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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周锦钰到底没能吃个痛快,倘若只有父子俩人,他今天说不定就执拗一回了,只不过当着全家人的面儿他不想忤逆周二郎。

    小孩儿黑白分明的眸子瞥了周二郎一眼,认命地拿起旁边儿的小笼包子往嘴巴里塞,鼓着腮帮子,又委屈又乖巧的模样儿着实可怜了。

    周凤英上次多给喂了几块儿芋头惹得小侄子积食儿好几天,万万不敢再擅做主张瞎喂,周大郎的原则性不比周二郎差,狠不下心让孩子少吃,就得狠下心看他难受,是爱他还是害他呢。

    以前家里的吃食每天就那几样,能有个猪肉,鸡蛋就挺好了,钰哥儿也不知道贪嘴,想让他多吃两口还要哄着呢,如今这京城里的吃食花样儿实在多,由着他吃,小肠胃可受不了。

    显然二弟在照顾孩子上懂得比家里人都多,来京城的路上折腾两个月,孩子除了犯过两次喘但很快就过去了,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过。

    最近一段时间,来京城路上掉的肉也给养回来了,小胳膊小腿儿肉乎乎的,抱着不硌手了。

    吃过午饭,小丫鬟们过来收拾碗筷,朱云娘和周凤英第一次感受到吃完饭不用洗碗的快乐。

    几个小丫鬟年龄都不大,周凤英自己亦有闺女,心里多少有些不落忍,转念一想,自己家不买回来,她们也会被别家买去,到时候没准儿比现在命更苦。

    至少周家没有刻薄之人,大郎和二郎两个男人也都是正派之人,不会祸害她们。

    嗐,操心这么多干嘛,赚了钱那就得享受,有功夫不如多想想咋赚更多钱才是正经事儿。

    云娘一会儿要安顿几个小丫鬟,周二郎带着儿子去卧房午睡。

    今日天气实在闷热,像是把人放在了蒸笼里,坐着不动都能出一身汗,一顿饭吃完,爷儿俩身上都有些汗津津的,周二郎不喜欢带着一身黏腻上床,在浴盆里兑好温水,带儿子冲了个澡。

    洗完澡出来,给孩子换了件儿凉快的无袖小汗衫和宽松短绔,他自己亦换了轻薄凉爽的交领纱袍,两套衣裳都是上次朱云娘从“虞美人”那里买回来的奢侈品。

    若是周凤英花那么多银子,一定会买穿在外面能让人看得见的外衣才会觉得不吃亏,朱云娘却敢把白花花的银子买了睡衣,她知道周二郎一定会喜欢的。

    轻薄软滑的布料带一点点儿天然的凉意,挨在肌肤上舒爽得很,周二郎很是满意,果真是一分钱一分货,一百两银子没白花。

    周锦钰拽了周二郎的手放在自己小衣裳上:“爹,娘给钰哥儿买的新衣裳可真舒服,你摸摸,是不是很软很滑。”

    “我们钰哥儿喜欢,以后咱们的小衣裳就都穿这家铺子里的。”周二郎笑着把儿子抱到一旁花梨木的红色交椅上。

    交椅靠背上放了软枕,月牙形的扶手可以防止小孩儿后仰摔下来。

    周二郎拉过矮凳,坐儿子对面儿,把孩子的小脚丫放到膝盖上,给修剪一下趾甲,小孩儿脚趾甲长得快,今天早上脚丫子蹬到他腿上,划得还挺疼。

    在这个时代剪指甲是个精细活儿,和现代那种很安全的指甲刀不同,就是比裁衣剪刀略小巧的一种交股剪刀,没有技术,或是不小心都有可能造成流血事件的。

    周二郎自己指甲修剪得勤,技术好得很,朱云娘亦是不及,因为大干朝的女子都喜欢把指甲留长,越是富贵人家越是,平民女子为了干活儿方便不会留太长,但亦不喜欢留得像男人一样短,朱云娘给儿子剪指甲从不敢剪太短。

    小孩儿白嫩的小脚趾一嘟一嘟的肉着,晶莹的趾甲盖儿像是染了三月桃花瓣儿的浅粉,可爱得不得了。

    周二郎叮嘱儿子不准乱动,周锦钰点点头,他那敢乱动,这剪刀前几日才被大伯磨过,寒光闪闪地,看着都瘆人。

    周二郎见儿子扭过头去不看,笑道:“不用怕,你不要看这剪刀磨得锋利,掌握了使用它的方法,越是锋利了才越是好用,爹不会伤到你的。”

    周锦钰其实想要弄出个现代版的指甲刀来着,但他又不想小小年纪太过妖孽,刚弄出个滑板车又发明指甲刀,也太那啥了,给家里设计的简易洗澡池都得缓缓再说呢。

    周二郎一手攥住儿子的脚趾,一手握着剪刀,动作又快又稳,没多一会儿的功夫,十个脚趾头全给修剪完,他又拿了小锉刀小心得给挫得圆润平滑。

    周锦钰看着他专注温柔的神情,真得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小孩儿。

    云娘是敏感的,周锦钰前世寄人篱下,对他人的情绪何尝不敏感,云娘痛苦,他何尝不痛苦。

    主观上他是无辜的,但他确实是用原主的身体重生了,接管了原主的一切,他害怕面对云娘探究的目光,相比跟云娘睡在一间屋子里,他更愿意面对大伯。

    但他不敢。

    他害怕自己那样做了,云娘的怀疑更重,他强迫自己面对云娘,但面对云娘时,他又感觉自己手足无措,无所遁形,原主的记忆他不能说一点儿没有,但是支离破碎,模糊得很,他无法在一个与儿子朝夕相处的娘亲面前有底气。

    他强迫自己做得更像一个孩子,说幼稚的话,做幼稚的动作,偶尔滑稽搞笑,他知道云娘是半信半疑的,否则对待他不会总是如此矛盾,他想让她相信他。

    钰哥儿已经走了,就当他是转世投胎来的吧。

    世上哪里有那么多便宜事?

    穿越亦是,用了人家的身体,是要付出代价的。

    周锦钰前世是孤独的,穿越异世后除了孤独还有无法言说的不安全感。他害怕孤独,所以他要努力融入这个家里,云娘不认可他,他就努力讨好周二郎,讨好周家其他人。

    甚至他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讨好的行为,一切都是下意识的行为,因为“不让人讨厌”在前世已经成了他骨子里的本能。

    青年人的灵魂,孩子的躯体,认真观察周围的小孩儿,努力模仿孩子的一言一行,为了不露馅儿,逼迫自己代入孩子的思维。

    周锦钰本就不是周大郎那样心智坚定之人,长久以来的愧疚不安、精神和行为的分裂、各种情绪压力之下他的人格在无意识中已经越来越幼童化——

    除了智商和经历,他的潜意识里很少能记得起自己是个青年人,属于成人的意识被封印了。

    一定意义上来说,他现在其实是一个精神病人,只不过配上他幼童的身体,病得很完美,没有任何人会感觉到违和。

    这对周锦钰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最好的解脱,他不需要再辛辛苦苦扮演,演得不好自己尴尬地脚趾头扣地,演得好又对自己的幼稚羞愧到无地自容。

    如今他就是一个孩子,被家人宠爱的小孩。

    周二郎给剪完脚趾甲,抱起孩子出了耳房,去卧房午睡,周锦钰亲昵地搂住他的脖子,“谢谢爹。”

    周二郎逗他,“那你要怎么谢谢爹?”

    周锦钰:“孝敬爹。”

    周二郎:“怎么孝敬爹?”

    周锦钰:“天气热,钰哥儿一会儿给爹扇风,让爹凉快。”

    周二郎以为小子会说长大了孝敬,因为他小时候就是这么给周老爷子画大饼的,屡试不爽,不成想自家这个贴心小棉袄说得竟然不是哄人的话,是小孩儿的心里话呢。

    周二郎真是感动了,一把将儿子小脑袋扳过来,用力地在脑门儿上亲了一口,“爹的乖娃。”

    把儿子放到藤席上,周二郎搬了一盆儿冰水过来,放到床边儿。

    大干朝的冰不算稀罕之物,平民中的富户也能享用,买些硝石回来,制作起来也省事儿,准备一大一小两个水盆,大盆里倒入些水,小盆里也倒上水,放入大盆中,再将硝石倒入大盆中,小盆里的水就会结成冰。

    聊胜于无,其实能带走的热量很有限,不过心理上却会感觉很凉快。

    上了床,挨着儿子躺下,周锦钰盘腿儿坐在大床上,小短胳膊挥舞着大蒲扇给他扇风,莫名滑稽得很。

    周二郎假装享受地闭了眼,嘴里指挥着儿子,“就帮爹扇二十下吧。”

    周锦钰摇摇头:“不行,要扇到爹睡着了才能停下。”

    周二郎:“好吧,那爹就抓紧时间早点儿睡着,别累着我们钰哥儿。”

    周锦钰的生物钟不能再准时,没给周二郎扇几下子,眼皮子就开始上下打架,小身子就像个不倒翁,跟那儿东倒西歪,栽过头儿了,猛地打个激灵,眼睛强行撑开,晃晃小脑袋,又继续接着扇。

    周二郎悄悄撩起一只眼皮,偷看儿子一眼,憋住笑,在心里开始默默倒数:“十、九、八、七……三、二、——”

    一字还没有数出来,周锦钰小身子一歪,栽到床上睡着了。

    周二郎把人轻轻给抱起来,放到他自己的小枕头上,给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

    他才刚刚洗过澡,没有束发,长到腰际的柔顺墨发披散开来像是瀑布一般,不经意划过儿子的小脸儿,就象是缓缓流动的水的轻吻。

    在照顾孩子的过程中,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很小,却润物细无声,让周二郎感到精神上的抚慰和满足。

    闷热了一天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丝丝凉意,很快,有小风儿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带着几分凉爽和潮气,舒服极了。

    周二郎给儿子的小肚子和胸口盖了薄单,又起身把窗户开得小了一些。

    不多会儿,外面传来了沙沙的细雨声,绵软细密的、多情的,可以感受得到的温柔。

    朱云娘安排好几个小丫鬟儿,一挑门帘儿进屋来,看到床上一大一小熟睡的父子俩,坐在床头静默良久。

    她的心结现在是解开了,可是钰哥儿呢,早慧的儿子能像对待二郎一样,对她毫无芥蒂的接受吗?

    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内,永和帝停下批折子的毛笔,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门口看着窗外的绵绵细雨,忍不住升起几分期待,北方两个产粮大省已经干旱了一个多月了,再旱下去,老百姓一旦活不下去了,就该闹事儿了。

    就不知道老天爷这场雨有没有惠及到那些灾区。

    魏伦极有眼色地走上前,笑道:“稚子心诚,莫不是太子殿下带着一帮孩子祈雨,感动了老天爷?”

    永和帝一笑,“但愿如此吧。”

    话音一转,他又道:“六元及第呀,这个周凤青果然没让朕失望,你说朕若现在就提升他为侍读学士,会不会升职太快了。”

    魏伦听罢,目光微闪。

    第82章

    这场雨由小变大,下了两天一夜,八百里捷报传到金銮殿,北方受旱灾的两个省份天降甘霖,大大缓解了旱情,永和帝龙颜大悦,更加认为周凤青是名福将,趁此机会,以周凤青为灾区募捐祈雨为由,提出要破格提拔周凤青为翰林侍读学士。

    朝廷上的博弈看似深奥,说到底脱离不了权力之争,真要就事论事你就输了,皇帝想提拔周凤青还缺理由吗?

    同样内阁反对也可以随便找理由,有没有必要和皇帝唱反调而已。

    翰林院侍读,随时奉诏为天子或太子讲学解惑,乃是天子近臣,不出意外乃是下任首辅的备选。

    长江后浪推前浪,对徐庚的威胁不可谓不大,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了徐庚。

    徐庚老神在在,不吭声。

    现在内阁和皇帝的关系紧绷,继续恶化对谁都不好。

    不过是个翰林侍读而已,不是还没出翰林院的吗?

    再者说,他若出声反对,倒显得他徐庚胆怯怕了谁似的,他从翰林修撰走到首辅用了十五年,这十五年的历练难道是白给的?

    别人用三年都不一定能争取到的位置,周凤青只用了一个月,圣旨传到翰林院,众人无不惊诧,但见周翰林一撩衣袍,从容叩头,领旨谢恩,其声朗朗清明,宠辱不惊,当真是翰林院第一清贵周凤青。

    宠辱不惊的周大人下了衙门,晚上一家人吃着饭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对云娘道:“从下个月起,我的月俸便由二十石涨到四十石,大哥现在习武需得耗费体力,两个孩子正长身体,你让丫鬟每日买菜时带上些牛肉回来。”

    朱云娘点点头,众人继续各吃各的饭。

    周二郎:“……”

    没人问问我的月银为什么会涨么?

    从牛角辣到暖房韭菜再到状元车,周家人早非当没有见过大场面的土包子了,在他们心里一个比县太爷还高一级的六品大官儿,你还是京官儿,一个月的俸禄涨了二两银子不是挺正常的嘛。

    再说那牛肉虽贵,大郎和俩娃子身体需要,这花在刀刃儿上的钱绝不能抠唆,就跟当初全家勒紧裤腰带供二郎读书一样。

    二郎现在出来了,大郎想学点儿本领,那必须得全家支持!

    周锦钰大眼睛眨了眨,直觉告诉他,爹的语气里好像有点儿小得意,他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好奇地问道:“爹的月银为何会涨这么多?”

    不等周二郎做答,他又用极其肯定的小语气道:“我知道了,定是爹在翰林院做得比别人都要好!”

    周锦钰这么一夸,倒把周二郎夸得不好意思了,暗道自己什么臭毛病,不过是升了个翰林侍读而已,还是靠着儿子的帮忙得来的。

    他不由握拳蹭了下鼻尖,有些不自在地夹了筷子青菜喂给儿子,道:“嗯,还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有比人家做得都好。”

    周锦钰冲他咧嘴儿一笑,一副我很了解的样子,道:“我知道爹是在谦虚呢。”

    周二郎心里被儿子夸得不好意思,脸上能装得很,对儿子笑了笑,很自然地转移话题,冲对面儿周凤英道:“大姐,我听钰哥儿说你最近在看铺子,看得如何了?”

    “嗐,别提了,这满京城就没有个傻人,往外转的铺子倒是不少,可不是地段不好,就是风水不好,但凡好一点儿的,出来就没,抢都抢不到。”

    周凤英一脸懊恼地抱怨。

    “有没有在国子监附近瞧一瞧?”周二郎随口问道。

    周凤英:“二弟你可真敢呀想,那一片儿可不光有国子监,周边儿可还有两个安京城最有名的书院呢,谁都知道这几个书院里的学生集合了整个安京城的贵族子弟,不差钱得很,只那寸土寸金的地儿不要说买铺子,就是租铺子的租金也吓死人。”

    周二郎抬眼看她,“贵有贵的道理,在这地方开铺子赔钱的可能性反而最低,大姐明日里不如去转转看。”

    周凤英咬了咬牙道:“在那种地方开铺子,若真是赔了,那可不是小数目。”

    周二郎轻笑,“做生意本来就有赔有赚,大姐怕什么,你手头儿上那份儿积蓄赔光了,弟弟这里不还有么。——大姐尽管放手去干,天塌不了,再说了,即便真如大姐所说赔钱,这种地方的商铺往外转租也极为容易出手,不会损失太多银钱。”

    周凤英被二弟这番话弄得眼框子酸了吧唧的,道:“有你这句话,俺还怕个啥,别人能干的,咱也不比人缺胳膊少腿儿,摸着石头过河,不敢下河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这水是深还是浅。”

    周老爷子接过话头儿,“这成天在家里,闲得人要长毛儿,凤英喜欢干买卖,爹支持你,钱财上爹就不给你了,万一你和二郎的钱都赔进去,咱家这点儿家底得留着过日子,不过等你开了铺子,爹娘就过去给你打下手去。”

    兰姐儿在旁边儿听着,只觉得娘其实命好得很呢,当然,自己的命也不错,大舅二舅还有钰哥儿将来都是自己的靠山呢,比起伺候自己的小丫鬟实在幸运太多了。

    周二郎升任为大干朝最为年轻的翰林侍读学士的同时,意味着他随时可能接受皇帝召见问话。

    他对永和帝一无所知,完全无法预料对方到底会问那方面的话题,再者他还要担任为太子解惑的重任,压力自是不小,吃过晚饭就独自去了书房。

    夏日里天黑得晚,吃过晚饭不过才五点来钟,离天黑早着呢,凤英想带着兰姐儿钰哥儿出去逛逛,就当是消食儿乘凉,正准备出门儿呢,贺景胜滑着状元车蹿出来了,非拽着周锦钰去他家里玩。

    两个小孩儿玩得好,成天两家子来回串门儿,到了贺家门口,周凤英叮嘱钰哥儿,一会儿过来接他,叫他不要自己回家。

    周锦钰点点头,贺景胜一拍小胸脯,脆声道:“大姑,你放心吧,我把钰哥儿带来的,一会儿我还把他送回去呢。”

    周凤英笑着揉了揉他小脑瓜儿,道:“那行,你们俩好好玩儿去吧。”

    进了贺府院儿里,俩人在抄手游廊里并肩滑行,一边滑,一边儿说小话儿。

    贺景胜道:“那会儿太子殿下来我们家了,给我爷爷带来了两个叫西瓜的水果,是从西域运过来进贡给皇帝陛下的,长得又大又圆,比我的脑袋还要大呢,外面是绿皮的,里面的瓜瓤是红的,我以前在端王府里吃过一次,简直好吃得不得了,这会儿那瓜在冰水里冰镇着呢,一会儿我带你一块儿吃。”

    西瓜?

    真的是夏日里最有记忆的味道。

    没想到大干朝竟然还有这好东西。

    周锦钰眨了眨眼,摇头道:“既是皇宫里进贡的水果儿,定然是很珍贵稀有的东西,你们家这么多人,一人一块儿都不会够,我不吃。”

    他又道:“太子身份尊贵,到你家做客,肯定不喜欢看到闲杂人,我改日再来找你玩儿吧。”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似得补充了一句,“要不然,你吃完西瓜之后,能把瓜籽儿给我留着吗?”

    周锦钰说话的声音是那种带着弹性的软软润润的小奶腔,他的眼睛又很大,纤长的睫毛无意识地轻眨,澄彻的眼神中闪耀着无辜乖巧的水光,小脸儿上现在有肉了,微微鼓起的两个小腮帮子,可爱到大人小孩儿无法抵挡。

    关键在贺景胜眼里,周锦钰是想吃西瓜,但又不好意思,可怜到要他留几个籽儿给他。

    好哥们儿,有福同享,贺景胜今天说什么也要周锦钰吃到大西瓜,大不了把自己那块儿给他吃算了,反正自己在端王府里已经吃过一次了,以后想吃的话,还可以去端王府里蹭。

    贺景胜拦住周锦钰不让他走,周锦钰非要回去,贺景胜把车子挡在周锦钰前面,道:“锦钰,你放心吧,我保证让你吃上西瓜,你若是不好意思,就在我屋里等着我,我给你拿过来吃。”

    周锦钰怎么跟他掰斥都说不清楚,他真不馋他那口西瓜,要种子,只不过是想种瓜得瓜,就这么简单。

    贺景胜死活认定周锦钰就是脸皮太薄了,死要面子。

    周锦钰也生气了,两个人从一开始认识,贺景胜就让着他,无形中处于下风,周锦钰跟他爹和大伯面前乖巧听话,在贺景胜面前却是很容易就被勾起叛逆的一面,他潜意识里很清楚爹不好惹,大伯原则性强,贺景胜肯定会让着他。

    柿子专挑软的捏,大人孩子都一样。

    况且听话的人不是不会叛逆,是将叛逆隐藏得很深,当遇到合适的条件亦会被激发。

    贺景胜这边觉得周锦钰又小又可怜,身体还有病,他要是不让着他就太不男人了,基本上周锦钰说什么就是什么,自然而然周锦钰在他面前很容易就强势起来。

    周锦钰拿手用力扒拉贺景胜,说出来的话开始不客气,很有几分周二郎小时候的毒舌劲儿,“贺景胜你烦不烦人啊,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说话,都说了不吃不吃不吃,闪开!我要回家。”

    俩小孩儿在这儿拉扯着,贺老爷子为首的贺家兄弟几人从正屋里出来,送太子出府。

    贺武以为自己儿子欺负周锦钰呢,当着太子的面儿又不好发作,压着火冲贺景胜道:“胜哥儿,还不快带钰哥儿过来拜见太子殿下!”

    俩小孩儿偏过头去,太子殿下面含笑意的瞅着他俩。

    第83章

    “见过太子殿下。”俩孩子齐齐上来躬身见礼,私下场合,倒不必行什么大礼。

    “不必多礼。”太子温声笑着,转过头儿对贺老将军道:“胜哥儿有老将军当年的威仪,前几日的比赛当真表现出彩。”

    “他就是个不听话的皮猴子,太子殿下实在抬举他了。”贺老将军嘴上谦虚着,看向自家小孙子的目光却是带着自得。

    “若我没记错,小的这个是周翰林家的吧?”太子目光转向周锦钰。

    周锦钰又做了个像模像样的拱手礼,这才答话:“太子殿下没有记错,小子周锦钰,正是周翰林之子。”

    太子笑道:“刚才你二人为何事争执?”

    周锦钰愣了一下,道:“回太子殿下,我与胜哥儿因为一事不明,各有各的道理,所以才争执不下。”

    “哦,所为何事不妨说来听听,让我们这些大人给你们评评理。”

    周锦钰对太子自居为“我们这些大人”有点儿想笑,顺嘴儿答道:“钰哥儿说先有种子才有秧苗,胜哥儿说没有秧苗种子从何而来?”

    太子:“……”

    诸人:“……”

    贺景胜:钰哥儿到底在说什么呀?难道不是因为西瓜才争执的么。

    周锦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大眼睛里涌上懊恼后悔,他吃饱了撑的说这种问题干嘛,这不是让太子难回答么。

    却见贺老将军走上前,哈哈笑道:“这不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样么,老夫年幼不懂事儿时也曾与人争论过,都是小孩子爱玩儿的把戏,这种问题的答案天知道是个啥,说啥就是啥。”

    “老将军说得是,这种好奇心本宫年幼时亦曾有过,这个年龄的孩子当真是可爱得紧。”

    说罢,他笑着伸手摸了摸周锦钰的小脑瓜,又摸了摸贺景胜的,在众人的陪同下离去。

    周锦钰有些感激贺老将军出来为自己打圆场。

    这会儿贺景胜凑过来,“总算是走了。”

    周锦钰眨了眨眼,“你不喜欢他来你家啊?”

    贺景胜嘿嘿笑,“我更喜欢他带来的大西瓜,你今天不吃我就不让你走,这么好吃的东西,不能光我一个人尝到它的味儿,你也得尝尝,这样咱俩就一样了。”

    周锦钰笑了,“那就把你的那份儿分我一半儿,咱们俩一人吃一半儿吧。”

    “若你喜欢吃,都给你吃,我不吃也行。”

    “你又不是我爹,干嘛对我这么好。”

    “我还可以对你更好,但你得听我的,怎么样?”

    “你想得倒美,一块儿西瓜就想让我听你的。”

    贺景胜挠挠头:“那,那我比你大,小的要听大的。”

    周锦钰瞥他一眼:“你爹比太子殿下大,有本事你让太子听你爹的。”

    “那要是像你这么说,我爹的官儿还比你爹的大呢,你不还是要听我的。”贺景胜反驳。

    “我爹他早晚——”周锦钰顿了顿,收住话头儿,他跟贺景胜争这个干嘛,“行了行了,我听你的,都听你的,咱们去找你家小橘子玩儿吧。”

    “它不叫小橘子,它叫小虎。”

    “都一样。”

    “等它生了小的,我送你一只。”

    “算了吧,我爹不让养。”

    “为啥不让养?”贺景胜不解。

    周锦钰解释:“会弄得到处是毛儿。”

    贺景胜:“这还不简单,叫丫鬟收拾了不就得了。”

    周锦钰无语。

    不在同一个世界,这话题没法再继续。

    当是你家,还有专门的丫鬟伺候一只猫。

    送走太子回来,贺老将军命人把那冰镇西瓜切成比麻将大小的四方块儿,命人给各房端了过去,又特意吩咐给老四贺武那边儿多盛一些。

    银制的牙签儿,粗细和现代的牙签儿差不多,下边尖锐,上面粗一些,顶端还镶嵌了红色的玛瑙珠子方便捏拿,古代的贵族人家当真是会享受。

    贺景胜迫不及待地扎了一块儿递到周锦钰嘴边儿,“你尝尝,看我有没有骗你,真的好吃,你肯定会喜欢。”

    “你吃你的,我自己来。”周锦钰扎了一小块咬进嘴巴里。

    贺景胜眼巴巴地盯着他,等着他说“太好吃了。”

    再次吃到冰镇西瓜,周锦钰感动得想流眼泪,沙瓤的,甜得很。

    贺景胜看到他满足的表情,得意了,道:“怎么样,听我的对了吧。”

    周锦钰点点头,“嗯,很甜,你也快吃。”

    贺景胜刚才还信誓旦旦说要都给周锦钰吃,结果尝了一口之后,馋虫儿就被勾上来了,吃了还想吃,到底还记着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努力控制着身体里的馋虫,半天才吃一块儿。

    周锦钰给他感动到了,尝了个新鲜就不再吃,把剩下的推给他,道:“我吃饱了,你吃吧,别浪费了。”

    “啊?你才吃几块儿就饱了。”

    “肠胃不好,晚上吃太多东西会肚子难受。”

    贺景胜觉得周锦钰太可怜了,吃东西都不能吃个痛快,让着他点儿也是应该的。

    吃完西瓜,俩个人爬到罗汉榻上下象棋,贺景胜下象棋很有章法,周锦钰来京的路上跟着周二郎下了一路,功夫也不弱,俩小孩儿你来我往杀得起劲儿,都想成为最后一个赢棋的人,杀得连时间都忘了。

    周二郎见天色大黑,儿子还不回家,怕他耽误人家休息,换了件衣裳,起身去贺府接,又叫上大哥去接一下大姐和兰姐儿。

    大姐个心大的,一介女子还带着兰姐儿,这么晚还不回来,天子脚下,安京城的治安虽说不错,可也不是绝对安全。

    周二郎出了门儿,与大哥分开,拐弯儿去了贺府,借着接儿子的机会,带了一罐儿“灵雾云芽”

    在大哥的事儿上,贺武帮了大忙,若是特意过来送礼,反倒显得利益交换,太过见外,另外也辜负了贺武的惜才之心,倒不如细水长流,礼尚往来。

    今年灵雾山的云芽茶受天气影响大幅减产,市面儿上几乎不流通了,极难买到。

    人就是这样,越是买不到就越想喝,以至于这茶被吹捧到了天上去,世家贵族今年莫不以能用灵雾山的云芽茶待客为荣。

    周二郎能买到也是几经周折费了气力。

    到了贺府,周二郎把茶叶递给贺府下人,贺武不肯收,周二郎笑道:“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凑巧得了两罐儿,我那里留了一罐儿,这罐儿拿到你这儿了。”

    他如此说,贺武不再推辞,笑着命人下去把茶沏上,邀周二郎一块儿坐下品茶。

    与贺武闲聊两句,周二郎很随意地将话题转到大哥身上,贺武一脸扼腕惋惜,道:“令兄之习武资质世所罕见,远在我之上,若非不能说话……”

    周二郎沉默一下,道:“大哥并非天生就哑,幼年时突发一场高热,热退以后,嗓子还可以发声,却是再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了。”

    贺武听他如此说,眼睛一亮,不由道:“若非天生哑症,令兄的病说不得可以治。”

    “你说什么?”

    周二郎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贺武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道:“周大人先莫要激动,我的确听说过和令兄相似的情况,但毕竟人与人的实际状况还是有差异的,再者当初治病那人——”

    贺武顿了顿,目光看向左右,下人们识相地退下去。

    周二郎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更是焦急好奇。

    贺武这才小声道:“这儿没有外人,我就跟你实话说吧,有人八成能治好令兄这病,不过那人是生是死不知,且就算活着,大概也是极难寻到。”

    周二郎忽地一撩衣袍,扑咚!跪倒在贺武身前,目中含泪,道:“还望贺大人告之那人是谁,凤青先在此谢过。”

    贺武如此神神秘秘,又挥退左右,周二郎知道此人身份必然特殊敏感。

    周二郎向来清贵,温文尔雅,面见皇帝时也未见他失态,为了兄长的病竟然如此激动失态,贺武最后的一丝顾虑也打消了,一边扶他起来,一边道:“不瞒你说,那人乃是——。”

    “乃是什么?”周二郎急声追问。

    贺武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道:“那人乃是前朝之人,非但治好过哑病,听说还极为擅长治疗喘症。”

    周二郎紧盯住贺武,抬手伸出三指,对天发誓道:“贺大人怜惜凤青家人饱受疾病之苦,周凤青若将今日贺大人之言泄露半句出去,必遭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古人注重誓言,周二郎虽不信鬼神,可亦不敢拿誓言开玩笑,否则当初小册子那事儿,他也不会偷梁换柱避开对方要他发誓这茬儿。

    他是认真的。

    贺武见他竟然发下如此毒誓,苦笑一声,道:“今日既然是对你说了,就不会说半句藏半句,我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在锦衣卫的案卷上见到过此人信息。”

    贺武也算是尽了力了,他主要还是可惜周大郎的好资质,亦怜惜周锦钰这小娃,才冒着风险给了周凤青提示。

    能不能听懂,就看他自己了的悟性了。

    周凤青再怎么发毒誓,贺武也不敢直白告诉他:那人乃是前朝的皇子,或许是自身饱受喘症之苦,不爱江山爱岐黄,一生醉心医术,非但治好过哑病,最为擅长的其实是治疗喘症,自病自医,亦是惊才绝艳之人。

    想到这儿,他突然想到那张画像貌似同周凤青儿子长得有点儿像呢,贺武甩甩头,把这无厘头的念想挥去。

    周二郎的心却是惊涛骇浪般的翻滚,激动到不能自已。

    贺武的提示已经非常如此之明显了,再听不懂,他就是个棒槌。

    锦衣卫的卷宗上有此人的信息,锦衣卫归谁管呀,当然是端王,这世上想要迫亲找到那人的除了自己,就是端王了。

    周二郎心中明白,端王这条船他是下不来了。

    助他篡位么?

    去你妈的,反正都姓赵,那把椅子谁爱坐谁坐!

    他只要拿他想要的。

    周府小丫鬟过来后宅贺景胜的房间禀告,周大人过来接钰哥儿回家了。

    进来时,周锦钰刚刚好将了贺景胜的军,成了最后的赢家,贺景胜不服气,嚷着:“明日再战!”

    “那你明日下学到我家来玩吧。”

    “对了,钰哥儿,你爹有没有同你说过些日子送你到哪个书院上学呀?”贺景胜送周锦钰去前厅,俩人边走边聊。

    “我还没听我爹提起过呢,估计应该是去离家近一些的吧。”

    “别呀,咱们附近的学院都没有好的,好的学院都在国子监那一片儿呢,不如你来我在的书院吧,到时候我罩着你,省得你被人欺负。”

    “国子监?那不是离着翰林院很近,我爹下衙可以顺道接上我呢。”

    “还麻烦你爹干嘛,你跟着我回来不就行了。”

    “我不干。”周锦钰呵呵笑,“万一要是咱俩那天吵架了,我还要厚着脸皮做你的车回家,多不爽,我还是让我爹接我心安理得。”

    “你总是提你爹,咋没见你说过你娘呀?”

    周锦钰一时没接话,过了会儿才道:“你不也很少提你爹。”

    “我爹打我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心疼,我娘可舍不得打我。”

    周锦钰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娘也是,我爹其实也打过我一次,不过他舍不得真下手。”

    “那你爹可比我爹强,我爹下手可不会客气……”

    “我先走啦。”贺景胜话还没说完呢,周锦钰已经滑着车从他身边出溜出去了,他抬头一瞧,却是周锦钰他爹在游廊的尽头,冲钰哥儿招手呢。

    周锦钰车子滑得飞快,到周二郎面前猛地踩住刹车,从车上下来,一手扶着车把,一手牵了周二郎的手,“爹,回家吧。”

    第84章

    月光洒下清辉,夜风吹来,带着舒爽的凉意,寂静的胡同里,墙根儿底下传出窸窸窣窣的蟋蟀声。

    周二郎蹲下身子把带来的小外衫给儿子套上,周锦钰道:“爹,我是不是该上学了?”

    上了学,他以后想要发明出个什么新玩意儿就有了合理的说辞。

    “钰哥儿想去书院了?”

    “嗯。”

    “那我们下个月就去。”

    “嗯?”

    “书院爹已经帮你选好了,就是胜哥儿所在的瀚墨书院,离翰林院很近,爹下衙的时候就可以顺道接上你回家。”

    贺景胜所在的瀚墨书院,无疑是安京城最受贵族子弟欢迎的启蒙书院,官私合办,左邻国子监右边儿翰林院,占地百余亩,环境十分优美,主要招收十二岁以下的学童。

    之所以受欢迎,除了一流的硬件设施,师资力量亦是强悍得一批,除了经常有隔壁国子监名流大儒过来串讲,书院自己本身的讲师也俱都是饱学之士。

    更特别的是人家不搞“应试教育”,除了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以外,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涉,八岁以下的小童还设有类似什么打竹马、摸瞎鱼儿,吊龙尾等等各种各样的游戏课程。

    除了学费贵到就连普通官宦人家都承受不起,几乎没什么让人不满意的,当然,除了贵,人家亦是有门槛的,需要通过入学测试,资质不过关者不予录取,除非你对书院有“特殊贡献”。

    周二郎不指望儿子入仕,做学问只为明事理懂世故,与人交往有底气,自我独处有寄托,瀚墨书院再适合不过。

    他本来没想这么早送儿子入学,但一来他精力有限没办法专心教子,另外父教子,偶尔为之还行,若当成任务来干,不妥。

    进入到八月份,夏日里的燥热散去,一派秋高气爽,正是秋季狩猎的好时节,八月十五前,皇家每年都会举办为期七天的大型狩猎活动,君臣同乐,声势浩大,周二郎作为天子近臣得以随行,皇帝特准他可携带家眷。

    这里的“携带家眷”有特殊意义,非是指女眷,除了贴身伺候皇帝的妃子宫女,狩猎不允许带女眷,一是没必要,二是各方面都不方便。

    让你携带家眷,意思是允许你带上家族中的优秀子弟,若在狩猎场上表现出色,皇帝可以当场提拔任命,算是一种变相的封赏,这也是除了科举、世袭之外的一条晋升捷径。

    这对周二郎来说已经不是普通的恩宠,毕竟能携带家眷随行的莫不是朝廷重臣。

    周二郎简在帝心,众人妒忌眼红,却也不得不承认周凤青的能力,人家新官上任就干了件前无古人的大事儿!

    北方两个大省足足旱了一个多月,后来天降甘霖,在一定程度上虽说缓解了灾情,但大幅减产却是不可避免。

    两省巡抚上折子诉苦,说是按照今年的粮食产量怕是要饿死不少人,若再不减轻赋税,恐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

    麓东,禹北两个大省的赋税在大干朝财政收入中占据重要地位,减是必须要减,可这减多少却是为难,毕竟朝廷的重要的经费不能随意缩减,亦不能加重其它省的赋税来填补窟窿。

    关于减免比例的问题,朝堂上众大臣各持己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皇帝自己也头疼,大干朝这才刚刚建立不久,一个操作不好,前朝余孽就有可能趁机搞事情。

    烦躁之际,永和帝想起自己刚刚提升的福将——翰林侍读周凤青,召来御书房,想听听他有什么见解。

    周二郎在南州府书院读书时就懂得利用书院的资源博览群书,到了翰林院有了更好的资源更多的时间,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深知八股文不过是敲门砖,足够的专业能力才是立身之本。

    对皇帝的问话,他提出趁此机会以麓东、禹北两省为试点进行赋税改革,把以前的按人丁收税改为按拥有土地数量收税,这样一来不但减轻农民负担,亦可缩小贫富差距,缓解社会矛盾,更有利于大干朝人口增长。

    永和帝原本只想解决眼前的问题,没想到周凤青直接给他来个大的,此计之谋划深远当真功在当今利在千秋!几千年来的人头税被推翻,若推行得当,君臣当载入史册。

    这一刻,永和帝对待周二郎的心态不自觉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皇帝隆宠,众人奉承,虽是从五品的官员,地位却隐隐超越翰林院一把手姜茂林,就连太子殿下亦对他尊重有加,周二郎愈加感受到权势带给自己的好处。

    大哥肯定要带着去,不为别的,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纵马驰骋享受狩猎的快感,周二郎有点儿犹豫要不要带着钰哥儿去见识见识,毕竟要一下子出去七天,不知道孩子能不能适应。

    周锦钰还没有见识过古代的皇家狩猎,贺景胜为他描绘的场景相当精彩,央着要去。

    云娘不大赞同,去了万一要闹病,孩子自己受罪,也耽误大人的正事儿。

    “钰哥儿,你爹不是去围场玩儿,他还要办大人的正事儿呢,不若明天娘带你和姐姐去逛瓦子,好不好?”

    周锦钰想说“我让大伯带着我。”,对上云娘不赞同的目光,他又把话咽下去了,他能感觉到娘最近一段时间对他的亲近,亦清楚她是为他好。

    周锦钰压下不情愿,轻轻点了点头。

    周二郎看他小嘴儿瘪着,眼角儿失望地耷拉下来,小可怜的,揽到怀里安慰他,“今年爹也是第一次去,对那里的一切都不熟悉,等明年爹再带钰哥儿去。”

    “我听爹娘的。”

    周锦钰小手儿捂住嘴巴,假装打了个哈欠,道:“爹,我困了,想睡觉。”

    说完他便把头埋入周二郎胸前,小手儿搭上周二郎的肚子。

    孩子要睡觉,丈夫明天一大早要早起,朱云娘熄灭了床头的烛灯。

    黑暗中,周二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肚皮上有只小虫子在偷偷爬来爬去,是钰哥儿的手指头,人家一点儿没有乱爬,清晰的在他肚皮上写下两个字“想去”。

    周二郎憋住笑,抓住儿子的手,在他手心儿里写了个“好”。

    等周锦钰睡着了,周二郎轻手轻脚爬起来,点灯。

    “怎么又起来了?”云娘还没睡着呢,问他。

    周二郎:“有端王给的药随身带着,应该问题不大,明天让孩子跟着去吧,胜哥儿去,他不去,到时候人家孩子回来各种兴高采烈地显摆,我们钰哥儿该难过死了,我给孩子收拾一下明天要带的衣裳。”

    “你歇着吧,我来。这季节早晚温差大,又是在郊外,你不清楚需要带哪些衣裳。”

    朱云娘说着披了外衣起来,道:“夫君说得也是,钰哥儿最近一段时间的脾胃养得挺好,半个多月没有出现过积食儿肚子胀,他实在想要去,那就去吧。”

    两口子起来收拾衣物,去那儿不用想也知道洗澡不方便,能不能洗都不好说,里衣外衫、披风鞋袜以及帽子周二郎都让给带上。

    第二天天不亮,周二郎和大哥就都起床了,卯时就要统一去集合,起得太早,周锦钰吃不下,周二郎硬逼着喝了小半碗儿鸡蛋羹,吃了半块儿小包子。

    收拾妥当,兄弟俩带上钰哥儿,骑了马出门,周二郎在南州府学院,骑射是必修课,骑马不在话下,周大郎没有学过骑射,但没有他骑不了不敢骑的马。

    贺家有自己专门的马场,两匹马都是贺武给提供的好马,周二郎是文官,考虑到周大人玉树临风要面子,贺武给弄了匹看着高大威猛实则温顺小媳妇性格的枣红马。

    大郎跨下的马则是匹十足的烈马,当时去马场选马,贺武跟大郎开玩笑,说:“敢不敢试试我这儿最烈的马?驯服了归你。”

    周大郎不能开口,就用手指了马厩里的一匹黑马,没有周二郎那匹高大威猛,甚至有些瘦骨嶙峋,但周大郎从那马的目光里看出了十足的野性和高傲。

    贺武吃惊,没想到周大郎眼光如此毒辣,他说的烈马正是这匹,他驯了半个月都没有能驯服,甚至这马还闹起了绝食,骑他一次,两天不吃不喝。

    要知道它可是一匹马,不是可以反刍的牛,更不是可以储存粮食的骆驼,这玩意儿就是一个直肠子,白天吃的草料甚至不够它夜间的消耗,要不怎么说马无夜草不肥呢。

    就见周大郎径自走过去,与那匹黑马对视片刻,缓缓伸出大手抚摸上马背,那匹马开始暴躁,周大郎不管,一边与它对视着,大手轻轻抚摸着马背进行安抚,过了一会儿,他伸手解开了缰绳,牵着马出来。

    在贺武和二郎惊诧地目光中,大郎抚摸着马匹,纵身一跃,翻上马背,黑马一声嘶鸣,前腿儿腾空而起,大郎轻轻拍了拍马脖子,任由黑马如何折腾着想把他甩下来,都岿然不动。

    不打它,亦不用缰绳去勒它,只随着黑马剧烈的动作调整自己的坐姿,或轻拍几下马脖子,或抚摸马背上的鬃毛,偶尔大手抚上黑马的额头,拍一拍马耳朵……

    傲娇暴烈的黑马不但从周大郎的目光中看到了同属于强者的震撼力,亦感受到了周大郎对它的真诚,它似乎也知道自己要么死要么被人骑,如果非要一个主人,眼前这个凑合凑合也能看,再怎么也比上一个骑它的人强,关键这个主人不聒噪,前面那个没玩没了的“驾!吁——!”,老子在自己的地盘儿是老大,马落平阳给你骑就够委屈了,你还敢吆喝!

    周大郎让小侄子双手扶住皮质马鞍前面的扶手,一手圈住他,防止孩子一会儿忘记扶着给摔下来。

    周锦钰骑过驴,这马还真没骑过,有点儿小兴奋,一只手扶着马鞍子,一只手轻轻抚摸马背,有点儿心疼,幻影太瘦了,牵回来七八天了,他和大伯每天好吃好喝给伺候着,一点儿肉没见长。

    周二郎感觉这马当真有性格,牵回来以后,坚决不同自家驴子共用一个食槽不说,除了大哥和钰哥儿喂它,谁喂都不吃,不知道的还以为它要成精了。

    不过大哥看起来是极为喜欢的,一天也舍不得让幻影跟自家驴子挤一个棚子,找了七八个人一天就把马舍给盖起来了。

    大哥难得对什么东西如此稀罕,挺好。

    到了集合的场地,小孩子们统一坐马车,有专人看护,原本秋季狩猎没有小孩子什么事儿,这不是太子不受宠,皇帝最宠爱的几个皇子年纪都小么,大臣们便带了自家小的过来给凑个气氛组,再者与皇子们结下童年友谊实在不是件坏事。

    第85章

    马车上的孩子俱都身份贵重,周二郎趁着抱孩子的功夫趴到儿子耳边轻声叮嘱他,“谁敢欺负你,不必受着,让贺景胜为你出头,除了皇子,其他人胜哥儿都打得,明白吗?”

    周锦钰盯了周二郎一眼。

    爹,你这样……?

    合适吗。

    对上儿子质疑的目光,周二郎也觉得好像有点儿教坏儿子,又补救了一句:“朋友不可以互相出卖,但可以互相帮助(利用),对不对?”

    周锦钰突然感觉到自己穿过来或许是天意,因为周家一家子老实人都镇不住爹一个,若再来个小的……。

    正想着,对面一蓝衣小太监步履匆匆地走过来,朝着周二郎躬身一礼,“见过周大人,奴婢奉贵妃之命,特邀小公子与五皇子共乘一车。”

    周二郎目光微不可察地沉了一下,随后温声道:“有劳公公前面带路。”

    五皇子同其母陈贵妃同乘一辆马车,周二郎领着儿子在马车外见礼,陈贵妃掀开车帘,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位才刚过弱冠之年的官场新贵,对方微低了头,眉眼低敛,看不清全貌,可亦能看出其气质极为不俗。

    她客气道:“周翰林不必多礼,桓儿喜欢令郎,自己得了个新鲜物件儿,央着本宫请令郎过来,同他一起分享玩耍。”

    周二郎诚恳道:“得五皇子喜欢,小儿愧不敢当,亦是他的福气,只微臣膝下仅有这一子,自幼体弱多病,平日里微臣对他难免多有娇惯,恐惹了五皇子和娘娘气去,微臣罪过。”

    这是婉言拒绝了。

    陈贵妃脸色一变。

    什么东西!

    不过是得了皇帝几分青眼相看。

    竟然连本宫的面子都敢拂!

    周二郎心中厌烦。

    要蠢你自己蠢,别拉上本官。

    皇帝还没死呢。

    陈贵妃的心思周二郎一清二楚,无非是拉拢自己为她儿子将来铺路,问题是这种事儿能明着来么?你这不是害人害己么。就算本官想为你儿子说话,陛下知道我是你的人,能信?

    周二郎都不知道蠢到这个份儿上,她是如何在后宫混成贵妃的,还平平安安生下儿子,莫非永和帝同薛良一个嗜好?

    有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糊涂娘,就算是真站队,他亦不会站五皇子,除非他想做摄政王扶持一个傀儡皇子上位,碰上这么一个缺心眼儿的太后,倒是省心了。

    大逆不道的念头一闪而过,快到周二郎并未察觉到。

    五皇子小孩子听不出什么话外音儿,冲周二郎嚷道:“无妨,我恕你无罪。”

    周二郎:“……”

    陈贵妃在家受宠,嫁给皇帝以后也没受过谁的气,性格霸道,周二郎不给她面子,她亦不想让周二郎好看,自觉儿子这话说得妙极,倒要看看你还要怎么推脱。

    碰上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周二郎亦没有办法,硬着头皮道:“多谢五皇子,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有宫人过来抱周锦钰上马车,爷儿俩对视一眼,周锦钰冲周二郎微微点头,让他放心。

    ……

    周二郎回来,周大朗看了他一眼,周二郎无奈地摇了下头。

    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两兄弟催马前行。

    永和帝骑马在队伍最前头,一众由太监组成的贴身近卫护卫左右,外面一圈儿才是一众锦衣卫高手,端王跟随在皇帝身侧,靠后一个身位,一身亮眼的红色蟒服却未佩戴任何刀剑武器。

    永和帝侧头笑道:“老六,你很少穿这身衣裳,今日穿上倒是精神。”

    端王自嘲轻笑,“臣弟近日身体不适,精神不济只得衣裳凑。”

    永和帝摇头:“你啊,就是喜欢逞能,锦衣卫这边儿的事儿当放下就放下一部分。”

    端王轻声道:“臣弟倒是想清闲下来好生将养身体,也好有时间多陪陪王妃,这不是没有合适的人能替臣弟分担么,莫非皇兄有什么好人选?”

    永和帝听他说将养身体好好陪陪王妃,目光里闪过一丝不自然,子嗣,端王这辈子是不太可能有了,算了,不想放权就先干着吧。

    京郊围场距离安京城两百多里,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驻扎地有健全的房屋营舍,皇帝妃嫔以及皇子的住所与众人分开,品级较高的大臣住单间,低一些的几人合住,普通军士则扎营帐。

    周二郎品级不高,但却是皇帝身边的红人,魏伦吩咐下面人给周二郎发了单间的牌子。

    周二郎领了牌子,顺手给了传话那人二两碎银,虽只是个传话的,到底是魏伦手下干活儿的。

    那人殷勤道:“临时居所,条件有些简陋,奴婢待会儿叫人给大人多铺一层褥子,省得晚上睡觉硌得慌。”

    周二郎轻笑:“有劳公公。”

    周二郎去寻儿子,本来赛场上的事让五皇子对周锦钰印象极好,不成想对方私下里却是个小闷葫芦,问一句才说一句,不问也不吭声,还时不时捂着帕子咳嗽,咳嗽完又告罪,说他有喘症,虽然咳嗽但不会传染人的。

    实在无趣得很,还有病。

    五皇子痛快放人,陈贵妃被周二郎拒绝过一次,再拉拢他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没面子,再者说,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读而已,自己的大哥还是步军营的掌印指挥使呢。

    京城三营乃是大干朝最精锐的守城军队,独立于五军都督府之外,为皇帝直接管辖,陈贵妃的兄长作为京城三营之一的步军营掌印指挥使,是皇帝的绝对亲信。

    另外的骑兵营则是贺家老大统领,特战营的统领没有固定的人选,由皇帝的亲信轮流担当。

    周二郎倒是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把儿子领回来了,那感觉好像对方不满意给退货似的,周二郎心中十分不满,自家宝贝人见人爱,对方是不是眼瞎。

    周锦钰却是开心,牵着爹的大手,呼吸着郊外自由新鲜的空气,可比同那娘俩儿在一块儿痛快多了。

    “爹,这里比钰哥儿想象中可大太多了,围场里面不会连老虎都有吧?”

    围场里的野兽都是在外面儿捉了扔进去放养的,兔子、狍子、野猪、麋鹿什么的应该不少,老虎这种大型凶兽怎么可能会有,就算是有,估计也是提前捉了饿上好几天,再给喂点儿软筋散之类的,送上门给皇帝射杀。

    周二郎笑道:“不光有大老虎,爹听说还有黑熊呢。”

    周锦钰没想到古代的狩猎玩儿得这么大,有些担心道:“爹,你可要跟好大伯,不要落单呀。”

    周二郎:“嗯,爹听你的。”

    爷儿俩与大郎汇合,先拿着钥匙牌儿去找分配好的住处,几排平顶青砖房,他们的住处在第一排靠里侧位置,推开屋门是一间约五十平米见方的大单间儿,足可容纳五六个人的大通铺占据了大部分空间。

    周二郎明白了,自己这间屋子本来是要住几个人的,估计是魏伦给灵活操作了一下,一个屋子多分配个人,自己这单间儿便腾出来了。

    果真是皇帝身边得宠的总管大太监,会办事儿得很。

    被褥已经给铺好了,周二郎伸手摸了一下,还行,干燥松软应该是才晒过的,他又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了床单出来铺上。

    大郎带钰哥儿洗手,屋里有洗脸架洗脸盆儿,旁边儿有人给提前打好了一桶水供使用。

    周锦钰个子矮,大郎给端到下面椅凳上,待小侄子洗完了手脸,自己就着孩子用过的水简单清洗了下手脸,端着脸盆出去把水倒掉,给二郎换了一盆清水。

    跟着二弟过来,他并非是来凑什么热闹,亦不是过什么打猎的瘾,贺武跟他说要以特殊人才的形式把他弄到锦衣卫去,他不想让贺武难做人,更不想让人说走关系,他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进锦衣卫。

    拉弓射箭他不懂,没关系,这狩猎大会亦没说非得让用弓箭,他自有他自己射杀猎物的方法。

    简单收拾一下,爷儿仨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到吃饭的点儿,会有人吹号。

    小孩儿饿得快,周二郎给儿子带了糕点和小吃食,这会儿从食盒里取了一小块儿桂花酥递给大哥,“哥,先垫垫肚子。”

    大郎忙摆手,他这么大人了吃孩子都东西算咋回事儿,再说他也不饿。

    周锦钰从爹手里拿过来,直接往大伯嘴里塞,大郎只得张口咬住,同时用双手拢住,防止碎渣子掉下来,他心里说不出来的温暖知足。

    小侄子可是比二弟知道心疼人。

    “早上吃饭太早,这会儿还真有点儿饿了。”周二郎状似随口说了一句,又取了一块儿桂花酥递给儿子。

    周锦钰把他手推回去,道:“爹,你先吃,我自己拿。”

    周大郎看了二弟一眼,眉眼间尽是揶揄的笑。

    周二郎在自己家人面前一向脸皮厚,假装没看见,一口把桂花糕塞进嘴里,“嗯,味道不错。”

    第86章

    狩猎明天才正式开始,吃过午饭,休息了片刻,哥俩儿带着周锦钰四处转转。

    作为皇家猎场,这里水草丰茂,风景亦是十分宜人,原生态的环境,没有太多人工痕迹,因此时不时就能看到有野兔或者是梅花鹿等小动物出没。

    一时间哥俩儿都有些回到大青山,回到周家庄的感觉,稀松柔软的空气吸入肺腑之中,莫名有自由自在的味道。

    以前在周家庄的时候向往外面的世界,现在走出来了,却又有点儿怀念起小小的周家庄。

    周二郎与大哥目光相碰,忍不住哑然失笑,周大郎亦无声地笑了笑,其实在哪里都不重要,一家人好好的在一起,平平安安比什么都贵重。

    周锦钰抬起头,不解地看看爹,又看看大伯,周二郎弯腰把人抱起来,摸摸他小头发,笑道:“走吧,咱们到前边儿去看看。”

    迎面,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手里甩着柳树枝你追我赶,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后面跟着的却是首辅大人徐庚以及礼部尚书冯明恩。

    浩哥儿一眼就认出了周锦钰,其实上次在状元车大赛那次他就认出来了,只不过周锦钰竟然装作不认识他,亦不同他打招呼,让他生气的同时感觉自己很没有面子,也不想先搭理周锦钰。

    娘说得对,钰哥儿的爹不过是升了个五品小官儿,他就敢这般狂妄不把人放在眼里,不值得交往。

    心里这样想着,他却又很不甘心和委屈,感觉周锦钰大大的辜负了他的期望,鼓着腮帮子目含怨气的白了周锦钰一眼,没吭声。

    徐坤是徐庚四十二岁那年得的老来子,男人到这个岁数事业有成,有了更多时间和精力分给自己的孩子,同时经历了人情冷暖社会磨练的人对单纯可爱的小孩子就更加喜爱,何况还是自己的崽。

    因此,徐坤被养得颇有些小魔王的性格,这会儿见周锦钰这般大了,还跟他爹怀里撒娇让抱着,很是不屑,冲周锦钰刮了刮脸蛋儿做了个羞羞的动作,又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周锦钰被家里人抱来抱去抱习惯了,他压根儿就没去想过自己已经快六岁了,这会儿被人当面笑话,脑子里恍惚间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好像不是快六岁,实际年龄已经二十多岁了。

    周锦钰小脸儿瞬间烫热,仿佛被熏蒸一般,热气顺着脸颊迅速蔓延到耳后、脖颈……

    与此同时他的潜意识开始自动进入自我催眠:二十岁的周锦钰已经死了,他已经投胎了,以前的周锦钰是以前的周锦钰,现在的周锦钰是现在的周锦钰,他们是两个人,他是周二郎的小儿子,只不过用了哥哥的身体,哥哥是死后才把身体给他的,要他代替哥哥继续做周二郎的儿子,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然而当潜意识开始辩解的时候,其实是二十岁的周锦钰占了上风,越辩解越心虚,眼前的一切越是虚幻不真实,真相说出来痛苦,不说出来亦痛苦,死活都不能痛快。

    善良的人痛苦总是会更多一些,多数时候还是自己找的。

    情绪激荡之下,周锦钰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脸色也开始变白,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个玻璃人,上次是贺景胜,这次是徐坤,人家几乎什么也没对他做,他就这般要死要活的样子,他厌恶极了这样的自己。

    周锦钰扭动身子要从周二郎身上下来,低声急急的催促:“爹,我尿急,快憋不住了。”

    周二郎看出儿子的不正常,亦知道儿子怕自己担心在撒谎,他抬头瞅了一眼不远处走来的徐、冯二人,咬了咬牙,把儿子交给周大郎:“大哥,看好他。”

    皇帝狩猎出行本是一件乐事,狩猎还未曾开始,儿子跟这儿犯病,传出去说不得让人觉得晦气,更怕被有心人利用。

    就算再担心儿子,他也拎得清轻重,他好了,儿子才能好,他完蛋,全家跟着倒霉。

    不知何时他才能熬到徐庚的地位,不需要看人脸色。不,他要比徐庚更强,皇帝的脸色他亦不想看,前人又不是没有过先例。

    周锦钰没有拒绝大伯抱着自己,比起被抱着丢人,他更不想在人前犯病。

    小侄子埋首在自己肩颈间,憋喘声越来越粗重,周大郎加快脚步,快到住处的时候感觉到一股暖热浸湿了自己的手臂……。

    周锦钰紧闭着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难受的同时却又不由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没有在外人面前如此难堪。

    这边,周二郎与徐庚、冯明恩二人见礼应酬,如今他风头正盛,冯明恩虽对他有意见,也要避其锋芒,皮笑肉不笑的假客气;徐庚则笑着夸了句“后生可畏“,叫人看不出深浅来。

    到了徐庚这个地位的人,深谙说话的艺术,不会随便说,通常也不会有话直说,给人诟病的把柄。

    周二郎心思灵敏,咂摸着“后生可畏”四个字,惶恐道:“周凤青如何担得起首府大人如此赞誉,只不过是为陛下办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尽心竭力之下侥幸没有出丑而已。”

    对方明为夸奖,实则有警告威吓之意;满朝文武一多半儿都是徐庚的人,一般人对上他的威胁警告,难免不会心生恐慌。

    徐庚就是要趁他羽翼未丰,让他一点点对自己产生畏惧,不敢有对抗之心,从心理和气势上压制住他。

    不成想周二郎竟敢当面回敬他,对方的话说来是谦虚,实际上不无挑衅之意!

    周二郎想得很清楚,首先:他要取代的是徐庚的位置,两个人是天然的对立面,断无共存的可能。

    其次,一开始他是想着慢慢蛰伏伺机而动的,但显然皇帝不允许,皇帝断然不想再培养一个徐庚出来,皇帝可以赐予他权利,却绝对不会允许他慢慢建立威信培养自己的势力。

    再者,端王的拉拢才是他愿意一开始就与徐庚站对立面的依仗,徐庚要对他动手,皇帝和端王都不会袖手旁观。

    皇帝和端王想要利用他,他亦可以反过来利用皇帝和端王对付徐庚,三大势力互相消磨,打破现在三足鼎立的局面也才可能有他的机会。

    冯明恩嘴角儿不屑:年轻人,仗着办了两件漂亮事儿,皇帝宠信,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徐庚原本还对周二郎有几分忌惮之心,听他如此说话,反倒宽心了,弯了弯嘴角儿,笑而不语,带着冯明恩离开。

    冯明恩心里越发敬重和佩服徐庚的格局肚量。

    见二人离开,周二郎迅速转身,大步流星急匆匆往住处去,眼见着到了住处,却是迎面碰上大步而来的总管太监魏伦。

    魏伦笑道:“周大人,咱家正要寻你呢,陛下午睡起来,要找周大人陪着下棋。”

    周二郎只得跟随魏伦前往永和帝居处,打起十二分精神,边陪着永和帝聊天儿,边下棋。

    往日里下棋,君臣之间言笑晏晏,魏伦在旁边儿瞧在眼里,才越发觉得周二郎值得自己投资,言谈举止既有文人的风骨却也并非执拗固执的迂腐之人,颇懂变通之术,在帝王面前媚上拍马也是有的,却并不招人讨厌。

    今日不知怎地,周二郎明显有些反应迟钝,好几次都没有接住帝王的话头儿,永和帝微微皱眉,面露不悦道:“周卿心里有事儿,今日便罢了吧,改日再下。”

    周二郎反应过来,面色惶恐,慌忙跪下请罪,永和帝让他跪了好一会儿,才命魏伦扶他起来,喝了口茶,才淡淡道:“说吧,是什么事儿让你在朕面前都失了分寸。”

    周二郎自然不会说忧心儿子,在皇帝心里,你得把他放的比亲儿子重,甭管真的假的,态度必须得放到那儿。

    他道:“陛下恕罪。”

    微顿,“微臣刚才吃过午饭,四处走走,发现今年这个时候天气或许较往年气温要高,树叶子半黄不绿,并未曾有多少掉落,围场中林木幽深,极为容易隐匿行踪,微臣听说陛下最喜林中射鹿,陛下操劳囯事,一年难得出来散一次心,微臣实在不忍心扰了陛下兴致,却也知陛下安危为重,微臣刚才一直想着能有什么两全之策,这才一时分了心。”

    永和帝微微一怔,不由生出些许感动来,满朝上下除了周凤青,竟然无一人发现这个安全隐患,这说明什么?

    说明周凤青心细如发,但满朝文武包括皇子嫔妃心细如发之人还少吗?说到底,还是周凤青把他的安危真正放到了心上。

    永和帝哈哈大笑,命魏伦赐座,又道:“这么说来,倒是朕委屈你了。”

    周二郎低声道:“臣不敢委屈。”

    不是不委屈,是不敢委屈,到底还是委屈着呢。

    魏伦不由一挑眉,永和帝亦是没料到周二郎竟然是如此说,怎地让他觉得有几分像是小孩子在向家长撒娇?

    周二郎似乎是才意识到自己话语不妥,慌忙又“扑通“跪倒请罪。

    永和帝没想到周凤青还有如此真性情的一面,又觉得他在自己面前坦率很好,这次亲自拉他起来,笑道:“起来吧,这儿没有外人,不必总跪来跪去的,和朕说说,你想出什么两全的法子没?”

    魏伦在一旁听得心惊,他服侍永和帝多年,不知道付出多少努力才被永和帝视做自己人,周凤青这才入了皇帝眼多久?

    周二郎和永和帝细说了对策,听得永和帝连连点头,赐周凤青留下来陪同一起吃过晚饭,魏伦亲自送周二郎出来。

    告别魏伦,周二郎转过身去,眉目低敛,踏着月色匆匆赶回住处。

    进门儿发现儿子已经睡下了,屋子里搭晾着孩子的小衣裳,周二郎心知是怎么回事儿,眉间掠过心疼,合衣在儿子身旁躺下,抬手轻抚着儿子的头,似是对大哥说,又似是喃喃自语道:“钰哥儿一辈子都会富贵平安。”

    周大郎看着弟弟,郑重地点了点头了。

    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得屋里有些明亮,兄弟俩都没有什么睡意,周二郎轻声道:“大哥,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大郎无法回答他,周二郎又笑道:“总归和大哥不是一样的人。”

    周大郎不由想到弟弟七岁那一年,爹带着弟弟去找人给弟弟算命,本以为对方会说什么文曲星下凡大富大贵之类的话,没想到那人张口就要弟弟放弃科举,说什么大奸大恶,官做得越大,下场越惨,不但自己不得善终,还会累及全家,气得弟弟张口就狠狠咬在那人手腕子上,下嘴那个狠,生生给人咬下一块肉来。

    周大郎想,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是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家人,他会保护他,亦会看着他,不准他做那大奸大恶之人。

    第二天狩猎开始,出乎众人意料,今年永和帝改变了狩猎规则,命骑兵营的人将山林中的野兽驱赶至视野开阔的草地,设置包围圈,围追堵截。

    猎物四下逃窜,永和帝一马当先追了出去,在奔跑颠簸的马背上能够射中机敏的猎物的人万中无一,人在动,目标也在高速奔跑,瞄准的时机太难把握,且猎物并非傻子似的在正前方直线奔跑,但人在马背上射箭的范围却绝不可能360度全覆盖,左边射最为顺手,能左右开弓者少之又少。

    因此,永和帝看准一头梅花鹿追出去时,端王和太子跟上,两人一左一右包抄配合,另有人在前方围堵,猎物走头无路,永和帝找准时机,拉紧缰绳令马匹停下来,随后瞄准目标连发三箭,第三箭射中了梅花鹿的耳朵,又补一箭射中脖颈,身后众大臣一片惊呼叫好声。

    开局顺利,永和帝来了兴致,策马继续追捕猎物,下面诸人配合着把猎物往皇帝跟前驱赶,好让永和帝玩儿得尽兴,永和帝追赶的目标没被拦住,钻进了旁边密林,永和帝勒住了马匹。

    第87章

    周二郎跟在随行队伍里,远远地瞧见永和帝在密林外调转马头,抬手轻抚了一下身下马匹的鬃毛,长睫低垂下来,唇角勾起浅淡的弧度。

    密林里是否真有刺客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永和帝愿意相信有。

    皇帝出行,负责安全护卫工作的人员中锦衣卫首当其冲,其次是东厂,皇帝的安防出现纰漏,是端王失职,也是东厂首领太监的失职。

    一来,皇帝对端王的防备猜忌越深,自己这颗棋子在端王心里面分量越重,端王才会更舍得下本钱招揽;

    二来,东厂首领大太监深得皇帝宠信,地位更在魏伦之上,将他拉下来换上自己人,皇帝就等于失去了耳目,失去了消息来源的人更容易偏听偏信,到时候皇帝可信之人就只剩下自己一人,到那时,谁操控谁可不一定了。

    至于魏伦,同为陪伴皇帝一起长大的人,魏伦只做了个后宫总管,另一个人却是手握实权的东厂首领大太监,周二郎不相信魏伦会甘心,身为无根之人,对权利的热切怕是比正常人还要高一些,这一点倒是可以好好利用。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若要实现实非易事,也绝非一日之功,谋事先谋局,他眼下要做的就是在皇帝心里埋下不满的种子,甚至不用他多做什么,在合适的时机这颗种子就会自己生根发芽……。

    昨天周锦钰吃了端王给的药,症状缓解得很快,今天早上基本上没什么妨碍了,情绪却难免波动,他忍不住想:倘若昨天他失禁的场面被外人看到,他大概就要“出名”了,连带着爹也会跟着出名,人家会说周大人哪儿都好,就是有个会尿裤子的不争气儿子。

    以爹的脾气肯定是无法忍受有人对自己儿子有任何非议的,不知怎地,周锦钰一下就想到了历史上的“指鹿为马”。

    他想:即便真的发生让自己难堪的事,爹也定会护他周全,爹一定会有办法叫人“闭嘴”或者是“视而不见”

    看吧,周大人就是这么霸道的人。

    周锦钰忍不住自己咧嘴儿笑了,周大郎瞧见小侄子醒了,跟那儿神色变换,一会儿忧伤,一会儿释然,一会儿又傻笑,大步走过去,从怀里拽出已经暖得热热乎乎的小衣裳递给周锦钰。

    周锦钰忙从他手上接过衣裳,抬头叫了声“大伯”,周大郎摸了下他额前软软的小头发。

    “爹一大早就陪皇上打猎去了么。”

    周锦钰穿好中衣,提着脚下云袜问道。

    周大郎点点头,扯过旁边外袍给侄子披上,转身去兑热水,好让孩子洗漱。周锦钰一丝不苟地系好外衫,洗漱完毕准备吃早饭——

    笃!笃!笃!

    外边儿有人敲门儿,却是魏伦手下的小太监拎着食篮过来了。

    周大郎把人让进来,那人道:“外边儿条件有限,饭食不比自个儿家里精细,小公子年龄还小,脾胃不比大人,魏总管特意命人为小公子单独准备了饭食。”

    周锦钰眨了眨眼,心道:这就是特殊待遇么?爹到底得让皇帝有多看重呀,才使得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跑过来卖好?

    心里想着,他开口道:“还请公公代周锦钰和爹爹多谢魏总管体恤。”

    周大人家的小公子年龄不大,说话却一板一眼的认真劲儿,瞧着怪喜兴人,小太监笑着应了。

    待人走了,周大郎微微挑眉:呆在皇帝身边的人,果然没一个是简单之辈。

    这人不说钰哥儿体弱,却说是孩子年龄小脾胃不能和大人比,叫人听了心里受用,这还是其次,令人惊讶的是他这送饭的时机把握得未免也太好,他是如何得知钰哥儿这时才起来的?

    最重要,二郎到底做了何事,让皇帝身边这位魏总管如此看重?这位魏总管又想从二郎这里得到什么回报?

    入京不过几个月,二郎就和端王以及魏总管这些个人纠缠在一起,真不知道对他来说是好还是坏。

    不得不说周家兄弟都天生敏锐,周锦钰虽然拥有现代人的学识,却是远远不及周大郎想得多,想得深。

    周锦钰拉着大伯一起坐下,周大郎伸手揭开食篮一瞧,就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了一碟捏得极为好看讲究的小包子,一碟小素菜,两碟荤菜也看不出是什么肉做的,食篮下层那粥和汤倒是能看出个究竟来,粥里有莲子和红枣百合,汤里好像是燕窝。

    周大郎能认出燕窝来还是因为大姐周凤英也不知道听谁说了这燕窝能养颜,时不时就狠狠心买些回来。

    周锦钰看了看周大郎,“大伯,我们——吃吗?”

    周大郎点点头。

    不吃又如何?难不成还倒掉么?

    那位魏总管是皇帝身边的人,二弟一个小小的五品官还能糟蹋人家一片好意不成。

    左右不过是一顿饭,还涉及不到原则问题,吃就吃了。

    沾爹的光享受这种特殊待遇,周锦钰还有点儿不大自在,周大郎却是豁达之人,食物无罪,浪费粮食才是可耻。

    周锦钰见大伯就像吃自己家饭菜一样坦然,他也不想那么多了,昨天回来后吃不下东西,又消耗一晚上早都饿了。

    饭菜很是可口,比太白楼做得还要好吃,周锦钰饿了,不自觉吃得有点儿多,周大郎看不惯二弟控制欲太强,总是谨小慎微过度限制小侄子,孩子偶尔吃得多了些又能怎样,无非是涨肚子。

    钰哥儿又不傻,疼上几回也就知道下回要注意了,非要限制,越限制钰哥儿便越觉得东西好吃,吃不到的东西才最香,孩子总是得不到满足,一天天积累下来,早晚有一天他逮着机会便会狠狠满足自己,就算是当爹的,你还能时时把他拴裤腰带上不成。

    周锦钰看着大伯递过来的小包子,眼睛里划过一丝挣扎,但还是摇了摇头,“大伯,我吃饱了,你吃吧。”

    他知道自己脾胃不好,也知道自己现在吃的东西早都超过平时的量了。

    周大郎又将本就不大的包子从中间掰开,拿了一半儿往前递了递,周锦钰真不想吃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接了过来,包子送到嘴边,想了想又把半个小包子再掰成两半儿,其中一半儿举着塞进了大伯嘴里。

    周大郎张口咬过来,内心一片柔软,钰哥儿本就是极为懂事的孩子,大人不控制他了,他自然懂得自控。

    吃过早饭,周大郎带着钰哥儿去观猎台,没有参与到打猎的诸人都在这里恭候皇帝带领的打猎队伍归来。

    以皇后为首的几位妃嫔皇子坐在上首,下面坐了徐庚、高弘等人,周二郎是皇帝亲点陪同狩猎的唯一文臣,足见其圣眷优渥。

    高弘捋了把胡须,冲徐庚似笑非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首辅大人为朝廷选拔了个好人才呀。”

    徐庚哪会听不出他的话外音,轻描淡写地笑笑,道:份内之事罢了。

    高弘噎住,徐庚的话直扎他痛处,别看他顶着个太子太师的头衔,却没什么实权,徐庚虽无丞相之名,却有丞相之实,几乎掌握了大半个朝堂官员的升迁任免。

    太子一天不上位,便无他高弘出头之日。

    这边周锦钰一个小孩儿,没人在意他的来去,周大郎带他找了个不引入注意的偏远角落。

    贺景胜眼尖,大老远就瞅见他了,一阵小旋风似得跑到跟前,拽起胳膊就走,周大郎知道贺景胜看上去风风火火,实际上是个有分寸的,钰哥儿性子也稳当,便没拦着。

    “你大伯可比你爹好说话。”

    贺景胜没头没尾来了一句。

    周锦钰抬眼睇他,“贺景胜,背后说人不好。”

    贺景胜挠挠头:“不是故意的。”

    周锦钰绷了小脸儿,严肃道:“其实你说的也是事实。”说完他自己绷不住先乐了,贺景胜也跟着哈哈笑。

    周锦钰却又认真道:“贺景胜,下不为例。”

    贺景胜瞧出他不高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锦钰。”

    周锦钰拉过他手,温声道:“走吧,你要带我去哪儿?”

    “咱们玩儿投壶去。”

    ……

    狩猎第一天是皇帝的主场,在视野开阔的平坦地带进行围猎,不但减少了安全隐患,同时也降低了帝王的狩猎难度,永和帝狩到的猎物是往年的三倍之多,在众人的一片吹捧声中,永和帝心情极为畅快,尽管清楚是狩猎难度降低了,但这并不妨碍帝王的虚荣心得到无比的满足,有谁不爱听人夸赞呢。

    唯一不称心的便是跟在身边的端王和太子,对端王他是既有防备又有良心上的愧疚,恨不得眼不见心不烦;至于太子,表现平庸闹心,表现太好更闹心。

    倒是周卿,屡屡带给他惊喜,要能力有能力,要才学有才学,比那些酸腐文人多了份变通,又比那谄媚佞臣之流有骨气。

    想到这儿,永和帝朝着一直跟随在外围的周二郎一扬马鞭,喊道:“周凤青,你到朕跟前来!”

    皇帝话音刚落地,瞬间,一道道如箭羽般的视线投射到周二郎身上,周二郎脚后跟轻磕了下马腹,策马上前,“陛下。”

    永和帝道:“朕没记错的话,书院里是有骑射课程的,你学得如何?”

    骑射课程在书院里就是个摆设,再者那会儿周二郎受林士杰挤兑排挤,骑射课上本就人多马少,再加上有人故意使坏,哪能轮到他骑上几回,能勉勉强强学会骑就不错了,至于射箭?他自幼体弱,起初在书院又吃不饱饭,每次把弓拉满都费劲,哆哆嗦嗦还不够丢人,索性他也就不学了。

    这会儿皇帝问起,周二郎低下头去。

    第88章

    “陛下,臣——”

    周二郎语气微顿,声音低下去,“不善骑射。”

    永和帝看他吃瘪,哈哈大笑,道:“不会就多学着点儿,过来跟着朕,看朕是怎么打猎的。”

    说完一扬马鞭,向着猎物追去,周围众人看向周二郎的目光各异,周二郎神色不变,等端王和太子跟上后,这才催动马匹追过去。

    接下来几天的狩猎是几位皇子的秀场,众皇子中,只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参加了狩猎,四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年龄还小,偏皇帝最疼爱小的这几个,是以几个小皇子的投壶游戏倒成了关注点。

    贺景胜、徐坤、冯浩等一众大臣的子弟都在其中。

    贺景胜和徐坤等人提前得了家里人的嘱咐:随便投投,别投太好也别投太差,总之让几位皇子赢得有面子。

    毕竟,陪皇子们玩耍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混个脸儿熟,在皇家的活动中露脸的次数越多,机会也就越多。

    但,陪皇子玩耍这种事对别人家孩子是荣光也是求之不得的机遇,周二郎却不在乎,他并不想让钰哥儿做官,有他这个爹养着,儿子做个富贵闲人就挺好。

    他弯下身子就是为了让儿子能自在站着,陪玩儿这种事儿——不干!

    周二郎出门前给周锦钰右手缠了几层棉布,假装儿子手受伤了,周锦钰看他弄虚作假就乐,周二郎伸手刮了下他小鼻子,周锦钰不甘示弱地也伸出小手去捏周二郎的鼻尖,被周二郎大手抓住——

    “不准跟爹没大没小。”

    周锦钰抿着嘴儿笑,他知道周二郎不愿意让他受一点儿委屈,其实就他投壶那破水平,真到不了要委屈自己让着别人的地步。

    这边投壶场上,在贺景胜和徐坤这两个投壶高手的不断放水之下,三位小皇子的表现可圈可点,尤其是五皇子优势明显,是三个人里投中次数最多的。

    五皇子得意过头儿,冲徐坤挑衅:“徐坤,他们都说你投壶厉害,看来是虚有其名呀。”

    他要挑衅贺景胜也就罢了,贺景胜属于我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别人怎么说没那么重要,实力早晚有一天会自己说话。

    可徐坤不一样,他是人来疯类型,喜欢表现,喜欢被关注,再说人家老爹权势滔天,他本身也是小魔王,除了太子以外,他对其他的皇子真就没什么敬畏之心,加上一直让着五皇子心里正憋屈着呢,结果五皇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徐坤脾气上来可不惯着他,当场就打了五皇子的脸,左右手齐掷,叮叮!两声,箭羽分毫不差,齐齐落入壶中。

    全场寂静无声!

    半晌后,啪——啪——啪!

    永和帝率先带头击掌,笑道:“投得好,徐爱卿生了个好孙子,比我这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强了不止半点儿,来人啊,重赏!”

    皇帝的话绵里藏刀,笑意不达眼底。

    徐庚暗叹一声,“小祖宗,你这哪是打五皇子的脸,你这是打皇帝的脸呢,你为什么敢不把皇子放在眼里,皇帝会认为是你老子我没把皇帝放在眼里……唉,老来得子,太惯着坤哥儿了,没有棍棒调.教不成器呀。”

    徐坤生在豪门大族官宦之家,自小得父亲教导,年龄虽小,却并非不懂是非,自己的气儿顺了,也反应过来自己太冲动给父亲惹事儿了。

    硬着头皮来到皇帝跟前,跪下谢恩。

    “好一个坑爹的儿子。”周二郎颇有闲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喂了颗葡萄到儿子嘴里,又自然而然得伸出手去替他接果皮。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和徐家父子身上,只有端王眼角的余光瞥向周家父子——周锦钰是周凤青唯一的软肋吧。

    有了这一出,外面三位打猎而归的皇子尽管收获丰厚,太子打到的猎物更是其他人的三倍之多,却没引起什么波澜,皇帝心情不佳也只是意思性的勉励几句,赏赐一番。

    太子的长袖下,指甲在掌心攥出一排血痕,他每日苦练骑射,为这一天准备了很久,可无论他有多么努力,做得有多好,父皇都看不到,甚至自己还不如那个草包五皇帝得宠。

    晚上,爷儿仨刚睡下不久,外面骤然起了大风,吹得窗棱吱吱作响,油纸糊得窗户抵挡不了多少寒意,更有可以感受得到的凉气从缝隙里钻进来,顺着被褥的缝隙吹到人身上。

    周大郎忙翻身做起,迅速套了件外衫,把自己的被子盖在了爷儿俩身上,他糙汉子不怕冻,二弟和钰哥儿身子骨弱,一旦受寒才是真麻烦。

    周二郎忙道:“大哥,你这是干什么,赶紧钻进来,咱仨一块儿挤挤,凑合到天亮,明天我找人要被子去。”

    周大郎摆摆手,又攥了下二郎的手,让弟弟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那意思是他自己火力壮,不怕冷。

    周二郎感受到大哥温热掌心的粗糙,知道那都是这些年大哥辛苦劳作的印记,他故意冷了脸,不搭理大郎,直接起来穿衣服。

    周大郎看他。

    周二郎:“既然大哥要冻着,弟弟就陪着你一起冻着,我们周家人有难同当。”

    周大郎知道自己拧不过二弟,家里向来二郎说怎么着就得怎么着,只得听他的。

    他又怕自己的衣服凉到小侄子,脱掉了上衣,才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里。

    周二郎就像暗夜盛开的昙花,冷玉般白到透明,周大郎恰恰相反,常年日晒的肌肤透着一层古铜色的油润的光亮,你甚至能感受到力量在他皮肉下的滚动。

    周二郎有些羡慕地撇了撇嘴,自己若拥有大哥十之一二的好身体,夫妻生活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妈的!

    周大郎醒得很早,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睡得小脸儿红扑扑的小侄子和旁边面色柔和一脸人畜无害的二弟,脸上露出笑来。

    小时候家里穷,被子不够用,一家人也是像这样挤在一起取暖,爹搂着自己和二弟,娘揽着大姐,爹娘盘算着如何省吃俭用,好到明年冬天的时候多做两床被子,二弟嚷着不能把给他做新衣服的钱盘算进去,不然他就宁可冻死,大姐瞪他:冻死你算了!二弟回嘴:冻死就冻死,爹给我出个殡让你三年都盖不上新被子!

    周锦钰早上醒来的时候,周大郎早已经从外面溜达一圈儿又回来了,周二郎正在洗漱,见儿子醒了,拧了把手里温热的毛巾,走过去给孩子擦了擦小脸儿,小手,先醒醒盹儿。

    周锦钰道:“爹,狩猎大会快要结束了吗?”

    “怎么,我们钰哥儿想回家了?”周二郎笑道。

    周锦钰确实对这狩猎大会没什么兴趣了,他连活禽宰杀都没怎么见过,看见那些插着箭羽的血淋淋的猎物,死透了的还好,那些没死透的痛苦挣扎,一次次试图站起来逃跑,一次次跌倒,多少有些不大适应,尤其看到皇帝为了锻炼皇子们的胆量与血性,让他们参与到剥皮宰杀的场面。

    他是喜欢吃肉的,但那是做好了给端上来,让他看完整个猎捕宰杀过程再端给他吃,完全是不同的感觉。

    虽不至于发出什么“不要吃兔兔,兔兔好可怜"

    的圣母鬼话,但接受了现代文明的他到底是和真正的古代人是有代沟的。

    周锦钰不知道宰杀猎物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场面,当他无意间看到他爹刑讯政敌时,才是真正的精神冲击,信仰崩塌。

    他在现代亦不过是一个性格安静的单纯小宅男,在他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如何知道权利争斗的残酷。

    他爹是妥妥的男主配置不错,但他爹不是生活在影视剧中,没有什么狗屁的主角光环,主角不死,主角道德模范。

    太纯善的人是成不了事儿的。

    然,冲击他三观的不止他爹一人,这都是后话了,现在的钰哥儿和二郎父慈子孝。

    今儿骤然温度下降很多,幸好周二郎来时多了个心眼儿,怕遇上阴雨天特意给孩子带了厚衣裳。

    他给儿子戴了顶黑色六合小帽,帽顶上缀了猫眼儿大的红色玛瑙,又给穿了件带雪兔毛领的红色披风,周锦钰咧嘴儿一笑,露出两颗小白牙,软软的小手拉了周二郎的大手,又拽了大伯,乖萌得不行。

    从今儿开始才是狩猎的重头戏,因为参与的人不再是皇帝皇子,全是大干朝军队中有实战经验的精锐骑兵,个个以骑射之术见长,接下来几天他们要接受永和帝的检验,这也是他们一次不走常规渠道获得升迁的机会,没有人会不拼。

    第89章

    “众将士听令,拿出你们的真本事来,射杀猎物多者,陛下重重有赏!”

    随着为首长官一声令下,号角声响起,上千名军士骑着战马冲入猎场,马蹄声震颤着脚下土地,带起半米多高飞扬的尘土。

    周大郎略微用力控制着手中的缰绳,却是身下暴脾气的幻影不服管教要当头马,大郎自然不准。

    待马匹跑远,离开观猎台上众人视线,周大郎才放松了缰绳,踏入前边树林中,士兵们狩猎可没皇帝的待遇,还特意找人给你把猎物赶进包围圈,因为本身在复杂的环境中控制马匹,寻找猎物踪迹并进行追捕就是一种能力考验。

    经过前几天的骚扰扫荡,猎场里的猎物如同惊弓之鸟,警惕性极高,稍有风吹草动就逃得飞快,密林中的猎物虽比外面多,猎捕难度却也成倍增加。

    周大郎常年在大青山里混,有足够的丛林经验,知道什么样的猎物最喜欢躲避在什么地方,没多久就靠着手中的弹弓和黑豆捕获了一只野兔,一只狍子。

    依据经验,动物都有地盘儿观念,这树林外围差不多也就这些低等猎物了,周大郎驱使着幻影往树林深处走去……

    晌午十分,咚咚咚的鼓声在狩猎场响起,狩猎的骑兵们听到鼓声策马返回营地,有专门的清点录入人员记录每个人抓捕的猎物数量以及种类。

    贺武等得有些着急,狩猎的士兵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以贺武对周大郎的了解,他向来规矩且守时,不应该这个时候还不回来,莫非遇到了什么危险……

    贺武有点儿不放心,叫人拉了自己的马匹过来,正要去找,忽听得远处一阵马蹄声,一人一马走近了一瞧,却是大哥贺文。

    “大哥。”

    “你跟我过来。”贺武从马背上跳下来,把弟弟拉到了一边,“周大郎我要了,不进你们锦衣卫,来我们骑兵营。”

    “大哥何出此言?”

    贺武满脸疑问,不明白大哥怎么突然对大郎感兴趣。

    贺文深吸一口气,难掩激动道:“你猜我刚才看到他干什么了?”

    “他做了何事?”

    贺武追问。

    贺文:“我猜你猜不出来。”

    贺武:“……”

    贺文:“他赤手空拳干翻了一头黑熊!”

    “你说什么?!”

    贺武不由惊得拔高了音量。

    “闭嘴,瞎嚷嚷什么,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么。”

    贺武:难道不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吗?尤其是让皇上知道。

    贺文瞧出弟弟心中所想,道:“所有人都知道了,还轮得到你大哥我收他?”

    “可是大哥——”

    “没有什么可是。”贺文打断弟弟的话,“我这是为周大郎好,你们锦衣卫说难听点儿就是个抄家的,入了陛下的眼做个御前侍卫对大郎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大郎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属于战场的,入我的骑兵营正合适。”

    贺武不赞同大哥的说法,道,“即使大哥说的有理,也应征求大郎他自己的意见。”

    “迂腐!这就是周大郎他自己的意思,我看见他把那黑熊拖到洞穴里了,显然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猎到了黑熊。”

    “……”

    贺武竟然无言以对。

    “记住,别让周大郎知道我看见他干翻黑熊的事儿。”

    贺文扔下话,扬长而去。

    贺武看着大哥离去的背影,无奈摇头:是啊,让大郎知道大哥看到他的壮举了,大哥还怎么扮演慧眼识珠的伯乐。

    没多会儿,周大郎一人一马跑回来了,幻影一身轻,周大郎把猎到的狍子、梅花鹿、野兔等串蚂蚱似的用绳子绑在一起,自己拖着跑回来的。

    贺武一捂脸:这匹马会找主人啊,找了周大郎这么个主儿,不枉马生了。

    贺家养马,贺武自然知道像是幻影这种擅长奔跑的马往往负重能力差,而一旦负重过大,脆弱的马蹄就容易受伤,一匹好的战马一旦马蹄受伤就等于废了,而一旦腿受伤则只能让它等死。

    知道归知道,但贺武自问做不到周大郎这般爱护。

    对一匹马尚且如此,足见大郎是至情至性之人。

    周大郎不喜欢张扬,出发前他听到士兵们议论去岁的狩猎情况,想着自己比去岁第一少猎一半儿的数量就差不多了。

    不成想,人算不如天算,今年二郎出的主意,让人把树林以及灌木丛中的猎物们驱赶到一块儿,便于皇帝狩猎,一连驱赶几天,猎物也长了心眼儿,躲在密林深处就是不出来,以致于今年的狩猎难度增大,按照他捕获的数量绝对稳稳地名列前茅。

    这还没人知道这些猎物是仅仅靠着一把弹弓,一把黑豆打来的,周大郎先用黑豆击毙猎物之后,又把箭支插进去,制造出猎物被弓箭射穿的假象。

    贺武得了哥哥的嘱托,又觉大郎太过憨厚实在,确实无论是进锦衣卫或者做皇帝的御前侍卫都未见得是好事儿,不如跟着哥哥锻炼一番,悄没声做了一番手脚,记录名单上,周大郎捕获的猎物又少了一半儿,最终没能上了呈给皇上的名单。

    贺武问周大郎愿不愿意进贺文的骑兵营,比起锦衣卫,大郎自然更中意去骑兵营,贺武顺理成章地带着周大郎找到贺文,贺文假模假样询问一番,听到贺武说大郎半天就驯服了贺家马场的刺头,今日的射猎表现也不错,这才点点头,沉吟一番道:“大郎确实不错,不过骑兵营里俱都是精锐,需要有三个月底的考察期。”

    周大郎点头应允,贺武瞅了他哥一眼,爹偏爱大哥是有原因的。

    周二郎和周锦钰得知大郎第一次射猎就射到了好几只猎物,并且被贺文特招进骑兵营激动得不行。

    十来天的狩猎活动落下帷幕,周家兄弟的命运都在这场活动中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大郎进入了军营,二郎似有若无的抓住了永和帝最大的弱点——疑心且怕死。

    回到京城,一家子都想钰哥儿想得不行了,孩子在家的时候不觉得,这乍一出去这么多天受不了,老爷子看见宝贝孙子眼圈儿都红了,赶紧给抱过来,嘴里嘟囔着,“瘦了。”

    朱云娘也眼眶潮湿,没有钰哥儿,没有二郎,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床铺上,偏生似乎还能感觉到被褥上爷儿俩残留的气息和温度,那种孤寂是很难形容的。

    一个女人不能没有丈夫,亦不能没有儿子。

    十来天没有洗澡已经到了周二郎能忍耐的极限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洗澡,若不是腰间挂了香囊,他都怀疑自己身上有酸腐味儿了。

    朱云娘早就吩咐丫鬟备好了热水,几个小丫鬟都知道男主人在的时候,少往前凑,兑好了热水就自觉退到外边去了。

    云娘过来服侍周二郎宽衣,周二郎有些不习惯,挑了挑眉,“跟着那些夫人学来的?”

    朱云娘手下微顿,道:“以前在村里也没那么多讲究,现在进了京城才知道别人家娘子都是要这般服侍丈夫的。”

    周二郎单手扯开腰间系带,笑道:“你嫁给我的时候,我亦不是老爷,以前怎样还怎样就好,你这样我倒是不自在了。”

    朱云娘:“那我帮你搓背?”

    周二郎眼波微挑,“不然我们夫妻一起洗?”

    朱云娘顿时脸色烫热,丢下一句“夫君还是自己洗吧”

    跑出去了。

    周二郎轻笑一声,抬腿迈入水中……

    周锦钰坐了一路马车,又被爷爷奶奶大姑姐姐好一顿亲,晚饭还没吃呢,就睡着了,周二郎把孩子抱回屋来,丫鬟忙上前要接过来,周二郎摆摆手。

    照顾钰哥儿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过不了几年,人家就用不着他照顾了,周二郎不想假手他人。

    给儿子略略擦洗了一下,换了套干净的里衣,轻手轻脚放到他自己的小床上,盖被子时,钰哥儿翻了个身,叫了声“爹”,周二郎以为他醒了,再一看闭着眼睛呢,这是说梦话呢。

    周二郎忍不住拽着孩子的小手,在自己下巴处轻轻蹭了蹭,又站起身,熄灭了灯,轻轻退了出来。

    夜已深,大郎屋子里的灯却还亮着,周大郎正在一笔一划的临摹着字帖,他不会说话,但可以写字,一手好字是一个人的门面,但对他来说,就不仅仅是门面,是他与人交流的工具。

    倘若字写得不好看,人家连看下去的欲望都没有,又有谁愿意认真读他想表达的内容?

    第90章

    得知大郎被招收进了京城三大营之一的骑兵营,最激动得莫过于周老爷子,老头儿扪心自问对得起二郎,也对得起闺女,唯独亏欠大郎最多,如今大郎有了前途,他怎么能不欣慰。

    这欣慰的同时,就越发觉得大郎这婚事该提上日程了,老头儿自个儿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这年轻二八的老旷着也不是回事儿。

    这天周二郎刚一下衙,还不及换下官服就被周老爷子拉到了里屋。

    “爹,您有何事?”

    周二郎在周老爷子对面儿坐下,不明白老头儿要干啥。

    周老爷子开门见山:“跟你商量一下你大哥的婚事。”

    “大哥的婚事?”

    周二郎沉吟一下,道:“现在我们周家刚在京城落脚,对周围的人事还不太熟悉,大哥的婚事倒不急于一时。”

    “啥不急于一时,你大哥今年二十九,过完年就整三十,这男人二十九和三十他能一样吗,一旦挂上三,在人闺女眼里起码比二十九老了十岁不止!”周老爷子音量一下子拔高上去。

    周二郎被他爹这话逗乐了,道:“爹,不要说大哥二十九,就是七十九,只要他看上那个姑娘了,二郎抢也要给他抢过来。”

    “净说些没用的话!都七十九了,你就是给你大哥找个仙女儿来还能有啥用?”

    老头儿又道:“二郎你这就叫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爹也是男人,你也是男人——"

    说到这儿,老头儿忽然住了嘴,探头儿往外边瞅了瞅,站起身去把屋门儿给关上了,回过身才道:“这会儿屋里没别人,爹说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吧,咱就说有哪个男人到了岁数会不想女人?你不想?”

    不等周二郎开口,老头儿又道:“我都观察好长一段时间了,自从你买回来三个漂亮小丫头,你大哥就开始不对劲儿了?”

    周二郎挑眉,“大哥哪里不对劲?”

    周老爷子:“自从那三个丫头进咱家之后,你大哥屋里的灯天天到半夜才熄灭,你用脑子想想,大半宿不睡觉,他一个人在屋里能干啥?”

    周二郎不自觉顺着老头儿的话追问:“大哥干啥?”

    周老爷子:“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扑哧!周二郎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老爷子瞪他,“你笑啥?”

    周二郎竖起大拇指:“爹,你挺有才的。”

    爷儿俩嘀咕一顿,周二郎心里有些自责,他确实忽略大哥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的生理需求了,尤其想到大哥那资本,真真是委屈大哥了,爹说得对,这老憋着也不是回事儿,得帮大哥解决这个问题。

    但周二郎并不想现在就给大郎定下妻子人选,他对自己的前途极为有信心,时机成熟他会给大哥找一门最好的亲事,大哥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周二郎决定给大哥先物色个性子温顺,姿色上乘的通房丫头,老头儿同意了,朱云娘的例子让他清楚,这儿媳妇的好坏直接决定了孙子的好坏,二郎这些年不在家,云娘把钰哥儿教得多好,这正妻的人选的确不能太草率。

    二郎回了自己屋,屋里没人,钰哥儿和云娘以及大丫鬟秋霜都不在,便叫过夏竹过来询问。

    被买入周府以后,夏竹这还是第一次被老爷问话,她还从未见过那家的大人能如老爷这般把一身官服穿得如此好看,一颗少女的芳心怦怦乱跳,半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周二郎,喏喏道:“夫人带着小公子去街上了。”

    周二郎微凉的眸子扫过她染上胭脂色的脖颈,“嗯”了一声,道:“下去吧。”

    “是——老,老爷。奴婢去给您端洗脸水来。”

    “不必了。”

    周二郎之前还有点儿纳闷儿明明秋霜比夏竹长得更出挑,为什么云娘反而把秋霜留在了身边伺候呢?原来节症在这儿呢。

    给大哥物色丫头的事儿,还是交给云娘去办合适,这最了解女人最能看清女人的,还得是女人自己。

    傍晚时分,朱云娘带着钰哥儿满载而归,却是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提前备了过节的各种用品,以免到了节日跟前什么东西都买不到,尤其是酒,得提前预定。

    还有就是二郎现在做官了,不比从前,需要和同僚以及上下级之间礼尚往来,得准备合适的礼物。

    朱云娘指挥着车夫和几个小丫鬟卸车,夏竹搬东西的时候,篮子恰好挡住视线,没注意到周锦钰突然蹿出来,不小心用胳膊撞到了周锦钰的额头。

    “哎呀!”

    周锦钰小手捂住脑袋下意识地发出短促的一声痛呼,肘关节处的骨头极硬,撞上来是真疼。

    夏竹脸色一白,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

    朱云娘忙跑过来看孩子伤着没有,待看到儿子额头迅速鼓起的青色肿包,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夏竹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秋霜见状忙过去把她拽起来,同时狠狠拧了她的脸一把,斥道:“贱婢!要请罪回府里请罪去,夫人自有处置,在这儿丢什么人现什么眼!”

    周锦钰有些吃惊地看了秋霜一眼,实在想不到温柔的秋霜竟然把夏竹的嘴角拧出青紫血印儿来,她这是得下了多大的手劲儿?

    秋霜在周锦钰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微微偏过头去。

    周锦钰对着朱云娘解释:“娘,是我自己突然钻过来。”

    朱云娘没接他话,心疼地抱起他,“娘带你去上药。”

    说完看也不看夏竹一眼,抱着儿子就往院儿内走。

    待周二郎看到儿子额头顶着个触目惊心的青色大包进来,脸色瞬间就晴转阴了,几步过去把孩子从云娘手上接过来,沉声道:“带孩子怎么不小心些。”

    朱云娘就知道会是这样,二郎才不会管钰哥儿是被谁碰到的,还是自己摔倒的,总之他的宝贝儿子受伤了,就是你这当娘的没看好。

    朱云娘眼圈儿微红,把刚才的事儿简单说了一下。

    周锦钰没想到自己被撞一下竟然惹出这么多事儿来,夏竹被秋霜惩罚,娘被爹无理训斥、竟然是要鸡飞狗跳的架势,不就是撞了一下吗,真的不是多大个事儿。

    周锦钰搂了周二郎的脖颈,“爹,是我自己不小心撞上夏竹的,现在已经完全不疼了,很快就会消下去的。”

    周二郎的长指冷不丁按在周锦钰鼓起的大包上……

    “嘶!”周锦钰条件反射般疼得倒吸了口冷气,大眼睛气鼓鼓瞪向周二郎:“爹——!”

    周二郎:“不是完全都不疼了么?不疼你还叫什么?你为了一个奴婢跟爹撒谎,嗯?”

    周锦钰无话可说,这是跨越千年的代沟问题,解决不了,他再怎么融入也做不到像爹那样把下人当成私有财产。

    周二郎吩咐云娘叫人去外面买冰块儿回来,云娘虽然不解天气这么凉去买冰块儿做什么,但现在夫君明显心情不好,少惹他烦为妙,没多问,打发秋霜出去买了。

    周二郎把儿子抱到床榻上,道:“吾儿要记住你是身份尊贵的主人,奴婢伤害到主人,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必须要受到惩罚,这样他们才能长记性。”

    周锦钰没吭声。

    周二郎拉过儿子的小手,握住,“我的钰哥儿小嘴巴撅着,可是不服气,觉得爹不近人情?”

    “钰哥儿记住,靠人情是管不好人的,你要给他们制定规矩,人都是贱骨头,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爹这句话是对的。”

    微顿,“你以为你对他们仁慈宽厚就是对他们好吗?大错特错!你的宽厚纵容只会培养一批奴大欺主的白眼儿狼骑到主人头上为所欲为,直到你忍无可忍最后处理了他们,你觉得这个结果是对主人仁慈还是对奴婢仁慈?”

    周锦钰感觉自己被爹一通歪理邪说教育下来,竟然开始有点儿开始认同爹的观点儿。

    周二郎见儿子忽闪着黑亮的眸子,小表情开始认真起来,忍不住笑了,捏了捏儿子的小鼻尖,“乖钰哥儿。”

    “爹,我饿了。”

    “好,咱们吃饭去,今天爹允许你吃桂花糯米糕。”

    “是唐记那家的么?”

    “当然。”

    “我要吃四块儿。”

    “太多了,糯米不好消化,就……吃两块儿吧。”

    “两块儿半?”

    “不准讨价还价。”

    ……

    吃过晚饭,周二郎用软布包裹了冰块儿为儿子冷敷,云娘在旁边儿看得直皱眉,到底忍不住开了口,“夫君,以前在周家庄小娃子磕了包好像都是热敷来着。”

    周二郎解释:“嗯,那种做法其实是错误的,小儿要术上有记载,这刚摔到以后需得冷敷,以防止肿胀继续扩大,等过了两天以后肿块儿已经形成才需要热敷。”

    周锦钰听得心里感动,他爹为了他,在医术上都快自学成才了。

    或许是凉气刺激,周锦钰忍不住打了个小嗝儿,一口气儿正喷到周二郎脸上,周二郎就笑,“桂花味儿的。”

    朱云娘勾了勾嘴唇,心道:这也就是钰哥儿,换成自己把口气吹到他脸上,那怕是桂花味儿的,怕也是要当场翻脸,果然,对男人来说,他的亲骨肉才是最亲的,不可替代的。

    下人房里,夏竹被罚了两个月的月银,委屈地趴在那里呜呜地哭,小主人自己突然蹿出来她能有什么办法。

    春雨在旁边劝她,"别哭了,咱们周家就钰哥儿一个宝贝独苗儿,你给人撞出那么大一个包来,换成别人家,你被乱棍打死都说不定,只是罚了你两个月的月银,你该庆幸老爷仁厚。”

    夏竹抬起头来,抽抽搭搭,“我知道主人家仁厚,是我自己倒霉,怪不得别人,可是我伤心的是秋霜姐竟然这样对我,你看她把我脸拧的,还骂我是贱婢,难道她就不是了?”

    “我自然亦是贱婢,正因为我跟你一样都是可怜人,今天才愿意帮你,没想到竟然是帮了个不知好歹的。”

    秋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冷冷地看着夏竹。

    “今日你在大门口下跪,这让周围邻居看到了会作何感想,要知道翰林官可是顶顶清贵的官员,天下读书人的表率,这是送把柄给别人,让人说老爷苛待我们下人么?”

    “能到周家做奴婢已经是我们这种苦命人最好的归宿,主人家好我们便好,主人家若是不好,你觉得你会每次都这么幸运碰到周家这样的人家?”

    “我骂你贱婢,故意拧你的脸,是让夫人把这口气出来,夫人对下人宽厚没错,但那要看什么事儿,钰哥儿对夫人来说甚至比对老爷更为重要,你觉得你伤了钰哥儿夫人当真不会给教训?”

    第91章

    秋霜当面把话说开了,夏竹这才感觉到后怕,但要她马上对秋霜感激认错她亦抹不开面子,只趴那儿继续呜呜地哭。

    秋霜没再多说什么,若要说委屈,谁人不委屈,就算是夫人亦要时时看老爷的脸色,揣摩着老爷的心思办事,这世间的女子又有多少人如周大姑般上有父母宠爱,下有兄弟回护呢?

    人,始终得认清自己的位置。

    春雨目光闪了闪,万没想到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儿的秋霜竟然这般厉害,不过有一点儿她和秋霜的看法是一致的——周府好,她们才能好。

    夏竹只是被罚了二个月的月银就委屈上了,当初爹在侍郎府做管事的时候自家的小日子是何等滋润,可侍郎府一倒,爹这么多年攒下的银子全没了不说,还赔上一条命去,全家都受到牵连。

    说白了纵然拥有金山银山都不如有靠山,以后兰姐儿就是自己的靠山,而兰姐的靠山是老爷,是周府。

    三个小丫鬟各怀心事,但都明白自己的命运是与周府绑在一起的,留在周府是她们最好的归宿与选择。

    夏竹想明白了,更是打心里感激老爷的宽厚和仁慈。

    只是钰哥儿身上被蚊子叮个大包周二郎都心疼,儿子额头平白无故被撞这么大个包,他如何能不恼夏竹?

    现在不惩治是不想让善良的儿子有心理负担,同时也不想让人说他刻薄,夏竹被逐出周府是早晚的事,周二郎看见她烦!

    周二郎给儿子冷敷了一会儿,又给抹了清凉消肿的药膏,周锦钰咧着嘴儿笑,“爹这般心疼我,钰哥儿觉得这包没白起。”

    "净说浑话——来,张嘴,让爹看看我们钰哥儿小舌头。”

    周锦钰张大嘴巴,周二郎见儿子舌苔上的小裂纹已经淡化了许多,转身对云娘道:“雪梨银耳百合枸杞冰糖水继续每天喝,竹荪二参乌鸡汤他若实在不爱喝可以隔些日子喝上一回。”

    朱云娘在一旁笑,“夫君的医术要超过薛神医了,薛神医用草药治病,每次钰哥儿都捏着鼻子喝,夫君只用食补就叫咱们钰哥儿的身体便强健了许多。”

    周二郎:“这你就小看薛神医了,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儿钰哥儿的身体状况不得不用草药调理,即便是药三分毒,总体来说也是利大于弊,如今则不然,孩子自身体魄强健了许多,再辅助食疗,一些小毛病自然就可以不用药。”

    顿了顿,周二郎又道:“给钰哥儿熬的糖水娘子也可以跟着一起喝没什么坏处,现在天气干燥容易阴虚火旺,可以让丫鬟们多熬一些给家里人喝,给爹娘熬的时候少放些冰糖,糖水生腻,老年人喝多了无益。”

    说着说着周二郎没感觉到钰哥儿的动静,扭头一看,他没说两句话的功夫孩子竟然倚靠着被子睡着了。

    今儿不是夫妻二人同房的日子,周二郎索性也没往小卧室抱他,直接让孩子跟着自己睡。

    钰哥儿血气不旺,一到天冷就手脚凉,周二郎给孩子脚底下放了温度适宜的汤婆子,云娘看着他忙乎没有插手,她看得出来,二郎伺候儿子乐在其中,用二郎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亲手照顾自己的孩子,一开始觉得麻烦不想管,可适应了以后便觉得很充实,看着孩子在自己的照顾下,一天天的长大,你爱他,他回报你更多爱更多的快乐,在外面所处的世界越复杂,回到家里逗逗孩子,越能感受到这种简单而纯粹的快乐以及满足。

    孩子睡着,周二郎同云娘说起给大哥找个伺候丫头的事儿,云娘是明白人,知道丈夫口中的所说的伺候丫头就是通房,她想了想,开口:“大哥憨厚,得找个性子老实的才好。”

    周二郎不赞同,微微拧眉道:“太老实了似那泥雕木头般,不讨人喜欢,柔顺乖巧是要的,但亦要有活泼的一面,最主要长相得出挑,不能委屈了我大哥。”

    “就不知这是夫君的标准还是大伯的标准?”

    朱云娘半真半假地笑言。

    周二郎挑眉看她,“怎么,娘子吃醋了?”

    “善妒乃是七出之一,我们母子好容易盼得云开见月明跟着夫君过上几天好日子,断不能给夫君休妻的借口,便宜了别的女子,夫君想要什么样的女子,纳了便是,左右不过是个妾室。”

    朱云娘这番话当真是高明,第一句话暗示周二郎她曾经为这个家付出的辛苦和努力,接着把儿子和自己紧紧捆绑到一起,以我们母子的立场说话,明着没有吃醋,暗里却又醋劲儿冲天,既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又不招男人烦。

    最关键还正应了周二郎那句:乖巧听话我要,活泼我也要。

    周二郎受用,揽了云娘过来,贤妻娇儿,周二郎满足。

    过完中秋节大郎就要去军营报道,小孙子也要去瀚墨书院读书,周老爷子忙乎起来,平时初一十五他都上会上香祷告,八月十五这么大个节日更得重视。

    家里的神仙管什么的都有,唯独缺了个武神,大郎现在用得上人家,得去庙里请一个回来供着。

    二郎真君就不错,不但有武道神通,更有上窥天庭,下探幽冥的竖瞳,本事了得。

    就不知道这京城哪里的二郎神庙最为灵验,这事儿老头儿没问周二郎,他知道二儿子对鬼神一事向来看得淡,说不得随便指一个庙来敷衍他。

    老头儿自己出去一番打听,得知京城里香火最旺的二郎真君庙在东郊的九雁山,距离京城约莫六七十里地。

    大郎天天往贺家跑,二郎当值,凤英忙着铺摆她那店铺,一个比一个更忙,老头儿谁也不想麻烦,蔫儿不声一个人骑着毛驴儿溜溜达达出去了。

    平时老头儿在家也呆不住,经常出去转悠,中午不回来吃饭的情况也是有的,因此家里人也没当回事儿,等到晚上老头儿还没回来,一家子着急了。

    周二郎迅速画了几张周老爷子骑驴的画像,命令家里所有人拿着画像出去打听,出去找,一柱香后不管有没有找到,都回来家里汇合。

    大哥不能开口说话,二郎便叫钰哥儿跟着大伯骑着马一同出去找。

    周二郎猜测京城地形复杂,爹大概率是迷路找不到家了,自家这一片儿他应该不会迷路,约莫是去了远的地方,可就算是去了远的地方,自家住的这块儿乃是京城繁华所在,再容易打听不过,周二郎忍不住心中焦急。

    还好,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周大郎带着钰哥儿回来了,两人打听到周老爷子跟很多人问路怎么去九雁山二郎神庙。

    兄弟俩对视一眼,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爹定然是去庙里请神了,只这九雁山爹骑着毛驴一天足够走个来回,这么晚还没回来着实让人担心。

    周二郎只得安慰自己老头子一没财、二没色、三没仇家,不会出什么事。

    周二郎蹲下身子,“钰哥儿,爹要和大伯出去找爷爷,自己一个人在家害怕吗?”

    周锦钰怕他担心,忙摇摇头,“爹,我不害怕,你们走了我蹬着小板凳把咱们家大门栓上,不是家里人回来了,我不开门就是了,爹不用担心我,你和大伯给爷爷带上衣服,快去找他吧,晚上这么冷,不要冻到爷爷。”

    “好孩子,爹的乖娃。”

    周二郎抱了抱儿子,迅速和大哥出门上了马。

    出城的道路太多了,不知道会不会和爹正好走岔,周二郎道:“大哥,我们先一块儿去城门,问一问守城的军士是否看到爹进城再做定夺。”

    周大郎点点头,也只能先如此。

    兄弟俩策马赶到城门,掏出画像向守城的士卒询问情况,不巧的是前一波守城的士卒刚刚交了班儿。

    周二郎忍不住感到自己的官职是太小了,假如自己坐到徐庚的位置上,眼前这点儿事儿都不算个事儿。

    爹在城外的风险远远比京城内高得多,兄弟俩决定先出城去找,幸好去往九雁山的官道就一条,周大郎骑术了得,加之身下的幻影跑得快,先走一步,二郎跟在后面。

    周大郎策马狂奔,幻影似乎是感觉到主人焦急的心情跑得飞快,道路两旁的树木模糊成残影迅速被甩在身后,疾驰中周大郎眸光一紧,忽地用力牵扯手中缰绳,命令幻影调转马头往回跑去……。

    第92章

    待周大郎翻身下马看清楚路边土沟子里躺着的人影,满目震惊和恐慌……

    周老爷子在医馆里悠悠转醒的时候,怀里还紧抱着从庙里请来的二郎神君像,看到两个儿子一脸担心地瞅着他,老头儿还有点儿迷糊,问:“二郎,我这是在那儿?”

    “爹,咱们在医馆里头呢,你这会儿感觉怎么样,头还晕不晕,疼不疼?”

    周二郎拉住老头儿的手急声询问。

    “还有点儿晕乎,不很疼了。”

    “爹,是什么人打晕的你,你自己知道吗?”

    周老爷子皱起眉来,道:“爹从庙里往回走,半路上碰见一家子沿路乞讨的,说是老家遭了大旱过不下去跑出来了,爹看跟着的两个娃子大的不过跟咱家钰哥儿一般大,小的还抱着呢,饿得都快没人形了瞅着怪可怜,爹就把捐完香火钱兜里剩下的十几文钱都给了他们,那家的汉子非要给爹磕头,爹下去扶他,后来就……”

    周二郎听明白了,对方这是看上爹骑着的驴子了,爹给的十几文怎么能跟可以卖几百文的毛驴相提并论,正应了那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人一旦挨饿挨得狠了,什么事做不出来,易子而食可不是说说的事儿。

    没有把爹杀人灭口,或许是良心没有完全泯灭,也或许是怕把事情闹大,谁知道呢。

    老爷子没有大碍,周二郎放下心来,与此同时心里对北方两省的旱情是否瞒报起了疑虑,还有就是他提出的废除按人丁收税转而按拥有的土地征税到了地方怕是没那么容易实施下去……。

    虚惊一场,周二郎花钱租了医馆的马车送老爷子回家,平时没觉得如何,爹这一出事儿才知道爹在自己心里有多重要。

    这人世间,最亲密莫过于生你的和你生的,至于夫妻,那是另外的一场修行。

    中秋节在大干朝是重要且隆重的节日,朝廷官员公休三日,升任翰林侍读兼南书房行走以后,周二郎身上的压力倍增,因为他无法预测永和帝召见他时会问他什么样的时政问题,亦或是单纯的闲聊天儿,问时政,你不能一问三不知;闲聊天儿,你也得跟得上帝王的话题。

    所以,没有深厚渊博的知识功底是没办法做皇帝的秘书处首席顾问的,而要再进一步,进入到权力的核心圈儿远比考科举卷得多了。

    难得放松,周二郎比往日多睡了会儿,周锦钰走到卧室门口见他还睡着,蹑手蹑脚准备离开呢,被他爹叫住:“钰哥儿到爹这儿来。”

    “爹,你睡醒啦。”

    周锦钰凑到周二郎床前被他双手一掐腰给抱到床上,脱了小靴子,掀开被子把儿子塞进自己被窝里,“小孩子家家的你起这么早干嘛。”

    周锦钰抬头瞅他,小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沙漏,“爹,不早了。”

    “不用管它,陪爹再睡会儿。”周二郎揽过儿子,长指遮住儿子的眼睛,命令:“闭眼。”

    周锦钰拽开他手,小脑瓜从他臂弯里钻出来,“爹,快要吃早饭了。”

    言外之意是:一会儿家里人都起来吃饭,爹您不起来合适吗?

    周二郎打了个哈欠,装做满眼倦意道:“昨儿晚上爹处理一些东西忙活到半宿,你娘会跟他们解释的。”

    “爹——”

    “嘘!钰哥儿乖,不说话了,爹又困又累,陪爹再睡会儿。”

    周二郎搂着儿子闭上眼,钰哥儿就像个小棉花团子似的,抱着睡又暖和又窝心,以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很多,现在才知道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儿,你还没来得及感受他这个阶段的美好,他已经长到另一个阶段去了,不要说搂着睡,现在就是抱着人家都不乐意了。

    周锦钰心疼他爹辛苦,也跟着乖乖地闭上眼,放轻了呼吸……。

    等爷儿俩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头老高了,简单吃了点儿东西,周二郎带着钰哥儿出去转转。他自己年幼时中秋节就最喜欢跟着爹去镇上,因为每逢过节是爹最大方的时候,平时舍不得给买的东西,这会儿磨一磨总能得偿所愿。

    今日虽不是中秋节的正日子,街上却早已热闹非凡,往来行人如织熙熙攘攘,街道两旁的店铺张灯结彩,吆喝叫卖声不断。

    周二郎牵着儿子的手不住询问儿子喜不喜欢这个,想不想要那个,周锦钰瞧着爹眼睛亮亮的,对那些东西的兴致倒是比自己还高,索性爹指什么他就点头说要,没走出半条街去,张福跟在后边儿就抱了满手。

    周锦钰捂着嘴儿就笑,拉周二郎弯下腰来,又凑到他耳边说道:“爹,不然你也给张福放个假吧,他的老婆孩子会感激你的。”

    周二郎捏了捏他脸蛋儿,站起身冲张福道:“大过节的,这几日不必跟着了,你手上这些东西拿回去给家里孩子玩儿吧。”

    张福愣住了,半天才发应过来,原来这些东西竟然是老爷买来送给自己家孩子的,当时感动地眼圈儿就红了,哑声道:“老爷,这如何使得,您都已经赏了小的过节的银钱……”

    “不必谢我,是少爷送你的。”

    周二郎早就看出儿子对这些小玩意儿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为了满足他这当爹的想买的欲望,而他自己……?

    当真的可以随意的买这些东西的时候,却已经找不到多少当年的快乐,所以,钰哥儿应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留遗憾。

    张福满怀感激的走了,周锦钰想:爹可真会做人。

    周锦钰走的时间不短了,周二郎怕累着儿子,要抱着他,周锦钰不乐意,自打上次徐坤笑话他之后,家里人再抱他,他就感觉别扭死了。

    周锦钰性子好又听话,基本上周二郎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这样柔软的性子一旦真犯起倔来,却是周二郎也拿他没办法。

    街上有游街的花车,装饰得十分华丽,上面挂了彩带铃铛,周二郎问儿子要不要去坐,周锦钰点点头。

    乘坐花车的费用着实不低,一般敢上这车的人非富即贵,只是周二郎没想到竟然遇上林氏母子,想到这女人曾经对自己儿子起过的算计心思,周二郎垂了眉眼。

    第93章

    官场上没有新鲜事儿,前些天的京郊狩猎之行让一众官员看到了永和帝对周二郎的偏爱,整个狩猎期间皇帝几乎一直让周大人陪同左右,就连最受宠的皇帝亲弟弟端王爷都隐隐有靠边儿站的趋势。

    所以,别看人家是五品官,前途绝对不可估量;再者,皇帝身边一个小太监都没人愿意得罪,更何况周翰林这个南书房行走,你们想单独见皇帝一面难上加难,人周翰林随时可以陪着皇帝下下棋,聊聊天儿,亦可讨论讨论时政,这种上达天听的人物,皇上高兴的时候,夸你两句,可能你的机会就来了,皇上生气的时候给你吹吹耳旁风,说不准你就要倒大霉。

    是以,众位夫人们都得了丈夫的叮嘱,对周翰林的夫人可以不交好,但绝对不要得罪。

    林氏自然也听丈夫说起过周二郎的事,此时碰上周家父子当真是心里五味杂陈。

    人家的夫人都不能得罪,更何况本尊在这儿?但林氏又的的确确拉不下这脸来,人世间最痛苦莫过于曾经被你踩在脚底下看不起的人如今却青云直上。

    林氏还跟这儿纠结着,周二郎却瞧都不瞧她一眼,带着儿子大大方方坐到了她对面儿——本官不尴尬不难受,难受得就一定是你。

    周锦钰抬头看向周二郎,浓密漆黑的睫毛下一双大眼睛扑闪着疑惑不解,周二郎笑着摸摸儿子小脑瓜,顺手给整理了下披风的系带。

    所谓的花车就和现代的游览观光车差不多,沿着安京城最繁华热闹的街区转悠。

    周二郎一路上给儿子介绍着安京城的风土人情又兼或插两句有关中秋的由来典故,引经据典又不失风趣幽默,还不时从零食袋里摸出小零食塞到儿子嘴巴里,又细心地掏出娟帕为儿子擦去嘴角残留的碎屑,再拧开水囊给孩子喂上几口水。

    全程他就当林氏母子不存在般,偶然间视线凉凉地扫过来,似乎是露出一抹嘲弄讥讽的笑,可待你再去细看,好像刚才又只是你的错觉,对方眼皮都不抬地。

    林氏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般煎熬,就像架在架子上被小火慢烤般受罪。

    周二郎装不认识她,她自然也可以装做不认识周二郎,可问题是彼此都心知肚明——我知道你不可能不认得我,你也知道我不可能不认得你!

    那么,倘若她要先下车,倒像是她心虚怕了周二郎一般。

    可不下车吧,听着周二郎润物细无声般教导着儿子,当真是嫉妒,浩哥儿他爹可没有这般耐心和功夫。

    嫉妒还是其次,最主要瞅见周二郎把周锦钰如珠如玉般宠爱非常,再想起自己当初胆敢要周锦钰给浩哥儿做书童,以及自己起的那些龌龊心思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周二郎会不会记仇?

    林氏憋住不吭声,儿子冯浩却是实在憋不住气,接连好几次周锦钰都装做不认识他,好像有多讨厌他一样,这让冯浩实在难以接受!

    他忍不住气鼓鼓冲周锦钰嚷道:“周锦钰!你为什么每次都装做不认识我一样,当初你家穷的时候我娘还送给你家好多东西呢,你都忘了吗?”

    “还有,你爹才当个五品官,你就这么拽,我爹是二品,可比你爹官大多了,信不信我让我爹撤了你爹的官……呜呜……”

    剩下的话被他娘林氏捂住嘴巴堵了回去,冯浩前边一通都是废话,他才不在乎那点儿东西,另外也没真想让他爹撤掉周锦钰他爹的官儿,他就是想吓唬威胁周锦钰找回自己的面子,所以他最关键的是要说最后一句话!

    林氏不肯让他说出来他岂能愿意,张口就咬了林氏一口,林氏吃痛松手,就听儿子凶巴巴朝着周锦钰道:“到时候我要你哭着跪下来求我!”

    冯浩话音落下,整个车上瞬间都没声音了!

    什么情况?

    一个车上两个官二代,貌似还有一位五品的官老爷在场——就是新上来长得特别好看那位。

    周二郎听到冯浩对着自家钰哥儿大放厥词,周身的气息瞬间冷冽如冬,他有一万句话可以把冯浩怼哭,但他不能跟个熊孩子一般见识,拉低自己的身份亦失了体面。

    周二郎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朝着林氏微微一拱手,语气温和而克制,“原来是礼部尚书家的林夫人,本官没有盯着别家女眷看的习惯,加上刚才只顾着带孩子欣赏这安京城的盛世街景,没有注意到林夫人,失礼了。”

    话音一转,“只是有一点,本官必须要提醒林夫人——令公子如何冒犯本官以及小儿,本官可以念在他年纪小不懂事不予计较,只他刚才这番话冒犯的是朝廷法度,还请夫人管教好孩子,防微杜渐,莫要养成大错。”

    周二郎这番彬彬有礼的话统共表达了几层意思,字字诛心,杀人不见血。

    第一,点出熊孩子口中的二品大官正是当朝礼部尚书,把自己家孩子教成这样,你又如何管得好整个大干朝的礼仪教化工作?

    当真德不配位,才不堪用!

    第二,我一男子盯着别家女眷看才是真失礼,没有看到你不是正常吗?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就你长那样儿,引不起男人的注意。

    第三,三岁看大,八岁看老,就你儿子这样的?呵呵……

    以林氏的智商和情商自然是接不住周二郎这番话的,她能隐隐感觉出别扭,但又从字面上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第94章

    周二郎带儿子先行下了花车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儿子柔软的小手被他的大手满满地把握住。

    “爹!”

    “嗯。”

    “你好坏。”

    “是么,爹收着呢。”

    “爹。”

    “嗯?”

    “你将来不会是个大奸臣吧?”

    “呵……”

    周二郎轻笑一声,淡抿了薄唇,俯身点了下儿子的小额头,“小娃娃知道什么叫忠臣什么叫奸臣,爹能保护你就行了。”

    “爹,我走累了,你背我。”

    “钰哥儿不是嫌丢人要自己走嘛。”

    “背着和抱着不一样。”

    “噢?如何不一样。”

    “别人看不到我的脸。”

    “……”

    周二郎哈哈大笑,他说,“好。”

    昔日他人的一句话就可决定自己以及家人的命运,今日自己已经有了自保甚至对抗的能力,来日自己的一句话或可掌控他人生死——这,大概就是权力的魔力。

    至于什么忠臣奸臣……

    谁的标准?谁来界定?

    这世上又有几个真正的明白人。

    周家父子下车半天了,林氏终于完全琢磨过味儿来,一张脸气得铁青。

    冯浩更是生气,因为周锦钰从始至终连吭都不吭一声,只会扑闪着他那双大眼睛躲在他爹身后。

    如果说一开始他并没有真的想让自己爹对付周二郎,那么现在他恨不得自己爹马上把周二郎给治了,到时候看周锦钰还往哪里躲,周锦钰越不愿意搭理他,他就越难受,他愿意和对方玩儿,对方却每次都对他视而不见,简直要气死了,他迫切想要看到周锦钰求他的样子,想要周锦钰知道他的厉害。

    周锦钰若知道冯浩内心的想法真的要被这小孩儿扭曲的三观惊到了,这是什么混账逻辑!

    ……

    八月十五这天,周家张灯结彩,从早上起来几个小丫鬟就开始忙碌着收拾今天中午的食材,周凤英亲自下厨,老太太和云娘也过来打下手,这是一家人来京城后过得第一个团圆节。

    周二郎特意邀了薛良过来吃饭,一开始薛良还不大好意思,大过节的,人家一家子欢聚,多他一个外人总是有许多不便。

    周二郎轻笑了声,道:“行了,别跟这儿矫情,我没把你当外人,家里人更没把你当外人,偌大个京城,也就你这么一个兄弟。”

    一番话把薛良说得快要落泪,今非昔比,二人如今的地位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二郎对他却一如从前,亲自上门来接他就不说了,就冲刚才这番话,是经得起富贵考验的真兄弟无疑了。

    两人往外走着,薛良道:“二郎,过完中秋,我可能就要调任回地方了。”

    一开始薛良被分配到户部见习还满心欢喜,谁不知道户部既管钱财又管粮食是个大肥差,但真进到里面,才知道太天真!

    不出意外像他这种没有后台没有关系的人,也就是别人挑剩下了,给分配到个穷乡僻壤完事儿,还不一定是什么要紧的职位。

    周二郎听出他话里的沮丧,轻拍了下他肩膀,“哪儿都不用去,安心在京城呆着。”

    闻言,薛良猛得侧目,“二郎,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二郎:“前几日,得皇帝召见去南书房,正赶上陛下冲户部李尚书大发雷霆,我忍不住多嘴说了两句公道话,顺道替李尚书解了围,他不能白欠了我一个人情吧?”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薛良又不是傻子,敢在皇帝盛怒之下出声,还成功让皇帝熄火,是那么容易能做到的吗?

    弄不好他自己都有可能被皇帝迁怒,且二郎这人一向不喜欢多事都,这次为了自己竟然如此冒险,这叫他如何才能回报。

    薛良感激涕零,只能说他太不了解周二郎,皇帝盛怒不假,但盛怒之下失手砸了户部尚书的脑袋,还给弄得鲜血淋漓的,心里那口气儿出了,又生了悔意,毕竟户部向来忠心,是自己坚定的拥护着,但砸都砸了,他乃堂堂一国之君,也不可能屈尊向臣子道歉。

    周二郎从皇帝细微的动作里瞧出了端倪,顺水推舟站出来替皇帝搭了个梯子,顺便让李尚书欠他一个人情,同时也就解决薛良的留任问题。

    他愿意这么卖力帮薛良,除了要建立自己的班底,最主要是薛神医救了钰哥儿的命,事关儿子身上的因果,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就算是替钰哥儿报恩了。

    至于什么兄弟——

    想让周二郎认你做兄弟,你得先替他两肋插刀再说。

    所以,薛良这边认为是他们之间深厚的同窗兄弟情分起了作用,属实自作多情。

    薛良冲周二郎深施一礼,说了声“大恩不言谢。”

    周二郎扶起他,“都是自家兄弟,何须这般客气。”

    周二郎听儿子的建议给车夫张福放了假,今儿他自个儿驾车过来的,薛良那能让他给自己当车夫,快走几步抢着过去牵马,周二郎笑了笑,没跟他抢。

    薛良要真让他驾车,那才是烂泥扶不上墙没有前途可言了。

    周家今日的午饭相当丰盛,鸡鸭鱼羊肉俱全,更有皇帝赏下的贡品南州云潮蟹,这种螃蟹个儿头超出普通螃蟹两三倍,味道极其鲜美,但却数量非常稀少,捕捉更是不易,每年中秋都是做为贡品专供皇家食用。

    就算一桌人身为南州府人,不要说吃,见都没见过一眼的。

    薛良重新认识了周二郎在皇帝眼里的受宠程度。

    如此风头强势官运亨通的一个人,此刻也不过是个父亲,貌似看起来还挺卑微。

    周锦钰要吃蟹黄,但周二郎认为蟹黄太寒,只从螃蟹的双螯中挑出一点蟹肉给他吃,周锦钰嫌不过瘾,皱着小眉头瞪他,周二郎用筷子夹了也就比黄豆粒儿大点儿的蟹黄给儿子解馋。

    周锦钰兴许是觉得有外人在,默默咬掉周二郎筷子上那可怜的一点儿蟹黄,不吭声了。

    薛良觉得二郎对待孩子这也太过小心翼翼,不过,想想倒也可以理解,二郎成亲这么多年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还是个病弱的,能不紧张嘛。

    可对孩子控制欲这么强,搞得钰哥儿一点儿自由都没有,这要孩子将来叛逆起来,不得够二郎喝一壶的?

    薛良有心私下里和二郎交流一下育儿心得,转念一想孩儿奴这种病治不了,当初自家大姑娘刚生下来,自己也和二郎一般小心翼翼,这种对孩子过度紧张宝贝的病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治好——再生一个!

    不,看二郎这种情况,得生他三五个才能缓解。

    中午吃饱了,晚上就不吃什么了,主要是跑出去赏月、逛街、放天灯、放水灯、捏兔儿爷,各种玩乐。

    周二郎晚上还要参加宫中皇帝举行的夜宴,薛良告辞。

    参加宫中的中秋祭月活动要穿正式的赤色罗织朝服,戴梁冠,脚下白袜黑履,朱云娘服侍他穿上,越发能感觉到夫君身上的威仪。

    来京不过数月,眼前的夫君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和自己嬉笑打闹的二郎了,他的人沉稳了,情绪也更加内敛,会不自觉把在外面的肃然带回家里,也就是对着钰哥儿的时候还能见到他情绪外放。

    朱云娘想:她失去了一些东西,但她也得到了一些东西,如今荣华富贵的生活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不光有荣华富贵的生活,她再也不是以前周家那个默默无言存在感极低的女人,她有自己的伺候丫鬟,出门有车夫,她喜欢什么就可以去买什么,就算是在京城的夫人圈里她也妻凭夫贵,越来越有面子和地位。

    周锦钰仰着头儿看他爹一身装扮,咯咯笑,“爹今天真好看。”

    周二郎整理着脖领,眼尾低垂,扫了儿子一眼,倏然勾唇绽笑,“爹不是每天都很好看么,你是爹的儿子,也不差。”

    这点周锦钰无法谦虚,他同时继承了周二郎和朱云娘的好样貌。

    宫中宴会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以及身具诰命身份的女眷参加,云娘和钰哥儿是去不了的。

    娘儿俩同一家人一同出去赏月、夜游安京城,周二郎嘱咐要看好钰哥儿,别让他乱跑,中秋夜街上人多嘈杂,拐子也多,钰哥儿这般年纪的又长得好,最容易被盯上。

    周凤英受不了他这般啰嗦,“二郎,你就赶紧走吧,别误了入宫的时辰,咱们这么多人还看不了一个孩子,再说咱钰哥儿可聪明着呢,能拐走我们的人还没出生呢。”

    这话周二郎爱听,轻抿了下薄唇,翻身上马。

    从夏竹的角度看到老爷好看的侧脸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浅色金光,老爷的嘴角儿带出一点儿薄笑,怎么会有人像老爷这般好看,尤其老爷今天换上这一身崭新的红色礼服,骑上高头大马可真好看呀。

    朱云娘淡淡地扫了发怔的夏竹一眼,什么也没说,秋霜站在朱云娘身侧,这次没有再吭声,如夏竹这般拎不清的人还是远离为好,否则连自己都会被她牵连进去。

    身为正妻,为老爷开枝散叶是职责所在,老爷与夫人成亲多年就钰哥儿一个,可你看夫人有为老爷纳妾了吗?

    听周老太爷偶尔说起老爷以前读书的不容易,如夫人这般陪着老爷过苦日子过来的,她如何能容忍自己栽下的树,让别的女人来摘桃子?

    之前被培训的时候,就听教习么么说过大户人家的妻妾为了争宠不择手段,你一个小丫鬟有几条命竟敢对老爷动了心思?

    且不说老爷看不看得上你,夫人能饶了你?

    春雨早就知道夏竹对老爷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刚才那一幕自然也注意到了,如老爷这般的男子有几个女人能不喜欢呢,夏竹喜欢,她亦是喜欢的,而且她敢说秋霜也是仰慕的。

    谁不想攀上老爷这样的人飞上枝头做凤凰,夫人不也是个小门小户出来么,她不过是运气好,先一步认识了老爷而已。

    可人啊,你得明白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你能拿什么去喜欢,若生得国色天香就是拼死也要为自己争取一把,你没这个条件就老老实实当好自己的丫鬟,伺候好主子,将来或可有个好结果。

    周凤英性格大大咧咧,注意不到几个小丫鬟,就算注意到了,她也不会当回事儿,对于男女这回事儿,她就没整明白过,看就看呗,二郎长得好,看他的小姑娘多了。

    兰姐儿看到夏竹偷看二舅,轻轻扯了扯嘴角儿。

    ……

    这中秋节夜游,男人和女人喜欢看的东西不一样,周大郎和周老爷子带了钰哥儿同家里女眷出来就分开了。

    今天晚上几乎全安京城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又都集中在几个繁华的闹市街区,人多且杂,周大郎怕踩着碰着钰哥儿,单手抱着孩子,另外一只手里拎着呆会儿要放的天灯。

    第95章

    天灯,也叫祈愿灯,可以在灯壁上写下自己的愿望再点燃放飞,当无数的祈愿灯摇摇晃晃飞向深邃的夜空奔着那轮明月而去,场面蔚为壮观。

    周锦钰的目光追随着越飞越高的祈愿灯,唯愿一家人平平安安,尤其是爹,他虽然从来不说官场上的事,但自古伴君如伴虎,皇帝又岂是那么好打发的?

    放完祈愿灯,爷儿仨在街上逛,周锦钰瞅见有卖炸臭豆腐的小摊子,想吃了,周老爷子来了安京城以后,最好吃这一口儿,没少带着周锦钰在外边儿偷吃,只要儿子看不见,孙子啥都可以吃。

    周锦钰前世都没吃过臭豆腐,被老头儿怂恿着吃过一次之后,才明白什么叫“腐而不烂”,豆腐在百年卤水中经过发酵以后,那种臭到极致的香是无法形容的。

    老头儿招呼儿子,“大郎,快过来坐,爹跟你说这臭豆腐别看闻着臭,吃起来一绝,不信你问问钰哥儿。”

    周锦钰眼睛亮亮的,忙不迭点头:“真的大伯,香臭香臭的。”

    周大郎鼻端飘过来一阵绝对不能算得上好闻的味道,低头瞥了一眼摊子旁边那锅黑乎乎的卤水,又看看怀里白白净净的小侄子,想到讲究的二弟,有些不厚道地抿了抿唇。

    香炸臭豆腐端上来,周老爷子要了三份儿儿,一盘儿六小块儿,乌漆漆的豆腐上撒着碧绿的葱花香菜碎,盘子底部淋了调好的汤汁儿,可以蘸着吃。

    周锦钰夹起一块儿,蘸了蘸汤汁儿,举着筷子递到大郎嘴边儿,让大伯先尝。

    周大郎张口咬过来,本想着囫囵咽下去完事儿,却听小侄子道:“大伯,你不要被它的臭味给骗了,吃到嘴里以后别急着咽下去,慢慢品尝就能吃出臭豆腐独有的鲜香。”

    闻言周大郎硬着头皮含在嘴里咀嚼,慢慢地……

    片刻之后,他的眼睛亮了,焦酥的表皮之下那种绵软细腻的口感果然无法形容,细细的感受,好像确实有股说不出的独特风味在舌尖融化开来,没有香的气味,却真的感觉香到了极致。

    还真是大大颠覆了他对这臭豆腐先前的认知。

    周锦钰小口小口的,小腮帮子微鼓,细嚼慢咽吃得斯斯文文,大概是吃得高兴了,眼角眉梢,连唇边小梨涡里都盛了满足和惬意,周大郎端着小碗儿喂了他一口汤,周锦钰就着大伯的手吸溜一口,咧着嘴儿笑,“大伯也喝。”

    吃了两小块儿臭豆腐,半块小烧饼,周锦钰就不吃了,掏出帕子擦干净了嘴巴上的油腻。

    周老爷子隔几天就带他吃上一次,没必要像第一次那样吃多了让自己难受,看在周大郎眼里,就成了小侄子年纪虽小,但却极为自律。

    吃完臭豆腐,三人又去看了会儿杂耍,周锦钰小脑袋趴在大郎肩膀上直犯困,老头儿迷信,担心小孙子黑天在外面睡觉会丢了魂儿,催着大郎赶紧回去,边往回走,边和孙子打哈哈,不让他在外面睡实喽。

    “醒醒钰哥儿,上次你跟爷说咱爷俩儿要弄个什么样的澡池子来着?”

    周锦钰半睡半醒地,用力掀了掀眼皮,“弄一个火炕……然后在火炕上修澡池子……”

    “然后呢?”

    “砌一道墙,在墙外面弄个炉灶烧火。”

    “再然后呢?”

    “在外面烧火,温度就会通过中空的墙壁传导到火炕上,可以保持屋子里的温度,也可以保持洗澡池里的水温。”

    “我孙子这脑袋瓜儿怎么长的,可真聪明,比你爹的脑袋瓜儿都好使。”

    “没,没爹聪明,钰哥儿是在巨人的肩膀上。”

    巨人的肩膀上?

    老头儿有点儿不明白孙子说的啥意思,大郎这个儿是挺高的,站在人群里比别人高出半截去,可孙子聪明不聪明跟趴在大郎肩膀上有啥关系?

    老头儿再想问的时候,周锦钰趴在大郎肩膀上不吭声了,这次是怎么叫都叫不醒,扒拉小脑瓜儿都不带睁眼的。

    周大郎朝老头儿摆摆手,那意思是别折腾他了,让睡吧。

    索性马上就到家,老头儿给紧了紧孩子身上的小披风,嘴里念念有词地叫着魂儿回了家。

    家里的女眷们都还没回来,二郎从宫中也没回呢,周大郎拧了温毛巾给小侄子擦了擦小脸儿,手心手背也都给仔细擦了,又用松软的干毛巾给擦干水分。

    等脱了孩子的外套把人往床上放时,周大郎的动作顿了顿,低下头凑近了,能明显地闻到小侄子呼吸间还带着淡淡的臭豆腐味儿。

    周大郎想到二弟那比狗还灵敏的鼻子,这要知道爹带着钰哥儿去吃臭豆腐,还不止一次,肯定不让,这钰哥儿以后再想跟着爷爷出去吃嘴就太难了。

    可孩子睡得这么香,他又不忍心把人折腾起来让刷牙,索性带回自己屋里睡完事儿。

    差不多过了亥时,周二郎才回来,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身浓烈的酒气,朱云娘瞧出他脸色不对,赶忙过来搀扶住他,同时吩咐秋霜赶快去熬醒酒汤来。

    待秋霜一出去,周二郎反手就插上屋门,踉踉跄跄跑到洗脸盆前弓着腰哇哇开吐,边吐边干呕,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喉结上下滚动,因为用力,脖子上的青筋爆起,发红的眼角也渗出生理性的眼泪,旁人看着都替他难受。

    朱云娘知道这肯定是喝了不老少,忙帮他拍打后背催吐,让他吐完,又服侍他漱了口。

    周二郎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好了一些,让朱云娘扶着他上了床。

    云娘转身去看醒酒汤熬好没有,周二郎靠在床上,长睫覆下,微微闭眼,抿紧了嘴唇,他,被人算计了!

    宫宴上,他桌子上酒壶里的酒被动了手脚,和别人的不一样,盛放的是烈酒。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酒量小,所以没喝几杯就开始头晕脑胀,等后来发现几乎所有身边人都在谈笑风声时,他感觉到了不对劲,趁着敬酒,他顺手给自己倒了别人酒桌上的酒,完全不同的口感和味道!

    皇帝宴请大臣不可能还搞两样酒,他想起了自己琼林宴上喝的酒,琢磨过味儿来,是了,皇帝宴请群臣,为了防止大臣喝醉殿前失仪,怎么可能准备烈酒呢。

    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想让他喝醉,想让他宴上出丑、想让他殿前失仪,想毁了他的名声!

    他不敢醉,不能醉,几次咬破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鲜血是个好东西,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容易让人清醒;也或许是危机和恐惧让人清醒吧,总之他撑下来了。

    ——除了落了皇上一句数落“周卿你这酒量不行,回去得好好练。”

    这会儿朱云娘端了醒酒汤过来,递给他,有些迟疑地问:“二郎,这酒……必须要喝这般多吗?

    周二郎喝了两口醒酒汤,抬起头笑了笑,“倒也不是,只不过这皇宫中的御酒太过馋人,不自觉有些贪杯了,改天夫君向皇上讨了过来,让你也尝尝。”

    “还说笑呢,都喝得这般难受了,下次还是莫要贪杯,自个儿的身体要紧。”

    朱云娘白了他一眼,嗔怪。

    “好!我听娘子的。”

    周二郎干脆应道。

    外面的事云娘帮不上忙,他亦不想让她知道太多,省得成日胡思乱想,云娘把家管好,把钰哥儿照顾好,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了。

    周二郎:“钰哥儿睡下了?他今天在外面玩儿得高兴吗?”

    “跟着大伯和爷爷放天灯去了,玩儿累了直接跟大伯屋里睡着了。”

    周二郎点点头,“大哥宠着他呢,钰哥儿是我儿子,也跟大哥的儿子差不多了。”

    云娘翻身上了床,笑道,“人家大哥早晚会有他自己的孩子,到时候钰哥儿就该失落了。”

    周二郎往床里侧让了让,道:“那你可太不了解你儿子,他肯定会像大哥疼爱他一样去疼爱小弟弟。”

    听到他这话,云娘眸光微动,往周二郎身上靠近了些,“夫君,你说咱们钰哥儿要有个自己的亲弟弟该多好,小哥儿俩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好了,先不说了,头疼。我累了,关灯睡吧。”

    朱云娘:“……”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事实是夫君好像真的对子嗣无所谓,难道是钰哥儿身体不好,害怕和自己生,再生出一个身体不好的吗?

    黑暗中,周二郎想:互相扶持?也可能居心叵测抢夺哥哥的家产,毕竟哥哥病弱好欺负,自己倘若死得晚尚能护着钰哥儿,自己若早死,云娘一定会偏心弟弟。

    周二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般笃定,但他就是有种直觉,云娘对钰哥儿的病多少是有些嫌弃在里面的,也许是钰哥儿小时候让她受了太多苦吧,也或许有些偏爱和不喜本身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就像自己,是偏爱钰哥儿的,后面就算再来多少个儿子,总也不会越过老大去。

    中秋节过后,钰哥儿要去翰墨书院读书,周二郎忙乎得不行,衣裳、鞋子、小帽子、书包,文房四宝等等都是他亲自给精心挑选。

    他自己的整个求学生涯都是在窘迫中渡过,能供孩子读书的人家多少都有些家底在的,他们家是例外。

    他穿着洗得快看不出颜色的袍子,用着粗糙到几乎没法书写的稿纸,一根毛笔被写秃了毛也舍不得扔,他当时是有多么羡慕人家。

    爹常和他说,咱们穷,但要穷得有骨气,现在想想都可笑,穷得只剩下骨头,哪来的底气。

    所以,他要培养钰哥儿的富贵气,他的儿子,就是要高贵,高不可攀。

    第96章

    周锦钰所在的班是翰墨书院最好的启蒙班,负责教授的老先生姓章,是位告老的翰林,当年还曾经是状元出身,可惜在翰林院混了一辈子也没能混出头儿,不过做官虽然不行,教书育人做学问却是公认得好。

    章老先生所教授的学生,提前一年名额就被预定完,况且他现在带的也不是新生,都是已经入学两三年的,周锦钰能半途插班进来,全靠他爹周二郎给力。

    周二郎多方打听研究,锁定了让儿子进翰墨书院之后,便开始打着仰慕老先生琴艺的名义拜访这位章老先生。

    他自己虽然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但因为出身条件问题,在音律方面确实欠缺,说是仰慕亦不会让对方觉得奇怪。

    说是仰慕琴艺,但某次他对老先生的一副草书却是惊叹不已。

    他说自己太喜欢这副字了,不过亦知这样的字即便是先生自己也很难再写出第二副,状态和情绪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君子不夺人所爱,他只求带回去欣赏临摹一段时间。

    在琴艺方面,老先生听过的夸奖太多,老实说已经听腻了,没几个人知道他最喜好的其实是书法,周二郎的话不要太入耳,当即他就把这副画送给了周二郎,周二郎自然表现得不胜荣幸。

    收了老先生的字,礼上往来,顺理成章地,中秋节前几日周二郎带着儿子登门拜访,带来不少的礼物,看着都是生活日用的实惠物件儿,却件件价格不菲。

    有过冬的银丝炭,说是老先生岁数大了过冬受不得凉;有细如沙粒的精盐,说是对老先生身体好;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物件儿。

    老先生不肯收,周二郎却道:“先生赠于晚辈的字价值千金,晚辈不过是对先生尽一点孝心罢了,先生若是连这都不肯接受,凤青以后就不敢再来叨扰先生了——钰哥儿,快过来叫人。”

    周锦钰从善如流,上前行礼叫人,他这一打岔,老头儿注意力自然转移到了他身上……

    老先生的夫人越发喜欢周二郎这个年轻人,他们家之前也算大家族,书香门第,但那是以前,早都没落了,她都有多少年没用上过银丝碳和细盐这么好的东西了。

    后来,一辈子讲规矩,被说迂腐的章老先生亲自找到书院的山长,说他看上了一个学生,必须得给安排上。

    山长知道这老头儿的倔脾气,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绝对想不到他会走后门儿,心想能让他开尊口的学生那必然是出类拔萃的天才之辈,忍不住好奇问是那家的子弟。

    待知道是六元及第的周翰林独子,不得不感慨一句,龙生龙,凤生凤。

    送礼是门高深的学问,有人爱名,有人爱财,有人都爱,不过有一点是共通的——你得给收礼的人足够的体面,你得让人心情愉快且毫无负担地收下你的礼,且记住你的好。

    老先生的那副字被周二郎束之高阁——写得确实挺不错,但还没到让他仰慕的地步。

    今天是入书院的第一天,一大早吃过饭,周二郎牵着周锦钰一块儿出门上了自家马车,一家人都跟着送出来,老头儿叮嘱小孙子去了学院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念书。

    周锦钰点头称是。

    “都回去吧。”

    周二郎摆摆手,落了车帘。

    周二郎握着儿子的手,问:“钰哥儿第一天去书院,紧张吗?”

    紧张吗?周锦钰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没有爸爸,妈妈改嫁,跟着姑姑过,那时候的他是极其自卑的,也许那时候他身上唯唯诺诺的劲头儿太过明显,就像在脑门儿上写了“我好欺负,来欺负我吧”一样。

    他经常在学校无缘无故就被人针对、被人欺负,拿着他的校服扔来扔去,撕他刚写完的作业,拽着他脖子里的围巾拖着他走,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对方却说是在和他闹着玩儿。

    这都只能算是恶作剧,等到了四五年级,有些男生的恶劣简直超乎想象,会突然就从后面冲上来,一只手勒住他脖子,恶意地用膝盖去顶他那个地方,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哈哈大笑。

    他也曾鼓起勇气反抗过,可是每次反抗换来的结果就是一群人来攻击他,只会被欺负得更惨。

    一开始老师还管一管,但顶多也就是批评几句,不痛不痒的,根本震慑不到那些人,次数多了,老师也烦了,另外若是欺负他的恰好是老师喜欢的学生,那就更没有用,老师会觉得就他成天事儿多。

    发展到最后,甚至欺负他成了其他同学拉近彼此关系的桥梁。

    那时候他想,他大概唯一的优点就是能忍吧。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上初中换了学校,开学第一天大姑给他买了一套新衣服,又带他理了发,后来他莫名就成了校草,他的长相没变,性子也还是安静不爱吭声的性子,但一切都变了,甚至还有女生给他写情书。

    他很感谢那个女生,让他知道自己竟然是有人喜欢的,还是异性,他小小的心脏里涌动着一股冲动,懦弱胆小的他竟然有勇气给人写了回信,书信的内容早已经忘记了,他只记得自己引用了很多“酸诗”。

    才初中,他就早恋了,他恨不得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给那个女孩子,来回报她对自己的喜欢,可他穷得一无所有,想给对方买个礼物都没钱。

    暑假他偷偷跑去打工了,在饭店后厨给人洗菜刷盘子,满是油污的盘子刷不完,堆成山的土豆要削皮,可爱情真伟大,他就像打了鸡血,竟然不感觉到累。

    终于,他用自己打工赚到的钱给那女孩子买了个白天鹅的水晶项链,店家说是的施华洛世奇,国际大品牌。

    他不管什么大品牌不大品牌,他觉得女孩儿就像水晶一样美好。

    出了店门,他突然想到自己为什么要买个“白天鹅”吊坠,她是白天鹅,自己难不成是癞蛤蟆吗?

    癞蛤蟆就癞蛤蟆吧,这吊坠真挺好看的,尤其是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不是有首歌就叫我和你的爱情就像水晶吗。

    女孩儿生日那天,当他把项链送给女孩儿的时候,女孩儿高兴地抱住了他,她说:“我们接吻吧,”

    他被她大胆的话惊住了,支支吾吾地说,“学校不让早恋,会,会开除的。”

    女孩儿咯咯笑,“书呆子,那你给我写情书,又送我项链算什么。”

    他大概真的骨子里就是一个懦夫,女孩儿亲过来的时候,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害怕,他害怕对方的家长知道,他害怕惹事。

    他下意识的动作,伤害了女孩儿的自尊心,女孩儿哭了,他不想让她哭,不是她想到那样,他努力解释,可解释不清,激动之下,他的神经痛犯了,疼得他在地上打滚儿,用力揪自己的头发,大概他的样子吓到女孩儿了,他的初恋就这样短暂的结束了。

    他不想谈恋爱了,给人添麻烦。

    “钰哥儿?”

    周二郎见儿子半天不吭声,开口叫他。

    “爹。”周锦钰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

    周二郎摸摸他头。

    周锦钰抬起头来,“爹,我不紧张,章夫子是我见过的,他人很好。”

    “嗯。”周二郎揽过他来,“钰哥儿相信爹吗?”

    “相信爹。”

    周锦钰蹭了蹭父亲的下巴。

    周二郎:“在书院你有什么事可以找章夫子解决,也可以找贺景胜帮你,虽然咱们在班上年龄最小,又是新来的,但没人能欺负吾儿,明白吗?”

    周锦钰眨了眨眼,“爹,要是徐坤欺负我呢?”

    周二郎低头看他,“怎么?钰哥儿瞧不上爹小小的五品官。”

    周锦钰就笑,“儿子不敢。”

    “调皮。”

    周二郎捏了捏儿子的小鼻尖,道:“就算徐坤敢欺负我们钰哥儿,爹也有办法收拾他。”

    ……

    到了书院,周二郎带着儿子先找到了章老先生,由他把钰哥带到课堂介绍给众人比较好。

    老先生挺喜欢这个乖巧的小娃娃,领着他进了课堂,见到夫子进来,刚才还叽叽喳喳的课堂瞬间安静下来。

    冯浩正跟徐坤俩人嘀嘀咕,一抬眼看见周锦钰进来,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周锦钰他爹一个小小的五品官,竟然有本事把他弄到自己这个班。

    徐坤撩起眼皮,瞅了周锦钰一眼,不屑地撇撇嘴角儿,哟,这不是没断奶那娃嘛。

    第97章

    章夫子鼓励周锦钰自己做介绍,周锦钰点点头,对着众人道:“我叫周锦钰,锦绣的锦,士钰的钰,以后和大家就是同窗了,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章夫子见他小小年纪,脊背挺直,颇有仪态,兼之落落大方,吐字清晰,暗自满意点头。

    周锦钰实际上相当于跳级生,年龄最小,个子也最小,被安排到了前排。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他将书本以及笔墨纸砚从书包里有条不紊地依次取出,在书桌上摆放工整。

    第一次上课,果然如之前电视剧上演的那样,一帮小孩子坐在那里摇头晃脑念着之乎者也。

    周锦钰竟也不感到枯燥,甚至大声地诵读那些极有韵律的文字时,有一种无形的精神上的愉悦,尤其是跟着周围人一起诵读,感觉自己很有精气神儿,和一个人在家里读书时那种氛围完全是不一样的。

    因为学生们都已经跟着章夫子上了两年的学,像是三、百、千这几本书讲得很少了,开始过渡到更有深度的论语。

    待学生们读完之后,章夫子开始逐句讲解,周锦钰听他引经据典,深入浅出的讲解,突然有点儿明白自己爹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把自己塞到他的名下了。

    一节课基本是一炷香的时间,其实和现在的四十五分钟差不多,下了课,章夫子刚一出门儿,贺景胜便从后面蹿了过来,“钰哥儿,咱俩终于成同窗啦,以后可以天天混一块儿。”

    周锦钰正要开口,忽觉脑后的百岁辫儿被人扯住了,一回头,却是徐坤用小指勾着他百岁辫儿的发尾,一脸欠揍的调笑,“小奶娃,断奶几天就跑来上学了,今天没让你爹抱着来呀?”

    周锦钰是新来的,大家的注意力本来就在他身上呢,加上贺景胜和徐坤是班上的小霸王,他俩都围着周锦钰,就更吸引众人的目光。

    徐坤说话声音不大,可也没刻意压着,离着近的人全都听见他的话了,哄堂笑。

    贺景胜二话不说,一拳头直奔徐坤面门,徐坤慌忙躲闪,拳头将将贴着他的脸颊过去。

    “你爷头,贺景胜,你知不知道打人不打脸!”徐坤怒了。

    “是你自己先不要脸的。”

    周锦钰冷着脸幽幽开口,“你管得倒是宽,我断没断奶让不让我爹抱着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你跟人不一样,不是吃奶长大的?”

    “或者徐首辅从小没抱过你,看到我爹抱着我,你妒忌了?”

    周锦钰很少刻薄,对着徐坤却是一点儿没客气,你也知道打人不打脸,却自己做着揭人短的事儿,如此双标。

    徐坤显然没料到他口中没断奶的小不点儿竟然如此伶牙俐齿,他以为他得呜呜哭鼻子呢。

    他就是嘴巴欠,但还真没无故揍过人,除了跟贺景胜打,揍别人那都自掉身价。

    周锦钰反讽他,他也不着恼,嬉皮笑脸地,“呦,果然是六元及第状元郎的儿子,你爹把你养得牙口挺好。”

    周锦钰怒目:“你放屁!”

    徐坤挑眉笑,“你想闻?”

    “你爷头,徐坤你就欠揍,周锦钰是我的人,你再嘴贱一个试试?”

    贺景胜朝着徐坤猛扑过去。

    徐坤拔腿就往外面跑,贺景胜紧跟在后边儿追。

    周锦钰:“……”

    论有一个靠山的重要性。

    第二节课上课前,跑出去的两个人灰头土脸地跑回来,周锦钰忙递了自己的手帕给贺景胜,小声问他,“没吃亏吧。”

    贺景胜:“小爷我打遍京城无敌手,让我吃亏的人还没出生呢。”

    “喂,周锦钰,做人要讲良心,都是你的同窗,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呢,我好歹也是为了你才被贺景胜按在地上弄一身土的,你怎么不给我手帕。”

    徐坤一脚横插过来,委屈的不得了的口气。

    周锦钰快被这人的脸皮厚惊呆了,下一秒——

    徐坤毫不见外地,扯起周锦钰的袖子就往自己脸上擦。

    倘若周二郎在这儿,肯定会百分之百让自己傻儿子远离这种妖孽,上一秒还能让你恨得咬牙切齿,下一秒他就有本事让你跟他化干戈为玉帛,人才!

    徐庚要脸,周二郎知道什么时候该要脸,什么时候不得不放下脸面;说白了两个人都有读书人的清高,爱惜羽毛。

    徐坤别看小小年纪,人家处在另一个更高的层面,挥洒自如。

    一上午的课上完,翰墨书院中午是给提供餐饭的,亦有供孩子们午休的场所,因为都是贵族子弟,所以伙食水平必须得高,周锦钰其实挺想在学院吃的,但周二郎不准。

    学院里的大锅饭不太可能清淡饮食,周二郎担心儿子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外面胡吃海塞,他让周凤英每天中午接周锦钰去店里吃饭和休息。

    周锦钰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他爹怂恿大姑在书院附近开店,又给提供银子的,就跟这儿等着呢。

    ……

    朱云娘带着兰姐儿出来买衣裳首饰,本来只有秋霜跟着,想了想,她又把春雨也带上了,唯独留了夏竹一人在府里。

    一开始云娘对兰姐儿的事儿并不上心,不是自己的孩子,不管怎么为她好都未必落得了好,说不得还要惹一身骚。

    现在却是不行,二郎为了抬高外甥女的身价,把兰姐儿记在了他自己的名下,所以,实际上对外兰姐就是二郎的女儿。

    兰姐儿若是将来丢了人,丢的是周家的脸,更是丢二郎的脸面,反之,兰姐儿若是能嫁个好姻亲,说不得能成为二郎的一大助力。

    兰姐儿今年十三了,穿衣打扮什么的都得学起来,但大姑姐给姑娘买衣裳的眼光实在一言难尽,兰姐儿见过得世面少,只知道贵的就是好,春雨之前在大家族里当过丫鬟倒能看出不妥,但她看出来也不敢开口说小姐母亲的不是呀。

    二郎今儿早上吃着饭,瞅见外甥女的装扮直皱眉,但却什么也没说,虽然是舅舅,但他到底是男人,得避嫌,不好连外甥女喜欢穿什么他都要指手画脚。

    舅舅不能说,但她这个舅妈却是可以的,她得带兰姐儿多去瞅瞅外面的夫人小姐们是怎么穿衣裳的。

    朱云娘现在成了虞美人的常客,对于买衣服以及胭脂水粉来打扮自己,她是真敢花钱!

    以前没条件,现在有条件了,她知道如二郎这样的男人,他是不会在意你花了他几个钱,他只关注你让他舒服不舒服,开不开心,有没有给他长脸;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会计较女人买衣裳这点钱。

    朱云娘一进店,掌柜地亲自从柜台后热情地迎出来,“周夫人您来了,快里边儿请,小翠,快给周夫人看茶,上咱们店里最好的茶。”

    掌柜的对朱云娘如此热情,可不是因为朱云娘是她们店的常客,虞美人作为安京城首屈一指的铺子,不缺主顾,更不缺大主顾。

    最主要,这位周夫人和虞美人背后的东家——户部李尚书的儿媳王氏交情很好。

    朱云娘生得好,她又温柔娴静,永远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却极少发表自己的意见,且从不搬弄是非,这在女人中很难得,后宅的女人们有几个没有倾诉的欲望呢?

    所以,朱云娘想结交王氏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为什么结交?

    周二郎有危机意识,她亦有,作为女人她甚至比周二郎的危机意识更强,来京的路上被流放那一家人的惨状她不是没有看到。

    妻凭夫贵,同样也能妻凭夫罪,多结交一些夫人,说不得那天就能用上。

    再者她也想和王氏学一学这赚钱之道,大姑姐那种抛头露面起早贪黑的赚钱法子她看不上,如王氏这般,不用出面,在家里喝着茶就能把钱赚了才是她想学的,就儿子说得那什么?

    对,靠钱生钱!

    大姑姐不屑一顾,她却觉得有道理,这虞美人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朱云娘笑着和掌柜的打招呼,兰姐儿有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舅妈被二舅附体,就是那种他很客气,但是却把尊卑上下给你划得清清楚楚,他尊你卑,不可逾越。

    “掌柜的,最近有什么适合小姑娘穿的新样式吗,我们兰姐儿试试。”

    “呦,这位就是小姐吗,长得可真好看,咱们虞美人的衣服哪件穿到她身上保准好看,不过最近小姐们都喜欢穿流云锦做的衣裳,我给小姐取来,看小姐喜欢不。”

    掌柜的转身去取衣裳,兰姐儿有些佩服地看向云娘,“舅妈,这间铺子你怎么发现的呀,她们家衣裳真好看。”

    朱云娘凑近兰姐儿,悄声道:“贺夫人带我来的,兰姐儿今年十三,是个大姑娘了,咱们这身段慢慢有了,这衣裳也得向着大姑娘靠拢,再穿以前的衣裳就不合适了。”

    兰姐儿的小脸瞬间通红,嗔恼,“舅妈你瞎胡说什么。”

    朱云娘拍拍她的手,笑道:“舅妈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不会笑话你的。”

    这会儿掌柜的取了衣裳来,一共四套,兰姐儿感觉哪件都好看,朱云娘吩咐春雨陪她去试衣间试穿。

    小姑娘本来就是含苞待放的年纪,长得也不差,掌柜的阅人无数,自是知道什么样的衣裳,什么样的颜色适合兰姐儿的气质,当兰姐儿从试衣间出来的时候,连朱云娘都忍不住感概什么叫“人靠衣装”,这才像是真正的大家小姐。

    四套衣裳,兰姐儿哪件都爱极了,可一听掌柜的报价,瞬间蔫了,这价格也太吓人了。

    不成想,朱云娘直接掏银子,“都包上吧,难得孩子喜欢。”

    朱云娘很清楚,自己只需要牢牢得抓住二郎,想要多少银子都有可能,何不卖个好给兰姐儿,让兰姐儿知道她这舅妈的好。

    拉拢住兰姐儿,就等于拉拢住大姑姐,以后就算有女人进周家的门,这个家永远是自己做主。

    兰姐儿高兴,凤英给兰姐儿买首饰舍得花钱,买衣裳方面再舍得也没朱云娘这般敢花,在她的意识里,衣裳那不过是一块布,花那么多银子买是冤大头,只有首饰珠宝才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所以说认知决定上限,朱云娘从小跟着朱隐,得朱隐教导,和凤英不在一个世界里。

    给兰姐儿买完衣裳,云娘又在首饰店买了两根带珍珠的珠花簪子,赏了秋霜和春雨。

    她要秋霜和春雨明白,跟着她不会被亏待,但若如夏竹一般敢动歪心思,自然也不会有好果子。

    秋霜和春雨得了赏,只夏竹没有,她心理不平衡是必然的,这人一心里不平衡就容易干蠢事,到时候撵出去理所当然。

    第98章

    周二郎应皇帝召见,快走到御书房门口时迎面碰上刚从里面出来的徐庚。

    周二郎微微侧身,揖手一礼,“见过徐大人。”

    “周翰林。”

    徐庚笑得很官方。

    周二郎轻笑,“中秋宫宴那日,下官多谢徐大人的好酒,徐庚微怔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周二郎竟然挑开了说,随即笑了笑,“周翰林若是惦记那酒好喝,改日老夫叫人多送几坛与你。”

    周二郎笑,“首辅大人如此盛情,凤青当真是受宠若惊,不过,无功不受禄——”

    尾音拖长,稍顿,抬眸,“来而不往非礼也,下官定会好好回报大人的。”

    对方言语中的挑衅意味不能再明显,饶是徐庚老成持重极有涵养也忍不住被他的嚣张惹怒,当即冷下脸,满含威压的视线直扫向周二郎。

    周二郎不闪不避。

    半晌,徐庚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那老夫就等着。”

    语毕,啪!一甩袖子,怒走。身后传来周二郎欠揍的声音,“首辅大人年纪大了,还请慢走。”

    徐庚深吸一口气,多少年没人敢对自己如此放肆了,脑门子突突的。

    现在朝堂上大半都是自己的人,皇帝睡不安稳,想要扶植新人来跟自己对抗,自己若真出手把周凤青办了,后面还会有李凤青,张凤青,与此同时自己与皇帝的矛盾也必将更加激化。

    自己真与皇帝撕破脸,渔翁得利的便是端王赵修远了。

    所以,要对付这个周凤青,让他名声扫地、让他成为跳梁小丑、让他威胁不到自己的地位,却又不能真弄死他。

    且让他嚣张几日!

    周二郎看着徐庚离开,眼角的余光扫到假山后面一闪而过的蓝色衣角,收敛了脸上的神色,目光冷然。

    跟徐庚做对没有好下场,前边被抄家的张大人就是前车之鉴;可不敢跟徐庚做对,皇帝要自己又有何用?

    现在被皇帝拿捏着对付徐庚,他日又要被端王拿捏着对付皇帝,这与自己寒窗苦读时的抱负实在相去甚远,可这就是必须要面对的现实,不管怎么说,都得先活下来再说。

    自己一人身上背负的是全家人的性命,万不能行差走错一步。

    永和帝召周二郎前来,问询有关更改税制的问题,他越是细想便越觉得周二郎的税制策略实在是一重大创举,甚至可以影响到整个大干朝的国力,让自己青史留名,于是便想推广至全国各个州县。

    周二郎建议先观察一下北方两个试点的推行情况,总结其中的经验和不足,同时不断完善具体条例细节,等到时机成熟,再行大范围推广。

    毕竟按人头收税改为按人均占地收税牵扯到多方利益,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引起混乱。

    永和帝对周二郎大为满意,眼下快要入冬,便着魏伦从私库里取了黄金五十两,以及上等狐裘、蜀锦绸缎等赏了周二郎,周二郎自是受宠若惊,惶恐谢恩。

    魏伦送周二郎出来时,周二郎悄悄塞了十两黄金给魏伦,道:“上次出去狩猎,魏公公对小儿多有照顾,凤青感激不尽。”

    “周大人实在太客气了。”

    魏伦笑着接了周二郎的金子。

    周二郎目光微闪,道了声:“魏公公请留步。”

    魏伦:“周大人慢走。”

    周二郎知道魏伦乃是皇帝身边的人,不可能缺了孝敬银子的人,他亦不可能在乎这十两金子,肯收下,等于是变相地给了自己一个暗示,双方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

    回了御书房,魏伦给皇帝续了热茶,绘声绘色讲起他在假山后边儿听见周二郎和徐庚互怼的经过。

    永和帝哈哈大笑:“周卿家是个妙人,即便是朕和那老匹夫说话也不能如此肆无忌惮,当真解气!”

    魏伦也跟着笑,又道:“到底是岁数儿小,年轻气盛了些,仗着陛下的宠信,连首辅大人都敢顶撞。”

    永和帝微眯了眼,“朕就喜欢他这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仗着朕的宠信证明他信任朕,不像某些贪生怕死之辈。”

    魏伦:“陛下说的是,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徐大人得罪不得,偏这个周凤青敢如此顶撞他。”

    永和帝冷哼了一声,“再不遏制他,怕是满朝文武只敬他徐庚,而不知有朕了。”

    “陛下严重了。”

    ……

    周二郎出了皇宫,直接去翰墨书院接儿子,也不知道钰哥儿第一天在书院适应不适应,和其他孩子相处的如何,性子这般老实有没有人欺负他。

    马车到了翰墨书院,学生们还没放课,门口倒是停了不少的马车还有轿子,瞧着大部分是家里的下人过来接,周二郎没有下车,吩咐张福去书院门口等着接孩子。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学生们陆陆续续往外走,周锦钰同贺景胜肩并肩有说有笑,徐坤也走在他旁边,不时插上两句,冯浩跟在后边儿撅着嘴一脸不高兴。

    贺景胜:“钰哥儿,回去之后来我家玩角球吧。”

    徐坤插嘴:“去我家吧,我家场地大还修得特别好,咱们可以玩儿得过瘾。”

    贺景胜朝他翻了个白眼儿,“不你用成天炫富,我们不稀罕。”

    徐坤一脸无辜:“什么炫富?我哪儿炫富了,我不就是说了句实话吗?”

    周锦钰不由想起前世那句:你所以为的炫富不过是人家的日常。

    徐坤过来搂周锦钰的肩膀,一本正经道:“周锦钰,不如弃暗投明跟我混吧,好吃的好玩儿的,我这儿可比贺景胜多多了。”

    周锦钰拿开他的手,冷眼看他,“我谢谢你了。”

    说完拉起贺景胜的胳膊往一旁走。

    冯浩跟上徐坤,“坤哥儿,咱们别理他俩,不识好歹。”

    徐坤不耐烦甩开他,“懂什么,除了贺景胜,周锦钰是第二个敢跟我互怼的,跟他玩儿才有意思,像你似的,跟应声虫一样,没劲死了。”

    冯浩:“……”

    张福接到周锦钰,把周锦钰抱车上,周锦钰一掀车帘子,周二郎正笑吟吟看着他,周锦钰扑过去,“爹。”

    周二郎接住他,“怎么样,今天在书院还好吗?”

    周锦钰:“挺好的,章夫子很有学问,论语讲得特别好。”

    周二郎摸摸鼻子,“怎么,比爹讲得还好吗?”

    周锦钰:“不一样的,爹和章夫子讲解的角度不一样,钰哥儿都有所收获,不过……”

    周锦钰故意顿了顿,笑道:“如果非要做比较,肯定还是爹讲得更好。”

    周二郎搂着他笑,“我们钰哥儿是个小马屁精吧。”

    周锦钰眨了眨眼,“我是爹的儿子。”

    周二郎哈哈大笑,在儿子头顶亲了一口,“嗯,爹的好孩子。”

    周二郎没有再多问周锦钰别的,瞅着他这欢实劲儿,在书院应该适应挺好的,问多了反而不好。

    爷儿俩到家的时候,皇帝的赏赐也派人送过来了,周二郎领了赏,给送东西的小太监打了赏钱。

    周老爷子可太以自己的小儿子为傲了,皇帝貌似很看重儿子,中秋的时候才赏了东西,这又赏,五十两黄金,那可是相当于五百两银子!

    比起周老爷子只知道金子是好东西,云娘却是清楚更有价值的其实是皇帝赏赐的狐裘和绸缎。

    金子这种东西,达官贵族哪家还缺了不成?可这专供给皇家的极品狐裘却不一样,但凡有点儿眼力价的,都能看出这是皇家专供,二郎若是穿出去,是何等的荣光。

    还有这锦缎,女眷穿出去赴宴,足以震慑一帮子势利眼。

    吃过晚饭,周二郎直接去了书房,今日听同僚说京城外面聚集了不少流民,联想到上次爹被人打劫那事儿,他有预感北方两地的灾情绝非表面那样简单,而新税制的推行也不会太容易,倘若推行不下去,自己作为新税制的提出者一定会被徐庚等人推出去,皇帝也比必然顺水推舟测试一下自己是否只会纸上谈兵。

    不能打无准备之战,他得提前着手。

    周二郎正查阅着有关北方两地的资料,周锦钰突然推门闯了进来。

    周二郎见他身上只穿了里衣,脚丫子竟然也光着,忙把他抱起来,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给包裹住,斥道:“怎么不穿衣服就跑出来?”

    周锦钰墨色的瞳仁里一片惶恐,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水迹,“爹,我做噩梦了,很可怕。”

    周二郎以为小孩子是梦见鬼怪什的,他小时候也有过这个阶段,拍着儿子的后背温声安慰,“钰哥儿别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梦而已,不是真的,爹陪着你去睡好不好?”

    周二郎怕冻着孩子,抱着周锦钰往小卧室走,索性小书房和两个卧室是通着的,没几步路。

    把儿子放在床铺上,给盖好了,周二郎在周锦钰身侧躺下,摸了摸儿子的头,安抚他,“钰哥儿不用怕,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害怕过妖魔鬼怪这些东西,其实这世上哪来的鬼怪,有任何人见过吗?不过是以讹传讹吓唬人罢了……”

    周锦钰听着周二郎的解释,知道爹是误会了,但他现在突然不想和爹解释了,刚才的梦太不吉利了,想到那个画面他的心都碎了,他绝对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这爹身上。”

    周锦钰的头轻轻靠在周二郎的胸口,轻声道:“爹,你能不能不要在皇帝陛下面前表现那么好,皇帝赏赐给爹百两黄金,要爹做到事情肯定要价值千金,爹做得越好,他对爹的要求就越高,假如有一天爹不能让他满意了,爹该怎么办?”

    第99章

    听到周锦钰的话,周二郎大概明白了儿子半夜慌慌张张跑来书房与鬼怪无关,同自己有关。

    一时间他既感到慰贴知足又充满无奈心疼,儿子心思敏感他是知道的,却不想皇帝一个赏赐就能让他想这么多。

    周二郎抬起儿子的下巴,让孩子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梦见爹被皇帝治罪了?”

    微顿,“杀头还是腰斩?”

    抬手刮了下儿子的鼻尖,笑:“亦或是五马分尸或者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周二郎眉眼舒展,语含戏谑,这些残忍的酷刑在他嘴里好像什么也不是。

    周锦钰被他淡定泰然的态度所感染,似乎刚才的噩梦也没那么可怕了,却仍旧忍不住捂了周二郎的嘴巴,“爹,你别说,我不想听。”

    周二郎拿开他的小手,“既担心又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钰哥儿自己折磨自己,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既然吾儿如此担心爹,咱们爷俩儿今天就把问题摊开了说,爹问你——”

    “你能左右爹的人生还是左右皇帝的决定?即便爹真的被治罪,你小小年纪能改变结果吗?”

    周锦钰不语。

    “你看,你就算日日夜夜担心爹,亦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倒容易因为忧虑多思影响了身体,反过来让爹担心。”

    “说完最坏的情况,我们再来说好的,你为什么不想爹如此得皇帝器重,将来必会青云直上前途无限呢?你需知晓好运气更会偏向愿意相信它的人。”

    周二郎把儿子拥入怀中,抚摸着他的头,温声道:“钰哥儿需知,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没有任何人可以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贵为天子也不能,做自己想做到的事,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那怕最后结局并不如意,爹亦不会后悔,对爹来说,世上最痛苦的惩罚不是五马分尸,更不是凌迟处死,是终生不得志郁郁而终。”

    “在苟活和死得其所之间,爹的选择一定是后者,钰哥儿懂了吗?”

    周锦钰抱住二郎,哑声道,“爹,我懂了。”

    “真懂了?”

    周锦钰点头。

    看儿子懂事乖巧的样子,周二郎轻笑,“听说猫有九条命,爹虽然没有九条命,但为了你,为了我们周家,谁去死爹也不会让自己轻易死掉的。”

    语毕,他低下头附在儿子耳边轻声道:“那怕皇帝陛下要治爹的罪,爹也不会束手待毙。”

    周锦钰瞪大了眼睛,“爹,你——大逆不道。”

    周二郎捏住他小耳朵,“怎么,逆子要大义灭亲?”

    周锦钰眨了眨眼:“爹,我想助纣为虐。”

    周二郎胸腔震动,头埋在儿子身上闷笑,周锦钰也跟着笑。

    “好孩子,别笑了,快睡吧,你睡着了爹再走。”

    周二郎清浅温和的声音里裹着浓浓的慈爱。

    周锦钰立即听话闭眼。

    周二郎拍了拍他小胸口,笑,“你怎么这么乖。”

    周锦钰在心里默默说,“因为我要报答你啊,谢谢你如此爱我,做你的孩子很幸福。”

    看着儿子睡安稳了,周二郎轻轻撩开被子下了床,又给孩子掖好脖颈处的被角防止漏风,正准备熄灯,朱云娘进来了。

    因为周二郎在小书房办公时不喜欢被人打扰,他亦不喜欢思考问题的时候喝什么汤,不知道是不是读书那些年饿肚子饿习惯了,以致于他现在总觉得适当的饥饿更能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所以就让云娘免了这麻烦。

    刚才云娘在主卧浅睡了会儿,醒来发现儿子屋里的灯竟然亮着,这才穿了衣服起身来看。

    周二郎边往外走,边轻声道:“没什么事,钰哥儿刚才做梦惊醒了,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朱云娘:“可有说梦见什么了吗?”

    周二郎知道娘子和爹一样对鬼神、抽签、算命这些东西信得很,不欲多事,便道:“没什么,第一天去书院,估计是有些紧张。”

    “那就好,钰哥儿第一天去书院回来不哭不闹,已经胜过很多孩子,我叫人准备热水,洗漱一下,快早些歇着吧。”

    周二郎点头。

    洗漱完毕,周二郎散着长发进了卧室,沐浴后的男人,似乎连眼尾的弧度都带着慵懒暧昧的味道。

    对方身上清冽的味道混合着半湿的水气扑面而来,朱云娘脸色微微发热。

    周二郎注意到了,瞥了眼桌上的沙漏,长指扯开了云娘腰间的系带……

    朱云娘:“二郎,时间太晚了,明日你还要……”

    周二郎:“无妨,速战速决。”

    周二郎的内心:女人啊,总是口是心非,明明是她想要却说不要,真不给,她又觉得被冷落。

    朱云娘太想再要一个孩子了,二郎的官职越高,这种渴望就越强烈,二郎什么时候想要孩子都可以,但自己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生。

    周二郎在床上死要面子的性格被朱云娘拿捏的死死的,逮着机会使劲儿剥削,到最后周二郎实在受不了,推开她,“春蚕到死丝方尽,你夫君我人没死呢,丝先尽了,只要用不死,你就往死里用?”

    朱云娘:“……”

    周二郎:长此以往,都快要有心理阴影了,自从来了京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男人纯粹的快乐了,朱云娘为了要孩子,她可真敢拿自己男人拼,当他是交、配的种马吗?

    俩人收拾利落,已经接近丑时了,周二郎心理不怎么舒服,感觉自己刚才就像个工具一样被利用。

    朱云娘亦意识到自己刚才目的性太强了,整个过程两个人都没有得到什么愉悦,相反到了最后成了一种较劲儿。

    周二郎早上起来没和朱云娘说一句话,朱云娘过来服侍他穿衣服,被他躲开了,直到吃过早饭带钰哥儿出门儿的时候,估摸着怕被孩子看出来两人不和,假模假样同她说了句话。

    父子俩上了马车,周锦钰看着他爹眼下淡淡的青色,关心地问:“爹,是不是昨晚钰哥儿没让你休息好?”

    周二郎长指揉了下眉尾,“跟你没关系,爹昨天处理公务,弄得有点儿太晚了。”

    周锦钰皱眉,“爹你昨天还说不要为皇……”

    剩下的半句话“不要为皇帝拼命。”被周二郎的大手捂在嘴巴里。

    “嘘——!”

    周二郎食指抵唇,冲儿子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用眼神以及动作告诉儿子隔墙有耳,在外面不可乱讲话。

    周锦钰反应过来,用力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皇帝的眼线遍布,周二郎可不敢确定张福有没有问题,在外面万事需慎言,他有点儿后悔昨晚上脑子一抽,什么都跟儿子说。

    周锦钰拉了二郎的手,“爹,下次我会注意。”

    周二郎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小手。

    ……

    周二郎同朱云娘一连冷战了好几日,一开始周二郎是真的动了怒,家里日子好过以后,吃食上不缺,他又在皇家藏书里自学了一些养生之术,基本上每日晚饭后都会带着钰哥儿出去散步慢走。

    加上他本就年纪轻轻,亏空的底子其实很容易补上来,虽不能和薛良那种牲口比,他自认比以前强上太多,就这,都被朱云娘搞得差点儿痉挛,可见对方有多狠。

    心里那股气儿散去以后,周二郎明白夫妻之间不能太深究彼此,糊涂一点儿对大家都好。

    再者,倘若自己身为一个女人,在这个男人做主的世上生存,说不得比朱云娘更过分,占在强者的位置上,理应对弱者有一份包容。

    包容归包容,还得再晾她几天,没有下一次!

    两个人的冷战一直持续了十来日,朱云娘怎么哄,周二郎都不为所动。

    两口子闹别扭时间长了,除了周凤英这对男女之事神经大条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周锦钰不好问朱云娘,问他爹发生了什么事,被周二郎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操心”堵了回去。

    夏竹最近日子很不好过,朱云娘有意冷落她,且明显区别对待,秋霜和春雨有的赏赐,她没有,但干活儿最多的却是她。

    对朱云娘强烈的不满,以及自己有可能被赶出去的危机意识,让她决心放手一搏。

    她没有朱云娘的美貌,但她比朱云娘年轻,再者,朱云娘这么多年就给老爷生了一个孩子,还是个体弱多病的,自己不会生,还不让别人给老爷生,她凭什么?

    这几日,秋霜小日子来了,腹痛难忍,朱云娘放了她的假,让夏竹过来屋里伺候。

    周二郎极爱干净,基本每日都要沐浴,这日周二郎下衙回来,像往常一样吩咐夏竹备好热水。

    钰哥儿最近迷上了角球,还没进家门儿呢就被贺景胜拉着走了,朱云娘也跟着一块儿去贺家找贺夫人聊天。

    夏竹认为这对自己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连老天爷都在帮着自己,她兑好热水之后,却没有把热水壶放下供周二郎蓄水,自己悄悄带了出去。

    打从夫人让夏竹代替自己去主屋伺候,秋霜就知道夏竹完了,明知她对老爷动了歪心思,却还把她招到身前伺候,摆明了设下圈套让她钻。

    秋霜一时觉得夫人当真是口蜜心狠有手段,一时又觉得只有夫人这种有心机有手段的人才能在大宅门里存活下来。

    似老爷这般的人物,夫人若是个没有手段的,怕是自己也要忍不住想上位吧,那怕是做个通房。

    说到底,夫人手里拿着自己的卖身契,自己与夫人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她过得好,自己也能有好日子过,总比跟着个蠢的强。

    她又想到自己提醒夏竹不要作非分之想,对方非但不领情,还说自己不敢做,还想阻止别人上位,让自己等着她做通房的那一天。

    当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罢了,自己亦不过是个苦命人,那来的力气和资格替她人可怜。

    周二郎摘下官帽、单手扯开常服的束腰,脱下外衫,整齐挂在架子上,接着是中衣,只穿着白色里衣进了耳房。

    身体浸泡在温水中,周二郎微微闭了眼,享受难得的放松,想着端王派人交给自己的密信,轻轻勾起嘴角,看来上次真把首辅大人给惹怒了,费这么大劲儿来对付自己。

    之前是皇帝要把自己的名声搞臭,让自己做个佞臣,现在瞅着应该是手下留情了。

    现在徐庚又要搞臭自己,一个两个的,都拿他的名声做文章,是觉得他潜力太大,唯有搞臭名声才翻不了身么?

    如此抬举,可真是荣幸之至!

    感觉到水温有点儿凉,周二郎从浴桶中伸出胳膊,想要拿架子上的热水壶,却发现往常放热水壶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周二郎何等精明,夏竹这点儿小把戏如何能瞒得住他,除非他愿意装傻!

    显然夏竹没有这个本事让周二郎心甘情愿装傻,本来云娘那天就让他来气,又来一个打他主意的,关键还是个如此上不得台面的也敢肖想他,非但在心里想,竟还敢真上,简直岂有此理!

    周二郎腾!就站了起来,浴桶中水花四溅,顾不得冷,周二郎拽过浴巾胡乱擦了下身体,准备套上里衣,却发现换洗的衣物竟然也故意没准备,周二郎的怒火直线飙升,强忍着不舒服又把脱下来的里衣给穿上了。

    不得不说,最了解周二郎的人还得是朱云娘,知道他最忌讳什么,夏竹这一闹,夫妻矛盾成功转移,顺便除掉一个眼中钉!

    第100章

    夏竹在外间满心期待的等着老爷叫她进去蓄水,然后顺理成章地服侍老爷,生米煮成熟饭……

    “夏竹。”

    周二郎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清冷的声线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人感觉到莫名的压力。

    夏竹像是受了惊吓般猛得弹跳起来,心脏砰砰砰像是要跳出胸腔,呼吸急促,到了这种时候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羞了,更多的是忐忑恐惧,但这恐惧中又隐含了让人兴奋的期待,促使着她一步步朝着那扇诱惑之门走去……

    与夏竹想象的场面不同,老爷并没有在浴桶里沐浴,而是穿着一身整洁纯白的里衣,端坐在那里,狭长的眸子黑沉如墨,殷红的唇瓣里张合间冷冷吐出两个字——跪下!

    简短的两个字如重锤般击中夏竹紧绷的神经,腿一软,滑跪在周二郎面前,“老爷……”

    “闭嘴。”

    周二郎打断她。

    漫长而让人窒息的沉默。

    周二郎不再开口,亦不理会跪着的夏竹,单手撑住额头闭目养神。

    就在夏竹被这窒息压抑的气氛搞到快要崩溃时,朱云娘带着钰哥儿回来了。

    周锦钰在贺府玩儿了半天的角球,就要钻进主卧的耳房洗漱,被云娘叫住,“钰哥儿,去爷爷屋里玩会儿好吗?”

    周锦钰睫毛微眨,这个时间点儿爹应该在里面呢,是他想的那样吗?

    大白天的,这……好吗?

    罪过,罪过,他只是个孩子,关心这个干嘛。

    周锦钰坚决不给爹娘当电灯炮,痛快应允,一扭头钻老爷子屋里去了。

    朱云娘进了屋,看到屋中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的,但她得装傻,走到周二郎身边,皱着眉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夏竹,“二郎,这是……”

    周二郎食指屈起的指节抵在唇间,发出一声似讥讽又似自嘲的轻笑,“没什么,一个想爬主人床的丫头而已。”

    说完,他掸了掸衣襟下摆,对下面跪着的夏竹道:“你想爬老爷的床,夫人都愿意给你机会,老爷我也不是那吝啬之人,拿出你的本事来取悦老爷,满意了,老爷抬你做姨娘。”

    话音落下,朱云娘脸色大变!夏竹欣喜若狂。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夏竹抬眼看向朱云娘,怯怯中带着点儿掩饰不住的得意,那意思大概是:“夫人,您是不是该回避一下腾地儿了。”

    朱云娘紧咬下唇,清楚自己这是玩儿火自焚了,二郎不可能看得上夏竹,他这是故意借着夏竹惩罚自己呢。

    她千算万算,算到了二郎不可能看上夏竹;算到了由二郎亲自出手惩治夏竹,二郎不好色的名声传出去,远比自己像是拍打苍蝇一样驱赶二郎身边的女人要来得一劳永逸,而自己又不会落下个善妒不容人的名声。

    甚至她都算到了以二郎的精明,气头上不好说,事后肯定能明白她耍了心机,但她赌二郎不会追究她,二郎欣赏聪明人。

    可唯独她漏算了一点,他们是夫妻啊。

    有那个爱着丈夫的妻子会以丈夫为饵?

    哪怕她很清楚二郎不会碰夏竹,可二郎不会听她这种解释,他只会相信他所相信的。

    朱云娘整个脑子嗡嗡的,心彻底慌了,她无法面对眼前的情景,下意识就想逃避,只她身子刚一动,被周二郎狠狠攥住了手腕子,用力一拽,直接按到大腿上。

    “不准走,夫人就在这儿好好看着。”

    “这么喜欢与人分享男人,是因为三人行必有吾师吗?那就好好在这儿学习学习,夏竹虽是奴婢,说不定亦有过人之处,常言道,虚心使人进步,夫人说是吗?”

    周二郎是贴着朱云娘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的,朱云娘羞愤之余,一颗心却莫名落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还有救,否则刚才这番话二郎就不会刻意避讳夏竹了。

    周二郎再怎么发怒,朱云娘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钰哥儿的亲娘,他又怎么可能真当着下人的面儿给她难堪。

    让朱云娘退下去,周二郎瞥了地上跪着的夏竹一眼,不咸不淡地,“脱吧,主意胆敢打到老爷身上了,让老爷我瞅瞅你有多少的本钱。”

    夏竹猛地抬头,她瞪大了眼睛,满眼不可置信,不敢相信如此直白粗俗的话出自老爷之口。

    实际上周二郎禁欲的外表,风流的体态,声线亦是悦耳的,这种混话从他口中说出,呛人中却也带着销魂的禁忌诱惑。

    事已至此,夏竹把心一横……

    强忍着羞怯和屈辱,夏竹低着头,脱得只剩下肚兜和小裤,她实在无法再脱下去,慢慢抬起头看向周二郎……

    屋子里空空如也,那还有半个人影。

    夏竹被发卖了,经此一事,秋霜和春雨再不敢对周二郎心存丝毫觊觎之心。

    夏竹不知道她其实可以有不同的结局,周二郎给过她两次机会。

    第一次,周二郎当着朱云娘的面说取悦他可以抬她做姨娘时,她若及时悔改磕头认罪,周二郎没兴趣去为难一个下人,逐出府去让他眼不见心不烦就行了。

    第二次,周二郎让她脱衣服时,但凡她能自爱一些,也会让周二郎高看她几分。

    可惜,她既没有自知之明,又不值得可怜,周二郎懒得管这事儿,把人交给朱云娘处理。

    周锦钰只知道夏竹犯了错,但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爹一嘴,爹只说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操心大人的事儿。

    若是秋霜被赶出府,他定是要问上一问,跟爹求情的,毕竟平时秋霜照顾他极好,洗脸水的温度永远刚刚好,现在天冷了,毛巾都是用汤婆子暖热了给他用,不要太细心。

    夏竹与他接触不多,爹娘把人赶出去自有爹娘的道理,不让问,他也就不问了。

    周二郎成全了朱云娘,这件事看似就这样过去了,但周二郎心里过没过去,云娘不敢笃定。

    不过,做都做了,后悔无益,不如把该做的事做好,当好这个当家主母,二郎自会看在眼里。

    夏竹被赶出府去,家里的人手明显不够用了,除了丫鬟,还得买上两个小厮,现在二郎是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前来府中送帖子求拜访的人越来越多,至少得安排个门房。

    除了采买下人,给大哥找个合适的伺候丫头也要抓点儿紧,那些年若不是大哥能干,二郎的书读不起,钰哥儿的病也没钱治,周家能有今天,离不开大哥。

    对于周大郎,朱云娘是真心感激的,整个周家庄,兄弟之间有几个能做到大哥这般无怨无悔的为弟弟,为侄子的。

    比起对兰姐儿,她是真想给大哥找个知冷知热善良体贴的女人来照顾他。

    只是这合适的还真得看几分缘份,她通过媒婆相看过几个小丫头,没一个看得上眼的,这女人最了解女人,只需要看对方的眼神儿,再随便试探上几句,便也能看出个大概,配不上大哥。

    朱云娘这边除了要采买下人,为大哥物色丫头,还要去参加各种夫人间的聚会,忙忙乎乎。

    周锦钰在书院的日子还挺充实,他长得实在好,周二郎和朱云娘的品味都高,帽子、衣裳、小靴子,就连发绳都讲究,当真是赏心悦目让人一见生喜,加上他又温柔有礼貌,极受夫子和同学们喜欢,就连徐坤也喜欢和他玩儿。

    徐坤觉得周锦钰跟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说的话不一样,想法也不太一样,跟他玩儿有意思。

    周锦钰不懂政治,他只知道端王给自己药是要利用拉拢爹,并不知道他爹和首辅徐庚的敌对关系。

    徐坤能气人,更会哄人,道歉的时候百分之一万的真诚,周锦钰这样的性子如何能禁得住他献殷勤。

    最主要,对周锦钰这种从小规规矩矩,迟到早退都不敢的好学生来说,徐坤的胆大不羁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身为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徐庚家的好东西太多了,皇家有的他们家基本都有,皇家没有的他们家亦有,甚至下面人进贡的时候给首辅大人的东西比给皇帝的还要好。

    这日,徐坤给周锦钰带了样出乎意料的好东西——葵花籽儿。

    周锦钰激动地快要哭了,这东西他可太爱了,他喜欢嗑瓜子,除了因为瓜籽好吃,他其实更享受那种嗑开的感觉,瓜子横放在牙齿间,轻轻一咬,听着清脆的咔咔声,莫名就治愈,甚至因为太喜欢嗑,他的一个门牙上还嗑出个极小的豁口。

    徐坤见他激动地样子,问他,“你吃过?”

    周锦钰眼睛盯着徐坤手心里的瓜籽,摇摇头,“没吃过,但看起来应该很好吃的样子。”

    徐坤拽过周锦钰的手,把瓜子放到他手里,周锦钰无比熟练地捏起一颗放到两个小门牙中间,轻轻一嗑,完美脱壳。

    熟悉的味道,就是没炒过,差了点儿意思。

    徐坤:这叫没吃过?

    “还有吗?”

    周锦钰扑闪着黑亮的眼睛,一脸期待地瞅着徐坤。

    徐坤从书包里拎出个沉甸甸的小袋子递给他,周锦钰眉开眼笑,“谢啦。”

    说完就不客气地拎着袋子跑去跟贺景胜分享。

    徐坤跟在后面嚷,“喂,周锦钰,你拿我的东西做人情,过分了啊!”

    周锦钰回头儿冲他乐,“过分吗?入墨则黑,我这不都是跟你学的嘛。”

    徐坤:“伶牙俐齿。”

    周锦钰:“嗯,没你牙口好。”

    徐坤噎住。

    贺景胜没吃过瓜籽,半天都嗑不好一个瓜籽,周锦钰把自己嗑好的给他吃。

    徐坤简直快气死了,拿了他的瓜籽给贺景胜就罢了,还嗑了皮给他吃,这也太厚此薄彼了!

    说好的是桃园三结义,你爷头的,刘备有这么偏心眼儿吗?

    不对,不对,凭什么周锦钰当刘备,自己才是刘备,他们俩是自己的小弟才对!

    若是周二郎遇到这种情况,心里气死,面儿上都不会表现出半分让人家看笑话,徐坤不一样,老爹徐庚六房小妾,可不缺儿子,他打小就学会争宠,知道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徐坤戏精上身,未吭一声,身上委屈悲伤的气氛让周锦钰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就连贺景胜都有点儿同情可怜他了。

    周锦钰属于那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性格,平日绝对不会做出拿人家送自己的东西去做人情这种事。

    是因为徐坤总是故意气贺景胜,周锦钰就想让他也体会一下被人气的滋味,也替贺景胜出口气。

    这会儿见到他委屈的样子,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默默又嗑了一小把瓜子,碰了碰徐坤的胳膊,给他吃。

    徐坤头一歪,身子扭向一边,不吃!

    周锦钰拽他,徐坤仍不理。

    周锦钰:“你不吃,我给胜哥儿吃了。”

    徐坤转过头:“都是兄弟,你以后不能厚此薄彼。”

    周锦钰心说兄弟不也分先来后到,我跟胜哥儿先认识的呀,但看到徐坤眼睛里含着眼泪儿,到底不好说出这么伤人的大实话,轻轻点了点头。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徐坤这小子道德绑架了。

    葵花籽不但是广受人们喜欢的小零食,最重要的它还可以榨葵花籽油,也就是说这是一种经济作物,周锦钰意识到这是一个赚钱的商机。

    葵花籽是人家徐坤的,周锦钰不想占人便宜,想着如何好好规划一下,让自己爹去和徐坤他爹谈合作。

    下午放了学,周二郎过来接儿子,透过马车的车窗,远远地看见儿子从学堂里出来,左边的孩子搂着他的肩膀,右边的孩子拉着他的手,周二郎摸了摸鼻尖,眼含笑意:自家钰哥儿看着还挺受欢迎,倒也是预料之中。

    周锦钰跟贺景胜和徐坤摆手作别,跟着张福上了自家马车,周二郎见儿子眉眼带笑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拉他坐到自己身旁,“在书院遇到什么好事儿,这般高兴。”

    周锦钰:“爹,你闭上眼睛,我给你吃样好东西。”

    周二郎皱眉:“大姑又瞎给你喂小吃食了?爹不是跟你说了吗,咱们快换牙了,不准吃太多甜食。”

    “爹都发了话,大姑哪敢不听,钰哥儿若长了虫牙,大姑可惹不起爹!”

    “不是甜食,你快闭眼,听话!”

    “好吧。”

    周二郎闭了眼,随后听到清脆的咔咔声,跟小老鼠偷东西吃似的,他有点儿好奇儿子给他吃什么好东西,搞得还神秘兮兮的。

    葵花籽一粒两粒尝不出什么,周锦钰小牙咔咔咔,迅速嗑好了一小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