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姜遗光反应过来。
他们以为渡厄节要活人祭祀。
还是要恶人。
他们为何会觉得还需要恶人祭祀?
是骗自己, 还是他们也不知真相?
这么想着,姜遗光顺势露出个带些嘲讽的笑:“祭祀?你们怎么会以为是祭祀?”
“不是祭祀又是什么?”那人问。
“自然不是祭祀,你们要祭祀又是祭祀什么呢?祭祀獬豸吗?还是这轮黑日?”
“都不是。”那人把刀贴得更近了些,姜遗光一说话, 上下游动的喉结便会刮着刀刃。
“现在, 轮到你说了。”
姜遗光面无表情道:“我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 但绝对不是所谓的祭祀。”
刀划出了些血丝。
姜遗光不得不改口:“渡厄节后,城中所有人都会变成同一种人。”
“此话当真?”这叫他们吓了一跳。
姜遗光道:“随你们信不信,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手里握刀的人笑道:“是啊, 明天就知道了。所以,今天先将你活祭了吧?”
姜遗光道:“即便活祭有用,我不是恶人,你杀我也是没用的。”他道,“更何况, 你们辛辛苦苦把我抓来,就是为了杀了泄愤?”
“渡厄节,獬豸像每感化一万人便会迎来一次渡厄,所以才会没有固定的时间, 也不需做任何祭祀。你们又为什么会以为是恶人活祭?”姜遗光飞快地说出口。
这个惊人的消息, 让他们彻底安静下来了。
“谁告诉你的?”
姜遗光道:“城主。”
城主是不会作假的,姜遗光所说也不似作伪。
那几人面面相觑, 一片难言的沉寂。
姜遗光说完,也觉得有些不对。
诚然,渡厄是指感化了一万恶人后, 又再度对整个城的百姓进行感化。但真要论起来, 城中恶人数目和善人相较下寥寥无几。獬豸像为什么要感化整个城?而不是只感化那少数的潜藏起来的恶人?
城主说的感化……和他见到的感化,是同一种吗?死而复生, 就成了善人?城里所有人都要先处死,再复活?
还有,他今天在室外,察觉到的暖意,似乎和以往晒到的日光不太一样。那轮黑日是否也有变化?
厚钝的刀刃拿远了,最初那人问他:“你还知道些什么?我们交换。”
姜遗光道:“我需要先知道你们活祭什么?为什么活祭?”
那人道:“自然是祭祀幻境主人。”他笑一声,道,“这善城能有如此多善人。人人衣食富足,人人敬老爱幼,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何等美好的大同世界?”
“只可惜,它只存在幻境中,谁都知道俗世中没有桃花源。创造这样一个幻境的人,必定眼里容不下沙子,一心向往大同世界。”那人说,“所以,在他眼里,你们这些恶人,一定要被除去。”
这些恶人是恶人,他们也是恶人。
城中法令逐渐严苛,要一步步把恶人抓出来。他们再不做些什么,要么被永远困在这城中,要么,就会被幻境的主人杀灭,他们必须先把自己变成善人,才好下一步动作。
恶人放下屠刀即为善,可他们不知该如何“放下屠刀”。
像卢素那样被獬豸像处置?不,他们怎么能确定死而复生的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
恰好,他们当中的一个,从城主口中听来了渡厄节一说。
“城主也和你说过渡厄节?他又是怎么说的?”姜遗光问。
那人道:“城主只说,渡厄节后,再不必担心有恶人作乱。”
另一人说:“城主还告诉我等,他毕生心愿就是城中再无恶人。”
所以,他们以为所有的恶人都要被处决,干脆先下手为强,先给自己找个善名。
把所有的恶人都灭了,灭恶人当然是功德一件,自己又摇身一变成了善人。城里再没有一个恶人,是不是这死劫就破解了?
“你眼睛看不见了,想必也没有看到善城里的卷宗。”一个人告诉他,“我便实话告诉你,那卷宗里记录了渡厄节,也记录道,渡厄节后,一切如新。”
姜遗光不能看卷宗,可他以城主为饵,让莫单和周齐帮忙看,那两人却没有和他说这事。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人说道:“那些卷宗早就被我们藏起来了,其他人看不到。”
“如果不是我们想的那样,那你说,这一切如新,是何意?”
真要和他们设想的那样,一切如新,所有城民不论善恶皆被杀死,再复活?自此一切如新?
他们怎么敢赌?不如自己先除去恶人。
本以为万无一失,却跑出姜遗光这个奇怪的人。
不是善人,不是恶人。
放过他,不甘心。杀了他,好似也无用,恐怕又更“恶”几分。
他凭什么超脱这善恶之外?
恶意渐浓。
被判定为恶人后,心中恶念愈发浓厚,轻易便会涌起作恶念头,更不用说,他们本就厌恶又忌惮眼前这人。
姜遗光察觉到了杀意,却也无法脱身,他道:“为什么不等明天?等明天,一切真相都知道了。”
“你不是恶人,你当然能等。”有人嘲他,“非善非恶,明面上看,最不受拘束,但实际上,随时可能被两方同时对付。或许,这幻境的主人,是被你收入镜的?所以他才故意针对你。”
姜遗光面不改色,不回答。
他要是辩解,别人不会信。这副模样,反而叫他们怀疑了几分。
这时,角落里坐着的人终于起身。
“他问不出什么了,先放在这儿吧,等明天。”那是个女子,声音沉稳冰冷,看向姜遗光的目光也冷得像把刀子。
“别想跑,你叫也没用,周围没人能救你。”问讯的那帮人终于退开。
有人往他耳朵上左右两边各套了个棉花做的罩子,牢牢罩住,这下,他的耳朵也听不清了。他又被抓着手腕拉起来走,走到了另一个房间,放坐在小塌上,让他睡在上面。
这就是让他等明天的意思了。
姜遗光看不见,听不清,反正也做不了什么,索性闭上眼休息。
他闻到了一些血腥味和隐约的尸臭,不知从何处传来。
他没能看见,窄小的塌下,躺了个人。
周齐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双眼凸起,直勾勾地注视着躺在他上方的人。
……
白大儒身体算不得很好,却也不弱,他本就是南方人,在北方住了几十年,愈发怀念南方的冬日,便在冬日前回了南方老家。
若非今年陛下开恩科,他也不会慢慢往北走,准备一路游玩回京。谁能想到,在游玩的路上也能受惊吓,便加快了行程。
白大儒到了下个小县城,早就接到消息的县令亲自带了人在县官道口等候,替这位大儒接风洗尘。
听说他打算回京,这县令听到些消息,劝他,禹杭前些日子有反贼作乱,虽然朝廷派了人镇压,可听说那反贼头子逃了,也不知往什么地方去。朝廷发下令来,说反贼往北走是不可能的,很有可能往南方去。
南方多山,随便找个山头往里一钻,占山为王,朝廷也难发现。
至于二皇子失踪一事却被瞒得死死的,寻常百姓不知道,官员们也不敢说,不让这消息传出京城。因而这县令也不清楚,只含蓄暗示白大儒,路途危险,不如就留在本地,等风波过了再走,期间还可教化一二本地学子。
白大儒装着不懂暗示,用过饭后,拒绝了县令的邀请,带人去县中客栈住下。
他本想今夜不眠,看看到底是谁送来的信。可他白日乘马车太久,舟车劳顿下,即便不断提醒自个儿不能睡,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打更人从窗外过,敲着锣和梆子,一慢三快三声后,扯了嗓子喊出悠长一声:“丑时四更天,天寒地冻——”
竟四更了么?
白大儒惊坐起,第一件事就是看向枕边。
他再次看到了信。
依旧满纸胡言乱语,依旧疯癫,只要比前几日的好些。
而信上日期,也更早了一日——六月廿六。
很古怪,很莫名其妙。哪有人反着日子寄信的?
但如果按照他收到的信上日期排序,从前往后看,就能看出来——写信人一日日变得疯癫。
白大儒已有些恐慌了。
他确信,自己一定是被那些所谓的江湖高手盯上了。
一天一封,特地找了人仿写他的字体,在夜间送来放在枕边,就是为了逼疯他。
而信封上的日期也有蹊跷,五月廿八晚收到六月廿八的信,廿九又收到廿七信,三十这天则是廿六。
明天六月初一,就该收到廿五的信了吧?
这么算下去,他收到的最后一封信,该在六月十三日。
白大儒无比确信,信封日子和实际日期对上的那一天,就是他的死期!
他必须尽快回京去,只有回到京城,得到陛下手中那批近卫的保护才行。那批近卫中不乏武功高手,有他们在,定能抓住那歹人。
只是……为什么要盯上自己?
白大儒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的。鸡刚打鸣,他就起来了,催促小厮侍从们洗漱后,吃过早饭连道别也来不及,开始赶路。
“路上有城也不必进去休息,到晚上再说,尽快回京。”白大儒如此嘱咐。
白大儒脸色有些发白,略显病态。身边有个跟他多年的侍从劝他:“要不就先在这城中养好病再走?路途辛苦,要是病倒了可怎么办?”
白大儒脾气向来好,这回却罕见地发了脾气:“我自有分寸!不用你们多说,只要赶路就好。”
他再次吩咐:“越快越好!”
当晚,他们便是在野外度过的。
白大儒睡在马车里,其他护卫、侍从席地而睡,好在这时节夜晚不算太冷,就是蚊虫有些多,第二日起来后,每个人身上都叮出些包,还没怎么休息,吃过干粮,白大儒就再次催促着,一定要快些回京。
他在马车里睡了一晚,周围人全都守着他。可那信又来了!
六月廿五。
今日是六月初一。
他的时间不多了,幕后那个人……估计在背后看他仓皇的样子取笑吧?
白大儒知道已经有人心生怨言了,几十个侍从,不可能人人骑马,有马车坐,他们必须轮换着来,一部分人在后面跑,跑了一段后,上车,换另一批人下去跑。
反正护卫不了自己,要这么多人也是无用。
白大儒当即点出十来人,给了银子让他们带一部分行囊,叫他们自个儿慢慢上京去。
剩下的人,则对他们许以重诺,道回京后一人一块金饼,绝不食言。
舍了一部分人和行李,让他们的速度更快了些。不过一个白天就跑出近百里。
只是,不光是人,马也要累坏了,这段时间没什么好的草料吃,又要拼命赶路,没个休息。
所有人的脸色都和白大儒一样,变得惨白虚弱,眼里泛着红血丝,头发、衣裳都乱糟糟、皱巴巴,无从打理。
更糟糕的是,他们碰见了山匪。
白大儒坐在马车里,不敢往外看。
他这段时日受到的惊吓够多了,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山匪,更是让他整个人呆坐在原地,陷入一种混沌又麻木的状态。
外头厮杀喊叫声一阵盖过一阵,白大儒抱着包裹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忽地,车厢门帘一动,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扔过来砸在门帘上。
留下一滩血迹。
“扔太轻了,没扔进去!”外头有人笑。
下一个就扔得更重。
一颗血淋淋人头从门外砸进来,滚落在他脚下。
白冠文一颤,对上那双涣散的眼,浑身打起抖来,嘴唇颤抖。
那是跟随他二十多年的侍从,对他再忠心不过。
“走吧,老先生。”一个抗刀的山匪拉开门帘,大笑道,“还是个读书人,正好给山上娃娃们教书。”
他拿手在脖子前划了一下,威胁:“教得好,有肉吃,教得不好,你就和他们一样!”
白冠文看到了这批人身后的旗。
黑底,红月。
是赤月教。
前几天,就有个县令提醒他,赤月教余孽未清,让他缓些再走。他不听,一意孤行,才落到这个地步。
是他,牵连了这十几条人命。
恐惧过头后,反而不怕了。
白冠文点点头,任由他们给自己蒙上眼,重新塞回马车里。
车上值钱的东西都被山匪搜刮走了,白大儒手里的包裹也被抢了去,包裹里只有几本书,几支笔,一方砚台一块墨,还有一面铜镜。
山匪们都看不上,丢还给他。其中一人满肚子坏水,看那老头似乎对仆人死了难过,上去把人头也装进去,重新装成包裹,塞进他怀里。
“抱好了,别掉。”山匪哈哈大笑,刀把拍拍老人脸颊,“掉了就把它煮给你吃了。”
白冠文抱着包裹,里面是他老仆的头颅,透着包裹滴滴答答往下滴血,在脚边汇起一大滩。
包裹里,冰冷光滑的铜镜沾染上了那死人鲜血,渐渐闪出暖黄的光。
活人若和入镜人共同滴血上去,那活人也可借着入镜人的镜子一同渡死劫,成为新的入镜人。
但现在,镜子染上的只有死者鲜血,并无活人。
那老仆的头颅,在包裹中渐渐扭曲起来,形同恶鬼。
白冠文仍旧无知无觉地抱着包裹,他浑身都麻木了,也察觉不到阴冷,任由马车把自己带向山匪老窝。
另一边,九公子、黎恪等人还在县城中等待。
寻常死劫没有这么久,通常不过三五日便出来了,似姜遗光这样,在镜中待了大半个月的实在少见,因而。黎恪等人自然以为他早就出来了,只是身陷囫囵,不能来找他们,又或者距离太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在镜中被山匪给带走。
“再有几天,钦差大臣就要到了,随行的还有几名近卫。”九公子头疼地捏捏鼻子,“到时候,请那些人帮忙查一查。”
黎恪也叹口气。
姜善多,你到底在哪儿?
……
镜中,姜遗光一觉睡醒,便觉天光大亮。
他并非完全眼盲,只是眼前一切事物都模糊朦胧地看不清罢了,天亮和天黑还是能区分的。
但现在……天亮得不正常。
他从塌上坐起,手脚仍旧被绑着,肢体都有些麻木了,姜遗光微微活动开关节,跳到地上,一蹦一蹦往窗户边去,脑袋用力一撞,把窗户打开。
光芒大盛!
暖融融太阳光照在身上,和以往黑太阳略带凉意的光完全不同。仰头看去,即便以他朦胧的视线也觉得那太阳有些刺眼。
姜遗光心中惊讶——黑太阳不见了么?
善城中其他人并不惊讶,就好像他们看见的一直都是这轮红日一般。这会儿你要是跟她们说天上的太阳是黑色的,他们或许还要觉得你奇怪。
姜遗光在窗边,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
他竟然听到这里有人吵架,这声音还不像是入镜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这放在善城实在奇怪,善城里的善人怎么会吵架呢?他们如果遇上纠纷,也只会和气的讲道理,哪里有过吵架?
没有人管他,门外也不像守着人的样子,姜遗光三两下挣脱手上的绳索,又解开脚上的,连忙跑了出去想弄清楚什么情况。
还没来到大街上,他就为耳边传来的声音更加惊奇。
吵闹、哭喊,还有刀剑相击声。
他听到了有人威胁路边老人要钱,让老人颤颤巍巍摸钱袋,却在下一瞬,从钱袋中抽出匕首,一矮身刺进大汉胸口。
他听见丈夫和妻子互相厮打,一个叫嚷着自己头上戴了绿帽子,儿子不是亲生的,另一个则骂着他在外面也有不少女人,还去赌坊赌钱,她凭什么守贞。他还听到两人的儿子懒洋洋坐在中间和他们要钱,要是没钱,他就就要去街上把两人的丑事说出去。
更多的,则是破门的声响。
托林大夫的福,大多数人病倒了,这给了不少恶人可乘之机。尚城里平日大家对彼此都没什么提防,夜不闭户也是有的,各自赚了多少钱大家也都清楚,互相之间没有猜忌。
但现在,这就成了恶人上门的线索。
如新……原来是指这个如新?
黑太阳时,善城中的人全都是善人,容不下恶人。
而阳光下的善城中人,全都变成了恶人,行恶事,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那黑太阳是什么?獬豸又是什么?
这就是渡厄节吗?獬豸的感化?
姜遗光昨天还在猜测獬豸要如何感化全城人,却没想到……
他不禁想起了那些人说的恶城。
原以为善城和恶城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却没想到善城就是恶城,恶城就是善城。
黑太阳升起时,恶城就成了善城。
一个人发现了角落中的姜遗光,冲过来拿了刀就想往他脖子上划。
他不为了钱,也不为色,只是好杀人而已。这样年轻细嫩的一个小郎君死在他的刀下,听他求饶,那可是美事一件。
孰料,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年郎反手就扣住了他的手腕,往他身上一送,原本要扎在对方身上的刀也直接扎在了自己胸口。
那大汉仰头倒下去,目光直愣愣看向天空。
他这时才有心情想:原来被刺死是这种感觉。
他脸上还扬着奇怪的微笑。
姜遗光是被打晕了送来的,这种情况下,他完全没办法自己回到城主府。所幸大街上都是人,姜遗光随手抓来一个男人,拿刀逼了他:“带我去城主府,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那人正在街边对一少女行不轨之事,突然被抓来,裤子都没穿好。反正姜遗光看不见,也没在意,拖了他就走。那人还要抵抗,刀横在脖子边,立刻老实了,赔笑道:“小兄弟,有话好好说,我这就带你去。”
“走吧。”姜遗光不能暴露自己眼盲,垂下了眼睛。
男人不敢不走,提着裤子眼珠儿一转,带他往小巷里钻。
姜遗光虽看不见,却能感知到属于小巷里阴冷又湿潮的风。
去城主府,都是走大道的。
“你骗我。”姜遗光不给他狡辩机会,一刀捅进,飞快按原路跑回了。
在小巷深处,几个人看着跑远的少年背影,咬咬牙,追上去。
姜遗光跑得很快,他看不见,只能按着来时的路走,步子抬高些,以免踩到地上的东西,跑得急了,却在巷子口撞上一个女人。
他立刻警惕后退,手里还攥着从别人身上抢来的刀。那人本也想动手,却在看到他的瞬间笑了起来。
“你竟然跑出来了?”
是何蕊的声音。
“带我去城主府。”姜遗光平静道,“否则,大家都别想出去。”
第122章
何蕊道:“你有办法了?”
姜遗光道:“总得试试。”
何蕊知他目盲是真, 道:“跟紧我。”
二人一路踩着鲜血,踏出小巷。
何蕊叹气:“一切如新……果然是如新。”谁能想到是这样呢。
善恶,一夜间完全颠覆。
就连她……心里也忍不住升起杀意,她明知姜遗光或许知道些什么, 可眼睛依旧不由自主地看向对方的脖子, 和那双无神的眼睛。
她很想把钗子捅进去, 忍了忍,移开眼睛。
很快到城主府,獬豸像远处, 二人藏在巷中?
那里早就聚集了不少人,数十上百个在獬豸像下。何蕊道:“人太多了,不能过去,否则非要给他们吞了不可。”因为这张脸,她没少被觊觎, 路上就找了东西遮面。
“何姑娘,獬豸像现在是什么样?”姜遗光听出了嘈杂声,没坚持。
何蕊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变白了。”
姜遗光侧耳。
何蕊:“白色的獬豸像, 太阳变回了红色, 有了光热,你应该能感觉到。”
她形容了一下:“看上去和镜外的世界没有区别。只是镜外没有这么多恶人罢了。”
獬豸像边, 有人吵嚷。
几个人盯上了他们,打头的冲过来想动手,姜遗光闻风下意识避开, 旋即狠狠一踢, 将那人踢飞出去。这才震慑了剩下几人,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姜遗光往巷子中更进几步, 问道:“你呢?你原来是恶人,现在恶意更深了么?”
何蕊冷笑声,道:“你猜得不错,我现在可是忍着把你杀了的冲动在和你耐心说话。你要是再不做些什么,我只能认为,幻境厉鬼是你收入镜中的。”
姜遗光道:“我原以为,一切如新是指善恶颠倒,现在看来,不是。”
善人变恶人,恶人变得更恶。
这样一来,城中没有一个善人了,还会有下一次渡厄节吗?
死劫破局,到底该如何做?城主的心结究竟是什么?
他说要城中再无恶人,可现在,城中全是恶人。
“另一位何姑娘去哪儿了?”姜遗光问。
何荽不该和何蕊分开才是。
何蕊冷冷道:“死了。”
她知道这很不对劲,理智告诉自己,她分明很在乎何荽,可这个名字浮现在脑海时,她心里却下意识涌上一股不耐又愤懑的焦躁感。
这个没用的人,凭什么和自己姐妹相称?她怎么会有这样貌丑又愚蠢的姐妹?
姜遗光语气有些惊奇:“你杀了她?”
何蕊道:“那又怎样?”
姜遗光道:“你出去后会后悔的,你心里很在乎她。”
何蕊很轻易地被激怒了,面色狰狞:“闭嘴!你懂什么?”
姜遗光很快转移话题,道:“其他人呢?”
何蕊瞪他:“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说你有办法?”
已经有人准备烧城主府了,姜遗光闻到了火油的味道。他还听见獬豸像方位传来尖锐的刮擦声。
有人要把这石像带走。
姜遗光道:“还需城主发动獬豸像才行。”他想起了那天城主点燃的香,“那种香也需要。”
何蕊道:“你想再试试让獬豸把恶人变善人?”
姜遗光道:“有何不可?你入城时也是恶人,但还没有这么凶恶,我想,一定是渡厄节的原因。”
“感化满一万个恶人,就会迎来一次渡厄节,渡厄节后,獬豸像和天上黑太阳都如你说的那般褪去黑色,那黑色兴许就是恶念,它们日复一日吸走人的恶念,但总有一天终于装不下这样多的恶念,才会通过渡厄节突然爆发,一并重新附在人身上。”
“我看不见,只能请你帮忙了。”
等太阳和獬豸像重新开始染上黑色,恶城会再度变为善城。
善城中行事,总好过在恶城中生存。
何蕊大怒:“我凭什么帮你?”
姜遗光道:“你不想出去?”
何蕊怒极反笑:“即便我想出去,也不必要你了。”
姜遗光道:“但你们还是不知解决办法。”
何蕊忍了又忍,想起来即便恶城再次变善城,他们好像还是不能离开,忍气吞声问:“你知道?”
姜遗光道:“猜出了些。”怕何蕊不听他的,他又说,“你如果对我动手,我立刻找别人。你知道的,你拦不住我。”
何蕊知道他有多难缠,丝毫不怀疑,脸微微扭曲,半晌,反而挤出个微笑:“你且等等,我带人去找城主。”
说话间,合力拖着獬豸像走的那几个人忽地爆发出一阵欢呼。
姜遗光侧耳去听,听得地面发出更响的刮擦声,眉头微动:“他们要把石像移走了?”
“快!再用点儿劲!”
皮鞭抽下,前方十几人弓下身,麻绳在肩膀磨出血印,可他们不得不在鞭子的催促下用力往前拉。
长长绳索另一端拴着獬豸脖颈处。
下方,有人从前往后推獬豸兽的脚。
随着整齐呼喝,獬豸像被拉得身子往前微微一歪,摇摇欲坠。
“你听到了?”何蕊讥嘲一笑,反而不急了,袖手笑道,“獬豸马上就没了,你还有什么招?”
她疑心姜遗光心里焦急不敢说,心情都愉悦起来,即便自己跑不了又怎样,拉这几人给自己陪葬也是好的。
姜遗光没理她,走近几分去听,远处传来的呼喝声更熟悉——竟然是腾山。
“快点!误了大事,我要你们死!”
姜遗光见腾山的次数不少,镜外他总是有许多计较小心思,这回同渡死劫,他反而因为莫名其妙变成善人而对自己格外关照。
但……现在他的声音中,满是残忍,还有些愉悦快感,好似杀戮能给他带来欢愉似的。
姜遗光忽然安静下来。
城中再无恶人……
恶人就是善人,善人就是恶人。
不论平日再怎么杜绝,只要感化满一万人,就必定会迎来渡厄节,到时,城里会再次充满恶人。
所以,城主的心愿——其实是要城中无人么?
没有善人,就没有恶人。
他的心愿不就完成了?
姜遗光没有管何蕊的嘲笑,将这个猜测告诉对方。
何蕊一怔,难得神情严肃几分。
“如果真的按你这么说……我们只要把所有人赶出城就好了。”杀是杀不完的,凭他们几个人,再怎么样也做不出屠城的事。
她心里依旧涌动着愤怒与杀念,她看一切事物都不顺眼,丑陋得令她作呕……
杀了他……
何蕊深深吸口气,道:“我会和他们联系,想办法把这些人赶出去。”
他们分散的原因很简单。
恶念爆发的瞬间,彼此间本就薄如纸的信赖完全被戳破。即便他们想着掩饰,可恶人对恶念最敏感,每个人看着彼此,心里都在想:该如何杀了他/她?
到最后,他们互相警惕地瞪着,面上挂着假笑,没有人提联手,彼此默契地往外退,而后全跑了。
姜遗光道:“也可以把城主绑来,让他发令。”
现在的城主,或许就是恶城中最大的恶人。
降服了城主,其他城民不值一提。
与此同时,外头终于传来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地面震颤。
巨大獬豸像重重砸落在地,溅起碎石无数。
而后,獬豸自脖颈处裂开一条缝,很快,断开成两半。
第123章
外面的人在欢呼, 他们总算把这东西弄倒了。
也有人骂骂咧咧。
弄碎了就卖不了钱了。
他们似乎没想过能卖给谁,城里大家都见过獬豸像,至于城外?善城里的善人完全不知外面的世界。
“獬豸像碎了,不过, 若真是你说的那样, 有没有都无所谓。”何蕊离开了, 临走前,丢下这么一句话。
到巷子口,她又说:“那位腾公子我却不认识, 他既然是你旧识,便由你去说。”
姜遗光答应下来。
何蕊潜进混乱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姜遗光摸着墙往外走。
他总觉得,似乎还是没这么简单。把人都赶出去,变成空城, 就算完成了么?
死在城中的恶人,算不算?
就算是空城,要空多久?清空的一瞬间就算完成么?城主号令,恐怕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听的, 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獬豸像毁了, 到时恶人又该如何变回善人?他总觉得,还有其他办法, 未必只能依靠那轮黑太阳和獬豸像。
姜遗光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包括并不限于杀人放火下毒等等。
忽地,他脚下一绊, 前方倒在地上一具尸体让他差点摔倒。
好在他撑着墙, 飞快爬起来。
爬起时,伸出的手无意间摸到了什么。
姜遗光动作一顿, 旋即不可置信地再度伸手,动作急切地摸过去。
不会错的,他以前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怪不得……怪不得那些人的感化要先被砍断头颅,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如果他预料得不错,这才是“感化”的真相,而死劫真正解开的法子,也在这里面。
姜遗光割下那人身上一块衣料遮面,试图混迹在那片乱糟糟人群中混进城主府。但他到底看不见,人群多又嘈杂,还为了争抢獬豸像再度爆发争吵。
姜遗光躲闪不及,被人推到了腾山面前。
腾山正杀了个痛快,面前忽然直直撞来一人,下意识就要把刀尖刺进去,那人却灵活地扭开了,转身就要跑。
腾山立刻扯住对方,目光森冷。
“姜遗光。”他一字一顿念着对方大名,字字充满杀机,“眼睛都瞎了,怎么不好好待着?想跑哪儿去?”
姜遗光避开他向自己眼眶伸来的手:“你不想走了吗?想离开就带我去见城主,我有办法。”
腾山眼珠一转,笑道:“好啊,我带你去。”说着,他给人群中几人使眼色,下巴一扬,示意跟上。
“你要是敢骗我,你不会想知道下场……”
姜遗光道:“我明白。”
城主府大门紧闭,大多数人只敢在府门外闹事,还有些人聚在门前蹲着打赌,赌谁先进去。
当上城主,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少人都盯着这城主之位,只是,现在还没有人敢闯。
腾山带着姜遗光大摇大摆出现在府门前,立刻吸引了众人注意。
不少人都认出了他俩身份,其中一个虽是最近来的外乡人,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更能作恶,早就打出了一片凶名。
腾山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后,干脆一脚踢开大门。
不出所料,门根本没栓住。
踢开的一瞬间,无数箭矢从门内如骤雨爆射而出。
腾山自己早早闪开,姜遗光亦飞快贴着大门,一些躲闪不及的当时便被射中,倒在地上哀嚎。
“看来,咱们城主老爷准备了不少迎客礼啊——”腾山笑道,“姜遗光,你还要去?”
“自然,只要见到他,我就有办法。”姜遗光笃定道。
腾山抓着他,他也反手抓住腾山的手肘:“你别想着独自跑,不可能。”
腾山一怔,嗤笑不已。
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瘦小的孩童,刚才这小孩想要扒他的钱袋,却被射中了,轻飘飘被他拎着挡在身前走。
门外,不少人看他们进去了,你看我我看你,也跟着往里进。
谁不想当城主呢?
起先他们还忌惮些,之后便逐步放肆起来。
原来的城主颇为清廉,并不铺张。但他到底是城主,吃用皆比普通百姓好些。那些闯进来的恶人们争相往房间里闯,见着东西就拿,两人都看上了便抢,带不走的,就撕碎、砸碎、烧毁……总之,自己带不走,也绝不给别人留下。
在一间房里争抢东西的毕竟是少数,城主府那么大,其他人嗷嗷叫着往里跑,正要穿过进大门后的正院时,当空再度传来密集破空声。
不必抬头看,姜遗光听出那又是射箭的声音,几乎是飞也似的往侧边跑,他整个人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在其余箭矢到来前,穿到了柱子后。
他看不见,面前的三层高楼上,每层都架着弓弩,并不显眼,只有一支支锐利箭尖从空砖中探出头来,对准了下面这群不问自来的窃贼。
那样的弓弩,只在军队守城时才有。
姜遗光看不见,腾山不认识,其他人根本没看清。门外也要涌进来的人被里面突然割麦茬儿一样倒地的尸体吓了一跳,想要踏出的脚步都收回了。
这样一来,腾山反而更加确定,城主一定就在这城主府中。
“很好,我非弄死这个杂种不可。”腾山不似姜遗光灵活,方才一支箭直接扎穿了他的肩膀,汩汩渗血。他本就报复心重,幻境更是放大了他的恶念,让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城主找出来,大卸八块。
他看到躲在柱子后的姜遗光,不由得迁怒,从地面背了个尸体放在背上,一溜烟往柱子边跑。
嗖嗖嗖——
又是一轮放箭。
腾山再来到姜遗光身边时,气愤到面容扭曲。
“无论你找城主做什么,等会儿都把他交给我。”
“我弄死他,我一定要弄死他,他竟然敢这样对我……他竟然敢放箭射伤我……”
腾山整个人已陷入一种诡异的癫狂中,双目几乎赤红,此刻的他,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一只困兽,在陷阱中愤怒嘶吼,却又无济于事。
他已经彻底被恶念占据了。
既已到达城主府,这个引路人便不再需要。
姜遗光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咔嚓”一声。
……
姜遗光穿梭在城主府中,不断躲避各处机关,一边往城主最可能在的地方跑,只是,不论他怎么找,都没用找到城主的身影。
那些弓弩,也不过由机关操纵,无人看守,姜遗光跑到二楼后,挨个破坏,好让外面的人进来。
他们一定会帮忙找城主的,不论是死是活。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拿到城主之位。
姜遗光不断翻寻,边跑边叫,遍寻不着。
……
那厢,何蕊并没有如她同姜遗光答应地那样,联通其他人找城主。
因为城主就在他们之中。
“我曾经一心只想着,善城中再无恶人,现在我明白了,善就是恶,恶就是善。善恶本为一体,没有善,就没有恶。”
“我若希望世间真正再无恶人,就该除去世间所有人,如此,方能天下太平。”
城主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更加悲悯,好似佛陀。
“诸位,开始吧。”
众人皆以湿布遮住头脸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听到城主命令后,默契后退,只有一个人还留在这块角落里,手上举着火把。
待所有人离开,他也退了,跑出十来尺远后,将火把一丢,准确无误地扔在远处那堆排了长长一条街的药草上,一溜烟跑了。
东城角,开始冒起冲天黑烟。
那人从城角跑出来和其他人会合,从脸上露出的眼睛来看,正是林大夫。
“林大夫怎样?你这药有用不?”
林大夫笑道:“放心吧,我这毒可花了我好些年收集,这烟吸进去,全城没有一个能活的。”
西城角,热闹街坊中,正有人闹事。
忽地,几支带火的箭带着嗖嗖破空声射进其中几间空房内。
其余人本以为要走水,还没反应过来,忽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炸响,震彻云霄。
爆炸响不止一处,一间房炸了后,掀起一人多高汹涌火云,火舌迅猛吞噬这条街上其他房屋,很快接二连三的炸响再度响起,一阵高过一阵,近乎山崩地裂。
那些空房里,不是堆满了火药火油,便是堆了面粉,只要有一点火苗,就会立刻引发巨大灾祸。
城西住的人最多,房屋最密,火烧起来再难停止,以掩耳不及之势吞并了整个城西,并往城中央的城主府去。
在城主府中的姜遗光自然也听到了那接二连三的爆响,他看不见,不知道同时升起的云烟有多么巨大,但他能闻到空气中传来的焦糊味,能听到火海中的惨叫哀嚎声。
“快走!城要毁了!”姜遗光高声叫起来。
他当即从三层楼跳下,手臂伸长在二层护栏一捞,轻轻一跃,落在地面,旋即头也不回往门外跑。
在他身后,有一个人也从一间房开门出来,一扭头便看见了不远处的可怕情形,他更能看见,不过一刻钟那会就会烧到城主府来。
他当即把手里的书一扔,匆匆忙忙跑下楼,跟在姜遗光身后没命地跑出门。
是谁放的火,他们不要命了吗?他们想要是全城的人都死吗?
姜遗光心中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并很快有了答案。
何蕊,以及同她一伙的那批入镜人。
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城主府中,遍寻城主不着。
要么是他先行离开了。
要么是他被打晕了,放在某个地方自己没发现。
但还有一种可能——这把火,和城主也有关系。
城主心心念念着城中无恶人,当他知道善人就是恶人,恶人和善人无法分开时,他又会怎么做?
还有什么,比一把火烧了更干净?
随处可闻焦糊气味,空气中飘荡着灰黑色碎尘,到处都是哀嚎、惨叫。有人被压倒在房子下,向姜遗光求救,可姜遗光连自身都难保,匆匆跑了。
房屋倒塌,时不时又有炸响声。
身后汹涌来的热浪,蹿得极快。
姜遗光看不见。
身后是火海,炙热无比,更感受不到光热。
他也就不知道,天上那轮带着暖意的光,最外层染上了一圈黑边。
远远看去,好似城中冲天黑烟尽数填补到了那轮烈日外的黑圈中。
随着时间推移,最外沿黑边渐渐往里蔓延、覆盖。
那是恶人惨死后的恶念,是愤怒、哀伤和怨恨。
城主满意笑道:“如此一来,善城又回来了。”
“继续,还不够,城里还有大半人么。”他笑道,“城门全都关了吧?一个人都不许放出来。”
有人回答:“已经关了,城里的空房都堆了面粉和火药粉、火油,保准叫他们跑不出来。”
城主就叹口气:“我也是无可奈何。不这么做,恶城就只会是恶城。”
一个百姓只会自相残杀、满是罪恶的城市,怎么可能延续下去?
自然是要破后而立,一切如新。
等黑色太阳升起,大家会再次生活在善城中。他的善城,依旧如世外桃源,人人和乐安宁,不知罪恶。
有人心惊胆战问他:“城主大人,听说獬豸大人的像被推倒了,还摔碎了,该怎么办?”
城主笑道:“无妨,倒就倒吧。”
他指指天上逐渐染黑的太阳:“只要有这轮黑日在,有那些人的恶念在,獬豸像再做一尊就是了。”
在他身后,除了侍从和几十个城里百姓外,还有七八个入镜人。
他们比姜遗光等人来得早许多,知道更多些。
城主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们这些外乡人,明明说了已经把其他外乡人处死,为什么还要留下几个?”
被他质问的其中一人道:“那人实在难缠,我已经让何姑娘把他引到城主府了,他是个瞎子,没人引路绝对跑不出来。”
“要是有人给他引路呢?”一个侍从质问。
“怎么可能?”那人笑道,“即便他救下一两个人,被救的恶人也不可能会给他带路的。”
“放心好了,他必死无疑。”
“城中又是火又是毒,他个瞎子,谁能帮他?”
一阵哄笑声响起。
城中,姜遗光跌跌撞撞跑,湿帕子系在面上捂住口鼻。
他闻到了空气中的药味,那股药味刺鼻得很,绝对不是什么好药。
一个人拽着他跑,同样用湿布系在面上,带着他不断躲开两边因地动掉下的木块、石块等。
在他们身后,跟了十来个侥幸不死的人。
大多数效仿着他们用湿布捂了脸,没有湿布的干脆用袖子捂着,一路往外逃。
随着奔逃,这条队伍越来越长。
有些是那人救起的,有些是姜遗光顺手捞起的。
有些恩将仇报,想着干脆把这两人留下陪葬,被姜遗光一处理,立刻又换了念头,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最先走水的地方,那儿的人彻底救不出来了,但他们一路跑一路救,竟也让这百来号人跑到了城门口。
城门被栓住,几棵树倒下,横七竖八挡在前方,根本过不去。
“走,翻那边的城墙。”
姜遗光和那人绕了路,往边上去,姜遗光身手灵活,三两下上了城墙。剩下的城民门则堆起了人梯,一个接一个,从城墙边翻过来。
距离城门两三里远的地方,站着一群人。
以城主为首,遥遥望着覆灭在烈火下的善城。
和烈火浓烟上,愈发漆黑的太阳。
城主感叹道:“这样看来,不必等到明日,今晚善城就可以重新回来。”
其余人纷纷道:“恭喜城主。”
何蕊等人亦一脸兴奋。
在他们看来,姜遗光说的城中无恶人,固然是个解决的法子,但如果按照城主所说的办法来做,那才是真正的城中无恶人。
没见现在,善人和恶人都没了吗?
只要等这轮太阳彻底染黑,等红月升上天空,他们就可以离开了。
天渐渐暗下,有侍从点起篝火。
噼里啪啦木柴燃烧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却远不及善城中接连不断的惨叫声来得痛快。
有侍从已经取了干粮来烤,还有些人从树林中抓下些雏鸟、鸟蛋等,一并烤了,和着些许树枝柴火的焦香,香气扑鼻。
侍从们先递给城主,城主只顾着盯着远处善城,摆摆手:“给你们吃吧。”
于是,侍从们便大口嚼起来,还分了些给入镜人。
几个大夫亦跟着吃。
何蕊等人闻着这味道,本就有些饥饿,看那些侍从都吃了,也顾不得矜持,不少人接过一道吃。还有些人心生警惕,不要,只在一旁不远不近地看着。
吃着吃着,渐渐的,胸腹内却渐渐发疼起来。
一个入镜人当先吐出一口血,不可置信,旋即张着口叫出来:“有毒!”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只是,已经晚了。
那些跟着一道吃肉的侍从们也倒了下去,七窍流血,他们眼里同样有着不可置信,怎么也没想到,城主会连他们的命一块儿算计。
没有吃肉的那几个入镜人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城中无恶人,不仅仅是城中一时无恶人。
他们这几个人要是回到了善城,那还能叫无恶人吗?
一人想走,想抓住城主讨个说法,却软绵绵地站不起身来,知道自己着了道。
那堆篝火里估计就带着毒。
何蕊捂了心口,目光恨恨,有气无力道:“城主,你把所有都算进去了,那你自己呢?你不是恶人吗?”
城主微笑:“我是不是恶人,不需要由你来定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善城,我又怎么会是恶人?”
何蕊吃吃地笑起来,边笑边从口中流血。
“也是……”她怎么还没想明白,这是城主的幻境,只要他认为自己是善人,那他就是善人。
几个大夫也跟着倒下去。
他们远比其他几人更不可置信,更惊异不已。
他们可是大夫,放在篝火中的毒和放在肉中的毒都是他们下的,他们早就吃了解药,谁能让他们中毒?
城主道:“任城主多年,在下皆垂手而治,便用空余时间学了些医术,想来不必林大夫你差。”
他摇头叹息:“下在井水中的毒量实在不足,若不是有我补上,又怎么可能药倒这样多百姓?”
林大夫倒地,死不瞑目。
临死前朦胧间,他似乎看见了自己医过的一个少年。
他身后还跟着不少百姓。
怪哉……看错了么?
姜遗光突现的那一刻,城主远比其他人更加惊讶,瞠目结舌。
“你们怎么会出来?你们不是在城里吗?”
他惊异地瞪着那群面目良善又目带凶光的百姓,手都在哆嗦。
“他们全都变成了善人,不……不对,你是怎么让他们变成善人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城主失魂落魄,“獬豸像不在了,太阳也没有变黑,你怎么可能做到?”
那群变成善人的城民们站在两个外乡人身后,悲愤又难过。可他们这样善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人去谴责城主。
他们都知道城主想要什么,想要一个绝对干净的善城。
可是,世间哪有绝对干净?哪有绝对的是非黑白?善恶对错,这中间的界限又有谁能完全分清?
他们的桃花源,被他们亲手毁了。
也被城主亲手毁了。
姜遗光咳了两声,他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干脆循着声音走上前去,伸手搭在城主脖子上。
咔嚓一声,拧动。
城主的脑袋在他手中转了一大圈,背面朝前,正面朝后。
可奇怪的是,城主并没有死。
他仍旧呆滞的站在原地,似乎说不出话来。
姜遗光又把他此刻铺在后面的头发,全部梳拢到另一边去,怪异的是,头发撩过去后,露出另一张和城主一模一样的,只是眼神更加温和的脸庞。
而被头发遮住的那面,飞快又长出头发,覆盖住渐渐鼓起的皮肉,再次变成了一个新的后脑。
这才是姜遗光发现的,善人与恶人的转变。
一念为恶,一念为善。
城主认为善恶绝不两立,为对立面,犹如一张纸正反两面,不容混淆。可一个人又不是一张纸,怎么可能心中只有善念或恶念?
善城强行让人区分善恶,对半切分,这么想来,将善人与恶人的面庞分成一颗脑袋的两面,正面为善,背面为恶,也就不奇怪了。
姜遗光一直有些好奇,为什么獬豸处置人,是将脑袋平滑地切割下,他平日听说都是用头上尖角挑破恶人的肚腹,这回见到的却不一样。
他也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自己进善城以来这样特殊,不分为善,也不分为恶,只是一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而后,他在小巷中,无意间摸到了一个人的后脑。
那人的后脑上,有浅浅的五官凸显的痕迹。
彼时,那具尸体趴在地面,只有侧脸对着,后脑勺自然也是侧着。后脑侧着时便显露出了平常正面不会凸显出的五官。
那一瞬间,姜遗光就明白了,善恶转换是如何做到的。
他也想起来,自己在进入时,不慎摔在地上,晕过去,把脑袋撞歪了些。
但当他醒来后,他就忘了这件事。
所有人都是昏迷着来到善城的,他们昏迷时,有些人的脑袋被拧转过去,他们就成了恶人。有些人没有,便和善城其他人一样被吸去了恶念,成了善人。
“善恶,就这么简单,仅此而已。”
跟在他身后的人正是腾山,姜遗光得知此事后,第一个以腾山为试验。
他在试验前,摸到了腾山脖子上和巷子里那具尸体一样的一条细微的缝,这才下定决心动手。
“原来如此。”
善良的城主深深叹口气,屏息凝神,退后半步,向姜遗光躬身行一大礼。
“这么多年来,是我着相了,我一直幻想着,能建一座独属于我自己的,只有善人在的城市,我厌恶世间凡俗罪恶,渴望过避世生活,但……”
他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是我着相了啊。”
世间怎可能无恶?
善恶并存,有恶念无妨,能以善念约束,恶念多时,能因律法止行,这才是普通人。
这才是芸芸众生。
姜遗光伸手托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位置,对腾山道:“只差最后一个了。”
最后一个,就是他自己。
城主说着希望城中无恶,还不是希望城中都是善人?
即便他们不在城中,但他们到了善城,在这位城主心里,他们就是善城百姓。
腾山看着都觉得怪,但他自己也是被姜遗光这么掰过来的,问:“要不要我来?”
姜遗光摇摇头:“还是我自己吧。”他不放心别人。
不过……他还真不知道“善良”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手微微用力,骨头咔嚓作响,脑袋转回几分。
五官自动流淌到正面,挨个排好位了,脑后的头发也流水似的移过去。
很快,那张脸露出了温和的微笑,暖意融融。
下一瞬,二人消失不见。
山匪老窝,白大儒被关在柴房,眼前金光一闪,忽地出现一道人影。
与此同时,京城庄子上。
腾山从床上惊坐起,先伸手摸摸脖子,而后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他竟然承了那小子的情……
第124章
山匪们不知白冠文盛名, 只以为自己捉住的是个老书生,把他关柴房房里,但好歹给床被子,让他不至于冻坏。
白冠文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哪里受过这种苦, 可他和这帮山匪又说不通道理, 加之这几日实在心力交瘁,迷迷糊糊地,也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 他眼前似乎出现一道金光,又很快消失不见。他疑心做梦,没在意。
姜遗光突兀地出现在地面,坐起了,机敏地四处看去。
他在镜中目盲太久, 骤然再看到一片黑暗,疑心自己眼盲之症没好全,过了一阵子,他才渐渐看清从窗户缝里照进的月光, 周遭乱放的木柴。
还有一个躺在地上, 用薄被垫地裹成一团睡着的老人。
这是哪儿?
姜遗光还记得自己来不及回到客栈就突然入了镜,想必山海镜被这个老人捡走了。
他环视一圈, 没发现,干脆掀了被子,果然在老人怀中发现一点金光。
他身体是团起来的, 双手环抱, 把山海镜死死抱在怀里。
姜遗光伸手要拿出来,老人似乎感觉到什么, 攥得更紧。
白冠文半梦半醒间,察觉有人要夺自己一重要宝物,连忙抓紧了不放,可那窃贼却依旧不放,自己年老体衰争不过,叫那歹人夺了去——
他猛然睁眼。
眼前是一位样貌甚至能叫人误认为山中精怪的的少年郎,他手里拿着自己的镜子,面无表情。
“你,你是何人?”白冠文没料到山匪中竟也有这样的人物,忙问道,“这面镜不值几个钱,也照不出人影,这位好汉你拿了也是无用,还请还给我。”
姜遗光看他一眼,抬手,把人打晕,起身轻轻推门,准备离开。
孰料,门外蹲了个人。
那人原本在打盹,被推门惊醒,张口就要大叫,姜遗光立刻同样把其打晕,放倒在地。
他这才感觉出不对劲来。
今夜月色明亮,照在远处数十座矮小木屋上,那些木屋不似民居,当中建了高高瞭望台,插着黑底旗,那旗帜垂下了看不清图案。
再远处,是山峦起伏的黑影。
姜遗光退回屋内,从另一边窗户看过去。
背面也是山。
他在这群山中。
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和黎恪等人到的县外,并没有这样高的山。
这是哪儿?他到了什么地方?
刚才那个老人,他说得一口官话……
姜遗光关上门,蹲下去,把老人弄醒。
白冠文一睁眼,就看见那个古怪的少年蹲坐在自己身前,他脖子后还感觉到了抽痛,是方才被对方打晕的。
他以为这少年郎也是山匪,现在一想,如果是山匪,何必半夜偷偷来抢?白日自己被带回来时就可以要走那面镜了。他打晕自己又叫醒,莫不是有什么事?
白冠文还是想离开的,他直觉这孩子不是恶人,或许可以谈谈。
“这位好汉,那面镜子你也拿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白冠文小心地问。
姜遗光确定了,他说的确实是纯熟官话,寻常人在京没有几年说不出来。
姜遗光刻意用带着口音的话问:“你能给什么?”
白冠文心里松口气,能谈就好,最怕有理说不清。他开始说自己的身世,说自己在京中有不少钱财,儿女孝顺,如果把他送回去,他家中一定重谢。哪怕不送回去,只让他离开这匪窝,送到附近县城中也成。
听到匪窝二字,姜遗光就明白了。
这老人被山匪劫走,他以为自己也是山匪?或是同被劫来的人吧?
姜遗光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他作出思考模样,道,“我带你离开难,但可以帮你送个口信,让你家人来救你。”
白大儒一想也是,自己走不动,强行跟着说不定成了这少年的拖累,倒不如让他先自行离去。
他便把自己的姓名也报了,还说了几件只有自己和家人知道的事,以让他取信于白家人。
姜遗光听到白冠文这个名字就想起来了。
他的老师,南夫子留下的那本书里提及的白家人。
白慎远,当世大儒,曾为帝师,其族弟白冠文精诗词、策论,更是作出心学著作,同被冠以大儒之名。
“你,你真是白冠文先生?”姜遗光迟疑地问,“作出《白氏心学》的那位先生?”
白冠文一怔,笑道:“的确为小老儿拙作,见笑了。”虽为山匪阶下囚,可现在他面上却多了几分光彩。
姜遗光道:“既然你就是那位白先生,那我自然会尽力。只是不急一时,这山寨地形复杂,我还需再打探几日才能带你一块儿逃出去,这几日你先在这儿等等,我看他们不会对你怎样,且放宽心。”
一沉吟,他又解释道:“那镜子本就是我的,对我很重要,后被人偷了,不知怎的流落到先生手中。我无意间到这山寨里,后来……这才忍不住要拿回来,方才多有得罪,还请白先生见谅。”
说完,为了让他相信自己,姜遗光还把自己姓名也报了,师从何人却没说。
以白冠文的身份,估计不会出现在客栈外捡走镜子再跑到这么个地方,估计是有人捡走卖了,才被他买走。
白冠文的心路可谓峰回路转,他身陷囫囵,本以为逃脱无望,却能得少年英才相救,种种情绪相加,叫他对眼前这位小公子瞧着更加顺心。
至于那面镜子,他又哪里会怪?
“好,好……”白冠文连说几个好,道,“姜小友也要当心,赤月教山匪穷凶极恶,千万保重自己。”
姜遗光笑了笑,同他道别后,打算跳窗离开,想起件什么事儿扭过头去,便瞥见地上被子边放了一封信。
可他刚才并没有看见这封信,这信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白冠文低头也看见了,顿时脸色大变。
他本以为这封信不会出现了,可……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这封信突然冒出来。
门窗都关紧了,即便是江湖高手,也不可能做到吧?到底是谁?
白冠文嘴唇哆嗦起来,忽然想到个可能。
要是……要是这信就是这少年手笔呢?
要是他就是为了故意在自己面前,想看自己被逼得心力交瘁的样子,自己又该如何?
白冠文想得更多。
被山匪劫走应当是个意外,幕后送信人在赤月教的地盘不好杀自己,就派人把自己救出来,好让自己不起疑心。
说不准还要借此机会和自己一同回京,等信封上的日子到了,自己也正好到了京城,到时自己定要请他在家中住下的。届时,他要夺自己性命,易如反掌。
越想越冒冷汗,白冠文在官场中不是没见过此等阴私手段,族兄年轻时为太子太傅,后为帝师,那时针对白家的阴谋多不胜数,后来才好些。
他只是没料到,为了刺杀自己,幕后之人竟能如此煞费苦心。
反正他已被赤月教劫走,逃不脱,又何必花这么多心思?
白冠文心中弯弯绕绕没表露出来,他也不说那封信是自己的,只想看这少年要如何做。
姜遗光看白冠文心思变来变去,难猜,直接问道:“这是你的信?”
他看一眼,那封信封口好好的,又干净整括,一点折痕也无,不像是被塞进衣襟内或藏在被子里的样子。
可要是不藏起来,山匪们也不看?
赤月教有人识字,他们见着这封信一定会拿走,要么拆了看要么撕碎烧毁。除非他们没有搜身,可这老人自己刚才看过,值钱的东西都没了,只有一面镜子估计也是因为照不出影才给他留着。
姜遗光拿起那封信:“白先生怎么也不收好?”
白冠文笑呵呵收起了那封信,道:“忘了,忘了。”
说着,他也没动。
姜遗光跳窗出去,关上了窗,潜在窗外草丛中,一动不动。
他穿着深色衣,夜里看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屋里传来声音,先是轻声叫他名字,姜遗光没应,过了一会儿,窗户被轻轻打开,白冠文从里往外左右张望,没发现人影。
看来,果然离开了。
白冠文这才折返回去。
一看见那封信,百般怨气上心头。他畏惧、恐慌、逃跑,在别人眼中都是笑料,都是算计好的,这叫白冠文如何不气?
信也不看了,撕得粉碎!
撕碎了还不算完,白冠文又把这些纸片狠命揉成一团,塞进柴垛里。
他向来惜字惜纸,从不做这种事,现在信撕碎了,心里畅快几分。
不论那信上又胡编乱造了什么,他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也不必再看。
这姜公子既要救他,正好,借他之力离开赤月教,一入京,他便要叫人把这人拿下,再把幕后之人好好审出来。
第125章
姜遗光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白冠文既然说那信是自己的, 为什么他要撕掉?信中有什么机密么?
可既然是机密,他一路上又把信藏在了什么地方?会一丝折痕也没有?
姜遗光一直伏在草丛中,后面没动静了,才在不远处找了棵高大茂密的树, 三两下蹿上去, 静静等待。
红日初升, 公鸡报晓。
天亮了。
姜遗光依旧在树上,一动不动。他爬得高,底下人轻易看不见。他便透过树叶缝隙, 一直看着底下的柴房。
树上的爬来一条蛇要咬他,被弄死了,挂在树杈上,不远处鸟窝里,几只雏鸟在巢中张大尖嘴嗷嗷叫, 大些的在一旁不断扑棱翅膀,对这个外来人格外警惕,随时准备冲上去啄他。
姜遗光一动不动。
天亮后,这座山寨也跟着活了起来。一大早就有妇人和老人抱了衣服出来洗, 不远处应当有河, 那些人抱着衣服往一个地方去。
寨子里还有不少小孩,穿着脏兮兮衣服四处乱跑。
这是座不大的山寨, 几十间破旧草屋或木屋聚集在一块儿,住着的大多是妇人和老人小孩,年轻男人要少些。
但他留意到了村口的路。
那些人出了寨子口后, 一些往上走, 一些往下走。往山下走的几个妇人身后背了满满一竹筐的饼,还有其他食物。往山上走的亦如此。
姜遗光便明白, 去山下的未必是下山。
这山寨要比他想得还要大些,往下还有人驻扎。那他逃走时该注意着了。
至于山上,他没想过上去。
姜遗光又等了一会儿,总算见着人闹起来。
叫起来的是昨晚看柴房门的人,他嚷嚷着说山寨里进了个人,从柴房里出来把他打晕了。可被关在柴房里的老书生却说他昨晚根本没见到什么人,肯定是他睡糊涂了。
看门的人大家都叫他二狗。二狗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死倔,他原本也想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可他摸到自己还有些发痛的后脖颈,又想到打晕自己的那人的脸,认定这不是做梦,闹得更厉害。
“寨子里肯定进了人,一定是,说不定这老东西和人串通好了才装糊涂。”二狗拉着驻在他们寨里的一个将军不放,给他看自己被打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蹲在门口,突然有人拉开门我就醒了,我刚要叫,他就从这里把我给打晕。将军你看,我真的看到了!”
斗宿将军格外不耐烦,那么点红的地方,这二狗就叫得跟死了人一样非说自己被人打了,心里打什么主意当他看不出来?
“得了,你说得还跟真的一样。”斗宿将军笃定道,“你就是自己睡着了还非说有人打晕。看大家因为你一句话闹腾就高兴了?山下有八个星宿将军守着,还有几百号兄弟,你当他们吃干饭的?能放人上来?”
二狗急了:“我前半夜是打了盹儿,但我真看到了,他一定是从柴房跑了,说不定要上去,对教主不利。”
“好好好,你说你没睡着,你看见长什么样了没?”斗宿将军一把把人扯开,不耐烦道。
二狗一滞,立刻道:“我当然看见了,那小子长得、长得白白净净,比娘们儿都好看。”
此言一出,周围人都哄笑起来。
“想婆娘想疯了吧?山上哪有这号人。”
“哎二狗子说不准是梦里见着的,醒来发现忘了……”
二狗气得不行。
这时,白冠文也颤颤巍巍从柴房里出来了,先行了一礼,等周围那圈哄笑声小了后,才无奈道:“这位好汉应该真是记错了,就算按你说的,他从大门出来,那好汉一直守在门口,可看到他又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二狗急道:“说不定是翻窗户进的。”
其他人实在看不过去了。
“二狗啊,翻窗户进柴房,再从门口出去?哪家傻子这么干啊?”
“知道门口有人,从窗户进,再走门出把你吵醒然后打晕?”
“二狗想婆娘想疯嘞,下回带你下山泄泄火,别整天整这些……”
白冠文亦叹了口气,满脸无奈。
他发须皆白,那张脸看着就仙风道骨,这么一叹气,即便他是被山匪们抢来的,是敌人。也让大伙儿觉得二狗子就是无理取闹。
斗宿将军抬手制止那些人,踢开还抱了他大腿嚷嚷的二狗:“行了,别耽误本将军干事。”
他看一眼白冠文,指指对方:“以后,他就是我们寨子里的先生了,教娃儿们认字读书,给他收拾个干净屋子,学堂也整理出一间来。”
“谁要是再闹——”斗宿拖长了音,一刀横在二狗脖子上。
雪亮、冰冷的刀刃,叫二狗浑身一激灵。
其他人也不敢再说荤话。
斗宿像看个死人一样看着二狗子,刀移开,转面,刀面拍拍他脸,旋即锵一声收回入鞘。
二狗噤声了。
斗宿走后,又有人上来说他。
“听婶子一句劝,以后别犟了,你说你胡咧咧啥?斗宿大人脾气好也不是这样闹腾的。”
“山下这么多人守着,哪里有人上来?你发梦呢?”
二狗低头没说话。
好半晌,他才不甘心道:“我真的看见了。”
白冠文被定了身份,立刻有人带他去新房间,也是木屋,但好歹有桌椅,有张床,总比四面漏风的柴房好些。
姜遗光还在树上,丝毫未动。
他感受到了庄子上的古怪氛围。
赤月教,星宿将军。
赤月教教主呢?也在这儿吗?
他和赤月教打过交道,那时分明在禹杭附近,也听人说过,赤月教专靠水生活,怎么突然又跑到了山里?
斗宿将军安顿了人后,往山上去拜见教主。
从那一天后,原本还对教主有些怀疑的星宿将军们个个心悦诚服,无一不相信教主真有神力,能带着无数教众瞬息神行千里。
那一晚……
他望着路边的黑底红月旗,不禁陷入回忆。
那晚,朝廷的军队打了进来。
打便打,他们也没怕过谁,可哪里想到朝廷那么阴险,派兵攻打的同时还派人刺杀教主。
教主站在外指挥他们时,身后就鬼魅般冒出一个人来,刀尖直直插进了教主胸口。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只看见,大庭广众下,那人奇怪又突兀地出现,一击得手,又奇怪地像影子一样逃开。
军心大乱!
又有人来报,那朝廷军队已经打开了城门,正往城主府杀来。
所有人都慌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像一盘散沙,这样怎么和朝廷的人打?还有些人趁乱跑了,更有的不知是不是朝廷早就派来的线人,嚷嚷着反正打不过干脆接受招安云云。
谁能想到呢?倒在地上的教主又重新站起来了。
还施展了他的神力,带着所有赤月教忠心教众们夜间神行千里。
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从禹杭到了中原的一处深山中。
朝廷大军被他们甩得远远的,他们可以在这里继续发展信众。
教主还说,禹杭那片地因为有龙气助阵,大梁气数未尽,龙气未散,皇帝派了他的一个儿子来,才叫大梁军队这么快进了城门。他已经将禹杭的龙气吸了个干净,可以换一处地继续大业。
斗宿理了理衣领,昂首阔步走上去。
姜遗光一直等到了天黑。
他知道白冠文的新住处在哪儿,他也根据那些人的行踪看清了一部分山下的路。
白日吃了两个鸟蛋,不算太饿。姜遗光趁天黑悄悄摸下树,确定柴房里无人后,翻窗进去开始找白冠文撕碎的信。
白冠文既然不想让人看见,肯定会藏隐蔽了,他没机会靠近火,最好的办法是撕碎藏在身上找时机扔河里,可他今天也没有靠近那条河。意味着他出来时很可能没有放在身上。
姜遗光飞快找,很快让他找到了不少碎纸团,再摸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后,重新离开。
那个叫二狗的山匪不服气,今晚在白冠文房间里睡下,他不能再去,干脆去厨房找了点东西吃,又趁天黑去河边喝水,洗干净头脸。
山下守卫森严,因而山上的守卫反而要少些,夜里大家都熄灯睡了,更觉黑暗。姜遗光坐在河边,一点点把纸团打开、铺平,拼凑完整,就着微弱的月光看起来。
这是封很奇怪的信,写了好几页。
第一页写道:“不会有错,你我都发现了古怪,是她,她要我们死。我不会害你,相信我,看到这封信后快点跑,不要停在原地,等她找到你就麻烦了,你一定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
第二页。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我能给你寄信吗?这不是她对我手下留情,是我终于找到了个法子,是他救我。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这时候觉得我疯了,十几天前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没疯,我告诉你,她要你的命,她一直在看着你。白冠文,你且看看门看看窗,那些缝隙里都是她的眼睛!”
第三页、第四页依旧是在劝他逃跑。
他又把信封也拼出来了,正面拼过后,发觉无字,翻过去再拼了一遍,这回让他在封口出发现一行极微小的日期。
六月廿四。
六月廿四?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镜外过去了一个多月?
姜遗光还不知这封信上的时间是十几天后,他难得微微皱起眉来。
大多数镜中死劫在镜外不会太久,有时不过两三天,短些的也就一晚上。这回怎么会要一个多月?
还有,这信主人是谁?
他为什么提醒白冠文有人要杀他?
那个“她”,又是谁?
姜遗光记下内容,把碎纸重新揉成团,丢进河里顺水冲走了。
他在心中做了决定。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黎恪那边再怎么着急也赶不过去,不如先把白冠文这头的事处理了。再不济,也要从他口里听到贺韫的消息。
南夫子在那本书里没有写太多事,只记录了一些看似琐碎的内容。
据南夫子所说,白冠文多年前因一本《白氏心学》冠绝天下,闻名于世,那心学讲究道法自然,崇尚天人合一,人行事要合乎天地道理,不必恪守陈规等。贺韫便是对此道格外推崇。
里面还说,白冠文好棋,不论围棋象棋还是用于玩乐的双陆都格外嗜好。
棋……
姜遗光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第一场死劫。
传闻中被剜去眼睛的贺韫。
和那禁锢着人的考场、棋盘。
贺韫的案子,会和白冠文有关吗?
他在河边又坐了一会儿,沿河边上下走,发觉往上或往下一段河水都有关卡,无法让人游过去,这才作罢。
想到要离开,姜遗光脑海里有无数念头转动,托善城的福,他首先想到了放火下毒,再一想,做起来颇有些麻烦。
他没有带毒药,也不会制毒,即便有毒药,也难以毒倒山上这么多人。
放火的话,还需再等等。
天蒙蒙亮时,姜遗光才重新爬回树上,这回他换了棵树,同样高大、茂密,树上还有好几个鸟窝。
谁也没料到寨子里突然多了个人。
白冠文第二天就不得不走马上任了,坐在寨子里新办的学堂上方,下面是十几个书都没拿过的小娃儿,连名字都不认得。
再一看,自己手里拿着土匪们给他抢来的书——《周易》,不免头疼。
这让他怎么教?
小娃儿们估计回去都被教过,没有敢捣乱的,拖拖拉拉站起身问好了,吸着鼻涕坐下。有几个话都说不利索的,没多久就开始在底下偷偷吃果子。还有些瞪着眼看老人,准备学他说的话,好回去说给家里人听。
只有一个看着聪明些,长得也白净乖巧,坐在最前面,认真道:“请先生教我认字。”
白冠文对土匪再深恶痛绝,也不会把气撒在孩子们身上。
当今陛下圣明,轻徭役,减农赋,哪里就活不下去了要落草为寇呢?
这帮土匪放着土地不耕种,就是有负皇恩。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那更是有违天和。他要是能在这几日把山寨里的小孩儿们思想扭转过来,也算是功德一件。
白冠文就从那个认真的孩子教起,先教他握笔,一笔一画写自己名字,又让所有人跟着念礼义廉耻等。
不远处,一棵大树上,一个少年藏在茂密绿叶中。
他能看见白冠文带着一个小孩写字,又带着其他人念书的情形。
扭头往其他方向看。
被称为斗宿将军的人和另一个头目模样的人站在一块儿说话。
二狗守在学堂前,盯紧了来往的人,又时不时趴窗户上往里看。
山上还有菜地,种了菜,妇人们从菜地摘菜后,又去草地里拔些野菜,准备生火做饭。
能离开的只有男人,他们和守关卡的那些人都混了个脸熟,做饭的妇人、老人们则不能走。或者说,他们只需要做饭洗衣,做衣服种地,要什么让其他人带,也不必走。
不一会儿,又有脏衣裳装车里送来了,一道送来的还有些米面。
十几个男人,一人一辆板车拉来的,上面好几个装得满满的竹筐。
姜遗光看一眼那筐,比划一下自己,感觉刚好能塞进去。
只是,那些人还要掀盖子检查,他躲在里面难免被发现。
又到了夜里。
姜遗光先溜去菜地,拔了几根萝卜,到河边洗干净吃了,确定寨子里的人都睡熟后,才摸到了白冠文的房间里。
二狗依旧在,他让白冠文睡地上,自个儿占了床睡得鼾声正响。
姜遗光悄无声息走过去,用被子捂住了他的口鼻,再压住他手脚。
不一会儿,底下那人疯狂挣扎起来,可不论怎么动弹都摆脱不了,脑袋一点点发晕,最后终于两眼一翻,渐渐昏过去。
姜遗光估摸着,在他被捂死前松了手。但即便这样,二狗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
他叫醒了白冠文。
白冠文看见他来,很是意外,道:“小友,我还以为你走了。”
姜遗光摇摇头:“守卫森严,暂时走不了。”
他又道,“我说过,要带白先生你一块离开的。”
白冠文心里已经确定了他就是那个放信的人,闻言还是作出感激涕零模样:“多谢小友,你也一定注意保重自己……”
姜遗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再度敏锐地察觉到,他在骗自己。
他心里甚至还在恨自己。
这又是为什么?
姜遗光想不明白,他并没有害白冠文,只不过拿了一面镜子而已,那面镜子也是自己的。
他为什么恨自己?
他凭什么恨自己?
这个问题没有问出来,姜遗光直觉自己要是问出口,对方一定会叫破自己藏在寨子里这件事。
他改了主意。
姜遗光开始说起自己。
准确来说,他说过自己后,就开始说自己的老师——南夫子,大名南含章。
他道自己夫子满腹经纶,却因一桩案子牵连受了牢狱之灾,后来心灰意冷,不愿再去考试。
姜遗光含笑着,说起那件案子。
“白先生,你可听过那起和贺韫有关的科举舞弊案?”他直接道了贺韫大名。
早在他说起南含章这个名字时,白冠文就有些晃神。
他似乎听过这个人,但太久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着是谁,只隐约记得他似乎和自己在同一家书院念书,比自己年岁小些。
他想开口问南含章现状,就听姜遗光说南夫子已经去世。因为那案子,南家把他除名,至死他也没有回去。
而后,他终于又听到了另一个尘封在记忆多年,却依旧如雷贯耳的名字。
贺韫。
那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后辈。
当年他们也曾携手出游,也曾在春日郊外纵马,踏花放歌。
后来,后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贺韫?”白冠文哆嗦起来,“你到底是谁?”
姜遗光道:“我已经说了,我是南含章的学生。白先生,您不信吗?”
只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亲眼见到枕头旁边突然多出一封信。
真是突然出现的,凭空冒出来。
和他之前拼凑出的那封信一样,信封一片空白,唯有封口处写了细小的一行字。
白冠文还沉浸在震惊中,根本没有发现。
这么一想,昨天那封信或许也是突然出现的,所以白冠文才会把它撕掉。
白冠文碰上了诡异吧?
想来也正常,寻常人和山海镜接触久了,总是免不了阴气缠身。他要是再晚几天出来,说不定见到的就是白冠文的尸体。
姜遗光旋即侧身过去,快如闪电的将那封信拿在手中背过身去,而后,他从身后取出了那封信。
他没有说话。
很多时候,他都更愿意让对方先开口,以探知更多消息。
和他想得不太一样,一见到这封信,白冠文的脸色更苍白了。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这封信是你放的……你为什么要找上我?你先生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姜遗光接下去道:“但他的牢狱之灾,也就是那种舞弊案,和你脱不了关系吧?”
他想到那场布置成考试的棋局,刻意拖长了音:“白先生——你最好下棋,尤其是象棋,不是吗?”
白冠文哆嗦着唇,惨笑道:“所以,你其实是替贺韫来的吗?你觉得,是我害了他?”
“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这么多年了,还是有人替他奔走。贺兄,你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吧。”
“你是贺家的什么人?是旁支吗还是什么?你不姓姜,你肯定是骗我,你姓贺,对不对?你和贺韫到底是什么关系?”
姜遗光面无表情道:“我和他什么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那场科举舞弊案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慢慢道:“都说贺韫在牢中剜了眼睛,我却想知道,他的眼睛,是自己剜的吗?”
“是因为怪自己看错了人,还是因为……他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姜遗光很早就怀疑这个自己剜了眼的说法。
白冠文浑身一震。
“你的族兄曾为帝师,贺韫也曾任东宫官,你们自然会有交情。”姜遗光放轻了声音,一双漆黑到诡异的眼睛盯紧了白冠文,手搭在他脖子上。
“把过去的事都告诉我,要是你骗我,或有什么隐瞒的,我立刻会杀了你,你不骗我,我就回京城白家报信,让朝廷带人马来救你。”
见白冠文神色挣扎,他道:“我立誓,绝不骗你,否则叫我日日活在地狱中。”
姜遗光面上诚恳真挚,但他心里却想:他本就活在地狱中。
人间和镜中地狱,没什么分别。
白冠文却信了。
他不信也不行。
开口前,姜遗光让他也发誓,不许骗自己。
白冠文照做了,同样神色肃然,他心里却摇头叹笑。
还是稚嫩了。
要知道,世间有一种谎话,便是只说六分真,这六分真是真,可单独说出来,那就是截然相反的真相。
当年事,谁又能分对错?
第126章
先帝在时, 太子地位并不很稳。
前有贞贵妃膝下大皇子、三皇子虎视眈眈,大皇子骁勇,三皇子善谋,后有汪贵人所出六殿下聪慧多智。彼时的太子不过占了嫡出之名, 行事作风四平八稳, 看着并不很突出。
他也只能求稳。
先帝一心扑在前朝上, 对后宫并不上心,只要不闹出人命,他一概不沾手。他只要一个人能帮他管好后宫所有事, 有一个儿子能继承大任,不叫江山颠覆就行。
后宫妃嫔们也知自己身家性命都在先帝身上,一颗心捧着向先帝,明知先帝对她们行为清楚得很,依旧要在先帝面前作出和善模样。那时的储君位争夺远比现在激烈许多, 太子就是这么长大的。
白冠文想起了过去。
“……那时,韫弟从江南来,在琼林宴上大放光彩,大家都喜欢他, 宫女爱他, 京中名妓爱他,为他作词编曲……”
后来, 贺韫入了翰林院,再后来,任东宫官。
那时太子性子不像现在好用雷霆手段, 而是求稳, 做什么都不出错,让人挑不到毛病。贺韫却不同, 看着谦谦君子,性子再直烈不过,他初任东宫官时,太子招揽他,他却反而给太子设了题,后太子解开,他才心悦诚服,一心为太子所用。
只是,白慎远曾评价过他: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白冠文那时年轻,对贺韫很是喜爱,还不懂这八个字背后的含义,头一回违背了族兄的意思,和对方走得极近,甚至想让对方当自己师弟,只可惜,他早已拜师。
“后来……后来就出事了……”
徽省山洪爆发,百姓死伤无数,流离失所,灾民四处外溢。那时边关有蛮族来进犯,西北又出大旱……
先帝硬撑着不发罪己诏,而是想尽办法除了当时仅剩的几个世家,以世家钱财充军饷,再免徽省赋税、命邻省山东粮税调往徽省赈灾,同时放出皇商噱头,让无数南商带着金银米粮到北边来……
这桩差事交到了大皇子手中,先帝命他带兵从山东运粮往徽省并做好赈灾事宜。太子反而去了边关,随当时的小容将军一道抗敌。
太子便让贺韫连同其他几个东宫官一块跟去。明眼人都知道,贺韫他们几人是去做什么的。
结果,就传来大皇子身边几位官员不慎在洪水中丧命的消息。贺韫命大活下来了,其他各派系的官全死了。偏生死得干干净净,叫人看不出毛病。
是其他几个皇子举荐的治水官,是那位擅长治水者说洪水已退,是他们自己定下要往前去看。
大皇子带着兵马钱粮和药草在后方预防瘟疫,没有做任何手脚。
就是这么巧,除了大皇子一系的随行官,除了贺韫,其余全死了。
他在京中接到传信后就暗道不好,可太子已出发去西北,再怎么快马传信也无济于事。白慎远指了条路,让贺韫借着这时机“染病”,回京。
可贺韫不愿意。
同行人中有他的师弟,这又是太子交给他的任务,他必要查出真相!
“谁也不知道他查出了什么,后来,他还是因着病重回来了……”
不是装的,是真病重,他染上了疫病,没人给他治,身边伺候的人都跑光了,他一个人浑浑噩噩熬,有个地方官的女儿早就仰慕他才名,舍了命去照顾他,每天给他煎药,洗衣做饭,竟真叫他活了下来。贺韫也爱上了那女子,赠其贴身玉佩定情,预备回京后再向这女子提亲。
那女子回以一盘象棋,道日后二人可常手谈为乐。
贺韫回京后,先是告罪,而后不知发生了什么,科举在即,陛下命他为山东省考官。
之后,就爆出了他收贿泄题一事。
那女子为徽省人,可她兄长妻族为山东人氏,其兄长妻族的几个族兄族弟在那场科举考中皆榜上有名。
起初大家只以为他们家教好,酸溜溜说几句便没什么。
贺韫却惊出一身冷汗。
科举任考官必须避嫌,他并不知那女子还有这么层关系在。若是这样,他反而不能向那女子提亲,遂先搁置,并让人送口信去。
但后来,这事就不知被谁揭发了。
那盘象棋也成了罪证。
看似朴拙的棋盘底为帝皇家才能用的金丝楠木,外嵌白玉石掩盖,红黑棋子亦各用名贵珍稀之物制成,价值连城。只是当时被做旧成木头,大伙儿都看不出来。白冠文还用那棋盘同贺韫手谈过几局。
但被揭露后,谁都不信这会是一普通六品人家小女儿的定情信物。
至于那些人为什么都能中举,谁也不知道。
再后来……
“再后来,你应当也清楚了。”
太子连同几位将军杀敌回来,带着敌人王旗和满面风尘匆匆忙忙进宫请罪。
贺韫在狱中以血涂墙作下绝笔,而后自剜双眼,自绝而死,贺家败落。
那女子的家中亦没了下落,听说是被流放了,也有说被满门处斩,谁知道呢?
再后来,曾经骁勇善战的大皇子败落在战场,多智近妖的六皇子犯了谋逆罪,摇摆不定的四皇子惹怒先帝被贬黜,忧思成疾病逝,五皇子沉迷炼丹,服丹过多,重病而死……当年多智多谋三皇子,也成了如今贪花好色的临安王。
唯有看似什么都不出奇的太子,稳稳当当坐上皇位,一坐就是几十年。
……
白冠文说了很久,越说越是怅然。
曾经的他们,也如这少年一般,英姿勃发,意气风发。胸中一口凌云志气,春郊纵马踏歌,雪中温酒抚琴,仗义执剑管不平事,也曾立誓要扬名世间,必得轰轰烈烈,才不枉此生来世间一遭。
太子……也曾同他们一道投壶赌酒,雪夜高歌,也曾和他们论起,该送什么样的簪子才能讨姑娘欢心。
一切,终不过是曾经。
二狗在床上发出支吾声,快要醒了,姜遗光走上去,再度把人捂晕过去。
天快亮了。
姜遗光道:“多谢白先生告诉我,我先走了,你在这儿安心等,我会有办法。”
他能辨别出对方没说假话,但他心中清楚,对方有些话没说全。
白冠文一心把话往大皇子身上引,可他还是没说,贺韫究竟看到了什么。
只是因为信错了人吗?
他留在墙上的绝笔,听说早被拆了,没人记下,只传了一两句出去,被京中歌妓争相传唱,但到后来还是失传了。
他会想要说什么呢?
镜中死劫,他也什么都没说啊……
姜遗光收拾了一下,翻窗跑了,临走前还不忘告诉白冠文想办法给自己留点点心什么的,厨房夜里有人看守,他不好过去。
白冠文答应下来。
回想往事,总是叫他不那么愉快的。
直到姜遗光离开,白冠文才忽然想起,他今天竟然没有让自己看那些信。
他放弃了么?还是因为已经挑破,不必再用信蒙蔽?
那头,姜遗光在树上拆开了信,就着熹微光亮看起来。
内容没什么出奇,只是信封口的日期……竟然又近了一日。
六月廿三。
姜遗光立刻明白过来,自己之前看到的廿四并不是真正日期,这必然又是厉鬼做的手脚。
倒着时间寄信,待信上日期和现实日期重合那日,就是白冠文的死期了吧?
姜遗光并不打算插手,每一回收鬼都意味着死劫的困难增加,但他很愿意跟在对方身边看看。
所以,自己入镜时间没有过一个多月,黎恪他们应该还在等自己,待解决完了,他得快些回去。
太阳渐渐升高,晴空万里。
二狗出来后,继续大嚷大叫说昨晚有人蒙晕了他,他差点就被捂死了。
这回更没什么人信,先说有人打晕,现在又说有人拿被子要捂死他?
再说了,他们就算是匪徒,对老人也是要照顾一二的,更何况白冠文已经成了山上的先生,二狗跑到老先生房间里抢别人的床睡,竟然还敢告状?实在好不要脸。
没见老人家一夜都没睡好吗?那脸都憔悴成什么样了?二狗就是看老先生好欺负。
真·干扰了一夜老先生的罪魁祸首还藏在树上。
他看过信后,叠了几叠藏在怀里,伸手去掏鸟窝。
一只鸟凶狠地朝他啄去,在他手背上叨出好几个血印子,还是不能阻止这人抢走鸟蛋,叫声更凄厉。
山下,河流淌过处。
白冠文那老仆的头颅漂在上头。
多日过去,不见腐化,反而从断裂出源源不断淌出血来。
这血也怪异,不是顺着河流往下,反而逆流而上往山上流去,血被冲得很淡、很淡,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在上游,有妇人在河边洗衣,还有汉子挑了水回去喝。
第127章
陛下派的钦差大臣很快就到了。
这时节, 江水顺流而下,皇家船只无人敢拦,水中诡异被他们除去,又无赤月教作乱。九公子等人很快就在码头接到了这位姓谢字文诤的钦差官。
谢文诤带了不少兵, 也带来几个算不得好的消息。
赤月教被除, 但余孽作乱, 听说往南方来了。
在码头简单闲聊几句后,早等待许久的县令带人来拜见,谢文诤叫起后, 又让他带路找个住处。
九公子和黎恪惊讶地发现,谢大人身后随行人员中,竟还跟了几名他们眼熟的近卫。
黎三娘和兰姑也有相熟的近卫在其中,黎三娘笑着同那人问好:“张兄,许久不见。”
张成志回一礼, 四下一看,拧眉。
他知道姜遗光也接了这事儿,怎么现在不在?
“姜善多呢?”他问。
说到这儿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黎三娘丝毫不顾县令一旁使眼色, 冷笑道:“在这儿不见了, 我们没人手,找不着。”
张成志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冷冷一扫本地县令。
入镜人到地方上,出示令牌后,当地县官必得服从其令。看来, 是本地县令心大, 惫懒了。
县令被那充满杀气的目光一扫,几乎要吓坏了。
从刚才九公子和那钦差大臣的谈话来看, 他真以为这钦差大臣是来找那失踪的小公子的,不由得暗恨自己先前为什么不多派人寻找。
要是惊动了上官,今年考评说不定只能得个下等,到时谁知自己会被调到哪里去?
可那位小公子他们真找不着啊!进出城都设了关卡,若有人进出,无论是谁都要搜查,可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县令没奈何,但还是让人备了接风宴。
宴上,九公子又说了一遍,宝物和那姓姜的小公子失踪一事。
谢文诤会意,不轻不重暗示县令,让他一定要找到那宝物,和带着宝物的小姜公子。
县令汗如雨下,连连应是,喉头却涌上苦涩。
一县中十二座乡,下有数十个村庄,共十几万人,他怎么找?更不用说那面铜镜……
也只能先从铜镜下手了。
县令怕极了,这群人来自京城,说不准和白大儒相识,到时在京中要是提起,再得知那镜子是自己儿子送的,那他这个官也做到了头,倒不如自己先挑破,将功折罪。
县令给主簿使个眼色,主簿会意。觥筹交错间,主簿特地“喝多了”,大着舌头说,他见到白大儒身边有面铜镜,似乎就是他们要找的那面。
只是他也没看太清楚,所以不确定,不敢说。
这话一出,黎恪当先坐不住了:“白大儒?可是作出《白氏心学》的那位白大儒?”
县令连忙起身赔罪:“的确是那位,只不过白大儒生性淡薄,不许太多人打扰,不让下官将消息传出去,下官这才隐瞒了。”
主簿一见上官赔罪,立刻“酒醒了”,连忙也跟着赔罪,道自己不该胡说。
姬钺等人哪里还管的上这些,他当先冷下脸,挥退席上抚琴奏乐的人们,冷声问:“你既然说镜子在白先生那儿,敢问白先生在哪?”
主簿吓醒了,连连磕头:“下官也不确定,下官只是看见白先生有这么一面镜子,听说是底下学生送的,白先生实在爱不释手……白先生现在,现在……”
他缩着头,声音更低:“白先生前几日就回京了。”
“什么?!”黎恪当即起身,“他回京了?”
那岂不是把姜遗光也带回去了?
主簿眼泪糊了满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白先生不让说,哪怕当地有学子知道他们也不敢说这是真的,只能隐瞒。他又道,既然白先生把那镜子带回京城,总好过丢了,他们走陆路,想必没走太远,现在派快马去追还能追上。
几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包括张成志。
县令亦大怒不已,痛心斥责主簿为何不早说?要是早说他们早就能追上了,何必等到现在。
主簿同样痛哭流涕,连连磕头,道自己太蠢笨,胆小怕事。
没有人想看他们做戏,看着只觉得恶心,把人当傻子糊弄呢。
姬钺面沉如水,把杯子一掷,砸得粉碎,而后拂袖离去。
县令反而心宽几分。
一群年轻气盛的富家子弟,现在发怒,总比秋后算账好。当着钦差大臣的面就这么张狂,岂不是给了他机会?到时再让他的同年们活动活动,总不至于没了官位。
下一刹,他低下跪伏的脑袋前嗖地多了根筷子,将他的官帽钉在原地。
那一瞬间,县令整个人都吓傻了。
他见多了官场上打机锋,哪里见过一言不合就动手的?
更何况,这、这筷子竟直直插进了地面,入地足有一指深。这是……何等可怕的女人?
县令不愿脱下官帽,可不摘下官帽他就只能跪在地上抬不起头来。一旁的主簿要给他解开,同样一根筷子将他官帽钉在地上。
两人不得已,只能伸手去脱下官帽,又去拆发髻,披头散发犹如罪人一般,他二人对视一眼,皆觉面如火烧,两颊火辣辣地发疼。
奇耻大辱!
县令心中大恨,只是不敢说出来,伏下身,将恨到几乎发红的眼睛压在面下:“下官一定尽心尽力,下官明日就……”
黎三娘收回手,冷冷地盯着县令和主簿二人,语气森然地打断:“少给我玩把戏,老娘不吃这套。”
“你只管记着,要是找不到他,你们俩——等死吧。”
黎三娘手上沾过的人命远不比战场上的士兵少,她说出这么一番杀气腾腾的话来,森寒凛冽。直吓得两人两股战战,好似被择人而噬的凶兽盯上的猎物,方才还有的反抗心思立刻消散得一点不剩。
黎三娘并不夸张。
姜遗光要是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丧命,她不介意杀官。
县令再扭头一看,九公子、黎恪,乃至看上去最温柔的兰姑娘面上亦带了凶煞之气。
无人救他。
所有人都想杀他。
烛光幽幽,照得他们眼中森冷杀意更浓,好像已经在看一个死人。
“是,是……下官明白,下官一定派人去找……一定……”县令忙不迭答应下来,完完全全真心实意。
他知道,这几个人,是真的敢弄死他的。
谢文诤扭过头去,权当自己没看见这一幕。
陛下可是说了,不必管这几人,反而要听从姬钺调遣。他说要做什么,那就去做。
更何况,要不是这县令自作聪明,哪里会惹出这种事?
……
当天,黎三娘并一二近卫,十来兵马,折返去追白大儒。
黎恪和兰姑不能长九行路,否则也跟了去。
三娘他们骑的都是快马,策马者都是些好手,日夜兼程,很快就寻到了白大儒踪迹。
那地县令给他们指了方位,又道,往北走不远处有赤月教余孽猖獗,叫他们小心些。他已经禀报了上官,上官再递折子上达天听,如果他们不着急,可以等陛下派兵剿匪后再走。
听到赤月教这个名字,三娘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怎么又是赤月教?这些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到哪儿都有他们。
谢大人也提醒过,赤月教余孽没有剿灭,原来是跑到这儿来了。
如果只是姜遗光一个人,黎三娘相信他总有办法逃走,可要是他一直在镜中,被稀里糊涂带上山怎么办?他一个人可怎么从那山寨里出来?
“也罢,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就好。”黎三娘道,“我一个人过去,先探探他们的虚实,搅乱这山上动静,你们到时再来接应。”
跟随她来的人们都知道些什么,知晓这几人有些神异之处,答应下来。
十几人护送着黎三娘,一路走一路问,总算找到了地方。
一处群山,外头看上去碧绿葱茏。
其他人看不出来,黎三娘一靠近,便感受到了这地方的诡异之处。
山下的荆棘、绿树、野草,太过茂密了,茂密得让人感觉心中发寒。
从大山中流出的泉水也有些怪异,隐约带了些甜烂的腐臭味。
张成志掬了捧水要喝,顺带抹抹脸,黎三娘连忙拦住他:“别喝,这水估计有问题。”
张成志立刻甩了手,连忙在自己身上擦干净:“三娘,什么问题,该不会又是那些东西吧?”
“估计是。”她道,“善多可能就在这附近。”
山海镜所在处,阴气聚集,要是镜主人不在,镜子靠近了生人,更是容易生出事端来。
黎三娘起初疑心姜遗光现在还没有出镜,可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再怎么样……那死劫也不至于要花这么长时间。
现在,看到这山中诡异,她反而松了口气。
不会错的,赤月教的人如果真在这山中,姜遗光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他一定会想办法引来诡异,让厉鬼和赤月教相斗,自己再找时机离开。
她猜的既对,也不对。
姜遗光此刻的确坐在树上,开始念念叨叨。
他听了白冠文的故事后,决定再说个故事,把鬼引来,最好弄得大乱一场,他再带白冠文逃跑。
但白冠文的老仆死去,其头颅鲜血又因沾上山海镜而变成厉鬼一事,姜遗光就不知道了。
山间清泉不断将死人腥臭的血流送到山头,沾在人衣服上,碰在人脸上,被人喝下肚去……
没有人察觉不对,只觉得这泉水比江水还要清甜几分。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变得古怪、扭曲,再是生病、狂躁、有些会重病而死。
群山外,黎三娘道:“你们先回去吧,在附近镇上等我,马也不必留给我,以免引起那帮反贼注意。”
她知道一些法子,只是这办法用出来,有违天和,且多少会不分敌我地伤害周围人。
不过……面对这帮反贼,她可没那么多耐心。
张成志等人确定方位后,骑着马离开了。黎三娘又在原地等了很久,到听不见马啼声后又等了约莫一刻钟,才从衣襟内取出那面小小铜镜。
她靠坐在一棵树下,在自己周围一圈撒上药粉,好驱虫、驱蛇,一切做完后,才将铜镜照向自己。
光亮镜面照出黎三娘的脸,格外清晰。
黎三娘只静静地看着镜子。不说,不动,不喜,不怒,像一尊人偶,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良久,她闭上了眼睛。
铜镜依旧照出她闭眼的模样,清晰得毫发可见。
似乎没有异样。
可黎三娘听见了。
她听见有湿冷的风从不远处吹来,那风簌簌的、凉凉的,围在她身边打转。她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那声音绝不可能是山中任何一只生灵发出的,很难去形容那是什么声响,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接近自己,不止一个,有很多很多,一直在不断的往这边凑近来,在远处瞪着她。
死死的、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目光怨毒、阴冷。
她还是没有睁眼。
她听到了鸟叫,那清脆的鸟鸣声在她周围响起,不断围着她打转儿。
还有老人咳嗽的声音、小孩跑来跑去嘻嘻哈哈打闹、小夫妻俩吵架调笑等。
山中的冤魂何其多。
或者说,这片土地上每一寸都埋着冤魂,没有一处干净地。只要她想找,总能找到。
黎三娘要是再往前走,穿过这座山,她就能在山脚下清泉中看到一颗头颅,正泡在清水中。
而现在,那颗头颅活动两下,面上狰狞怨毒的神色渐渐收回,变回了老仆惯有的忠厚表情,脸上也渐渐回温了血色。
就好像,他还没有死一样。
老仆的头颅被泉水冲着,花白头发一荡一荡,他睁开了眼,飘起来,慢慢往前跳。
他要去找自己的身子,还要去找自己的主人家。
披散头发的脑袋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先往山上去。
他决定先找到自己的主人家,再请他带人来找自己的身体。
天色渐渐暗下。
鸟鸣声依旧在,清脆、响亮,仍旧环绕着黎三娘转,好似那只鸟一直在黎三娘身边,不愿离开似的。
她睁开了眼,旋即猛地一惊,急急往后退开一大步。饶是她已经历多重死劫,面对这样的情形,依旧心如擂鼓。
方才的鸟叫根本不是鸟发出来的。
穿着破烂衣衫,惨白面庞发青、腐烂的一具尸体,就在她旁边。
弯着腰,脑袋靠近了她,迈开步子围着她转,嘴里还发出清脆鸟鸣声。
黎三娘睁开眼的那一刻,那尸体正好和她正脸对上,腐烂脸上露出个笑来,烂肉落下一块。
黎三娘惊得退开,那尸体便轻飘飘地落下去,掉在地面。
溅起二三落叶。
扑腾两下,不动了。
她再往周围看去,就见暗下来的山谷中,慢慢凸起无数坟包。
月光照在一座座坟上,可谓触目惊心。
方才还没有这些坟墓,它们是从哪冒出来的,毋庸置疑。
黎三娘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能召出这么多鬼魂,好在山海镜还在手中,即便这会儿那镜子变成了一只断手,她也牢牢地攥在手中,凭记忆往回走。
厉鬼惯会玩弄人心,会遮人眼、使障眼法,让人心生畏惧。心里退缩了,阳气就弱了,厉鬼就更好在这时机,趁虚而入。
黎三娘不过方才被惊吓了一会儿,现在她却不在乎,哪怕前方的路面忽然塌下一大块,又有山头滚滚巨石落下,她也没在意,径直往前走。
果然,什么巨石、沟壑全是假的,黎三娘稳稳当当走前去,感觉自己踩在了不太平稳的山路上。
“三娘,等等我。”她听到了姜遗光的声音,从背后叫她。
“三娘,是我,我是善多。你不是来山里找我吗?为什么要跑?”
“三娘,我腿断了,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三娘……他们打断了我的腿……好疼啊,我走不动了……三娘,求你背我回去……”
黎三娘哼着小调往前走。
厉鬼要仿,也不仿个厉害的。就姜遗光那个性子,他还会哭着求人?他不把别人腿打断都好,怎么可能自己断了腿?
不一会,姜遗光的声音消失了。
又来了黎恪、兰姑和九公子的。
“三娘,等等我,我们走在后头了。”
“三娘,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们?回头看看我呀,我就在你背后,嘻嘻——”
黎三娘依旧大步往前走。
传闻中人身上有三把火,头顶一把肩头两把,要是贸然回头去看,肩头的火就会熄灭,也就会容易在背后看到鬼。
所以,若有人在背后叫你,千万不要回头。
黎三娘小时候就听阿嬷说过这个故事,不知怎的,这时候她又想起来了。
“三——娘——快出来——”
这回的声音不是从后面传来,而是从前方,是张成志的声音。
“三娘快走,赤月教的人要出来了!三娘!”张成志大叫。
黎三娘举起那只现在在她眼中变成断手模样的山海镜往前照去。
“我让你们出来,是让你们上山的,不是让你们来围着我的,一群夯货!”黎三娘骂道。
围着她的只是少数,更多的冤魂、厉鬼,他们嗅到了山上生人的味道,慢慢地挪开步子,往群山里去。
山里……有好多好多人。
山下也埋着很多人。
守在第一关关卡的教徒们正在闲聊,手里抓了饼子吃,一口咸菜一口饼,再喝口小酒,等吃完了再去换值,今天就算完了。
“这几天天气还不错,要是和以前一样在江边就好了,咱们可以去捞几笔大的,不像现在,要守在山里,哪都不能去。”一个兄弟感叹道。
另一个兄弟跟着附和。
“是啊,我已经还嫌江水里鱼吃腻了,现在老子可想吃鱼了,这山里的鱼也小,逮不住几条大的。”
“要紧的是我的刀都锈了,也不知上头什么时候出去捞两笔。”
“不是说朝廷的人盯着吗?”
又一个弟兄笑起来,问其中一人:“李哥,听说你家那娃娃在山上认字?”
“那可不。”李哥一听这话就高兴,“前段时间不是抓了个老先生吗?那人认字,让他教,前两天我家儿子回来,跟我说他能写自己名字了。”
“就是山上的二狗实在缺德,没事跑去抢人家的床睡?还非要跟人挤一屋?那又不是他婆娘,他急什么?”老李骂道,“搞得那老先生现在念书都没精神,说晚上睡不好。”
“等我迟早上去揍二狗一顿!”老李捏了捏拳头。
周围人便开始嘻嘻哈哈笑起来。
老李却晃晃脑袋,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奇怪,来换值的兄弟这么多吗?
一班六个,三个班,分别守大门和两边侧门。
老李不会数数,先数了一个六,再数一个六,又数一个六。
可还是有人。
来了很多人,脸上笑着,那脸有点白,闻着还臭得厉害,也不知几天没洗了。
老李伸出手来指,道:“你、你、你们这几个,守大门。”
“好啊好啊,我们全部都守大门。”“我们都守大门,怎么守?”“大门在哪儿啊?怎么守?”
老李怒了:“大门不就在那儿吗?”他气得扭头指去,却惊愕地发现,大门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离他好几丈远的地方。
“奇怪,我什么时候跑这儿来了?”老李心想。
我好像变矮了?这大门怎么也反过来了?
老李从后弯下腰去,身体诡异地弯成柔软对折的姿态,手从背后抓着小腿站直了,两条腿带着手往前走,他的眼睛看着大门,腿不断往前。
可他越往前走,就跑得离大门越远。
在他身边,还有不少跟他一样的,从背后弯过去抓着腿往前走的人,看上去像一把把短刃的剪刀。
他们同样一脸焦急。
“怎么办?我好像越走越远了?”
“大门在前面,你们在往哪里走?往前走!往前走!”
“我们是在往前走啊……”
“往前……前面!前面!”
……
姜遗光坐在树上吹风。
他已经讲完了好几个故事。
他觉得有些口干,见下方没什么人了,爬下树去,悄悄走到河边。本想掬起一捧水喝,却在凑近的时候就皱起了眉,取出镜子一照。
这不是河水。
这是一池血水!
血水还在咕嘟嘟冒泡,跳起一两条只剩森白骨架的鱼。河边野草,尽是黑密人发,风一吹,摆动飘摇。
诡异这么快就来了吗?
姜遗光往回去——他得找机会把白冠文带走。
那头,白冠文躺在床上,总觉得心神不宁。
二狗被人臭骂一顿,不敢来了。姜遗光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他只说会在暗中护着自己。
可是,他仍旧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
旋即,他听到了一声老人的喟叹。
“咚、咚、咚。”
三声古怪的敲门声响。
正常敲门声,是连着的,这敲门声却仿佛中断了似的,断断续续。
白冠文坐起身,不确定道:“是谁?”
“是……老奴……”
第128章
白冠文这才想起来, 他的老仆也被赤月教抓来了。
“你进来吧。”他说。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道:“门锁了。”
白冠文不得不从床上坐起来,慢慢下床,起身去开门。
屋里没有点灯, 黑漆漆的, 白冠文本就看不大清, 摸着黑,慢慢踱步到门边。
手已经搭在了门栓上。
“别开!”
一道清泠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冠文吓了一跳,回头看去, 就见姜遗光一手点了火折子,一手打开窗,从窗户翻进来,火苗微微晃动。
“别开门,它在骗你。”姜遗光把桌上的蜡烛点燃了, 屋内亮堂几分。
白冠文迟疑了:“可……那是跟随老夫多年的家仆,他不会骗老夫。”
“活着的时候不会,死了未必。”姜遗光道。
“你说什么?”白冠文震惊,“什么死了, 他明明……”他想说什么, 又沉默下去。
好像,是死了?
可是自己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不是和自己一样被抓走吗?怎么会以为他死了?
难道是……鬼?
不不不,子不语,怪力乱神, 需以正道在心, 心存正气,方不为其所制。姜小友兴许只是随口一说,
但不知怎的,他没有提出反对。
姜遗光没有解释太多,走上前去,拉开还站在门边的白冠文,而后,自己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高瘦身影,披了件斗篷,瞧着愈发消瘦,一看就吃了不少苦头。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把头发梳得好好的,身上打理得干净。
白冠文一见,不免心酸:“你受苦了。”
老仆道:“老奴是来接主子回家的。”
白冠文也不去想他们怎么逃离这土匪窝了,忙道:“好好好,回家,这就回去。”
“你不能和他回去。”
依旧是姜遗光,他说话了,不疾不徐地走来。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平静无波,那双比夜还要深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即便看着你,也让人觉得他在透过你看着其他什么东西。
至少此刻,白冠文破天荒的因为这少年的目光而有些发毛,一种难言的恐惧或是其他什么情绪爬上心头,让他很想离开,想让老仆带自己离开,可他不知怎么又畏惧了,不敢靠近他身边。
从老仆身上,传来一股古怪的气味。
人老了以后,身上会散发出一种味道,他有,老仆身上也有。因而白冠文年纪大了也要时常沐浴焚香,自己闻不到,就能避免那种提醒自己已经老去的气味。
可老仆身上的味,不止那些。
姜遗光走到了老仆身边。
“我说过,他已经死了。”
老仆一动不动。
姜遗光伸手,拉开了对方拢得严严实实的斗篷。
斗篷下,一套轻飘飘、空荡荡的衣服。
掀开的一刹那,斗篷连带衣服都仿佛泄了气似的抖落在地。连带着头颅也闭上眼,掉下去,砸在那堆衣服上。
白冠文惊得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可他几次眨巴眼睛,眼前场景依旧不变。
“走吧,今天可以离开了。”姜遗光道。
他还带了个灯笼来,桌上蜡烛点着,小心地放进去,提着灯笼走到门边,夜风把他的声音吹到白冠文耳边:“跟紧我,否则,你可能也会死。”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中。
和姜遗光预想的一样,彻底乱起来了。
山风变得阴冷,远处树影飘摇。
近些地方,屋檐下站着几道人影,白冠文连忙拽了拽姜遗光衣角示意。
姜遗光看过去,摇摇头:“没关系,他们都死了。”
风一吹,那几道身影就顺着风飘飘摇摇晃荡起来,像架在屋檐长竹竿下晒着月光的空衣服。
地面白惨惨一片,生着嶙峋怪石与光秃秃枝桠的荆棘。
忽地,一声粗嘎鸦叫拖过夜空。
白冠文不可避免地心慌起来。
他本不信,可由不得他不信。死去多日的老仆出现、和突然变得诡异莫名的山寨,早就超出了江湖玩把戏那套。
姜遗光抓着白冠文往山下走。
“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跟着我走就好。”
白冠文早已被吓得六神无主,闻言忙不迭点头:“好好好,多谢小友,老夫记着了。”
夜里大家都歇下了,没人点灯,家家户户暗着,黑洞洞的窗,像是房子的眼睛,阴冷地注视着两个逃跑的活人。
白冠文更怕,不得不尽量走快些。可没走几步,他就停下脚步,手指着前面,不断哆嗦。
方才还没看清,现在就看见了,前方路尽头,是一座鼓起的坟包。坟包前,白底血红字立了块墓碑。墓碑上生卒年姓名,赫然都是白冠文的!
“不必看,不必管。”姜遗光告诉他,“白先生,您要是怕,就闭着眼睛走,我会带你走出去。”
他无法理解人对死亡和未知的恐惧,也无法理解这群人会在恐惧下做出什么。但不妨碍他利用人的畏惧以达成自己的目标。
就如现在。
白冠文不得不选择相信他,而当他发现自己真的把他成功带走后,他会极为感激。
白冠文只能听他的,闭着眼睛哆哆嗦嗦往前去。
闭上眼睛后,更害怕,每走一步都要担忧自己踩到不该踩踏的地方,担忧前面是刀山火海。白冠文根本不放心,死死地抓着姜遗光肩肘往前一步步挪,不敢停下来。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坟前。
墓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与此同时,白冠文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问话。
“白先生,你要去哪儿?”
平静、冷淡,是姜遗光的声音。
可……为什么会从后面传来?
白冠文一下子心慌了。
姜遗光也听见了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淡淡道:“假的,别回头。”
身后的声音叫道:“快回来,它是假的。”
姜遗光不管不顾,带他往前走去。
绕过墓碑,一脚踩进坟包里。腥臭脓血炸开,喷涌而出,溅了满身。
一些喷溅在姜遗光面上,让那张看着本就像山中精怪的脸庞更妖异,不似人类。
“走出去,就到下一关了。”姜遗光抓着他,平静道。
白冠文却在打哆嗦,踩在坟边,死活不愿意踏出这一步。
在他身后不远处,少年急匆匆跑来,叫道:“快回来!它是假的,你要是进了那座坟就出不来了!”
白冠文想转身,身边的少年提醒道:“不要回头。”
“回来!它是鬼!是假的!”身后少年跑进了,白冠文能听到对方气喘吁吁的声音。
“我刚刚带你出门,它就出来了,你不妨现在看看,它到底是什么?”
白冠文一怔。
姜遗光侧头看他。
那张脸上溅了鲜血的地方好似被大火灼烧的蜡慢慢融化,混杂着混浊的油脂流淌下去,无比狰狞,而那双眼睛,也从扭曲的皮肉中直勾勾看着自己。
白冠文吓得叫都叫不出来,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他反应过来后,忙不迭要甩开姜遗光的手,可对方依旧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腕,低头一看,那只手哪里还是手?分明变成了一只森冷白骨。
“先离开。”那张恐怖至极的脸还在说话。
白冠文拼命挣扎,姜遗光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抬手把对方打晕,弯下腰去,把这老人扛起来,飞快往前跑。
踏进坟包中,任由鲜血喷涌。身后隐约可闻鬼哭,姜遗光理也不理,只往前跑。
守关出站着好几个赤月教教众,背对着他。
姜遗光同样置之不理,从他们身边跑过,带起的风一吹,那几个人就轻飘飘倒在地上,泄了气,一点点瘪下去,从皮囊里流出混浊腥臭的血水来。
几个教众在不远处乱走,他们全都反折了腰,背部弯下去,手臂贴着腿,手抓着两只脚走路。
脸也倒了过来,眼睛和嘴巴都弯着,好像在对他们笑。
“哎,你们大晚上的要去哪里?”
“不许过不许过,有没有令牌?谁让你们过的?”
他们要跑上前来,可脸在后,腿却往前走,只能越走越远。
姜遗光跑得飞快。
那些人不是在笑,只是他们的眼睛和唇,也和他们的上身一样倒了过来,看着是笑眼和弯起的嘴唇,反过来看就知道,眼角和嘴角都在诡异地往下撇。
“步步。”
一道温和的男声响起,伴随一声轻叹。
姜遗光停下了脚步,一手从胸前取出镜,猛地回头照去。
身后什么都没有。
姜遗光再度转过身,眼前飞快掠过一道黑影,快得好似错觉,他这回没搭理,继续往前跑。
步步是他父亲给他取的小名,据说是因为他小时候就很爱乱跑,走得急,容易摔跤,于是父亲就给他起小名步步,让他一步步走,不要乱跑。
生父死后,这个名字再没人叫过。
第129章
“步步, 跑慢点,别又摔了。”那个温和带笑的声音传来。
姜遗光置若罔闻。
月光下,他的影子在身前拉得老长。但渐渐的,他身后又慢慢浮上来另一道黑影。
两条影子在地面上, 一前一后往山下跑。
但他身后无人, 只有一声声熟悉的声音唤他停下。
反而是周围, 慢慢绕出几道身影来。
黑的天,白的地,青的山, 幽绿树林,血色池水。飘飘忽忽几道好似无骨的身躯,青衫、绿衫书生举了折扇高谈阔论,其中一人正长了他父亲的模样,另一人姜遗光却没见过。又有身着藕色广袖褙子的女子悲怮啼哭, 似乎无力承受那种苦痛而弯下柳腰。
幽幽笛声自身侧传来,那儿坐着个深衣老叟,头裹布巾,自顾自吹笛。老叟身后, 失意潦倒的官袍男人醉酒胡言, 不知呢喃着什么。密林中,若隐若现几道官兵打扮的影子。
正和友人谈论的青衫书生抬起头, 向少年看来,温和一笑,便朝他走来:“步步, 你怎么在这儿?”
姜遗光不避不退, 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柄小刀箭也似的掷过去,那刀带着破空声穿过对方, 狠狠扎在一棵树上。
刀把还在微晃。
那道虚影消失了。
姜遗光跑得更快。
一路上的树好似都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地伸出枝去,要把他留下,要绊倒他。好在原来的几个山匪就在不远处,姜遗光抽了他们的腰刀便往前行。
他还记得路,闭着眼抽刀一路砍一路跑。
闭上眼,鬼魂反而无法迷惑他。
很快,姜遗光就跑到了山脚下,身后却传来古怪的窸窣响。
总归已经跑出了这座山,姜遗光顺势回头看去,就见一列几乎看不到头的送葬队从他刚刚出来的山路缓缓走出。
第一个人踏上平地的刹那,冲天唢呐声当头吹起。
嘹亮、高亢,丧乐响彻云霄。
白色麻衫,白色幡布,白的纸人在风中簌簌响,穿着白衫戴着白面具的人提了篮子,手往里抓一捧,挥臂一撒,白色纸钱漫飞天舞。
身后扛着棺材的人同样通身白,两侧人端着纸扎人、纸马,再往后,白衣小童两边脸涂了一圈红脸蛋,蹦蹦跳跳嬉笑撒纸钱。
漆黑夜里,送葬队白得刺目,唯有当中一口扎了白绸带花的棺材,漆黑厚重。
若换个人在这儿,定要被吓得站都站不起来,姜遗光却扛着白冠文站在路中,不闪不避。
任由那队丧葬队伍吹吹打打着向自己走来。
两个白色小童先跑过来,围着他转,姜遗光不看他们,转头往四周看去。
山上的路他都摸了个透,到山下后他就不知该怎么走了,最好还是等天亮。
有鬼也正好,山里的野兽不敢出来。
姜遗光找了一棵树,要把白冠文放下来。
他这时候才警觉地发现,自己扛着的人似乎轻了不少。
放下后,他就知道原因了。
白冠文的头颅好似被抽干了似的,薄薄瘪瘪一层,两只眼凸起,头发早就散了,乱糟糟地堆在扁平如纸的后脑。
好像被压平的纸扎人。
他一路跑,都不知什么时候出的事……
姜遗光把白冠文放平在地,靠坐在树下,准备等眼前送葬队过去,再等到天亮。
那支队伍很长、很长。
原先经过时,送葬队伍里的“人”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可等姜遗光坐到路旁树下时,他们的眼睛全都瞥了过来。
那是死人才有的,浑浊的瞳仁,一双双,嵌在惨白的脸上。他们的脚步不停不断往前走,眼睛也越来越斜,斜视着姜遗光。到最后,开始齐刷刷歪着脑袋看他。
直到走远了,那队伍里的“人”依旧背过脑袋,盯着树下的人看。
姜遗光靠坐树干,身边躺着个样貌怪异的老人。
渐渐的,那老人的四肢、躯干,也跟着干瘪下去。
姜遗光盯着看了很久,终于取出铜镜,照在他身上。
他不应该死得这样快才是。
那封信招惹的鬼魂盯上了他,但他的老仆又来了……
镜子一暖,闪过金光,白冠文尸身干瘪下去的进程停了下来,好似被抽干了血液、压平了一半骨头。
姜遗光拿起镜子,反过来照着自己。
拿起的一瞬,手又顿了顿。
镜子里,照出了他的脸。
和在他后上方晃荡的一双脚。
“嘻嘻——我在你后面。”
……
“行了,等天一亮,你们就和我进去找人。”黎三娘总算走出了这片诡异的山谷,对张成志等人道。
“他自个儿在里面一晚上,你不担心?”张成志道。
黎三娘说:“他要这点本事都没有,你们会招揽他?”
张成志笑了笑,不说话了。
他又问:“那位白先生怎么办?”
这黎三娘也犯难了。
白家一门双大儒的名声她也听过。即便她前半生大多时候都在行走江湖,对酸腐书生看不上,可对这样的人,到底还是敬重的。
黎三娘道:“他要是还活着,我们就尽力送他回去。他要是活不下来,我们也没办法。”
张成志也不过这么一问。
白冠文……白家。
实在是个麻烦。
即便朝廷派兵来打,也不能保证真就能把这位老大儒平安救下。也罢,真要出事,到时就说他们早被山匪杀了。
天微微亮,客栈养的公鸡就昂着脖子叫起来。
黎三娘飞快洗漱罢,抄起铜镜就往楼下走,张成志等人也已准备好,都在楼下等她。
一行人翻身上马,往山谷奔去。
白日看这山谷,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几人不敢大意,跟在黎三娘身后,小心翼翼往里走。他们已经闻到了山中浓郁的血腥味。
他们按昨天的原路,绕过一座小山丘,刚转过去,所有人都惊在原地。
地上,全是鸟儿的尸体。
一只又一只的鸟,大大小小密密麻麻铺了满地,颜色各异的羽毛混着血肉,堆积在山脚下,甚至盖住了从山上流下的山泉。
太多了,一眼看过去,几乎无从落脚。好似整座山的鸟都死在了这里。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并非如此。
一队乌鸦啊啊叫着飞来,翅膀扑棱两下,落在腐尸边,低头去啄腐肉吃。
此情此景,即便近卫们见多识广,也不由得从心底冒起一股寒意。
太……诡异了。黎三娘昨晚到底放出了什么?
“走这边吧。”黎三娘本人却淡定自若,指了指唯一没被阻拦住的一条小道。
那是已经干涸的一条河道。
说是已经干涸,被冲击得光滑生苔的石块上却沾着血,血迹一直蜿蜒往上去。
“沿着这儿,往上走。”黎三娘指道。
她忽地察觉到什么,猛转过身,几乎是叫出声来:“还有一个人呢?”
张成志顿觉不妙,回头看去,心头便是一凉。
他们来了有七人,可现在,怎么只剩六个人了?
少了谁?
其余人面面相觑。
“谁?”
“什么还有一人?”
“只有我们六个,还有其他人吗?”
很快,张成志也迷糊了:“三娘,我们只来了六个人,哪里还有一人?”
黎三娘骂道:“我们来时是七人!你们又中鬼惑了,连老陈都忘了?”
张成志为难:“什么老陈?有这个人吗?”
黎三娘索性取了镜子给每个人都照一照,这帮人先是惊异,而后很快想起了老陈是谁,一个个面如土色。
竟然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就消失了一个人,他们还忘了。要不是黎三娘在,估计他们的人全都消失了也察觉不到。
“跟紧点,互相抓着手,别走散了。”黎三娘叮嘱后,取了镜子开道。
没走几步,众人皆目光一凛。
有脚步声从上方传来。
黎三娘停下脚步,却见不远处七转八弯被树丛遮挡的小路里,走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人肩上还扛着个老人。
“善多?!”黎三娘惊喜。
镜子照过去,姜遗光没有异动,她就知这人是真的了。
姜遗光看见黎三娘和她身后的张成志,也露出个意外表情,向她走去。
“许久不见。”姜遗光同他们客气道,“劳烦你们五人来找我。”
姜遗光给他们介绍:“这位是白冠文先生,只可惜,他在山上已经被害了,我没能救他。”
张成志道:“无妨,你已尽力了,这都是赤月教惹的祸,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低头看了眼上半身倒下去的老人,试探地伸手去要探他鼻息,却惊悚地发现,对方的头,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张薄纸。
话是这么说,他们也只能将白冠文已死的消息发往上京。
只希望陛下不要迁怒姜遗光才好。
话说完,他才感觉到了不对劲,扭过头一点人,大惊:“怎么又只剩五个人了?”
为什么又消失了一个?
这下他也不安起来。这山中诡异实在古怪,悄无声息就让人消失了。就连黎三娘这样的高手也没有察觉。
黎三娘道:“快走吧,他们既然消失,多半找不回来了。”
鬼都是她召出来的,于情于理,她都要解决。黎三娘边走边用镜子这照照那照照,叫她收了好几个鬼魂。
回到县城后,当地县令立刻来拜见,却被要求送一口棺材来。
那位当世大儒,被山匪杀害了。
他们只找到了对方的尸首,带回来收殓。
各地都有近卫联络点,张成志让人把消息传回去后,自己带着那批人送白冠文尸首上京。剩下几个近卫则继续护送姜遗光、黎三娘二人南下。
白冠文之死,不是小事。
要是白家查到了姜遗光或黎三娘身上……也不知陛下会不会保他们。
张成志心想。
几人分别后,姜遗光和黎三娘再度坐上了商船,一路南行。
殊不知,再过几日,整个京城、乃至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要因为白冠文之死震动。
黎三娘也很有些感慨。
她见到了白冠文的尸体,她也见过白冠文生前的模样,持高笏,着彩衣,门下弟子众多,与人论道时侃侃而谈。死时也和其他人没什么分别。
无论生前多么光彩照人、又或富贵滔天、权倾朝野,死后不过一具尸,也要腐烂、生虫,和其他人无甚分别。
陛下应当会将这个罪名,牢牢地扣在赤月教上。
赤月教劫走了白冠文,又害他死了。
天底下的读书人知道这个消息,会怎么做呢?
船只行进速度很快,六月汛期本该涨潮,江水涌动得厉害,时不时有大浪。但掌舵的是个好手,船只在浪里穿梭颠簸,但总是有惊无险。
换过好几艘船,总算只剩最后一站就要到九公子他们等的县城。
姜遗光早就从黎三娘那儿知道了正确的日期。白冠文原来收到的信,日子都是错的,害他还以为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现在,白冠文死了。
死在那封信的日期和现实重合之日前。
但那封信并没有停止,因为姜遗光也开始收到了信。
他不是第一次收到这种信,可这回无论他怎么用镜子去照,那封信也好端端地待在他身边,用他的字迹用他的名字给自己写了一封语言错乱的信。
姜遗光并不很在意。
他去找黎三娘,敲了门,对方却没应声。姜遗光猜到了什么,推门进去,就见房里空无一人。
桌面上,摆了一面小镜子。
一般入镜人的死劫,到后期相隔时长会久些,有时一两个月,有时半年一次也未可知。
这回,又轮到了黎三娘么?
她在山谷中收了不少鬼,不知这回的死劫会不会和那些鬼怪有关。
姜遗光忽然又想起来自己上一回的死劫,他本该回去将自己的经历记录下录入藏书阁,却没什么机会。
他不禁有些好奇。
那位善城城主,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死劫中?
姜遗光收好了黎三娘的铜镜,带在自己身上,走出房去。
这座商船比不得死劫中卫家的商船,却也不小,甲板上有不少人。
姜遗光自个儿坐在角落,望着江面思考着什么。
鬼魂为什么会用他父亲的模样来骗他?那些鬼,真的能感知人心中所思所想吗?
他父亲,姜怀尧的死因……
他又为什么会和常人不同?
姜遗光并非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特殊,否则他也不会费尽心思掩饰,让自己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可不论他怎么回想,他自小到大的经历都不算出奇,他找不到自己没有七情六欲的原因。
姜怀尧,他会知道吗?
正想着,身边有个女孩儿经过,脚下一滑,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不让自己跌倒,站稳后,才细声细气地和他道谢。
她戴了一层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此刻,那双眼里含了泪水,还要勉强弯起来露出笑模样。
她怀里抱了一只兔子,埋首在她胸前,方才跌得那一跤让兔子拼命扒拉了她手臂,不让自己掉下去。
姜遗光摇摇头:“没什么。”
那女孩儿才发现船上有个这么好看的少年,面颊微红,可又想到什么,摸了摸脸上面纱,目光黯淡下去,告退离开。
姜遗光没在意。
不一会儿,近卫来告诉他,船家说最迟明天下午就可以靠岸。
船上的人都不免高兴起来——他们可以回家了。
抱兔子的女孩儿跟在自己娘亲身边,听了消息,先是高兴,隔着窗看一眼坐在甲板上的少年,又有些说不出的难过和不舍。
几个姐妹坐在一块儿,聊天说笑,她心里乱得很,应付两句后,匆匆忙忙出去了。
阿娘怕江上的日光晒伤她的肌肤,不让她白天出来。那一次她还是为了找自己的兔子,才跑到甲板上。
这一回,她又去了。
那个少年郎还在,他瞧着对一切事物都冷冷淡淡,不怎么搭理人。不断有人想和他攀谈,他都不开口,只看着江水,不知在想什么。
女孩儿坐到他附近去,大胆地问:“你也是誊县人氏吗?”
姜遗光看她一眼,收回目光,微摇摇头。
女孩儿见他有回应,不免高兴几分,笑道:“真可惜,我以为你和我一样住誊县。我家姓刘,在誊县很久了,这回是去探亲,才这么晚回来,你呢?”
姜遗光没有回应。
像一尊木头。
女孩儿也不泄气,又挑挑拣拣把自己家里的一些事说了。
他虽然没回应,可也没有赶自己走,不是吗?
至于旁的……她不敢妄想太多。
她道:“也不知公子你好甜口还是咸口,我会做点心,家里人都夸我点心做的好吃,这回我做了许多带上船,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我能给你送来吗?”
姜遗光自己也不知自己有什么口味,于他而言,只要吃不死人,那就能入口,于是他又没回答。
女孩儿便决定各带一份来。
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总有一个他愿意吃吧?
他即便不是誊县人,总也要在本地留几日,打听了口味总不会错。
女孩儿又和他自顾自说了不少话,多数是她说,姜遗光不知听没听,偶尔可有可无应一声。
等女孩儿回去后,几个姐妹都忍不住说她。
“可别再巴巴儿去了,以那公子的年纪,家中怎么可能没定亲?”
“就是,即便他没定亲,以他人品,多的是人家上门去。”
“茹小娘,你和他说那么久,他也不回话,还看不出来吗?”
其中一个姐妹无意间说了戳心之语:“就算他被你打动了,可世间男人多好容颜,他要是知道你面纱底下,恐怕……”
茹小娘眼泪吧嗒一下落下来,一句话不说,抱着兔子噔噔噔跑上楼去。
再次气哭了。
她到了下午才出来,脸上早就收拾过,除了眼眶微红,再看不出来,她大哭过一场。
她仍然去找姜遗光说话,这一回姜遗光也依旧没有回应她。
茹小娘不免更难过。
可是想到她在窗户上看见,姜遗光面对其他人也是同样的冷淡,心里就好受几分。
她还摸到了些窍门。
那位公子喜欢听些古怪的民俗传说,或是本地的志异故事。要是她说起那些故事,姜公子兴趣会大些,回应也会多些。
她说了很久,那股聚在胸口的气随着她讲故事的劲儿渐渐泄了,到最后,等她最后一个故事也说完了,茹小娘停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她不知该说什么了。
总不能聊女孩儿之间的首饰衣服吧?对方对诗词也并不感兴趣。
江面凉风吹拂,水面冲刷涟漪,就像她此刻不平静的心。
不知怎的,她再度鼓起勇气开了口。
“公子,您……能不能再看我一眼?”
姜遗光闻言转头看过去。
茹小娘把兔子放在膝上,雪白兔子安静地窝在她怀里,而后,她摘下了面纱。
姜遗光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女孩一直戴着面纱遮脸。
她的嘴巴和常人长得不太一样。
下唇完好,上唇却从中间分开了,人中缺了一半,露出细白的牙。
活像一只兔子的三瓣嘴。
茹小娘又飞快把面纱戴回去系好,目光更加哀伤。
她从来不敢在其他人前露真容,刚刚的行为,已是鼓起了天大的勇气。
“公子,您觉得……我很丑吗?”半晌,茹小娘小心翼翼地问。
姜遗光摇摇头,说道:“不觉得。”
他真不认为茹小娘有哪里丑,只不过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罢了。
平常人眼中的美貌、丑陋,还划分出一条条细则,认定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他却分辨不出来。
“真的吗?”茹小娘将信将疑。
可她又有几分相信。
刚才这位姜公子看她的目光,依旧和平常一样,冷淡,却让人安心。好像她和之前、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不像之前有些男子,无意中摘了她的面纱后,立刻露出怪异的神情,还有些甚至吓得大叫,抱头就跑。
茹小娘喃喃道:“您是唯一一个不认为我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没被我吓着的。”
姜遗光实话实说:“吓不到我。”
茹小娘破涕为笑。
她道:“我再给公子您说个故事吧?是我们家里的,也是当地一样风俗。”
姜遗光点点头。
这类风俗传闻在书中少有,大多是口口相传。如果没有本地人,他不一定能听到。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传说,孕妇怀孩子时,绝对不能吃兔肉,要是不小心吃了,肚子里的孩子就会跟兔子一样,长出一张三瓣嘴……”她苦笑了一下,指指自己,“就像我这样。”
她继续往下说。
说本地有户人家,媳妇好不容易怀了孩子,婆婆却存了恶意,做了兔肉给她吃。这媳妇是外地来的,不知道这个,高高兴兴吃了,等孩子生下来后,才发现这个问题。
这孩子被当地人认为不详,从小到大只能遮面生活,貌丑之名传遍了整个县。和她订娃娃亲的人家也早早退婚,去年和其他女子成了亲。
可是这女该的父母对她很是愧疚,他们没有其他孩子,准备到时给她立女户,家产全是她的。这样一来,也吸引了不少男人上门求亲。
其中有一个男人,差点就打动她了,可后来,女孩还是听说了他在外的名声,以及他酒后吐的真言。
“她那么丑,一张嘴跟兔子似的,吓死个人,要不是家里有几个钱,谁会看上她?”
后来,这男人就因为喝多了酒,走在河边时不慎跌下去淹死了。
再后来,也有几个同样的男人,他们也死了,再没有人敢向女孩提亲,都说她生而不详,是个邪门克夫的人,谁要是娶了她,一定会家门不幸。
女孩儿抚摸着怀里的兔子,一下,又一下,问:“公子,您是不是也觉得,这个女人很邪门,会给人带来不详?”
姜遗光摇摇头,道:“不觉得。”
如果要这么划分,他可比故事中的女子邪门多了。
茹小娘笑了起来。
这是她今天笑得最开心的一次,她认真对姜遗光道个谢,像是解开了什么心结。
船上其他人也欢呼起来。
船只要靠岸,他们要到家了!
已经有不少人在码头上等,多是等着自己的亲人回家,还有些扛大包的苦力,已经在瞄着,看哪位船客需要扛行李。
茹小娘亦起身同姜遗光告别,去找自己的家人。
她怀里那只,一直把脑袋钻进主人怀里的兔子,这时终于探出脑袋来,让姜遗光得以窥其真容。
姜遗光怔了怔。
茹小娘,生了兔唇。
那只兔子……却长了一张人嘴,还冲他咧嘴笑了一下。
兔子很快缩回头,重新埋进主人怀中,白白软软一团,看着乖巧可爱。
姜遗光跟着近卫一块儿下船,踏上码头的那一刻,他才猛地想起一个问题。
怀胎时,吃了兔肉,会让孩子变成兔唇。
那这只长了人嘴的兔子,又是因为它的母亲吃了什么?
第130章
黎恪也在码头, 看见姜遗光从船上下来,很是高兴,迎上去。
见姜遗光不断往一个方向看,黎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就见他在看着一位戴面纱的粉衣少女。
那少女同样回过头来, 望向姜遗光的目光情意绵绵。
黎恪顿住了, 来回看了看,才觉是自己想多了。
“善多,那姑娘有问题?”他问。
姜遗光这才低声把那女孩说的故事转述与黎恪, 并告诉对方,自己看到了一只奇怪的兔子。
“长了人嘴的兔子?”黎恪一想便觉一阵恶寒,定定神,道,“我们还是尽快出发去夷州, 其他事不必管。对了,三娘呢?”
姜遗光道:“她进去了。”
黎恪明白过来,叹息一声,不再多话。
只希望三娘能平安回来吧。
一行人回到客栈。
因谢文诤大人来了, 还带了一笔钱, 他们又换了个地方住。
县令得知人和宝物都被找回来后几乎是感激涕零的,恨不得把九公子等人供起来送走。
只可惜, 事与愿违。
姜遗光到后不久,誊县忽然就下起了暴风雨,渔民船工都不敢下水, 全在家休息。
南方靠江靠海的地方, 起风雨是常事,六月天更是多变, 前些日子一直风平浪静罢了,今儿暴风雨突至,作为一县县令,他有的忙。
“这下走不了了,得等雨停才行。”姬钺在客栈里还有些担忧,“不知此处堤坝是否稳固。”
窗外,是雨点砸下的噼啪声,大到好似能把屋顶戳穿。
黎恪道:“听县令说年年都征劳役去修,应当不会有事。”
姜遗光依旧没说话,从窗外往外看。
很多时候他都处在一种其他人看不透、不知他在想什么的状态。就如现在,他安静地坐在屋里,面前摆了一杯热茶,可姬钺却觉得他好像魂不在此处似的。
雨太大了,在窗外落成水幕,没有人在外行走,这样的天气即便撑了伞穿了蓑衣,也会被浇透,要是生了病,可不是那么好医的。
可姜遗光却在雨中看到了一只兔子。
客栈背对一大块草地,上头种了花草,角落放了堆杂物,因着大雨,用油布盖住了,四角都压了砖头。
白色兔子就在那块草地上跳来跳去,长耳朵垂下,浑身毛都被打湿了。
那只兔子嘴里在嚼什么……
姜遗光忽地起身走过去,站在围栏边。
他看得更清楚,那兔子长着一张人嘴,嘴边的白毛被染成红色,至于它吃的是什么……绝不可能是红色的草吧?
那兔子吃完了,前爪蹭了蹭鼻子,又理理耳朵,抬头看去。
它似乎看见了姜遗光。
一张人嘴咧开笑了笑,在雨中露出个白森森的笑容,而后,那兔子一蹦一蹦,跳远了。
“你在看什么?”黎恪问他。
姜遗光摇摇头:“没什么。”
说话间,黎恪来到窗边向外看去,蓦地一惊:“善多,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在那儿的?”
大风将盖住杂物的油布一角吹起,露出一节苍白的手臂。
和在水洼中飘散出的黑发……
“快报官!”
……
官府的人很快来了,将尸体从那堆杂物中拉出来。
死的是个年轻男人,身上只穿了白色里衣,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的脸也被不知什么东西啃没了,血肉模糊一片,认不出来。
住客栈的客人都被叫去问话,湿漉漉尸首就摆在一边。寻常人哪里见过这阵势,多看一眼都要做好几天噩梦,好不容易问完了,回去收拾东西就要搬走。
姬钺等人还好,都是“贵客”,钦差大臣也要奉为座上宾,衙役们不敢得罪他们,随意问了几句就赶紧换别人问。
住这客栈的客人全走了,哪怕冒着大雨也要找别处住。客栈掌柜的欲哭无泪,他已经能想到,传出去以后,他这生意也别做了。
好在这几位贵客没走,他们似乎并不在乎客栈里死了人不吉利。
这也让掌柜的对他们更加小心奉承,茶水点心什么全都送最上等的,生怕惹恼了贵客们。
这么折腾下来,一天又过去了。
雨总算小了一些,天上厚厚的乌云层也吹薄不少,露出夕阳霞光来。
几人在一间单独的客房里吃晚饭,飘窗打开,吹进晚空湿凉带泥土气息的风。
“也不知,那死的是谁,脸都被划了。”兰姑叹道,“这誊县也不太平,前前后后折腾的事儿不少,还是尽快走为好。”
黎恪想起先前无故落水的毓秀姑娘,再想到那十九个书生,和今日这莫名发现的男尸,深以为然。
九公子道:“只怕又和厉鬼有关,我们尽早离开,对他们也好。”
山海镜聚阴,寻常人没有山海镜保命,遇着鬼只能等死。
姜遗光却道:“不是被人划烂的。”
兰姑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问:“不是被划的,那又是什么缘故?”
她并没有看那具尸体,只是听衙役们说脸被毁了,可能是用石头尖划烂的。
姜遗光道:“是兔子,兔子吃了他的脸。”
“兔子?”兰姑不可思议。
黎恪却立马想到了他昨两日和自己说过的长了人嘴的兔子:“是你说的那只?”
姜遗光点点头。
黎恪就把姜遗光的话简单转述了,兰姑和姬钺皆一脸震惊。
“吃人的兔子……”九公子轻啧两声。
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一句俗语,叫兔子急了也咬人。
咬人也就罢了,怎么还会吃人呢?
“那个姑娘不一般,轻易不要招惹。”九公子劝道。
凡事都如此,越是管、越是去深究,越是扯不清。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插手,等他们离开了估计还能好些。
姜遗光道:“我明白。”
夜里,雨仍在淅淅沥沥下着。
红烛燃着,流下烛泪来。姜遗光盯着那一点火光看,不知怎么又想到了自己见过的那张恐怖的犹如蜡烧后的脸。
他吹熄了蜡烛,躺在床上,却感觉床有些湿漉漉的。
是因为下雨,太潮了么?
姜遗光闭上了眼睛。
他又梦到了火。
熊熊烈火,火光中挣扎的人影,哭喊、惨叫、哀嚎……房梁重重塌下来,溅起一堆火星子,被火灼烧的热烫的气味,和人肉烧着后的焦香……
他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可却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就好像自己真的经历过似的。
可除了在石头村那次差点被烧死在祠堂中,他记忆里并没有经历过其他火灾。
这是梦,他走不了,无法离开,只能眼睁睁看着。
火把一切都烧干净了,出现一个人影……那道身影也有些熟悉,他还要看清楚,却忽然一阵心悸,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入目一片黑暗。
山海镜贴在胸前,冰冷的一面镜。可身下床榻更冰冷,好似浸在水里似的,轻轻一拧简直能拧出水来。
姜遗光坐起身,发觉身上的衣服和自己的头发都湿透了,被褥也是湿漉漉的,他起身下床,听得外面沙沙雨声,干脆走过去,打开了窗户,让细密的雨点飘进来。
月光下,客栈后的草坪闪着水光。
在草坪上,站了一个打着油纸伞的女子,她仰起头,一直、一直看着姜遗光所在的窗口。
她的肌肤很白、很白,在夜里近乎白得发光。她的头发很黑,身上穿着的衣裙红得似血,尤其是被雨水打湿后,淋淋漓漓黏在身上,好像一层红色的皮肉。
姜遗光和她对视上。
那个女人冲他笑了笑。
她涂了很厚的口脂,似乎希望能盖住上唇中的缺口,可这一笑又露馅了,她立刻又低下头去,撑着乌木色油纸伞往回走。
姜遗光只冷冷地看着。
那女子的衣裙很长,遮住了腿,盖过鞋面,看上去好像在飘着走。
女子身影消失后,姜遗光才关上窗。
客栈开的年代有些久了,窗户关上时,合页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合上后,又扣上扣。
夜,更寂静。
身后忽地传来“咚咚咚”三声扣门声。
“是谁?”姜遗光问。
没有人回答,只是又敲了三声。
姜遗光便不说话了。
那扣门声不断响起,总是规律整齐的三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床太潮湿了,没法睡,姜遗光要拉开衣柜换衣服,一摸,这衣柜也是潮湿的。
还没等他打开,衣柜里同样传来声响。
“砰砰砰——”
似乎有东西在里面敲击。
衣柜门随着敲响不断震动,门外的敲门声也更响了,两边好似在应和着。
“咚咚咚——咚咚咚——”
声音愈发激烈,大力到门窗都在抖动,好似那东西随时要闯进来。很快,又多了东西,床板也跟着被敲响,似乎有人躲在床底下不断踢床似的。
刚刚合上的窗户也开始咚咚咚作响。
“咚咚咚——”
“砰砰砰——”
姜遗光站在衣柜前,里面的东西左冲右突要出来,整个厚重的黑色衣柜开始摇晃、不稳,几乎要坠倒。
他的手搭在柜门上,用力拉开——
衣柜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几套衣裳叠得整齐,铺在衣柜底。
木柜四壁流下水珠,滑下一条条蜿蜒水迹。
衣柜里的敲击声,消失了。
姜遗光又走到飘窗前,一鼓作气解开合扣,撑起了飘窗。
撑起的那一瞬间,他眼角飞快擦过去一道红色的影子,快得像是错觉,可再看去,窗外什么都没有。
小雨、草地、和滴着雨水的树枝。
他退后半步,想转身去开门,却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背上撞上了一具湿淋淋的冰冷躯体,他猛地扭头看去,对上一张惨白的、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脸。
只一刹那,又消失了。
姜遗光走到门边。
急促响亮的敲门声,不,或者说用撞门更合适,大力到简直能把整个客栈的人都惊醒,但直到现在,黎恪还没有来找自己。
他们没听见,睡得正香。
姜遗光推开门栓,一把打开门。
门外依旧什么也没有。
与此同时,敲门声也消失了。
只有侧门边,放了一把黑色的油纸伞。那把伞还在往下滴水,在木地板上聚起一滩小水洼。
姜遗光没有去动那把伞,他重新回到房间内,去找最后一个声音来源——
还在被敲响的床板。
姜遗光来到床边,单膝跪下去,弯腰,掀开床帘往里看。
床下又暗又窄,一片黑暗中,他对上一张白惨惨的脸。
那张脸冲他露出一个毫无意义的笑,立刻往暗处缩去,消失在黑暗中。
敲击声终于消失了。
姜遗光看了一会儿,起身。可此时他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碰着自己的后脑,碰一下,飞快离开,过一会儿,又碰一下,伸手去摸,却摸不到。
一晃一晃的,回头看,也看不见。
姜遗光取了镜子,照向自己的脸。
一双踮直、赤裸的小脚,在空中一晃一晃,不断碰着他的后脑。
第131章
屋内空荡荡, 黑漆漆,好似什么都没有。
姜遗光却知道,这里有一个生前吊死的鬼魂。
他往门外走去,打算去找黎恪和他挤一晚。一边走, 一边用镜子时刻照着自己的脸。
到门口时, 却顿了顿。
如果没看错的话, 那把黑色油纸伞离他更近了些。
姜遗光再次回头看去。
此刻,天上忽然划过一道闪电,骤然亮起的一瞬间, 叫姜遗光看见屋内半空中悬着的十几双脚,在风中晃晃荡荡。
“装神弄鬼。”姜遗光轻声道。
他站在门口,身上、头发上都在滴水,风将雨珠都吹进走廊里来,噼里啪啦砸在他身上。
那把油纸伞也吧嗒一声, 倒在他身前。
姜遗光没有去接,此刻,他右边的门却忽然亮起了灯,紧接着, 门打开了。
黎恪探出半边身子, 手里拢着烛台的光不让风吹灭,踏出门来。
“善多, 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怎么身上这么湿?”黎恪关切问。
姜遗光道:“我那间屋子里,有鬼,以前应该死过人。”
黎恪一听就皱起眉:“是我们大意了, 白日只觉得换客栈麻烦才没有走, 等天亮了再换一间。”
姜遗光点点头:“好。”
黎恪道:“你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我那儿换吧,别生病了。”
姜遗光道:“全都湿了, 没有能换的。”
黎恪叹口气:“不嫌弃的话,先换我的吧,只是恐怕大了点,九公子的更不行。”他比姜遗光高些,而姬钺又比他还要高小半个头。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黎恪拿了干的布巾让他自己擦头发,擦身,又给他取了干净的新衣备着换。
只是那新衣的颜色格外艳丽,似乎还熏了香,不像黎恪平日的穿着。
黎恪解释道这是九公子给他买的,他不爱穿,便放着了。
姜遗光想起平日九公子的作风,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擦干长发后,以手为梳整理齐整,才躺在小榻上。
黎恪吹熄了灯,自个儿上床。
半梦半醒间,姜遗光只觉得自己似乎睡在了某个极为狭小的地方,伸手都有些困难。口鼻间满是过于浓郁的熏香味,在香气中,还有一丝死人身上才有的腐臭气息。
奇怪……黎恪房里的小榻这么窄吗?而且,他并不好熏香……
他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忽地,猛然清醒。
黎恪明明住在他左手边的房间,自己的房间就是走廊右侧最尽头,哪里还会在右边再多出一间房来?
想到这儿,姜遗光立刻要坐起身,可他一抬手,就摸到了上方的木板,身侧同样伸展不开,身下铺了柔软的一层绸缎。
他再一摸,摸到了身边一张发冷的脸。
这是……棺材?
他现在,躺在一口棺材里。
姜遗光再一摸身上的衣料,软滑又宽大,忆起着衣服的样式,红底绣着花团锦簇,再想起之前自己穿衣时,迷迷糊糊地将上衣襟左掩,用细布带系了死结。
这分明是一件寿衣!
更糟糕的是,镜子不在身边。
姜遗光彻底想起来,自己在换衣时把镜子放在了枕边,而后就这么睡下了。
有山海镜在,他不会被鬼杀死。
但他也无法从这里逃出去。
棺材已经封死了,里面装满了香料,可再浓郁的香气都无法掩盖身侧那人的腐臭气味。
没有一点光,姜遗光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便伸手去摸,从头脸摸起。
那人还没有开始腐烂,脸有些发肿,头发有些湿,额骨纤细,是个女子。
再往下摸,碰到了嘴唇。
她的上唇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包不住牙齿,活像是兔子的三瓣嘴。
是她?
她早就死了么?
也不像,她的皮肤还是软的,没有完全僵硬,应当是新死不久,就是不知是什么原因。
这样反而好些,新死不久,应当还没有下葬,他能更好逃出来。
姜遗光东摸西摸,找不到趁手的武器,棺材里的陪葬物不是玉器,便是金银,要么易碎,要么软得不能用。
黎三娘虽送过他一把暗器,可要靠那个小小暗器开洞实在有些困难。
姜遗光摸到了一柄玉如意,将它从死尸的头下抽出,护着自己退了些后,狠狠砸在棺材头部。
棺材盖通常极厚,唯有一头一尾最薄,饶是如此,那玉如意依旧被砸得粉碎,发出清脆的一声闷响。
……
刘家,来吊唁的人多,上门来打探的人更多。
刘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如珠似宝的宠着长大,还要给她立女户。谁知这女孩儿福薄,一场风寒就这么去了。
刘家偌大产业,还不知要落到谁手里。
刘父刘母心痛如绞,对那些上门打秋风的人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只觉得叫他们在灵堂前烧纸都是扰了女儿的那份清静,让下人通通赶走了。
刘母哭着哭着,哭晕过去,刘父急忙送她回房,让人请大夫。
现在,这一大清早,在灵堂里的只有几个小丫鬟,跪在黑漆漆棺材前,往火盆堆里一张张烧纸钱。
烧一张,念一句经,烧了一捆,再磕个头。
这灵堂布置得也怪异。
一左一右挂了布条缠的花,老大一个,可……左边挂了红绸缠花,右边挂的却是白绸子。往里也是如此,堂上摆着的花圈儿,一半中间写了“奠”,另一半却用红纸贴了“囍”。
灵堂上摆了花圈,上头又有两方牌位,一左一右,左边的空着,右边的写了刘家大姑娘名讳及生卒年。牌位桌龛下方,摆了两张椅,椅子上扎了红绸,擦得干干净净。
两侧又摆了高高大大的纸扎人、纸扎马、纸扎金银元宝等等。最显眼的是一架红色的纸扎大花轿,扎纸师傅的手艺好得很,连八个穿着红衣的轿夫都扎得惟妙惟肖,撑着轿子好似要往前走,两边还有穿着红衣的小童作出撒铜板果子的样子,白白小脸上,涂了两块红脸蛋。
就好像……这办的不仅仅是丧事,还是一桩囍事一般。
就连棺材,也比平日的棺材要大些,按誊县风俗,女子棺材长五尺六寸即可,但眼下这口棺材,长足足七尺六寸,宽度也近有两个棺材宽。
明眼人一看即知,这是一口合棺用的棺材。
平常有那夫妻恩爱的,相约死后合葬,但到底总不能真叫人同年同月同日死,便分个男乾棺女坤棺,不论谁先去,在下葬时墓室里边留个位也就是了,甚少有这样的合棺出现。
更何况,她们还不知道吗?
自家小姐云英未嫁,哪里需要合棺?
可她们却什么都不敢说。
茹小姐前几天在船上看上一位少年,回来后便茶饭不思。老爷和夫人知她心结,特意去打听了那少年来历,却只道对方贵不可言,刘家搭不上。小姐听了心病更重,很快就去了。
老爷和夫人就让人扎了那少年模样的纸人,和小姐一并下葬。这要是说出去,和咒人也没什么区别了,那位贵人指不定要发怒。
合棺的大棺材上,同样绑了绸子扎的花球。
一白,一红,白红绸子拧在一块儿,将棺材缠住。
今天的雨小些,细蒙蒙的,风一吹就往灵堂里面飘。六月天,早就不冷了,今天却寒得厉害。
不知是因为这雨,还是因为小姐的丧事。
两个丫鬟生着火还好,就着火堆取暖,彼此眼神交汇,不敢说闲话。
忽地,两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从棺材里传来。
“你……你听见了吗?会不会是我听错了?”其中一个丫鬟苦了脸,眼巴巴地问另一个。
另一个丫鬟也怕的不行:“可能是什么东西倒了,别自己吓自己。”
刘家可是请了大师来念经的,再说小姐走的虽然遗憾,可老爷和夫人都扎了纸人陪她呀。
话音刚落,棺材里又传来一声砰响。
紧接着,砰砰砰声音接连不断。
里面的东西,要出来了……
小丫鬟尖叫起来,跳起身就往外跑。
“啊啊啊啊——”
“闹鬼……闹鬼啊啊——”
……
“善多又不见了,他房里只剩下两面镜子。”黎恪道。
他一大早眼皮狂跳,跑去找姜遗光,敲门没有回应,干脆闯进去,却发现里面没有人,连忙让随从把其他人叫来。
“不可能是入镜。”九公子沉声道,“我调查过,善多的入镜次数虽然比平常人频繁不少,但他前几天才从镜里出来,应当不是。”
兰姑踏进门,亦道:“那又是去了何处?”
她一进门就感觉这间屋子湿的厉害,让人不舒服,地上也淋淋沥沥滴了不少水,兰姑颦眉道:“善多昨天晚上没有关窗户吗?”
飘窗的确是打开的,现在还有些许雨滴从窗外飘进来。
黎恪道:“他应当是遇上了诡异,又忘了带上镜子。”
他指了指床铺。
床上被褥被他掀开,有些湿潮,露出被子下的一套雪白里衣,同样有些沾湿了,整整齐齐铺平放在那儿。
“是他的衣服,他的鞋也没穿。”
兰姑就站在衣柜边,闻言打开衣柜门,看了看,道:“里面的衣服一件没少,他总不能是光着跑出去的?”蹲下去伸手一摸,笑容有些冷,“这些衣服也是湿的。”
他们的房里都有衣柜,这天再怎么潮,衣服也没有湿成这样。
九公子啪一声合上折扇,无奈道:“他又是遇上了什么,怎么老是针对他?”
“善多也是,不知道用镜子吗?”
黎恪抬头看他一眼,道:“或许是他忘了用。”
“他可不像会忘事的人。”兰姑道。
九公子接过话头去:“除非,他被迷惑了,认为那时不需要用镜。”
“一般没有什么能迷惑他,除非……”黎恪捏捏眉心,“除非是我们。”
夜里如果遇上厉鬼作祟,姜遗光解决后,会做什么?
黎恪想办法让自己用姜遗光的想法去思考。
他可能会继续睡。
但是……他看了眼那张潮湿的床。
善多虽然不在乎身外物,但也不会刻意亏待自己,他应当会去找同行人去同住一晚。
兰姑是女子,九公子的房间和他隔一间,他应该会去找自己才对。毕竟,自己的房间就在他隔壁。
其他两人也想到了这点。
“慎之,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九公子问。
黎恪摇摇头:“在下昨夜睡得沉,什么都没有听见。”
早知如此,他该起来看看的。
姬钺道:“我也没有,想来兰姑也是一样的。”他的目光越来越冷,“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专门针对姜善多一个?”
兰姑抿了唇,同样面上一派肃杀。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
到底是为什么?
黎恪道:“我刚发现他不在就立刻让人叫你们了,这间房我也没怎么看过,大家各自找找,别遗漏了。”
三人各自分开查探。
近卫们也来了,不断搜寻,又去问住在附近的人,可不论怎么找,一个上午过去,他们都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黎恪有些心乱。
他踏出房门,隔着围栏看外头雨珠成串,深深叹了口气。
他想护好蕙娘和乔儿,可蕙娘和乔儿却似乎因为他的缘故,一死一疯。他不得不暂时离京,好让那些诡异不要再盯上家里人。
京中有那么多持镜人,厉鬼会先盯上他们。又有近卫在,蕙娘反而会好些。
他想护着姜遗光,这个旁人看起来格外古怪,可在他眼中却如明镜一样的少年郎,他想着和善多结为异姓兄弟,若他将来有了孩子,他会对善多的孩子像乔儿一样看待。
但他似乎也做不到。
这些……令人恶心的厉鬼。
生死有命,死了便死了,为何还要为祸人间?
他无意间低下头,看到一点水渍留下的痕迹,目光一凝。
那点痕迹有些奇怪,中间空洞,四周溅了一圈水花。
就像有什么东西放在这儿滴下不少水一般。
黎恪后退半步,不断在心中推演。
昨晚雨不算大,这走廊外的窗又关了,即便有几滴落进来也不该如此。今日一大早,小二没有上来,自己开门时什么也没看见。
所以,昨晚放在这儿的是什么?
是善多放的吗?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比划了一下,又去看地面那个小小的水洼,中间一圈拇指大小的干涸的痕迹。
贴着靠墙的面也有一点湿渍,可其他地方又是干的。
像是……一把伞?
他比了比大小,确定那应该是一把伞,还是一把很大的伞。
姜遗光身上可没有带伞,既如此,那伞是谁的,毋庸置疑。
他站在门口,继续思索。
善多要是推门出来找人,会是什么让他没有找到自己?
左边就是他的房间。
右边,只有一堵墙。
他会不会……进这面墙了?
不不不,厉鬼没这个能耐,厉鬼纵有障眼法,又能把人移到各处,但想让持着山海镜的人死是不可能的。
姜遗光不会去主动招惹鬼怪,却免不了厉鬼找上他。所以,这客栈里原本就有鬼!
黎恪想着,下了楼,直奔掌柜所在处。
丁掌柜早就被谢大人带来的侍卫控制住了,关在房间里。黎恪持了令牌过去,守门侍卫立刻给他打开门。
丁掌柜很是狼狈,捆得严严实实,嘴里堵上布巾,涕泗横流,见黎恪进来,连忙呜呜呜叫起来。
黎恪摘了他口里堵嘴的巾帕,单刀直入问:“你这间客栈是不是曾经死过人?”
“什么?怎么会……”丁掌柜矢口否认,“除了昨天那个,真没有了。昨天那个也奇怪的,不是我们店里的……”
“我再问你一遍,姜善多住的那间屋子,是不是曾经死过人?”黎恪冷下脸来,一点点掐紧了对方的喉咙。
他手上,也曾有过不少人命。
丁掌柜为其杀气腾腾的目光所摄,仍旧咬死了不认:“贵,贵人,真的没有,小人在这开店十几年了,一直本本分分的,除了昨天那个以外,真没有出过什么事儿……”
“你现在交代,还有机会。要再不说的话,到时我去问本地县令,若是发现有那么一起命案,你就给他陪葬吧。”黎恪平静道。
他看着对方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丁掌柜一抖,肥胖身躯不断哆嗦起来。
黎恪却不再理他,松开手,往外走去。
“等等贵人,我说,我说……那间屋子里……确实死过人。”丁掌柜两眼一闭,咬牙开口。
旋即,他脸上便被狠狠砸了一拳,嘴里弥漫起血腥气。
“死过人你还敢让人住?嗯?”黎恪收回拳头,再度揪住对方衣领恶狠狠地盯着他。
“给我说清楚,死的是谁?怎么死的?家住何方?”
丁掌柜哪里还敢再瞒,连忙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就在端午那一日,好几个本地书生,他们家住得远,原本定了屋子准备第二天去看赛龙舟。头天晚上去看了那位毓秀姑娘,结果毓秀姑娘死了,他们几个醉醺醺湿淋淋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小二去叫人,就发现他们死了。
死状也是诡异非常,他现在想都不敢回想,一想起来晚上都要做噩梦。
但这件事不知怎么被瞒下去了,县令老爷那边悄悄把尸首接过去,后来就说这几个书生都是病死的。
毓秀?
又和她有关?
黎恪不信邪,松开手:“说清楚,他们是为什么死的?”
丁掌柜要是可以,都想给他跪下了,可他正被绑着,浑身动弹不得,只好说:“这位贵人,你这就难倒我了,不是我不说,实在是我也不清楚他们怎么死的……”
“那几个人的姓名小人倒是知道,小店有记录。我只能说他们死的都不一般……”
“像是……像是被鬼缠身……”
他说出这句话来,自个儿先闭上了眼睛,生怕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书生又给自己来一拳。
黎恪却很冷静的退了半步,松开他。
“再说清楚些,你应当见过。”
姜遗光下水捞过那位毓秀姑娘,打探过那十九个书生的死,真要说和毓秀有关……也说得通。
但他总觉得,不该如此才是。
九公子和兰姑也跟着下来了,一并听。
此刻,门外大道,传来由远及近的丧乐声。
唢呐震天响,嘹亮、高亢,几乎要吹破这片朦胧天地。
“劳烦这位兄弟去打听打听,是哪家在办丧事。”兰姑对其中一位侍卫说道。
那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折返回来,回道:“是这镇子上一户姓刘的人家,他们家大女儿前几日得病走了。”
兰姑眉头一挑:“姓刘?”
三人面面相觑,黎恪忙问:“是不是生了兔唇的一位姑娘?平常用面纱遮脸?”
那侍卫又跑出去问了,过不久,回来:“对对对,黎公子你怎么知道?”
黎恪喃喃道:“她竟然也……”她竟然死了?
那她那只奇怪的兔子,去了何处?
那侍卫犹豫两下,又道:“那送葬队伍古怪得很,听说刘小娘子才去没多久,停灵还不过两天她家里就要下葬,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侍卫道:“几位贵人,小的实在说不上来,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黎恪和九公子等人对视一眼,九公子先让一个侍卫去官府问县令老爷在不在,若是得空,他们上门拜访。而后,三人都往外去。
街边,不少人都在看热闹。
只那气氛格外诡异,一众听说了古怪的行人们赶来,远远一见,便惊在原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路尽头,走上一队红白相间的队伍。
白的像雪,红的像血,白和红掺杂在一块儿,诡异非常。
最前头四人身穿白衣,吹吹打打奏着丧乐,他们后头是四个同样拿了唢呐的红衣人。
两个白衣小童儿跟在奏乐人后,手里提篮,不断撒纸钱。又有两个白衣小童,一左一右,手里举着白幡条。
白衣小童后,又是红衣小童,红衣小童篮里放着喜糖、喜钱,后两个手里捧了花儿。
而后,十来个通身披麻穿白的壮汉,抬着棺材走。
那棺材大得惊人,裹了红白绸子,前面刻着“奠”,后头挂了“囍”。
古怪、诡异,又阴森。
一条街,除了他们的吹吹打打外,鸦雀无声。
九公子等人站在路边,本想说什么,也为其诡异的氛围惊得说不出话来。
丧乐后,白衣送葬人放下唢呐。穿着红衣的立刻上前,敲锣打鼓庆贺起来,红衣小童儿笑着撒喜糖、喜钱。只是,那些东西和地上纸钱混在一块儿,无人敢捡。
再往后,是纸扎的大红花轿。
太奇怪了……
黎恪站在路边,已经抬手捂上了心口的山海镜,想叫他们离开,不然又要撞上诡异。
九公子却拉住了他:“慎之你听,棺材里有动静。”
高亢的唢呐声吹得两旁人耳朵都要破了,可九公子依旧从唢呐声下听到了一声又一声砸东西的声响。
那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准确来说,是从棺材左边前头。
黎恪连忙拨开人群跟着队伍往前跑去,拼命去看,就看见,那棺材前头已经被剜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只是队伍长,人又多又挤,一个小小的洞,没有人发现。
男女合棺……刘家那位古怪的大小姐,她对姜遗光似乎有情……合棺入葬需男左女右,左边传来的动静。
而后,那个小小的黑色的孔里,贴上了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只眼睛,黎恪不会认错!
……
“给我停下!”
这队古怪的、不知送葬还是送嫁的队伍正要绕城一圈,却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满身华贵,不知是哪家富贵公子,他身后还带了十来个侍卫,看着便来者不善。
送葬队伍停了,唢呐丧乐声消了,一众老百姓摸不着头脑,悄悄议论起来。
“把棺材放下,打开!我怀疑里面私藏了我们的人。”九公子扬鞭一指,冷冷道。
满街哗然。
第132章
虽然大家都觉得刘家此举怪异, 可九公子这样大张旗鼓当街让人开棺行为,更为人不齿。偏生九公子一行人瞧着有权有势,他们不敢当众反驳,只能悄声指指点点, 议论起来。
至于九公子说的那句棺材中藏了他们的人, 没有人相信。
“现在放下, 别逼我对你们动手。”
九公子不是不知道当街闹事的后果,可姜遗光极有可能就在那棺材里,就算他想办法开了个小口, 真让那群人扛着绕城一圈再下葬,他也迟早会闷死在里面,这才不管不顾带兵冲上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弓箭手将箭搭弦,对准了送葬队伍。
队伍中的小童儿哇一声哭起来, 几个胆小的也哆哆嗦嗦不敢动。此刻,这支诡异得仿佛来自阴间的队伍,才多了些活人气。
见他闹出这么大阵仗,有些百姓也怀疑了。
莫不是……真藏了人?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大张旗鼓?
刘家父母并不在送葬队伍中, 几个刘家的旁支站了出来。当先一人拱了手道:“这位公子,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今日是我刘家女下葬的日子,公子这样拦着, 恐怕不太合适。”
黎恪早就让侍卫回去拿铁具了,要开棺没那么容易,更何况是这类厚重的合棺。
姬钺冷声道:“不合适?你们刘家绑了我们的人, 拿个大活人给你们刘家女陪葬, 那才不合适吧?”
“胡说,怎么可能!”
“这位公子还是不要胡搅蛮缠, 不要扰了死者安宁……”
刘家人愤怒,请来的帮工也围上来,目露凶恶。眼看着两堆人即将打起来,此刻,棺材里传来一声砰响。
丧乐已停,这声从棺材内传来的撞击声格外清晰,竟是叫整条街道寂静了一瞬。
里面……真有人?!
“没听见吗?再不开棺是等着他被闷死?”九公子厉声喝道,“放下!”
几个抬棺的大汉哪见过这阵仗,被那位贵人拿鞭子一指,只觉得那些箭下一瞬就要射在自己身上,其中几个一哆嗦,那股劲儿卸了,棺材一角便重重磕在地上。
棺材里,姜遗光好悬没撞着脑袋,晃了晃,扶稳了,继续撞。
“砰砰砰——”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下,红白送葬迎亲队,合棺棺材里,传来接连不断的敲击声。
怪异得令人发毛。
九公子说的没错,仅开的一个小口甚至不够他喘气。棺材里又闷又热,方才姜遗光差点儿就要闷死在里面,饶是如此,他这会儿也觉喉咙闷得说不出话来,汗如雨下。
担忧姬钺等人离开,他不得不再次随手拿了个什么物件砸棺材壁。
“砰——”
刘家人也慌了。
他们只听说。棺材做个合葬的样式是为了让刘家大小姐安心,里面放了个纸人,哪里想到会是个真的活人?
“不,这当中肯定有误会。”
“我家大小姐养了只兔子,这兔子也一块放进棺材里了,估摸着是这兔子闹出的动静呢。”一位刘家老人搀着拐杖,颤颤巍巍出来说话。
总之,绝不能让他们开棺。
真这么做了,刘家的脸往哪里放?
这下围观的人群看着也不对劲了。
兔子?哪有兔子这么大劲儿,能敲出这么响的动静来。?
“要我说,你们要真抢了人家的小郎君就快还回去吧,别闹出人命来。”
“就是,哪里有兔子能撞出这动静来?”
刘家那老人涨红了脸,干脆趴在棺材边抱了不放,大哭起来:“没天理啊……哪有当街拦了人要开棺的……”
“刘老太爷您去的早啊……让人这么欺负咱们……这帮街坊邻居也不帮忙说话……”
十几个刘家的亲戚都似得了启示,纷纷围过去抱着棺材不放,有些凑不过去,就地坐了拍大腿哭嚎起来,哭得反而比刚才送葬还响亮。
倒把那些吹唢呐的,撒纸钱的,举白番的,都给挤到了外头,他们还机灵,知道拉着那些扛棺材的大汉们让他们别跑,守在外圈拦着。
姬钺没那么多耐心,抬手一挥,手下那些真上场杀过人的侍卫们整齐划一收起箭,冲撞过去,将堵在棺材边的几个汉子都捉了。
他自个儿骑着马,高高在上俯视着哭嚎的老人们,目光渐冷:“让不让开?”
“九公子等等,别闹出人命来。”
黎恪满头大汗地带着几个县里打棺材的工匠来了。
他刻意这么说,令那些扑在棺材边的人哭声一滞,看向彼此的目光皆有些惶然。
黎恪却知道,九公子在镜内还好,平日里跟有些倔脾气,真要闹大了,对他们不利。
兰姑也使了银子,叫来十几个健壮仆妇过去,七手八脚把那些老人架到一边。围观的人们顺势让开道来。
“行,现在开棺。”姬钺道。
“不能开啊——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啊——”老人坐地大哭,却拦不住。
“王法?什么王法都等开了棺再说,要是里面没人,我给你们赔罪道歉,要是里面有人,你们刘家就等着吧。”黎恪冷声道。
几个工匠得了令,立刻拿了趁手工具上去敲敲打打,拔钉子、拆榫卯……
一众围观老百姓们一会儿觉得刘家人可怜,一会儿觉得这位贵人有理,皆瞪大了眼睛,又怕又想看。街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没几个敢出声,怕惹恼了这位看上去就不好惹的贵人。
还穿着白红衣裳的人哭丧着脸在一旁,手足无措。一些实在不知该做什么了,干脆也跟着看起热闹来。
终于,最后一根钉子拆下。
那匠人抹了汗,就要把棺材盖推开。
黎恪却说道:“你们让开吧,我和九公子来推棺。”
到底是些普通人,要是里面有东西,被冲撞了总是不好的。
姬钺知他心软,轻一撇嘴,没反对,下马来,兰姑也悄悄凑上前,掌心扣着镜子,对准他俩搭上手的地方。
棺材盖格外厚重,二人合力下,慢慢的,一点点往后移开了一条缝。
凑得近的两人嗅到一股浓得不行的熏香气,里头还夹杂着尸臭。
周遭一群人瞪大眼瞄过去,刘家人也提起了心。
与此同时,兰姑只觉掌心铜镜一热,冲他二人使了个眼色。黎恪会意,和九公子再度用力,狠狠将棺材盖向后推开。这一推至少推了三四尺,一旁两个匠人眼疾手快,托着另一头往后拉,终于,将这合棺棺材完全打开,曝在天地间。
露出里头一片狼藉,各色砸坏的玉器珠宝堆,和里面的两个人。
一死,一活。
活着的那位恹恹坐起身,他也穿着寿衣,脸色比一旁的女尸好看不到哪里去。
更古怪的是,他脸上竟也和棺中女尸一般,抹了厚厚一层粉,两边脸颊则涂了一圈红。他眼珠儿很黑,这么僵硬地坐起身,像是个纸扎人。
“善多!你果然在里面!”黎恪惊喜,上去就碰碰他头脸,确定还有活人温热才放下心。
至于棺材里另一位,他叹息一声,随手拉过里面铺垫的一层丝绢扯了扯,给她盖过脸。
遮住那张同样抹得白白的,两边脸涂出红脸蛋,上了厚厚口脂却遮不住上唇缺口的脸。
好歹是位心肠不坏的姑娘,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兰姑亦焦急又欣喜,上下一打量:“你怎么还被换上了这衣服?快,随我们回去把衣服换了。”
姬钺亦道:“还好你机灵,没出事。”
姜遗光张张口,喉咙似火烧,干渴得说不出话来,扒着足有腿高的棺材壁翻身爬出去,被其他几人搀扶住。
兰姑柔声道:“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姜遗光点点头。
刘家人彻底说不出话,满街人亦震惊到失语。
这……这还真有个人。
刘家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抢别人好好的小郎君给自己女儿陪葬。
姬钺冷哼一声:“我也不是存心来找你们麻烦,现在人找到了,你们大可以继续游街。”
刘家人被他说得抬不起头来。
他们也不知道啊……
姜遗光无暇去管这些事,好在这条街离他们住的客栈不远。被迎回去后,他的衣裳早就被仆妇烘干了,换了身衣服直接在房里歇下。
姬钺等人把姜遗光捞出来后也带人离开了,只留下几个工匠被刘家人拼命拉住,许诺给大钱,这才叫他们把拆了的机关、钉子全都再钉上。
围观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令一众人脸上都发烫得厉害,也不敢争辩什么。等棺材钉好了,绸子重新挂上,天都要黑了,队伍才继续走,这回连吹打声都低了不少。
街上的人少了大半,都赶着回家吃饭去。刘家请的人也不耐烦按原来说的绕城一圈了,走过两条街后,就往刘氏祖坟方向去。
暮色中,纸钱被风吹卷起了,往远处飘去。
那头,姜遗光躺在客栈里,陷入深眠。
他的枕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纸人。
那纸人的模样格外简陋,五官画得也很粗糙,可那张脸不知怎的,看上去总觉得和姜遗光有几分相像。
第133章
纸人放在姜遗光枕边, 途中三人分别来探望过,见他睡得正熟,也没多看,又轻手轻脚出去了。
回想这一路, 姬钺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他本以为只是一趟普通的夷州之旅, 谁承想能闹出这么多事儿。实在是……
“听老渔民说这几天不会再下暴雨了, 马上走。”姬钺道,“我们早就该到夷州的。”
黎恪亦有些无奈,道:“应当不会再生枝节了。”应该吧?
兰姑听了好笑, 摇摇头:“希望刘家那位女子好生下葬吧,年纪轻轻,也是可怜。”
这么一出戏闹得满城皆知,刘家以后在誊县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他们在楼下说着话,楼上, 姜遗光缓缓醒转过来。
山海镜贴在心口,冷冷的,怎么都捂不热。姜遗光拿起镜子,起身穿衣, 无意间看见了放在枕边的纸人。
不过巴掌大小的纸人, 随意画出的一张脸和他竟然有几分相似。
不期然的,姜遗光想起来在船上时, 听得那位船工说起的闽省替身纸人的传说。
替身纸人……
真有这种东西吗?
他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忽然跑到刘家的棺材里?和这个纸人又有什么关系?
姜遗光拿起那个纸人,手里托了山海镜, 把小小一片纸人放上去。
不论这纸人牵涉到什么, 他都不想管。
这段时期他总是被牵涉进各种怪事中,好几次都依靠了黎恪他们才活下来。
但……没有人能永远靠得住。
他不应该靠那几人, 即便他们现在能用,可将来呢?他不能次次靠那些人。
小小一片纸人瘫在山海镜上,抖了抖,慢慢扁平下去,五官也变得僵硬。到最后,只剩下一张奇怪又简单的脸。
不再像他了。
……
刘家那边也只觉得晦气得很,谁能想到棺材里竟然真有个活人呢?匆匆忙忙绕城半圈后抬去刘家祖坟埋了,一应繁文缛礼都省了不少,埋了后,那帮人撒了点纸钱就走。
夜里,一只白色兔子蹦跳着,来到坟前。
兔子垂下耳朵,理了理爪子后,趴在墓碑前睡着了。
或许是九公子等人的许愿成真,第二日起来果然天光大好,一片晴朗。一众人收拾了,县令欢天喜地的恭送他们上船去,只希望这批人不要再回来。
烈烈晴空,船只顺流而下,前往更南方。
九公子坐在甲板上,望着远处飞去的海鸟,叹息道:“我原先还觉得日子太平淡,现在想来平平淡淡才是真。”
他看一眼同样站在围栏边,不知在想什么的姜遗光,笑道:“善多,这会儿你总不会再出事了吧?”
姜遗光平静道:“未必。”
“嗯?”姬钺不过开个玩笑,没料到这家伙竟然这么实诚地答了。
姜遗光道:“我身边总是容易出怪事,再过几日你们就知道了。”
黎恪叹道:“这和你无关,不必把这些事和自己牵扯上。”
姜遗光就没再出声了。
曾经也有人这么对他说过,只是在层出不穷的怪事与厄运下,那些人最终还是和他疏远,再不来往。到最后,他们也跟其他人一样,视他为灾难。
没有人会愿意一直被人拖累,黎恪又能坚持多久呢?
船上的日子有些无聊,每日都是一样的,船上看书容易眼花,大家也没这么手不释卷,便只出来晒晒太阳,钓鱼下棋,吟诗奏乐,谈些海上古怪事。
从谢文诤口里,他们得知了京城近况。
恩科即将开始,原先还满街跑参加文会的书生们都收了心,回家安心温书。
因着陛下的灭佛之举,六月六天贶节那日,又是佛门晒经节的时日,按以往。各个寺庙都要让僧人出来晒经书,从街头晒到街尾,以彰显本寺经书繁多。
但现在没有一座寺庙敢这么做,仅存的几间都关起门来偷偷晒经,还要让人别传出去。
按陛下的话来说,这些纸墨本可用于印圣人之言,可教化更多百姓,现在却全印上了百姓不会看、看了也毫无意义的经文,实在浪费。
谢文诤说起也有些叹息。
曾经太后娘娘还在时,太后崇尚礼佛,举国上下皆尚佛教,现在太后娘娘去了,陛下开始讨伐佛门,那些个曾经满口佛言身戴佛珠的人,现在不又换重新换了锦衣?
这世道,总叫他觉得有些无常。
这一趟路途顺畅得过分,很快,他们就到了闽省最南边,那里有十几座小渔村,再往北走一些,又是闽南一座最大的府城。
途中,黎三娘也顺利从镜中出来,她气色还好,只是不知在镜中经历了什么,这两天看人的目光总是有些阴沉,带了点恶狠狠的意味。
其他几人也没问。
在镜中,什么都可能发生。黎三娘生性豪爽,好广交友,在镜中被“友人”背叛并不意外。
好在,靠岸前她恢复了过来。
九公子等人只要送到这儿就可以了,剩下的路需谢文诤自个儿带人去。谢文诤便领着几人先去见了当地官府,知府给他们接风洗尘后,听说谢文诤要去夷州,特地给他备了二十来个海上好手,并极力推荐闽省福船。
陛下在闽、越、桂三省开放海禁,闽省常有从其他地方来的白皮肤黄头发、或者满身黑到看不清脸的人来,他们说的语言大多数人都听不懂,一些习惯他们也看不上,但那群夷人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儿还是不错的,当地人也不介意和他们做生意。
天气炎热,几人都换了薄衫,在街上走。
“瞧着还挺热闹。”九公子晃着折扇,“和京中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这儿几乎家家做生意,户户迎来送往,街头巷尾都是叫卖声。什么都卖,从头上的绢花到脚上布鞋,婴孩襁褓料子到寿衣铺子,拥挤又热闹。
往来的闽省男女脸上带着汗和笑,常在海边,难免晒得黑些。九公子等人一站在里头,看着就不像闽省本地人,时不时有小童儿问他们要不要打尖住店,被拒绝后又像只猴儿一样蹿远了。
黎恪笑道:“的确,只是这闽省也太热了些,在下实在承受不住。”
九公子看他热成那样,不免发笑,凑过去给他扇扇子,走了没几步,见有卖扇子的,干脆一人给买了一把大蒲扇,他自个儿则拿着折扇潇洒不羁。
兰姑嗔怒:“九公子这样,可是会讨不着姑娘欢心的。”
黎三娘不在乎,却也乐得掺和进来:“我便罢了,兰姑这样弱质纤纤的女子,你竟给她蒲扇?实在好没情趣。”
黎恪就看着他们发笑,不多说话,要是自己掺和进去,保准会被三娘和兰姑围攻了。
其实这会儿太阳并不热烈,只是地面蒸腾上的热气熏得人脸发烫。当地人都习惯了,还有小孩儿甚至戴了面具跑来跑去。
黎恪这才注意到,这条街上卖面具的人也挺多,且那些面具大多有些古怪,颜色格外艳丽,却又带点儿狰狞的感觉,凶神恶煞,少有精巧的面具。
“善多,你看这些面具。”黎恪叫住姜遗光。
姜遗光跟在他们后面走,一路走来,有不少姑娘家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还有大胆些的冲他掷香包、手帕,只是他一个都没接,察觉有人朝自己丢东西,立刻闪身就躲开了,弄得黎三娘等人都在暗暗发笑。
见黎恪看中一个面具摊,九公子等人也凑过去。
“这些面具我在京城中没见过,不过我听南方的商人说过,南边有一种傩戏面具,样式诡异,形同鬼怪,这种是傩戏面具吗?”
摆摊的小贩听不大懂他们京城的官话,兰姑便用闽语和那小贩说,不一会儿回了九公子。
“这些不是傩戏面具,闽省这儿少傩戏,傩戏都是江西、广西或贵省那边的。”兰姑解释,“不过闽省这儿常常有游神,游神时,大家都带上面具一块儿游街,一般都是在正月,但现在也不分什么正月不正月了,想办就办。听说今晚这儿就会办游神会。”
几人对视一眼,皆从眼里看到了跃跃欲试的意味。
好不容易大难不死,自然要好好享受才是。
九公子当先挑了个青面獠牙、口里吐出几根牙的怪面面具,那小贩看见他挑这面具,立刻笑开了,说了些什么。
兰姑转述:“他说这面具和耍牙有关,卖得贵些。”
九公子奇道:“耍牙,耍牙又是什么?”
兰姑问了,再次转述:“从北边不知哪儿传来的一种变口杂技,约莫是能将长牙在口里吞吐吧,只是这地方没有,他们也是从别的地方听来的。”
来闽省的外来人极多,各地方风俗都传些来也不奇怪。
九公子记下了,道:“有机会,我还真要去看看这耍牙的功夫。”说罢,他将面具带上,好好一位贵公子,突地就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鬼怪。
黎三娘挑了个鬼将军铁面具,没戴,挂在脖子上。兰姑要了个虎面,口里也有两颗尖牙,只是瞧着没九公子那个吓人。
黎恪也拿了一个不太起眼的灰色面具,说不出是什么,只是套上后叫人认不出罢了。
他问:“善多,你要不要选一个?”
姜遗光对一切都没什么兴趣,但见他们都拿了一个,自己也随便从摊上挑了一块。
他本是随意伸手,拿出来后却发现,那是一张满是鲜红斑纹好似被大火灼烧过面容的面具。
他又想起了那个被烈火灼烧的梦……
黎恪见他也拿了,心里有些欣慰,正要掏钱,兰姑却敏锐道:“善多,你要是不太喜欢,再换一个?”
姜遗光沉默片刻,还是摇摇头:“不用了。”
他将面具戴上,眼睛从挖出的两个小孔往外看东西,好似这片天地也变小了,变成两个小孔。
他们走后,黎恪落后半步,悄悄问兰姑:“兰姑,你是怎么瞧出他不想要的?”
姜遗光从未表露出真正喜好,他几乎没有任何喜好,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在意,连命都不太在乎,好似随时都会舍了这一身皮肉而去。
黎恪只能想办法,试图让他先爱上这人间,对世间不论什么都好,产生些牵绊。
有了牵绊,就会有顾虑,会诞生其他七情六欲,那他才像个活人。
可惜,他到现在也没察觉出来姜遗光有什么偏好。
兰姑道:“我也不知为何,但我感觉他就是不喜欢那面具。”她在心里猜测,或许是因为姜遗光在镜中渡过类似火烧的死劫?
也不像。
黎恪点点头,向她道谢,落后几步。
不一会儿,他又小跑追上前去,和姜遗光并排走:“善多,你要不换上这个面具吧?”
他重新买了一面平平无奇的面具,递过去,笑道:“我看上了你手里那块,善多,能和我换换吗?”
姜遗光不会反对。
他摘下面具,和对方交换后,重新戴上。
他们出来的时日有些晚,在街上走没多久,府城里暮鼓便敲响了。
有人放声高歌往家去,小摊贩们也收拾收拾,各自去买了些吃食,或蹲或坐在路边捧了碗吃。街边来去游人走得更快了些,时不时能听见诸如“夜里游神”的字眼。
来来去去,都是人们快乐的笑脸,这让他们也不免高兴起来。
“走走走,先去吃些东西,晚上一块儿来跟着看。”九公子大手一挥,“本公子请了,诸位不必客气。”
他们也不知什么好吃,见着一家大酒楼门外有人招揽生意,便进了里头。
小二笑着将几位迎上客间,待问有什么菜时,沉着声儿拍着巴掌应和鼓点般将一大串菜名唱似的报出来,一口气不换。
这份功夫,九公子虽听不懂,还是不免多给了些打赏。
大家一块儿吃过这么多次,兰姑也知各自口味,叫了几个菜后,又让小二推荐些,再问了些夜里看游神的事,才叫他退下。
“怪道那么多人都想出去游历,书中读万卷,不如脚下行万里。”九公子笑道。
“只可惜,这回等接来了那位谢官人,我们就得回去。”
兰姑道:“总还是能出来的,九公子要是不嫌麻烦,多接些陛下的任务不就好?”
九公子连连摆手:“可别可别,我本以为这次简单的很,谁知道差点要了我半条命。”他手里折扇在指间转来转去,有些无奈。
黎三娘劝道:“反正事儿已经办完了,我就当是出来散心的,何必想那么多不愉快。”
黎恪亦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有一日清静就享一日福。”
姜遗光还戴着面具,没说话,大家也不指望他说话。
只要他别再出事就好。
不一会儿,各色菜都上来了,四荤两素一汤摆了满满一桌,再然后,小二又敲门进来,呈上一桌共五个一般大小的白瓷碗,瓷碗上扣着盖,看不出里面什么。
小二自豪介绍,这就是他们闽省的一道绝味——涂笋。
九公子先揭开了盖子,皱眉:“涂笋?可我怎么看着不像笋,像是虫?”
晶莹透明的膏状物中,有十来条白生生像虫一样的东西。
京中也有人吃虫,如知了猴,如烤蚂蚱,陛下在虫王节时还让他们进宫,让人专门做了虫子宴给他们吃。
姬钺每次都吃不惯,硬撑着往嘴里塞。再怎么好吃,他看了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那堆虫子在身上爬似的。
兰姑问过后就让小二退下了,看姬钺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起了逗弄心思:“九公子,不尝尝么?听说可是当地美味一绝。”
姬钺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慎之,我这份给你。”
黎恪倒不在乎,试探地吃一口,觉着确实不错,反过来向姬钺极力推荐:“九公子,你可以试试,确实不错,无愧闽省一绝。”
姜遗光盯着眼前碗里的东西,发现黎三娘和黎恪兰姑都吃了,也跟着吃下去。
“善多,好吃吗?”九公子紧盯着他问。
姜遗光脸上没有表情。
黎三娘道:“你问他能问出个什么?”
黎恪也笑,却有点心酸,还是低声问他:“你觉得好吃吗?”
姜遗光沉默一会儿,定定看向他,反问:“你觉得,我应该认为它好吃吗?”
席上忽然安静下去。
……
天黑得很快,亮得也快。
从这条街头,到长街尾,都亮着灯。
纸扎的灯笼,纸扎的人、马、牛、羊,都放上来了,里面点着蜡烛,亮堂堂,暖融融,热热闹闹得照亮了夜晚。
人人脸上都戴了面具,谁也认不出谁,各自拉了手挽着臂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又笑又闹。大人抱了孩子,或是扛在肩头让小孩儿也跟着看热闹。这时节拐子多,隔没几步就有衙役守着准备逮人。
姜遗光等人也在人群中。
街边有卖艺的,杂耍功夫了得。手里几个火把翻来转去转得人眼花缭乱,在半空中耍成了火圈儿。另有一人身上抹了油,后退几步噔噔噔跑上去,一跃钻过从高空抛起的火圈,轻巧落地。
“好!!”人群中掌声如雷。
而后又有赤着脚踩刀山的,躺木凳上让人胸口碎大石的,口里喷火的……数不胜数。
姜遗光站在人群里,戴着面具,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杂耍。
有人要耍飞刀,让一个人站在一块木板前,张开的两只手里和头顶都顶了颗莲子,耍飞刀那人黑布蒙了眼,比划着。
气氛焦灼起来,大家都很是担忧。就像看着踩刀山时一样,明知他们不会有时,还是忍不住去想这有多痛,要是出了意外可怎么是好,越想越停不下来。
蒙了眼的人终于飞出第一刀。
银亮的光一闪而过,木板上,小小一枚飞刀将莲子扎进去,刀把还在嗡嗡晃动。
“好!!”
“漂亮!”
喝彩声响亮。
姜遗光就站在木板后不远,他感觉到托着莲子的那人也松了口气。
第一刀成功了,又是一刀,再次将那人手里的莲子扎进木板。
喝彩声更响。
蒙眼的黝黑肌肤的少年郎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再次对准木板,屏息凝神,飞出第三刀。
但这回,周遭响起的不是喝彩,而是倒抽的一口冷气——
银亮刀光直直向人群中一戴面具的少年爆射而去!
姜遗光猛地抬手,在几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一把接住离自己喉咙只差寸许的小小飞刀。
他低下头,看着托在手里的飞刀,因接得急,手心攥出了血。
人群哗然!
蒙眼的少年慌忙摘下眼罩,惶惶然向姜遗光看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被领头的老头一把拽住,往姜遗光的方向来。
其他人已经闹起来了。
“怎么还飞歪了?差点弄死人啊!”
“你们这不是害人吗?”
“这点本事还出来……”
姜遗光看着手里的飞刀,又想起了自己父亲。
他就是因为杂耍的飞刀……
是意外,还是人为?
面色仓惶的两人还没到姜遗光身前,就见那少年摘下面具,冲他们笑了一下,而后,对人群扬了扬飞刀,走到了场中。
那黑肤少年还愣了愣,老人却知道些什么,连忙低声道了句谢。
他忽然站出来,反而叫不少人以为他也是安排好的,那些叫骂指责又咽了回去。
姜遗光走到场中,看了一眼后,闭上眼,手腕一发力,掌心飞刀直直甩出去,“咚”一声,稳稳当当扎穿那人头顶的莲子钉进木板。
“好!!”不知情的围观众人再度叫好。
那老头回过神来,连忙使了其他小娃娃端着铜锣去讨赏钱,不少人往里丢了些铜板,还有人嚷嚷着再来一次。
黝黑皮肤的少年却涨红了脸。
这人他们也不认识,还差点,差点……他们怎么好意思?
姜遗光却没在意,扔回一刀后,重新退回人群中。他带了两个面具,换了个面具戴上,谁也不认识他。
他却没走远。
他想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继续被针对,便站在人群里继续看。
收了一圈钱后,飞刀是不能再表演了,恐怕会出事。那老人咬咬牙,让大伙儿等等,有好东西看。
不一会儿,他就从后面骡车上牵出来一条狗。
这条狗很是怪异,看着是条半人高的大黑狗,四条腿却长得不正常,甩了尾巴被老人牵下来,也没叫,只发出像马一样喷鼻的声音。
“大黑,下来。”老人拽着拴在它脖子上的绳圈往下扯,“露出脸来。”
大黑这才往下跳。
它跳的样子很僵硬,低着头,让两边耳朵垂下遮住脸,四肢也不似犬类灵活。被抽一鞭后呜呜汪汪抬起头,露出一张似人非人、似狗非狗,长满了黑毛的脸。
它像人一样笑了。
第134章
人会喜好一切通人性的爱宠, 越通人性,人们越爱。但若是那些猫狗真如人一般直立行走,拥有人的神态,甚至能口吐人言, 那反而会叫真正的人恐慌。
至少, 那条狗予人感觉就是如此。
“汪汪汪——”它又叫了几声。
不像正常犬吠, 反而像个成年男人模仿的狗叫声。
“汪汪汪——”大黑狗从骡车上下来,笑了笑后,冲周围人声音不高不低地叫了一圈。
后头的人还好, 前面有几个挽着手看的小姑娘见那狗一笑,立时头皮发麻,浑身寒毛都炸起来了,拼命把自己往后缩。
几个胆儿大的趁机上前顶了位置,并不以为惧。
这么多人呢, 能闹出什么来?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问:“老头儿,你说的好东西,就是这条狗?”
姜遗光能略微听懂一些闽省语言了,他听懂了一个“狗”字, 抬眼去看。
老人自豪道:“自然, 这可不是普通的狗。”
说着,他抖了抖绳, 叫道:“大黑,来露一手。”
大黑便乖顺地后腿跪坐地,前腿似人般作揖, 拜了三拜, 汪汪汪叫三声。
一众人又是新奇又是害怕,忍着那股毛骨悚然的惧意围着, 还有些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恶心的感觉。
大黑作揖后,便站了起来。
并非四条腿站立,而是用两条后腿人立站直了身,本就是只大狗,站直后足和一成年男子等高,长长黑尾在地面扫来扫去。
它用前爪接过了讨赏钱的小童儿手里的锣,一只爪拎着锣上的绳索,另一只爪往里弯曲夹着鼓槌,环着人群走锵锵锵敲起来,边敲还边咧着嘴笑。
那种笑并不让人舒服,总让人觉得带了点阴嗖嗖的意味,可仔细看过去又好像只是看错了。
“嘿,这狗真是神了,还能敲锣。”大黑走到一戴土色面具的男人面前时,男人稀奇地说着,同时从袖子里摸,似乎是要掏钱。
狗立刻站住了,似乎眼睛都瞪得更大,直勾勾往那个男人的袖子里看。男人嘿嘿笑两声,动作放得更慢。就见那条大黑狗似乎有些急了,又不敢催,一个劲儿往他袖子里瞥。
他假装从袖袋里摸出一团东西,抓在手心,左右两手一倒腾,各自握拳。
“来,猜猜看,我塞哪只手了?”土黄面具的男人逗着狗笑。
大黑犹豫了,斜着眼看,又用鼻子嗅闻,男人手一扬躲开,继续摇头晃脑逗弄:“哎,可不准闻啊,你要是猜对了我就给省钱,要是猜不对,那可就没有了——”
大黑狗汪汪叫两声,爪子一撇,指向左手。
男人把左手一摊:“哎,猜错了!”
大黑狗肉眼可见蔫下去。
男人哈哈大笑,右手也一摊:“哈哈哈哈这只手也没有。”
“真是条笨狗。”
其余人跟着哄笑起来。
老人赔笑:“这狗再怎么聪明还是条狗,哪里比得上人机灵。”
大黑汪汪叫两声,委屈地要向别人走去。土黄面具的男人犹嫌不过瘾,哄骗道:“这样,你要是再来点别的,比如从我这儿钻过去,我就给钱。”
说着他上前几步,张开腿,指指自己胯下。
周围人笑得更欢,拍手庆贺起哄。
没人觉得一条狗听懂了人话奇怪,这条狗瞧着实在像人。
也没人觉得这样的行为过分。
毕竟只是条狗,又不是真的人。
大黑狗汪汪激烈地叫起来,剧烈摇头,两条大耳朵跟着甩来甩去。几个跟它一起长大的杂耍少年心里不忍,一个出来打圆场:“这位爷,大黑太笨了,学不会,不然来点别的?”
大黑狗要是乖乖钻了,那男人的估计。还要觉得没意思,这会儿见大黑狗一脸不堪受辱的模样,他反而来了兴趣:“怎么着,你这狗比人还金贵?人钻得,狗钻不得?”
老人赔笑:“不是不是,这位爷,这狗蠢得很,它学不会,等学会了这招再使给爷看,行不?”说着,上去牵了那狗的缰绳。狠狠一扯,“还不快给这位爷赔礼。”
大黑狗自知惹了祸,又是作揖又是躬身,让翻跟头翻跟头,让坐下坐下,往远处丢了东西也乖乖跑过去捡回来,乖顺得很,还表演了个追着自己尾巴绕圈咬,这才让那个男人作罢。
只是狗眼里的神采依旧叫人不舒服。
姜遗光一直在人群里,这条狗让他无端想到了誊县那女孩儿身边的兔子。
和他一样古怪。
兔子不像兔子,狗不像狗,都像人。
人反而不像人。
土黄面具的男人掏了钱打赏,肉疼得紧,见那条狗累坏了,趴地上哈赤哈赤喘气,心生一计,假装不经意地绕到那狗身后,忽地张开腿跳过去。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
他主动跨腿跳过那条狗,看上去就像是狗钻了他□□。
其他人看得也乐。
“哎兄台,小心这狗咬你。”
狗腾一下站起来,目露凶光,尖牙露在外,被老人死命拽住了,往嘴上扣个笼子,叫它不能张嘴,叫也没法叫。
“畜生就是畜生,瞧瞧,还生气了。”土黄面具的人毫不介意。
玩玩嘛,看这狗生气了他兴味更浓,伸手拍拍狗头,和友人一块儿扬长而去。
老人怕惹出事来,让人把狗牵回去,自己带了人继续其耍把戏。
姜遗光看见那狗极不情愿地被拉上骡车,从撩起的帘子缝隙中看见它被关进笼子里。
它的眼睛,一直阴冷地盯着远处那个黄面具男人离去的方向。
他和黎恪等人约好各自去逛,看完游神后再各自回客栈。姜遗光环视一圈,没有任何想看、想要的东西,干脆站在人堆中不动了,任由周遭人来来去去。
天空忽然猛地炸亮。
一簇烟火冲天而起,窜上夜幕炸开成朵绚烂的花。一簇又一簇烟花在空中亮起,绚丽非常。
“有焰火……”
“听说是知府老爷让人放的……”
人群中有人这么说。
“真好看。”
年轻爱侣携手在焰火下四目相对,友人指着漂亮焰火看。来来去去人群皆放慢了脚步,仰头去看空中的火树银花。
“等焰火放完了,游老爷就来了。”
“游菩萨,风调雨顺,有福气,平平安安。”
姜遗光也抬头去看。
一朵朵炸亮的花在他眼里点起小火苗。面具下的脸依旧毫无波澜。
那些人都很高兴,为什么?烟火会让人开心吗?
游老爷?游菩萨?
就是这些游神?
烟火放了一簇又一簇,终于渐渐停歇下来,而后,从城中央起,喜庆高亢的乐声奏响,为本就热闹的夜晚更添了把火。
“游老爷来啦!”
“快快快,赶紧去迎神……”
人群一窝蜂往乐声响起的方向去,街边杂耍、小摊贩的铺子边很快就没人光顾了。不过他们也不在意,同样快手快脚收拾东西,准备过去看游神。
姜遗光站的地方立刻空出不少,没多久,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向那头看了一眼,沉默许久,往反方向走去。
周围无人,他不必再去学其他人。
听说闽省人很信神,什么神都有,四处都是神像,无处不忌讳,在外兴许又会有诡异来纠缠。他不如回客栈去,以免又不小心冲撞了什么。
第135章
做下决定后, 姜遗光就往回走。
途中经过一条小巷,他听到里面传来呜咽惨叫声,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姜遗光步子顿了顿, 还是头也不回走了。
客栈中无人, 诡异的寂静。
踏入门槛, 便好似从热闹尘世步入清静地,连六月热气也隔绝在了门外。壁灯点亮不过二三盏,烛光摇曳, 散发出如同黄昏时的暖光。
小二趴在桌边昏昏欲睡,面具扣在后脑,没有察觉到客人去而复返。
今晚大家都去看游神了,有谁会在呢?
姜遗光没有吵醒他,自己穿过大堂, 往楼上走。
烛光挡在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一节节阶梯将它扯成扭曲的一段一段,渐渐步入黑暗后, 黯淡下。
小巷内, 戴黄面具的男人眼睛爆凸,躺在血泊中, 已没了声息。
他的面具被扯下,整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完好,身上皮肉似乎被某种猛兽啮咬过, 血淋淋浸了满身。
外头, 神像高大华美,慈眉笑对世人, 身上手上脑袋上能挂满饰品的地方都戴上了最好的饰物,坐在游车上被人拉了走。有观世音、弥勒佛、也有玉皇大帝、托塔天王,除了佛道神灵外,还有些本地说不上来名号的神,模样清俊漂亮的有,样貌丑陋可怖的也不少。
最高大的几座甚至比旁边的楼还要高几分,工匠别出心裁地在脑袋部位里安了灯,使得夜里看过去那张脸也亮堂堂的,真个儿似神明普照世间。
周遭还有舞龙舞狮、后头有戏子装扮了神像模样,踩着丈长的高跷,跟在后头走,一路走,一路唱。
黎恪挤在人堆里,见周围有些人闭了眼睛双手合十许愿,跟着也许了个愿望,又随着人群热热闹闹地一路往下一条街走去。
黎三娘和兰姑在一块儿,黎三娘特地换了身男子装扮,戴了面具,和兰姑走在一块儿,扮一对假夫妻。
姬钺也在游街队伍后,意兴阑珊跟着走。
一时热闹看过后,其他便没什么意思,他不信神佛,只畏鬼怪,见着那些古怪模样的“神”的模样反而觉得亲切。
走着走着,前方热闹情景慢慢模糊起来,声音隔了一层似的穿过雾蒙蒙罩子才传进耳朵里。
周围还在嬉笑的人群不知不觉间离九公子远了,先前还有人看他衣着华贵举手投足间的富贵气前来攀谈,慢慢的,没有人再去看他,好似这个人从他们眼前消失了一般。
再往前走几步,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姬钺猛回头,一瞬间已做好防备姿态:“谁?”
对上一张戴着惨白笑脸面具的脸。
是个女子,梳着未出阁女子发髻,身上穿粉色薄衣裙,肤白如雪,一时间分不清是那女子肌肤更白还是这面具更白。
女子细声细气道,她是本地人氏,只是少出门,今夜游神她的父兄带她出来玩,却不慎走散了,她又崴了脚,见九公子瞧着不像恶人,想请九公子帮帮忙,送她回去或请个大夫都好。
周围灯光似乎也稀疏不少,零零落落照在地上,瞧不出人影。
九公子听不大懂闽语,只能听出这女人好像是在请他帮忙,上下打量几眼,那女子有些不安地攥紧衣角,悄悄后退一步。
周围人更少了。
方才游神时撒下的纸花、纸钱、还有各种五色彩片儿落在地上,被人踩踏过,沾了灰,一条街看上去都是细碎的亮色。
有雾升起,朦朦胧胧从四周来,裹挟了九公子满身。
九公子一笑,背过身走了。
那戴白面具的女子不免焦急,一瘸一拐快走几步要追上去,带着哭腔说了什么。可还是留不住。
风一吹,那女人的衣裙在风中摇曳。好似要被这风吹走似的。
……
“这闽省关于鬼神之说的故事太多了。”兰姑和黎三娘边走边说,“百姓们住在海边,靠天吃饭,遇到的诡异事情不少。”
“我刚才听人说,游神时其实也有危险。要是神对他们的塑像不喜,不上身,这游神便没什么用。那些香火反而会引来一些小鬼。”
“据说小鬼最喜欢附在像人一样的东西上,要是有活人能附身更好。只是,他们相信人身上带阳气,小鬼要想附身,总得叫那人心甘情愿让出来才好,因此,小鬼免不了靠各种手段去哄骗、或惊吓看游神的人。”
兰姑边走边说:“他们当地就有一个白姑娘的传说,传闻白姑娘原本也不姓白,只是会戴一纯白色面具,身上穿的和普通女子一般无二,总喜欢在游神时出现,装作柔弱模样去诱骗年轻男子。”
“你也知道,男人昏了头,什么誓言都敢说。但凡有男人被骗,着了道,立下个愿意将心给白姑娘的许诺,过不了几日,白姑娘就要来取走他的心。”兰姑边走边说。
黎三娘笑道:“这样一来,岂不是我只要戴上白面具,就会被认为是白姑娘?”
兰姑也笑起来:“这可不行,你没瞧见这满大街的都没有人卖白面具也没有人戴白面具吗?听说戴白面具会让真正的白姑娘生气,到时候,面具就摘不下来了。”
“还有这种说法?”黎三娘不以为然,“这样一来,面具岂不是要一辈子戴在脸上?”
“是呀,听说白姑娘就是生前遭了人迫害,她的情郎不想和她在一起,就在她的面具里放了毒药,等白姑娘戴了面具后,整张脸都坏了,她就再也不敢摘下来,从那以后,白姑娘就要戴着面具专门找年轻薄情的男人复仇。”兰姑叹道。
“虽只是传闻,可也算得上空穴来风,有几分信度。”
黎三娘调侃道:“真要有白姑娘,他们三个人应当不会出事吧?”
兰姑一愣,喷笑:“好个黎三娘,坏心思在这儿等着呢。”
“他们三个,九公子和慎之还好,善多……我总忧心他被缠上。”兰姑认真道。
黎三娘却一挑眉,说:“倒也不必担忧,他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总有些自己的手段。你和慎之就是太纵着他了。”
兰姑道:“再怎么有手段,也不过才十六岁,我十六岁时,烦恼的最多不过是家中嫁妆,哪里会想到要考虑生死?”
正说着,她们走到一条小巷附近。
夜风将里面的血腥味吹了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隔着面具都看到了对方骤然敛起的肃容。
“要不要进去看看?”黎三娘手已经搭在了腰间匕首上。
兰姑道:“还是少生事端吧,我们一插手,说不定更复杂。”
黎三娘苦笑:“也是,等会儿叫人来报官就好。”
被这么一打岔,二人都没有了继续逛的兴致,看天色也晚了,索性准备慢慢走回客栈去。
两人再次混入了人群中。
昏沉夜色,高高挂起的灯笼透着点红光,两旁人们嬉笑着,带了狰狞古怪的面具,各自打闹。就连街边的小摊贩也戴上了面具,顶着一张血淋淋可怖的脸招待客人。
远远望过去,好似一整条街都是鬼怪。
“我瞧着竟觉得有些古怪了。”黎三娘道。
兰姑道:“我也有种感觉……”
不知为何,周围所有人都戴上了面具时,其中一个要是想摘下反而会更艰难。
至少现在,兰姑的手就搭在脑后面具的系带上,犹豫不决,不知自己要不要摘面具。
要是贸然摘下,恐怕不好……
具体有什么不好,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她心里总有种沉闷、古怪,又压抑的感觉。
那些人,是不是都在悄悄盯着她?
等她摘了面具,是不是就会在暗地里打量她?
面具隔绝了彼此往对方脸上感知情绪的通道,眼瞳处开的一个小孔,使得他们把整个人都藏在面具后只透过两个小孔观察外界。
兰姑不知不觉间往前走了一小段,走进了人群中。
她戴着面具,那群人也戴着面具。
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你等等我,怎么突然就走了?”黎三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兰姑回头看去,黎三娘快走几步,来到她身边。
“我们快回去吧,我不想戴这面具了。”兰姑低声道。
黎三娘却说:“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都戴面具。”
兰姑:“可是……”
黎三娘:“你今儿怎么了?白日还好,夜里这样没精神,可是累着了?”
兰姑道:“或许是吧?身上有些不舒服,想快些回去。”
二人并肩加快了脚步往回走,兰姑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满脑子繁杂思绪,越是去想越抓不住,好似一团乱线乱糟糟堆在脑海里,揪不出个头。
直到来到客栈外,站在了灯光下,她才觉察出不对来。
黎三娘的个头,有这么高吗?
黎三娘出门前,戴的是这个面具吗?
“怎么?不认识我了?”黎三娘开口。
声音无异。
兰姑解下了面具,看向黎三娘:“三娘,摘了面具吧。”
黎三娘摇摇头:“我觉着戴着不错,睡前再说。”
她脸上纯白色面具在灯光下没有一丝瑕疵,白得像雪
黎三娘温和道:“兰姑,我们进去休息吧。”
兰姑怔愣地看着。
她却没有答应,而是猛地后退一步,从袖袋里取出山海镜照过去。
眼前的黎三娘犹如被戳破气一般飞快干瘪下去,一层空落落画皮样的人皮轻飘飘落地,上头还画着黎三娘的脸,黑发蜿蜒,没入兰姑衣裙下。
兰姑收回了镜子。
再一看,周围哪里是客栈,分明是一座破庙。
月光从屋顶缝隙照进来,周遭白色粘稠蛛网密布,灰尘遍地,兰姑抬头看去,在一片白色蛛网横生中,瞧见了当中一尊高大的神像。
神像通身刷了雪白的漆,在黑夜中也白得明显。手里像观音娘娘般托了个玉净瓶似的东西。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斑驳了,脸也是白的,头发黑漆掉了些。
唯有她倾斜托着的瓶子,从瓶口流泻出浓稠腥臭的红色的东西,拉长了,犹如一条红丝,落进脚下的水池中。
水池散发着怪味,像是什么东西烂了又闷住几十天后摆在这儿一般。
那是什么……
兰姑慢慢走进去。
白姑娘像高高在上,垂眸看她,目光含笑,温柔慈悲。
手中玉瓶还在流血。
走近了,更觉古怪。
全是蛛网、灰尘,地面的灰积了能有一节指高。
可这尊白姑娘像,即便有些破旧,却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
就好像,有人刚刚才擦拭过。
兰姑不信神。
若真有所谓神佛,哪里还会让这么多鬼怪肆虐人间?
这白姑娘,也不过是个野鬼罢了。
她转身就要出去。
门外忽地刮起大风,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整座庙都颤抖起来,屋顶瓦砾、灰尘簌簌往下落,地面晃动。
地面灰尘胡乱翻滚着,兰姑拼命要往外跑,也不管那些蛛网脏污了,拍着门要出去。她却发现这门有些不对劲,雪白、坚硬。
还有些粘稠的水渍。
地上被踩开灰尘的地方,露出鲜红地面。
白的门,红的底……
兰姑立刻反应过来,她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那只鬼的嘴里!
她当即掏了山海镜往四周照去。
金光曜曜,扣在门上,叫这门突地大开,露出外头一条荒草丛生的道来。
兰姑立刻跑了出去,却发现自己站在个陌生的地方,找不着回去的路。
一抬眼望去,她朦胧间看见,这条路的最尽头,站着一位白衣女子。
再一转眼,白衣女子又不见了。
还是白姑娘么?
兰姑不敢掉以轻心,手掌心扣紧了镜子,警惕地往四周看去。
她害怕自己又是遇到了什么障眼法。
……
那头,黎三娘和兰姑并肩走着,刚拐过一条道,转头就发现兰姑不见了。
黎三娘叫了几声也没人回应,人群中亦看不到兰姑的影子,不免焦急起来。
如果只是单纯的鬼怪还好,兰姑自有办法应付,可要是那鬼怪起了坏心思,把兰姑丢在什么地方,那可怎么是好?
黎三娘边跑边叫,中途不断去问人。可方才还热热闹闹游街议论的人们却冷漠得可怕,被拦下后,无论问什么都只隔着面具冷冷地盯着她看,一声不吭。
没有人回应。
黎三娘听不懂闽语,即便他们回答也无用。
黎三娘不免气馁,继续边跑边喊。
刚才还热闹喧嚣的一条街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刹那间格外安静,所有戴了古怪面具的人都盯着黎三娘,盯着她奔跑的样子。
这也是障眼法!
全都是障眼法!
可恶的厉鬼。
黎三娘暗恨,不得不掏了镜子往四周照去,可她不论怎么照,那些人都只静静站在原地,用一种奇怪的让人看不懂的眼神打量她。
他们还在议论着什么,不断指指点点。
黎三娘索性用山海镜照向自己的脸,可照出的却是一张鬼面。
她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自己戴了面具,伸手要去解,手在脑后却摸到了什么东西,缓缓顿住了。
为什么,她后脑上……也有一块面具?
此刻,她忽然撞上一条趴在路边的大黑狗。
大黑狗呜汪一声,懒懒散散地站起来,冲她好一阵吠。
很古怪的叫声。
不像犬吠,像人。
像一个男人学的狗叫。
旁边还有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也戴了面具,直愣愣盯着黎三娘看。
大黑狗叫了几声后,头扬了扬。
大耳朵跟着甩了甩。
那少年看了黎三娘一会儿,伸手举起,向一个地方指去。
满街戴面具的人皆缓缓抬起手臂,齐刷刷的、直直地、向一个地方指去。
指向一座高楼。
黎三娘头皮发麻,心都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这诡异的一幕让她很想逃,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跑。
顺着手指方向看去,顿时目眦欲裂。
高楼顶,兰姑站在边缘。
风吹过,白衣身影摇摇欲坠。
第136章
念想, 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
它无形无质,没有人能看见,却存在于每个人的头脑里。人有七情六欲,有贪痴嗔妄, 有爱恨情仇, 自生欲念。
但生欲念, 由欲生怨,那些经久不散的怨气无处去,日久天长, 凝聚在一处,便成了——鬼。
怨念。
怨气冲天。
熊熊烈火烧了半边天,火海中,人群哀嚎、惨叫,焦糊的肉香混在灼热气息中。
有人在尖叫着什么, 听不清。火堆里爬出肢体扭曲抽搐的人一样的东西,焦黑的,往下淌黏稠黑水,
姜遗光猛地从梦中醒来。
他已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可每次都会突然惊醒。
房间里没有点灯, 入目一片黑暗。姜遗光本盯着床帐慢慢回想,试图记起梦中火海里的那些人。可不论怎么想, 那些人脸都是模糊的。
这个梦……到底要告诉他什么?
还是也和纠缠着自己的“念”一样,因为自己去想,才有了这个梦?不想则无?
黑暗中, 床尾传来一声很轻的、属于男人的叹气声。
姜遗光猛地坐起身, 向床尾看去。
床尾坐着个脸很白很白的男人,他全身都缩在了一起, 手脚都是不正常的苍白、瘦长,比平常人要长一截。他一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姜遗光看,直勾勾的,不知看了多久。
等姜遗光盯住他时,他又立时像一缕青烟般消失了。
姜遗光一摸自己额头,发觉又有些烫,知是自己又不慎生病了。
他起身穿衣,稳稳当当推开门,准备往楼下去。
闽省有些屋子带着当地特色,和其他地方很不一样。如他们住的这家客栈,以圆形环绕中央一圈院落,最外圈也就是他们住处在第三层,内里再环一圈矮一层的房屋,院落中又搭了半圆的灰檐顶一层屋。一层环一层,重叠又不繁复,很是奇特。
此刻,整条三楼环形回廊,除却一圈围廊的屋檐下一圈挂了一串串红灯笼的光微亮外,每间房里都暗下,并未点灯。
姜遗光心想,如果此刻从上往下看,倒很像一颗眼珠。他们都住在眼珠里。
他走出两步,站在黎恪房门外,侧耳听了听,没听见里面的动静?
很晚了么?都睡下了?
天上星子闪烁璀璨,无从辨别时辰。
静得可怕。
身后又传来长长一声叹息,像是耄耋老人从喉咙里发出带着痰的一声破旧嘶哑长叹。又轻,又长久,偏生在连晚风也无的夜间清晰可闻。
这回姜遗光没有匆忙回头,而是取了镜子回头照着。
小小一面圆镜照出他的脸——
和他身后缩在门槛边手脚都不知何处放的一个穿着破旧袄杉的老人。
那老人被照着,也如青烟般消散了。
大风忽地吹起,不知从何方来,挂在围栏下的大红灯笼飘飘摇摇晃悠起来,那红光很微弱,照不亮什么,只能让人看清这是个红灯笼,乍看过去,倒更像是某种凶兽发红的眼睛在夜里发光。
姜遗光靠近了黎恪的房门,耳朵贴在上面。
他终于察觉了那股古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房内没有人的呼气声。
再去听九公子、黎三娘和兰姑的房间,都是如此,里面没有人的呼气声。他推门进去看,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他们还没回来,发生了什么?游神需要看到这样晚吗?
不像是他们的作风。
一个晚归,四个都晚归?若他们有什么事,也会请人回来告诉自己一声的。
姜遗光取下一盏灯笼,沿着围廊走,绕了小半个圈找到楼梯口,往楼下走去。
客栈掌柜和待客厅就在中堂处,姜遗光进去时,里头的人都还在,方才打盹的小二现在撑着头和账房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今晚游神,见有客人下来,立刻堆了笑迎上去。
不出所料,现在还不到亥时。
姜遗光即便想去找他们,也不知该怎么找,他们四人若是在一起还好,要是分散了,自己又要去找谁?
等亥时。
亥时要是还没回来,就去让官府的人找。
柜台边的刻漏还在缓缓滴水,旁边摆了个模样漂亮的瓷娃娃。
姜遗光不禁多看了一眼。
小二在一旁和他说话。
他招待的客人多了,天南海北的语言都能说几句,偶尔带些闽南口音,姜遗光用了几日功夫,也勉强听懂了些闽南话,故彼此交流并不很吃力。
游神有时能游个整晚,不过也有些日子子时过几刻就早早结束了。听小二说,现在街上还有游神的队伍,出去还能见着,只是他就不知还有什么神了。
“不过嘛,这游神的时候,最容易撞邪。”店小二砸吧一下嘴,笑道,“街上香火多,家家户户供奉,难免有小鬼跑出来偷吃。”
姜遗光听他意有所指,问:“你们遇见过?”
店小二乐道:“自然见过,不过嘛,也没什么怕的,那些东西也欺软怕硬,只要你拜过神,遇到那些东西的时候就可以把它们骂走,哦对了,骂得越凶越好。”
“这鬼也怕恶人啊……”小二叹道。
姜遗光看他一眼,没有反驳。
他们说的那些东西,不过一点点残念。
真正的厉鬼,无处不在,若是招惹上,拜什么神佛也是无济于事。
更何况,他们拜的那些东西……真的是神么?
姜遗光问:“你拜了什么神?”
小二一听就来劲了,声音清亮地和他说起来。
说他小时候有一回去外面玩儿,无意间踩到了一座坟,那时候他不懂事,踩到以后就跑回家了。结果回家就发起了高热,几天几夜没醒,他爹给他掏了树下的蚂蚁窝泡水喝也没用。
他娘就请来了当地的神婆。
据那神婆说,他是冲撞了一个厉害的角色,那位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就想把他带走做个小奴,这种情况下讲和也不成了,只能拜个干娘求庇佑。
他们老家有一棵据说长了两百多年的柳树,前朝昏帝在位时就长成了,那时也高大依旧,绿葱葱的。神婆先是跳大神,请示一番后,折了柳枝沾酒水在他前胸后背各自抽打三下,又把他的八字、头发、贴身衣服在树下烧了。
那天以后,他的病就突然好了,能跑能跳能吃能喝,还多了一棵柳树当干娘。
小二怕姜遗光不信,道:“客官,您在这儿住久了就知道了,拜拜神哪,没什么坏处。甭管是求财还是避灾,拜了个神保佑总是好的,没用就再换一个嘛。”
姜遗光抬眼看他,忽然说道:“你说,一个人要是被那些东西缠上了,能怎么做?”他的脸色带了些惶惶然,好似自己真的走投无路似的,补充道,“不认干娘干爹的情况下。”
店小二原本看他连游神也不去,不过劝劝他,谁知这位客官竟还真遇上了事儿。
“客官,你要是放心,不妨和我说说你遇上了什么,我帮你问问?”
姜遗光的目光看向柜台上的瓷娃娃,伸手一指。
“我曾经买过一个瓷娃娃,据说已经有了十几个年头,据说来自闽省一个非常出名的卫家。”
“买回家以后便日日做噩梦,不得安宁,后来我去打听到这卫家卖骨瓷,寻常骨瓷用羊骨牛骨,它却用的是人骨,我心急之下把瓷娃娃砸了,从那以后便再没做过好梦。”
姜遗光定定地看着店小二:“你在闽省应当挺久了吧,有听说过那个卫家吗?”
店小二皱起了眉:“卫家……”
“客官再说说?这我还真有些不知道。”店小二的目光也忍不住放在柜台面的瓷娃娃上,心里嘀咕得厉害。
人骨做骨瓷……不会吧?
他搓了搓手臂,看着那憨态可掬不过尺来长的瓷娃娃,一阵恶寒。
姜遗光道:“我打听过,那卫家从前做船运生意,后来又做瓷器,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没了。你知道,我是外乡人,查这些不方便,这回来既是做生意,也是为了找一找系铃人。”
他编造了一个梦。
“梦里,总是有人在哭,我梦见有人买来许多年轻漂亮的男童女童,把他们养在花瓶里长大,后来,他们的五脏六腑都和花瓶长在了一起,再也出不来,只能被人抱着走,带着花瓶去卖艺。要是花瓶碎了,他们就死了。我梦见了很多……几乎夜夜不得安宁。”
店小二听完,一拍大腿:“这不就是花瓶姑娘吗?我小时候见过不少哩。”
“你见过?”姜遗光问。
店小二道:“你说卫家我不知道,但你说花瓶姑娘我就想起来了。小时候我见过,有人来卖个什么,十二花神,就是十二个装在不同样式花瓶里的姑娘,个个都是花瓶上顶着个脑袋,又漂亮又吓人,还会说话会唱歌。”
“后来……后来也不知被谁买走了,太久了,我实在记不清。我就记得有个大官儿,一口气把那什么十二花神姑娘全买走了。”
店小二陷入了回忆中,喃喃自语着。
“那大官……我仿佛记得,姓谢……”
第137章
十几年前来闽的大官……姓谢……
姜遗光问:“你还记得到底是谁吗?”
店小二摇摇头:“客官, 我这是真想不起来了,真想起来,我还能不说?”
他思索片刻,提议道:“我们这儿神像多, 但也不能随便拜。有些害人的在路边随便摆了神龛, 还有些东西装成神吃供奉。公子你要真想消灾, 我带你去见神婆吧。”
他补充道:“就是给我认干娘的丁阿婆,她现在九十九了,高寿嘞。”
姜遗光点点头:“好, 麻烦你了。”
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闽省对鬼神一道丝毫不避讳,几乎家家拜神、日日拜神、事事拜神。他们拜的神也五花八门,管山的、管水的、管财的、管生孩子的……传闻中精怪成仙的,人功德成圣的, 只要有所求,甭管之前信什么都可去拜。
姜遗光很想知道他们拜的神究竟是什么。
如果拜神就能解决鬼祸,皇帝为什么不这么做?
姜遗光又道:“关于那卫家一事,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劳烦小二哥替我问问, 有没有些对二十来年前商场上的事儿还记得清楚的商人?如果有,劳烦告诉我一声。”
小二连连摆手:“这有什么, 公子您放心等着吧,包在小的身上。”
他们这客栈开了也有不少年头了,多少游人商贾都在他们店里住过, 总有些香火情, 他们还和当地官府有些联系,要不知府老爷也不会让他们在这儿住。
说着闲话, 刻漏终于到了亥时。
“客官,这天也晚了,你不去看游神的话,要不上去休息?”小二道。
姜遗光摇摇头:“我出去走走吧,我同伴们还没回来。”
小二就不再劝什么,探出头去看看,天上瞧着不会下雨,游神日街上到处都有灯,也不需带灯笼,便开了门让他出去。
姜遗光还记得自己来时听闻一条小巷内有惨叫声,他径直往那条小巷走,现已过亥时,街上人不多。他顺利地到了小巷近前,果然闻到里头有浓郁的血腥味传来。
姜遗光踏进去小半步,确认看见地面上躺着的面目全非已死去的男人,默默后退,而后,面上做出震惊又畏惧的神态拼命跑,在街上拉住了一个衙役。
“那里,那里有死人!”他用不太熟练的闽语低声道。
“什么?死人?”
“真的,就在那条巷子,我没骗人。”姜遗光一脸焦急。
衙役神色一凛,难以想象游神日竟然还有人敢杀人,连忙冲不远处几个弟兄们打个手势,让他们一块儿跟了来。
“走,去看看。”
几个衙役小跑跟上去,喝开前头一众戴了鬼面具的百姓们。
待见到尸体后,几个衙役都吐了。
老实说,如果是用刀捅死,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弄死的,他们还好些,左不过是为了钱财或是起了口角,没几天就能抓人结案。
但这人看上去……怎么像是被野兽咬死的?
胳膊都咬断了,地面大堆肉屑,肚腹划开,连肠子都拖了出来,血腥味已经吸引了苍蝇绕上头嗡嗡打转。
府城里哪来的野兽?
说一个人在游神夜里被野兽吃了一半?传出去都好笑。
姜遗光担忧道:“我本和四个同伴一块儿出来看游老爷,却和他们走散了,相约好要在戌时三刻前回客栈,可现在已过了亥时,他们还没有回来,我又遇上了这些……”
“这小巷里闹出人命,其他地方未必不会有。”
他叹气道:“还请各位大哥回去多派些人手,知府老爷要是问起,只说九公子不见了,他一定会让人找的。”
在府衙里当差的几人也听过,知府老爷最近招待了个大官,那大官还托付了几人让老爷照顾。其中就有一个“九公子”。
为首的衙役立刻道:“一定,一定,我们这就回去叫人。”
姜遗光道了声谢。
其中两个衙役飞也似的出去喊人,让他们把睡了的弟兄们都叫起来,出来找人。留下的那几个翻检尸首,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东西。
姜遗光同他们道别,问过今晚游神路线后,自己走出这大路上。
这座府城实在大,人也多,因着游老爷的缘故,即便大多数人都回家休息了,街上人还是不少。
街巷两边的楼中拉了绳,绳上挂着大红灯笼。现在有不少灯笼都已经燃尽了,一半亮起,一半黯淡下去,到底还是照亮了大半条街。
赤红灯光下,戴鬼面具的众人形同鬼魅。
都戴着面具,分不出谁是谁。
可姜遗光能看出来,自己所见的人群中,没有那四个人的踪迹。
他往下一条街去。
他们四人应当都是去看了游神。
黎三娘和兰姑在一块儿,她们会多逛逛。
黎恪看完会尽快回去。
九公子对许多东西都不过一时兴趣,他不会专门挤着看,而是会在队伍后面慢慢跟着走。
姜遗光脑海中渐渐勾勒出几条行进路线图。
他脚下步伐一拐,往游神开始出发的地方奔去,晚风在耳侧呼呼吹过。
今日的游神大多数被府城中一户王家连同其他富商所包,花大价钱请了人塑神像,又特地安排了城中位置极好、最中心的酒楼,只等时辰一到就把神像们请出来。
姜遗光正是要去那座酒楼,再从酒楼出发沿着路线找。
要是他们当真出事,也只会在路上出事,自己比他们更容易惹那些东西注意,不知能否引诱出来。
一路闪身穿行,快若奔雷,姜遗光很快就到了酒楼所在的那条街。
一进去,便觉不妙。
整条街的百姓们都戴了鬼怪面具,直愣愣的仰起头,手指斜向上举起,整齐划一地指着一个方向,好似月下无数鬼怪盯着自己的猎物,又好似在默契地齐刷刷进行着某种仪式。
甚至……地上那条他见过的大黑狗,也诡异地仰起头,一只前爪也跟着抬起,举向高楼。
高楼上,到底有什么?
姜遗光抬起头就看见了,兰姑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身白色衣裙,站在围栏边,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他踏入了这条街。
踏入的那一刻,脑海里有什么片段飞快闪过,使得他也很想抬起手,但姜遗光忍住了,他取出了镜子,举起。
让镜子能照着楼顶的兰姑。
那道身影晃动得更厉害,好似浑身颤抖不止。她本就站在围栏边,突然一抖,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兰姑?”姜遗光大声喊她。
与此同时,兰姑身后大门被踢开,冲出一道身影。
是黎三娘。
足尖一点,黎三娘如同一支爆射的离弦箭向兰姑冲去。
可也已经晚了。
黎三娘看见兰姑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不对劲,拔腿往楼上飞奔而去,期间楼道里传来的怪声和鬼打墙都叫她用镜子全解决了,只拼命往上跑。
可她刚推开门的一刹那,就看见兰姑靠在围栏上,好似突然间受了什么刺激,步子一软,直直下落。
在这一瞬间,整条街上齐刷刷仰头指着兰姑的人们,面具下都扬起了一抹笑意。
他们早就聚拢在酒楼下,密密麻麻一大群人围挤着,直围了个水泄不通。
全都在笑,等兰姑掉下来。
那大黑狗也跟着笑。
姜遗光奔过去,他的速度也很快,腿伏低后借力跃起攀上前头人的肩膀,脚下轻点,不断踩着他人肩头到了中央,蹬上酒楼墙门后,猛地一个反跃——
伸出的手,正好接住了从楼上坠落的兰姑,一拉,揽住肩腰,慢慢落下去。
兰姑两眼一闭,不省人事。
“兰姑!!”位于楼顶的黎三娘目眦欲裂,冲到围栏边往下看,跌入谷底的心又高高抛起。
“善多?你接住她了?”黎三娘欣喜。
一瞬间大喜大悲极度转化,黎三娘甚至觉得自己胸口有些闷。
善多揽住昏迷过去的兰姑调了个方位,背在自己背上,仰头向上看。
黎三娘冲他喊道:“还好有你在,要不然,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姜遗光道:“我也是赶了凑巧。”
他站直身后,面对的便是底下一群又一群站在他周围一圈戴了狰狞鬼怪面具、死死地盯着他看的人。
很难再说这些还是人。
从面具孔里透出的目光,恶意、森寒、阴冷,无比怨毒。
他们静静地将两人围成个圈,不让人出去。
姜遗光取了镜子,扣在手里往前照。
那些原本围着他的人。眼神逐渐迷茫清醒过来,你看我我看你,各自拉了伙伴走远了。
黎三娘此刻已从楼上下来和二人汇合,接过兰姑放在自己背上。
“善多,慎之和九公子去哪儿了?你现在要回客栈休息还是继续走走?”黎三娘道。
姜遗光实话实说道:“我早就回了客栈休息,现在已过亥时,你们一个都没回来,我是出来找你们的。”
“什么?已过亥时?”黎三娘不可置信,“我和兰姑才逛了不久,怎会过得这样快?”
姜遗光平静问:“三娘,你见到了黎兄和九公子吗?”
黎三娘道:“慎之不是一直和你在一块吗?我看见你俩一块儿走的。”
姜遗光道:“我没有,我自己只看了看焰火和杂耍就回去了。”他平静道,“三娘,你一定是看错了。”
“又或者,黎慎之身边跟着的人不是我。”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叫黎三娘有些毛骨悚然。
“这闽省的小鬼还真是多,才来第一天我们就都被缠上了。”她奇怪道,“善多,反而是你竟然没事?”
姜遗光笑了笑:“客栈里有鬼,我出来了找你们。”
他道:“你先带着兰姑回去吧,我再找找。衙役那边我自己问过了,他们也会帮着找九公子。”
黎三娘背上还背着个人,实在不方便,点点头同意了。实际上她心中想的却是,反正那两个人丢了也死不了,不过善多要去找,那就让他找吧。
姜遗光沿着游神行进的路继续往前走。
一条街大半的灯都熄灭了,灯光暗下。
地面上满是各色彩纸、纸扎的彩花儿。
路边还有些小摊贩,贪图最后一点客人,没回去。有卖涂笋的、卖贝壳卖鱼卖粥的,还有些卖手帕面具灯笼一类。
姜遗光过去询问,不出意外地没有得到答复。
经过这条街的人太多了,面具也多,他们哪里记得到其中一个带着火烧似的面具的人?
姜遗光便跟着游老爷路线撒下的彩纸带往前走。
他再次看见了那条大黑狗。
大黑狗原先关在骡车上的笼子里,这会儿却不知为什么单独趴在路边,口枷没了,原来几位卖艺的人也不见了,路边还残留着一些胸口碎大石留下的碎石块。
大黑狗看见他,汪呜一声,几步到他跟前,跪坐在地,甩着尾巴看他,又站起来走到骡子都被牵走了的空板车边,来回几次,眼里带了哀求意味。
像人,又不像人。
像狗,又不完全像狗。
“那几个卖艺的人不见了?”姜遗光看着蹭到自己跟前的大黑狗,问。
这条狗实在高大,四条腿直立站着也足够到他腿间,要是人立起来,恐怕比他还高小半个头。
大狗汪汪呜呜叫起来,点点头,目光无辜,这会儿好像又是一条真正的狗,它轻轻咬住姜遗光裤腿往前拽了拽,示意他跟过来。
“你想让我帮你找他们?”姜遗光问。
大黑狗兴奋叫两声,连连点头,摇着尾巴环绕姜遗光转了好几圈。
“我帮你找人可以,你也要帮我找人。”
大黑狗汪汪叫两声,那张生动的狗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
它再次跪坐下去,用脑袋去蹭姜遗光的小腿,不断乞求,喉咙里也发出低低的可怜的呜咽声。
姜遗光没有碰它,也没有一口答应,而是继续往下说。
“我来的路上看见衙役发现了一具死尸,像是被什么野兽咬死的,衙役现在查的紧。”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大黑狗一愣,随即尾巴摇得更欢快,好似没听明白似的,腾地站起来以嘴拽人,没拽动。
“你说,他们要是看见这样一条大狗,会不会觉得找到了凶手?”姜遗光轻声问道,“尤其是这条狗嘴边还留着血迹没有擦干净。”
大黑狗顿住了。
它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凶狠,喉咙里发出警告意味的低吼,不自觉往后退几步,前爪蹭地后腿压低,随时都有可能冲上来。
姜遗光盯着它,问道:“你到底是狗,还是人?”
大黑狗看上去更凶了。
尖尖犬齿从唇边露出,目光低冷阴狠,望向姜遗光的目光也从乞求变成了对猎物的打量,好似在衡量从哪儿咬下去最方便。
姜遗光道:“难道不是你先拉着我的么?你还记得我在你们耍飞刀时替你们解了围,所以才拦下我,想叫我带你去找人,不是么?”
“作为交换,你带我去找这个人。”他身上还带着黎恪换给他的面具,递过去放在狗鼻子下,让它闻了闻。
“你帮我找到这个人,我帮你找到你要找的人,很公平。”
大黑狗明显犹豫了,它很心急,可眼前这人看着不好惹,其他人就更别说了,他们不会听一条狗的话,要是自己找上门去,很有可能就是被剥了皮卖去狗肉店被吃掉。
它才不想被吃!
可只靠它自己,根本没法把杂耍班子里的人救出来。
况且……大黑狗心里很明白,那个男人就是自己咬死的,要是衙役真查起来,它估计跑不掉。
大黑狗环着姜遗光又转了一圈,汪呜一声,点点头。
姜遗光道:“成交。”
大黑再次嗅了嗅那面具的味道,一路沿着路面嗅嗅闻闻,时常要迟疑好一会儿才往前走。
姜遗光不疾不徐跟在它身后,并不着急催。
原先就觉得这狗有些古怪,现在一试探,果然是真的。
大黑沿着游神的路线行了两条街后,开始往岔路走。
岔路里灯少些,人也少,面具上的气味更浓。
姜遗光一手扣着镜子,另一手攥紧了刀,刀背紧贴着腕,一旦这条狗要害他,他随时可以割了它的喉咙。
大黑带着姜遗光越走越偏,人烟逐渐稀少,终于,穿过一条本就逐渐低矮的街尾后,来到了类似城郊的地方。
“你不会骗我吧?他真的来这儿了?”
四周俱是黑黢黢草木,张牙舞爪如鬼影,只有几间低矮破房屋在树丛中探出隐隐一角。
大黑汪呜一声,点点头。
它的眼睛有些像狼,在黑夜里散发出点点荧荧绿光。
姜遗光叫起来:“黎慎之?”
“黎慎之?九公子?”
寂静月下,他的声音传出很远。
无人应答。
大黑继续努力去闻,试探着往前又走了几步,终于,再也闻不到了。
它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个人的味道在这里就消失了?
就着黯淡月光,姜遗光蹲下去摸了摸。
地面泥土干硬,看不出摸不到脚印。
周围无人,那几间房看着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不远处,风抚过长长草叶。
点点荧绿光自草丛中飞舞,飘飘忽忽,极是好看。
“萤火虫?”姜遗光轻咦一声。
他察觉到,有一处地方萤火虫格外多,源源不断从那儿飞出。还有几只萤火虫飘飘悠悠,飞到了大黑狗脑袋上,远远看上去,好像它有了四只眼睛似的。
“黎慎之?你在这儿吗?”姜遗光提高了声音,拨开草丛。
那一瞬间,近乎铺天盖地的萤火虫向他飞来,满天绿色荧光飞舞。
姜遗光急急后退,挥开那些萤火虫。
他更觉奇怪。
草丛里的是什么?
再度上前,拨开一看,姜遗光不禁怔住了。
里面放着一座神像。
一座极大的、样貌很端正、看上去像是正常书生模样的塑像,眼睛微微睁开,各处刷了彩色的漆,身上一应装饰俱全。它的头还在发光,只是,那些光都是荧绿色的。
两个眼睛开孔处,萤火虫从里头源源不断飞出来。
飞出的萤火虫越多,那颗含笑的脑袋越黯淡下去。
不出意料,这应当是游神队伍中的塑像。
为什么会在这儿?
姜遗光不欲多管,收回拨开草丛的手,继续四处寻摸,高声叫起来。
“黎慎之?”
“黎恪?”
“黎兄,你在这儿吗?”
凭直觉,他认为那条狗没有骗自己。
但为什么黎恪不见了?
他明明也带了镜子,不该被蛊惑的。
荒郊野外,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
还是说,他和兰姑一样,被蛊惑着走向了某条不归处?
等等,藏人?
姜遗光立刻返回去,拨开草丛。
那座高大的竖起来几乎有三层楼高的神像还在原地。
这么高大的神像,总不可能是实心的。
姜遗光敲了敲它的肚腹。
“笃笃笃。”
三声空响,里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姜遗光绕到神像一边,抓着他垂下的手臂一侧,用力抬起。
这座平躺在草地上的神像被他慢慢掀起、翻动。
他听到了空木头像里面传来的声音,咚一声,有什么东西坠下去了。
听感觉,像是个人。
人在里面就好办。
姜遗光抽了刀,摸索出个空位,径直扎进去,感觉自己扎进了空壳中。
原先姜遗光翻动神像时,大黑狗就避开了,转过去当没看见。现在见他居然要拆了神像,大黑狗恶狠狠叫一声,一跃飞扑过去。
姜遗光避开,以免它咬着自己,问:“你拦着我做什么?我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汪汪汪汪!!”大黑狗拼命狂叫,左冲右突,不断狂吠着不让他接近。
“让开,我要找的人就在里面,否则,别逼我先杀了你。”姜遗光平静地说。
大黑狗再次轻易地被他激怒,叫得更响,却死活不让他靠近。
不论神像是被谁丢的,可以丢弃,但决不能轻易毁掉。这简直就是亵渎!
姜遗光盯着它,缓缓走近。
“我知道,你是人不是狗。”姜遗光说,“我在乘游船来闽省时,有一个姑娘给我讲过故事。”
“有些卖艺的老人,会买来小孩子,先剥了他们的皮,再给他们穿上狗皮,缝合好,慢慢让狗皮长在身上。等活下来了,再教他们当狗,学狗叫,长大以后,就可以让它去卖艺。”
“这样的狗很聪明,又有狗的忠诚凶猛,只是都活不长,也不会说人话。”姜遗光说,“我想,你就是这样的人,对吧?”
大黑狗仍旧恶狠狠地瞪着他,整条狗都在发抖。
“看在你是人的份上,让开。”姜遗光道,“我好不容易决心做个正常人。”
他知道自己不像个正常人,常人不会像他一样无知无觉。
大黑狗又是汪汪呜呜叫,又害怕又愤怒,死死不让。
第138章
对峙半晌后, 大黑狗慢慢缩到了一边,可怜地呜呜叫起来,声音不大,和狗比起来, 更像是人的惨叫。
一种臣服、退让的姿态。
姜遗光没再理它, 以刀刺入空壳的神像, 慢慢划开。
手中刀比不得黎三娘给的那把,刺入后割开,发出尖锐的钝响。好在这神像是用多块木板黏和起来的, 只要沿着黏和的分界线划开,并不很吃力。
很快,神像被他划出一块人头大小的洞,萤火虫蜂拥而出。
借着幽幽荧光,姜遗光看见了藏在里面的人, 已昏迷了过去,还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他的脸上仍戴着面具,但从衣着和身形上很容易分辨其身份。
神像是封死的, 也不知黎恪在里面被封了多久。
里头不少萤火虫也死了, 堆积在底部飞不起来,只有一点微弱的荧光, 绿幽幽闪烁。
“黎慎之?”姜遗光伸手去推他。
没有醒。
姜遗光四下看看,找了块石头,用力把神像其余封口处砸开, 砸出一大块足够让人通过的口, 木屑飞溅。
神像俊俏的脸也被砸坏了,落下一块板上, 唇角还带着笑。
大黑狗看见这少年把里头的男人搀扶出来后,解了面具,又把把脉,背在背上,看样子想走,不由得急了,扑过去汪呜汪呜叫,咬他的裤腿。
“我把人送回去,再帮你找。”姜遗光说。
大黑狗汪汪两声。
他从小到大只允许用狗叫的方式开口,这么多年过去,尽管听得懂人话,却一句也不会说。
“同意叫一声,不同意叫两声。”姜遗光道。
大黑狗:“汪!”
姜遗光道:“你自己跟上。”
说罢,他背着黎恪飞奔起来。
大黑狗跟在他身后,四肢着地狂奔跟着,不敢落下。
姜遗光很快把黎恪送回了客栈。
官府的人来过,黎三娘让人请了大夫,又花钱使人请了个仆妇照顾兰姑。原来古怪的客栈忽然就热闹起来。
九公子仍旧未归。
黎三娘听姜遗光说了狗的事儿,也不计较他这时离开。兰姑和黎恪都没什么大碍,估摸着天亮时也醒了,要是天亮了九公子还没回来,他们再一块去找人。
临行前,三娘叮嘱姜遗光务必保重自身。
和他们比起来,姜遗光才是最容易出事的那个。
大黑狗见着门口的衙役就不敢进去,躲在附近的小巷等他。
“汪汪汪——”见他出来,大黑狗扑过去,轻咬他裤腿,不断示意他跟自己走。
姜遗光低头看他:“他们是被人带走的?”
大黑狗松开嘴,汪一声。
如果只是走散了,它完全能自己找到杂耍班子的人,不必寻求人帮忙。
姜遗光问:“带走他们的是谁?”
大黑狗腾一下站起来,围着姜遗光转圈,嘴里的叫声又低又急,尾巴也拼命摇。
姜遗光问:“你知道在哪儿,只是你救不出来他们?”
大黑狗连叫好几声,连连点头。
姜遗光道:“走吧,带我去看看。”
大黑狗立刻兴奋起来,小跑着走在前面带路。
天已经很晚了,原本热闹的街上只有三两个闲汉喝醉了酒,在路边跌跌撞撞了走。
大黑狗一身皮毛极黑,在黑夜里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几乎融进了夜色中。
穿过几条街,绕过小巷,越往前走,越是幽深。周遭宅院渐渐变得高大精巧,可见其主非富即贵,大黑狗脚步不停,却安静了不少,不敢惊动人。
终于,它在一处大宅前停下,低低地冲那座大宅叫两声,头往那处点点,示意姜遗光人就在里面。
“是这里?”姜遗光问。
大黑狗不敢叫,怕惹人注意,点了点头。
姜遗光也穿了深色衣服,在夜里不明显,他看了眼大宅门前的牌匾。
王宅。
姓王的人家么。
姜遗光记起街上有人谈论过这回游街的神像都是王家出钱做的,会不会就是这个王家?
王宅占地极广,一条街都被买下打通了墙作为宅院,围墙极高,足有丈许长,大门用了近乎朱红的赤褐色,正大门口两座石狮子,再各自往左右数丈远,又设了小门。
姜遗光若无其事地带着狗经过王家门前这条宽阔大道,走到尽头后拐去了其他街道。
他能察觉到,自己靠近王家围墙时,有人在盯着自己。
大黑狗显然也察觉到了,一声不吭,跟在他身边悄悄离开。
直到走出那条街,找到个安静地方,姜遗光才停下脚步,问:“王家为什么要把他们带走?”
大黑狗汪汪呜呜,说不清楚。
姜遗光道:“我问,你答,是就叫一声,不是就叫两声。”
大黑狗:“汪。”
姜遗光:“你们得罪了王家人?”
大黑狗:“汪!”甩甩尾巴。
姜遗光道:“你希望让我去找官府?”
大黑狗犹豫了,先叫了两声,又叫了一声,尾巴摇摆又放下,焦躁地转圈。
姜遗光问:“官府也管不了王家?”
大黑狗:“汪!”
姜遗光道:“既然官府也管不了,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帮你?”
如果只有一两个人,他可以潜进去把人偷出来。
可那个杂耍班子少说十几人,报官也是无用,他要怎么做?
利用山海镜吗?未免得不偿失。
大狗更焦躁了,汪汪呜呜低吠着,爪子不断刨地,又用鼻子去拱人,尾巴拼命摇。见对方还是不为所动,眼里蓄积的泪水流下,打湿了短黑的毛。
姜遗光道:“你们为什么得罪了他们?”
大黑狗汪汪叫,往后跑远几步,侧着头往前跑,撞在姜遗光身上,重复了两次后,在姜遗光面前蹲下,还在落泪的眼睛希冀地看着他。
姜遗光道:“你们有人不慎撞了王家的人?”
大黑狗:“汪。”
姜遗光问:“一个人撞了人,王家人就把整个戏班子都带走了?”
大黑狗:“汪!”声音更响亮。
姜遗光道:“你们一直在表演,怎么会撞上人?即便要出去,也是为了看游神。看游神的人那么多,按你所说,王家人能把你们带走,一定也派了不少家丁出来,怎么可能让人轻易撞上?”
他越说,大黑狗越僵硬,竖起的尾巴也落下了。
“更何况,如果只是不慎撞了一下,王家就要把人全部带走,那王家人平日作风可想而知,在当地的名声也一定很糟糕。可是,我并未听见有多少人骂王家。”
姜遗光总结:“你在骗我。你们一定还做了别的事。”
大黑狗汪呜叫起来,眼泪落得更凶,两只前爪合起来不断作揖,眼巴巴乞求着。
折腾大半夜,天边现出点微亮晨光。
天快亮了。
姜遗光道:“这件事你骗了我,我怎么能确定其他事你没有骗我?”
“你不敢求人去报官,应该也是理亏吧?”
大黑狗的脑袋和尾巴都垂下了,眼泪一滴滴落在地面。
姜遗光的声音渐渐冷下来,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我答应了你,就不会随意毁约。”
大黑狗猛抬起头,眼里俱是不可置信。
“救人不急于一时,你先随我回去,我一夜没睡,回去休息,也找人问问王家的事。”
大黑狗完全被说服,跟在姜遗光身后颠颠儿回到客栈。
衙役们都回去了,黎三娘在自己房里,却没睡着,听姜遗光上楼的声音,出来迎他。
“这就是那……那条狗?”黎三娘有些惊讶,本想说人,又不好戳穿人伤心事,急忙改口。
姜遗光点点头,问:“他们醒了吗?”
黎三娘道:“兰姑还好,慎之却有些发热,还没醒,你要去看看他么?”
姜遗光摇摇头:“不必了。”他转问,“九公子还没有消息吗?”
说到这儿黎三娘脸色也有点不好看:“没有,衙役们都去找了,没人见到他。”
姜遗光:“我知道了。”
黎三娘忿忿道:“这地方古怪得很,到处都是忌讳,当地人信的神也太多了些,处处是诡异。即便让衙役们回去禀告了知府,恐怕也难找着人。”
闽地离京城远得很,皇帝鞭长莫及,当地近卫暗桩设得也少,相反,乡绅豪贾多不胜数。
唯一好处便是当地知府手头兵马多,也是皇帝赐下的兵权,必要时,知府可先斩后奏。这才让当地官府站稳了脚跟,不至于被当地的土皇帝排挤出去。
姜遗光道:“无妨,等他们醒了,我们在一块儿找。”
黎三娘听出他声音有些沙哑,心想这小子也是一夜没睡,就着天光看他脸色略苍白,伸手一摸他额头,掌下皮肤微微发烫,不免焦急:“你怎么也发热了?什么时候生的病?”
姜遗光摇摇头,避开她伸来的手:“我还好,没什么事。”
“这也叫没事?”黎三娘不客气地环胸看他,姜遗光不让她碰,她偏要碰,手指头戳戳他额头,“发热了不看大夫不吃药,小心这聪明脑袋也烧成个傻子。”
“我去找九公子。”姜遗光后退一步,转身进了九公子的房间。
大黑狗跟在他身后一块儿进去。
“你多闻闻,等会儿去找人。”姜遗光嘱咐大黑狗。
他回客栈一趟就是为了确定此事。
果然,九公子没回来。
黎三娘给他气笑了,跟过去守在门口,看他精神还好,也没坚持。
“这闽省对普通人还好,对我们这样的……最麻烦。”黎三娘顾忌着有条能听懂人话的狗在,没说太明白,“你要找人,也当心些。”
姜遗光拿了一把九公子平常用的折扇,带着黑狗往外走,闻言点点头:“我明白。”
床底下,一缕黑发缓缓收回。
黎三娘和姜遗光都看见了,却都没在意。
第139章
有了把折扇的味道, 大黑狗就能找人。
太阳渐渐升高了。
即便昨夜大伙儿都睡得晚,今日一大早,街上的人还是多了起来,玩乐过后, 依旧要为了生计奔波。
大黑狗的体型实在太大了, 足有成年男子腿高, 脖子上没栓绳口上也没戴枷笼,一路惹人侧目,人群纷纷避让。
只是这回, 大黑狗的鼻子却好似失了灵。
先是在集市上胡乱转了两圈,又溜到一处人家门口,闻过后,再往小巷里跑。到了小巷尽头,姜遗光带着狗翻过墙, 到了另一处宅区,大黑狗转来转去,终是一屁股蹲在地,不知所措地呜呜叫起来。
“找不到了吗?”姜遗光问。
大黑狗低头, 汪呜一声。
它也很想快点找到, 然后让这个人帮忙去把杂耍班子的人救出来。只是,那气味到这儿就消失了。
周围有几十户人家。
房屋偏破旧, 门窗皆紧闭,不知里面有没有人。
姜遗光道:“算了,我问问吧。”
他来到一处人家门口, 敲门。
过不久, 里面传来一少女的高声问:“是谁?”
姜遗光道:“来问路的。”他用着并不很熟的闽省方言。
里面的人犹豫了一会儿,不多时, 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声音到了门后:“你要问什么?”
姜遗光隔着门和少女说话:“我有个朋友昨晚失踪了,想问问你有没有见过。”
还没等少女回答,他自顾自说起来:“是个年轻男人,穿紫衣戴玉冠,身长七尺有余,手里拿一把折扇,昨晚戴了口里吐牙的鬼怪面具。”
那少女回话道:“这位公子,我没有见过,你再去问问别人吧,要是你担心那朋友出事,可以去报官。”
姜遗光听出她不似说谎,答应下来,转身去另一家询问。
有些屋子家中无人,敲门也没回应,他也不气馁,继续敲门询问。
不一会儿,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有个少年郎在找他的一个朋友,听说昨晚在这附近不见了。
姜遗光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但他原就不抱希望,只是问问,并将这消息传出去罢了。
若是人为,幕后之人发觉有人在找,一定会做些别的举措。
他转了一圈,准备离开,最初经过的那户人家里头忽然传出了少女的声音。
“公子留步。”
紧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露出一张素净洁白到几乎不正常的面容,目带迟疑。
“你那朋友,真是昨晚在这儿不见的?”
姜遗光道:“的确如此。”他问,“你有办法?”
绿衣少女有些为难,道:“有……吧?”
她说:“我祖母会给人测吉凶,方才我祖母在家里听见了,告诉我,如果是昨晚不见的,很可能是撞邪了。”
姜遗光反问:“撞邪?”
少女点点头:“我祖母说,昨夜游老爷巡街时出了点岔子,难免有小鬼作祟。”
姜遗光没有去看游神,还不知出了什么岔子,问:“她老人家可有办法?”
少女道:“公子进来说吧,祖母说,你到这儿来就是有缘,她会帮你问问。”
姜遗光跟着进去,大黑狗早在女孩开门时就识相地找了个巷子躲起来,那少女没瞧见,掩上房门,插好木栓,步履轻盈地走在前面带路。
二人各自简单地互作介绍。
少女姓刘,和祖父祖母一块儿住,祖母是当地有名的神婆,会给人算命、驱邪、治病,还会看风水,占卜等等。
“姜公子,你自己进去吧。”进了后院,到得一间紧闭门的房外。
姜遗光道声叨扰后,敲了敲门。
门里无声。
少女道:“你直接进去吧,祖母不爱说话的。”
姜遗光才道:“得罪了。”说罢,推开门,跨过高高门槛。
门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外头六月天已经很热了,太阳炙烤着滚烫地面。可这间屋子却湿冷无比,一进入,便犹如踏进了深山中的山洞,令人浑身一激灵。
地面上、墙壁上、门、窗,都在渗水。好似人出汗,一条条一道道蜿蜒往下流淌,湿漉漉的,阴冷冰寒的气息不断往人身体里钻。
“好孩子……进来吧。”
这间房也分内外两屋,姜遗光踏入外间后,从内间里传来老人沙哑的声音。
他看了一眼门外。
薄薄窗外,映出一道僵硬的人影,一动不动。
姜遗光收回视线,道:“好。”
他来到了内室的房门前,伸出手,碰到了门板。
那扇门更加冰冷,简直像一块冰。
姜遗光似无所觉,推开了门。
而后,他便停在了原地。
入目的是一间空荡荡房屋,一览无余,什么也没有。
没有桌椅,没有床,没有任何物品,甚至连窗户也没有。
只有雪白腻子刷净的白墙上,画了一道老太太的全身像。
那老太太穿着一身艳丽的寿衣,正当中一大大的“奠”字,头发花白,梳得整齐。
而那老太太的脸,竟是一块挂在墙上凸起的面具,纯白无暇,几乎和墙面融为一体,唯有眼睛的瞳孔处开了两个洞,黑漆漆的,好似真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
如果姜遗光这时冲出门去,就能看见刚才给自己开门的少女也像一尊僵硬的人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抓了九公子?”姜遗光语气依旧平静。
并非强行装出的平静,也不是见多识广之人的冷静,而是一种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见到任何事都丝毫不惊奇的平淡。
纯白面具的嘴巴张开,老太太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会抓人……”
姜遗光不说话。
面具继续开口:“你不是……要找人吗?”
姜遗光点点头。
那面具的两边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老人说话似乎很吃力,慢悠悠,拖长了音。
姜遗光问道:“什么意思?”
老人又笑了:“想请我帮忙找人,总得付些报酬。”
姜遗光道:“你要什么?”
说话间,他仍旧站在门槛外,不进来。
老人说:“我要的是……咳咳咳——”她还没说完,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平整白墙上,老人身体画像一动不动,面具却张大了嘴巴咳。
和眼睛一样,面具张开口的里面也是黑洞洞的,没有牙齿舌头。
但如果一个面具也长了舌头牙齿,好像更怪。
“我……我有我的方法能找着人……你要找的那个人肯定是撞邪了……”老太太咳嗽好半天,声音更加微弱,“你不信可以去问问,这周围的人家,咳……都找我算过命,都说我刘老太太准得很……”
姜遗光无动于衷。
他并不通人情,但他对人的情绪格外敏感。他这会儿就能察觉到,对方和善外表下,那疯狂得几乎无法掩饰住的恶意。
“我只要一点点……你的……咳咳咳咳——”说着说着,她又再度咳嗽起来。
“我的什么?”姜遗光问。
“你的……生辰八字,和一点点血。”老太太终于说完了,声音很可怜。
“你先帮我找到人再说。”姜遗光道。
“那可不行,你不给我,我找不到。”老太太说,“你进来吧,地上有一根针,你只要从指头上扎一点点血,涂在我嘴巴上就好,只要把我的嘴涂红了,我就能算到你要找的人在哪儿。”
姜遗光迟疑了:“真的吗?”
“自然是——”老太太话还没说完,那张惨白平整的面具忽然扭曲起来,尖叫,“你做什么?”
姜遗光没有进门。
他手里还多出一面镜子,明晃晃的,将那张面具照入镜中。
“啊啊啊——”老人嘶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随着她的尖叫,四周墙面俱凸显出一个又一个鼓起的鼓包一样的东西,很快,那些鼓起的墙壁上浮现出五官,渐渐清晰。
一张又一张人面,密密麻麻占据了整间房屋,从房顶到地面,全是张着嘴哭嚎的人脸。
可想而知,姜遗光刚才只要踏进一步,他会立刻被拉入墙中。
手中山海镜亮起一抹金光,那张面具掉下去,紧接着,满墙满屋的人脸一瞬间齐齐破碎,白色粉末哗啦啦往下掉。
面具落下,露出后头遮掩住的一个洞。
洞口,一张青白浮肿的人脸嵌在墙中,安详微笑。
正是方才迎姜遗光进门的那位姑娘。
她的确和祖父母同住,但她的祖父母早就不是人了。游神夜,她也死在了这场无声的动乱中。
这间屋子也变得不太一样,好似一刹那渡过了几十个年头,墙壁斑驳,屋脊吱呀响,姜遗光飞快往外跑,途中看见一小小纸人站在窗外,忽地瘪下去,被掉落的窗户压在底下。
整条街都在他眼中变了样子。
地面摇晃,青苔飞快爬满一整条街的外墙,污水铺地,在姜遗光的眼中,墙上、地面,都开始露出坑坑洼洼的孔洞来。
一个个孔洞大大小小叠加,和人脸无比相似。
姜遗光以镜照去,只听得咔嚓一声,眼前景象好似被打破的琉璃镜,哗啦一声破碎开。
露出真正的场景。
竟是一块野草丛生的荒地。
姜遗光向四周看去,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离民宅区很远了。
荒地正中,有一处荒废多年的宅子,外墙塌了,长满不知名绿植,野草有半人多高,门也坏了一半,另一半全是白色蛛网,密密地织了半边。
足有人巴掌大的蜘蛛在蛛网上爬来爬去,上头还黏着一只小麻雀,已经被吃的露出了半边细巧白骨。
大黑狗一直在叫,不断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刚才姜遗光突然站在原地,两眼发直,不动了。它认为对方撞邪,却也不知怎么做,只好拼命叫醒,好在现在他醒了。
姜遗光看着宅子,方才的情形还在脑海中。
都是幻觉么?
他问:“我要找的人就在里面吗?”
大黑狗点点头,汪一声大叫。
姜遗光道:“好,他身份很特殊,当地知府也要听他的,只有把他救出来,才能救回你要找的人。”
说罢,他左右看看,找了一棵又细又高的绿植掰下,又取出面具戴在脸上,以免呛灰。
“你在这里等我。”
说罢,他踢开了另一半合拢的门。
原先黏附在另一边门洞里的蛛网立刻被挣破了一大半,那只足有巴掌大的蜘蛛连同网中的麻雀尸体都掉了下去,摔在地上。
姜遗光挥落剩余蛛网,冲了进去。
里头也全是蛛网。
绵长、苍白、丝丝缕缕,勾勾缠缠,无处不在。
姜遗光不断破开这些蛛丝,却仍旧感觉有不少蛛丝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被突然破坏住宅的蜘蛛满地乱爬。
“九公子?”姜遗光扬声问。
无人应答,只有满地蜘蛛,一个比一个大。
姜遗光往里跑。
院子里没有,天井里也没有。
进入正堂后,总算发现了端倪。
正堂里,放着一颗一人多高的白色蛛丝裹成的蚕茧一般的事物。
上面还有蜘蛛在爬动,黑色带着白斑纹的蜘蛛,光身体就有婴儿脸大,八只长了毛茸茸触须的腿伸开,更是大的惊人,肚腹鼓鼓囊囊,从里头吐出洁白的丝来。
姜遗光用枝条把它赶下去,挥到一边,袖子裹住手,用力将茧扒开。
出乎意料的,并不需要很用力,这颗茧非常柔软,就像是真正的蛛丝。一层层扒开后,露出里面的人。
姬樾真的在里面,脸上依旧戴着面具。
胸膛微微起伏,还活着。但要是再闷久一些,估计也活不了。
姜遗光伸手抓住他肩膀,直接把人拽出来,三两下剥掉对方身上大块蛛网,扛在肩上就想往外跑。
这个地方给他的感觉很古怪,非常诡异。他想尽快离开。就见方才被他赶落到一边的蜘蛛气势汹汹向他爬来。
姜遗光提起枝条向它抽去,再度狠狠将它抽落到一旁。
这里的蜘蛛都不知有没有毒,不能被它们碰到。
他力气本就大,那只庞大蜘蛛直接被打在墙壁上,滑落下去,流出些许脓汁,饱胀鼓鼓囊囊的腹部啪一声爆开。
而后,近乎成百上千只黑色小蜘蛛从其中钻出,铺天盖地般地向他爬来!
姜遗光飞奔出去,手里枝条被他舞成了细密剑网般一路甩开所有扬着八条腿向他爬来的蜘蛛。大门处,才被破坏的蛛网又再度被黏连起来,姜遗光一把挥开,带着九公子奔了出去。
在他身后,是成千上万的小蜘蛛。
“快走!”姜遗光叫上了大黑狗。
大黑狗警觉得连一直耷拉的大耳朵都竖起了,那些追来的蜘蛛吓得它浑身发毛,拼命跟在姜遗光身后跑。
“汪汪汪汪……”
“现在不好做火把,快跑,哪里有水?去河边坐船。”
“汪汪汪!”
大黑狗快跑几步到姜遗光身前,往一个方向去。
……
那头,客栈里等待的黎三娘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好在黎恪和兰姑都陆续醒了过来,黎恪还需卧床休养两天,兰姑醒来后精神倒还好,听说姜遗光自己去找九公子了,忙叫上黎三娘要去找官府。
以九公子的身份,加之巡抚谢大人临行前对知府的嘱托,他们想请知府调人去查再简单不过。
那小二听说他们想去官府报官找人,要找的还是昨晚和他聊了大半宿的小姜公子,很热心地让店里小伙计套了店里骡车带她们去。
托这身份的福,黎三娘顺利进入了知府的府邸中。
知府本就在为昨夜游神出的岔子心烦意乱,听到下人来报,说巡抚老爷嘱托的那几个人中的两名女子来见,不得不掩了脾气,出去见她们。
黎三娘带来了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好消息是,昨晚小姜公子说的四人都不见了,如今已找到了三个。
坏消息是,最重要的那位九公子至今下落不明,小姜公子带了条狗单独去寻了。
黎三娘想让知府多派些人手去寻。
兰姑能作一手好画,在客栈时就飞快画了几十张姜遗光和九公子的小像,供知府派人查找。
知府被人找上门来,不得不捏着鼻子收下那些画,吩咐下去,又留二位姑娘在府上做客。
听闻还有一位水土不服,生了病,也让人去接了。
巡抚本就拥有考评官员的权力,他在这儿当官当得好好的,不想再被调去其他地方。要是这几人没招待好,谁知道巡抚会不会给他记一笔,若是被记个末等,他的乌纱帽就悬了。
为此,知府在几人面前的态度不可谓不和善,甚至还把十几个领头的衙役都叫了来,当着两位姑娘的面嘱托。
其中一位衙役头头见着画像,脱口而出:“小人见过他!”
“哦?在何处?”知府一喜。
那人道:“昨晚巡夜的时候,那时块天亮了,小人看见他带着一条大黑狗在王家外面转悠,看上去好像想进去,小人一开始以为他是贼人,盯紧了,但他只在外面转悠了几圈,后来又走了。”
黎三娘心里一沉。
王家?
会不会是姜遗光在王家发现了什么线索?
那条大黑狗帮着善多找到了黎恪,会不会也是察觉出九公子在王家?
黎三娘忙道:“还请知府老爷伸出援手,我和兰姑想去王家看看,说不定……九公子就在里面。”
她煞有其事道:“那条狗极通人性,能寻人,否则善多不会平白出现在王家外。”
知府犹疑。
王家在本地呼风唤雨,他也有些顾忌。
手里有兵,但王家……若非必要,他并不想和王家直接对上,即便胜了,也是惨胜。到时这座城都要乱起来。
王家人也明白这点,轻易不和官府作对。
黎三娘看他为难,恳切道:“不叫大人为难,只需老爷让我们进王家看看,我和兰姑自有办法找人,也不会惊扰了王家人。”
知府来回踱步,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王家在本地落户已有近百年了,起初也不过做些小买卖,后来王家一人抓着机遇站在了风口上,一口气赚了大钱,再后来便跻身到了这座府城数一数二的地位,无人敢犯。
人一富贵,便想着享受,大宅子买了、三妻四妾娶回家,也开始学起了富贵人家的做派。孩子一窝一窝生,一代代传下来,到如今王家这一大家子除去分家分出去的,住在老宅里的也有近百来人。
除了这一代。
这一代好似因着无边富贵而终于被老天爷从其他地方收回了代价似的,不论纳了多少个小老婆,王家老爷这一代满打满算膝下也只有三个孩子。
连儿子都不强求了,只要是个孩子就成,偏偏就是没有。王老爷弟弟妹妹们也没几个后代,至多一两个,捧在手心里好不容易养大了。逢年过节时十几个兄弟的后代凑在一块儿,才勉强撑起个大家族的场面。
王老爷自然心急。
等他的小儿子昏迷着被家丁们带回来时,那股子心急就彻底变成了愤怒。
“打!狠狠打!”王老爷想起自己不知还有没有命活的小儿子就觉满腔怒火从心里头涌上来。
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小儿子,就被这群贱民害了!
“要是没死,就扔佛堂里让他们给骅儿祈福,要是打死了,老子给他们收尸!”王老爷咬牙道。
城里最好的大夫被他们连夜请来也不敢抱怨。一群人乌泱泱挤在里头,扒眼皮把脉问诊开方,丫鬟们忙忙碌碌来来去去,看得人心烦。
一走开,王老爷的第十六位如夫人颜氏就坐在廊下哭,她是骅儿的生母,生孩子时伤了身子,只能有这么一个孩子,可也比满府其他女人好太多。
看在骅儿的份上,平日王老爷乐得哄她,今天却看不顺眼了。
“哭哭啼啼的,还没死呢!”王老爷盯着她,“有功夫哭,不去求求你那干娘?”
听颜氏说,她这一胎也是求了干娘才怀上的。王老爷本想着让她干娘多些干女儿,干儿子也行,颜氏却说干娘收女只看缘法,再多也不收了,只得作罢。
颜氏吓了一跳,忙不迭抹了眼泪,柔声道:“奴这就去,老爷莫为了奴生气。”
难过是真难过,可她也总得做好打算不是?骅儿心口上那么大一道口子,神仙也难救。
要是骅儿没了……她可怎么是好?
王老爷放缓了语气:“嗯,你让人去账房提五百两银子,去你干娘家走动走动。”
颜氏忙不迭答应下来。
颜氏带了东西,叫上自己的侍女,王老爷亲自让人送她出门,走小门过。
颜氏走后不久,王老爷就接到了知府老爷递了拜帖,称今日就要带人来访。
奇怪……这么急?所为何事?
第140章
王家老爷心里嘀咕, 只以为是昨晚的事传到了知府老爷的耳朵里,不免愤怒。
知府这几年手段愈发厉害,对大族用私刑的行为抓得极严,他王家一向与民为善, 昨晚要不是那几个刁民害了骅儿, 他也不会让人把那些贱民带回来。
只是……知府亲自下的帖子, 他怎敢回绝。
王老爷忙让管家吩咐下去,阖府上下不准提起那几个带回来的人,也不要提起小少爷受伤, 否则,一律赶出去府去。
约摸过去一个多时辰,知府的车驾到了。
奇怪的是,竟然来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 后面的车上挂了彩绸,像是女眷坐的。
莫非是知府的夫人?可知府老爷甚少带夫人出门。
一路驶进正堂,落轿,轿帘掀开, 前头轿子里确是知府老爷没错, 后头轿子里走下两个陌生的女子,一高大飒爽, 另一女子温婉可亲。这就很叫王老爷吃惊了。
更叫他惊异的是,他自个儿迎上去后,知府叫他起, 竟先介绍了这两位女子。
“这位是黎姑娘, 这位是兰姑娘,她二人都从京城来。”知府道。
兰姑温和一笑, 行了半个晚辈礼,以闽语说道:“初来此地,昨夜和姐姐看了游神,又听闻那些游神像都是贵府手笔,特求了知府大人前来拜见。若是唐突了,还请不要见怪。”
王老爷哪里敢,连连说自己招待不周客人不要见怪等。说着,恭敬请他们一行人往里走。
知府谨慎得很,即便是来王家,身边也带了几十号从军队里抽出来的护卫,个个人高马大,满身肃杀气,腰间还佩刀,知府进正堂时,他们就在院里整齐列队等着,
知府习惯了,谈笑自若,王家其他人可不习惯,那些个下人上茶时都哆哆嗦嗦的,生怕军爷们一个不高兴砍了自己。
黎三娘一边应付着,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这座老宅。
老宅瞧着有些年头了,她一进来就觉着有些阴恻恻的,正堂修得高,又高又空旷,阴沉沉,闷不透风。从外往里走,好似从阳光下走进了地底。
姜遗光会在这儿吗?
他带着那条狗在王家外徘徊,是为什么?
是他发现了什么?还是那条狗?
王家上下对知府恭恭敬敬,外头的护卫看着也不大像练家子,不过比平常人高大些。以九公子的身手,如果不是出阴招,王家拿不下他。
即便出阴招,九公子也该有所防备才是。
这王老爷眼下有些青黑,眼里带点血丝,身上脸上还有些水汽,想来是昨晚有什么事让他一夜没睡好,今天接到帖子才匆忙洗漱。
他昨晚又在做什么?
知府找王老爷也并非全是为了黎三娘二人,他让王老爷屏退了下人,只留着院里的一众护卫远远护着。黎三娘和兰姑都坐在下首,他才问:“不知王老爷对昨晚游神夜发生的怪事,可有听闻?”
说实话,王老爷还真不知道。
他从昨晚到现在都忙着操心自家小儿子,阖府上下也没有谁不长眼和他说起外面的事儿。
知府淡淡道:“昨夜游神,最后一尊杨二郎神像摔了。”
王老爷一听,冷汗就下来了。
“之后,在巷子里发现了几个死人。”知府继续说,“那些人都像是被野兽咬死的。”
他看着王老爷,呷一口茶,笑道:“也不知王老爷是请谁家的工匠做的这杨二郎像,竟还能不稳到一拉就摔了,还是说,因为心意不诚?才让杨二郎真君显圣发威。”
越说,王老爷越心慌。
恶狠狠瞪管家一眼,又和蔼笑着赔不是。
知府慢悠悠地继续说:“只是可惜了,那几个老百姓无辜丧了命,这笔账也不知该找谁算。”
他一张口就把那几人的死都怪到了王家身上。王老爷自然不能承认,连连赔笑,又说道:“老爷您也知道,我王家向来诚心,这游神一事我王家也是又出钱又出力,找的都是城里最好的老师傅。”
“我托大说两句,定是昨晚拉车的人出了岔子,这才把二郎真君摔了,反赖在王家身上。”
至于那被野兽咬死的人……王老爷哪里知道?!
他自己的儿子还生死未卜呢!
要是叫他查出来……还不如自己先说。
他心一横,一抹泪:“知府老爷也要给我们做主啊,我家骅儿昨晚也遭了不测,我现在心里还难受呢,也不知他能不能救回来……”
知府没想到还有这事儿,黎三娘和兰姑亦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兰姑问:“不知令郎出了什么事儿?”
她直接开口问话,知府也没有丝毫不悦。王老爷对这二位身份成谜的女子更忌惮几分,叹道:“说起来,也只怪我平日宠坏了他,叫他什么都敢玩,什么都要试一试。”
据他说,王骅昨晚带着一帮家丁出去看游神,看到大半夜,实在太晚了准备回家,路上却遇见个杂耍班子。
那杂耍班子也在收拾东西了,外头就俩半大少年还在蒙了眼,往木板上掷飞刀,木板上画了圈,黑皮肤个头更高大些的那个几乎百发百中,每回都能扎进圈里。十几回后,就换成其中一人手里托了莲子,让那黑皮肤少年继续蒙了眼,以飞刀扎他手里的莲子。
依旧百发百中。
王老爷继续抹泪颤巍巍地说。
王骅一见就被迷住了,指着木板非要玩这个,他还不想当扔飞刀的那个,就想当手里拿莲子的。
那杂耍班子的人也是胆大包天,竟真敢让他站在木板前当靶子。结果一飞刀过去,直接扎在了小少爷心口。
跟着的家丁们一拥而上,把杂耍班子的人全捉回来了。
知府不置可否,黎三娘却恍然大悟。
姜遗光同她说过那条大黑狗的来历,就是这杂耍班子里的吧。
这样一来,也难怪他们半夜在王家外头转悠。
只是,这杂耍班子竟然这样大胆?
王老爷还在抹泪,他年纪大了,颤巍巍掏出手帕抹眼角,不免让人觉得可怜。
“回老爷,小人也明白,民不能用私刑一说,有什么事,总得交给官府来判,可是……可是小人实在没法子。”
“那个杂耍班子是外地来的,四处安家,要是家丁们不捉着他们,等报案了再烦老爷使了人去捉,到那时他们早就不知跑到了哪里去……小人,小人一时心急,捉回来后也不过让人打了几板子罢了……”
王老爷叹道:“为人父母,见着子女受伤,怎么可能忍住。不过,用私刑到底是小人之过。”
知府道:“你既知有过,就尽快把那些人送到府衙来。本官查过后,定会给你们王家一个交代。”
王老爷肃然起身,躬下腰行一大礼:“多谢知府大人。”
黎三娘在一旁听完,已失去了和王老爷继续周旋的耐心,但还是让兰姑问:“我有两位同伴,其中一人昨夜不见了,不知王家有没有人见着。”
兰姑把九公子的形容衣着都描述了一遍,王老爷立刻叫来了当天出去看游神的下人们,当众来问。
每个都说没瞧见,没印象。
瞧着也不像骗人。
黎三娘没心情管那王家小少爷是死是活,她已确定了九公子不在此处,和兰姑对视一眼,兰姑轻轻一摇头。
看来,还得再找。
只是来都来了,不好贸然离开,王家极大,即便私下找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再者,那条大黑狗,不,那个人多少帮了他们,就为这事,她们也该试试把那些人带出来。
二女正踌躇,忽地,堂下匆匆忙忙跑来一小厮,涕泗横流沾了满脸,也顾不得擦,冲过来就跪下地上磕了个响头,大哭起来:
“老、老爷!小少爷没了!”
王老爷腾一声站起,脸色陡然间变得可怕:“你说什么?”
那小厮平日就跟在骅儿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少爷,少爷刚刚没了……大夫没救回来……”
王老爷嘴唇哆嗦着,忽地两眼一闭,往后倒去。跟在身边的管家连忙冲上去扶住人,大叫起来:“老爷!”
王家顿时乱成一团。
知府来见状,识相地提了告辞,其实不必提也无所谓,已经没人顾得上他们了。知府要走,黎三娘和兰姑还想再提什么,几个侍从却忽然冒出来,恭敬示意她们离开。
黎三娘皱眉,不得不和兰姑跟在知府身后,几十个护卫跟随,浩浩荡荡离开。
只是……黎三娘透过人群,眼尖地瞧见王老爷眼皮底下还在。
分明是没晕过去,装昏呢。
王家乱成一团,她这时什么也不方便做,只好叮嘱管家一声,道自己之后还会来访。
看一眼装晕的王老爷,没拆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