔跑起来。

    出乎意料的,刚才还有不少行人在的大街上,现在已经空无一人。

    本就灰蒙蒙的天越来越阴暗,明明还是白日,可偏偏却暗得犹如太阳还没升起时的凌晨。

    “有人吗?”他不断奔跑。

    那道腐烂的鬼影站在小镇门口,依旧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人出声,没人出来。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然有几个将门窗打开一条缝,从门缝后往外看。

    那目光姜遗光并不陌生,和昨日一样,阴暗的、冷冷的,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恶意,就这么看着他,不断奔跑。

    他也在赵叔家门后,看见了他从门缝里窥视的眼睛。

    赵叔躲在门口偷看,心里却在叹气。

    好好的一个后生,又疯了。

    这镇上疯的人可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自然没看见在姜遗光身后不紧不慢跟着的腐烂鬼影,等姜遗光跑出了他的视线外后,他才摇摇头,再度叹息一声,把门栓紧,挪回屋吃饭。

    等他进了里屋后,他背上背着的孩子却在这时拼命弹动起来。

    “怎么又要落下了?”赵叔脸色一变,刚想出去找人帮忙,背上的东西却在一瞬间又涨大了一倍不止。

    他能清楚地听到,背后布帛撕裂的声音。

    他背上的孩子原本就足有两个人大小,现在又变得更大。赵叔再也支撑不住,被那沉重负担压垮,双膝重重跪倒在地。他还挣扎着要往房间里爬,想把被单扯下来罩住孩子,不让他落下。

    可也无济于事。

    “不要……不要落下来……”

    “不——”

    紧闭的里屋门,从门缝里涌出鲜血。

    又过了一阵子。一阵狂风吹进,将没有栓门的里屋房门重重吹开。

    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这间屋子,也成了无人居住的空房。

    姜遗光虽在心里猜出了那些空房原来居住的人都死去,所以他才不入住。但他没有想到,赵叔也死了。

    他飞快奔跑,可变得虚弱不少的他根本跑不快。每一次回头看,都能看见那具腐烂的厉鬼离自己更近一些。

    小镇实在太小了,好在他昨天转过一圈,记下了那些死胡同的路线,没有往那些路走,跑过七八条街后,重新回到了进小镇的主道。

    可他心里并没有放下。

    有两个厉鬼。

    现在追着他的,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如果他们一前一后围堵自己,该怎么办?

    小镇外已经出不去了,他只能在这片地方打转。

    该怎么办?

    被他抱住的大肉块现在已经足足长到了五六岁孩子的大小。姜遗光抱着它,好像真的抱住了一个孩子,且它还在不断吸食自己本就不足的体力。

    越跑,越觉虚弱疲惫,阵阵眩晕传来。

    可那个厉鬼,离他只有小半里远了。

    姜遗光咬紧牙,决定赌一赌。

    他重新飞快奔跑到了赵叔家的那条街,在厉鬼离他越来越近时,他重重拍上赵叔家的大门。这回,赵叔没有再打开一条门缝窥视了。

    “赵叔?赵叔?”

    姜遗光敲门后,又飞快跑开,去敲下一家。

    “劳烦开开门!”

    “咚咚咚!”

    一边跑,一边敲门。

    他却略过了所有在门口或窗边窥视的人家。

    终于,他听到了几声开门的吱呀声响。

    “谁啊?谁在外面?”

    那个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慢吞吞来到门边。

    他打开了门。

    姜遗光听见开门声后就飞快跑了,没有管身后发生了什么,但他仍旧能够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像是把什么东西撕开一样的声响,还有那个人尖锐凄厉的嚎叫声。

    “哐当!”重重一声。

    房门重新关上。

    再回头看去,那个腐烂的厉鬼已经不见了。

    姜遗光很清楚,这只是暂时的。

    现在,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厉鬼……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他跑了很久很久,脑海里的眩晕不断加剧,几乎再也站不住,终于忍不住撑着墙,大口大口喘气。

    这时……他却再度生出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他低头看去。

    被自己抱在怀里的那个肉块,下方探出一张惨白的脸。

    “你为什么不跑了?”那张脸笑了笑。

    第215章

    茫茫大海, 孤船航行。

    谢文诤站在甲板上,眺望远方几乎看不到边的海岸线。

    如果顺利,再有两天,他们就能靠岸了。

    他只希望能快点到岸上去。

    他的确是奉皇命来接谢丹轩不错, 谢丹轩在夷州孤苦多年, 满身傲骨都被磨平了, 骤然得起复,自是对陛下感恩戴德。

    他倒没什么。

    可谢文诤不敢承认的是,他害怕谢丹轩的那位不过五岁大的幼子。

    不光是他, 所有和他同行的人都隐隐畏惧着那个男孩。可偏偏谢丹轩和他的家人们并不这么认为,他们几乎完全察觉不到自家小公子的诡异之处似的。

    若只是个普通地方官,又或者谢丹轩此人对孩子不那么重视,也就罢了。偏偏是陛下亲令……又偏偏,谢丹轩对其幼子爱若珍宝。

    正想着事, 谢文诤近来宠爱的一位婢女悄悄从里间退出来,秀美脸上满是恐惧,一来就给他跪下了。

    “老爷……”她话都说不利索了,指着里间, 声音打颤, “那……那位小公子……”

    “不怕,他怎么了?”谢文诤安抚她。

    婢女是路上一位地方小官送上来伺候的, 名为盈袖,因其容貌娇艳,又乖巧懂事, 便收下了, 现在见她满面惊恐,不仅心生爱怜。

    “他在……他在活吃老鼠……”盈袖捂着嘴说出这句话, 差点都要吐出来。

    这艘船靠岸时可能让老鼠跑了上来,这几日有官兵抱怨他们的食物被老鼠啃了。但盈袖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上去送一餐饭食,却碰见了这样诡异的一幕。

    那个看着白净的小孩子,手里却捏了两只灰毛油亮的肥老鼠,还是活的,还在吱吱叫,他……他张开口,就咬掉了其中一只老鼠的头……

    谢文诤一想那画面也有些心惊,连连安抚盈袖:“莫慌,不要说出去,不要告诉别人,这几日还需要你……”

    等到岸上,九公子会在码头接应他们。到那时就好了。

    他隐约知道些消息,只是……陛下的命令在那儿,他从来不敢多想。

    盈袖连连点头:“奴奴肯定不说。”

    海上风大,吹久了容易风寒。过了一阵子,谢文诤便带着盈袖进屋里去了。盈袖伏在谢大人怀中撒了一会儿娇,直到有官兵来禀报什么事情,她才急忙退下。

    低着头,避了人,回自己房间。

    船上没什么女人,那些士兵看她的眼神都让她害怕。好在她是谢大人的女人,那些人不敢碰她,只敢趁谢大人不注意的时候看看罢了。

    她坐在小屋子里,听着外头哗哗海浪声,思绪渐渐飘远。

    她听着大海的声音已经十几年了,听倦了。好在,她生了一副好样貌,一天天长大,周围人看她都是惊叹的。

    为此,父亲没让她随便嫁出去,一直在家里好好养着。

    终于,他们这儿也来了个大官。

    父亲使了银子把她推出去,成功把她送到了大官身边,让她将来为家里博个好前程。

    谢老爷待她也极好,就为了老爷的好……哪怕那个小孩儿实在叫她害怕,她也要忍着。

    忍忍就过去了。

    到了中午,谢老爷身边的小厮敲门送来食盒,这就是让她在屋里自己吃的意思。盈袖有点失望,还是笑着谢过老爷恩典,提着食盒进屋,锁上门,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了。

    三样菜,一个汤。

    船还算平稳,大碗里只装着半碗汤微微晃动,好在没洒出来,鲜热的。

    盈袖把东西摆好后,坐在小桌边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她感觉到了不对劲。

    脚边好像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

    她低下头一看,一只乌黑油亮足有巴掌大的老鼠从她脚边飞快蹿过,溜进床底!

    盈袖吓得差点叫出声,好悬忍住了没喊出来。可这屋子里有老鼠,她也实在睡不下去了,匆匆忙忙吃过饭后,下去让谢老爷的小厮拿来笤帚,准备把老鼠赶出去。

    盈袖平常在家也是娇生惯养的,这回儿却又害怕小厮进自己房门被人看见说闲话,只好自己拿了笤帚,打开房门,看也不看就往床底下捅。

    老鼠没捅出来,笤帚头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

    盈袖觉得奇怪,鼓足勇气,俯下身,低头看去。

    不大的床底下,蜷缩着一个苍白的五六岁大的孩子,睁着眼睛,正正好和她对视上。

    那个孩子嘴里……咬着一只老鼠,腥臭的血从他嘴角侧流下,在地面流了小小一滩。

    那老鼠还在挣扎,长长细细黑尾巴拼命乱甩。

    这一刻,盈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僵硬在原地,她想说什么,张开口的那一刻,却发现自己叫都叫不出来。到最后,几乎是瘫软在地爬出房门,眼泪流了满脸。

    “床底下……床底下有东西……”最后一点理智让她没把真相说出口——真要说出来,谢老爷一定会冷落她。

    “有东西……”

    看她怕成这样,小厮也有点害怕了,问又问不出,盈袖只会拼命摇头哭,不知道在床底下看见了什么。

    这几日,另一位谢老爷的独子让他们很是恐慌,对鬼神一说信奉更甚,小厮心里也怕得紧,还是凑上去看了。

    当着盈袖的面,跪地弯腰往里看。

    看罢,一脸迷惑转头。

    “你叫唤什么?什么也没有啊?”

    “怎么会……方才明明有个,有个……”盈袖咬咬唇不敢说,见小厮脸上的迷惑和怒气不似作伪,忙塞了一个荷包,“好哥儿,千万别告诉老爷。”

    小厮捏捏荷包,估摸出里面多少数后,满意点点头,指床下:“姑娘,我真没骗你,下面什么也没有,姑娘还是放宽心,好好伺候老爷才是正道。”

    盈袖面色臊红,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多心,看错了。

    当着小厮的面,她也小心地蹲下去,探头往里看。

    床底下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果然是她多心了吧……

    盈袖这么想着,就要退出来。

    就在这时……身后一股大力袭来,将她重重推进了床底,床帘放下,遮住了床底挣扎和微弱的尖叫。

    小厮站在床边,面无表情,眼里没有一丝神采。

    半晌,他陡然间回神,甩甩头。

    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厮觉得奇怪,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又想不起来,走到房门口,回头看一眼房间,还觉得有些害怕,却又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还是关上门走了。

    船舱里,谢文诤正在看书,随口叫了一句:“阿袖?”

    脱口而出后,他顿时陷入迷茫。

    阿袖是谁?

    ……

    “谢大人会准时来吗?听说这几日海上风浪大,要是晚了的话……”码头边,一男一女迎海站立,咸腥海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袖,恍若神人。

    姬钺道:“应当今日就到了。”

    侍从们离他们都有些远,不能听清他们的谈话。兰姑便凑近了些,问姬钺:“如果谢大人信里说的是真的,到时,你的第十回,又该如何?”

    谢文诤在夷州时就派人坐船寄信来,以暗语示意那位谢丹轩的幼子有异,且似乎很难办。

    姬钺仍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扯扯嘴角:“我还能如何?不过听天由命。”

    “你可不像听天由命的人。”兰姑皱眉。

    蔚蓝海水哗啦啦冲刷上岸,又哗啦啦退下去,一遍遍抚平沙滩。远处,有孩童提了小桶在岸边捡小鱼小虾,还有横着爬的螃蟹,自在快活得很。

    姬钺一时间没说话,只看向远处那两个赤着上身打闹的小孩儿,目光沉沉。

    半晌,他才道:“你又怎知……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以为我知道……”兰姑也不说什么了,怅然地望向不见边际的大海。

    没一会儿,兰姑回过头,眉头微微颦起。

    刚才还在打闹的两个孩子不见了。

    第216章

    刚才还有一些惆怅的九公子立刻回过神来, 背上顿生冷汗。

    他完全没有看到那两个孩子是怎么不见的,好像只是一转眼,还在打闹的孩子们就少了两个。

    都不必他说,两人已经将镜子抄在了手心, 警惕地看向四周。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靠海边的码头周边人很多, 但因为这片沙滩太大了, 人就算再多,瞧着也并不密集,三三两两分散开来。令他们愕然的是……就在他们扭头时, 远处又消失了两个人。

    不是错觉,消失的人越来越多,距离越来越近。可剩下的人,却好似完全没有感知到那般,依旧在海滩边玩耍嬉闹。

    “你们……你们看见刚才在这里的人了吗?”九公子对跟来的侍卫们问。

    侍卫们都有些疑惑。

    这海滩上根本就没什么人, 九公子在问谁?

    皆摇头说没看见。

    说话间,离九公子等人最近的几个正在堆沙子的小孩儿……一晃眼,也消失在了原地。

    “就在那里,他们刚刚还在堆沙子……”九公子快走几步过去, 想要指出刚才那群小孩堆的东西事物, 却愕然的发现,自己手指方向那一块沙滩上——

    赫然写了一个大大的“死”字。

    侍卫们仍旧一脸迷惑, 搞不清楚这两位在说什么。

    “九公子……那里本来就没有人,您……看见了什么?”海风吹来,侍卫打了个哆嗦。

    他想起自己听过海上恶灵的传闻, 心想, 该不会是见鬼了吧?

    呸呸呸,阿弥陀佛, 神仙勿怪。

    兰姑刚才也陷入了惊惧中,很快就反应过来,扯扯九公子的袖子,无声地摇头。

    这群侍卫也被迷惑了,问他们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难道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厉鬼杀人吗?

    兰姑也心有不甘,可是没办法……

    她承认,她没有那么伟大的胸襟,她的镜子……她不想用在这些时候。

    沙滩上的人还在减少。

    只这么一会儿,这片宽阔的沙滩上,终于,除了他们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了。

    兰姑小声道:“没有人了……”

    领头侍卫忙不迭赔笑:“来时小的们就清过场,不让人进来,省得扰了二位清静。”

    兰姑不知该说什么好,说话间,排在最后一位的侍卫,一晃眼,也不见了!

    这该死的恶鬼!!

    兰姑闭了闭眼,敛去眼底心惊:“你们来时,带了多少人?”

    那侍卫连忙道:“回兰姑娘,弟兄们一共来了二十三人。”

    可来时明明是二十四个……

    就在他回话后的下一瞬,站在队伍最后的那个人……又消失了!

    不会错的,它已经来了……

    兰姑陷入天人交战,姬钺却反而冷静下来,丝毫没有动用山海镜的意思,只沉着脸,望向海边。

    下一瞬,侍卫再度回话道:“回兰姑娘,弟兄们一共来了二十二人。”

    他似乎没察觉自己刚才回复了近乎一模一样的话。

    这可怕的一幕惊得兰姑连忙后退两步,眼里带上了惊恐。那侍卫还有些奇怪,不知道兰姑娘为什么害怕,站在原地,而后再次行礼:“回兰姑娘,弟兄们一共来了二十一人……”随着他这句话脱口而出,队伍最后的其中一人再度消失。

    “回兰姑娘,弟兄们……”

    “够了!闭嘴!”九公子止住话头,“别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响,手背却不自觉颤抖着。

    何等可怕的鬼怪?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不过半刻钟而已,这么多人就没了……都没了……

    那侍卫被九公子训斥,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却也只好闭嘴退下去。

    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九公子和那位兰姑娘时不时转头看他们一眼,就好像……生怕他们突然也消失不见一样。

    海风忽地大起来,纷纷扬扬将沙子吹了大半个人高,与此同时,海上风浪也大了,空中飘来重重乌云,将本就不热烈的日光完全遮住。

    “看上去要下雨了。”兰姑拍着吹到脸上的尘沙对九公子说,无意间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刚才还在他们身边的二十来个侍卫,竟然在转眼间一个也不剩下!偌大海滩连同码头,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空荡荡一片。

    “他们全都不见了!全都没了……”兰姑声音里带了恐惧,“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再等等吧,就算回去又能如何?不过是害死更多人而已。”到了这个地步,九公子反而更加冷静,眺望着远处的海岸线,微微眯起眼,“再过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谢文诤传信来,那个诡异要是不除……要是让它上岸,恐怕会带来更大的灾祸。

    兰姑只得站在他身边。

    靠近了,不敢分开,生怕那厉鬼将他们带到什么幻境中去。

    风浪更大,二人渐往后退,从沙滩中回到码头里。天阴沉沉,重重乌云一层层压下,更有山雨欲来之势,在被水雾和风浪翻卷遮住的视线中,兰姑看见了从遥远处从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的一艘船影。

    “看!是不是那里?”兰姑指给九公子看。

    很快,船只靠得更近,破开海浪,巨大船身穿行在风浪中,轻巧地往岸边驶来。

    隔得太远了,他们也看不清船上有什么人,但看这船的大小,应当就是谢大人他们回来了。

    “应当就是他们,等他们靠岸吧。”九公子再一次抽取出了镜子,“其他人出事也就算了,不能让他们出事。”

    兰姑应一声,跟上去。

    船只绕了一圈,逆着水,让船头先触碰到码头,这才渐渐侧身贴紧了码头。可码头边却无人接应,船上的船夫们喊了好几句也不见人影,只得从船上先放下软绳,自己先跳下来,再忙着拉绳、搭梯等活计。

    长长码头,九公子和兰姑走过去的时间算得正好,正巧碰上谢文诤带着一行人下来,三人有段时间不见,期间经历不少事儿,再重逢时,只觉好似隔了数年一般,心绪复杂。

    谢文诤身边只带了几个贴身小厮和数十官兵,在他们后头,跟着一个皮肤黝黑、胡子花白,眼里却带着精光的精壮老人。

    他就是谢丹轩……

    谢丹轩瞧着精明,人却和善,自己下岸后,笑呵呵地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看着不过五六岁大、青头白面的小孩儿。

    谢丹轩见过几人,行礼道谢后,抱着小男孩儿掂了掂,自豪笑道:“这是鄙人娇儿,小名狸奴。”

    姬钺察觉到谢文诤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看下那小男孩的目光隐隐带着恐慌。不光是他,其他的几个奴仆也是,都隐隐约约避开了那小男孩。

    这就是他信里说的那个古怪的孩子?

    不知为什么……这小孩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他父亲让他叫人也只是乖乖张口叫了,可一旦对上他那双眼睛,九公子就有一种似乎被恶鬼注视上的心惊胆战之感。

    兰姑亦如此。

    她露出一个笑,压下心底的恐慌,山海镜藏在袖子里,对那小男孩儿笑道:“狸奴吗?真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说着,兰姑伸手就要去摸他的脸。

    只是很常见的一个动作,兰姑脸上的笑容也很和善。

    谁也没想到,那小孩儿一巴掌打掉了兰姑伸来的手,头埋在父亲怀里,不愿意出来。

    谢丹轩连忙道歉,说自己孩子实在怕生。

    可她和姬钺都能看见,那个孩子,头埋在父亲肩膀上,却侧过脸来,露出一个极为阴冷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兰姑。

    那实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与其说是孩子,不如说是某个厉鬼来的更恰当。

    兰姑嘴唇无声蠕动两下,见谢丹轩护得紧,不得不先退下,准备再找机会。

    那二十来个侍卫连同海边数十人的失踪被他们压下去。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的,因为……所有人,都已经把那些人忘记了。

    比死更可怕的,是遗忘。

    一旦死去,所有人都把他从这个世上抹除了痕迹,没有人再记得他们。若不是兰姑和姬钺亲眼所见,他们真会以为那些消失的人本就不存在。

    靠岸后,一切动作都快了起来,为了尽快回京,谢文诤带官印见过本地官府,当晚,一场接风宴后,各自回房休息,预备第二天就启程,先走水路去更大的码头,再北上回京。

    而在接风宴上,兰姑状似不经意地问起谢丹轩他的孩子所在,谢丹轩却只道,那小孩儿贪玩,被下人带出去玩耍了。

    得了谢文诤暗示的一位下官说起小孩儿可能有什么古怪,还只是试探而已,谢丹轩便在接风宴上大发雷霆,掷斛离席。

    这让他们想找也找不到机会。

    是夜,谢文诤有些睡不着,披衣坐起,推窗望月。

    他还在为那个古怪的孩子感到心惊。

    下船时,那个孩子流露出犹如厉鬼一般可怖的狰狞表情,他也看见了。

    他心里无比确定,那个孩子……一定被什么邪祟缠上了。

    又或者,他就是邪祟本身。

    只可惜谢丹轩把他护得很紧,平日说什么都好,可一旦要让他把那孩子交出来,或其他人想要碰一碰,谢丹轩便如临大敌。兰姑和九公子竟也没找到机会。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能等过几日再看看吧,这样的诡异……只希望不要牵扯其他人。

    夜风从窗边吹入,白净月光如洗。谢文诤举头望月,脑海里不由自主晃过一张娇艳明媚的脸庞。

    “阿袖?”他再度喃喃出声,随即疑惑。

    阿袖到底是谁?为何……他觉得好生耳熟?

    大风吹过,将窗户啪一声关上,谢文诤被这一声震得回过神,也没有心思再看月光了,干脆合上窗户,转身回到床边,准备再睡会儿。

    一切都很平常。

    只是……掀开被子的一瞬间,谢文诤只觉自己浑身都凝固了。

    被子下,赫然是成百上千只红彤彤的刚生下来的小老鼠,在床褥上挤成一团,吱吱呀呀叫着,有些眼睛都还没睁开,却在掀开被子的那一刹那四处逃窜,爬满整个房间。

    “来人啊!快来人!”谢文诤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扑到门边想要开门,却发现门似乎从外面锁上了,他拼命拍打着门,想要把人喊过来。可不论他怎么喊,都没有人来叫他。

    那些守夜的人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九公子!快来救他!

    “九公子!!兰姑娘!救救我!!”

    他还在拍门,脚边小老鼠胡乱逃窜,就听见了一声小男孩稚嫩沙哑的声音。

    “你看见了,对不对?”

    谢文诤停住了动作,慢慢地,扭过头,低下头去看。

    那个孩子站在他脚边,仰起头,冲他咧开嘴笑,他的嘴里流出血来,嘴角还黏着灰色的毛。

    “你看见了,你知道了……”

    谢文诤浑身瘫软,魂不附体,他勉强让自己回过神来,靠在门边拼命拍,“我看见什么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对,我什么也没看见……”

    “不,你看见了……”小男孩的嘴巴张得越来越大。

    窸窸窣窣。

    那张黑洞洞的口里,爬出许许多多密密麻麻乌黑油亮的大老鼠来,一拥而上,一瞬间就爬满了谢文诤满身。

    房间现出诡异的一幕——

    一大群老鼠虚空中凝聚出一个人形,而后,瞬间消散,哗啦啦倾塌下去。

    至于老鼠堆附近的小男孩,也早就不见了踪迹。

    夜深了。

    谢丹轩从梦中惊醒。

    床里边,睡在身侧的狸奴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歪着头,死死地盯着他看,不知看了多久。

    谢丹轩却一点都没察觉到古怪,这是他的孩子,他只觉得满心喜爱,他隔着被子拍了拍男孩的肩头,说道:“狸奴,睡吧。”

    “明天……还要感谢九公子特地来岛上接我们呢……要不然我们一家子也出不来。”谢丹轩的声音低下去,渐渐睡熟。

    ……

    黎恪在荃州,接到了九公子命人快马送来的信。

    信本该给黎三娘的,三娘入镜后,便交到了黎恪手中。信上以暗语写道,谢丹轩此人有古怪,恐难收走,还望他们尽快找到黎恪的镜子,到时来海边接应,直接乘船北上返京。

    黎恪收到信后,不免犯难。

    他也想找到自己的镜子,可他的镜子又在何处?

    只有等下一次入镜,才能知道。

    ……

    荃州,某处平民聚居的小巷,夜里平白无故死了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早就没什么家人了,仅有的一个儿子也死在了前些日子西门大街那桩惨案中。衙门派人来看过,定了个流匪作案之后,就让人来收尸。

    左右邻居见她可怜,进她家搜过些东西准备下葬。没找到钱,却找到了一面精美漂亮的镜子,起先他们还差点争起来,后来拿去当铺当了,换来的钱各自平分,又再凑钱买了两床草席,匆匆把老太太家里残碎的尸块裹了,扔到乱葬岗里。

    那面铜镜照不出人影,却因为漂亮,又是死当,被拿去贩卖,几经流转,转手到本地一家有名的青楼中,成了那青楼花魁妆奁旁的装饰之物。

    黎恪当然不知道,他的镜子好几次和自己擦肩而过,他只是又想起了姜遗光,那时,善多的镜子也不见了。

    想着想着,黎恪不由得苦笑,这世间人的不幸,有时竟也是相似的。

    那头,洛妄的尸首被他使了银子让人带出来,好好安葬了。黎恪给他上坟,还特地供了一只烧鸡。

    “你若泉下有知,保佑我找到我的镜子吧。”

    洛妄安葬的地方是一处义地,专门埋葬客死他乡之人。黎恪坐在坟头,给洛妄烧纸钱,在他周围,尽是触目惊心的坟堆。放以前他要吓得惊叫出来,可现在……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又坐了一会儿,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人来,回头看去,见是一貌美娇娘,面遮白纱,身后跟着两个婢女,手里各自提着篮子,篮里放了纸钱、纸元宝、纸扎人等物,在离他不远的一处坟头停下了。

    “云姑娘,还是早点回去吧……否则,妈妈要发怒了。”婢女小声劝她。

    云姑娘不听,坐在坟前默默落泪。

    “段郎离我而去,至今已有三年了……”

    “他好狠的心,至今都没有一次入我的梦……”

    黎恪没有听别人私事的爱好,他坐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云姑娘,别太难过了……”婢女们安慰她。

    黎恪听到了身后细细的安慰。

    不知为何,他又转头看了一眼那位云姑娘。

    他也不知要做什么,就是这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心下猛地一惊。

    那个女子坐着的坟头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极瘦长的黑影,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三名女子身边。

    那三个女人还没有察觉……

    第217章

    在那张脸开口说话的一瞬间, 姜遗光便抱起已经有六岁孩子大小的肉团用力往地上一砸。

    那张……藏在肉团下一直被带着跑的脸消失了。

    笑声还在。

    姜遗光继续抱着肉团飞快奔跑。

    肉团很敏感,轻轻触碰都会感受到疼痛,更不用说这样用力一摔,简直像把他自己从高处往地上砸一般。

    很疼, 但还能忍受。

    他不能停下, 一旦稍稍放慢些, 就会听到那个东西的声音。

    它变幻成了余怀诚的模样,装作同样是入镜人,和虞瑶一起, 欺骗他。

    不过……

    真的有余怀诚这个人吗?

    姜遗光边跑边在心中推敲。

    如果真是厉鬼从初入镜就伪装成了入镜人来骗自己……以往卷宗记载应当会有才对,近卫们也会提醒他们在镜中提防他人。但近卫们从来没有说过,反而很是鼓励他们在镜里携手合作。

    有没有一种可能,余怀诚和虞瑶的确是死劫中的入镜人,他们来早了, 却被厉鬼杀害,而后,厉鬼又装成了他们的模样?

    这厉鬼的执念,到底会是什么?

    跑着跑着, 他又来到了先前赵叔让他居住的破旧房屋, 一片低矮的旧屋,高高低低林立在街尾, 灰蒙蒙的天和地,将那些房屋笼罩在其中。

    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心生寒意。

    他有种预感……那里,藏着某种极为恐怖的东西, 一旦到那里, 进门去,就一定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

    而随着他的奔跑, 被他抱在身前的巨大肉块已经长到了七岁孩童大小。

    比他还要粗些,鲜红的一块肉,连在脖子后的根茎缩得很短,再长大些,就没法抱在身前,只能背在背上了。姜遗光把那团肉放在地上,发觉它已经长到了自己腰间。

    不是错觉,它好像长得慢了一点。

    以刚才的速度,这么会儿时间,他应该能长到自己肩膀的。

    为什么会突然变慢了?

    姜遗光回想起刚才肉块突然长大的时候,那时候……他在做什么?

    起初……在和赵叔说话。

    之后,和赵叔一块儿走……再之后,碰见了虞瑶和余怀诚……赵叔的“孩子”的异样,人群聚上来……

    难道,越和其他人交谈,“孩子”长得越快?

    他刚才只顾着一个人拼命跑,所以长势慢了些。

    可如果是这样,他既不能进那些人的屋中,也要尽量避免和他们交谈,又该如何得知死劫破解之法?

    这是镇上人认为的孩子……

    他们一边不愿意让孩子落下,一边却又希望孩子长大落下。

    莫非……死劫背后的执念来源于一对父子?

    姜遗光不是没有见过父母和孩子之间生出的矛盾,当今陛下虽以孝治国,可不孝的儿女也是有的。

    他就听闻,柳平城有一老妇,年轻时丈夫去了,孤身一人卖豆腐辛苦拉扯儿子长大,后来,她将这点豆腐的手艺传给了儿子,结果等儿子娶了媳妇、得了手艺后,就把老母亲赶出了家门,让她孤苦伶仃,独自一人冻死在街头。

    因着民不举,官不究,这类事情并不少。相反的,父母逼死儿女的也有,因儿子读书不争气,便用棍棒活生生打死的;还有因怀疑女儿和男子私下幽会、败坏家风,便砍了她手脚的;不喜儿媳便强硬要求儿子和离的……还有不少单因为儿女几句口角,便仗着父母的身份用孝名强压下来的。

    姜遗光就见过一桩案子,是位父亲状告他的儿子,那时他做了伪装,站在人群里看。

    那儿子似乎并没有犯什么错,可他的父亲却不依不饶,以不孝之罪,让衙门的衙役打他板子,在那儿子被拉上长凳打板子时,他清楚地看到了父亲眼中的快意。可等打完后,那父亲却又扑过去,痛哭流涕地心疼儿子了。

    姜遗光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事情。

    他在脑海里将自己看到或听到过的事情往这小镇上比对,却发现好像都不太能对上。

    父母……儿女……谁之恨?

    究竟是谁害死了谁?才让另一方生出这样的怨念?亦或者都有之?所以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如果肉团就是孩子……父母想着孩子离开自己,却又离不开孩子。孩子要脱离父母,可又牢牢扒在父母身上吸食血肉。

    穆云镇……会和一个名叫穆云的人有关吗?他会是父母还是孩子?

    他又在恨着谁?

    跑着跑着,脚下道路逐渐崎岖,这条路似乎变活了似的,不断拉长道路也变得坑坑洼洼,通向未知的诡异处,姜遗光不得不更小心地奔跑。

    这会儿,反而没什么人隔着门窥视了。

    那群暗中打量他的镇上的居民,不知都去了何处。

    穆云……镇上有谁姓穆的么?

    姜遗光又穿过了一条街。

    他能感觉到,那个厉鬼还在追逐他。

    唯一庆幸的是,或许因为他现在还没有犯忌讳,那厉鬼无法杀死他,只能不远不近的追逐着,但他怀疑,再这么下去,他会被这团肉生生吸干。

    他听到了自己喘气的声音,和已经凌乱的步伐声。

    在这二者之外,他听到了第二人的脚步声。

    渐渐的,还有隐隐约约的念诵。

    似乎是在唱歌,太模糊了,姜遗光此刻虚弱得很,头脑里一阵阵发晕,听不清楚。

    而后,那唱歌的声音逐渐大了些,慢慢清晰起来,辨不清是男是女,朦胧又模糊的好似在梦里传唱,又低又轻,却清晰得好似就在耳边。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是……《蓼莪》?

    南夫子知他父母皆亡,仍教过他这首诗,让他不要忘了自己父母的恩德。虽然,姜遗光也并不认为有多少恩德,但他知道世人崇孝子,他不会故意和世人推崇之道背道而驰。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那个声音还在唱,更加响亮,且不断重复着这一句。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出入——腹我——”

    肉团连接着的根茎越来越短,已经没有办法再抱在怀里,姜遗光只能和其他人一样把它放到脖子后,那团肉很快就贴在了背后,紧紧地扒在身后。

    像背上了一个再也甩不掉的累赘……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姜遗光喃喃念着。

    这一句,本意为父母想念我,不愿离开我,出入家门时,怀抱着我。

    可如果……把背上那个肉团当成是孩子?

    虽然奇怪,却又能说通了镇上的一切。

    怨念,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爱?

    爱是一种比恨还更让姜遗光无法理解的东西。

    既然是爱,为何又生出执念?以至死后化作厉鬼?

    在姜遗光念出那句诗后的下一刻,他脚下的土地骤然崩裂开。姜遗光想要跑,却来不及。连带着他背后的大肉团完全掉了下去。

    这一回,他依旧是被那句唱颂惊醒的,有人在他身边不远处拍手唱歌。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清脆响亮的童声,回荡在周身。

    姜遗光睁开眼。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截然不同的繁华小镇。

    和他原来见过的那座破旧不堪的“穆云镇”相似,又完全不同。眼前的小镇同样不大,却干净热闹,来来去去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女,跑来跑去的孩童拍手唱歌。从镇门口,进进出出不少牛车、马车。

    这一回,他依旧站在小镇门口不远处,和一些要进镇的人站在一起。

    姜遗光环视一圈,没看见有谁像入镜人。

    如果虞瑶和余怀诚不是真正的厉鬼,他们恐怕也早就已经死了吧?

    他再后退几步,抬起头,去看那小镇的名字。

    还是穆云镇。

    姜遗光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这一回,他脖子后面的大肉团不见了,那根脐带也没有长出来,平整一片。

    是为什么?

    因为他念出了那句诗?

    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他,对站在镇门口的少年郎指指点点。有些年龄相仿的少女大着胆子,径直盯着他看,边看边和身边同伴捂嘴嬉笑,说些什么。

    最先和他搭话的是一个也要进小镇的中年男人,先和他套近乎,问了怎么称呼后,给姜遗光看自己挑在肩头的两个竹筐。

    前面的筐里挑的是他的一对儿女,蜷缩在竹筐里睡得正香,后面的筐里则摆了不少竹笋——都是他昨天上山挖出来的,就等着卖个好价钱。

    姜遗光只说自己要找一户姓穆的人家。

    他不知穆云是谁,是男是女,抬手示意那块牌匾,道:“我是外来的,有一事不明,这小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中年男人看他不清楚,乐呵呵告诉他,穆云本名不叫穆云,只是个小名,是他们本地出的一位大孝子,也是文曲星下凡,一路读书到京城,成了大官以后,却辞了官回家专心孝敬父母,听说还得了圣上和当时很有名的大儒的夸奖呢。

    只可惜啊,好人不长命,在穆云回家侍奉父母后的第三年,他的父母双双去世,穆云悲痛之下,同样吐血而亡。

    当地人感念他的孝道,就把他的小名刻在了牌匾上,作为镇名,让后人都明白何为至孝。

    随着那中年汉子的叙说,旁边也有不少人凑上前来,他们显然都听过穆云的故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补充着,有些说那穆云生下来就天降神光的,还有人信誓旦旦自己曾经见过穆云,他看上去就是天上神仙转世云云。

    姜遗光都听了,也不说自己信没信,一一道谢。

    “不过啊,我们这小镇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这位穆老爷在天上保佑着我们,能够分出谁不孝顺。”

    姜遗光咦了一声,问:“如何分辨?”

    那中年男人再度和他解释。

    却原来,等到穆云老爷去世后,这镇上就有些人得了一种怪病,他们脑袋后面会突然长出一根像花茎又像脐带一样的东西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可能长,有些有,有些没有。

    起先大家都很害怕,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有人去穆云老爷坟前磕头,希望降下神通,却发现穆云老爷的墓碑前也长了这种东西,不同的是,穆云老爷坟前的根茎长出了一朵花。

    “一朵花?”

    “可不就是一朵花?虽然那花很快就谢了,那玩意儿也不见了,但我们镇上有人被穆老爷托梦知道了,这东西啊……会专门长在那些不孝顺的人的身上!这就是他们将来的孩子,也是他们不孝的恶果。”

    “越是不孝顺的人,越会长,长得越快。”恰巧此时,他们不远处有个身上背着一块巨大又丑陋的肉团的人走过,中年男人指着他,不屑道,“你看,就像那样,到时候,他背上的肉团就会变成他的孩子,回来给他报应。”

    没有人觉得有疑义。

    老百姓心中,都信奉着因果轮回。不孝之人,当然也要被自己不孝的孩子治治,才明白自己对父母做了怎样恶劣的事。

    这肉团也成了穆云镇上批判好恶的准则,凡是生了肉团的,必定是不孝之人,连父母都不孝敬,也必定是大奸大恶之辈,即便现在不做坏事,将来也一定会做的。

    正说着,长队也排到了他们刚进门的时候。

    姜遗光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还是抬脚踏进镇门。

    进去后,脖子后顿觉格外鼓胀、发痒。

    有什么东西从他脖子后突破了皮肉,猛地迸发出来。姜遗光伸手去摸,再次摸到了那一根通红的根茎,长长的,细细的,像是长在脖子后的一条尾巴。

    “你……你竟然也是?”刚才还一脸热情和他搭话的中年男人当即变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满脸不可思议。

    “你竟也是个不孝子,亏我刚才和你说这么多,简直晦气。”

    脖子后伸出的根茎实在太明显,没有办法掩藏。周围一圈人见着他长出那条脐带来,神色都变了。

    由方才的惊艳,变成了他最熟悉的憎恶、嫌弃、痛恨。

    姜遗光放下触碰的手,没在意,往前走去。

    他已经见过这样的目光十来年,习惯了。

    不过,可以确定,这东西和人孝不孝顺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父母早就去世,哪里还能评判出孝或不孝?更何况,孝和不孝的界限,又在哪里?又是以什么来评判的?

    如果只论迹不论心,他并未对父母做出过什么出格之举。若论心不论迹,世间也有不少打着为他人好的名义行凶之举,小镇上应当也有。

    但是……按照他方才所说,这个东西或许真的和穆云有关。

    穆云身上发生了什么?才会吐血而亡?

    他的执念又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人背上生出肉团?还被认为是孩子?

    只可惜,他进入小镇太快了,应当打听到穆云的坟墓在什么地方才好。

    或许,可以去问问那些同样背上生了肉团的人?

    姜遗光朝着那些人走去。

    所到之处,众人纷纷回避,指指点点,还有一些想伸出腿来给他使绊子,被姜遗光及时避开,自个跌倒在地后,愤怒地指着他大骂起来。

    在小镇门口被中年男人嫌弃的那个年轻男人走到一处小摊前,蹲下去买菜。

    卖菜女背后也顶着大肉团,坠在脖子后生疼,不得不用布条包裹好,就像背着孩子的妇人一样。

    周边小摊贩们都离她的摊位远远的,生怕惹上一点晦气。

    那位卖菜的女孩却好似已经习惯了似的,对其他人时不时投来的轻蔑恶毒的目光视若无睹,等那男人来买菜,才向男子露出一个笑脸。

    “今天要买什么?我摘了些荠菜……”

    “一样来一点吧。”年轻男人面色疲惫,也露出了个笑。

    他们被镇上所有人排挤,因为他们不孝顺,丢了穆云镇人的脸。

    落到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卖菜的年轻女子一样称了一些,拿稻草捆扎好,正要交过去,脸色微微一变——她看到了不远处明显冲着他们来的姜遗光。

    她以为又是跟以前一样来闹事的,浑身绷紧了。

    等她看见,姜遗光身后随着步伐微微甩动出来的又细又长的根茎,才放下戒心。

    “二位,我是从外地来的,进镇后就长了这个……”姜遗光把那条脐带一样的东西拉到身前,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我想问你们一些事,可以吗?”他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卖菜的女子和摊前的男人都有些为难,在姜遗光几度央求下,还是答应下来。

    老实说,他还以为这个外来的少年要问些什么为难的事情,没想到只是想问清楚穆云的墓到底在哪。他称自己想过去祭拜,以尝试能不能让背后的根茎收回去。

    卖菜的女孩指给他看。

    “从这里一直往后走,再朝右拐两个弯,那里有一片房子,是穆云老爷的老家。穆老爷生前爱民如子,又清廉,所以才住那样的房子。他膝下没有孩子,穆家也没人了,所以只有镇上的人时不时去修一下……”

    “至于穆老爷的坟……”女孩咬咬牙,“你还是别去了。”

    姜遗光:“为什么?他们不让我们去吗?”

    来买菜的男人一直很沉默,这时也终于忍不住回话:“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问,去那里做什么?自取其辱吗?”

    “是因为我们不孝顺,他的在天之灵才要这么惩罚我们,老老实实赎罪,不要起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姜遗光直视他,问:“冒昧问一句,你做了什么?才要被惩罚?”

    年轻阴郁的男人被追问,脸色不大好看,还是告诉他:“三年前,我母亲令我以七出之罪休妻,我不愿意,起了争执,第二天起来后,就长出了这个。”

    “之后,不论我如何向母亲赔罪,又休妻命她归家,我的惩罚都还在,没有变少。”买菜的男人死气沉沉地转看向姜遗光,“所以,你也别白费力气了。”

    姜遗光微微摇头,又看向卖菜女子。

    卖菜的年轻女子苦笑一声,道:“父亲要我嫁给本地一个人做妾,我嫌他大了我二十岁,不愿意,和父亲争吵过两句,醒来后……我也遭到了惩罚。”

    “只是后来……那人也不愿意娶我了,我想赎罪也没有办法。所以……我才顶着这个东西一直到现在。”

    谁让她要和爹爹顶嘴呢?

    也是她活该,落到这个地步。

    卖菜的男人转而问姜遗光。

    “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

    姜遗光平静道:“我也想知道。”

    “我的母亲生下我后不久就殁了,父亲在我三岁时,也去世了。”姜遗光看向他们,语气平静,却似乎在隐喻着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不孝之举,所以才想去祭拜,问一问。”

    卖菜女子沉默下来,她很难相信自己会听到这么一个答案,可看着姜遗光认真的脸,却又不得不相信对方说的是真的。

    那个年轻男人反而无法接受,难以置信地猛地扭过头,死死盯住姜遗光。

    “怎么可能?你……你没有?”

    姜遗光道:“我没有骗你。”

    年轻男人嘴唇都在哆嗦,咬着牙:“不可能!我不信!你肯定做了些什么事情,你还有没有其他长辈?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不孝的事?”

    “你肯定有!”他斩钉截铁道。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的罪孽,却被告知,这惩罚很有可能是错的,他几年来受的屈辱……很有可能都是白费?

    这让他怎么可能甘心接受?!

    甚至于他听到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能脱罪的喜悦,而是惶恐,还有愈发高涨的愤怒。

    “你不要骗我们了,我知道,你肯定也是想来挑拨离间的。你是谢锦那边的人对吧?你回去告诉谢锦,他别再来试探我们!”

    听到谢锦这个名字,卖菜女子不像男人那么厌恶,眼神却也多了几分复杂,张张口,还是道:“如果你真是谢锦那边来的,还是回去吧。我们已经认命了,不想再折腾了。”

    姜遗光问:“谢锦是谁?”

    “还装模作样!”买菜男人冷哼一声,提了自己的菜就走,临走前,对卖菜女子劝道,“别理他。”

    等男人走了,姜遗光继续问:“谢锦是谁?我该怎么找他?”

    说话间,他脖子后的脐带尾部已经长到了两岁孩子的大小。

    其他人根本没有长得这么快的。

    长得越快,代表越不孝,那群人看姜遗光的眼神也越发恶毒。

    卖菜女人看着姜遗光背后几乎肉眼可见长大的肉团,脸色也有点发白,咬着牙摇头。

    “你告诉我,谢锦是谁,在哪里找,我就不为难你,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一直缠着你。”姜遗光轻描淡写地威胁道,“或者,我去追上刚才那个男人……”

    “你别去!”年轻女孩痛苦道,“我告诉你就是了。”

    “谢锦是镇上谢家人,他背上也长了这个……但是他不承认自己不孝,他还嚷嚷着要把穆云的坟给……给……”后半句话那女孩支支吾吾没说出来,换了个话头接着说下去。

    “反正,大多数人都认为我们不孝,但那谢锦不愿意承认,还有一小批人也跟着他,说这病其实就是诅咒,不只是他们有,如果不把穆云身上的诅咒除了,到时,镇上所有人都会长……”

    “谢锦的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谢家没什么人,谢锦的爷爷不管事,所以也没人能管得了他……”

    她说话声音很小,应当是怕周围人听见。

    姜遗光听罢,又问过谢家在何处。

    女孩嗫嚅道:“其实……就在穆家老宅边。”

    “谢家有钱,谢锦的父母在穆老爷归乡后就把那片都买下了,要不是穆家老宅不卖,谢锦也要买下,听说他一直嚷嚷着,要把那片地方买下来,拆掉……”

    “要不是因为他这么不收敛,镇上的人也不会这么讨厌我们……”女孩叹气道,“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不认识谢锦,但是你不要和一起混……那样不好。”

    “镇上的人会更讨厌我们的,到时候……说不定我们都要被赶出去。”

    她还想说什么,姜遗光背上的肉团已经重新长到了三四岁孩子的大小。

    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劝,礼貌地点点头,道个歉后,起身快步走了。

    看样子,他就是要去谢家找谢锦。

    谢锦就在家中。

    他名声臭得厉害,没有人愿意卖东西给他,没人愿意和他做生意,要不是靠着父母留下来的财产,和手里招的几十个同样受了诅咒的人,他还活不了这么滋润。

    正在家中喝小酒呢,就听说有个人想要见他。

    下人还说,来见他的那个人也是受了诅咒的。

    换其他人,谢锦可没这么好的脾气,但换做同样受了诅咒的人,谢锦的态度可就不一样了,连忙让人把他叫进来,发现是一位形容狼狈、可那张脸却让人过目不忘的少年郎,随口问两句,更是惊喜地发现他父母早就没了,不由得大喜过望。

    看这帮人还说是不孝顺……他自认对父母恭敬顺从,如何就不孝顺了?什么破肉团子,还扯上孝不孝顺了?

    若不是父母不在,他也不会如此行事。

    更何况,就他的了解……穆云究竟是不是因为父母去世才忧思过度吐血而亡,还有待商榷呢?

    谢锦当着屋内一众人的面说出这句话,满意的看到这位外来的少年脸色变了。

    “不是因为父母去世才病重吗?”姜遗光问,“那会是因为什么?”他很好地做出了这副年纪常见的求知模样。

    谢锦耸耸肩,笑得幸灾乐祸:“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毕竟——他去世那会儿我还小呢,但我可听我爹娘说过,穆家家里头经常吵架,又哭又闹。就这还说什么孝感天地?哈哈哈哈——”

    一屋子长了肉团的人跟着附和笑起来。

    姜遗光也跟着露出微笑。

    事情已经发生了,到底在哪里才能知道当年真相?

    这个诅咒……又和什么有关?

    谢锦觉得新入镇的外乡人十分投缘,至少,他一来就没信这什么不孝惩罚的破说法,更是让他心情舒畅。

    “不如这样,夜里我们去看看穆家老宅好了。”谢锦试探道。

    穆家老宅的位置,恰巧就是先前姜遗光靠近后,心生不详之感的那一片低矮房屋。

    他摇摇头:“还是不要,那里……我感觉有危险。”

    谢锦脸立刻拉了下来:“能有什么危险?我还经常带人去呢。”

    看着胆大,原来也是个怂包。

    姜遗光平静道:“不论你信不信,我还是劝你不要去那里,那里真的会有危险。”

    谢锦就不是个能听劝的人,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他和手下人都去过,全都摸遍了,要是那位穆云真有什么神通,有本事的话,就来收了他。

    姜遗光的劝说没有任何用处,他本意也不是为了劝阻,说过两句后,便不再说了。

    晚饭后,天黑得很快。

    镇上人大多不富裕,没什么要紧事不会点灯浪费油,早早就着夕光睡下。

    谢家亮起的灯笼便格外显眼。

    一溜儿灯笼,十几个人拎着,压低了声音,从谢家一路往穆家去。

    姜遗光睡在谢家客房里。

    他背后的肉团,已经完全长大了。

    放在地上立起,能到他胸口,背着格外厚重,摸上去湿滑黏腻,轻轻触碰,便觉格外疼痛,只能放在身边,侧过身背对着睡。

    就好像……背后睡了个冷冰冰的死人一般。

    姜遗光没能睡着。

    头脑一阵阵发晕,那肉团时刻吸食着他的精力,让他难以安眠,只能闭目假寐。

    过了不知多久。

    约莫是子时后。

    一片寂静中,外面……传来了谢锦等人无比凄厉的惨叫,响彻长夜。

    第218章

    谢锦和跟去穆家老宅的十二人全死了。

    他们的尸体出现在穆家老宅门外, 死状凄惨无比,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一大早推门出来瞧见的人全都吓得魂飞魄散,一传十十传百,待他们都死在穆家的消息传出去后, 越来越多镇上的居民都意识到了——这是惩罚。

    是他们擅闯穆家祖宅的惩罚!

    穆老爷在天有灵啊!总算惩治了这帮不知好歹的不孝禽兽。

    姜遗光早就在昨晚听到尖叫的时候就跑了出去。

    穆家和谢家隔得那样近, 在穆家的那个东西……很有可能会来到谢家。

    即便穆家的那个东西不出来, 等第二日,那些人发现谢锦等人死了,来谢家找, 说不定也要将事情怪到他头上,又或者,把他认定为同伙。

    姜遗光和以往一样溜到了大街上,随意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好在他先前在谢家洗漱休息过,看上去不至于太狼狈。

    现下他就和镇上不少被排挤的长了肉团的人一样, 藏在角落里,悄悄听着他们的恐惧又兴奋的谈话。

    群情激奋,谈及那些人的死讯,没见过的人都拍手称赞, 道这些人总算遭了报应。

    真正在穆家家门口见过尸首的人反而沉默些。

    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可怖的死法。

    如果这也是惩罚, 那……穆老爷的惩罚,实在是、实在是……

    只是, 其他人高兴得很,这部分人即便害怕也不敢说。

    说了,就是心虚。

    镇上, 长了肉团的人彼此间都有联系, 隐隐分成两大派,一派以谢锦为首, 另一派没有头领,他们全都怕了,宁愿缩着脖子做人。

    “他们没了,我们怎么办?”

    “没了不是也好?要不是他们闹事,也不会连累我们受偏见。我们不是谢锦那样的人,应该不会有事……”

    “就是……安安分分就好了,他们偏要惹祸,现在报应来了……”

    身上长了肉团的人们有些不在意,反而称快。

    在他们看来,他们安安分分地赎罪,和谢锦不是一路人,要不是谢锦等人太过张狂,也不会害得他们一块儿被排挤。

    但更多的……是一种恐慌。

    谢锦没了,会不会轮到他们?

    因为谢锦等人的暴毙,小小一个穆云镇局势渐渐波谲云诡。

    原先还掩饰几分的、那些对生了肉团的人的瞧不起,一个个全都撕开了假面,赤裸裸摆在明面上。

    大家都知道,穆云老爷要彻底惩罚这些不孝之辈了。

    他们要死了!

    “会不会轮到我们……”卖菜女缩在屋子角落,恐慌地咬手指头,“可是……我真的很孝顺了,爹娘说什么我都去做……我还要怎样?”

    另一个男人也在害怕,听她哭,不耐烦道:“别哭了!我们总该想个办法。”

    “是谢锦他们去闯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还有人提议。

    “要是镇上再要对谢锦做什么,我们只别阻拦就好,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就不是一路人。”

    “这样,我们还能好过点……”

    “听说他们也在发愁,好像谢锦那群人的尸首有什么问题……”

    卖菜女看着这么多人和自己一块儿,总算觉得好过些,四下一扫,奇怪道:“咦,善多呢?”他刚才还在这儿啊。

    她的声音很轻,在一众对谢锦的讨伐中如水滴入海,消失不见。

    姜遗光溜走了。

    他听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有用的消息便干脆离开。

    他还回想起自己昨晚离开谢家时,看到的情形。

    那些人,脖子后连着肉团扁了下去,轻轻一扯肉团就掉了,就好像里面的东西出来了似的。

    怎么会这样?

    尽管大家都说这是穆老爷的惩罚,那个肉团就是他们的孩子,可谁也没想到这肉团里的东西真的能出来,如果出来了……他又会是什么?

    这个谜团像阴影一样密布在众人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第二日。

    谢锦等人的尸体总算有了去处。

    他们本就是被镇上人唾弃的不孝子,没有人给他们收尸,看过后,草席一裹,丢到了乱葬岗或后山。

    唯有谢锦的尸体被镇上人们留了下来,先放在菜市口示众几日。

    姜遗光跟着站在一群长了肉团的人群中,仰头看着被吊起的谢锦尸体。

    他和那些人一样,被镇上的人捉了来,捆住手脚不让跑,强行拉着他们看。

    如果说,以前镇上的人还有些顾忌的话,在穆老爷的魂灵显圣后,他们便好似得了什么尚方宝剑,一帮理直气壮的欺压着镇上长了肉团的那些人。

    就如这个点子,也不知是谁提出来的。

    “大伙儿可要看好了,这就是那不孝谢锦的下场,他犯了错,非当不悔改,还要在村里面寻衅生事,现在好了,跑去穆老爷的祖宅,被穆老爷显圣镇压住了!”

    领头说话那人胆子大,力气也大,谢锦绵软干瘦的尸体被捆在刑架上,被他转来转去给周边人看。

    他的脑袋耷拉下来。

    一双混沌、浑浊的眼睛随着转动方位,好似环视着镇上人。

    背上肉团已经彻底瘪了下去,无人在意,他们只觉得人死后,背上的肉团自然就没有了嘛。就像一个孕妇如果没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会一块儿没了。

    台上的人却更来了劲儿,把绳子解下,支着谢锦软绵绵的尸体摆出了一个跪拜的姿势,手提住他脖子后的那个瘪下去的大肉团,一下一下往下按,做出磕头的姿态。

    一边按,一边模仿着谢锦平时嚣张的口吻说:“对不住,穆老爷,我知道错了。”

    “我谢锦就是个不孝子,是个大混蛋,我一定悔改……”

    台下人哄堂大笑,没想到他还能整出这些花样来。

    唯有一部分身上长了肉团的人看着浑身不舒服。

    他们知道,这是特地给他们看的,这是在暗示……他们也会落到这个下场。

    一天闹剧过去却还没完,直到又过一日,这诅咒方才显出一些恐怖的真容来。

    同样是一声凄厉嚎叫,划破了宁静清晨。

    尖叫的不是别人,这是昨天在台上把谢锦尸体摆出各种屈辱姿势的那人,他发出尖叫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脖子后长了一根长长的脐带。

    通红的,细长细长,像一条红色的尾巴坠在他脖子后面。

    “怎么可能?我怎么也会长这个,我没有不孝啊,穆老爷是不是弄错人了?”

    随着他的惨叫,他爹娘也起来了。

    “大清早的喊什么喊?”

    待他们看见自家儿子脖子后的长长根茎后,也呆愣住了。

    老夫妻俩发出更尖锐的惨叫。

    “我儿!你怎么也会长这个?”

    紧接着就是怀疑。

    “我儿,你是不是偷偷做了什么不孝的事情,穆老爷在天之灵察觉了?”

    那人急地并指立誓,恨不得当即对天发死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难不成还是穆老爷错了不成?你铁定是在外面偷偷做了什么。”他的父母却不信,非逼着他说出自己做了什么来。

    此事并非个例,传开后,众人惊讶地发现,不光是他,那一日,在场有不少人脑后也长了这个东西。

    算上谢锦,去穆家老宅的一共十三人。巧的很,长了这东西的也是十三个人。

    这下那些人便有话说了,信誓旦旦道这不是穆老爷的惩罚,是谢锦等人死了后生出了恶灵,他们还不满足,要把其他人也给拖下水。

    受害的总有些父母心疼自家孩子,也跟着赞同了这个说法,认定一切都是谢锦等人的恶灵作祟。

    这群该死的不孝子死了也要闹事,实在大逆不道!

    可现在……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又成了一件大事儿。

    已经不只有不孝子才会长出肉团了,有些被谢锦等人记恨上的好人也会长。

    镇上气氛隐隐有些古怪。大家以往只凭身后肉团分善恶。现在……却有些分不清了。

    到底……谁是孝子?

    谁是不孝子?

    真的是谢锦的恶灵作祟吗?他为什么也能和穆老爷一样,让人长这东西?

    当然,也有些人执着地认为那十三个人一定是私德有亏,被穆老爷察觉了,又怪在谢锦身上。但再过了一天,他们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这一日,事情闹得更大。

    原因无他,又一批人身后也长了这脐带。

    同样和谢锦生前有仇。

    同样的,一共十三人。

    “一定是他!一定是谢锦和那十二个恶灵作祟!”新生出肉团的那一批人不甘心,大肆宣扬着这个说法,全然忘记了自己昨天还在说那群新长出肉团的人一定是偷偷做了不孝之事。

    到现在,整个镇上都混乱了。

    谁也不想自己第二天也受到“惩罚”。

    大家笃定谢锦的恶灵还在,他要报复穆云镇上所有人。

    慌乱之中,有些人想到了穆云老爷,希望去求穆云老爷庇佑。

    他既然能惩治这群恶棍,他们的恶灵也一定能镇压住吧?

    浩浩荡荡一群人,提了供品、祭品,往穆云的坟上去。

    第219章

    姜遗光身后的肉团终于长到了几乎和他一样大小。

    这几日, 他不断在镇上寻找解决方法。谢锦等人的尸体有异,不能动。而那些新生出肉团的人们也看不出什么异样,遍寻无果,他不免有些怀疑这场死劫中的恶鬼到底是哪一个。

    是谢锦?还是穆云?

    亦或者两者都有?

    先前还嚷嚷着长了着肉团的人就是不孝、不能污了穆老爷眼那批人, 现下也在上坟。

    当中有些人, 背着短短几日就大到有自己一半大小的肉团, 费劲地弯下腰去恭敬上香,口里念念有词,祈求穆老爷庇佑。

    穆云的坟修的并不很气派, 反而是他父母的坟,高大华美,穆云的坟墓在当中小得几乎看不清,只有一块孤零零的坟碑。

    也没有人提出异样。

    因为大家都知道,穆云是个大孝子, 把他爹娘的墓给修好了,比给他本人的墓修好还更好些,更能讨好他。

    上坟后,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已经被证实死去、尸体都扔到了后山的谢锦等人, 竟然一个不少的又活了过来!

    青天白日下, 他们一伙人当着众人的面,和以往没什么区别, 高高地昂着头,从长街中走过。

    不太一样的是,他们脸上的笑格外自得。好似在一夕间就得了人撑腰似的, 甚至还主动同其他人问好。

    包括那个……公然在高台上抻着他尸体让他下跪的那人。他竟也毫不在意, 主动示好,反而让对方惊得不敢轻举妄动。

    那个人脖子后已经顶了个大肉团, 一脸见鬼似的神情看着谢锦。

    可不就是见鬼吗?

    已经死了的人怎么还会出现在大街上?看样子,还和活人没什么区别,他甚至还走进了酒馆里,打酒,吃肉,一如往常地和伙伴嬉闹。

    更怪的是……

    他们那批人,背后的肉团不见了。

    死而复生,何其古怪?

    他们经历了什么?不是说他们被穆老爷的魂灵显圣,受到了惩罚吗?

    好不容易有人鼓起勇气问他,却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谢锦竟然说,那肉团的确是他们的孩子,只是这不是惩罚,而是福气,是穆老爷给的赏赐。

    得了孩子的人,有如得到新生!

    等孩子落下,他们就能感受到何为人间极乐!

    谢锦的话简直颠覆了众人心中的想象,可看他那副样子,他从穆家老宅里光明正大出来,现下既有心跳也有呼气,和活人无异。

    这不是福气,还有什么是福气?

    渐渐的,他的说法也被大伙认同,说不定……这肉团就是穆老爷给的福分呢?

    这可是孩子啊!

    不论在何处,能多生孩子总是件好事。谁会以为孩子是惩罚的?

    谢锦的说法能被认同,也和随着时间过去镇上背后生了肉团的人越来越多有关。他们心里恐慌。自然也要用谢锦的话来安慰自己。

    孝顺的人,才能有孩子!才会被穆老爷赏赐孩子。

    不孝之人,是不会有自己孩子的!

    现在想想,最早生了肉团的那群人,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很大的错事,不是吗?

    父母慈,方能子女孝。

    父母逼儿子休妻另娶,逼女儿嫁鳏夫,已是不慈,所以,穆老爷才会给他们一个孩子补偿吧?

    他们以往都想错了。

    很快,长了肉团的人、和没长肉团的人们再度分为对立的两派。

    明眼人都看出,且前者势头远远高于后者,因为每一刻都会有新的人脖子后生出红色的脐带来。他们要是觉得长了肉团就是惩罚,那他们得先罚自己。

    他们开始不再害怕,试图真的把这东西当做自己的孩子,并极力让其他人也要得到自己的“孩子”。

    至于最早那批一直被欺侮的人们,原以为等其他人也一样长了肉团后,自己的待遇能好些,或许也能受追捧。可他们却好似被镇上的人遗忘了似的,无人问津。

    大伙说起来,也不过是说他们曾经误会了云云,没有一个人为自己过去的冷眼致歉。

    只有一个——姜遗光那日见到的常去买菜的男子,他被一群新长了肉团的人追捧起来,和他原来的同伴们越来越远。

    姜遗光能看出他很高兴,虽然他不知道对方在高兴什么。

    他背上的肉团,也越来越大。

    他总觉得让背上的东西真正“落地”,会发生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可还没有等他背上的入团落下,已经有人先他一步。

    是那个卖菜的年轻女子。

    她背上的肉团也和姜遗光一样,长到了有她整个人大小。从背后看去,甚至看不到她的身影,只能看到肉团下努力背负起孩子的两截干瘦小腿。

    谢锦答应她,明天就带他去穆家祖宅,让她的孩子能够“落下”。

    说这句话时,谢锦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好似他真的为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而感到高兴。

    卖菜女子自是感激不尽,连连道谢后回家去。在路上,她却见到了另一个人。

    “你去哪儿了?”她终于又见到了姜遗光,不免惊喜。

    “谢少爷一直在找你,却怎么也找不着,原来你一直躲起来了。”

    姜遗光嗯一声:“我确实躲起来了,我暂时还不想让孩子落下。”

    目前,孩子真正“落下”的,只有谢锦和他的十二个同伴。

    可谁也没有见到他们的“孩子”去哪儿了。

    只有他们自己死而复生。

    姜遗光心里生出了别的猜想,只是不好验证。

    卖菜女子很是为他可惜,看他年纪小,以为他在害怕,安慰他道:“没事的,听说不会很痛,有穆老爷保佑,我们的孩子落下后,我们就能重获新生。”

    姜遗光装作关切的样子问道:“他还和你说了什么?你知道他们的‘孩子’去哪儿了吗?”

    这些卖菜女就不知道了,但她心里充斥着喜悦,反手抚摸上背后的大肉块,面上带了初为人母的慈爱微笑:“无论去哪儿,总归是我的孩子,能把它落下,总还是好的。”

    “你如果实在害怕,明日先看看我。”

    这脸上的笑容浮现在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脸上,并不奇怪。可她此刻干瘦无比,只反手去抚摸自己背后那块丑陋的肉团。就好像……它真的是自己的孩子,她真的成了一位母亲在哄着孩子睡觉似的。

    无比怪异。

    姜遗光没说什么,答应下来:“好。”

    第二天,谢锦依诺带卖菜女子去了穆家祖宅。

    当着镇上闻风跟来的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进去。

    二人跨过高高的门槛,迈进去后,两扇木门关闭。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一直藏在人群中偷看。现在,镇上背上生着肉团的人已经占了绝大多数,他并不起眼,没有人会多留意他,也不会再有人因为他背后的肉团对他瞧不起。

    一切都反了过来。

    直到现在还没长出肉团的人,才是福薄,没有得到穆老爷庇佑。

    人群中,背上一片光滑的人被其他人指指点点,不觉羞惭,抬袖捂脸,不敢出声,以免惹来嘲笑。

    姜遗光躲在后面角落里,前方十来个人堵在前头,布带缠着肉团,高高隆起,把他挡在后面。

    可他却觉得……谢锦在进去前,远远地看了自己一眼。

    不会有错,他确实在看着自己。姜遗光确信。

    可他现在还不能走,他想看清楚这所谓的孩子落下后又是个什么样。

    若不是有人前前后后把守着,姜遗光进不去,他也不会光在外等。

    似乎过了很久,在外等着的人散了一大半。又似乎没有过太久,天上的太阳都还没落下来。

    里面骤然响起女子凄厉的尖叫声,令大伙儿吓了一跳。

    “这……这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就是把孩子落下来吗?”

    大多数人都回去了,也有人和姜遗光一样一直在门外等,听了这声凄厉的惨叫,不免心里头发怵,连忙问。

    守着门的谢锦的同伴等人嘻嘻哈哈笑。

    “没事儿,孩子要落下来,总得疼一场不是?”

    “谁生孩子不叫啊,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当时孩子落下也疼了很久呢,过一阵子就好了。”

    姜遗光混杂在零散人群中,谢锦身边的人已经有几个发现了他,远远地冲他眨眼睛,示意他们曾相识。

    可姜遗光却一个都没有回应,只是盯着那扇门看,不知在看什么。

    时间流逝,女子凄厉的尖叫哀嚎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总算渐渐淡下去,到最后再听不见。门外守着的几人,脸上反而露出笑来。

    “孩子现在已经落下了……”

    “孩子……”

    他们嘴里说着恭喜的话。

    姜遗光却在那一刻转过身,抱起肉团,拔腿就跑。

    在那一瞬间,他对危险的感知几乎攀升到了顶峰!

    他察觉到了一股极危险的气息,好似里面诞生的不是女人所谓的孩子,而是一个……极端危险恐怖的东西。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清楚,自己最好不要碰上。

    “他跑什么呀?眼看就要出来了。”有人对此不解,继续回头看。

    就在姜遗光跑开约莫半里远后。

    里屋的门悄然打开。

    一只软若无骨的惨白的手,扒住了门框。

    渐渐从门框后探出一张脸来。

    和卖菜女平常的模样没什么区别,既没有狰狞流血,也并不恐怖,只是有些苍白罢了。可她那双眼睛里,却不知怎么,让人看了之后无端心里发毛。

    那群方才还有些不明白的人,终于后知后觉感觉到了一点害怕。

    又说不上来哪里害怕。

    一切都很正常啊。

    卖菜的女人终于慢慢从门后出来了。

    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就好像还不太适应这副身体似的,手脚有些不灵光,慢慢往外走来,有好几次还差点跌一跤,就连迈门槛,也是谢锦扶着她出来的。

    她背后的那团肉真的不见了。

    后颈处,光滑一片。

    “孩子真落下来了?”那群人惊愕不已。

    “真是个孩子吗?”

    女子张开口,摸摸脸,好似在调整面上五官似的,一阵扭曲后,她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道:“现在,我的孩子也落下来了,多亏了穆老爷保佑。”

    “真的是一个孩子。”女子继续微笑,“只是,孩子目前还不能见人。再过几天,大家就能见到我的孩子长什么样了。”

    她脸上的笑让人很不舒服,可大伙都沉浸在他们有救了的喜悦中,没有人察觉到那份古怪。要是有人仔细盯着她的脸看就能发现,女人的眼睛一直保持睁着的姿势,没有眨过一次。

    嘴角扬起的微笑也丝毫没有变过,就好像……她脸上戴着一个微笑的面具似的。

    “真是……一个孩子还神神秘秘的……”人群中有一个真正怀了身孕的女子。

    她的脖子后什么也没长。原先她很引以为豪,可现在,脖子后没有长出自己的孩子,反而是不孝的象征,这让她很是受折磨。

    为此,女子这才特地来看看,这群人从脖子后长出的孩子落下和真正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可谁知道,她等了大半天,什么也看不见。

    卖菜女子眼睛仍旧维持着弯起的笑模样。

    乍一眼看过去,她和谢锦,和剩下十二位同伴脸上的笑几乎一模一样。

    “你想要看见我的孩子是吗?”卖菜女微笑着,准确地对着人群中的女人说,“我会让你看见的。”

    怀了身孕的女子莫名觉得有些恐慌,嘟囔两句,挺着大肚子回家去了。

    到家后,她在屋里坐下。

    今天在外面等了太久,身体有些不舒服,她想让自己夫君倒杯水,却想起来自己夫君今日出去做活了,只能自己挺着大肚子慢慢起身,来到外间。

    桌上放着茶壶和茶杯,有孕女子在桌边坐下,抬起手就要倒水喝。

    令她奇怪的是,家里的大肚茶壶提起来很重,可却什么也倒不出来。

    女子没有多想,只以为自己手脚无力,所以才觉得壶也变沉了。放下壶后,她口里干渴得更厉害,只能再慢慢起身,踱步到厨房去。

    她感觉自己的肚子有些沉重了,可能再过一段时日,孩子就要出生了吧。

    女人摸了摸肚皮,很有些自得。

    这才是孩子。

    和她的孩子相比,那些人长在背上的孩子怎么能叫孩子呢?

    她实在觉得很荒谬,可又不敢说,因为她的夫君背后也长了那肉团。

    才短短几天,她的夫君就由原来的恐惧和厌恶,到现在每天晚上都要抚摸着那肉团才能睡觉。他甚至还给那肉团起了个小名,好像真的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肚子有些坠坠的疼。

    女子感觉有些不舒服了,口里更加干渴。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脑海里不断回忆出刚才,那女人笑着对她说话的模样。

    越想,越觉得她说话的样子很奇怪。

    她的眼睛不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脸,反而像是……

    女子回忆着,慢慢低下头。

    她好像……一直在看着自己的肚子?

    不会错的,她在对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一想明白这点,女子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这时,门外响起了自己夫君的声音。

    “你在我们家门口干什么?”

    “我来让你夫人看孩子。”熟悉的声音回答。

    是那个女人!她怎么过来了?!

    女子本就在惊恐中,这下更害怕,口里的干渴也实在忍耐不住,匆匆踏进厨房门。

    厨房角落里放着储水用的水缸,平日烧水都是从这里取的,因为怕落进虫子去,平常都盖着个很大的木盖。

    女子准备打开水缸盖烧一壶水。这时,她却听见了自己丈夫的惊呼。

    “你……你干什么?”

    之后,一阵巨大嘈杂声在门口响起,好像有东西撞倒在地,还能听见撕咬、扭打的声音。

    打起来了吗?

    女子更加害怕,站在原地,心惊肉跳地竖起耳朵听。

    门外忽然安静下来。

    紧接着……

    “啊啊啊啊啊——”

    她听到了分不出男女、不知道来自于谁的凄厉尖叫猛地响起。

    女子吓得一阵腿软,好不容易才扶着水缸边站稳了身体。

    发生了什么?那个女人干了什么?

    她越想越害怕,简直要被自己吓得魂不附体,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

    还有她丈夫的声音。

    “娘子,开开门,刚才有个疯女人缠着我。”

    是她的丈夫?

    那个女人走了?

    来不及多想,女子忙高声应道:“来了来了。”

    水也没喝,快走几步向门外走去,来到庭院里,迫不及待打开门来。

    果然是她的丈夫,脸上带着血,背上背着“孩子”,站在门外,满脸气愤。

    “刚才有个疯女人,一直弯腰从门缝里往里看,不知道要做什么,还好街坊邻居来帮忙,总算把她赶走了。”

    女子一听就害怕,伸手把人拉进来:“好了好了,别说了,你要吓死我吗?”

    “快进来吧,把门关了,以免她再来。”

    夫妻俩一前一后往屋里去,坐在桌边。女子抬手就要给丈夫倒水,倒了会儿,才突然想起来,这水壶刚才就是没水的。

    真是……

    女子一拍自己脑门:“我去厨房再打些水来。”大热天的,喝些冷水也不碍事。

    说罢,她提着水壶,往厨房走去。

    她重新站在了水缸前。

    刚才心里生出的那股异样卷土而来,这水缸,也给她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女子定定神,伸手放在木盖上,慢慢揭开了水缸盖。

    在打开盖的那一刻,女子不可置信地猛地闭上了眼睛……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水缸里的……根本不是水,而是她丈夫的无头尸体!

    血淋淋的,放在水缸中,蜷缩起来,背上肉团干瘪下去,像一层红色的肉袋。

    女子几乎都要吓傻了,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她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差点要尖叫出声时,却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忽然想起来,如果自己的丈夫在这水缸里死了,那刚才……自己打开门迎接进来的,会是什么人?

    会是个什么东西?!

    不能被他发现。

    不能被他发现……

    女子哆嗦着嘴唇就要往外跑。她忘了自己手里还拎着个大肚的茶壶,手一松,茶壶砰一声落地,碎裂成数十块。

    藏在里面的头颅也骨碌碌滚出来。

    尽管血肉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那是她丈夫的头。

    怪不得……刚才倒不出水,水壶却那么重。

    女子吓得连连往后退,此刻,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了,只想着快点逃出去,她没留意到自己后退的一步撞在了窗户上,发出砰一声轻响。

    而后,窗户外也传来叩响声。

    “娘子——”男人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女子下意识回头看去,就见窗外站着的男人脑袋一歪,直直掉落,断口处血花四溅。

    “啊啊啊啊啊——”

    小院里传出尖叫。

    镇上,无声的杀戮正在进行。

    第220章

    穆云镇的风气更古怪。

    自从卖菜女子的“孩子”落下后, 不少人都动心了,纷纷请求让谢锦帮忙把孩子落下,以体会那种如获新生的快感。

    谢锦却没答应。

    他说要找一个人。

    “穆老爷说了,要先找到那个姓姜的外乡人。”谢锦笑眯眯道, “他的孩子, 可以落下了。”

    姜遗光这几天一直在找破局的关窍, 以往死劫中化解厉鬼心中执念总能有个契机,可这回,他一进入穆云镇, 脖子后便长了个“孩子”。那个孩子还源源不断地吸食他的血肉。

    放任?恐怕不行,迟早会被吸干。

    割断,似乎也会出事。

    至于谢锦的让孩子“落下”的方法……姜遗光更是直觉有古怪。

    在卖菜女即将出来的那一刻,他有种预感,好似出来的不是原来那个女子, 而是某个更加可怖的厉鬼。

    到底该怎么做?怎样才能化解穆云的怨气?

    为了了解当年真相,姜遗光询问了很多人。可他们只会说些传言,称穆云为人至孝,孝感动天云云。

    穆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心想, 恐怕只有潜入穆云的祖宅, 才能了解一二。可现在,穆云的宅子被谢锦给占着了, 他以受到穆云眷顾的名头,连同那十二人一起占据了穆家祖宅。

    死而复生的谢锦让他感觉十分危险,而那座宅子他同样感觉有危险。

    这几天, 镇上其他地方也不太平。

    姜遗光在夜里休息时, 总能听到一些惨叫声。

    可白日里,大家又一派和睦,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问起来,也没有人听到夜里的惨叫声。

    姜遗光走在街上,他刻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看不出本来样貌。

    人流从他身边穿行,热热闹闹,却处处透着诡异。

    到现在,已经很少有不背着“孩子”前行的居民了。偶尔有几个,昂着头走在人群中,一看就知道他的孩子已经落下,招来艳羡目光。还有些则佝偻着背小心地从一群群背着肉团的人中走过,一脸心虚,做了错事的模样。

    只是……前者总予他一些危险感。

    就像那天见到的卖菜女一般。

    姜遗光再度经过一个背上光滑一片、昂首阔步走路的年轻男人,他脸上带着笑,看上去,精气神就和旁边干瘦蜡黄着一张脸的人们不一样。

    姜遗光更低下了头,默默经过。

    他知道,谢锦放话要人找自己。

    他脸上涂了一层干硬的黄泥,头发和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抹了,又换过扑满灰的衣物,改变神态走姿,保管让人再认不出自己。

    他要找个地方避一避。以往他都是在镇中最偏僻的几个地方休息,白日里悄悄出来。今天要不是为了打听谢锦的消息,他也不会再到闹市中。

    谁知……正要和他擦肩而过时,那人回过头来。

    “哎?是你?”那个人脸上带笑,伸手就抓住了姜遗光手腕,扣住他脉门。

    “谢少爷找了你很久,没想到你在这儿。”

    姜遗光要甩开,那只和脸上光洁皮肤完全不一样的枯瘦的手却牢牢地扣住他,冷硬的触感,好似一副镣铐,无法解开。

    他的声音很大,把周围人都吸引了过来,围在两人身边。

    “姜小兄弟,谢少爷说了,穆老爷给他的指示,接下来该轮到你了,这几天大家都在找你,你怎么不见了?”那个人更大声地说话,即便说着话,脸上依旧带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其他人停下了手上动作,齐齐看着他。

    跟着说话,带笑的嘴一张一合,劝他不要不识好歹。

    “是啊,大家都在找你。”

    “快点去吧,你的孩子到时辰了,别不舍得……”

    “孩子落下来才有好处……”

    一群面黄肌瘦的人围成一圈,全都盯紧了姜遗光,不断劝说。

    有些人背着孩子,有些人没有。

    姜遗光本就处在虚弱状态中,根本没法逃走,被强行拉着往穆家祖宅走去。

    “我不想去,我觉得还没到时候。”他说。

    其余人仍旧笑得开心,热热闹闹的,没有人听他说话。

    大家都很高兴,总算找到了姜遗光。

    等姜遗光的孩子落下,就可以轮到他们了。

    “我不想去!”姜遗光加重了声音。

    他们离穆家祖宅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了。

    “为什么不去?孩子大了就要落下来。”抓着他的人笑着说。

    姜遗光另一只没被抓着的手指指人群:“他们有些人的孩子比我的更大,就像那位婶子,我可以让……”

    一句话没说完,头脑一阵剧烈眩晕,让他差点跌倒,被周围人扶住。而这句话,终究也没有说完。

    嫌他吵闹,不识好歹,有人拿布条绑住了他的嘴。而后,一伙人再度高高兴兴地往穆家去。

    很快,他们就来到穆家祖宅的家门外。

    一晃眼看去,石砌圆拱门,砖石密密砌,中间屋脊拱起。和先前见过的破旧的穆家祖宅不太一样。乍一看上去,不像老宅,反倒像一座坟。

    谢锦就站在门口,笑脸相迎:“你总算来了。”

    其他人也在笑。

    “等你好久了。”

    “孩子长这么大了……”

    大门洞开。一双双手把他往里面推。

    “进去吧,很快孩子就落下了。”

    姜遗光扒着门不放,脚死死地抵住足有膝盖高的门槛。门里黑漆漆一片,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正这时,背在背后,已经完全和背脊长在一起的肉团猛地涨大一圈,与此同时,头脑再度如受重击般眩晕,手脚都软了下来。

    不知是被谁一推,他重重跌进了门里,肉团也撞在地面,疼得更厉害,头脑中的眩晕便更重。

    大门关上,将那群人带笑的注视都隔绝在外。

    到这个地步,要跑出去恐怕也难了。

    姜遗光坐在原地,缓了好几口气才慢慢爬起来,向门里更深处黑暗看去。

    穆云的心结会是什么?

    他的亡魂,真的在这间祖宅里吗?

    他试探着走了几步,背上的肉团……忽然疯狂挣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