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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在江户的第七十七天

    同为攘夷志士就能达成一致吗?即使不能, 也能做到互相尊重、互不干扰吗?

    这是不可能的。

    正是因为同样是攘夷志士,矛盾才会更加尖锐。幕府的立场与他们完全对立,正如一个谁都能看到的靶子般高高挂起。正因为靶子挂得如此之高, 能抵达的路径不止一条, 因此行走在不同道路上的人才更会彼此怨恨——这是作为最能相互理解的人却难以彼此认同后,所诞生出的一种类似被同僚背叛的怨恨。

    攘夷志士当然是仇恨着幕府的。但攘夷志士之内,保守派与激进派同样不能接受彼此的理念,不能接受彼此的目标,也不能接受彼此的背道而驰。这份矛盾的激烈程度完全不逊色于攘夷志士之于幕府,也正是因为这个,桂小太郎才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如果激进派的攘夷志士来刺杀德川茂茂的话,桂小太郎是唯一能够分散他们注意力的人。

    是分散, 而不是劝阻。

    激进派的攘夷志士的脸孔在灯光的照耀下,每个人脸上写着的都是对桂小太郎出现在这里的不解迷茫、再到听到他要阻拦他们的愤怒憎恶。不同的长相在有了相同的思想与认知后, 每个人都像是变得如复制粘贴般一模一样地立在那里, 直到那些一样的脸孔在队伍中一层层向后推进,因为脱离了光照范围而没入黑暗, 只剩下愤怒的眼神仍然远远地钉在桂小太郎的身上。

    在喧闹的夜里, 唯有高杉晋助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桂小太郎会背叛原本的立场投靠幕府,但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 道:

    “你所说的想要更好的未来, 就是保住那个幕府的将军吗?”

    “我所想要的未来, 至少不是用刺杀的手段就能达到的。”在如针一样的视线包围中,桂小太郎神情不变,坚定道, “高杉,你不会不清楚。刺杀了茂茂将军后还会有一桥喜喜上位, 刺杀了一桥喜喜还会有其他人在……让这个国家沦落成这个样子的,从来就不是一个或者两个将军。”

    将军本就是牺牲掉也不可惜的傀儡。

    但是桂小太郎却没有进一步叙述下去,他只是看着在灯光之下、看起来斯文俊秀的高杉晋助,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道:“明知如此,你也还要在自毁的道路上走下去吗?”

    以桂小太郎的呆脑子,原本是没办法表现出这样深沉的情绪的。但是曾经共同读书学习、并肩作战的情谊如此深厚,失去师长的创伤又时时浮现,即使是一根筋如他,也很难不在目睹这么多年的同学同僚行走在悬崖边上时感到些许悲怆。没有保守派的成员在身边,他便只是以个人意志去行动的攘夷志士而不是保守派的首领——但就算如此,他想要对高杉晋助说的话,也早早地堵在了喉头,难以吐出。

    因为在路灯下的、激进危险的男人,仅露出的一只眼睛里,翻腾的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在失去同一个老师之后,曾经松下私塾的三人组就已经分道扬镳了。一个只想要守护眼前所能及的东西,一个只想要将自己感受到的伤痛回馈给这个世界,而桂小太郎本人也只想要寻找到一个改变国家、不让失去的痛苦在无数人身上无尽重复的方法,来结束这漫漫长夜。

    这如何不能说是一种悲哀。

    在私塾中便天真执拗的他,如今也是如此地天真执拗。

    “你还是老样子——我和你不同。”

    高杉晋助低笑道,那张冷漠俊美的脸即使笑起来,眼中的情绪也没有什么改变,即使激进派的成员就站在他的身后,他也无所谓地默认下了桂的说法,平静的口吻宛如绷紧到了极限的弦。

    “我在老师死后,这只眼睛就只能看到一样东西了。”

    深紫色短发的独眼青年,目光越过桂小太郎,仿佛在凝视着更深处的、虚幻的什么存在。他顿了一顿,只继续道:“我心中的那只野兽实在是太吵了。所以为了让它安静下来,我什么都会去做——一个不够就两个、两个不够就更多,只要它永不停歇,我便绝不停止。”*

    “包括现在这样。”

    在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高杉晋助的声音一反常态的轻。但在他吐出最后一个音节的瞬间,他身后的激进派攘夷志士如同得到了命令、一跃而出!路灯的灯泡在刀光下破碎,唯有月光还落在刀面上映出一道道明亮的光弧,布满杀机地追逐而来。

    在灯光熄灭的瞬间,桂小太郎只在簇拥上来的人群缝隙里,看到高杉晋助倏而偏过去的、安静的侧脸。

    “等等!我说了不会让你们过去的!至少在今天,已经表现出变革之心的将军还没有到能死的时候,不管是幕府还是其他地方,只要有希望出现我就不会放手!我不会放弃这么一个——”

    “连攘夷志士都不是的人(三郎)为我争取过来的机会!!”

    桂小太郎前来此处,当然是早就知道了三郎的想法——若幕府与攘夷志士完全对立、矛盾无法调和的话,就将一部分矛盾借由他转化为攘夷志士内部的矛盾,从而减轻德川茂茂那边可能会有的袭击与压力。这是那个男人坦坦荡荡和他说出来的目的,是将一切都摊开的阳谋,但他还是选择来此赴约、担任护卫。

    为了那一份并不是金钱的“佣金”。

    在桂小太郎的发言之后,高杉晋助只是悠悠望向天空,无声嗤笑道:“吵死了。”

    藤崎与螭如同两个影子一样无声地出现在他身旁。之前还在万事屋面前生动地表现出了自己性格中的糟糕一面的男人此时也面上带笑,状似和善道:“就这么杀掉保守派的首领没有问题吗?”

    “那个家伙不会在折在这里。”高杉晋助冷笑道,姿势未动,眼珠却一转,幽然地看向带着虚伪笑容的藤崎,冰冷的杀意无声铺开,“但是你敢妄动,我会杀了你。”

    “真可怕啊。”

    藤崎尬笑道,倒是很快又轻松起来:

    “请放心,我与这位桂先生合不来,也没有相应的需求——我想要与之合作的,果然还是高杉君和那位——”

    还有一个名字被他含在唇齿间,无声地隐去了。

    高杉晋助懒得理会这种人的故弄玄虚。他只是冷漠道:“你的手段就到此为止了吗?”

    “怎么可能。接下来才是正戏呢。”

    饶是已经看出了高杉晋助对于自己的排斥以及那一点本性上的不合,藤崎也没有放弃。这份异常的执着心,与他本人在高杉面前明知会被对方不喜却毫不掩饰本性的行为,简直就像是被割裂成两部分一样相互矛盾。

    但此时此刻,即使那些普通人类难以看见的妖魔确实找到了将军的位置、协助了激进派的行动,被他以袭击将军为饵吸引而来的高杉也是个哪怕到了临门一脚、也不会因此忍耐下去委曲求全的男人。考虑到之后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藤崎也就难得地收敛了一下,没有继续在无关事情上多言,只道:

    “那么不管下面这些人,暂且请和我一起去吧——”

    “直接跟着妖魔,去看看在那位将军目前身在何方,又是什么情况……哈,不管是想要亲自动手还是由妖魔代劳,都请务必告知我。”

    夜色苍茫。

    次郎太刀虽然是夜间视力不佳的类型,但所幸龟甲贞宗和物吉贞宗的夜视能力都比他强上太多,再加上两个人都是一身白,在晚上简直不能更显眼,大大方便了次郎太刀的跟随过程。原本皇居守卫和巡逻的人都不在少数,但物吉贞宗总能先一步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再加上他们虽然不知道皇居具体建筑都是些什么、但城池这玩意万变不离其宗——因此一行人还算顺利地就找到了能翻墙和躲避的位置,由物吉贞宗先过去、次郎太刀一手扛着一个原地起跳翻墙、龟甲贞宗断后。

    ……这种简单粗暴的被动翻墙晃得德川茂茂两眼发白。大概是由于颠簸碰撞,他模模糊糊中竟然也看到天空中无边无际一般的妖魔正朝这里飞掠而来。那些不详的眼珠像是也发现了他一样齐齐注视而来,这让德川茂茂一个激灵,连忙抬起头——但他睁大了眼睛的时候,那些恶鬼一样的妖魔又都消失不见,天空依然深蓝。

    不,这只是他看不见了而已。德川茂茂在这一刻如此想道。

    他虽然被次郎太刀扛着,只能看见眼前景色不停变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但还是隔着个次郎太刀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三郎,低声问道:“信长公!我刚刚看到了奇怪的东西——这就是您之前在等的吗?它们是被拦住了吗?”

    在他那份朦胧的视野里,那些黑暗的妖魔在冲来之前,已经被一道无形的圆罩拦在了外面。只是这奇妙的世界消失得太快,他无从判断到底是不是自己眼花。

    “嗯,我看看——”相比起德川茂茂,三郎就要随意得多了,直接一手勾住次郎太刀的脖子,探身向外看去,“啊,进来了。加油跑喔次郎!”

    第82章 在江户的第七十八天

    对德川茂茂而言只是惊鸿一瞥的世界, 在三郎以及付丧神眼中从未消失过。甚至他们还能看得更加清晰——在遮天蔽日的黑云下,皇居最外层就如应激一般显形出一层淡淡的、琉璃般圆罩。

    这就像是结界一样,没能阻拦一排挨个翻墙的付丧神和人类, 却将妖魔阻隔在外界。但或许是天人的技术入侵这个国家已经太久, 或许是阴阳术已经没落,也或许是数年前的大狱大战积攒的怨恨血气仍然未曾消散、以至于以人之力难以将灵力提升到最为纯粹的地步——这一层透明的圆罩也如琉璃一样很快就散落成脆弱的碎片,甚至未能拖延住妖魔半分钟。数量不知多少的面妖有如嗅到了腥味的鲨鱼,目标明确地朝着一个方向继续前进,无形之中又恰是为三郎等人指明了道路。

    而原本追在他们后面,那些同样形容可怖的妖魔,在发觉他们的前进路线与其他妖魔一致的时候,就毫不留恋地与大部队汇合, 只留下几只小的还在他们身后尾随定位。即使这个行动也算是简单粗暴,但对比妖魔之前追逐本能的表现, 这下可谓是有将好不容易出现的智商完全地发挥出来了。

    德川茂茂对于这些变化一无所知, 但看到明显是能看见的三郎仍然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他也就单纯地放下了心, 继续被次郎太刀扛着晃悠。妖魔的速度不一定够快, 但浮在半空能够飞跃大部分不算高的障碍物;而付丧神速度相比之下占有优势,却不能树挡砍树屋挡穿屋——这么一中和下来, 两边倒是都能稳定地跟随和被跟随。

    ——可惜的是, 一切尚不可能如此平静安定。

    既然要跟随妖魔, 那么势必就要舍弃一部分的隐蔽性。德川茂茂还是头一次被付丧神这么扛着跑,只能看见景色不断晃动掠过,倒没办法判断速度。尽管幕府财政紧缺、朝廷这里也不可能过得宽裕, 但皇居内仍然灯火通明,在一盏盏的灯光下, 德川茂茂时不时就能看到几张惊讶的嘴脸,以及越来越大声的喧哗。

    这方面他很有自觉——他可是将军嘛!

    就算再怎么无用,这个名号总归是好用的。对于朝廷以及还需要幕府出钱供养的这些守卫来说,德川茂茂的脸不是秘密。真的被追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要把德川茂茂放下来就够了——不愧是信长公!会带上他肯定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简直是又一次被滤镜糊了眼,但比起被利用之类的想法,德川茂茂倒是更高兴自己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也高兴于三郎从始至终的坦荡无畏。尽管次郎太刀跑动起来实在不是很舒适,他也有好好地忍耐住,绷着一张脸,聊胜于无地看着自己压根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前方。

    直至有什么微凉的东西,倏而溅到他的脸上。

    德川茂茂下意识地抬手一擦。恰好次郎太刀扛着他飞快地经过一道装着灯的走廊,他袖子上那一抹新鲜的鲜红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他眼前。年纪尚轻的将军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只见身后仍然有追兵追来,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却早已不是单纯地追逐,而是内讧与械斗。

    他一时有些发怔。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之前眼前一闪而过的妖魔,连忙问道:“信长公!后面这些……是因为之前那些黑影吗?”

    “应该是吧?”在灯光下,他一向推崇的青年脸部的轮廓被光照得十分深刻,只是简单地收敛起来脸上惯常的无所谓表情后,这个“信长公”的神情便多了一种难言的威慑力,“之前一直听夜斗他们说会影响人之类的,没想到威力出乎意料啊。”

    即使已经强调过多次,但此时还是要说——妖魔是有蛊惑人心的本性的。

    在个别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身上的时候,这种影响至多只是让这几个人消沉消极、嘤嘤哭泣、想要自我了结。即使旁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也仅仅是这几个人的事。

    但会被神明如此忌惮,不正说明妖魔能带来的危害不止如此吗?

    如果说是因为妖魔的污秽会污染神明神体,那么避开就好了啊!神明的眼睛看得更广,又有神器护身,怎样都不可能无能为力。但是在高天原的入口被关闭之前,仍然有神明——例如毘沙门天,兢兢业业地在人间巡视斩杀妖魔,这或许是因为她源自人们消灾避祸的祈愿,但更多的,也是因为妖魔确实能够搅乱人世。

    人的负面情绪何止悲伤消极一种。

    能挑起人心的愤怒,能刺激彼此的憎恨,能引出深埋的嫉妒,能唤醒本不存在的仇视。时局如此,就算是幕府都要向天人低头,何况朝廷!

    又何况皇居之内,最底层的这些守卫呢?

    心志不坚的人就会被妖魔引导出的情绪控制,只要有武器就会变为械斗,只要有一个人或几个人展开了械斗,身边的人就会不可避免地卷进去。

    对于不打招呼就进来、正常情况下一被发现肯定要被追到天荒地老的三郎等人,这种混乱反而是在方便他们的行动。反正即使是机动(速度)最低的大太刀付丧神,跑起来也能很快甩掉大部分人。而按照常理发展下的、后续原本应该守卫们互相告知敌人入侵的情况,但也因为内乱导致消息传递十分缓慢——这种对他们的偷偷入侵行为算得上是幸运,可对于这种流血的混乱,又无论如何让人庆幸不起来。

    天人以强有力的科技与武器攻破了这个国家。而当他们积极地去采用天人的技术的时候,本土的那些魑魅魍魉又反扑过来——哪怕完全没有比较的需要,这个发展也实在是可怜可笑,几乎让人满心茫然,不知该选何种道路才好。

    哪怕三郎就在身边,德川茂茂也只是沉默地思考着。

    “我明白了。”

    他沉声道。

    “您是想阻止这样的事吧?如果接下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对我说。”

    他用指尖悄悄捻了捻袖子上那一点擦拭过的红痕,虽然仍然是习惯性地面无表情,但眉眼有些耷拉下来,便显出了一点深藏的无奈与难过。

    很快,次郎太刀停了下来。

    二之丸的城墙近在眼前。但比起他们最开始轻易翻越过去的外墙,这堵城墙显然要高大和结实得多,四周的树木也栽种得远了些,没有可供借力的地方,已经是他们凭自己不一定能翻越过去的地方。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对于皇居而言,最重要的就是里面居住的人,因此越到里面就越会严密防护。二之丸对外的通道早就落锁,城门厚重,显然也不会因为将军到来就贸然开启。

    但是没有关系——

    因为妖魔也一样停了下来。

    最外层的结界脆弱易碎,但越接近二之丸、和还在二之丸更内的本丸,那些偶尔会浮现的结界壁障就变得越来越光亮与坚实。可以想象得到,即使已经用上了天人的便利手段,那些只有少部分怀有灵力的人才能掌握的技术也尚且没有在这数年间被完全淘汰取代,这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阻拦在妖魔面前的结界比之前更加强劲,如同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倒扣在地上。妖魔只是一碰就被震得向外一弹,自然不可能像是之前一样毫不停滞地将之破坏。

    而后,这些密密麻麻挤压在一起的妖魔围绕着这一个巨大的罩子,垂头向下看来。

    那些不断乱转、犹如活物的眼珠之中,还夹着为数不少刻着眼睛图案的面具。原本相比之下,呆滞的面具很不起眼,但它们四周蠕动狂眨的眼珠实在太多,并且随着那些污秽一点点析出,眼珠如同被人捏破了一样爆开,那些面具就越发显得邪恶不详。黑色的雨水淅淅沥沥地从那一片漂浮的妖魔身上滴落下来,在大部分眼珠消失后,它看上去更像是一片乌云了。

    如果不是滴下来的并非水滴,而是几乎凝成液态的污秽的话。

    结界仿佛被水滴入的热锅一样,倏而就发出了接连不断的嗤嗤声。在他们身后,已经只剩下最后一段路惊动的守卫,以及难得没有受妖魔影响、从头追到尾的心智坚毅之辈。这些人对比起付丧神来说也算是人数众多了,但是在那片乌云下却又显得如此渺小。

    德川茂茂仍然没有看见那个只出现了一瞬的、不详的世界。但他听到三郎若有所思的声音:“本来还想抢跑在前面的——这样也行吧。那接下来就是把这些消灭喔,次郎、物吉还有龟甲!”

    三郎笃定道:“派出了这么大的东西来,幕后的人肯定会过来看看——我还是觉得就是那个藤原(藤崎)啦。”

    于是德川茂茂在这瞬间福至心灵,明白了这就是自己可以发挥作用的时机。

    他从次郎太刀的肩膀上滑下。虽然稍微被顶得有点胃疼,但平静严肃的表情乍看之下还是没什么变化的。在灯下,他的样貌被照得清清楚楚,更遑论身上的衣服也是整齐贵重、家纹显眼。

    “请退下吧。”

    他绷着脸说道。

    “为何深夜到此,我会向陛下解释——现在,请你们先在这里等待和观赏……”

    “信长公的家臣,为我们舞剑吧。”

    第83章 在江户的第七十九天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次郎太刀, 也很从未见过这样庞大、这样众多的妖魔。

    ……毕竟人家在战国时代的时候是专门对待时间溯行军的嘛!

    虽然时间溯行军也是身携秽气、恍若妖魔,但它们本质的核心同样是刀剑——如果击败了溯行军而核心刀剑没有损坏,拾掇拾掇还能待会拿去给审神者召唤新付丧神, 现场为己方增加战力呢。如今这些妖魔无疑比取巧的时间溯行军更加纯粹, 能将秽气浓缩到如同黑雨的手段也是前所未闻。即使相隔甚远,次郎太刀也能从隐约飘来的腐臭气息里感觉到,这次的妖魔也不能与他们前几次战斗过的那些相提并论。

    但他只是扶住了自己的本体刀刃,缓缓露出一个艳光四射的笑容。

    不光是他,龟甲贞宗也好,物吉贞宗也好……既然是刀剑付丧神,不管性格如何、态度如何,都绝不会在战场是退缩!百锻成刚、久经磨砺, 他们在尚且只是普通的刀剑时,就是为了斩杀什么而存在的!

    这同样是本性。

    德川茂茂的借口可以说是找得稀烂, 但是他站在那里的时候也颇有大将之风, 而朝廷中天皇对他的态度尚且不能被这些普通的守卫所知晓。因此这些追兵一个个面面相觑,最终都碍于将军的身份停在了原地。

    但即使德川茂茂不说欣赏之类的话, 实际上他们也很难把注意力从付丧神们身上移开。

    在月下的付丧神们缓缓抽刀, 刀身寒光湛湛,仿佛有什么微冷的气息从刀面上吹拂而来, 连头脑都被惊的一清。以付丧神出众的容貌, 原本是很难让人将注意力从他们的外表上移开的——但是此时此刻, 他们就仿佛与手中的刀成为了一个整体,那种外貌上的优势与刀锋上的冷光联系在了一起,就像是放在架子上的刀, 几乎只能以欣赏艺术品的心情去看待。

    无形无色的灵力悄无声息地驱散了原本也会波及到这里的秽气,在晕黄的灯光下, 他们几乎同时起手——

    如风乍起。

    在空无一物的空地里,刀光竟然能如此激烈、如此凌乱。明明没有敌人,这份杀气竟然能如此尖锐、如此纯粹。灯光的暖色调完全无法改变刀剑本身给人的感受,那微暖的黄色在几次翻转刀刃唯有刃口一点还能看出灯光的颜色,仿佛是将全部精华凝结在了上面,细窄如同一弯温柔的新月。

    那些飞扬起来的宽袖、披风甚至衣角,早已因为过于迅猛与流畅的动作甩的啪啪作响,一如这独角戏般的舞刀,暗藏锋芒。但此时此刻,到底是被甩动还是被风吹起来的都无关紧要——他们不是直面这份刀光的人,无从感觉那些杀意与敌意,但光是这些舞动的刃光,便足以令人目眩神迷。

    ……如此美丽的。

    刀。

    即便是德川茂茂也不由得为之一震。他知道刀剑男士并不只是在平白挥舞刀刃,但从他们的动作里,根本无从判断战况如何。但即使是有心想问,他的目光也难以从那些付丧神身上移开,原本只是情急之下找出来的借口,此时因为付丧神们的表现变成了真实,连紧绷下来忘却的呼吸,都不是因为感觉到了危险,而是沉浸在了那些绵延不绝的挥刀之下。

    而秽气仍然庞大迷乱,点点黑雨还在持续。

    二之丸的结界已经越发黯淡。可想而知,即使在内的本丸结界会更加强劲,也不一定能够敌得过这种自毁般的袭击。久久未能进入目的地,数量庞大的妖魔已经失去了耐心,彼此身体间的缝隙渐渐模糊消失,最终融为一体。它的躯壳仍朝着四周不住延伸,仿佛变形虫一样要将这个巨大的罩子包裹在内,静静消化。尽管以它的体型,要扩大成城池大小也太过吃力,即便漆黑的身体几乎被拉成一张薄膜也尚显不够,不得不放弃一部分,但仍然有些许身体浮在付丧神和人类们的上空,朦朦胧胧地隔住了月色、让皎白的月光都罩上蒙蒙的灰。

    地面与天空的距离实在太遥远了。

    那些秽气的雨水还在淅淅沥沥,相比原本专注于结界部分,这一次更像是在覆盖范围内持续下着,雨滴也细如牛毛。它们因秽气而生,即使这些黑雨落入地面也能重新融合吸纳,只要能持续挑拨人类的情感、汲取负面部分就能反哺自身……不详的黑雨持续而落,比起落入人体的转瞬消失,滴落在付丧神们玉白的脸上时,如同墨痕滑落,更有种白璧微瑕的惊心动魄。

    然而龟甲贞宗笑了起来。

    墨痕在瞬息间蒸发,只有秽气刺伤神明躯壳、留下一道浅浅的、鞭打似的红痕。作为经常做出不能细思的发言的类型,他此刻的神情却完全不见兴奋,那种纯粹的、刀剑意义上的好斗铺满了他整个面容,高洁高雅的气质摇摇欲坠,连目光都落满了战意。

    无尽的灵力还在从他身上、本体刀刃上散发出来,将周围的秽气一扫而空。即使那些原本是追兵的守卫身上落下了秽气的雨滴,浑浊的深思也被冲刷得清明,简直像是另类的折磨、亦或是恶趣味。比起他来,次郎太刀的挥刀大开大合,连空气都在大太刀的刀刃下被搅弄狂乱,神社大太刀的灵力更是清澈冷冽,几乎每次挥舞都要在前方扫出一片空地,肆意又可靠打造出不被影响的桃源之地,连被原本专注于攻破结界的妖魔注意到也无畏无惧。

    然而妖魔停滞了一会后,变形融化的身躯却仍然是选择朝着龟甲贞宗而来!

    粉发白衣的付丧神气息微乱,注视着庞大而畸形的、凹凸不平的触须朝着自己裹卷下来。灯光微闪,他的眼镜上的反光也跟着时有时无,偶尔露出眼睛的那几个瞬间,那双含情的灰色眼眸中的期待简直难以错认。他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套与衣袖之间含蓄地露出一点纤细的腕骨,连本体刀刃都自如地向下一垂,刃尖虚虚点地。但因为他的气质仍然是如此从容高雅,衣衫也还是干净整齐,就好像完全不知危险到来——

    直至鼓出不少瘤状物的触须近在眼前,他才推了推眼镜,横起刀刃。

    刀尖就如一道闪电般刁钻向前,快到让人难以反应!最前方的触须表面已经是正在蠕动的平滑切口,但还远远不够——从横刀变为直刀,从切割变为直刺,龟甲贞宗简直像是逆流而上的行人,朝着触须的尽头不断逼近!平直沉稳、高雅美丽的刀刃刃口还结着那一道残月般的流光,却如野兽獠牙一般撕扯着向前,无数秽气从伤口的切面、从刃尖突破的地方铺天盖地地溢出来,浓浓黑烟几乎完全盖住了付丧神的身形!

    被生生从中截成两半的触须抽痛般地微微颤抖,试图弥合伤口、直接化一为二,要死死把龟甲贞宗重新缠绕其中。粉色短发的打刀付丧神恍若未觉,仍然不断向前,比起什么决心、信念,这种向前的势头简直……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冰冷与疯狂。秽气不停地从他身边掠过,在神明与妖魔天然敌对的立场里,这些秽气就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刃一样从他身边穿过!

    西装破碎,披风撕裂,领口大开。

    龟甲贞宗抬手拂过自己额头的刘海,粉色的发丝从他手掌的缝隙里探出,那双灰色的眼睛越发显得危险好战。在淅淅沥沥的黑雨里,他的脖颈修长,上面缠绕的红绳鲜艳夺目,即使被秽气的触须团团包围,也如开在淤泥中的一点艳色。

    明月当空。

    妖魔早已沉沉伏下,身体边缘几乎贴近地面。次郎太刀狂乱地挥舞是在扫出安全区,龟甲贞宗的逆流而行是在吸引注意力。而在场三位付丧神,还剩下一位胁差少年——原本只是在最初认真地挥刀清除秽气,此时却不知所踪的,白衣白肤的付丧神。

    妖魔实在是太庞大了,如今的样子如同一滩烂泥也根本看不出头到底在哪。在这个几乎要将整个城池吞入口中的妖魔之上,蓦然浮现一点白色——物吉贞宗如同一颗流星,从城墙上高高跃起落下。他身后明月皎洁,在背对光芒的情况下,他手中刀剑只有刃尖还闪着一点没有来的及归还的、从月色借来的微光——

    随即含着这点冷芒,重重插入妖魔的核心。

    第84章 在江户的第八十天

    秽气四散, 嵌入妖魔身上的无数面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被物吉贞宗刺入的核心还在不断扭动,试图重新分散开来。它的前身是无数个不同的妖魔,融合在一起之后这个庞大的变形虫身体也看不出哪里能算是要害, 但或许是因为它们原本就在同一个人的控制下, 因此融合后自然地将思维汇聚在一起,甚至还能聪明地避开攻击范围更广、更难对付的次郎太刀,选择露出疲态的龟甲贞宗。

    这是乍看上去没有问题的选择。

    不同的个体越多,意见就越不可能完全一致。不管幕后操纵者是人是鬼,如此众多的妖魔都不可能做到细致的操作,就和三郎带兵打仗时不可能精细到每个足轻攻击敌方哪个人一样。妖魔可以改变形状的身体有太多便利的属性了,单单挑中了龟甲贞宗,自然不可能是因为它能力只能对付龟甲贞宗——它选中了龟甲贞宗作为那个最软的柿子想要先捏爆, 所以在龟甲贞宗突然反击、刀刀狠绝的时候才会急忙应对,全部注意力都被粉发打刀男士牵制。

    以至于在物吉贞宗悄无声息登上城墙后, 胁差少年能够在一团流动的黑色淤泥中, 准确地捕捉到其中停留原地不断搏动的部分。

    ——从细微之处窥见敌人的特性,然后创造弱点。

    而在场的付丧神中, 唯有物吉贞宗在黑夜中视野也不受影响甚至更进一步, 而论起速度和弹跳力,他也是唯一有可能登上城墙、近距离观察妖魔的人。

    ——然后, 将己方优势发挥到最佳。

    灵力毫不停歇地从胁差上迸发而出, 刃尖几乎突破妖魔嵌入泥土。即便妖魔挣扎着想要重新分裂, 然而失了先手、它汇聚了之前所有妖魔意识的核心已经完全被付丧神的灵力笼罩。这灵力犹如利刃一样,从刺入的地方为中心,劈开、吞噬周围的一切。饶是秽气无措地四散喷溅, 以一人之力抵抗这垂死挣扎的污秽洪流的付丧神仍然坚定地、死死地用本体刀刃咬住了妖魔的致命位置,即使衣服已经在冲击之下被刮破, 肌肤上多出道道血痕,他也神情坚定,落在下方污秽的目光是如镜般的平静与微冷。

    秽气散尽,所有面具在瞬间四分五裂。

    确认了最大的敌人已经消灭——剩余的零星几只完全不足以构成威胁,物吉贞宗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他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虽然外表像是纤细的美少年,但已经能看出身上肌肉流畅的弧线,已经是个拥有充足战斗力的战士了。发现现在衣冠不整,物吉贞宗还有些不好意思朝着一众以为只是在看舞剑的普通人以及三郎笑了笑,甩了甩本体刀刃才重新站起。

    相比之下龟甲贞宗……

    如果说原本他衣衫整齐时还看起来相当端庄文雅的话,这么一次战斗下来,基本就是连这点形象都不剩了。挂在脖子上、交叉向下的红绳已经不是能让人联想到什么糟糕的东西,而是原本就是什么糟糕的东西——既然都是“贞宗”就好好和物吉贞宗学学啊!!将军和那些守卫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过来了!!

    在场的人类里,唯有三郎视若无睹,口吻自然:“辛苦了喔!”

    龟甲贞宗慢吞吞地推了推眼镜,拉长了话音讶异道:“哎呀——我的秘密被看到了吗?”

    三郎(完全没有get到):“什么秘密?算了,总之接下来应该还有敌人……打起精神来哦!”

    龟甲贞宗:“呵呵呵,完全无视了么……明明在被关注着却好像被放置了一样,真让人兴奋。”*

    ……总之,忽略掉这种各种意义上都很奇怪的发言,龟甲贞宗作为付丧神还是很可靠的。而在三郎说出那番话后,天空也确实倏而多出了其他人——漆黑的、犹如乌云的妖魔正缓缓飘来,同样戴着绘有眼睛图案的面具,但身体远小于之前融合后被物吉贞宗斩杀的那只。而底下本沉浸于付丧神战斗时的场面、之后又因为龟甲贞宗无语凝噎的守卫们也指着妖魔惊叫了起来!

    这不是因为他们突然有了能够看到妖魔的能力,而是更加直白的——看到了妖魔上面站着的人。

    藤崎,螭,以及高杉晋助。

    这个时候或许不得不感谢天人带来的技术革新,让在普通人眼中不可思议的人类浮空都能有“或许是天人的其他什么科技”作为解释、再被守卫们自我安慰。新来的妖魔造成的影响不及之前那只,刀剑男士们又无需赶路、可以尽情展示自己除秽的能力,因此秽气散去大半后,守卫们原本起伏不定的情绪也终于能被自己所控,饶是还留着些情绪波动过大的疲惫,此刻依然能尽忠职守地分出一部分人去呼喊敌袭,无数激光红点也对准了藤崎等人,蓄势待发。

    完全是陌生人、甚至还有一个出名的攘夷志士的他们,显然是没有德川茂茂这么大的面子,能够让守卫们迟疑退让的。

    但藤崎完全没有被吓倒。即使身上每个红点后都可能代表一颗子弹,他仍然镇定自若地站在妖魔之上附身向下,笑容满面对三郎等人道:“我来迟了——哎呀,你们可真是大闹了一场啊。连我好不容易找来的这些帮手们都完全被消灭了。”

    三郎虽然是仰着脸看着他,但伴着轻松的口吻,气势完全没能被压倒,耿直道:“是喔。而且我还拜托其他人去找机器了。”

    即使早就被太郎太刀当面揭破过这点,藤崎的脸色还是有剎那的阴沉。只是天色太暗,他表面功夫一向不错,因此最终他只是眸光冰冷地在三郎身上一扫,随后才落向了自己真正注意的地方。

    黑暗中,笼罩了二之丸的防护罩尚在闪着黯淡的光,正一点点地重新隐于无形之中。那些曾被黑雨淋湿的地方明显地比周围更暗,也更透明,犹如肥皂泡破裂前的黑膜。

    而天空明月高悬,除了微风以外,什么都没有。

    尽管目前踩在受藤崎控制的妖魔上,高杉晋助仍不客气地嗤笑出声:“你还真是什么都慢一步,一事无成的家伙吶。将军也没办法动手了?”

    “是吗?”藤崎一手捂住下半张脸,声音低如自言自语,“我倒是觉得,我该确认的都已经确认完了。”

    他的脸上肌肉不断抽搐,那种到了极点的兴奋即使被他主动遮掩,也依旧热切地向外传递了出去。明明用的是人类的身躯,他的瞳孔却如终于猎到食物的兽类一样兴奋地紧缩,那些原本藏在他的笑容、冷酷与虚伪之下的张狂头一次毫无保留地外泄而出,伴着那得偿所愿般的狂喜,竟让人背后发凉。

    “将军算什么,我要的是天皇。”他眼珠倏而一转,与高杉晋助对视在了一起,笑容在手掌下越来越大,眼神狂热之余又藏着视人如草芥的冷漠,“区区将军……怎么能引起‘天’的注意呢?”

    去接近天导众、去试图夺去付丧神、去指使妖魔袭击人类……这些逐步推进的、一点点试探高天原的底线的行为完全不够。神社关闭了还可以再开,神明回归高天原了还可以再下来。他真正要做的事情从来不是针对一个人或几个人,因此在这之前他势必要确认,那些神明到底对苇原中国*放置到了什么地步——

    而如今皇居受妖魔袭击,结界破碎,虽然没能突入到最后一层本丸、直接袭击当代天皇本人,但所谓天神、所谓神明,连一点惩罚都没有降下,就足以说明一切了!在这个国家里,天皇即使没有实权也独占顶峰,是正常意义中绝对会被关注的存在!

    不是神明选择了待在高天原,而是他们已经被困在了高天原。

    他所忌惮的“天”,已经自顾不暇。他是光明正大利用妖魔也好、去扼杀这个时代将起的新星也好,都没有谁能够阻止他。

    比起天皇,将军不过是他引起高杉晋助注意的食饵。

    “高杉君。”

    藤崎放下手,脸上尚残留着狂喜的影子,瞳孔幽深。

    “你是否愿意加入我‘救世’的大义呢?”

    “不知所谓。”高杉晋助冷笑道,“只会挂在嘴上的大话我已经听厌了——为我的浪费时间,你有想好要付出什么了吗?”

    独眼青年眼神一厉,手忽地落在了刀柄之上,骤然出鞘。他像是完全不在意自己离地数尺、也不在意自己脚下的妖魔是受人控制的,刀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滑出,以沉重的力道直朝藤崎胸口而去!在对方的杀意完全显露之前,他已经先自发揭破了和平相处的表象,即使藤崎身躯单薄、看起来完全没有攻击力也毫不留手!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啊。”

    看上去应该欠缺武力的青年,以一种普通人不可能有的高反应力避开了当胸而来、要将自己一切两段的刀。而在高杉的身后,白色和服、相貌精致的少女稍稍探了探头,露出甜蜜到与外表违和的微笑。血一滴滴染红了浴衣上的金蝶,从后方而来的、长如胁差的刀直接贯穿了独眼青年的腹部,刀面还蒙着细细一层血色,在月光下闪烁着。

    “人类是真的很容易忽略彼岸之物,对吧?”

    藤崎笑道。

    “我是绝对不会说什么继承你的遗志、给予你想要的世界一类的话的——所以。”

    他以轻柔耳语的声音对高杉道:

    “请你就这样,怀着壮志未酬的不甘和被小人算计的失意,绝不想死地去死吧。”

    第85章 在江户的第八十一天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个吗?”

    纵使刀刃还在伤口处不断地翻转搅动, 将那一片的血肉弄得一塌糊涂,高杉晋助也只是扬了扬下巴。通红的血光映入他的眼底,月光冷冷清清, 而原本应该受制于人的青年咧开唇, 只露出一个十足嘲讽的笑容。这种眉宇间自然流露出的些许倨傲是如此不合时宜,但他的不屑一顾也是如此真实,就仿佛藤崎的那些恶语、这些伤痛,都无法对他造成影响。

    藤崎到底想要做什么、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些他都不在乎。他曾经和银时说过,刚刚也和桂小太郎说过——高杉晋助其人,从那一场失去师长的战役过后,就已经除了野兽的嚎叫外什么都听不见了。

    没有预兆地, 高杉晋助动了。

    他的刀面上尚有血滴滑落,这是溅上去的他自己的血。在光滑如镜的刃面反射中, 他的相貌依然俊美出挑, 即使失去一只眼睛也只是为他增添了些许脆弱病态的阴郁之美,但与相貌截然相反的, 是他宛如野兽出笼一样、狞恶冰冷的表情。

    螭作为死过一次的神器, 对于杀气尤为敏感,素白的小脸上笑容倏而凝固, 几乎下意识就要将刀抽出来。但原本被她恶劣扭动、以增加肉|体痛苦放大死前不甘的刀就和被固定在了那层血肉一样, 烫得她倏而松手。但下一秒, 她仍是猝不及防地与转过头来的高杉对上了视线——独眼的青年一手持刀,另一只手却死死抓住捅穿腹部的刃尖,十指之间鲜血湿濡, 竟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被袭击流出的血还是掌心新伤渗出的红液。

    即使是身为神器多年,螭也鲜少见到如此狠绝的一幕。就在她怔愣的一秒内, 高杉晋助的刀已经袭来!本应深陷困境、被两面夹击的青年几乎是贴着自己身体边缘出刀,浑然不顾是否有误伤自己的可能——又或者,即使有可能他也完全不在意。刀尖挑起些许被染红的金蝶,省略了转身的时间后穿破织物直接捅向螭眼前。少女的瞳孔都因为紧张紧缩成一个点,下意识地连连后退,但刀出得太快、脚下的妖魔又太小,竟然是她自己成了避无可避的那一方!

    高杉手腕一转,再次以刀尖对准藤崎。

    刀上还沾着些许不属于他的血液。因为来自已经死去过一次的人,这些血丝就如水滴汽化一样化为丝丝缕缕的红色烟雾。他没有去关注原本在他身后的少女究竟是死是活,未持刀的手也在藤崎的注视下果断决绝地将还贯穿了伤口处的偷袭之刃抽出,随意地甩到一边。这种对常人而言难以忍受的疼痛,对他而言,也只是让他战意越盛——并非是感觉不到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疼痛早已超越了肉|体,于是无论怎样的伤痛也都变得乏味黯淡起来。

    藤崎两手空空,这个时候倒是难得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胆色,以指尖饶有兴趣地碰了碰就在自己面前的刀剑,眸光闪烁,野心欲望尽显:“真是厉害……明明只是普通的刀。”

    就像是斩杀妖魔时一样,对于彼岸之物,普通的刀是没办法伤到它们的。高杉晋助的刀锋利有余、血气不足,显然不是妖刀。那么他仍然能伤到螭的原因就只有一个——高杉晋助本人所具有的煞气与怨念是如此坚定纯粹,已经化为了他本人意志的一部分。

    他根本是人形的恶鬼。

    在指尖渐渐凝出一滴鲜红的同时,藤崎笑得越发畅快。比起刚刚从妖魔上失足落下、不知踪迹的少女,发掘出高杉的“才能”更让他眼神炽热。高杉晋助伤口血流如注,脸色在月色下越发显得惨白,却不妨碍他不再听藤崎废话,径直横斩过去!

    眼前发黑也不减出刀之势,步伐凌乱也如乘兴微醺,清俊文雅的青年刀刀紧逼,笑容如此灿烂。那种恶意冷漠的笑容没有半点正面的情绪,比之藤崎更像反派,却丝毫没能减损他天生的相貌优势,即使血滴如雨落下、任谁都知道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却没有人能够因此轻忽对待,也没有人会怀疑他的獠牙不能咬穿面前人的脖子。

    红点不知不觉已经更多地聚在了高杉身上,但独眼的青年怡然不惧,不管他心中的野兽到底在咆哮着什么,这复仇的烈焰也在今日里烧入了所有人眼底,不管是敌是友。藤崎敏捷地向下一蹲——他清秀的脸上倏而露出些为难又弱气的笑容,好像又是那个与外貌一致的、浑然无害的青年了。只是在蹲下去的同时,他还果断地并指向下一划,于是妖魔顷刻间裂成两半,就在高杉晋助脚底下消散。

    藤崎困扰地、无奈地笑道:“我这个身体还没锻炼出来,我可不想和攘夷志士的头领直接对上……”

    “——所以在我的地盘上战斗,就不能怪我啊。”

    他从高处落下来的眼神毫无感情,如同注视一个必定诞生的结局一样,注视着高杉晋助向下坠落。失血、高空……无论是哪个导致了高杉死亡,这一局他都赢下来了。

    只是让一个人死亡,能有多难呢?

    大概是高杉晋助之前的疯狂与凶狞太震撼人心,即使是敌人,守卫们也没有第一时间围过去,同样眼睁睁地看着高杉晋助落下。几乎所有人都已经预示到了结局,只等着血花四溅的那个瞬间——

    异变突生。

    白色的生物气势汹汹落地,整个儿直接以前铲的姿态滑到了高杉晋助的身下。高杉晋助落入气垫中,仍然为这巨大的冲击力闷哼一声,只是他落地的瞬间并没有顺着卸力,而是将最后也被自己紧握在手中的刀朝着藤崎狠掷过去!

    藤崎猛地一歪头,脖子上仍然被刀口割开一条口子。他捂住受伤的地方,还能感觉到自己的颈动脉在突突跳动,难得有种劫后余生的心悸。但也只是转瞬,他的面上仍然是那种和善亲切的笑意,口吻温和道:“都做到这程度了还没成功也没办法。那就先这样吧?日后再见了,高杉君。”

    “你对我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

    说实话,不管他露出什么表情,这种话都比起温情更像是下一次的袭击预告。但为了尽量表现出对高杉晋助的善意而没有带刀、螭也不知在哪,藤崎看得很清楚,至少目前自己是无法继续踩着妖魔呆在皇居上空的。甚至就算有皇居的守卫还在、三郎的付丧神还在,高杉晋助也注定没那么容易死去——

    “看到了吗高杉!哼哼,果然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一样厉害对吧!啊对了和你介绍一下,这个气垫外套的形象是参考了伊莉萨白……我可是看着你被又捅又踢下来(没有踢),这一集播出后你这次的人气排名休想超过我!!”

    因为桂小太郎也在。

    藤崎没有留恋,迅速地离开了。原本趁着高杉晋助吸引藤崎的注意力,跃跃欲试准备再来一次爬墙高跳斩妖魔的付丧神颇有些遗憾地回到了原地。

    桂小太郎还在絮絮叨叨地自卖自夸,偶尔会在说秃噜嘴的时候自己拆台,说着之前一直偷偷摸摸藏在树后面、一开始下的雨乌漆嘛黑好扎人(所以他到底什么时候潜入进来的)、看见高杉晋助被捅还在用力吹气球啊不是吹气垫外套……然而高杉晋助的性格显然和桂这种脱线的脑袋并不在同一条在线,即使因为重伤失血、用尽了余力而暂时没有动弹,也懒得担起吐槽役的任务对桂话语里的漏洞挨个攻击。

    如果不是他们目前身在皇居、高杉又鲜血淋漓,这种久违的能够在一起说话而不是见面就针锋相对的情形,其实倒是很像从前他们还是攘夷的战友时,在每次短暂结束战斗后,精疲力尽地也不挑场所地躺在地上相互斗嘴的时候。

    但现在,就算仍然是风平浪静,但谁都知道,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后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他们都不会掉头。

    守卫在最初的惊诧过去后,终于开始朝着高杉晋助围过来。独眼的青年眼睛微阖,呼吸规律,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就在他们举着刀越逼越近的时候,爆炸声从远处一路传来,烟雾弥漫,枪声接连作响,无数子弹砰砰落在守卫脚前,阻止他们前进!

    而后烟雾尽散,不管是高杉还是套着气垫外套、叫人根本说不出脑子里在想什么的桂小太郎,都已经消失无踪。

    ——明明是保守派,还是孤身前来,结果原本要攻击他的激进派反而被他说服,配合他来营救高杉。

    ……这种乱七八糟的行为,果然是桂小太郎。

    第86章 在江户的第八十二天

    这件事最终被定性为“将军听说攘夷志士要在皇居搞破坏, 不顾危险千里迢迢跑来示警”。

    ……先不管这个概括到底有多扯,总之高杉晋助的脸早就登上了通缉令,那么多守卫看着, 即使想要不把这件事与攘夷志士扯上关系都不可能。

    而同样是陌生脸孔的三郎和付丧神们, 因为是将军带进来的,并且也只原地舞剑没有伤人,鸡同鸭讲地瞎扯了一通后竟然匪夷所思地被当成“事急从权试图用这种方式吸引守卫的注意力”,再加上将军安然无事又坚持为三郎等人辩白,于是他们不仅全身而退,还因为朝廷和幕府之间暗流汹涌的争端,最终被提出来点名表扬,四舍五入算是(完全没有用处地)在朝廷和幕府都挂了个名字, 可以说这个地位上涨的速度简直是让真选组望尘莫及。

    如果不是三郎之前的信息实在是空白一片、他本人又完全称不上有武力,目前也没有什么担任官职的需求, 大概本人直接从四次元口袋里拖出几箱小判就能直接换个官职当当了——当然, 目前朝廷的官职也没有什么用处就是了。

    这就和三郎之前所在的战国时代一样,只要麾下兵马够多、权力够大, 不管具体官职是什么都没有人会看轻, 甚至朝廷会主动提出加官进爵。而如今,朝廷虽然不甘继续没有实权, 但天人除了压制幕府自然也压制朝廷, 不管他们如何互咬, 都始终绕不开天人的掣肘——这样的官职实际上仍然空泛,能切实奠定地位威望的仍是每个人攫取的权力。

    但还是要说这个运气真的没问题吗!

    三郎到这个江户时代才过了几天啊!白手起家的阶段直接跳过了不说,取得地位都快得这么离谱吗?!说好的这个国家阶级分明呢?而且他本人除了最开始花了一点小钱给万事屋们以后, 后续都是只进不出、身为大户还在吃大户啊!!

    这,可能就是三郎自带的幸运buff和物吉贞宗的幸运buff双重累加带来的结局了吧。

    德川茂茂虽然也是被一言不合就直接拖上京都, 晕头转向的除了亮个身份外什么都没做——不过,或许是三郎的幸运终于影响到了他,一向在奇奇怪怪的事上不幸过头的将军总算有了意外之喜,在幕府之外的区域与朝廷有了沟通交流。尽管朝廷也十分孱弱,但对于本就是傀儡的德川茂茂来说,总算不至于继续像无头苍蝇一般原地乱转、想要脱出桎梏又无从下手,而是终于找到了些许希望的方向。

    这种后续的细节暂且不提——这里必须单独拎起来说的一件事是,藤崎终于也登上了通缉令,画像被贴在各个公告栏里示众。

    ……这怎能不让人高呼一句,藤崎你也有今天!!

    让你作!让你闲着没事又是搞妖魔袭击又是欺负孩子又是捅人肾!!这下好了吧!大喜事啊!

    由于藤崎是和高杉晋助一起出现在皇居上空的,尽管后续翻脸,但底下的人没办法听到高空之上的对话,因此自然而然地理解为攘夷志士间的内讧。比起除了给真选组使绊子外基本都是小打小闹的桂,明显更加危险的高杉、以及疑似掌握了新科技并且胆大包天袭击皇居的藤崎,当然要更幸运地成为幕府的重点关注对象。

    并且高杉晋助和桂小太郎虽然持续在通缉名单上,但他们各有追随的下属,光是和下属相互打掩护就足够在这个混乱的国家保全自身了。反而藤崎实际上不是攘夷志士,这么神来一捅后基本上是和高杉晋助的部下结下了死仇(高杉晋助本人说不定还没那么在意),尽管螭因为存在感的问题没有一并登上通缉令,但可以料想,藤崎后续想要再算计高杉、或是又搞出什么大动作,大概没办法再做得这么隐蔽。

    虽然这个男人一定也有后手,不会被这种困境难住……但这也终归是件喜事。连夜斗都高兴得连吃了三碗饭,最后因为吃了神乐那一部分,被夜兔少女暴躁地提起领子头槌招呼呢!

    可见这个父子情到底是有多塑料了。

    由于见回组的局长佐佐木异三郎之前调查过藤崎的身份信息,因此在将军消失的那段期间内,和真选组通力合作,在寻找机器上大大缩短了时间。三郎这边固然精彩,但太郎太刀那边也不遑多让——不幸中的万幸是,因为压缩秽气的时间还不够长,短暂遇见时又被太郎太刀当面叫破,藤崎直接在见回组没找到的时间差里带走了所有的半成品并加以利用,剩余还留在机器内的那部分秽气之核又还没有彻底蜕变孵化,不至于真的酿成大祸。

    不过当然的是,藤崎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他这副身体的家,而那个家里目前剩下的也只有老弱妇孺……对于这些完全不知道藤崎在做什么的老弱妇孺,见回组和真选组也不可能直接将她们押入大牢,最终只是折中采取了监视的措施,也算是一件对于无辜之人来说尚算不错的结果吧。

    这些零零碎碎、后续还可能持续一段时间的事情先放一边——对桂小太郎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要数和德川茂茂的会面。

    是的,攘夷志士保守派的头领,要和幕府将军单独见面了!!

    这场面等同于汤姆和杰瑞*不仅没有你追我逃相互伤害,还友好地手拉手喝牛奶吃奶酪……由于汤姆和杰瑞真的能友好地手拉手,因此这个场面虽然乍一看很怪,但细细思考又好像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件。

    虽然早知道德川茂茂对三郎十分信任,但也没想到能信任到愿意单独见面……桂小太郎对于只草草听过一耳朵的粉丝属性也是很服气的,姑且也出于对于中间人三郎的信任解下了刀才进入室内。

    他们目前还没有离开京都,真选组和见回组还在赶来的路上,皇居的守卫又不可能对将军并不过分的命令置若罔闻,因此这竟然算是德川茂茂最为自由、想要接见谁都很容易的时间。有了之前那个神来一笔的戴笼头和把将军当马骑,如今再相见的两个人也陌生不起来,对视起来时气氛竟然十分和缓。

    德川茂茂主动道:“之前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受伤的攘夷志士现在还好吗?”

    “不是假发是桂!”尽管将军根本没有自我介绍、桂也没有自我介绍的需求,但桂小太郎还是习惯性地道说了自己的经典台词——随后才说道,“你居然会问起高杉那家伙……不用操心,他命硬得很。现在早就被他的那些部下带走了,估计在哪里哭哭啼啼地治疗吧。”

    治疗肯定是要治疗的,哭哭啼啼这种形容就纯属桂小太郎为了自己的人气排名而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击(抹黑)对手的机会了。

    “别看他伤得很重,实际上他好像早就有注意那个奇怪的女孩,没躲及时但也避开了要害,大概很快就能活蹦乱跳地再来刺杀你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桂下意识地停了停。但是他所看见的、年纪尚轻的将军只是点着头听着,没有露出一点惊讶或是忌惮的表情,反而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头脑简单的他晃了晃脑子,就将这种复杂的心情揉吧揉吧彻底丢到了一边,径直道:

    “那我也就直说了——虽然是经三郎邀请才过来,但我可不是认可幕府的意思!”

    德川茂茂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是的。我相信信长公费尽苦心将你请过来一定是有什么用意,这次也要多谢信长公——”

    桂小太郎:“什么费尽苦心,是我努力争取过来的好吗快点对我道谢!你该道谢的人是我啦!!”

    刚刚还故作矜持的桂小太郎毫不令人意外地一秒就拆了自己的台……算了,这种没头没脑可可爱爱的行为也是他的一贯作风了。恰好德川茂茂也是心思单纯的那种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道谢,但还是认真地对攘夷志士道了谢,于是两个人的对话也就得以继续顺畅地进行下去——然后又因为一点小错重新闹的乱哄哄的。

    除去这些吵吵闹闹、除了搞笑之外一无是处的小插曲之外,临时容将军栖身的和室并不华丽,却光线明亮。当光芒从半开的、糊着和纸的窗户里照进来时,整个和室都亮堂堂的,连桂小太郎的黑发都焕着缎子一样细腻的光。

    “我不认同现在的幕府,也不认同现在的世界。”

    但在那些毫无用处的混乱后,偶尔还是能认真正经起来的桂小太郎道。

    “但是光是嘴上说说是没有用的。你们强行要求更换小判不会让大家服从,而我们即使努力对抗、炸掉再多的真选组和见回组,也无法杜绝像是更换小判这种事情的发生。”

    他朝着德川茂茂伸出了手,秀美柔和的脸上是自信的笑容。

    “——所以来听听我的攘夷理念吧。哼哼,比起那些乱来的家伙,当然是要发展同伴才是正理!”

    顺提,在这个自信的笑容下,桂的内心里已经疯狂冒出“如果将军听不进去就念经三天三夜”“不然还是把人打到失忆然后重新灌输想法”等等不可明说的邪恶念头了。

    相较之下无疑更加单纯的将军大人不明所以地颤抖了一下。但他也只是短暂地思考了几秒,就也朝着桂伸出了手。

    “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如果说连攘夷的人是如何想的都不知道的话,那么想要去做什么也就无从谈起了。”

    德川茂茂说道。

    “我非常感谢信长公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也感谢你,愿意信任我,和我面对面地进行交流。所以请你直接说就好——”

    “我,洗耳恭听。”

    他们的手在这一刻,终是握在了一起。

    第87章 在江户的第八十三天

    月凉如水。

    螭蹲坐在地上, 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高杉那一刀来得又快又偏,她情急之下用右手挡了一下,却仍然是在步步后退中失足坠落。伤口几可见骨, 雪白的衣袖几乎被裁成两截, 血溅在上面仿佛断枝的红梅。

    而现在血已经渐渐止住,只有伤口还在时不时抽痛。

    原本刻在她手臂上、刺青般的字迹,即使是有了高杉几乎划过整个小臂的一刀,也没能被从中切断,疤痕似地浮在皮肤上,鲜艳之色丝毫不逊于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是“野良”。

    身上的每个字都是神明赐予的名字,名字如此之多就代表与她契约的神明有如此之多。但这绝非代表什么宠爱或是优秀——只有一个名字的、只忠于一个神明的神器才是可信的忠犬,她这种野良只是要做一些不可摆在明面上的事时的备用选择。损坏了也不可惜, 而且野良身上的烙印太杂,即使事发也不会弄脏神明的名声……

    如此可笑。明明是神明, 勾心斗角、顾忌声名上, 却都与人类毫无差别。

    不管有多少个神明使役过她,她有多少个名字, 在高天原封闭的时候, 也没有一个神明会想到将不能完全为自己所用的野良带入天上。

    ——因此,她也才和父亲大人一样、甚至比父亲大人还要格外不能容忍夜斗的叛逆。

    藤崎最先赐予了她“螭”的名字, 然后夜斗再将她命名为“绯”……正是因为有这两个名字作为开端, 她才是“野良”而非单纯侍奉一个主人的“神器”。同是居无定所、流浪互依之人, 夜斗却想要摆脱这种所有人都习惯了的生活模式,去寻找其他不适合他的神器——

    螭握紧拳头,不慎扯动伤口, 于是本已经凝结的血渍被扯动,又有一些猩红的液体顺着她雪白的手腕流到指缝里。

    在月光下, 她面白如雪,面无表情的脸上还溅着点点血点。

    ——但是即使夜斗有错,也只有父亲大人能够去评价夜斗。神明是不会错的,如果神明出了什么差错,那么只代表神器错谬在先,才会让神明有错误的判断。所以夜斗不愿意被称为“夜卜”,她就要改唤他“夜斗”。父亲大人要求夜斗让她成为“野良”,所以她成为野良也是正确的。

    在许多年以前,他们宛如一家人那样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一切就是这样理所应当。

    如果说名字是神明对于神器的形容或是祝福的话,那么野良是鲜少得到这样的在意的。她有过“零”和“筒”这样的名字,也有过“疫”这种字眼……唯独最初得到的两个名字,带有期待与美丽的。

    神明是不会错的。

    ……不。是父亲大人,是不会错的。

    螭垂下眼帘。在仍在皇居的边缘、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她蓦然想起了在几日之前,藤崎捏着图纸,在黑暗中对高杉晋助发出邀约之后——

    那些在黑夜之中、连面容都不太清晰的回忆尚未完全浮现,她的耳边就倏而有什么呼唤炸响。属于她的名字一被呼唤,那个字眼被镌刻的位置就滚滚发烫,让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应下这一声。

    彼岸之人仿佛天生就存在于人的视线死角,即使那些目睹了高空恶战的守卫还在走来走去,也没有人能看到她和她身上的淋漓鲜血。但这个名字一经应答,她的视野倏而颠倒变换,所熟悉的、属于藤崎的脸出现在眼前,那双眼睛也是准确地对着她,露出些许笑意。

    眼下他们不知在何处,只是四周空旷、有着淡淡的灰尘味,而头顶一盏光线微弱的灯还在轻轻摇晃,只在他们脚下照出一个稍明亮些的圆。

    “父亲大人——你脖子上的伤?”

    “啊啊,这次我也有点太急了。”

    虽然说得是有些懊恼的话,但藤崎的脸上并不见多少后悔之色。

    “毕竟想着一箭多雕,又想确认那些神明动向又想现在就将高杉拿到手什么的……嗯,果然还是占不了全部好事啊。”

    他的脸孔看起来十分年轻,不管到底是不是为了契合躯壳,他的神情都十分鲜活,倒像个因为目的没有达成而郁闷的普通人。螭看到这样的、会对野良抱怨起来的他,也一手捂着唇笑了起来:“哎呀,父亲大人真像个想占便宜的小市民。”

    “这可不一样——高杉晋助那个人可是道大菜啊。”藤崎道,“不过也没办法,没把夜斗带在身边,当时又带了很多面妖,就算真的把高杉晋助杀了,回去的路上灵魂一旦被秽气污染,也就没办法让夜斗赐名成神器了。”

    “不过,螭也是。之前一直作为神器被使用,突然拿起刀来用也有点拿不准准头吧?”

    在藤崎说起让夜斗赐名神器的时候,螭的脸色冷淡了下来。只是到后面,藤崎的口气尽管听上去轻松,但那绝不是关怀在意——那种隐含质疑的态度甫一出现,螭就低下头,主动道:

    “不……我是向着脾脏刺过去的。但是真正刺的时候手感不对,之后就反而被抓住刀了。”

    “这样吗?”

    藤崎眉眼弯弯,伸手在少女顺滑的妹妹头上轻抚几把,倒是轻松道:

    “那也没办法——看来就算有个将军他的警惕性也很高啊。还是该说不愧是你的弟子呢?”

    黑暗中,有一个人影正徐徐朝着这里走来。

    “连螭这种彼岸之物都不会完全忽略,真是厉害。”说的是高杉晋助,藤崎却是与有荣焉的样子,“这么一来会觉得更加期待吗?虚。”

    “哎呀——刚刚才见完你的学生,这个时候是不是要叫你‘松阳’更好?”

    听到这个名字,那个人影终于停住了——但事实上,他此时也已经走到了藤崎不远处。不知是外套的原因还是原本就极具力量,这个人看上去颇有些魁梧,一身黑色犹如乌鸦,原本就不强的光线落在他的身上好像是被吸收了一样,越发有种冰冷黑暗、不好接近的感觉。尽管这个名字看起来对他而言不同寻常,但当他摘下斗笠与面具、露出一张脸的时候,那张脸上却没有怒色,五官甚至是能用柔和文秀来形容。

    只是他的表情也是淡淡的,眼眸毫无波动,宛如看待死物般看着藤崎。

    “你说笑了。”虚说道,“看来你对他们很满意?”

    “那是当然。我这边的‘刀’越锋利,你这边也才会越满意不是吗?”藤崎道,“虽然很可惜这次还是走了弯路……早知道高杉晋助是这种性格,那么我就不必着急了。那家伙分明是只要目的没有达成,无论怎样死去都不会甘心的白送类型。”

    “——我记得,你之前说的不止是他。”虚说道,“以及你交给天导众那些毫无用处的球……我看不出这对你答应我的事情有什么用处。”

    “你在利用我吗?藤崎。”

    随着他的话语,两三圆球被他从衣衫中取出。那些由三郎亲手制成、一度拿去给藤崎换面妖的金色刀装即使是在这种黯淡微弱的光线里,也溢出如金玉般华美的流光,被虚指节分明的五指握在手中时美丽得如同展品。随即那只手猛地一攥,金球几乎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扑簌簌地就成了一地晶莹的粉末。

    但就算是说着质问般的话语,他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既没有被辜负的不甘,更没有被背叛的怨恨,整个人都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然而他本人又并不是死水那样无害——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个呼吸间,都给人予强大的压力,即使没有刻意针对藤崎,但他的强大仿佛已经刻入骨子里,只要没有着意收敛到极致,就是再纯粹不过的危险生物。

    “是啊。”藤崎笑盈盈地说道,“这不是双赢吗?如果这个可以容纳你身上的力量,你就会被削弱,也就更容易死的意思吧?”

    他无畏无惧地伸出手,点在了虚的胸口上。

    “是·你·想·让·我·杀·了·你。”

    “只是单纯地想死,自己抹了脖子不是更好吗?就是因为做不到,才会有拥有这种才能(夜斗)的我出场的机会。天导众已经打算将你接纳为他们一员了?这是你想要的吗?”

    他笃定道。

    “——不,你想要的,只有我(夜斗)能达成。”

    “不管是去找新的神器,还是提供这些容纳力量的道具(刀装)给天导众……我都是为了你才做的这种事啊,虚。”

    虚闻言倒是难得地露出了些许表情波动。但这些表情也绝非是感动或者触动一类的——他就像是已经看透了藤崎这种矫饰过的甜美语言后的内核,眉眼中一闪即逝的冷嘲竟然和高杉晋助的傲慢有些相似,只是因为短促而更显内敛:

    “说谎。你是有自己的目标。”

    “那是当然的吧?可别在这里故意戳穿我嘛。”藤崎立刻露出了告饶的表情,“如果我真的没有赚头,那么你根本不可能任由我做这种事不是吗?”

    “——我所求甚大啊。”

    说到这里的时候,藤崎的笑容仍然是那样的亲切灿烂。

    连着他说出来的、接下来的内容也像是变得更加无害了一般——

    “所以高杉那边没有问题了——这是我给你预备的第一把刀。那么接下来还有第二把——这把刀实在是和我相性不合的类型,但是和我家孩子好像还处得不错。虽然很麻烦,但是为了我家孩子能够好好地拿稳刀,大概没办法唆使他背后捅刀子……叛逆期的小孩就是这点最麻烦。”

    “所以,这件事还要请你亲自去。我猜你也很久没和你的学生们见面了吧?”

    藤崎道。

    “我相信‘松阳’也会乐见这一幕的——毕竟,你我所为不是为了私欲,而是为了‘救世’。而你的学生,不也是最不希望看到眼前的一切毁掉的那种人吗?”

    【所以,不管做出什么样的事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他的笑容里似乎写着这样的话。

    他这副身体,年纪尚轻,肌肉单薄,面容清秀,是一个一眼看过去没有任何威胁感的男子。他甚至不像是会在背后运筹帷幄的那种人——表情太过丰富,放弃和告饶都太过熟练。但是从对待夜斗,再到此刻对待虚,他黑暗的一面都彰显得淋漓尽致,单用言语就能让人脊骨生寒。

    虚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没有再和他进行言语上的拉扯,自顾自地离开了。

    远处的门被关上,声音沉闷而遥远。螭捏着仍然带血的袖子,在原地环视了一周。这里大概是哪间尘封已久的地下室,除了一些嵌入墙体的零星管道几乎没有其他东西,而管道内又是一阵一阵的水声,让人分辨不出是什么用途。

    她看着因为虚离开、而也稍稍放松了身体的闭着眼睛的藤崎,捏着袖子不知在想什么。指缝里微干涸的血有种黏腻的恶心感,但她看了看伤口,最终仍然是抱着膝盖坐在了地上,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原本因为被藤崎呼唤、改变位置而被打断了的回忆重新涌了上来,如同在夜晚中渐渐蔓过身躯的湖水。

    在那个夜晚里,藤崎是这样说的——

    “螭觉得上次见过的那个高杉君如何呢?我啊,想要把他变成一把新的给夜斗的刀——”

    她那时是怎样回复的,已经无法记清了。

    只记得在黑暗中,父亲大人五官都被漆黑淹没,只有脸颊的一点轮廓隐约被窗外的光映出弧线来。他的手就放在她的头顶,手掌是人类特有的温暖,但并非以往称赞她“乖孩子”的温柔抚摸,而是警告一般的、卡在头骨上的用力收紧。

    “不可以哦,螭。”

    她的父亲大人平静地这么说着。

    “高杉君是很重要的刀——他和你可不一样。只有这种刀才能斩开那家伙的□□。但是这件事不准对夜斗说,也不准阻碍他——高杉一定是要夜斗亲自赐名的,不可以变成野良。你和夜斗不一样,一直会是爸爸的乖孩子吧?”

    ……她当然会听话的。

    “乖。不愧是螭。”

    所以她得到了父亲大人的温柔以待。

    “等高杉君到了夜斗手里,也要和他好好相处知道吗?因为不管是高杉还是夜斗,对爸爸都是有用的东西。”

    这是当然的。就算是父亲大人所需要的刀……也不会比过她的。

    神明没有善恶,但是神器却有。所以神器做出恶事的时候,或是不认同神明恶行的时候,都会给神明带来类似刺伤的痛感。这是让为所欲为的神明也能懂得分辨是非的方法,但是这些是夜斗不需要的东西。

    会给神明带来伤痛本身就是错误。在父亲大人的教导之下,不会对杀生存在迟疑,不会对恶行有所排斥,这样的、永远不会刺伤夜斗的她……

    是最好用的神(野)器(良)。

    那些并不美好、也不重要的回忆,如潮水般渐渐落了下去。

    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点,她因为回答正确得到了摸头的夸奖后,询问何时高杉才可能同样成为野良的片段——

    “这个啊,你不用担心。”藤崎回答道,“那家伙是一次性用品。”

    所以说,一切的一切,都不必怀疑。夜斗是父亲大人重要的孩子,她也是父亲大人重要的孩子。听从父亲大人的命令,一切就都没有错。正如她曾经对夜斗说的那样:

    【夜斗还是会回到我们身边的。】

    于是在充满着呛人灰尘味的地下室中,螭闭着眼睛,最终还是陷入了浅眠。

    她原本紧抓这那片几乎断开的衣袖,也不知不觉放松了力道,任由布料从手中滑落。袖子上的血点被新印了她的掌痕上去,凌乱得一片,此时倒是有了点被人刺伤的狼狈模样。而她头上灯盏微微摇晃,黯淡的黄色光芒一闪一闪地照在她身上,有种难得的温柔感。尽管她环抱双膝的姿势实在有些可怜,但是她侧过脸的时候,神情松缓下来,闭上的眼尾呈现一种带笑的弧度,看起来竟然又像是有点活泼的女孩子了。

    ……不知多久过去,地下室的门重新被打开了。

    螭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藤崎也是一样——如果是螭只是因为睡眠尚浅才很快苏醒,那藤崎就是单纯地没有睡了。他和外表上常带着的亲切笑容不一样,本性仍有着警惕和多疑的因子,既然会因为不信任神社关闭的表象而选择亲身试探神明对于人间的关注度,自然也不会安心地在虚的领域里入睡。

    没错,他们目前所在的,是天导众名下暗杀部队天照院——也就是虚作为首领的那个组织,所在的某个根据点。

    地下室自然是看不到外面日夜变化的。只是从门口出现的人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暖意,像是晒到阳光后给人的感觉。这个人和虚的打扮几乎一模一样,也是同样的、仿佛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冷漠黑暗之感,但表情冷漠,头发也是微卷的浅灰。

    “我是胧。”

    他态度十分不友好地自我介绍道。

    “接下来由我负责照顾你们……不过。”

    几乎完全没有迟疑,他在完全跨入门口的瞬间蓦然提速,高大的身形几乎是眨眼睛就出现在了藤崎的面前。刀滑出鲤口的时候轻至无声,简直像是只有一阵微风飘过,而刀就已经穿过藤崎颈边的空气,虚虚搭在了藤崎还留着伤口的肌肤上。

    几根被刀风削断的头发徐徐落下。

    “我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想做什么,也不管你们是怎么欺骗他的——”

    胧低声道。

    “——被我发现你们对他不利,我就杀了你。”

    “真的吗?那还真是吓人诶。”

    在这种关头,藤崎立刻举起双手挡在胸前,做出一副弱势的、无力反抗的样子。但偏偏他示弱的行为后,依旧是笑容灿烂,连声音的语调都是扬起的。

    “不过啊,你对我们说这种话,虚他知道吗?我还以为被他派过来的你,应该是最了解他的心腹呢?”

    “……”

    “还是说,虚在这之前也没有和你提起过我?”藤崎拨开刀刃,说道,“我也不打算在这里久住——所以,你会愿意帮我的忙,是吗?”

    第88章 在江户的第八十四天

    胧当然是没有答应——他又不是傻的, 当然不会被只是个陌生人的藤崎区区几句话就拿捏住!

    所以他最终也只是留下了作为“照顾”的食物,就没有再和藤崎浪费时间了。

    在他离开之后,螭才托着下巴抱怨道:“父亲大人真是恶趣味——完全变成了反派角色。”

    “我如果说是要全无所求才离谱吧。”藤崎很有自知之明地捡起胧丢下的面包, 倒是一点也不挑剔地就撕开包装开吃。在昏暗的地下室里, 他的脸孔仍然年轻,颈部的伤口也已经止血,看起来又是无害的青年人了。

    只是对于刚刚才大放厥词、又被直接拒绝的人来说,他的眼神未免冷静得过分。

    “你觉得,能和虚搭上关系的我,要做什么才能让胧放松警惕,不至于碍事呢?”他捏了捏面包,里面红豆内馅伴着奶油被挤出来, 满满的都是甜蜜味道,“说自己无辜?说自己会马上离开?怎么可能。”

    “当然是要让他觉得我‘有所求’啊。”

    只有存在欲望的人, 才会被人辖制。

    如果说在外面他演出的温和亲切甚至是小人作态多多少少还能有些用的话, 那这一套在天照院奈落里必然是行不通的。真正只有小心思的人没有可能与虚搭上线,甚至借着虚为跳板入侵天导众的部分权利领域——因此, 他越是无害就越是可疑, 他越是癫狂就越是危险,无论是露出哪一面, 这个不知在虚身边扮演什么角色的胧都必然高度警惕他。

    能被虚点头派来“照顾”他们, 胧在天照院奈落的地位一定高于普通成员。

    所以, 接下来他势必要将胧的因素考虑进去,哪怕还不知胧的性情、更不知胧的行动目的。而示弱是最蠢的手段,要想让胧不成为阻碍, 除非……

    藤崎自己先一步想要活动。

    越是行动就越会露出痕迹,越是借用天照院奈落的势力就越容易被掌握目的与想法——如果当他的信息不用刻意查探就能流入他人耳中, 那么那些人反而不会急着警惕他。放任藤崎去做,直至窥探出目的再决定是否打断——这表面上看,是藤崎已经让出来自己的主导权,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无从颠覆,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如果不是他的身边,一直有一张王(野)牌(良)的话。

    就像是即使在昨晚用了大力气去挑拨虚主动展开行动,藤崎也不可能就此放手让虚随意去做一样。

    除了自己,他什么都信不过。

    “还真是麻烦……所以我才讨厌和凭着实力就能横扫、完全不听使唤的家伙。”藤崎道,“不过看在以后会很有用的份上,原谅他了。”

    螭根本没问藤崎自言自语中的“他”到底是谁,只是嫌弃地把剩下的一个面包扔到藤崎手里,被后者笑眯眯地接住。在又吃了一个面包后,藤崎心满意足地将包装纸揉成一团,毫不嫌弃尘土地半靠在粗糙的墙面上,在微闪的灯光中继续等待。

    很快,那扇地下室的门再次被打开了。

    ——

    藤崎那边的事情暂且不提——总之三郎这里又是万事屋们愉快的漫才时间。

    万事屋到现在也是历经风风雨雨、什么样的委托人都见过了,但是这种会挤到万事屋里吃火锅的类型还真是头一次见——所以说为什么有钱人要来蹭他们穷人的火锅!还有为什么大热天的还要吃火锅!!

    他们好不容易挤出一点钱来容易么!

    尽管对三郎挤进来的行为万分不解——可能这就是有钱人的突发奇想吧,但万事屋们还是没有赶客。一来在这么多天的委托与被委托里多少建立了些情谊,何况三郎从来就没有仗着有钱就随手炫耀(无意识炫富属于误伤),既好相处又会把他们的劳动看在眼里;二来就是这次只有一个风扇散热的情况下还要吃火锅……是为了夜斗!那么雇佣夜斗此时最多、还有一堆同为神明的付丧神在一起的三郎出现好像也可以理解?

    虽然夜斗是个好孩子,但他最初出现在万事屋完全是因为藤崎等人干了坏事后溜了、唯独他被神乐抓住了。经历了发现夜斗人不错,一度想从此弃养,结果被强行黏住等等事情……总之夜斗目前还是属于赖在万事屋不挪窝的类型。

    直至上次藤崎与银时当面battle——虽说没有battle出个结果,夜斗也因为仍有顾虑而没有成为万事屋一员的打算,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万事屋直接为夜斗办个临时员工欢迎会并且大吃一顿嘛!

    虽然说办不办好像都没什么差别,毕竟夜斗待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在银时当面挑衅完藤崎后,这种毫无实质性意义(毕竟万事屋连个员工证件都没有)的吃吃喝喝简直就像温泉一样泡得人全身发暖。想来以后争取抚养权,银时也会更加理直气壮了——这是后话。

    总之,还是先回归到迟来的欢迎会——和藤崎那边啃干面包完全不同的火锅上。

    在万事屋狭窄的房间里,三郎因为付丧神的武力优势独自占据四分之一面,聚精会神地看着火锅汤底咕嘟冒泡。本应围着火锅而坐占据另外三面的万事屋们因为喜提一个夜斗再喜提四个付丧神,可以说是左右为男,汤底还没沸腾就已经满头大汗。最终还是银时愤而起身:

    “我好不容易才咬牙买的高级牛肉!三郎一个人过来就算了,你们五个人都跑过来,狗大户连我都吃过分了啊!!可恶天气好热!”

    志村新八额头布满汗珠,被挤在付丧神堆里犹如一个罐头,但还是顽强地一手端着碗一手举着筷子,眼睛死死盯住被放下去的薄薄肉片:“还不是因为银桑你好不容易从三郎先生那边赚了钱结果还是没有买空调!肉都是特价打折的!”

    三郎本人则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吃火锅人多更热闹啦。我也有拜托别人跑腿去买更多食材过来,一起吃吧。”

    这话一说万事屋等人包括夜斗立刻屈服,一个个开始七嘴八舌点菜起来:“给我最高级的牛肉!”

    “松茸松茸松茸——”

    “这个时候哪有松茸,给我吃肉啊!!”

    “顶级的白米饭阿鲁!”

    “这不还是米饭吗!!快一点要肉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就在他们争执食材的时候,汤锅重新滚开了。

    下进去的肉片已经打起了卷,鲜红的颜色转瞬褪去,让人拇指大动的肉香悠悠飘散。站起身的坂田银时眼疾手快夹走一大块肉,志村新八和神乐不由得又惊又怒:“狡猾!原来这是抢跑的诡计!!”

    然而这已经无济于事。率先抢跑的坂田银时已经飞快将肉在酱汁里一沾就塞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神乐运筷如飞,直接化悲愤为食欲,充分发挥了夜兔族的战斗本能,然而在场的付丧神敏捷程度不下于她,直接多线合作,力图让审神者在第一轮就吃饱,直接导致抢食能力完全比不上其他人的三郎犹如开了挂一样碗里堆起高高一堆肉片。夜斗趁双方激斗之际浑水摸鱼,反正不管是肉还是竹轮他都不挑——

    于是唯一的受害者再度只剩下志村新八。

    人形眼镜架少年愤而摔筷:“——过分了啊!!”

    银时敷衍道:“毕竟是为了庆祝夜斗成为临时成员才开的火锅会,多少要让一让这次的主角……哦哦哦看到了!!没被夹走的肉!”

    志村新八:“你自己都没在让吧!!而且这里吃肉最多的为什么是三郎,有付丧神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三郎:“是啊。你要吃吗?分你一点。”

    志村新八:“……要!”

    神乐也眼巴巴地看过来:“我也要阿鲁!”

    银时厚脸皮地也递碗过去:“我也要!”

    如果考虑上三郎的年龄,这一幕四舍五入也可以算是父慈子(女)孝了。

    金主爸爸无所谓地反过来投喂了好大儿们和付丧神们,一时间反客为主、宾主尽欢(总觉得哪里不对)。在银时忍痛买的几盒高级牛肉早早吃光、竹轮都要被吃完的时候,被三郎使唤跑腿的人也终于拎着食材姗姗来迟:

    “不是假发是桂——桂急便*!”

    银时冲上去接过食材,并且冷酷无情地把桂关在了门外:“既然是急便我就不留你了再见。”

    桂在门外用力敲门:“是桂的宅急便而已!快点开门我也要进去吃!”

    银时不仅没有放人还冷酷无情地用家具抵住了门,故意大声对着门外播报菜单:“喔好多高级牛肉,不愧是三郎——还有鱼啊让我看看下面的是什么——”

    门外的桂沉默了两秒,再度砰砰砰用力敲门:“将军还想着召见三郎呢!不让我进去你们也别想吃!”

    银时:“喔他打算什么时候召见”

    桂得意洋洋:“不让我进去就是现在!”

    银时大喜:“还有这种好事快,把他和付丧神都带走就没人抢肉了!”

    桂:“……”

    可恶,在厚脸皮上输了!

    第89章 在江户的第八十五天

    最终桂还是强势入驻了万事屋——因为将军召见的除了三郎以外, 还包括万事屋的其他人。

    再度强加一人的万事屋已经不是拥挤能够形容的了,即使桂小太郎带来了新的食材,抢食的难度也随着人数增加提升而直线上升, 比如左右为男、基本只要抢食眼镜就有被撞掉的风险的志村新八, 基本已经注定告别战场,如今只是凭着一股倔强坚守在第一线。

    万万没想到还有把所有人都带走这一招,含恨开门的坂田银时看着新下进去的、即使是生肉都没有腥气的高级牛肉滚进汤锅,嘀嘀咕咕道:“一定有阴谋,将军是吃错了什么药了居然会让你来传话,你不应该是和幕府那群人见面就打鸡飞狗跳吗?不会是骗人的吧?”

    桂强行塞入坂田银时和太郎太刀之中——太郎太刀还无所谓,毕竟肩膀都要比他们略高出一截,但对着另一边, 桂则已经开始暗自和坂田银时别起了肩膀,闻言反而是得意洋洋地仰起了头, 简直连鼻子都要翘起来:“哼, 现在总算意识到我的能力了吗!如果现在想要求着我加入攘夷的队伍也不是不可以——”

    坂田银时抑扬顿挫道:“哦,所以攘·夷·志·士果然和卑鄙无耻的幕府勾结在了一起呢~”

    “那又怎么样——”桂得意的话说到一半, 突然就开始了额头冒冷汗, “等等等等才不是,才没有勾结!”

    “是的呢, 不过立场上不同, 和幕府混在一起就像是投敌了吧。”坂田银时幽幽道, “说起来你最近都有钱去吃荞麦面了吧。也没去人妖俱乐部打工了吧。武器好像也换新的了吧。”

    桂小太郎汗如雨下:“这又怎么样,我我我是靠假发,啊不是是靠人格魅力!”

    “将军的钱也金闪闪的很亮眼吧?”坂田银时道, “真是世风日下,没想到你也有屈服的那一天——”

    “等等我才没有!”

    “有破绽!”银时趁着桂小太郎拍案而起试图辩解的时候, 直接快准狠地一筷子夹起滚起的肉片,草草在调料碗里搅合了一下就准备往嘴里塞。桂小太郎大惊失色,直接扑过去试图虎口夺食,结果被坂田银时上下挥舞筷子变相遛狗,两个人一时间离战场越来越远……

    ……这种紧要信息结果拿来抢食也是够够的了。

    火锅边上目前可不是能随便拔腿就走的地方,毕竟人太多实在做不到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两个人一离席,边上的人立刻就挪过去扩张位置,连最正直的付丧神们也学坏了。志村新八心如铁石地看着属于银时的座位彻底被挤走,神乐一筷子夹了至少十片肉一齐往嘴塞……对不起这个心如铁石不了,他直接一把揪住神乐的手腕,进行了不能如此奢侈浪费美味要慢慢品味的无效教导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夜兔少女岿然不动地一口吃掉。

    这种前所未有的火锅日常里,志村新八也只能推了推眼镜,挪到三郎身边,小声问道:“桂先生真的和茂茂将军握手言和了吗?”

    在这被万事屋带动起来的抢肉风格里,只有三郎会顺手投喂志村新八了,不可谓不说是(对三郎的整体形象而言)难能可贵的长辈风范。听到了志村新八的问话,三郎也只是一边搅着料碗里新增的食物,一边坦然直白地说道:“没有吧——我觉得他们是没办法达成一致的喔。不过目前好像是在试着交换消息。而且桂的钱是我给的啦。”

    虽然与茂茂将军四舍五入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了,但是很遗憾——桂小太郎是坚定的倒幕派。即使桂并不觉得德川茂茂是个糟糕的人、包括德川茂茂的想法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他也认为以幕府统治的时代已应步入终结。所谓攘夷志士中的稳健派,指的只是他对外的态度,而非真的愿意与幕府持续共存下去。

    而德川茂茂……虽然对德川茂茂而言,连幕府都没能掌握在手的他要谈如何变革也太早,但德川茂茂所接触、学习的,也都是扎根于幕府才会有的东西。即使德川茂茂想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要让他摒弃现有的一切、直接接受桂的那一套无疑是异想天开。

    天然的立场相悖的两人之所以能够达成短暂的和平,一小部分是因为三郎这个谜一样的牵线人对他们来说都能算是自己人(三郎:?),另一部分就是因为他们相似的执拗以及悯弱之心了。

    在那一天交谈结束后,两个人谁也没有接受谁的想法,但又同意了另一种方式——桂小太郎将原本靠着给真选组找麻烦而反映出的民众的不满直接传达到将军那里,将军借此来重新认识真正的江户。

    原本茂茂因为自己会白得了消息过意不去,确实打算直接给钱的……然而来自幕府的金钱被桂小太郎直接拒绝了,倒是三郎说的可以在离开之前资助被桂欢天喜地地接受了不说,就差直接将金主爸爸抱起来抛高高以示庆贺了。

    对于在攘夷志士堆中的桂来说,和将军交换信息的行为无异于行走钢丝之上,一不留神就可能被自己人当成叛徒。结果这个粗神经的家伙直接连普通传话都代劳了,被银时一诈就完全是恨不得自己掏老底糊别人脸上……桂你到底行不行啊!这种要命的事情都严肃不起来真是够了啊!!

    “我觉得这不是三郎你出钱就能敷衍过去的事情吧?”不是攘夷志士、但靠着多年吐槽锻炼出了一副揪槽点的好本领,志村新八满脸复杂,“虽然茂茂将军也是好人,但我就算不懂这些也觉得他们要好好相处才是不可能的……你实话告诉我吧三郎,是不是又是你的问题?是不是又是你才让事情变复杂的?”

    三郎:“啊,虽然肉很好吃。但是这个时候有点想吃以前和小光一起分的红豆年糕汤了。”

    志村新八:“不要转移话题啊喂!果然就是你吧!!从你一出场所有和你相关的事情都没有简单起来过!万事屋的主角地位都被威胁了!!不要每次把事情搅成一团乱又自己脱身在外看戏,你是同时拿了主角剧本和反派剧本吗!?”

    三郎困惑道:“是这样吗?”

    不管三郎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从最初的小判兑换事件、到之后的付丧神失踪、再到这一次的藤崎率妖魔来袭……可以说事情次次都是和三郎扯上关系,偏偏他每次都能活蹦乱跳游离在外,从万事屋到夜斗再到桂小太郎茂茂将军土方十四郎甚至三郎身边的付丧神都能卷进去洗洗涮涮几遍,唯独三郎连被台风尾扫到都没有过,连藤崎名字都没记住的大槽点居然一次都没引来过藤崎的仇恨buff……这就离谱好吗!如果放在少年漫里这妥妥的就是幕后大BOSS的配置好不好!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织田信长吧。

    简直要被三郎这种毫无自觉的表现逼出十句槽,然后又在三郎接连不断、完全不是故意地递过来的茶和夹过来的各种食物里被迫打断吐槽读条,志村新八只能含恨连着未说的话和食物一起默默咽下去。

    不过在被食物堵嘴途中,他还是抽空感慨道:“不过,桂先生会这么热情地帮茂茂公传话和交换消息,看来对茂茂将军感官很好啊。”

    “嗯?不是这样吧。”三郎道,“他不是就是为了结束幕府才会这么积极吗?”

    志村新八:“……???”

    三郎:“呼嘶,被肉烫到了。物吉给我——啊,已经拿来了啊,多谢你的茶喔。”

    志村新八:“所以你为什么能这么轻松地说出让人细思恐极的东西?原因呢?具体分析呢?!不要只说一半让人又担心被砍头又忍不住好奇心啊!!你果然本性就是S才对吧——等等为什么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有谁眼睛亮了起来?!谁?!!!”

    到底是谁眼睛一亮,这种比结束幕府更细思恐极的东西暂不必说——在除了三郎以外,在场人都速度不赖的前提下,抢食的激烈程度注定只增不减,因此食材消失的速度也十分可观。很尽兴地吃了一顿、欢迎会大获成功的众人也没让准备召见他们的将军等上太久(大概),直接在三郎的习以为常下狐假虎威(主要指万事屋)蹭了真选组的车前去将军府。

    也是头一次如此正经地和将军见面——尽管身上的火锅味已经在开车开窗时散得差不多了,但万事屋们还是多少拿出了点正经对待的姿态,桂小太郎则仍然是很不走心戴个大胡子眼镜用以伪装。将军府邸装潢精美大气,饶是将军习惯性地在三郎来之前就屏退了小姓们,这种金钱堆砌而出的华丽仍然闪着权势的光芒,几乎要闪瞎人眼。

    拉门徐徐而开。

    并不是采用玻璃、仍然是糊着和纸的和室为了弥补光线的不足而早早亮了灯。德川茂茂没有出门迎接,一反常态地坐在室内上方——他虽然没有权势,但体格并不孱弱,在这种天气中光着膀子也能看出康健的身体底子和一二肌肉。而之所以要将这一点专门提出来,实在是因为……

    “好久不见,信长公!”德川茂茂眼神十分单纯认真,举一反三道,“因为之前几次粉丝活动您似乎都不太满意,所以我在想如果是有您喜欢的衣服是不是更能表示一下——”

    ——因为将军目前上半身是龟甲缚。

    不管是教给德川茂茂如何打call的人、还是被德川茂茂打call的人、还是身体力行误导了德川茂茂的人此时都陷入了沉默。

    在一片沉默中,三郎抬起手拍了拍罪魁祸首、衣内装束正如其名的龟甲贞宗,淡定道:“这就是物似主人型吗……”

    志村新八:“不,你在回避什么,龟甲贞宗的主人已经是你了吧,现在把主人的锅推给茂茂将军已经来不及了——”

    三郎:“虽然我不太理解,不过要幸福喔,茂茂。”

    志村新八:“完全无视我了啊!!”

    第90章 在江户的第八十六天

    等德川茂茂明白三郎并不喜欢龟甲缚、龟甲贞宗的龟甲缚完全是个人爱好后, 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则是将军如何在被绑着的前提下解开绳子,万事屋如何越帮越忙,桂小太郎如何火上浇油。不得不说, 万事屋在这种事情上简直是有谜一样的动手能力, 那一根神乐用力就能扯断的绳子竟然能从把将军捆成C字进化成把将军吊起来、把将军和银时捆一起、把将军和银时一起吊起来,还达成了把将军银时神乐新八桂小太郎一起吊起来的最终版本……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以小见大,从区区一个龟甲缚到大家都被捆的过程,看出这群人是怎样互扯后腿又怎样共同进退的实质了吧。

    注定没办法答出以上满分阅读理解的三郎显然也没有加入进去的兴趣,如今一群人全被捆了个严实,他也完全不着急、且不讲究地在这堆摞成人肉垫(德川茂茂垫底)的家伙面前坐下,难得时髦地拿了次郎太刀的手机并且打开摄像头,对着这一群被绳子紧紧束缚在一起的人比了个“耶”:“唔喔, 好难得,竟然可以全入镜诶。夜斗你也过来, 一起拍照。”

    志村新八被夹在中间发出心灵的吶喊:“……你绝对是故意的吧!!绝对是还在记着我之前的吐槽, 谁会在这种情况下拍合照啊你这个连手机都不带的家伙!!!”

    三郎义正辞严地反驳道:“手机很重啊。而且这个时代的手机都没有什么游戏,我如果要玩的话果然还是选PSP或者Switch。”

    “谁和你说玩游戏了!不要这么顺理成章地就转移话题, 既然是织田信长为什么会连PSP都玩——啊你其实是从未来来的, 那么就……会把我们放置在一边还拍照你果然就是S吧!!”

    三郎道:“我没有那种兴趣。啊,照片是不是打印比较好?我难得和人拍合照诶。”

    “居然?!你说不是谁信啊!!”

    尽管三郎看上去没有任何S的气息、连那双眼睛都清澈干净犹如少年, 但他这种凭着兴趣行动的个性实在很难区分到底是不是S。最终在夜斗的妖刀协助下, 他们总算摆脱了这种莫名其妙被捆的状态, 也看到了三郎拍摄的合照——

    被捆成一团的人一个迭着一个,忽略掉最下方的德川茂茂饱受压力口吐白沫、最上方的桂小太郎头发被揉成鸟窝、被桂小太郎压住的神乐恰好被绳子压住了鼻尖露出了鼻孔、银时和新八都是仿佛换了个画风的咆哮脸……好像忽略完这些后就已经没什么内容了。总之被捆的一群人非常完美地压缩了位置,留出的空间完全能够塞得下以正常角度拍照的三郎等人, 搭在一起违和感简直高得就像是其中一方是被PS上去的。

    但这也确实是在场之人的头一张合照了。神乐和银时还上蹿下跳地要求重拍,坚决不肯承担衬托美貌的重任, 而德川茂茂已经一如既往地眼带滤镜,十分认真小心地要了一份备份照片,就等着打印出来然后下次见面(打Call)再给三郎新惊喜了。

    ……由于将军本人完全没有不满,因此这张合照就这么被保留下来了。

    小小的混乱结束后,德川茂茂也终于能够衣着讲究地重新坐在他们面前。

    由于没有小姓在旁指导和谏言,没有觐见过将军的万事屋、和私下觐见了并且蠢蠢欲动想要推翻幕府的桂小太郎,以及本人被滤镜就算了、连身边付丧神都被爱屋及乌的三郎等人,都随意地坐在离将军不远处,彼此之间视线相对,连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德川茂茂还是那副看似威严但又有一点呆的面无表情。但就算下方的人坐得如此随意,他也不觉得生气,习惯性端起来的仪态反而更加放松了一些。他的目光细致、甚至是有些新鲜地在离他如此之近的一行人脸上逡巡着,嘴里说的话也总算从粉丝发言换成了正题:

    “劳诸位前来……那么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我请大家前来是想要进行委托、不,应该说,我希望获得你们的帮助。”

    德川茂茂说道:

    “我在之前已经和桂先生有过沟通,知道了很多之前没有发现过的事情……说来惭愧,我虽然是将军,但是从来没有了解过在这个国家生活的人到底是怎样生活的。即使是桂先生告诉了我,我也很难凭着想象就认识到那些事到底怎样发生。信长公能够积极地与所有人打成一片,我却被困在高墙之内,实在是有负信长公的教导。”

    三郎茫然:“打成一片?教导?”

    志村新八:“……所以你们真的有在同一个频道过吗?”

    不过德川茂茂显然已经自我认定了教导一事,于是一点也没停地继续说了下去:“虽然得到了桂先生的帮助,但是很抱歉。我——并不打算,只通过桂先生的只言词组就去做出判断。因此,才将你们召来这里。”

    他郑重地对着他们一俯首,说道。

    “请将我从将军府中偷出去,并且带我去你们想要带我去的地方吧。”

    桂小太郎兴致勃勃、兴奋至极地两手一拍,愉快地应了下来:“没问题!我们都会全力协助你的!现在就让我带你去我们攘夷志士的基地吧!然后行程表就暂定为晚上八点一起看电视剧、晚上十一点开始枕头大战、第二天早八点先在真选组的门口安装炸弹……”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被坂田银时一掌盖在脑袋上直接摁到地板上。银发天然卷的万事屋老板睁着一双死鱼眼,忿忿道:“别随便就代替人家答应下来!直接把将军带到攘夷志士的老巢你是嫌死的不够快吗?!”

    德川茂茂抬手虚虚制止了一下坂田银时的动作,诚恳道:“没有关系。我也对攘夷志士的情况很感兴趣——如果桂先生有这样的胸怀,我也不会辜负他的。”

    “喔。”坂田银时闻言松开了手,从怀里掏出一本本子开始涂鸦,“那这就没问题了。在真选组安装炸弹的时候麻烦务必盯紧这个青光眼,没错就是他,如果能直接安装在他门口就更好了。”

    “你根本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在偷偷报复吧!!为什么直接就把炸真选组安排成必做任务还进阶了!”

    这次换成志村新八一掌过去,坂田银时喜提和桂小太郎一样的遭遇及动作,简直要说一句不愧是同门了。

    “在这么正经的场合里岔开话题真是不好意思。”志村新八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白色反光沉稳非常,看着就让人安心,“您的委托,我们已经听到了。至于是否接下……银桑?”

    “当然的吧。”坂田银时揉着脑袋重新支棱着坐起来,顺手还挖了挖鼻孔道,“总之,别哭鼻子喔。”

    第91章 在江户的第八十七天

    既然决定了要把将军偷运出去, 那当然是说干就干——这倒不是三郎的行动力终于影响了其他人,纯粹是因为将军地位高贵、将军府也不是他们想进就进的地方罢了。

    ……总觉得有三郎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前提在,真的很难感受到见将军有多不容易呢。

    由于要把将军运出去才能玩……啊不对, 由于非常想要让将军看到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管是桂小太郎还是万事屋们都表现出了极高的积极性。三郎一如既往地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身边存在怎样的风浪般,和付丧神们凑一起吃吃喝喝,塑造出一种明明不是在拍照片但仍然有一方像是被PS上去的违和感,不管将军是被又一次折腾、还是万事屋和桂小太郎拿枕头塞进被子里假装是在睡觉的将军,都没有笑场过,可以说是完美担任了一个并不合格的气氛组。

    很快就到了晚餐时分。

    将军府的小姓毕恭毕敬地半跪在门口,等待被呼唤进去收拾残局。德川茂茂虽然自嘲没有什么权力、实质上也确实没有什么权力,但在他认真地想要为这个国家努力后, 那些逐步向他靠拢的势力——例如真选组终究还是反过来影响到了将军府本身,即使仍然不可能驱逐所有怀有异心的侍从, 但这种由外部而来的威慑, 总归是让他们不会再像是德川茂茂初次与三郎见面时那样不听命令。

    但在门口等了良久,小姓仍然没有听到德川茂茂的唤入。茂茂将军素来待人温和, 这种把人晾在一边的情况少之又少。小姓稍换了下姿势, 就感觉到刚刚抵在硬质廊道上的膝盖略有些发疼,不由得心生狐疑。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点紧闭的拉门, 从门缝里看去——

    只见屋内漆黑一片。本来可以透光的和纸统统被漆涂黑, 昏暗至极的屋内只有零星的光源在闪烁。紧接着像是被手电筒照射而出的一个偌大白色圆形突兀亮起, 德川茂茂一手推扇、一手打call棒,额头上是写着“信长命”的头带,身上穿着的是印有三郎名字的外褂, 可以说是之前为了打call准备的东西是一样都没浪费。紧接着三郎的声音响起——听质感应该是录音,无限循环着三郎的经典台词(?)。在那平稳淡定但抑扬顿挫又一个不少的背景音里, 德川茂茂随着节奏(?)载歌载舞,疯狂打call。

    小姓:“……”

    小姓合上了门。

    这场景我真没见过.jpg

    这一刻即使志村新八没有在场,小姓的脸上也像是烙了个滚动屏一样生动地用表情表现出“这就是强行打call吗”“为什么用说话台词都能打起call等等那个录音怎么来的细思恐极”等等吐槽。他像是被火烫到一样飞快后退远离那个不详的房间,内心持续进行着心理建设。

    直至总算从那种不亚于给人当头一棒子的懵逼场景中缓过神来,他才重新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去打扰德川茂茂的打call时光。

    拉门重新缓缓而开。

    几秒钟后,伴着因为门被打开、终于能传到外边去的三郎台词集锦.mp3的背景音,小姓凄厉的叫声划破天空:

    “不得了了!!将军大人不见了——!!”

    ……于是此刻镜头终于能够重新转回到三郎等人身上。

    虽然一辆车要挤十一个人实在是严重超载,违法交通法律法规,但车是真选组提供的、油费也是真选组要出的,那还要什么自行车——一群人能挤在车座位上的挤车座位,不能挤的或扒车门或踩车顶,可以说是将蹭车行为纳入灵魂之中。在这种从车内到车外都十分混乱拥挤的情况下,也只有作为司机的太郎太刀还能心无旁骛地娴熟开车、缓慢驾驶了。

    是的,十一个人——德川茂茂已经在车内了!!

    你以为小姓看到的茂茂就是真的茂茂吗?不!真正的德川茂茂早就在这之前就被他们带出来了!

    对于如何将茂茂将军带出来这个问题上,万事屋们和桂小太郎可以说是大开脑洞,正戏(指把德川茂茂带出去以后带去哪里)还没开始就玩得十分尽兴。只是玩归玩闹归闹,带将军出去仍然存在颇多现实问题:

    一、如何瞒过小姓或者侍从将将军带出。

    二、如何瞒过门口守卫将将军带走。

    三、后续如何解决将军失踪后会产生的追捕问题。

    不得不说三郎上次一言不合就带着德川茂茂离开,实在是给见回组和真选组都造成了深刻印象,以致于目前保护将军的人手都增加了许多……果然还是因为你吧三郎!!这个事情不好解决你至少要担三分之一责任啊!!

    对于第一个问题,桂小太郎非常娴熟地就决定将枕头塞进床铺里,然后再贴上将军的照片……然后因为离睡觉时间还早而被驳回了。神乐非常认真地提出把头留下来,因为这样人就挂了而被驳回了。银时提出既然将军都穿上龟甲缚了,不如就说将军开发了新的爱好直接这样被抽打出门,然后因为过于让人没眼看而且想也知道说服不了守卫开门而被驳回了。

    最终还是一如既往地由三郎兜底:“咦。都有飞船了,没有什么更高科技的伪装道具吗?”

    志村新八:“这个问题你不应该直接问你的四次元口袋吗?!给我快点摸出有用的东西来啊你的四次元口袋里难道只有钱吗?!”

    由于三郎的四次元口袋确实只有钱——所以最终被高科技一词启发了的众人决定紧跟时代潮流玩个大的,直接用投影仪投影出将军的影像,来拖延被小姓发现的时间。

    大人,时代真的变了!!

    至于为什么不是正经的影像,而是将军打call的画面,这就只能说,是多方合作下必然导致的后果了。而且没有音乐作为打call背景音所以就用了台词录音一事,德川茂茂全无异议,志村新八则信誓旦旦表示但凡是人类看到这个场面必定会尴尬到脚趾扣地不敢接近肯定能争取很多时间云云……所以你也学坏了啊眼镜架!!

    至于瞒过守卫反而更加简单。毕竟三郎凭空带人出来也不是第一次了(龟甲贞宗:?)。

    一切就如此顺利且让人一言难尽地进行着。德川茂茂在被挤成沙丁鱼罐头的前提下仍然规规矩矩地坐着,为了方便行动,他破天荒地没有穿那些沉重精致的衣服,而是换上了印着和三郎合照的T恤——至少表面上看是深得追星能手志村新八的真传。被这么折腾地带出来,他也没有什么怨言,因为人多而被挤来挤去、难以保持面无表情的脸上眼睛晶亮,十分期待道:

    “不愧是信长公!竟然能够进展这么顺利!”

    银时:“等等,这就直接忽视了我们发挥的作用吗?”

    德川茂茂:“虽然之前没有机会和信长公抵足而眠,但是既然出来了,我又没有住处,那那那难道是是是信长公可以收收收留——”

    “啊?这就不了吧。”三郎直截了当道,“和男人睡一张床好奇怪。给你单独开一个房间又不够安全,毕竟太郎他们优先注意我这边已经成习惯了……桂小太郎!”

    桂小太郎:“我在!”

    三郎:“茂茂交给你了哦!”

    桂小太郎笑容扭曲:“没问题!!”

    目睹了将军从满怀希望一秒变成失落,志村新八紧紧抓着前座的椅背,老成道:“这就是粉丝必经的失落——那可是偶像啊!天上是没那么容易掉馅饼的!!至少给我买上十张专辑才能争取有握手的机会啊!!”

    对于这熟练到让人心酸的发言,坂田银时不得不提醒道:“……不,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三郎他根本不是会出道的那种偶像来着?”

    第92章 在江户的第八十八天

    由于三郎目前虽然看起来粉丝寥寥, 但每个粉丝的财力和战斗力都不可小觑,因此银时这句真话最终无人响应,德川茂茂依然忠实地按照志村新八的指导进行追星, 志村新八依旧以狂热粉丝看待同类的挑剔目光对德川茂茂(在追星意义上)吹毛求疵。

    此时有一句“恐怖如斯”, 不知该送给敢对将军大呼小叫的志村新八,还是要送给居然能对志村新八的夸张形容当成真的全盘收下的德川茂茂,还是要送给在一边听完全程然而不动如山的三郎。

    由于在场人的目的地各不相同,因此在大家逐个报出目的地后,积极提供了攘夷志士的好几个地址(这是真没把将军当外人啊)的桂小太郎和德川茂茂最先被就近扔下车;紧接着万事屋三人组加上夜斗即使死死扒着车门嚎叫着不想走路、让车直接开到楼下云云,也被次郎太刀无情地撕下来扔到街口;最后等到承受了太多的车终于被还回真选组的时候,倒是所有人都乖乖下来了——因为剩下的都是三郎和他的付丧神了。

    旅馆和真选组相隔很近,三郎对于什么身份、排场一类的又完全不在意, 因此一群付丧神跟着他溜溜达达地绕路买了一圈点心后才走回去,即使一个个的相貌出众不似常人, 看上去倒也多了些烟火气息。

    “那两个人虽然都知道彼此立场相对, 但是相处得很好呢。”

    虽然没有被德川茂茂使用过(指作为刀的时候),但毕竟是被德川家仔细照料收藏了那么多年, 龟甲贞宗对于德川茂茂还是有点香火情似的关注度的。然而目睹了幕府将军与攘夷志士同流合污的惨案, 他也只是弯起双眼笑意盈盈,完全不见担忧之色。

    “不过桂君如果真的要把茂茂公带去炸真选组, 那茂茂公的去向一下子就会被发现了吧。”

    “那这样的话, 即使茂茂公留下了无需寻找的书信也无济于事吧?毕竟是将军落到了攘夷志士那边。”

    “就算这样, 茂茂想要了解攘夷志士的真实情况,那肯定是要一起去做的——我觉得他会跟着去炸喔!”三郎笃定道,“银时他们好像也想好了到时候要怎么指挥茂茂当成苦劳力来使唤……喔哦, 茂茂选了可靠的人呢!”

    “……虽然事实如此,但真亏您能睁着眼睛说出这种话啊。”

    基于三郎与万事屋和桂之间谜一样的契合, 即使目睹了之前在将军府邸发生的种种不靠谱事件,刀剑男士们对于这个话题也只能含蓄地一笑而过了。好在即使三郎再怎么转悠,终究也不是初来乍到、更不是精力无限的少年人了,因此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跨入了旅馆之内。

    即使有刀剑男士时刻跟着,但三郎仍然没有什么事都拿去支使人的习惯,眼下提着大包小包的点心,他也只是将所有点心放到一边手里提着,空出手来抢先拧开门。

    门内自然一片漆黑,只有隔着窗户照过来的灿烂的、将空气都晕出色彩的彩光影影绰绰地将所有家具都勾勒出一个影子。在开关啪地被按下、电流瞬间淌入灯丝的同时,他漫不经心的声音也随着骤然多出的光明一并响起:

    “我是觉得比起担心桂之类的攘夷志士,还有其他的事情也让人很在意——说起来,茂茂的府邸上,很多人都是那个天什么众(天导众)的探子吧?”

    “那么龟甲还有物吉,明天也要拜托你们去看看了喔。不过现在还是要做正事!”

    即便语焉不详,但三郎下达命令时的表情十分理直气壮。或许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语焉不详的部分——别人长篇大论的听起来很麻烦、自己长篇大论的也很麻烦,只提炼出想要的行动或是结果说出来就够了。因此无论他原本具有怎样的眼光和天赋、又在数十年间拥有了怎样的谋略,都被这种随心所欲的表现塞进了直觉的皮囊下,因此偶尔亮出时才如利刃出鞘般让人悚然。

    而更多的时候,就像是这样简单粗暴地略过思考与说服的过程,直接给予命令。

    曾经的高中生是不应该有这种专断霸道的作风的。但在场的刀剑付丧神都毫不犹豫地点头应诺,没有半点质疑之意。

    刚买回来的点心被放在桌上垒好,门与窗帘也被仔细地关紧拉好。新取来的净水里混着些许香草,与普通的用水看上去并无差别——然而,在三郎轻描淡写、简直像是招呼大家看电影一样的口吻中的“正事”中,这些水被三只不同的手舀起,再顺着刀刃的线条滑落至跪倒在地的龟甲贞宗头顶。

    水声滴答。

    不管是被淋湿的、还是淋湿人的付丧神,都从姿势到神情完美复刻了上一次的“禊”。这一次没有夜斗在身边,但三郎的表情依旧平淡镇定。但与之不同的是,这一次,龟甲贞宗的躯体上终于浮现出淡淡的灰色雾气,在净水的冲刷下扭动挣扎,最终像是被冲垮了一样蓦然溃散!

    与这个时代被天人带来的多种高科技相比,仍然显得与众不同的高科技影像自虚空中展开。狐狸模样的式神还在手脚并用地试图抓住一个毛绒绒的球——也不知道是谁在逗它,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往三郎的方向看过来。那双湿漉漉的、兽类的大眼睛里生动地表现出了惊喜的情绪,眼角浮现些许泪花:

    【信长公!!是信长公吗?终于又能联系上您了!!】

    在藤崎消匿无踪后,歌舞伎町的秽气终于恢复了正常,甚至因为之前被吸取得太多,一下子有些反弹过猛的征兆。这种情况下自然不可能让平贺源外继续制造机器来个恶性循环,也不可能预知到歌舞伎町所有会被这些秽气加上最后一根稻草的人,因此夜斗除了生闷气般地去寻觅妖魔斩杀、万事屋载着音响(新八友情提供CD)或者载着次郎太刀(次郎:?)没事在大街小巷乱跑以外,几乎没有别的事能做。好在在度过那几天的过渡期后,秽气渐渐趋于平稳,龟甲贞宗也得以在这些时日里与人的接触中沾上浊气,进而迎来了祓禊的成功。

    而误以为刀剑付丧神已经被污秽入侵、需要靠这种手段挽回,正常运行着的时之政府保护机制……也确实,毫无意外地联系上了不知和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相隔多远的时之政府内属于三郎的那一间“本丸”。

    “哦,好久不见了佐助!”

    【是狐之助啊!!】

    对于这激动人心的一刻……好了就不要指望三郎会感动到涕泗横流了。连式神名字都记错的织田·三郎·信长挥了挥手,面对眼含热泪、连玩具球都不管了的可爱狐狸不为所动,直接道:“不好意思喔。我对佐助记忆更深刻嘛——枫这种事情先放一边。总之,小光现在在吗?药研没说错的话小光就在本丸里吧?我有事要和他说。”

    狐之助坚强起抬起爪子擦掉了眼泪,蹬蹬跑开了。由于这个保护机制直接联系的是作为式神的它,并不能像是电话一样换一个人接,因此松了一口气的四名刀剑男士和三郎都只能跟着它时不时就泛起几道水波纹的影像看过去,直至这只狐狸式神后脚一蹬、一个飞扑——

    从一道人影里穿过,直接落在了人影身后的孩子手中。

    那道人影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徐徐转过身来,与狐之助对上了眼睛。

    那是一个仍然有着青年相貌的男人。他的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茍,身上的服装也干净整洁,白皙的脸上双眼大而明亮,是一双犹如湖面般平静安宁的眼睛。生前的病痛虚弱在死后已无影无踪,他身上沉积着的只有让人安心的书卷气息,即使在发现三郎的存在后,那双眼睛内的情绪风起云涌,无形中已经带来常人不能施予的压力,那种文弱的气质仍然牢牢地固定在他身上。

    ——即便他的身躯已经呈现出半透明,是狐之助都不能停留的幽魂之体。

    “好久不见喔,小光!”三郎积极地挥手招呼道,“之前听药研说你为了我死掉了……现在身体感觉还好吗?”

    【劳您记挂,我的身体已经无碍。】那个与三郎相貌一模一样的幽灵微笑了起来,【我也听闻最后我有为你派上用场……自作主张,僭越行事,实在不敢求您宽恕。】

    【但是能见到你仍然康健地生活着,实在是太好了。三郎。】

    第93章 在江户的第八十九天

    “你确实是自作主张。”三郎蹙眉道, “虽然都是已经过去了的事,现在拿出来说也没办法改变……但是我很不爽喔!之前的都是那么认真地当着‘织田信长’争霸天下,结果到了要结局的时候突然的一下, 就变成你来承担, 只有我狡猾地逃走了——虽然最后被秀吉围攻也挺危险的,但是!”

    “小光那时候才更难搞吧?不然也不会命都没了。”

    他的口吻仍然是带着些显而易见的困惑,但与之前数次和万事屋、和刀剑男士们、甚至是和那个未来的男学生交流时相比,那种即使无意也会流露出来的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气息已经悄然淡化。之前他也无数次有过“不喜欢”一类的发言,但现在说出的这些如此直白、又如此体谅的话,却又更要显得特别一些。

    【……实在抱歉。】名为明智光秀的青年幽魂无奈道,【我并不是刻意以身为饵。实在是当时的身体状况已到极限,天命如此——】

    “咦。身体好起来的话就不会这么做吗?”

    【——您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呢。】

    明智光秀顿了顿, 倏而露出一个柔和的浅笑来。随即他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如同寒星, 口吻笃定地发言道:

    【绝非如此。只要是能够保住你的性命, 无论这副残躯究竟是何状况,我都会拼尽全力去使用。不管事后要被怎样怪罪责罚, 哪怕这个幽魂之身因此泯灭——我也绝不后悔。】

    “你也还是那样, 总是会说些沉重的话啦。”三郎说道。

    他蹙起来的眉渐渐松开,在人造的光芒下, 那些苦恼的神色很快就隐没在随意散漫的表情下。

    “不过也有我的原因——虽然我说了多多少少会积极一点面对本能寺之变, 但是上课的时候完全没记住它发生的时间!果然上课不认真还是有点麻烦的。因为我完全没意识到它要发生了, 什么都没有做,你才会动手吧?那这点上扯平了。”

    【多谢——】

    “——啊但是我还是很不爽,这个不要忘了喔!”三郎直接道, “以后也不需要再做这种事情!”

    【……那就在多谢您的宽容之前,】明智光秀的眉眼柔和下来, 【让我先尽力弥补这番过失,求得您的原谅吧。】

    他又忍不住微笑道:【不过,即使我想要再奉献己身,目前这个状态也做不到了。】

    “也不存在什么原谅,我的命也是靠你救下来的。”三郎纠正道——但明智光秀只是含笑颔首、完全没有被说服的意思,他也就没有继续耗费时间停留在本能寺之变的事情上,直接道,“时之政府那边怎么样?还好吗?”

    【托您的福。】明智光秀道,【时间溯行军此前因总大将受损暂缓了入侵,给予了时之政府休养生息的机会。但毕竟之前时之政府总部遭遇袭击,再要去持续之前的速战游击之略,恐怕已经无法取得明显成效。】

    【我猜测,时间溯行军之后会以精兵出击的战术为主。但时之政府中审神者与付丧神的数额有限,能力水平各有高低,直接硬碰硬是最坏的结果。】

    【而且,自时间溯行军出现至今,已不知历经几年。他们应当已经在某些世界成功破坏了历史。一旦这些世界的数量多起来的话……届时会着急的,就要变成我们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明智光秀的眸光蓦然晦暗下去,是几如利刃出鞘般的锋利慑人。

    三郎与明智光秀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三郎本人更是差不多已经要把织田信长这个名字焊死在身上了——然而这些仍然不能忘记一个前提,也就是三郎实际上并不是战国时代、更不是江户时代的人。

    他来自更加遥远的,不在时间溯行军想要篡改的“历史”范围内、却只有“历史”无虞才能真正平稳衔接到来的“未来”。

    不过,区别于明智光秀的警惕小心,三郎一如既往地完全没有会威胁到自身的紧迫感,随意道,“喔,你说这个啊!我现在在的这个时代应该就是喔!”

    明智光秀:【???!!!】

    “因为卖药郎提起过‘时间溯行军’嘛,我觉得他应该见过——但是在这个时代这么久了,我却一只时间溯行军都没遇见,很奇怪吧!”三郎道,“而且我就算再怎么穿越,江户时代是课本上写的内容还是知道的。没道理这个时代都有飞船了,我上高中的时候却连高达都没见过。”

    【竟是如此吗……】明智光秀沉思道,【您的运气,还是一如既往地会吸引出各种巧合出现啊。】

    “别说得我像是会吸引奇怪东西一样。”三郎摆了摆手,“现在找你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我不太懂这种世界到底有什么问题,不过啊,总觉得有的事情感觉上奇奇怪怪的……麻烦你去问时之政府了!”

    【原来如此。表面上没有什么问题、不,应该是异常一开始就在表面,所以会忽略其中的暗流吗?】明智光秀思忖道,【我明白了。我会尽快向时之政府要求调取相关资料的。】

    两个一模一样、只有透明度不同的人隔空对话的情形实在是有些诡异,就算是三郎身边的付丧神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情,也都十分安静乖巧地坐在一边充当背景。

    尽管他们的心中也因为明智光秀透露出来的过大信息而心烦虑乱,但这种隐约的焦虑很快就被冲散了——为什么明智光秀能毫无障碍地理解三郎的话啊!?他们也没少听几句吧?!

    所以比起他们尚不熟悉、也不擅长的这些消息,果然还是三郎与明智光秀简直像是单独拉了个加密对话频道一样的默契感来得更让人震惊一点。

    尤其是已经习惯了三郎的放飞自我和不着调的命令方式,龟甲贞宗和物吉贞宗乍然间看到一个能与三郎沟通毫无障碍、思维也能完全对得上的人(魂),很难不感到挫败以及心情复杂。

    这仿佛代表着,之前三郎的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又有奇效的命令,并不是真的那样毫无逻辑与头绪。仅仅是他们作为与三郎朝夕相处的付丧神,实际上并没能真正了解主公的所思所想。就算之前已经切实将那些命令贯彻到位,也很难会因此高兴起来。

    如果次郎太刀和太郎太刀能够出声,那他们肯定会告诉这两位新同僚这完全是想多了,想当年织田家对三郎的言行万分不解的家臣根本是一抓一大把,明智光秀能和三郎有这份默契完全是因为这两个人的羁绊打开方式就不一样……然而他们此刻也只是安静地听着久别重逢的君臣二人对话,神色也难得地变得轻松平和起来。

    而那边,明智光秀和三郎的对话也终于进行到了尾声。

    “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做。倒不是因为茂茂啦——哦,就是家康君的后代!他那边虽然也很难搞,但是有的事情我也没办法插手。像是政变一类的。不过我觉得这时代的人自己其实就没问题啦。”

    三郎困扰道。

    “不过我之前想穿越时空的时候,拜托别人弄出来了不得了的机器。虽然目前造出来的都已经毁掉了,但是图纸应该还在那个藤原(藤崎)那边,所以我想着至少应该好好收尾?”

    【如果这是您的想法的话。】明智光秀温和道,【那大概从钢材之类的冶炼厂调查会得到更多消息。不过,既然你那边也时局混乱的话,是不是我联络时之政府后从这里拨出一些刀剑男士给你更好?】

    “这就算了吧。被一群人围着很麻烦。”

    【那我这边就根据刀账,随时注意太郎太刀和次郎太刀的情况。如果是已经被时间溯行军改变了的历史的话,恐怕时之政府与你那边时代的联系并不稳固……我会去联系你那边的高天原,以便紧急情况下的撤退。】

    “拜托你了!小光还是这么可靠!”三郎毫不顾忌地鼓掌了两下,“那么就到这里!下次再联系喔!”

    作为仍然不断泛起波纹、晃动的影像,明智光秀仍俯首行礼。

    【望您诸事顺遂,平安康健。】

    他的声音还在空气中回荡,但那个已经越来越扭曲的影像已经猛地一闪,彻底消失。即使只有短短十几分钟,他的谨慎、敏锐已经给在场的付丧神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哪怕不管是谁都能看出他作为幽魂的孱弱无力,也没办法生出小觑的心思。

    也是直至影像彻底消失后,物吉贞宗才凑到次郎太刀旁边,小声询问道:“刚刚那位,是主人的家臣吗?”

    “是,他是历史上的‘明智光秀’。”次郎太刀爽朗道,“也是在本能寺之变顶替了主公而死的人——看到那张一样的脸就应该明白了吧?明智先生非常可靠,要不是因为他,本能寺之变的历史就要改变了,而且主公被秀吉围杀时候的一线生机也多亏他争取出来。”

    但虽然说着的是赞美之词,次郎太刀明艳动人的脸却表情放空,露出些许难得的怅然来。

    不管本能寺死的究竟是谁,丰臣秀吉到底是为了讨伐逆贼还是为了私欲要杀死三郎,一切真相均已被掩埋在流传下来的历史之中。

    正因为曾经见过三郎几已将天下纳入手中的辉煌,有过功亏一篑后血流满身的困兽犹斗,还有明智光秀哪怕大限将至也要将自身死亡甚至尸体算计在内的冷酷,那些在战国时代时几乎将自身也焚烧殆尽的热血与信念才迟迟无法平静下来。即使穿越时空、即使这个时代同样混乱危险、即使他们仍然跟随三郎……但是,这个时代,与他们曾经拼命战斗过的战国时代仍然是不一样的。

    并不是这里的人不够友好,也不是这里的一切不够有趣。只是他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实在是太过热烈,因此在穿越时空后,仍然难以脱离过往带来的影响。龟甲贞宗和物吉贞宗还能保持着好奇心,还会对德川茂茂有所在意,但是他们行走在世间,却始终无法像是最初被三郎召唤出来、融入织田家那样一样,毫无障碍地融入这个时代。

    一如多年以前,穿越多年的三郎会在听闻战国时代其他误入的穿越者死亡的消息后,一言不发地在夜色中无声远眺。

    但是那个时候,尚有归蝶会依偎过去。在三郎表现出对“织田信长的未来结局”的浑不在意时,也会有明智光秀态度坚定地反驳,恳切地劝告三郎寻找活下去的方法。

    而现在时过境迁,归蝶已经无法再陪伴在三郎身边。

    而明智光秀,也已经是无法触摸、甚至无法站在阳光下的死灵了。

    第94章 在江户的第九十天

    一夜过去, 又是新的一天。

    三郎一如既往地神采奕奕,可见睡眠质量良好,完全不像是昨天还干出了“带将军出门2.0”的大事的人——由于他以前打仗的时候也是这么该吃吃该睡睡, 因此次郎太刀和太郎太刀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而昨天夜间与明智光秀的通讯也不是一点没有影响三郎……比如说, 今天早上他就没有想去找(看)将(热)军(闹),而是准备出门去买给明智光秀的供品了!

    刀剑男士:……

    并不是不让审神者买供品的意思,但这个行为就是有点说不出来的怪怪的。应该是三郎对于明智光秀的幽魂状态接受程度实在太高,出门买供品又搞得和买手信一样自然吧。

    一开始三郎还会托着下巴思考保存时间的问题,然而越到后面他就越放飞自我,从食物到衣服,不拘什么,凡是感兴趣的通通买下, 甚至兴致勃勃拿了商贩提前为盂兰盆节准备好的传单来看……不对啊!!虽然明智光秀确实死了,但是这么干脆就准备投入盂兰盆节真的可以吗?

    好像没有问题又好像很有问题——在三郎这种突发奇想的行为中, 刀剑男士也只能充当买下的一系列商品后的搬运工具人了。

    不过, 尽管他们在摸不着头脑地和三郎逛街购物,但是今天一天显然不会这么简单地度过。就在三郎兴致勃勃地戳着一袋红豆、说着“以前和小光有一起煮红豆年糕汤!”, 然后被太郎太刀心平气和地进谏“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在房间里放久了长虫就不好了”时,刺耳的剎车声蓦然响起。

    以黑着脸的土方十四郎为首, 一个个身带怨念的真选组队员满含杀气地挎着刀从车上下来。一时间真选组厉声的呵斥声、搜查的翻倒物品声不绝于耳。刀剑男士们也曾经和真选组打过交道, 但他们脸色这么难看还是头一次, 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起昨天兴奋到搓手手的桂小太郎以及被他打包带走的将军……

    就当他们这么想的时候,红豆袋子附近的筐子里悄无声息探出两个人头。

    一个头发顺滑光亮,宛如假发。另一个发髻一丝不茍, 脑袋顶端被剃出了头皮,白白的脑壳即使不在太阳下也反着光。既然有这样鲜明的特征在, 这两个人毫无疑问就是——

    “桂先生和茂茂将军……以为我会这么说吗摔!!虽然确实是你们两个但是那个发型是怎么回事吗?!互换的吗?这种标志性的特征也是可以互换的吗?!还有你们躲起来就算了为什么要拉着我们一起躲起来,说不清楚了啊喂!!银桑,神乐,你们也不要躲得这么熟练啊!”

    嗯,果然有志村新八作为吐槽役,就是让人安心啊。

    探出的两个脑袋自然是德川茂茂和桂小太郎。这两个大概是出于伪装的需要,非常认真地进行了变装,连发型都改了,甚至还化了妆。然而极具槽点的是这两个的变装根本就是互换衣服,并且德川茂茂戴上了长发飘飘的假发套,桂小太郎带上了月代头的搞笑假发,两个人还都是让人不忍直视的大坨腮红、紫色口红和粉色眼影,前卫得简直让人难以说出违心的夸奖之言。

    话说这个变装到底用处在哪啊!!

    至于一边的志村新八则完全是无妄之灾。毕竟作为将将军带出来的人之一,昨天就已经商量好了万事屋也会来保护以及接手将军,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才刚想着“咦好像没约时间地点要不要发个短信问问”,就看到桂小太郎与将军如离弦之箭般狂奔,背后缀着杀气冲天的冲田总悟(真选组一番队队长)。

    两边打了一个照面,结果桂小太郎遇见坂田银时自然是一脸惊喜地……

    拉着坂田银时跑了??

    将军若有所悟,有样学样,不仅拉住了志村新八,还青出于蓝地拉住了神乐一起跑了??

    虽然此刻应该赞叹德川茂茂举一反三的学习能力,但是不得不说这个学习榜样其实不太好——将军!!你要知道桂小太郎是个天然呆啊将军!!让你们一起行动不代表什么都要保持一致啊!!

    于是万事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汇合与被逃跑,并被熟门熟路地拉着穿过了大街小巷,一路到了商业街。中途冲田总悟停住退下,改为土方十四郎带人追击,这种不依不饶的架势,实在很难让人判断到底是真选组发现了将军在这、还是桂小太郎对真选组做出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才招致如此追杀。

    这几个人一点都不见外地直接躲在了店铺里,桂和德川茂茂直接进的大筐,坂田银时就地一躺安详地倒在了柜台后,神乐头上顶了个水桶聊胜于无,只有志村新八被留在外面慌张地左顾右盼。

    他的慌张完全是多余的——毕竟三郎和刀剑男士都没发现他(东西买太多),足以见得他这个眼镜架是扮演得多么成功,存在感完全不用担心被发现呢!

    尽管如此还是选定了藏身之处并认真地躲在了门帘后面,志村新八连忙向三郎和刀剑付丧神们接连问好。与志村新八不同,完全是罪魁祸首的桂小太郎声音洪亮,大喜道:“你也来了,三郎!要不要也一起躲一躲?”

    志村新八:“你以为是邀请躲猫猫游戏吗!真选组那可是要杀人的杀气!!”

    德川茂茂脸颊泛红,用袖子在筐底扫了又扫,认真道:“请进。”

    志村新八:“不要真的邀请啊!!”

    就算同样是天然属性,天然呆、天然、天然黑还是有所区别的。三郎还有些依依不舍地嘀咕了一句“阿市也有给我送红豆”,才放下了满满一袋子的红豆,十动然拒道:“感觉好挤,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好像玩的挺开心的?”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间间搜查过来的真选组副长满含杀气的低语:“可恶,炸厕所就算了,竟然会把真选组的所有厕所都炸了,现在大家都只能顶着别人奇怪的眼神排队去肯○基洗漱和上厕所啊啊!!!”

    闻言,所有人都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桂小太郎。只见顶着月代头假发的青年露出了十分爽朗的笑容,竖起了拇指:“是的!超开心的!”

    志村新八抱头:“不——是——啊!!攘夷志士的首领就这个德性吗?!将军也跟着一起干是吧?!这个国家彻底没救了吧!!”

    三郎:“诶。身上没溅到什么吧?”

    志村新八:“不是这个问题啊!”

    德川茂茂:“请您放心!完全没有!”

    三郎:“喔,那要记得赔偿喔。”

    志村新八:“也不是这个问题!!”

    所有人中只有新八(因为吐槽太多而嗓子)受伤的世界就这么达成了——虽然真正的受害者大概是无辜被炸厕所的真选组。

    一间间搜查过来的土方十四郎自然不可能漏掉任何一间,何况他的脸色就说明了眼下除了把炸厕所的犯人拖出来打到四分之三死以外没有任何的事能带走他的注意力。看见三郎和刀剑男士在,他也只是扯了扯唇角,简单地打了个招呼,而后就一脸阴暗、犹如恶鬼地在店内扫视着:

    “我好像听到了谁说攘夷志士。是——谁——呢——”

    志村新八跪地:“完全是恶鬼的口吻了!!”

    桂小太郎自信满满:“没有关系!我们已经做好充足的伪装了!!”

    志村新八:“你那算个屁的伪装啊——”

    下一秒,土方十四郎已经目光锐利地扫视而来,只见桂小太郎无所畏惧地与他对上了眼,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拿上了一把三味线,在上面哗地一扫:

    “好可怕~好可怕~”

    土方十四郎:“哦,原来是艺人啊。”

    ……志村新八:“这么迅速就被骗过去了!!”

    “吵死了,我的眼睛可是很尖的。”土方十四郎不耐烦道,脸色仍然十分阴郁,目光顺势投向了另一边,在触及那个光亮的假发时眼前一亮:“这个头发……就是你吧!!桂小太郎!!”

    他一把揪住了那顶假发向上一提,结果猝不及防,假发“啵”的一声脱离了德川茂茂的脑袋,只露出底下油光发亮的脑袋顶,比起桂小太郎的月代头假发更加耀眼,也显得更……秃。

    土方十四郎默默将假发放回将军的脑袋上,不无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抱歉。”

    志村新八默默扶了扶眼镜,面无表情地道:“这国家完蛋了。”

    ——从将军到攘夷志士到真选组都是些什么角色,这群人就是来专门搞笑的吧?!!

    由于没有在店里发现犯人的踪迹(?),再加上戳破了头秃人的伤心事(??),土方十四郎只是草草看了几眼店内,就重新充满杀气地搜查起了下一家店铺。逃过一劫的人除了志村新八吐槽到麻木如今已经心如死灰外,一个个的都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想到这次的爆炸事件给真选组留下了深刻印象和巨大伤痛,桂小太郎双手环胸,颇有些得意洋洋。虽然面上化的妆实在是不忍直视,但是他的五官底子还在,眼神清亮,笑容也十分生动,因此倒也不让人讨厌。

    “不愧是将军!只教了一次设置炸弹就上手了呢!”他对三郎夸奖道。

    志村新八:“不你到底在教将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有你真的知道那是将军吗,是幕府的将军吗,已经完全是当自己人的口吻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还要赶十二点前炸见回组的场子,三郎你要一起来吗?”

    志村新八:“这原来还要赶场的吗?!不要对委托人也作出奇怪的邀请啊!”

    “我就不了吧。”三郎耿直道,“我给小光买的供品已经差不多了……哦,不过刚好遇到!那龟甲还有物吉,你们也跟着茂茂一起。要带茂茂安全回去才行!”

    刚听了桂小太郎炸真选组始末的龟甲贞宗和物吉贞宗:“……”

    虽然知道三郎是有意保护德川茂茂安全,但是一联系上桂小太郎蠢蠢欲动要做的事就觉得十分不对劲——最终,两个付丧神没有犹豫几秒,还是答应了下来。

    一行人就这么在短暂的见面之后,又分成两批朝着相反方向行走、各自去做各自的事了。

    万事屋自然是跟着桂小太郎。这当然不是什么要一起去炸见回组,而是坂田银时据理力争,说着将军昨天到现在已经归了桂,接下来应该让万事屋使唤——这场景简直不知道该说是分家产还是争抚养权。一个前攘夷志士和一个现攘夷首领毫不顾忌真选组就在附近搜查地吵了一路。

    直至,他们彻底踏出商业街,走入通往见回组的那个路段时——

    路口处有无数身着黑衣之人,似是已经等待多时了。

    第95章 在江户的第九十一天

    此时不管是新八神乐还是刀剑付丧神们都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那群黑衣人带着一样的斗笠、手持一样的禅杖, 安静如雕塑地站在路口。在他们踏入这个路段的瞬间,后方也有同样的黑衣人倏而出现,将他们的原路也悄然堵死。尽管这样的黑衣、这样的堵路实在是让人不安, 然而……

    然而你看这种一言不发安静站好的样子就很像私人部队嘛!

    而且离见回组就只有一点点路了而已!这个真的不是将军的部下吗?

    志村新八是这么想的, 也就这么说了——他揉着自己的头发喃喃自语:“将军的部下找过来得好快,那岂不是茂茂将军只帮桂先生干了活,今天我们可是多接了工作还给夜斗放假了……”

    “喔?那我回头就把夜斗叫回来——”

    “闭嘴啊你这个混蛋大人!!本来就每次都只用铜板打发夜斗了,居然还让人加班吗!还有我的工资、我的钱啊!什么时候发!”

    银时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完全点燃了志村新八的怨念之火,连真正重要的吐槽都放到了后面:

    “而且桂先生和茂茂将军都在这里!一不小心可是可能要命的事啊!”

    没错,这才是真的要命啦!别忘了幕府和攘夷志士还是对立的呢!

    只是吐槽出口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银时虽然懒洋洋地和他一唱一和,但银发男人的眼神已经锐利了起来, 木刀也紧握在手、直指前方。志村新八并不是没有见过坂田银时认真起来的样子——但是这种冰冷的、仅仅只是照面便已经被唤醒了怒意的模样, 出现得实在是太稀少了。

    他不由得看向桂小太郎。然而,总是像脑子里缺根弦的攘夷首领, 此时也是一脸肃杀, 其表情完全颠覆了以往的形象。

    “等等、怎么回事?”志村新八眼看神乐都举起了伞——哦神乐是完全的有样学样,连忙勾过将军的脖子, 急切地小声询问道, “这些人难道不是你的人吗?遇见了就要打起来吗?为什么银桑他们都已经做好战斗准备了……!”

    “不, 这些并不是我的部下。但他们大概,确实是为我而来的。”

    德川茂茂沉默片刻后说道。他的脑袋上还顶着那个乱七八糟的长假发,妆容倒是因为奔跑出汗糊成了一团, 但除此之外,他下巴的线条刚毅锐利, 目光平静,已经是一个领导者的气度了。

    他揭掉假发套,轻轻拍了拍志村新八的手背,说道:

    “请你快点逃吧。”

    “等等说清楚啊!!”

    德川茂茂的话语实在是太过奇怪了。志村新八左顾右盼一番,只见道路的前后两端都被堵死,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处看去仍然是相同的黑衣与斗笠,让人完全估算不出敌人的具体数量。那些黑衣人斗笠压得很低、完全看不到眼睛,但那种包含杀意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斗笠直刺他的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冷汗。

    他的眼镜在汗水下都有了些许下滑的趋势。但几乎不用考虑,志村新八恶狠狠地把眼镜推回原位,抽出木刀,也跟着比在了眼前:“这种不说人话还不带幕后解说的制作组就应该拉出去打八百遍……虽然想这么说,但既然是看上去就像想寻仇的人找上门,看来也不会轻易让我们离开吧。”

    “龟甲先生、物吉先生,三郎先生有告诉你们什么吗?”

    “呵呵,真可惜,主人大人只是提起了保护将军而已——”

    “啊,不止喔。”物吉贞宗突然出声道,“主人昨天和明智光秀对话的时候,提起过的吧?‘有的事情没办法插手,例如政变’。”

    志村新八:“所以为什么会和明智光秀对话!召灵吗?还是又有人穿越了?我们从昨天到现在也就分开了一个晚上而已,你们又擅自演了什么新剧情啊!!”

    坂田银时:“不不不这句话的重点明显在于政变吧,政变。”

    志村新八:“所以你为什么也能平淡地说出这个词了!我可从来不知道我们能卷入这么高端的东西,前情提要到底在哪里,还有三郎,三郎他到底的又做了啥啊才这么说——难道这就是织田信长的固定技能吗!?”

    德川茂茂:“什么!就连这个信长公也早有预料吗?不愧是他,这么一来的话我……”

    志村新八:“这个时候就不要忙着加固你的粉丝属性,看看场合啦!为什么还会脸红?你是被偶像饭撒*了的女高中生吗你!”

    尽管在飞速吐槽,但志村新八是一点也没歇着,已经和其余几个人合力将德川茂茂围在了中间。由于禁刀令还在持续生效,志村新八手里的木刀没掺任何水分,简陋朴素到有些可笑,但他仍带着些许稚气的少年面容已经有了男子汉的坚毅,无畏无惧地恶狠狠朝着那些黑衣人看回去。

    那些犹如雕塑的黑衣人中,有几个人倏而一动,让出了一条道来。

    那个有着灰白色卷发的男人无声无息从空道里走了出来。他和那些齐聚在路口的黑衣人一样手持禅杖,但腰间还额外挎着刀,一看就是头领之类的角色才有的配置。只是那张露出来的脸眉头紧蹙、神色阴郁,一道长疤更是从额头斜着向下、只差一点就要划过整张脸。

    就在他出现的瞬间,志村新八感觉到银时的气息明显更加沉重紧绷。

    “此时,是否应该说上一句……”名为“胧”的男人与银时对上了目光,“这个眼神犹如丧家之犬,叫人眼熟呢?”

    “只是,吾等此次前来,所为之事,仅在将军——”

    几乎是同时,所有的黑衣人都动了。

    禅杖底端清脆地敲击在地面上,他们如接收到了命令的下属、亦如听到了指令的傀儡,整齐划一地朝着德川茂茂迈步。禅杖敲击声与脚步声完全重合,几有种地面也随之震颤的错觉。随即无数禅杖尖端直至这一群被两面夹击的人,斗笠微扬,呈现的是一模一样的、木然且肃杀的脸庞。

    胧不紧不慢、面无表情地继续道:“吾等受天(天导众)之命,将军德川茂茂,识人不清,煽动人心,执政已入诡道,实乃国之大患。”

    “——将军失格,其罪当诛。”

    “轻而易举就想断将军的生死吗?”坂田银时道,“这么大的口气,吃饭的时候小心把舌头咬到飙血的地步。”

    神乐:“就是!咬到舌头代表想吃肉阿鲁!”

    志村新八:“没叫你这个时候联系起这些乱七八糟的!这里离见回组很近吧?居然想在这里截杀将军?”

    “将军同党,一并视为罪人。”

    不管万事屋们说了些什么,胧都是那一副冷淡到能用苦大仇深来形容的表情。他抽出腰间打刀,刀面清亮亮地反射着日光,锋芒刺眼得就像已经要刺入人体一般:

    “上!!”

    随着他一声令下,黑衣人——天照院奈落众已经一拥而上,与这些将军的保护者们战到了一起!!

    两边屋顶之上,有一个同样身着黑衣、斗篷犹如乌鸦黑羽的长发男人站在那里,俯首看向下方。

    他同样漆黑的、鼻子形状如同鸟喙的面具下,有一声轻之又轻的笑声向外传去。

    第96章 在江户的第九十二天

    万事屋们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群来势汹汹的敌人会选在这样一个地方开战, 但这也没关系,毕竟他们原本走的就不是脑力路线,是再纯粹不过的凭着思想与信念而动罢了。

    ——但将军德川茂茂是知道的。

    虽然他的粉丝属性和性格上的天然好骗好像更突出一点, 但他终究是在幕府身具高位的“将军”。甚至不用胧说完, 他就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迎来这样一道命令,是因为之前的擅自前去京都、是因为试图发放赈济米、是因为在幕府新旧小判的更换令中试图协调——

    是因为他不愿意再做一个天导众控制下的傀儡,想要用自己的手去改变这个国家。

    如今会有天照院奈落在这里围攻,正是他德川茂茂的行为已经让天导众忍无可忍,决定舍弃掉他这个棋子。

    ……不,大概不能算是忍无可忍。毕竟入侵了这个星球、奴役着这个星球的天导众,根本就没有忍耐的必要吧。

    一旦德川茂茂身死,始终以“一桥派”的势力不断阻挠幕府政令和德川茂茂本人下达的命令、本人也对将军位置垂涎欲滴的一桥喜喜, 无疑会成为铁板钉钉的下一任将军。又或者,正是因为有一桥喜喜这么一个傀儡备选, 一桥派也终于与天导众达成了利益交换, 天照院奈落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来截杀他——也难怪信长公会说“政变”了。

    被其余几人团团包围在最中间保护住的德川茂茂看着他们的脊背,握紧了拳头。

    天照院的人实在太多, 又是前后夹击, 相较之下德川茂茂身边那个小小的保护圈简直单薄到可怜。但纵使人数差别巨大,不管是谁也都没有露出气馁的表情, 毫不迟疑地就开始了行动。

    神乐的雨伞在这个时候简直是阻敌利器, 子弹接连不断地从伞尖端的出弹口喷涌而出, 哒哒哒飞溅在地上,比起单纯攻击□□还要更见效明显地阻止了敌人进一步向前。志村新八也是和神乐合作打架多次的老手了,平时虽然打打闹闹吵来吵去, 但这个时候却毫不迟疑地直接向着子弹喷涌的地方冲过去,完全不担心神乐失手打伤自己。

    敌人很多, 武器不够锋利……这些都没有关系。

    带着眼镜的少年在出刀的瞬间,目光倏而锐利起来。没有可以伤人的刃口,他干脆直接以顶击的方式,以木刀刀尖狠狠向上贯向最前一个敌人的下巴,将其直接整个顶飞出去!

    “开球了!”

    “狡猾!”神乐嚷嚷起来,“人家也要打台球阿鲁!!”

    “现在还是我的击球回合!”志村新八一刻不停,已经反手又将木刀尖端狠狠捅进旁边一个人的鼻孔里,直接抵着对方鼻腔将之抡飞出去,“上完了滑石粉——我可是抱着一杆清台的野心呢!”

    在他这样贴近敌人、空档大开的时候,弥补他的空隙、轻轻一抖伞尖就改变了子弹方向为新八清除身边威胁的,自然是神乐了。只是比起用子弹掠阵,神乐显然还是更喜欢自己亲自上去战斗。况且这种流水一样的消耗方式,也不是她的伞容量能够消耗得起的。差不多就在志村新八充满斗志地掀翻了两个人,准备对第三个下手的时候,夜兔族的少女就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她直接将伞投掷出去命中志村新八身边的一个敌人,脚尖用力一蹬,整个身体就轻盈地腾空,然后再重重坠落在某一个天照院奈落的双肩上,生生将人踩到双腿跪地!

    志村新八用刀一挑,将神乐的既可遮阳、又是凶器的伞拨回神乐手中,明智地后退几步,变成自己在旁掠阵。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能挑翻两个敌人全靠出其不意,再继续下去要击退没有这么简单……但这并不妨碍他始终保持斗志昂扬,甚至还朝德川茂茂使劲挥手:

    “来这边!我们往见回组那边走吧!”

    德川茂茂朝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随即又停下了——他俯下身,从地上捡起刚刚那两个倒霉的敌人脱手落地的禅杖。

    禅杖的顶端是正经的钟形,下半截却是如武士刀一样的薄长直刃。德川茂茂握着禅杖挥舞了两下适应手感,才紧紧握在手里,尖端笔直指向前方,目光坚定深邃:

    “请不用太在意我——请一定要保证自身安全。我会自己保护自己的。”

    话才刚说话,他的手就倏而一滑,因为与半截禅杖相连的武士刀没有刀锷(护手)能阻拦,直接从光滑的杆子无缝落到了刃面上,血当场飙了一手。

    “……等等刚说完这种台词就割到手了喂真的没问题吗!!完全放不下心来!!”

    在这种时候,也只有志村新八的吐槽能够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精准出没了。

    在场的所有人中,物吉贞宗和龟甲贞宗是最没有压力的两个——刀剑付丧神与人类的身体素质可谓天渊之别,虽然他们一个是胁差、一个是打刀,攻击的范围颇为有限,面对围攻也会觉得有些棘手,但单单是速战速决、合力护住一个德川茂茂的话还是有自信的。

    只是不知为何,物吉贞宗有些心神不宁。

    他虽然是以幸运闻名的刀剑,但本人并不是盲目相信幸运的那种类型。目前神乐和志村新八在前面兴奋开路,由于天照院奈落并不是什么烂大街的货色,龟甲贞宗也有在前面帮忙。而后方,坂田银时和桂小太郎合力对战胧,由于明显是头领的胧还在战斗,后面那些敌人也就没有行动,以免干扰胧这边——按理来说,无论是前面还是后面,都是有些艰难,但尚未让人气馁的程度,甚至可以算是未来可期……但是他越靠近德川茂茂,就越有种强烈的不妙预感。

    他毕竟是刚出现没多久的付丧神,对于这个时代的风土人情、势力分布都不太了解,当即低声向德川茂茂问道:“请问茂茂公,见回组确实可信吗?”

    德川茂茂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信任他们。”

    “……那么,请您先抓紧我。”

    物吉贞宗道。

    “我脚程比较快,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远程攻击的东西……不过,也应该打不中我。在这里的人都是主人很重视的人,拜托你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对龟甲贞宗说的。粉色短发的打刀男士当即含笑应了下来——打刀付丧神的速度快起来也足够应付龟甲贞宗在本就距离不太远的银时组和神乐组之间反复横跳了。

    得到龟甲贞宗的应允,物吉贞宗毫不迟疑地挎过德川茂茂的腰,屈膝一蹬,即使还带着一个人,也如羽毛般轻盈地弹了起来!他的足尖蹬蹬落在墙壁、敌人的肩、屋檐声,轻快迅捷得不可思议,简直像是眼睛一眨就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德川茂茂已经享受过一次被次郎太刀扛着跑的待遇了,结果换了个付丧神扛着,没想到比起上次还要更快!

    虽然物吉贞宗比起次郎太刀来说肩膀更窄更薄,顶着胃也会更不舒服——

    德川茂茂的比较只到此为止。

    有一振刀如柔和的春风一般,无声地逼近了。几乎没有任何的杀气,然而刀光湛湛、来势汹汹,就如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样,切入了刚刚跃起尚在滞空之中的物吉贞宗的动作里!暂时没有借力点、也无法扭转位置的物吉贞宗横刀而对,然而下一秒,他整个付丧神连带着德川茂茂,都如炮弹一样被撞得直直向下,全靠物吉贞宗本身素质过人才能保持落地平稳,不至于带着德川茂茂一起翻滚到地上!!

    那根本不是人类能拥有的力量。

    “诶。站稳了啊。”早早站在屋檐上、带着面甲的长发男人居高临下地看下来,口气似乎带着笑意,“值得夸奖。”

    坂田银时耳尖一动,下意识朝着那边看去。

    第97章 在江户的第九十三天

    “你的脑袋是被啃过了吗?”就在坂田银时分神的瞬间, 桂小太郎已经提刀拦下了胧劈砍下来的禅杖,怒喝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谁发呆了啊!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坂田银时当即回嘴道, “我只是在想明天早餐吃酱油煎蛋而已!”

    这话一说, 桂小太郎的怒气更加上涨:“这种天气里早餐当然要吃荞麦面吧!”

    坂田银时:“……所以我才说不想被你这么说,你干脆被摁在荞麦面的锅里舔一辈子锅底好了。”

    刚刚那一瞬间的、不详的心悸在毫无营养的插科打诨中淡化,但那种淡淡的阴影却在坂田银时的心中久久挥之不去。胧神色冷厉,在极近的距离下,他宛如看着死人的眼神毫无损耗地传达到了这两个同门师兄弟那里,再被他们回以毫不犹豫的攻击。禅杖下端白刃与桂小太郎的刀碰在一起后仍然去势不减,几乎擦出火花,而胧同时还有余力另手抽刀, 眼也不眨地向前直斩而出!

    乌鸦黑羽簌簌而落,几乎就在同一时间, 坂田银时的洞爷湖生生穿透胧的手掌、将他所持之刀击飞!

    血顺着手腕蜿蜒向下流去, 而胧却一反常态地勾唇露出了一个冷漠的微笑。

    “你们的刀都变钝了,松阳的弟子们。”

    “是啊, 钝得只能砍掉你的脑袋了。”银时道。

    “正是因为你们这种顾头不顾尾、只凭一腔意气的挥刀, 才会消耗掉师长的性命,万事皆空。”胧自顾自道, “而自那时茍活下来的你们, 如今所持的也不过是一截断刃……没有好好珍惜这条性命, 又妄图以虫豸之身抵抗天谕。你们与德川茂茂的结局,皆由此定。”

    他微笑着握紧了拳头——原本被洞穿的手掌毫无痛感般地合拢,那一把木刀反而被死死卡在了他的手里。在这种极近的距离下, 他不知道该说是恶意还是憎恨的情感如淤泥般短促地流淌出来,但也只是一剎——因为只在反制住银时的武器这一个短促瞬间, 他已经提膝前顶,原本还在和桂小太郎角力的禅杖就如耍花枪般前后倒转,倒钟般的锐利杖尖利器般地朝着桂的眼睛压过去,而翻过来的白刃又随着他的逼近,沉沉地压向坂田银时的下腹。

    “那真不好意思啊。”坂田银时冷笑道,“如果有什么想对我们这种烂虫子说的话,还是从天上掉下来再说比较好。”

    越是紧张危险的时候,坂田银时的神情就越贴近曾经在在战场上活跃着的“白夜叉”。他像是完全摒弃了对自身的防御,哪怕被反牵制在原地,也要死死握住那一振木刀的刀柄,眸光鲜红如血。几乎是白刃切来的同时,他猛地抬脚,以靴底狠狠踩在那刀面上。也是同样,被以杖尖抵住的桂小太郎不闪不避,挥刀已经顺着杖身切向了胧的手腕!

    杖尖已经抵住了他的眼皮,一缕细微的血丝顺着睫毛下滑。这种从一开始就抱着受损之心的配合方式,即便是冷酷无情如胧,也有瞬间的心惊肉跳。他试图猛地向后一刺,但在他的禅杖杖尖真的突破桂小太郎的眼皮、刺入眼球前,坂田银时压在刃面上的脚突然一松,下滑以靴面轻巧往上一顶,于是尖锐的杖尖边越过那个眼睛,只在桂小太郎的面颊上留下一道细痕。

    ……不应如此的。

    胧猛地松手避开桂小太郎那一刀,膝盖却又一提,顶起下落的禅杖,重新接住后却忍不住如此想道。

    即使是以一敌二、他眼前的这两个人师出同门,他也不应如此受限。桂小太郎每天带着攘夷志士们除了四处乱炸外几乎没有弄出什么大名堂,坂田银时也早早脱离攘夷队伍只带着两个小孩做杂事……这两个人就算侥幸没有变弱,也不应该一下子就强到能围困他。

    还是说——实际上是他的实力变化了呢?

    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感觉无声无息地缠绕住了他的心脏,但胧的表情看起来仍然是冷漠,甚至带着些微嘲讽的:“看来你们对那时候的我,也印象深刻啊。”

    仍在屋顶上站着、只在刚刚才出手过一次的面具人笑道:“看来你也不轻松了。那要我来活动下筋骨吗?”

    “不,无需您来出手。”胧断然道,“区区小事——”

    他猛地甩开手,原本被木刀洞穿的手掌发出一声让人胆寒的、撕扯血肉般的哗啦声,但在脱离了木刀后,他受伤的手掌虚虚握了几次拳,指尖滴落的便只剩下些微残血。

    他再度朝着坂田银时与桂小太郎,露出一个毫无感情的冷笑。

    “茂茂公受攘夷志士袭击,不幸殒命,实在是让人遗憾。”

    他话音刚落,桂小太郎瞳孔已经一缩,当即朝着志村新八等人喝道:“不能再从见回组突破了!见回组应该已经投靠茂茂将军的政敌一桥派了!”

    “等等!那这样子我们要往哪里逃啊?!”志村新八连忙道,“地点地点地点,现在还比较安全的地点……不行,前面不能走的话,后面也根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堵着路啊!”

    “那就从这边走就好了吧!”

    根本没有迟疑地,神乐猛地踢开边上垒成一排的筐筐桶桶,既不往前、也不往后、而是直接踹碎了旁边无辜的墙壁,在下巴都快要掉下来的志村新八的瞩目里招呼德川茂茂:

    “先这样吧!我会一路破墙的!”

    “那样动静更大吧!!”

    “别管那么多了!”

    闹哄哄的声音以及砸墙的巨响都远远地传了出去。路遇三郎后就在努力寻找银时等人踪迹的夜斗眼前一亮,立刻朝烟尘弥漫的地方跑去!

    他的视野中才只是越来越近地出现了那些手持禅杖的奈落众,小巷就蓦然有一双手伸出来,将他带入阴影之中。

    “是我。”

    在反抗之前,夜斗先看清了那一张属于他父亲、不,暂时被他父亲占据了的,属于“藤崎”的脸。

    “真是有趣啊,外星来客自命为天,凡人也打着‘天’的名义——光是想到高天原那些神知道后会露出什么表情,我就忍不住要笑出声。”

    藤崎死死地握住夜斗的双手,笑容与其说是畅快,不如说是憎恶与癫狂,连落到夜斗身上的眸光都在奇异地发亮。

    “夜卜你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呢?是谁和你说了什么?”

    “……不关你的事啦!”夜斗怒道,“快点放开,这么握着男人的手你不觉得恶心吗?!”

    “怎么会,我们是父子吧?”藤崎说道,“而且现在不是能让你出现的时候。”

    “你——”

    “夜卜你啊,真的忤逆了爸爸很多次呢。”藤崎道,“但是没关系,我完全不生气——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那里有爸爸要送给你的‘神器’啊。”

    介于刀剑男士们曾经展现出来的类似神器的特性,夜斗原本是应该第一时间联想到他们的……但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鬼使神差般地浮现出的,却是万事屋们的脸。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喉咙都因为脑海中的画面而变得格外干涩,凝视藤崎的眼睛因为睁得太大太久,已经浮现出生理性的湿润,“今天这些也是你做的?你到底想对他们干什么!”

    “在你问这句话之前,搞清楚一点。”

    藤崎蓦地伸手摁在夜斗的脸上,重重向后推去。在夜斗后脑撞到墙面、吃痛地一声里,他的眼神冷漠到居高临下。

    “让你能一直活在这世上的人是我,不是那些施舍给你一点东西等你摇尾巴的万事屋和委托人。”

    “而且,你很喜欢他们是吧?那么爸爸我也只是在帮你们能更长久地相处啊。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

    “夜卜你呀,也应该庆幸高天原关闭了。”

    刚刚还将“儿子”的头往墙上磕的青年此时此刻又亲昵地揉了揉少年神明的脑袋了。黑漆漆的面妖从阴影中浮现,和他一起凝视着夜斗。

    藤崎的笑容,爽朗得就像是个普通人。

    “不然像是这样活跃在战场上过的人,早早就会被神明凝视,或入高天原或入黄泉,怎么可能轮得到你来捡神器呢?”

    “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这样的神器,总该够用了吧?所以你也最好乖乖的。”

    “不能,去打扰他们师徒会面啊。”

    第98章 在江户的第九十四天

    饶是早就知道藤崎的性格作风, 这一刻,夜斗仍然不由得胆寒。

    他曾经因为万事屋被面妖袭击而愧疚过,认为自己才是让万事屋屡次受面妖侵扰的原因, 但如果在这之前, 万事屋、尤其是坂田银时就已经被藤崎所关注了呢?

    最开始是万事屋入狱,幕后之人目的是为了刺激新旧货币兑换。

    之后是万事屋协助三郎破坏了藤崎将两名付丧神据为己有的阴谋,并在这过程中与夜斗初次见面。夜斗也因此入驻万事屋。

    而后面妖攻击万事屋的房子,本质上是为了逼迫夜斗使用付丧神。

    再之后,面妖袭击银时和平贺源外,实则是拿到了图纸的藤崎想杀人灭口,恰好被银时撞见。

    一切看似都与万事屋本身无关,都只是被动卷入漩涡中而已, 但这恰恰是最奇怪的地方——以藤崎对于夜斗的控制欲,即使自认为有能够在关键时刻逼迫夜斗听从命令的手段, 也不至于这么爽快就放开对夜斗的管制, 坐视夜斗与万事屋相处甚至被影响。

    如果三郎是因为有付丧神护佑,又搭上了将军, 藤崎不想暴露底牌而一时半会无法进行有效的威胁的话。那么万事屋、不, 坂田银时,到底是因为什么, 才会被藤崎轻描淡写地放过?还是说, 夜斗与万事屋的相处, 藤崎始终乐见其成?

    一旦自己始终都在藤崎的注视下,夜斗只觉得不管如何呼吸,窒息感都如影随形。

    他对于相遇之前万事屋入狱的事情其实了解得不是很清楚。但另一方面, 那段时间与藤崎在一起的他,就算没有像螭一样与藤崎同进同出, 也不可避免知道一些零碎的信息——例如,早在那之前,藤崎就已经与天照院奈落的首领“虚”相识并且达成默契了。

    那个时候,藤崎也曾经将他推到“虚”的面前——

    【所以,‘虚’也好‘松阳’也好,为什么非要执着于曾经的自我遗留下来的东西?相信我也不会带来更大损失、不,损失才是你所期待的不是吗?】

    那时的藤崎是这样说的。

    【这个孩子(夜斗),就是我的‘王牌’。】

    【那么在开局之前,要为了你的愿望,相互明牌吗?】

    如果说他是藤崎这边展示出去的牌,那么在本不应入狱的万事屋们入狱后、在高杉晋助被藤崎突然背刺后,虚那边的牌到底是谁,已经无需多言了。

    不不,一切还不止如此。万事屋入狱无疑是藤崎推动,但是实际上即使三郎没有出手协助,到了时间后对外放出的风声应该也是万事屋行刑之前就意外逝去,实际上则会秘密转移到天照院奈落处监管。因为那时候的藤崎还不确定高天原到底有没有彻底封闭、会不会来干涉他!

    后来万事屋虽然出狱,但藤崎看到了付丧神,认为付丧神作为“神器”更加好用,才暂时将坂田银时搁置。直至发现无法将付丧神据为己有,才换了谋划,一方面让夜斗和坂田银时相处,一方面去联系高杉晋助、用高杉和妖魔策划出袭击皇居和试探高天原态度的策略。

    面妖袭击银时和平贺源外的那一天,藤崎原本想要带走夜斗,其实那时就是打定了主意,不管试探结果如何都要袭击高杉晋助,在高天原阻止之前强行让夜斗抢先将高杉晋助变成神器!

    ……而后,发现高天原对于现世的控制力已经弱到了几乎无力施为的程度,藤崎才真正肆无忌惮起来。

    因为所谓的神器,便是“受神明使役之器”*啊。

    毫无遗憾的人□□死亡的那一刻就会成佛,自愿放弃生命的人等于将躯壳敞开任由妖魔啃食、死去的瞬间就会被侵蚀成妖魔或秽气。唯有怀着不甘心而死的人,灵魂才能不上不下地在世间徘徊,也才有成为神器的可能。

    但这些亡者之中,也会有寄托了他人庞大愿望的英才存在。神是因人的愿望而生的,这些英才也是背负着人的愿望而死——死后也不代表他们背负的期望就此消失,这一类亡灵与神明的差距可谓就在一线之间!

    神,又怎么能如此侮辱神的预备役,将之作为可以任意赐名、随时可以抛弃的存在呢。

    哪怕这些死后的英杰不一定能进入高天原,或许会解开生前纠结成佛、或始终徘徊于世直至被人忘却消亡……即使夜斗不是正经在高天原登记过的神明,他也知道这种行为肯定会招来高天原的讨伐!!

    能立于所有神明之上的,唯有天(天照)!所有使役其他神明的神明,都是在挑衅天的权威,等同大逆!

    而攘夷派的高杉晋助,至今“白夜叉”之名还未被人忘却的坂田银时。这两个人死后即使够不上成为神明、被人供奉的规格……也绝对、绝对不是能够作为神器驱使的那一类灵魂。

    难怪藤崎一定要确认高天原目前的状况。

    “会放任我在外和他们一起生活,”夜斗艰难道,“也是为了方便我得到神器?”

    “是啊。”藤崎坦然道,“夜卜,你知道吗?神器虽然是死灵、忘记了生前的一切事情,但是那些身为活人的经历,也会反馈到神器的身上。”

    “生前就不知善恶的,死后也不会分辨善恶*。所以我在想,如果是生前就能斩断障碍的人,一旦变成神器后,肯定也有这样的才能吧?”

    “你能和坂田先生相处得这么好,我真的很开心。”

    他在夜斗的耳边低声絮语,笑脸一半隐没在阴影中,清爽又诡谲。

    如此可怕,这个人如此可怕。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明明一次都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却还是有种成为了他手里提线木偶的悚然。只是偶尔的一点温暖也要带走,只是暂时的一个归处也要毁去,甚至在做完这一切之后,这个人还要美其名曰——

    “爸爸我啊,也是为了你好。神明的话,永远也没办法和普通寿命的人在一起的。”

    这怎能让人不痛恨。

    爆炸的声音、坍塌的声音还在接连不断地响起,在那一声声刀剑相互碰撞的刺耳的嘈杂中,夜斗的目光都变得涣散。他像是放弃了追赶万事屋、也放弃了那些对藤崎的“叛逆期行为”一样,原本抵抗着藤崎的手也脱力地蜷缩着指尖。

    藤崎勾起唇角,赞许地松开手:“乖孩——”

    那个“子”的尾音还没有完全吐出来,少年神明的眼神倏而一厉,用头狠狠撞向藤崎的额头!!

    “臭老爸,你就自己在这里发烂掉吧!!谁要听你的!!”

    “我喜欢他们,为的又不是能一直在一起!我不会去收神器,我也不会让你有把他们变成神器的机会!呸!”

    虽然都是脑袋受创,但显然夜斗的脑袋硬度还是要比藤崎强一点的。尽管很想现在就让藤崎看看他放孩子出去和人一起混带来的恶果、比如当场把这个标准反派的老爸打到四分之三死之类的,但面妖还在一边虎视眈眈、藤崎本身的武力也不低,还挂心着万事屋等人现状的夜斗只能面无表情送出一个饱含万千深意的“呸”,提着妖刀头也不回地飞快离开。

    只留下一时不察被差点撞翻的藤崎留在原地。

    “……真是个蠢货,话都不听人说完。”

    他目光冰冷地看着夜斗转瞬消失的背影,但怒气只涌动了一瞬,就重新被埋藏在他清爽和善的外表下。

    外形似狼的妖魔绕着他的的小腿转来转去,面具上是空洞洞的眼瞳图案。藤崎不爽地捏着面妖的脸将其撇到一边,但绷直的嘴角在缓了缓后,重新开始张合起来。

    “不过,夜卜最终还是会听话的——哈哈,我没说吗?我说的‘救世’可是实话。”

    “既然没听到……那就不能怪我没有给足够的提示了吧。”

    第99章 在江户的第九十五天

    夜斗这边在匆忙寻找银时等人, 银时这边还在边逃边战,真选组这边尚未发现有事关将军的大事发生但面对爆炸准备前去查探情况,三郎这边……

    ——三郎这边还在吃红豆年糕汤。

    这种明明大家都在同一片场、唯独只有他拿的剧本不一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想来大家也该习惯……怎么可能习惯啊!这个男人根本就是有毒吧?在漩涡中心不动如山之类的词已经说腻了!!

    比起战国时代的少油少盐少糖, 江户时代的红豆年糕汤无疑更加符合三郎的口味。即使爆炸声不停地从远处传来,他也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地吸溜着浓浓的红豆汤汁,直到整碗吃空后才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然后他挠了挠后脑勺,表情看上去毫无愧疚地说道:“不好意思让你等我喔。”

    “无需介意。”他对面的青年说道,“而且我也被好好招待了一番。”

    时隔多日,青年仍然是满脸浓妆,白肤尖耳。刚刚被三郎招待了一碗同款红豆年糕汤,此时他淡紫的唇色还带着些汤汁的湿润, 一手搭在被暂时搁在地上的厚重药箱上,一手托着普普通通的瓷碗, 漫不经心地旋转把玩。

    大概是因为之前就已经有过一次共同对敌的经历, 自称“只是个卖药的”的卖药郎虽然没表现出什么亲昵一类的情绪,但也微妙地没有上次那样疏冷。和这两个安之若素的人相比, 身为付丧神的太郎太刀与次郎太刀的情绪反而要更加外露一些, 眉眼间流露出些许焦躁,只是仍然恪守着职责, 护卫在三郎身边不肯一步。

    “先等一下——保护欲过头, 有点离太近了。被男人靠太近好奇怪。”

    三郎铁石心肠地将因为爆炸声迟迟未停而警惕地越靠越近的两个付丧神手动推远, 神情仍是如少年一样的简单明了,不存在任何晦涩深沉:

    “虽然请你吃几次年糕汤都行啦,不过卖药小哥应该不是为了吃来找我的?唔, 看起来应该也和茂茂那边没什么关系。”

    “争权夺利这种事,不是我这种人能参与的。毕竟我只是区区一介卖药郎——”

    卖药郎道。

    “只是江户这里, 实在是太容易让人迷路了,所以本打算离开结果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太郎、次郎以及三郎先生,是否也有同感呢。”

    未等三郎等人回答,他偏过头,线条纤细的下巴轻轻一抬,被紫色勾出些许上扬弧度的唇角真实地朝上一翘。街道上因为爆炸而嘈杂起来的人声倏而远去,如隔了一层屏障般渐渐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清脆至极、几乎是在人耳边响起的铃声。

    药箱无声无息地向外吐出一格抽屉。

    精美的天平如有意识般从里飞出,停在桌面上,朝着三郎左右歪了歪铃铛,像是个正在打招呼的活泼小姑娘。紧接着,原本在空气中淡不可见的秽气倏而显出淡淡的灰色,既像乌云,又像乍绵延不绝的长线,贯穿了整个碧蓝上空。药箱上的眼睛图案微亮起来,而本应指明秽气方向的天平却如同喝醉了酒一样原地打转,铃声不成调地乱响起来。

    “物怪的,”卖药郎低语道,“残秽。”

    “唔哦,这么一看很壮观啊。”三郎丝毫不觉危险地抬手挡在眼前,朝着这层淡淡的秽气远眺过去,兴致勃勃道,“沿着这条线去找的话呢?”

    “那是不可能的。”

    卖药郎平静地回答道。

    “实际上是无数线段横跨空中,不知该说是迷宫还是巨网……整个国家已经被罩入其中。没有真正秽气沉下来的点,也就无从找到物怪所在。”

    大概是因为上次已经在三郎等人面前表现出了自己的非凡之处,此时卖药郎也直接跳过了取信于人或是套话的步骤。而直接展现出对非寻常之事知之甚深的一面后,他气质上的妖艳与神秘也就越发显出浮世绘般的危险诡谲起来,连吐露出三郎的全名时也仿佛寄予了其余的东西在内。

    “这正是我来此处的原因,织田信长公。”

    织田·只是穿越者·被真信长手握手织田信长作为名字·争霸天下好多年·三郎完全没有不适地一口应下:“啊,是我来着!”

    “不过现在我没有空——虽然这种东西应该蛮危险的,但现在还是茂茂那边危急一点。”

    ——但是说着茂茂那边危急结果却是在这里连吃两大碗年糕汤、眼睛都没眨一下啊三郎!!

    不过卖药郎并没有点明这一点。在三郎提到德川茂茂的时候,他也能从容地接上去:“如果是现任将军被袭击的话,那么恰好与此事有关。”

    “我,此刻前来,也正是因为诸位与‘时间溯行军’有关……”

    “这一点,应当是准确无误吧。”

    同样是时隔多日,这个词语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三郎等人面前。

    区别于别说把审神者当成副业、根本就是把审神者一职当成打零工的三郎,太郎太刀与次郎太刀几乎是瞬间就将手握在了刀柄上。杀机根本无需迟疑就已经浮现,这已经是刀剑男士面对宿命之敌的本能反应。但在这样的条件反射后,他们又很快反应过来:

    “不对,这个时代不是已经没有时间溯行军了吗?”

    时间溯行军意图修改历史,刀剑付丧神想要维护历史。这种天然的对立决定了时间溯行军但凡只要还存在于这个时代,就必定会将刀剑付丧神作为妨碍试图排除。至于什么隐藏在幕后、操纵人类作为属下……别想了,时间溯行军八亿四千万的人数上限里,绝大多数都是只会本能拼杀的妖(笨)物(蛋),真正在时间溯行军背后制定谋略、针对历史发出进攻命令的是时间溯行军们的大将。

    无数平行世界中的一个小小的江户时代,还不足以让溯行军的大将出现。因此三郎能带着次郎太刀和太郎太刀在这里想去哪去哪,就已经说明了溯行军在这里的缺失。如果他们这种自由自在的行动还不足以说服的话,那么这时代混乱至极的外星人带着科技入侵地球之类的事,就已经说明这时代的历史已经彻底崩溃,溯行军的目的已经达成,无需停留。

    “虽然没有溯行军,但因它们而生的改变却不会消退。”

    卖药郎说道。

    “既有恶因,必成恶果。‘真’,是溯行军毁坏历史、致使时代错乱——”

    他话音未落,药箱之中已经蓦然传出一声咬合般的铮鸣!

    卖药郎眉眼冷冽:“接下来的‘形’与‘理’,恐怕还要在你和那位将军身边,细细寻找了。”

    没有等次郎太刀和太郎太刀思索该如何响应,三郎已经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喔!”

    卖药郎因为情势危险而不知不觉冷淡下来的神情都因为他的毫不犹豫而流露出一瞬的错愕,随即稍稍放松。

    “正好,吃饱了才好去帮忙。”三郎对卖药郎的变化毫无所觉,自顾自起身道,“虽然我好像也插手不了这种事,不过我觉得茂茂应该还是想活下去的。”

    “而且如果将军出事了,神社也会变得更难进嘛——应该。”

    第100章 在江户的第九十六天

    若要说的话, 这次的事情其实和以往有所差别——以前都是三郎有意无意地被牵涉其中,但这一次看上去纯粹是幕府内部势力之间的斗争,和三郎毫无关系。而且不知道该说是万事屋太倒霉还是三郎太幸运, 那边还在和将军一起苦战脱身, 三郎这个和将军亲近到可以不打招呼就进入将军府邸的家伙,则一直到吃饱喝足都没有幕府其他派系的人来找麻烦。

    但就算卖药郎没有突然来访、没有带来时间溯行军的信息,三郎实际上也不打算就此旁观——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大方地将仅有的四个付丧神直接分一半出去,又为什么会在看到夜斗的第一时间就一敲掌心、爽快地付铜板让本来优哉游哉逛街的夜斗去找银时等人。

    从他那张缺乏紧张感的脸上,也实在是很难看出到底是灵光一现还是早有筹谋。

    神社当然也只是最浅显的、将军一旦死亡会带来的影响。但三郎本人显然就是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自来熟地招呼卖药郎一起跟上。几个人一路穿过数个小巷,直到停在了一栋典型的日式房屋面前,直接推开大门……

    三郎:“啊, 好久不见!”

    万事屋:“这算哪门子的好久不见!为什么你会找到这里来啊!!”

    三郎大方分出付丧神去保护德川茂茂的行为显然没有白费。目前万事屋、桂小太郎的身上都挂了点彩,龟甲贞宗和物吉贞宗的衣服上布着不少血渍, 但这些人脸上都没有愁云惨淡的模样, 惊愕的神情也不过是针对三郎的突然出现——任凭谁看到有人突然找到攘夷志士大本营都会惊愕的好吗!

    是的。在与那些天照院奈落众缠斗、而见回组却迟迟未曾出现后,桂小太郎就果断判断出将军的势力恐怕目前已经不算可信。目前能够完全确认站在德川茂茂这边的只有真选组, 但正因为真选组的态度如此鲜明, 桂小太郎才会选择甩掉追兵后,将将军暂时藏身在攘夷志士的大本营处。

    这下倒也算是坐实了一半天照院奈落原本想要在杀死将军后扣锅给攘夷志士的说法了。至少在这里, 将军的生死确实成了这群攘夷志士控制下的东西。

    ……所以为什么三郎会轻车熟路地找到这里啊!!就算桂小太郎和三郎关系不错, 但是三郎根本不是攘夷志士好吗?别随随便便就开拓设定外的知识量啊!!

    曾几何时就是这么被家臣一路脑补成深不可测……在万事屋惊叹三郎的人脉之力恐怖如斯之前, 三郎率先坦白道:“嗯,之前桂不是有在通缉令下打广告*招募攘夷志士吗?我就一路找过来了。”

    银时闻言撸起袖子,面目狰狞地逼近桂小太郎:“假——发——”

    桂自信一笑:“哼哼!这就是将信息藏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 越明显越像是假的,这样真真假假分辨不清迷惑视线……”

    他话音未落银时就已经一拳敲中了他脑袋:“这里直到现在还没被发现完全是你瞎猫碰上死耗子吧!”

    就这样, 三郎简单一句话操作再度引发争斗——可以,不愧是织田信长。

    既然是攘夷志士的大本营,自然不可能只有银时等人在。只是在三郎态度随意地进来、又明显与坂田银时和桂相熟后,那些原本警惕的攘夷志士们也都和缓了表情。伊莉萨白更是高兴地给三郎拿了泡好的茶和点心,不停地举着写有问候话语的牌子。

    三郎完全不推辞,并且对于银时和桂之间不知道该说是吵架还是男孩子友谊表现方式的打闹也视而不见,只对着神乐和志村新八径直道:“茂茂呢?”

    他一说,这两个人的视线就开始游移。志村新八握拳放在唇边咳嗽了几声,但还没想好说辞,就已经被神乐神来一笔的“将军他在路上捡到了棒棒糖吃然后蛀牙被疼晕了”拙劣理由搞到当场破功,气急败坏优先吐槽道:“只有你会做这种事吧!长蛀牙的也是你吧!”

    神乐据理力争:“阿银也会这么干!”

    志村新八:“……所以这个家的教育到底歪曲成了什么样!!”

    三郎:“啊。所以说茂茂在哪啦?”

    面对理直气壮、神情坦然、完全不会被各种突发事件和突发吐槽带着跑的三郎,志村新八和神乐也只能重新移开了目光,一个又开始咳嗽开始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表达,另一个则踢着榻榻米嘀咕着要不要先编几句谎话……最后还是和桂小太郎闹成一团、又在志村新八的吐槽中悄无声息躺枪的坂田银时一边和桂小太郎掌对掌地角力,一边抽空淡淡地回答道:

    “那个啊。他说这是他自己的事,之后没时间、也不会再见你了。”

    “喂,银桑!”志村新八顾不得酝酿言辞,连忙道,“茂茂将军的意思明明是不想把三郎先生牵扯进来吧!”

    “但他本人不就是那么说的。”尽管已经从正常的掌对掌进化成了互戳鼻孔和捏下巴,不管是谁的颜值都在此时掉得一塌糊涂,但坂田银时的口吻仍然是淡淡的、平静的,“虽然我觉得他八成会缩在哪里哭吧。”

    该说的银时已经直白地说了出来,志村新八也就放弃了继续纠结怎么委婉地叙述,朝着三郎点了点头。

    对将军种种打call行为都看在眼里,(罪魁祸首)志村新八是最为深知将军对三郎推崇的人之一。如今看到一介粉丝头子居然要放弃偶像,他几乎能完全共情,柔和的眉眼整个都落了下来,呈现出沮丧无力的表情。尽管他还在忍不住用期待的眼神看向三郎,但三郎那张表情淡淡的脸上一如既往地表情散漫,看不出对德川茂茂的行为到底有什么想法。

    他只能听到三郎似是苦恼、又似是毫无意义地长长的“嗯——”了一声。然后……

    三郎:“但是这个事情好像也和我有关诶?应该会有点影响——”

    下一秒内间的拉门哗啦一声打开,果然眼圈都红了、眼泪不停在眼眶打转的德川茂茂飞奔而出:

    “什么!信长公你没有受到伤害吧我以为他们不会重视您的身份毕竟即使我再怎么强调似乎外界也只是将您当成我的短暂玩伴天哪如果您受到什么伤害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您身体还好吗还精神吗还能吐槽吗钱还够用吗还有住的地方吗或者我把我的住处让给您也没问——”

    这一刻,即使是志村新八也不由得拳头发硬。

    “你敢不敢多坚持一秒!!你敢不敢说话前先断个句啊茂茂将军!!”

    三郎已经坦然地张开双手,直白道:“喔,没受伤哦,待会也能直接走回去住的旅馆。”

    志村新八:“所以这不是完全没受影响吗!!”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什么用,茂茂将军本人完全没有被一句话炸出来后被耍的感觉,由衷地说道:“那真是太好了……信长公,真的太好了。”

    “但是影响不是假的喔,这个待会卖药小哥跟你们说——总之。”三郎道,“虽然也不是不能现在就去高天原……但在总有种要把茂茂这边的事先解决掉比较好的感觉。”

    “我知道了。”德川茂茂道,“现在的我大概没有什么能够帮得上忙的能力,毕竟连我本人也是依靠着这些……我的朋友,才侥幸脱身。但是只要您需要,我在努力范围内,一定会尽力配合和帮忙的。”

    他顿了顿,又似乎是为自己要说出口的话感到十分的羞愧,低着头继续道。

    “您在这种情况下还会冒着风险来找我,我十分感激。不过,如果我不能影响到您想做的事情的话……”

    “这个也无所谓吧。”三郎随意道,“因为你还不想放弃不是吗?”

    德川茂茂身体一僵,重新抬起头。那张脸仍然端正严肃,下唇紧紧地咬着,强行地忍耐着不让眼泪流出、在三郎面前表现出失态的模样。

    但他面前的榻榻米上仍然不受控制地多出了几点湿迹。

    “是的。”他沙哑地应道,“能得到您的帮助,实在是太感激了……我一直期待的、见到传说中的信长公这种事,能够真的实现……”

    “实在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