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你要卸磨杀驴,时机还……
武大帅再从书房内出来的时候, 对纪立春的态度就真诚了许多,召他到面前说话时,更带着莫大的期许之意, “进京面圣,替本帅和众将士向陛下问安,我等个中艰难倒不必说,只一点, 务必要将众戍边士兵的辛苦带到朝堂之上,叫他们知晓, 将士拿饷从未惫懒半分, 是对得起这份饷银的, 将士保家卫国是责任, 可朝堂也不能一味克扣将士们理应得到的待遇, 无视三军所请, 长此以往, 会寒多少人的心呐!”
这些话原本他是要自己带到京里,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述说的,然而, 凌湙联合整个北境将领,皆不同意他往京中去, 如今又有如此巧机,武大帅终是听了人劝, 不再坚持己见。
北境年年拖饷,往年好说最后都能补齐, 就是个早晚拿到手的问题,他跟后头用家底撑一撑也就过去了,可今次从年头欠饷开始, 眼看都年终了,不止欠的那部分没有影,正当该发的更没说法没着落的。
朝堂上的那些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自古皆知,皇帝不能差饿兵,便是皇帝思想左了,那些站班的朝臣也有义务跟责任归劝他,而不是纵容一国皇帝随心所欲,看着他一步步的与军心相悖。
武大帅想进京,不止是因为武景同,也有想要亲自站在朝堂中央,怼着那些老大人的脸,问一问,他们还把不把守国门的将士们当人了?便是只驴,拉磨的时候,眼跟前还要吊着根胡萝卜,他们这是干脆连根草都不给了。
是要逼得众卫所将士们,撂挑子哗变么?
武大帅说的时候,脸虽然是温和的,然而,在场众人,都能从他语气里听出怨愤之气,而感同身受的众将,也个个愤懑不已,七嘴八舌的拉着纪立春,将各自军里的难处一一列明,必要叫他将北境的实情带到朝堂之上,免得那些老大人以为,他们是躺在朝庭发的饷银上享福。
纪立春被扯的七扭八歪,衣裳都叫众人的手撕裂了,就很难不怀疑他们是故意借机整他,然而,他心里又有种奇怪的,深受重任委派的自豪与使命感,呈现在脸上的表情,就是又尴尬又喜悦的纠结,割裂的他整个人都飘了。
王鹏带头上前恭喜他,方为超也紧跟着作了表态,其他各千户、百户、总旗们,见之也一个个与纪立春把臂言欢,跟好了几十年的老友般,将他团团围住,争着将自己队伍的苦楚说与他听,一副务必要将话带上朝堂,叫陛下和老大人们体会知晓的样子。
武大帅放弃了入京,那代替他去的人,无论之前怎么样,现在就都是他们眼里的好同僚,让一场战役上的功劳而已,让,为了整个北境的军心安稳,他们愿意让。
纪立春莫名其妙的,以这种方式“融入”了集体,被各个将军拉着往他们各人队伍里实地考察,必要叫他亲身体会一番将士的艰难,好在朝堂上言之有物的,与那些不知北境疾苦的老大人们对峙。
甭管之前纪立春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这次肯主动代表武大帅进京,他就有资格被当自己人热情对待。
余宏海一个眼色,王鹏当即跟纪立春有如走失了八百年的亲兄弟般,搂着人就往自己军中带,一副介绍他与众属下认识的样子,大有以后见他如见自己般,给予充分的尊重和爱戴,把纪立春惊的髯须都立了起来。
论睁眼说瞎话,王鹏和方为超甩他十条街,二人跟从未瞧他不起似的,今天来拉他喝酒,明天来请他吃菜,必要让他感受到兄弟们的诚恳心意,在上京之前,定要做到心与心相连,一条被子盖两人般亲密。
脸皮就在这样一日千里的恭维里练了出来,到后头他自己都恍惚以为,这功劳确实是自己挣的,脊背一日日的挺立了起来,凌湙要的厚颜无耻的效果,非常显著。
只要他不往纪立春面前站,纪立春现在面对任何人都不怂了,包括武大帅的嘉奖,他竟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凌湙大概是他唯一的心魔,毕竟是见过他此生最狼狈惨淡之人。
凉州的战事长了翅膀一样的飞进了京,只不过飞进京的消息是经过了春秋笔法的润色,把诸将守城不利,导致城破的主因,描画成了大帅早知凉羌铁骑的阴谋,特意放了凉州这个空子,诱引他们来战,之后调并、随二州的兵力关门打狗,一番花式描摹,将纪立春守城据不退走的功绩,连带着砍杀了两万多凉羌铁骑功劳,一道山呼万岁的送进了宣仪殿。
在这封请功的奏表里,凉州百姓安然无虞,早一步被化妆成百姓的兵将们替代,真正的百姓有被妥善安置,所以,城虽烧毁,人却没事。
如此,折子里也顺带着提出,要皇帝特旨赏赐凉州重建城郭的银两,当是补偿大义的百姓恢复生活生产秩序的补贴。
这是凌湙模仿武大帅口吻,替他拟的请功折。
然而,武大帅的折子却与他所写,来了个南辕北辙,或者说,武大帅的折子是根据实际情况,几无润色的照实描写,与其说的请功折,不如说是请罪折。
开头就是:臣万死以叩首,奏请陛下降罪!
余宏海将武大帅的折子递给凌湙看的时候,脸都是黑的,武大帅却捧着茶碗,皱眉一行行,字斟酌句的看凌湙这花式“欺君”之言。
凌湙也不怵他,兀自坐的稳当,垂头继续看武大帅拟定的奏表。
只见上面铿锵有力的,将城破之锅全背上了身,尽言是自己御下无方,造成凉州军务不够细致,让敌军有可趁之机,造成了万千百姓家毁人亡,流离失所,城内被敌军烧毁大半,请罪的字迹诚恳,愧心痛悔,涕泪交加,尔后,才开始宣扬我大徵国威,称兵将勇武,利用敌骑首尾不能顾之际,一举斩断对方接应队伍,来了个瓮中捉鳖,砍杀了两名凉羌大将,终取得大胜的话。
先抑后扬,凌湙看完后,脑中就冒了这四个字,再对上武大帅投过来的目光,竟沉吟着一时不好张口。
他既安排了纪立春入京,就得保证他能在京中混的如鱼得水,给他吹个大功劳是最简单省事的,然而,武大帅的这封奏表里,纪立春的功劳并不显,甚至还有点罪责在身的意味,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觉得这场战事,有他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武大帅这封奏表,埋没了纪立春的功用。
凌湙挺不理解的,早前他们已经说好了,而纪立春那边也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跟奏表一道往京中发,这边奏表一上路,他也会跟着走。
武大帅搓了下手指,最终叹息道,“按你拟的折子发吧!”
他没有给凌湙解释,只满脸苦涩的拿过自己写的东西,一把投进了火盆里。
凌湙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忐忑难安,和信念破碎的苍凉,就跟一向诚实坦然的孩子,为了不得已的理由,撒谎欺骗家长时一样的,有种辗转反侧的不安感。
从武大帅亲拟的折子里,可以看出,他对陛下从未用过那些华而不实的,恭维之词,便是请安折子上,看似肉麻的字句,也句句出自真心,他可能没有料到,自己也终于走向了,朝中那些爱用辞藻华丽堆砌的句子,去讨皇帝开心的一日。
武大帅足足失落了好几天,余宏海作为他的参将,跟后头开导了好几日,遇上凌湙的时候,却是很真诚的给他行了礼,小声道,“多谢!”
他们这些当下属的,其实都清楚武大帅的困境,尤其他常伴随武大帅左右,看其执笔墨向京中那位请安问好,一年不知去了多少表忠心的折子,他自己看了都会被其中的情谊打动,然而,京中那位却没有,一年年的警惕在提高,以前还会将批复过的折子送回来,后来就成了心情好时的偶尔,再之后,就石沉了大海,只有他们大帅年复一年的热脸贴冷屁股,早请示晚跪安的,得不到个回应。
他们个个替大帅不值,却没人敢劝大帅放下这种无用功。
凌湙做了他们不敢之事,虽然是另劈溪迳,却好歹叫大帅认清了现实,或者,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真按着他以往的奏表风格上报这场战事,得到的结果,不会是他想要的劳苦功高,力挽狂澜,亡羊补牢等等的安慰表彰。
先抑后扬在以前或许,能得到皇帝的嘉许,但放如今,只会让皇帝暴怒,斥他带兵无方,别说安慰,可能会真如他开头所请的那样,治他一个戕害百姓的失职之罪。
这从他进京,明知此行危险,却仍准备当个直谏的诤臣,就能看出,他大约还不死心的,想用一腔忠恳之言,打动皇帝。
年少的赏识之情,总叫他不肯认清今非昔比的情势,想亲身往京中,去到那个人面前,告诉他,臣未变,忠心从未偏移,陛下信赖可在?可会如以前那样,深信臣忠心不二?
凌湙的那封与事实截然相反的折子,如当头棒喝般,叫武大帅清醒的认识到了,如今朝堂上的风气,敢直谏的诤臣早没了,现如今留在朝堂之上的,多似这种花团锦簇者,而陛下,也只愿听大胜的捷报,至于取得捷报中间的曲折经过,兵灾造成的伤亡损失详情等等,他都不想知道,他只看结果。
武大帅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沉默的独坐了两天,凌湙给他送去了自己提炼的烈酒,一壶灌下去,足足睡了三天,等他再出现在人前,神情已经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外人并看不出他纠结苍凉的内心。
凌湙从边城调来了殷子霁,就着城里塌陷烧毁,空出来的地盘规划,准备像筹建边城那样,也按着规格搞出型制规模一般的居民房。
边城那边的建筑队已经成熟,按着规格砌青砖房,速度非常快,只要人手足够,一排二层制式的小青砖楼房,半个月就能得,凌湙领着殷子霁骑马在城中转,指着在废墟里翻捡着有用东西的平苦百姓,道,“先生辛苦,暂时为这边多担待着些,好在边城那里已经形成了规制,留个监督的就行,您平时多往这边看看,回头等我从京中回来,定带厚礼酬谢。”
殷子霁无奈道,“你倒是好会给我找事,齐葙那也不能移动,我被你摁在这里,好嘛,你是故意要分开我们俩啊?”
凌湙叫他说的挠脸,一向伶俐能言的嘴巴顿时哑了声,倒把殷子霁给逗笑了,摇着手道,“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来前不知道你的打算,不然该把幺鸡给你带来,他这一月天天守在城门楼上盼你归,这要是叫他知道你又往京里去,回头指定又要找地方躲着嚎了。”
边城建的固若金汤,从丰伦带着大股骑兵去过之后,便没有往那边去的小股敌骑了,幺鸡很是寂寞的守了很久,想要打一些战利品,等凌湙回去好邀功,结果,愣是一个敌骑没守着。
齐葙出主意,叫殷子霁找了华吉珏和韩令蓉来,想分分那小子的注意力,结果平时很喜欢在小姑娘们面前表现的幺鸡,面对两个漂亮的小姑娘,愣打不起说话的精神,焉巴巴的气跑了人,叫殷、齐二人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拿他没办法。
幺鸡就跟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似的,要不是蛇爷后头实在受不了他那样,拿着棍子抽了他几下,他约莫能把自己饿死,落个绝食而亡的下场。
凌湙这打算目前也只有武大帅知道,他连纪立春都没说,告诉殷子霁是想叫他做个准备,安排好手中的工作,免得两头奔忙。
“没事,我走前会回边城一趟。”他得回去找左姬燐要样东西。
殷子霁望着眼前忙的热火朝天的砖窑坊,觑着凌湙道,“你这才刚将凉州收拢进手里,这一去不知要多久,你也放心?”就不怕回头大后方叫人给掘了。
之后似是下了决心般,朝着凌湙拜了一拜,“主子,我自投到你门下,忙的一直都是些微末平常事,自觉似也未发挥出一个谋士的功用,若这次京中之行必然要去,不如,就让我替您去吧?”
凌湙讶然,随后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热意,仰了头独望着天空好半晌,才尽量平稳了声线道,“谢先生好意,我知你担心我,可是,这趟京中之行,必须我亲自去一趟,因为有好些事情,靠传信并不能详尽述说,我得回去做个安排。”
北境敌骑未退,他此时上京确实非好时机,然而,机会难得,先手已经推了出去,他若不紧跟而上,就失去了之前种种安排的优势。
捷报传出北境之时,他另安排了人将北境声势推了出去,现在关内各地,该是都知道了,北境大胜凉羌铁骑之事,江州和诸王封地上,蠢蠢欲动的势力当会暂停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就是他想要让皇帝看清现实的时间。
你要卸磨杀驴,时机还没成熟呢!
凌湙告诉殷子霁道,“我走后,大帅会暂时亲镇凉州,有他在这里,旁人当不敢动什么歪念,你只要按着我们边城的规划建设好城内,另有郑高达从旁协助,有不服管之人,统一叫他收拾,我在城内搜罗过了,原州府内办事衙里的人,有一部分尚能用,你回头挑捡一下带在身边。”
殷子霁见他心意已决,便没再说什么,但告诉了凌湙另一件值得高兴之事,“我之前写信出去,邀了我曾经游学之时认识的一个好友,他近日终于给我回信了,说不日就将来北境瞧瞧,若果真如我所说那样有发展前景,呵呵,他就留下。”
他发了少说有三五十封信出去,如今只回来了一封,沧海遗珠似的,也非常令人高兴了,于是,一时没忍住,就跟凌湙报了喜。
果然,凌湙也很高兴,忙感兴趣的连连发问,“他叫什么?擅长什么?名声很响亮?”
武大帅找着凌湙的时候,就见他正跟一位长衫文士正兴奋的说着什么,眉眼都透亮,等近了前,再一细看,就讶然失声道,“子霁?”
殷子霁立刻扭头,直直与武大帅对上了眼神,忙拱手行礼,口称,“子霁见过大帅,刚去衙里时碰见余参将了,他说大帅正在休息,子霁便未行拜见,望大帅勿怪。”
武大帅在他与凌湙之间来回转了眼,忽又道,“齐葙在哪里?”
殷子霁埋肩垂首道,“在边城,他近日受了点小伤,不然该与我一道来的。”
武大帅顿了下,转脸问凌湙道,“他们跟了你?”
瞧他这模样,武景同应是半点风声没给他漏,武景瑟在随州,也没与他接上头,周延朝就更不会主动往他面前爆出齐葙的去向,导致他竟一直不知道,这两人在边城已经近一年的事情,对此,凌湙也没否认,直接点头道,“是,他们是我特意请来相助的先生。”
武大帅半晌无言,凌湙和殷子霁便默默的跟着他,只见他围着正烧的火热的砖窑坊边走边看,无家可归的百姓全被组织到了这边,凌湙让人安排他们做事,手中有了活,才不会有时间沉湎悲伤,特别是看着一块块青砖从窑里出来后,那种亲手筹建新家,重新开始生活的希望,会让人浑身充满干劲。
“早听说边城靠着砖窑坊赚了不少钱,想来确实是真的,你竟是舍得将砖窑坊从边城迁出?不怕生意也随之被带走了?”武大帅看着已经垒成小山高的青砖,似自言自语般发问。
凌湙跟着他半步后面,听到他问,便接口道,“整个凉州的建筑体量,我一个小小的边城如何能吃得下?就是全城百姓齐动,也满足不了这边的需求,倒不如带了人过来,在这边直接开窑烧砖,且大帅不是已经承认了凉州城的归属么?我的地盘,如何会便宜别人?”
武大帅叫凌湙说的点头,抚着长须夸道,“不错,做事有远见,知道有舍有得,凉州交给你治理,本帅也放心,兵灾过后的安置事宜,你做的很好,我都听余参将说了,无论是军务还是民生这块,你做的都比我想的要好,小五,景同那边,拜托你了。”
一个人的能力,从做事的方式方法上,就能窥出水平的高低,武大帅知道凌湙军务上的才能,待见到殷子霁后,又恍然明白了他在民生发展上的助力,一时竟不知是高兴还是嫉妒。
这要真是他武家的孩儿该多好啊!
殷子霁欲张嘴替凌湙说话,却叫凌湙用眼神制止住了,随即便听凌湙道,“大帅,不日我将上京,凉州这边,我就交给殷先生全权安排了,军务上有郑高达统领,只他到底未经大战,城外凉羌铁骑未退,在我未回之前,便要麻烦大帅坐镇凉州,替他压一压阵了。”
说完便拜了一礼,武大帅伸手扶了他一把,怪道,“这是早先商量好的事,理当如此,你放心就是了,有本帅在此,不会叫人找子霁麻烦的。”
殷子霁身上无功名,便是郑高达的将职,也干不过随州的周延朝,若有人诚心想找麻烦,凌湙鞭长莫及,他这也是再替他们在武大帅这边打个备书。
武大帅此时才能顺其自然的问出,“他还好吧?”
这个他,当然是指齐葙了,毕竟是前女婿,还是他亲自挑的,可见当初是有多看好齐葙。
殷子霁躬身道,“好,等他伤好之后,我定告知他大帅关心之举。”
武大帅摆手,“也不用特意告知,能叫本帅知道他过的好就行,你们……你们都是好的。”
殷子霁低垂着头,眼睛犹然泛红,声音也随即哽涩,腰弯的更低了,“我们很好,谢大帅关心,对……对不起。”
对不起,让您永远失去了武景莳。
武大帅忽而也红了眼眶,儿子陷在大牢,爱女已香消玉陨多年,眼前曾经的部属,这突来的道歉,瞬间勾动了他沉在心里的情绪,一时又顿了声,五味杂陈道,“不、这声对不起,该是本帅对你们说的,是本帅狭隘了。”
若当年能听一听这几个小辈的陈词,不那么太顾世俗人眼,硬逼着和离归家的景莳再嫁,那么现如今,府里的气氛不会一到那个日子,就陷入窒息的沉默,窒息的让人不敢回府。
再杀伐果决的将军,遇上儿女事时,都不免生了副柔肠,这约莫便是人之软肋了。
凌湙适时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问题,“大帅,小子这有一桩难事……”
152. 第一百五十二章 唾沫星子淹死你~
既要说事, 砖窑坊这边便不好呆了,凌湙便领着武大帅和殷子霁,道回了办事衙前厅。
路上遇到许多的百姓,先是缩手埋头往两边站, 待看清武大帅的面容后, 一个个瞬时激动的跪了下来, 敬畏与拥戴掺杂,有上了年纪的, 更是哆嗦着嘴唇喃喃道, “大帅?大帅来看我们了,大帅啊!”
跟着纷纷叩头纳首呜声一片,叫武大帅也跟着脸现悲伤, 亲扶了最近的老丈起身,望着渐成夹道之势的百姓, 深深鞠了一躬,浑身透着愧疚,斑白的两鬓更显颓势。
武大帅在整个北境百姓间的威望,让凌湙大受感佩。
他或许不是个民生上的能手,但能几十年驻守城关,不使凉羌铁骑破门,本身就是值得歌颂的,凉州城破,因势利导所为,他内心的煎熬怕就跟他自己写的那封奏表样, 实诚的想揽罪在身。
可他也有家人,身后还有支持他的万千将属,旦他被皇帝抓住机会清算, 死的尸骨垒垒成山,还都会是他最亲最近之人的,所以,他不敢松懈,更不敢退却半步,是踩着信念崩塌的锥心之痛,硬挺着面对曾经致力忠勇,以死报之的帝王猜忌。
凌湙绝不会因为他的这点“私心”质疑他,因为他自己掂量着那份轻重,也不敢跟人拍着胸脯说,他能置亲近之人的性命不顾,只为了成全自己的大义忠勇,他所学的历史上是有饥母饿媳的“圣人”,也有头铁牵九族的“名臣”,可这样的人,对于他的亲人来说就是个灾难,便是青史留名,也是毁誉参半的留名,凌湙做不到,也不敢与这样的狠人相交。
人无软肋,必遭噬!
武大帅几乎是踉跄着脚回的办事衙。
殷子霁本要回避,但叫凌湙拦住了,这事之前在边城时他也知道,且又不是什么机密事,若能帮着他起说通武大帅,之后的具体事宜,且得需他从中运作,因此,凌湙只邈邈提了一句,“还是那军藉之事。”
他便懂了。
凌湙执着于改撤军藉之事,他与齐葙也说过,难度真的不小,至少明面上很难有成效,且若没有能说服人,令人相信的明律发布,普通百姓很难垮过心里的障碍跟担忧。
这是本朝立国就定下的铁律,在不能大张旗鼓的宣扬下,要怎么让百姓肯相信,这不是个朝令昔改之策,肯愿意拿子孙藉册冒险,就成了摆在眼前的最大难点,大帅的信誉倒是可以用,然而,凌湙又要如何说服他?
殷子霁有些担心,怕凌湙在这条死胡同里钻太深,万事不成,反而伤了双方情面。
但武大帅并不知他二人打什么机锋,又用眼神来回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便强笑,也算是先行打破从外带来的沉闷气,道,“看你们翁主二人处的如此融洽,我便也放心了。”
小小年纪便知道往身边划拉人才,知人善用,殷子霁和齐葙,一文一武,早年不顺眼时,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奸,现在再摆正了心态看,武大帅恍然觉得自己真是办错了事,竟将这二人给错过了,若留着放在武景同身边,是不是如今就该是景同的助力了?
可惜,悔之晚矣!
凌湙从进了凉州,就一直住在办事衙里,前厅是处理公务之处,后院有一处小四合院,原是供衙里的文书值班歇夜的地方,他来了后,就暂时征用了此处,纪立春倒是想叫他搬去他府上,但想到已经让了不少百姓去住,在那些百姓房屋没修整好之前,且不得清静,便没开口丢这个脸,默默的在前厅办事房里,找了个地方打地铺。
他把房子让了百姓住,他自己也没脸去面对那些凄苦的百姓,府里干脆也不回了,反正就一所空屋,仅有的财物大概就是那些精美的家具,还是上任房主韩家留下的,如此,他是真的光棍一个,要啥啥没有的人,便连亲卫也只剩了两个在身边,真真落魄的很。
凌湙知道后,便让他在小四合院一角找了个空屋住,酉和他做了邻居,因为有监督他锻炼厚脸皮之责,这二人倒比之前在边城时混的熟,偶尔还能约起喝个小酒,纪立春成了光杆司令,望着酉手里的亲卫,羡慕的眼眶发红,有心想重新招揽些兵丁,结果一搜口袋,竟连自己的基本嚼用,都蹭的凌湙的,顿时更沮丧了。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说的大概就是他。
当然,在别人眼里,他仍是个幸运儿,凭空降大功,州将的位置坐了没多久,就接了这样个大功绩,还能上京受封赏,踩着狗屎运的人就是他。
总之,人的两面性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殷子霁进了办事衙前厅后,自觉的坐于末位,凌湙让了武大帅上首位后,见他坐的靠了门边上,忙上前拉了他往左首位上让,“门边上有风,回头吹了风受凉,齐先生要怪我的。”
左首为尊,殷子霁见武大帅的眼神望过来,便给凌湙打眼色,自己也要往右侧的位子上去,却愣是叫凌湙按坐了下去,论武力,他是争不过凌湙的,只能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奈何凌湙没反应,自顾坐了右首位,又将摆放在中间的煤球炉子往前移了移,好让三人都能烤着些热乎气。
这煤球炉子也销到了凉州,可因为有个中间运输成本的问题,凉州的百姓并不能如边城百姓那样,家家置办,只有家庭条件真好的人家,才能用的起,因为这涉及到每日的煤球用量,般人家舍不得这样烧,宁愿延用以前的老方法,垒土坑烧柴禾。
当然,大户人家烧无烟炭,这个就不能比了,但论经济实惠,烧煤球其实最划算,等回头找娄盱商量商量,让他把煤球平价销到凉州来,中间的差价就别嫌了,人力运输这块他会叫韩崝的左陇卫承担,正好也给他们寻个生计,以后整个凉州内的押运任务就交由他了。
凌湙直在替左陇卫思考着谋生技能,群战奴,又凶又狠的面相,脸上个个带刺青,做生意显然不能,客人都要吓跑了,得找个不需要过多与人交流的业务,这么想来想去,待看到只煤炉从边城运到凉州贩卖,价格竟因路途中转的原因,翻了近乎一倍,另有煤球的价格也是,翻的普通人家根本不舍得烧用。
以后凉州就是他的了,他辖内的百姓,怎么能有两样对待?
不就是押运成本么?这个好解决,快递业务搞起来,州之内的物价,以后将不存在中间商的问题,当然,承接的其他押送业务,是需要收取定马脚费的,出了凉州的业务更视路途远近收马脚费,这个目前可能发展不起来,等以后信誉打出去,应当能接到业务。
凌湙点不担心他的快递业务搞不起来,因为他有别人没有的优势,就是马匹量非常充足,人两匹轮换着骑,马歇人不歇,送信一日达,整个凉州相信不会有人敢出这样的狂言,等他腾出手来,将沿途的卫所连成网,这项业务只会更便捷。
之前武大帅没来的时候,凌湙就着凉州整个周边的堪舆图看了看,发现卫与卫之间,府与府的官道,修的都是一段段的,出了府城两里外,就没有个好走的道了,哪怕定期有徭役修路,也只能将坑洼处填平,路沿子修直,至于路基表面,仍然雨天一脚泥,晴天一身灰的。
凌湙的盘子大了,心也就大了,城内毁损的房屋还没盖好,他下一步规划就定了。
修路,要想富先修路,他要把整个凉州的府城全都织成网,卫所与卫所之间的路,全部修整成马车在上面奔跑,也不会颠的人七晕八素的砖石路。
此时的劳动力都很廉价,修路属于城基建设的必服徭役,每季都会往平民百姓家里摊派徭役,再有各府内大牢里的免费奴役,官府一文不出,有良心的搭两顿稀薄的汤水,没良心的还要百姓自带干粮服役,凌湙若然做这项工程,便是不给工钱,只要对外招贴告示上注明三餐管饱几个字,多的是人来做工,所以,这虽是项浩大的工程,花费却并没有想的那般巨大。
一旦路通,许多府之间的商贸就可以串起来了,在这个物资因交通不达,造成的民物匮乏,山货卖不出好价钱的年代,一支可以将民用所需送至家门口的快递铺子,绝对可以搅动整个州的经济。
更重要的是,凉州有一面城是对着关内的啊,对、就是登城,规划好了,按理不会是北境三州最穷之地,奈何前有秦寿竭泽而渔,霸着登城收巨额城门税,阻了多少往来商户,后有韩泰勇不事民生,放任州内百姓自生自灭,守着山货无处售卖,只能任由外来皮货商贱价收走,两人占着这样的优势,祸的百姓穷苦度日,真真是叫人厌恨唾弃。
他打算把登城打造成三州交汇枢纽地带,关内外的大型贸易市场,就目前他们现有的易储存豆制品,先往关内输送,百姓手里的皮毛,山货再也不用贱卖给外来的皮货铺子,还有小件的民生铁器,比如锅、铲等物,也可以走私试水,起码靠近登城沿线的县城百姓,会非常需要这样的趁手工具,只要打通平西、玉门两县主薄,在这偏远的连卫所巡营都巡不到的地方,普通百姓的生产生活多少能改善一点。
边城有私铁铺子的事,北境三州的百姓基本都知道了,只是大家明面上装不知道,大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着,于是经过小一年的输送,整个北境有三分之一的人家,都已经用上了铁锅、锹、铲等物,没有人举告,大家默契的对外来者三缄其口,便是日常使用,也都是用完就收进地窖里去。
大家苦铁器物什已久,现好不容易有人敢冒杀头之罪做这些,价格还收取的那样合理,没有居奇高价敛财的意思,这样的地下商贸,谁要是敢捅出去,就是全民的罪人。
唾沫星子淹死你。
凌湙就是揪着他们这样的心理,才敢将这门生意辐射到三州,既能贴补垂拱堂的总账收息,又能帮百姓解决生活所需,一举两得,且正如他对外说的那样,做这些东西的原材料,真有一半是收来的废甲断器,便是煤炉外面裹的铁皮子,用的也都是二次回炉的刀械,成本真没有人想的那样贵,更别提他还有个秘密的铁矿。
三人落坐,等随着凌湙来的虎牙上过茶后,武大帅才道,“什么难事?说来听听。”
凌湙听武大帅声音,知道他是平复了心绪,便也开门见山直接道,“是有一桩艰难事,之前在边城的时候,我与齐先生和殷先生都商讨过了,他二人都说不可行,但小子仍想拿到大帅面前商议商议,看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能叫我办成?”
武大帅叫他说的起了好奇心,据他这些日子了解的,这小子办事可没见这么吞吐犹豫过,一时不免奇道,“到底什么事?没关系,就是天大的事,本帅保证能办就替你办,不能办的也绝不含糊你,说。”
凌湙立马站起身朝着武大帅拱手,一低头道,“小子所请,是想问大帅一句,能不能将军户藉与平民联姻之降等册藉废除,改平等通婚,所生后代抹军户藉贱藉,改良民藉一事,大帅……”
武大帅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是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愣愣的望着凌湙,突然苦笑道,“你这可真是天大的事……”怪不得那样犹豫吞吐,连殷子霁也跟着紧张。
凌湙垂首,侧身从桌几上拿过一叠抄表,往前递给武大帅道,“这是我让郑高达进城之后,从各卫所里统计出的人口册子,大帅,您先过目一下。”
武大帅接过抄表,一页页的翻看了起来,上面清楚列明了某户某家近亲结亲,流胎死胎数,残障畸形儿概率,红圈勾起的刺目颜色,叫人看了心情非常沉重,“这是……”
凌湙上前半步,指着上面记载的条目名录,“大帅,凉州卫近年来征兵数逐年减少,或者,不止凉州一个卫,您所在的并州,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情况?每年卫所内的新生儿在减少,军户之间的联姻,本该是稳定卫所稳定的利器,可年久日长,这种稳定,随着各家孩儿的难继,青黄不接,死胎畸形胎,生怨的亲家日多,殴斗的军户人家也在增多,关系并不如一开始想像的那样好,有的甚至是一个卫的两亲家,见面却非打即骂,老死不往来?”
女儿在人家里生了怪胎,那家人不会从头找原由,更不会往自家儿子身上怪,只会怪这个女人晦气,生不出来的被休回家,生出个畸形胎的,日日遭打骂,受得了的忍了一辈子,受不了的一头撞死吊死,本来应该亲密的两家人,因为儿女的亲事,弄的形似仇敌。
武大帅抚着长须沉吟,在凌湙的眼神下缓缓点了头,“是,这情况早五六年本帅就发现了,但……”
凌湙张着眼睛望着人的样子,紧迫的叫人无法张口,武大帅扭脸咳了下道,“请了有名的道士和尚来消煞,都说卫所阴气重,影响子息,摆了风水阵,也请了荆南的巫医驱邪,可效果并不明显,都说要解这种情况,只能等战事消弥,彻底等阴煞消散……”
可战事年年有,哪有可能会有消弥的一天?于是这就成了个死循环,无解之题。
卫所内的军户人家,也渐渐接受了这样的厄运,遇上这样的胎儿,心狠的当即撂马桶里淹死,舍不得的留下养大,也是个废人般,渐生厌弃,平民百姓将军户藉的人家,视为神佛弃子,自然不肯用自家福报,与这样的人家结亲。
凌湙叹息,翻着一行行触目惊心的红圈抄表,低声给武大帅解释,“大帅,您信小子一回,小子做事从来不打妄言,这不是天罚,也不是阴煞,更与战事无关,大帅,这些人家之所以生不出健全儿,是因为他们的亲缘太近了,通俗点讲,就是他们的血缘相近,近到没有办法孕育出孩子,便是侥幸有了,十之八九都是个问题儿,大帅您看……”
说着,手指点着册子上的字,“比如这户王姓军户,他娶的是舅家表姐,侥幸生了个健全的儿子,但是儿子又娶的是舅家表小姐,一户联了两次亲,他们是亲上加亲了,可血缘关系也跟着更近了,于是,第三代的孩子,出了两个死胎,一个傻姑娘,一个呆儿子,到现在,两家已经不来往了。”
接着,又指了一户道,“这户李氏媳妇子,她嫁的是亲堂兄,而她堂妹嫁的是她亲弟,两家以为这样就不算自产自销了?结果呢?一个总是流产,一个一直也怀不上,两家现在都指着各自的女儿骂丧门星,可他们大概忘了,两家可是供的一个祖宗。”
这样的例子,整个抄表上不下几十例,武大帅在凌湙的指点下一一看过去,一时也有些醒悟,抬头问凌湙,“你确定?真是因为血缘太近结亲的缘故?”
可亲上加亲的说法,自古皆有,便是他也有个姐姐嫁去了舅家,但紧接着,武大帅脸色就变了,好几十年前的事情,突然叫他想了起来,他一下子从坐位上站了起来,在厅中踱起了步子,半晌忽而转头问凌湙,“你这说法有什么根据没有?比如,某个大师……”
凌湙只好再次拉出左姬燐来,“我有个师傅,是荆南巫医族的右持节,他专研了这方面的学问好多年,前些时日见我看左右陇卫的军户藉册,便当闲聊般给我说的,大帅,我这师傅医术相当好,他只说曾用一个母胎里出来的兔子牛马做过试验,生出的三脚六脚两个头……”
武大帅突然就拍了下桌子,大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凌湙跟殷子霁叫他这突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皆都站起了身,等武大帅心情平复后,才问,“大帅?”
武大帅抹了把脸,望着凌湙道,“没事,没事,我就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近亲结婚,对,就是近亲结婚才是痴呆儿的祸首,是不是这个理?”
凌湙张了张嘴,想说也不是所有痴呆儿都是这种概率里出来的,但看武大帅的样子,忙闭了嘴点头,“是,大概率如此,我师傅说了,他们族里从来不许三代以内的近亲结婚,不然,荆南巫医族早亡种了,他们也是接纳外族人嫁娶本族人的,并且所生之子女自动纳入巫医族,有天赋的就赐予其学习本族秘术的奖励,大帅,军户藉管理制度,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设若这种情况再往后几十年,那整个卫所里留的后代,还能有几成是健全健康的?卫所也将名存实亡了。”
武大帅背着手走来走去,他此时的脑子里乱的很,一时想到凌湙说的事情,一时又想到他那个脑子不好的外甥,以及因为生了痴儿,不受舅家待见的姐姐,他心疼他姐姐,已经答应了她将景瑟嫁过去,帮她儿子支撑门庭的事,若不然,他舅家的全副家产,包括他那外甥,都将失去生存依仗。
这些年要不是因为他撑着北境,他都不敢想他姐姐在舅家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可能连府中中馈都不会在她手上,所以,前次来信,她字字泣泪,想求一个帅府姑娘做儿媳,替她撑着门面。
武大帅急了,这设若真如凌湙所说,亲上加亲容易出畸形死怪胎,那他不就是亲手推自己个的亲女儿跳火坑的人么?
可是,他已经答应了他姐姐啊!这可怎么办?
凌湙,“大帅?大帅?”
武大帅一机灵,怼着凌湙张嘴就问,“我家景瑟在你边城也住了好些日子,你看她如何?”
凌湙:……这又谈的哪出?咱说军户藉的事呢!
153. 第一百五十三章 暗搓搓想要打折一人的……
等武大帅将因由解释清, 凌湙也无语了。
他懂了武大帅话中的隐含之意,只不过婚约这东西轻易不能应, 且无论是武景瑟还是华吉珏, 又或者是左姬燐三翻五次提及的族中圣女,于他来讲,都是未成年的小孩子,他虽然没有过儿女, 但看这些个十来岁的女孩子, 都是以叔伯的心态包容看待的, 他要真随便应了一个, 那不得跟禽兽似的,有祸害祖国花朵之嫌?
不行, 这绝对不行, 这与他前头几十年的教育相悖, 非常有违人伦天理, 良心受谴。
凌湙头摇的拨浪鼓般, “大帅, 您这解决难题的方式不对。”
事关原则道德, 他一个没打住, 忘了委婉。
武大帅叫他这直言否定的态度给说愣了,一时有些生气,竖了眉毛道, “怎地?是我儿景瑟配不得你怎地?”
殷子霁一听, 忙从旁打圆场, 起身冲着武大帅拱手道,“大帅,我主上不是这个意思, 他对小七姑娘绝没有轻视之意,而是……而是,害,大帅,我主上实际年岁与令嫒差了不少……”
他不提还好,一提连武大帅都呆了,上下看着凌湙的身高长相,脸突然就抽抽了。
他忘了,儿子武景同私底下给他说过,凌湙这身高是怎么来的,只怪他太有本事,总叫他忘了,这还是个年未弱冠的毛头小子。
武大帅不吱声了,一时间脸上有些下不来台,凌湙主动递了梯子,“大帅,咱虽说,儿女亲事,父母之命的,可你这也太自作主张了,武景瑟今年才多大?且你明知道你那外甥有毛病,怎么舍得这样坑女儿?你要不说是武景瑟的爹,我当你是她仇人呢!”
殷子霁埋头假装整理茶盏,心道,这回大帅要跳脚,我可不拉了。
凌湙真是少有的对人这么直言不讳,他当然也可以跳过这个话题,只关注他所要治理的军户藉问题,然而,在明知道前头有个坑,还要让他假装看不见的绕过去,又实在难忍。
他道,“大帅这亲事与伯母商量过么?武景瑟知不知情?她要是知道了,能愿意?”
武大帅张了张嘴,并没有像殷子霁想的那样要跳脚,而是有些挫败道,“夫人她当然是不同意的,可我母亲同意了,景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姑母当婆母,过去就掌中馈,虽说夫婿不太如意,但没有婆媳矛盾……”
他自己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凌湙摇头,提点他,“倘若她生不出孩子,又或者又生了个有毛病的孩子呢?你能保证这样的婆媳能没有矛盾?祖母同意,因为祖母是她大姑母的亲娘,尔后才是她的祖母,各人身上掉下来的肉各人疼,伯母为什么不同意?你自己也说武景瑟在家中几个女儿间最优秀的,她凭什么要落到去配一个有缺陷的男人?就因为你们看她,将来是最有能力,可以帮到你那个外甥撑住门庭守住家业的人?那要这样的话,她还不如蠢笨些,好歹能配个健全人。”
凌湙说着就对那位大姑母生出了不满,一脸不屑,“她倒是很会心疼儿子,知道他没用,就想帮他聘个厉害有能力的媳妇,可她也不想想,哪家的姑娘也不欠她的,凭什么长的花骨朵似的,要陷进她那个虎狼窝?合着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肉,人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就不是了?”说完还不满的掐了武大帅一眼,扭脸不太高兴的灌茶。
武大帅叫他说的脸红,喃喃道,“你这话,倒是说的跟我夫人一样一样的,她也是这般与我哭诉的……”只是他听不进,当时被老娘和长姐给求软了心。
凌湙长长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是迁怒了。
他曾在一次任务中被人爆了身份,不得已进入深山躲避,遇到过一户人家,那个好心的姑娘背了他回家救治,尔后求他带她离开山里,他当时因为自身难保,没有答应,临夜趁人不备时悄悄离开了,后来过了一年,他拿到了任务奖金,寻着当时记忆中的小路,又摸去了那个山里,结果,就看到那个姑娘大着肚子在割猪草,而她旁边栓的痴汉,就是她的丈夫,她爹娘拿了人家两头羊,就把她嫁了过去。
凌湙永远也忘不了,她望过来的眼神,暗淡无光,就像陷入泥沼中那样,能清楚的看见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沉没,无法自救。
他把所有的奖金都留给了她,自此,这就成了他的一块隐疮,不针对任何人,就单指这样一种情况的出现,就能挑动他愤怒的神经。
一个已经注定不幸的人生,却非要去捆绑住另一个鲜活的生命,无论是提及者,还是应和者,都一样的令人憎恶,明明可以有别的处理方式,却总想着抄最省力的捷径,偏偏这种情况还不鲜见,从古流传到今。
凌湙真是少有这么气哼哼的样子,要不是他一早表明了对武景瑟无意,就这副急斥白眼的态度,真的很容易叫人误会,便连殷子霁都侧眼望了过来。
武大帅抚着膝头,一时也被怼的无话可说,这事要照凌湙抄表上写的严重,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若还没个反应,那就真如凌湙所讲的那样,是跟自己女儿有仇了,一时间,他低低道,“那得找个合理的说法,不然本帅也顶不住家中老太太的哀求之势啊!”
凌湙直接道,“那就让伯母准备根白绫,祖母但要哭闹,就让伯母扔白绫上房梁,你倒是等着看,她老人家是要女儿好,还是要儿子家庭和睦。”但有一句话叫凌湙憋在了心里,家中老小两个女人这么闹,责任全在和稀泥的男人身上,但凡武大帅强硬些,态度摆正了,就不会有这鸡飞狗跳的事情出现。
可见事业再成功的男人,在处理老母和老婆的事情上,也会犯糊涂,脑子不清醒。
凌湙可算明白了,上次在并州时,看武太夫人与武夫人之间的气氛,总有种亲厚不足,疏离有余的间隙感,他以为是婆媳间的相处之道,原来是中间真夹有怨愤。
殷子霁见凌湙上火,竟管到大帅后宅里去了,忙咳了一声将话题拉回原先的地方,“大帅既然知道卫所情况这么严重了,那不知能否同意我主上的整改之策?”说着睇了凌湙一眼,示意他接话。
凌湙抹了把脸,也知道自己情绪激动了,忙对着武大帅拱手,“对不起大帅,我就是看着已经显现出来的情况,内心着急,一时语言过激,请您原谅,当然,我之前所言全是玩笑话,您可不能真叫伯母准备白绫,不然景同回来,可是要找我麻烦的。”说完强咧了下嘴角,以示自己无心之举。
武大帅朝他摆了摆手,倒是感叹道,“你伯母要是知道你完全站她那边,她该更待你如亲子了,你这份诚心本帅感受得到,可惜,终究是我俩没有翁婿之缘啊!”
凌湙尴尬的埋了头,一时讷讷不能言,顿了会儿强行接上殷子霁的话尾,“大帅,若然废除军户藉一事暂时不能做到,那能否转圜一下呢?先下令禁止三代内联姻,当然,这条禁令通用于普通百姓,不单指说军户藉不得近亲通婚,另外,还有隐户……”
那些没有入户藉册的隐户,也是非常庞大的群体,放任不管的结果,除了肥硕豪强,让他们能从中获得减征减税的便利,于官与国体而言,真的无半分好处,就是对那些隐户也非常不公平,子子孙孙因为户藉的事低人一头,本来正常待遇都不定能得到,这下子就更不会被雇主当人看了。
清点隐户,记入府册户藉,给他们一个正式身份,纵算是每年他们需要抽签服徭役,相信也是愿意的,这总比被雇主拉去服徭役,顶人头,死了连个名都没有的强。
武大帅坐着一时没出声,各州隐户,或者说全国隐户皆如此,算是豪门贵族里的一道隐形财富,有些徭役需要摊丁入户,那不想家人去受苦的人家,自然需要有人顶替,那每年的征徭期,这些隐户就会被租赁出去,代替摊派到的人头去服役。
还有些家大业大的人家,田亩多的赁给佃农种,收息从四六到二八不等,设若有了这些隐户,只要打发些吃食,连一息都不用给,所收皆所得,这其中的利益看着少,可积累起来却是年年增多的。
等于凌湙这一提议,是直接动了豪贵们的根本,是要从他们手里抢人头,这跟抢钱无异,肯定是要起轩然大波的。
便是武大帅自己,也不好断然告之凌湙,他府中所辖田亩地里,有无隐户,府中内务有大总管和他夫人把持,他就是再不管事,一些勋贵豪族中该有潜在规则,他府中应当都有,区别只在于宽容度的问题,就他所知,自家的佃农租息,取的是四六分成,佃农拿四成,他府上得六成,而这种分息,已经是整个北境甚至整个大徵里最优厚的待遇了。
凌湙也知道可能一下子谈不成,但他也有退步方案,便又道,“大帅若觉得一开始在全境推行,会引起激烈反对的话,那不如让小子用凉州一地,先行试验?咱们只不提军户藉的事,只查隐户,且只查军户藉名下生养在外的隐户,先将那一部分人登录进府册,以民户充册,只要进了官府盖公章的黄册,那些迟疑不敢冒头的人家,该当相信咱们这一举措,是真的有在替他们谋一条生路,不是闹着玩的暂定之策。”
户藉黄册一录,盖棺定论,便是谁也推翻不了的事实,任何人都不敢对着这样的户藉说是伪造的,只要切实的好处摆在面前,凌湙相信,那些一心想脱藉的军户们,肯定会带着各自隐在外面的家人,前来领户藉册的。
只要这个信号打出去,让普通百姓们看到,与军户结亲,并不会影响其后代的户藉册,那拦在两种藉册之间的门槛将不存在,届时凌湙再派文书悄悄入村入庄的宣讲一番,不怕他们不心动。
既然不能广而告之,那他就用人在私底下做,户藉而已,州将大印在他手上,他想盖多少盖多少,保真,保出入各城各州皆无人能勘合出真假,如此,但有敢于尝试的百姓从中证实他的信誉度,那之后四周将会有源源不断的隐户,会往凉州投。
凌湙眼珠子转了转,人力等于生产力,有了人才有经济,他就是得罪了那些勋贵豪强,只要人家打不过他,就别想阻止他暗中挖墙角的行为。
他们躺在隐户的身上吃了太久的饱餐,是时候该还人家一个正式身份了,同为大徵百姓,怎么就不能拥有一张普通民户户藉了?他就是要让那些人,拿回他们应得的东西。
武大帅默默思索着凌湙提供的方式,悠而感受到了他隐藏在里面的心计,挑了眉望着他,点点他,“你心倒是挺大。”
这么一搞,三州隐户约莫都得往凉州奔,他这边撑着强军,是不惧任何人来犯了,可他的大帅府,怕是得叫那些人踏破门槛,就是他自己家田庄里的隐户,怕也留不下了。
殷子霁密切关注着武大帅的情绪,深怕他怒斥凌湙是异想天开,没料他只是点着凌湙说了一句话,便再无下文,又再次陷入了思考当中。
这其实对整个北境军防是好事,他不是没动过清理隐户的心思,然而,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要动的勋贵豪强,与他多少有交情有牵连,也算是支持他立稳北境根基的重要组成部分,双方利益都牵扯在一起,他若不顾一切动了这些人的根本,那这些人也会联合其他人与他对抗,起码每年军饷不齐的时候,他不可能再从这些人手里征到一文银。
而凌湙与他的区别,就在于,凌湙在整个北境没有利益关系,就是目前的生意,也都是独揽,别人想参股他根本不让,独来独往的让人找不到缝隙钻,可以说是油盐不进吧!反正已经有人到他耳边说过这小子是非了,是个六亲不认的主。
他动手清理隐户,只要刀没有他快的,是真拿他没办法。
武大帅点点手指,定了一下桌面,也似心里下了决定般,眼睛直直的盯向凌湙,“这是你上京之行的条件?”说完,又自己给自己点了头,肯定道,“对,这就是你同老夫交换的上京条件。”
说完便眯了眼笑了,抚着胡须,拿手点着凌湙,道,“行,本帅答应你了。”
殷子霁心中先是揪紧,后尔又失笑般摇头,再看向凌湙,果然,只见他在怔愣过后,也笑着点头道,“是,大帅总该给小子点甜头,若然进京危机重重,小子总不能什么好处都不得吧?嗯,这就是条件了。”
三人相视而笑,正好天色也将暗了下来,凌湙便吩咐了虎牙上酒摆菜。
将来再有人上武帅府上讨说法,这就是个现成的推脱之词了。
哦,你不同意?那行,你去帮我把武景同从京中带回来,若然能成,凉州清理隐户的事情,便依你所请作废,若然做不到,便闭嘴,本帅为了救儿子,连命都可以舍弃,让一州隐户清查权给人,又有何不可?
武大帅进京的事,之前整个北境可是尽知的。
哦,你们隐户跑了啊?那也找不着我,有本事,尽可提升隐户待遇把人留住,反正本帅就把话撂这了,谁能把我儿带回来,谁就能在我这提任何要求,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可歇歇吧!
如此,凌湙所请之事,便也算是在武大帅这边过了明路。
他当然也可以先斩后奏,然而先不说成效如何,单指武大帅这边,如此重大的,事关军备要务,不止会惹出众怒,更会叫人借机群起而攻之,齐葙和殷子霁担心的也是这个,怕凌湙一向处事独断惯了,万一弄不好,不止要得罪整个北境勋贵将领,更会导致武帅府那边与其离心,若再有小人进言,纵是武大帅先期不会在意,事后日久,难免会心存了疙瘩,认为凌湙有坐大,另开灶之嫌。
不管凌湙承不承认,只要边城还属北境城郭,他明面上的归属,就是武家这边的,尤其,他现如今还顶着个大帅义子的名头,就更脱离不了这层关系了。
除非有一日形势颠倒,他能反把武帅府握进手里,不然,他且得卧薪尝胆一阵子,齐葙和殷子霁就怕他心太傲,不肯听人令,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硬摁着他,不叫他先在陇西府施行此令,不然,就是有武景同在中间做调解,他也得与武大帅渐生隔阂猜忌。
好在凌湙是个肯听人劝的,并不嫌齐葙和殷子霁怼在耳边的唠叨,在衡量过他们的说辞,确属中恳之言后,便捺下了施行计划的脚步,一直等到有机会遇见武大帅时,才这么有商有量的提了出来,倒是更大的赢得了大帅的好感,拍着他的肩膀,满怀期待道,“等你与景同一起回来,本帅便在府中摆酒,正式将你介绍给诸将认识。”
认亲酒一摆,凌湙这义子的身份便算是落定,正式在北境要以武景湙的身份行走了。
凌湙躬身行礼道,“多谢大帅,小子定不负所托,定将景同一起带回。”
武大帅抚须欣慰,眉眼也终露了疏朗,开玩笑道,“做不成翁婿,做父子也行,我那几个子侄,论起来人高马大以一敌百的,真要拼脑子,大概不敌你一个指头算的,哈哈哈,以后你可得多提点提点他们,免得他们以为光有武力就行了,战阵之上,脑子也很重要的嘛哈哈哈,你在边城与凉羌铁骑有来有往开阵前战的事情,并州那边也得了消息,个个又惊又奇,摩拳擦掌的等着你下回去切磋呢!说你上回去,扮猪吃老虎,骗的他们好苦,都没敢上手跟你练,生怕把你这小胳膊小腿弄折了,呵呵,本帅也是叫他们气的哭笑不得,你下回再去,可得替本帅教训教训他们,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哈哈!”
凌湙当晚亲陪了武大帅沾了一点酒,隔天将城务交待给了殷子霁后,便带着酉一等一众亲卫回了边城。
左姬燐当时正在给齐葙换药,见他风尘仆仆的进了药庐,又脚不沾地的直进了齐葙的病房,见了两人便作了一辑,一抬头,两排小白牙露了出来,“师傅、先生,我回来了。”
齐葙惊喜的扭头,要不是左姬燐当时按着他,他能从榻上蹦起来,“怎地这个时候回了?不是说凉州那边忙的走不开么?”要不然怎么发了急信来,让殷子霁连夜打包行礼往凉州赶。
凌湙上前两步就着上药的机会,查看他后腰处的伤口,见内里的新肉已经长了出来,除了表层皮肉还有些没养好,目前看着都行,于是道,“是很忙,但是有殷先生帮我,有些场面就无需我镇场了,刚好我有些事情要回来找师傅说,哦,对了,我忘了说,齐先生,我回去趟京畿。”
这一举吓足了两人,左姬燐按着齐葙的伤处,瞪眼,“上京干什么?”那边可没个好人。
他对凌湙之事,可谓知之甚深,宁国侯府那一家子人,包括凌湙生母,他都没多少好感。
真要爱子如命,当时这小子被送出家门的时候,她就该拿把刀,要么砍人,要么割自己,又或者放把火烧家,总有豁得出去的办法叫人忌惮,而不是只会事后来信哭诉,反正左姬燐对宁家人没一个有好感的,也就离的远,不然他一准叫他们尝尝虫上身的滋味。
就是齐葙也皱了眉,沉了声音问,“非去不可么?”
凌湙随手拉了只凳子坐旁边,示意左姬燐包扎的手别停,边道,“嗯,有好些事情隔着这么远的路不好安排,再说,武景同那边,单靠纪立春从中运作,我不太放心,京里那么多老狐狸,他怕是玩不过人家,万一再叫人套了,那我先前那番部署可不白忙了?所以,这趟得我亲自去。”
左姬燐快手快脚的替齐葙上足了药,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那我陪你一起去,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收拾收拾东西。”
凌湙忙拉着他笑,“不用,师傅,我这另有事拜托您,上京之行我带其他人去就行,也不会呆很久,事办完就回。”
见左姬燐眉头皱的打结,凌湙按抚他道,“师傅,凉州被我打下来了,那边也急需要建个这样的医署,有你在,替我看着,我放心,不然,我是一边往京里走,还要一边担心州城那边的建设规划,殷先生已经接了替百姓砌房造屋的重任,后头还有官道修整规划,他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师傅,您去凉州帮我坐个镇,盯着医署筹建工作,城防那块有大帅看着,在我回来之前,他都会代我坐镇凉州,敌骑经过这次的重创,暂时当不会卷土重来的,周延朝那边派了娄俊才去谈,听说目前进展挺顺利,师傅,凉州大捷,此时正是上京时机,错过了,不止武景同要完,便是我也很难往京中运作。”
左姬燐有些生气,板着脸收拾药箱,“那你回来干什么?就是来通知我这个老家伙,给我安排一堆活,然后撂了屁股就走?”
齐葙撑着身体看向凌湙,也道,“那你准备带谁?”
正说着话,幺鸡闷头就闯了进来,也没听清前头的话,只管张口就接,“带什么?带我一个。”
叫凌湙一脚给蹬旁边呆着去了,他自己则赶忙上前拉住背起医药箱子就要走的左姬燐,讨好道,“师傅,您不是说有种敷面,能改变人的脸型面貌么?给我弄一个。”
他其实已经与出京时的模样大不相同了,可宁家人的长相在他身上仍旧鲜明,尤其他从小就被说长的与大哥极似,所以,凌湙并不敢用这副面容,往京中闯,回边城的主要目地,就是来找左姬燐弄敷面的,就类似于□□,却非许多小说文本里讲的那样,是真的剥了整张人皮制的,左姬燐的敷面,是全凝脂药剂所制,能根据人的面部做微调,不会叫人一眼看出假来。
尔后又忙回头接着齐葙的问回答,“准备带上袁来运和梁鳅。”
这两人一个出自西山狱,一个出自京畿大牢,虽与天牢都隔着分级,但是狱卒间的串联,运作好了也是能用到的。
幺鸡贴墙角小声道,“那我也要去。”
齐葙盘算了下人手,叹息,“人还是太少了啊!”事一多,就很容易捉襟见肘。
左姬燐也不愿凌湙在自己下属面前下不来台,只得背过身去,冷着声道,“跟我来。”
幺鸡一头火大的去找袁来运和梁鳅,暗搓搓的想要打折其中一人的腿,只要伤了一个,那空出的名额就铁定是他的了。
154. 第一百五十四章 幺鸡这是疯了啊!……
凌湙跟着左姬燐进了药庐内, 他自己的炼药房,小药童要进门替他收拾药箱,叫他喝斥了出去, 凌湙驻脚在门边上, 让被吓的不知所措的小药童去给他拎壶水来,又亲自将掩了气口的煤炉火扇旺,炖了壶在上面后,笑着跟左姬燐讨陈皮和黄芪。
左姬燐冷着脸从一墙面的药匣子里,随手抓了几块陈皮和黄芪, 并着一根参,丢给凌湙,自己则埋头捡药,除了现成的小瓶小罐,其他的则全打成了巴掌大的小药包, 一份份的摞了二三十个,铺散了一桌子, 尔后又捡了笔写药签,三五个归一摞,贴一张签,再拿个更大的油纸包裹上,打成大药包,每日服的, 隔日服的, 写的清清楚楚, 这么一堆忙的,愣是没功夫搭理凌湙。
凌湙觑着他脸黑乌乌的样子,只好咽下了哄人的花言巧语, 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要招他火,只得埋了头吭哧吭哧煮陈皮茶,反正也是一壶炖,看着火不叫烧干了就行,整个炼药房里,本身药味就重,陈皮参须的味出来后,先是不显,等壶嘴里的水汽咕嘟嘟的往外冒时,一股子果柑酸香味就溢了出来,越往久里煮,味越香,后尾的香调里带着久陈的樟香,闻之清爽沁人。
这竟是左姬燐一直藏着,偶尔高兴了才肯掰一片出来煮的五十年极品陈皮,凌湙凑着壶嘴深吸了一口,惊讶的望了眼左姬燐,他若没看错,刚刚丢进壶里的这块,可是只品相完整的陈皮,再搭上那根参,乖乖,这壶茶可值老钱了。
他忙将煮好的茶倒了一碗,殷勤的端到左姬燐面前,“师傅,喝茶,您这陈皮是不是拿错了?一整块呢!”
左姬燐此时已经将药包归拢到了一处,又蹲着身子从最底下的一排柜子,小心翼翼的掏出两只密封严实的玉匣子,真是那种泛白莹钟乳般的暖润玉石,一看就知道是极品,摸上去都是油润生暖的触感,叫人爱不释手。
“啪!”凌湙的手叫人拍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左姬燐斥他,“瞎摸什么?我允许你摸了么?”
凌湙叹气,作势要走,“那师傅先忙,等您什么时候不气了,再派人来叫我。”
左姬燐一翻手就把花甲召了出来,也不出声,就控制着花甲在凌湙前后绕着飞,大有凌湙敢出这个门,就让花甲赏他一口的架式,叫凌湙哭笑不得的直拱手,“师傅,我错了,您消消气,咱有话好好说,不带放虫子咬人的。”
他倒不担心会被花甲咬死,只它一口下去,叫人浑身肿涨,奇痒无比,就是挠破皮也止不了的那种苦,能不受就不受吧!
“伸手。”左姬燐瞪了他一眼,冷声吩咐。
凌湙听话的将手伸出来,就见左姬燐拿了根银针出来,眼疾手快的,在凌湙的腕脉上戳了个眼,然后催着的花甲往里钻,一瞬时,凌湙就又感受到了,当年解体僵的疼痛感,额上汗一下子就淌了出来,身体不由自主的跟着哆嗦。
不是吧?真咬啊?凌湙瞪眼抽搐。
左姬燐一把摁着他,“别动,忍着。”
凌湙控制着身体不哆嗦,眼睁睁的看着花甲一路顺着他手腕上的动脉,直直往心脉上钻,那种攫着心脏抽搐似的疼,差点叫凌湙忍不住哼出声来,整个后背心都疼出了汗,心跳急速如鼓,浑身肌肉都在紧促的抖动,终于腿一软便要往下滑,叫左姬燐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之后半搂半抱的将他送到靠窗的榻上,一边倒了碗陈皮参茶灌给他,一边继续控制着花甲往他心脉里钻。
直过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凌湙神志都感觉飘飞到了天外,才悠然听见了一声天籁般的宣告,“可以了,你动个念。”
动个念?怎么动?
凌湙刚在脑中这么转了一下,心口上的命门就跳了一下,然后脑子里就模糊的闪了一个念,“要死遁么?”???
左姬燐点点头,对上凌湙惊愕望过来的眼神,一手拿了汗巾子给他擦脸,一手又递了碗茶给他,“为师把同命蛊给你,但有危险,你就脑子里动念,我在这里控制不了花甲做太多事,但用它保你命还是可以的,它能让你在最危险的时候,陷入假死状态里,任何高明的医者都查不出,且有它在你身上,一般的毒药都害不到你,它会给你预警的。”
凌湙从榻上爬起身,自己接了巾子擦汗,只这一小会儿功夫,他已经感觉不到那股钻心的疼感了,看来是花甲已经蛰伏了,并且只要不特意去感受,它就跟不存在似的。
左姬燐将刚刚拿出的玉匣子给凌湙看,“这是给你准备的本命蛊,前天刚被送到我手上,挑的是族中圣蛊繁育的子卵,本来是想用你的心头血先催一催,等它彻底适应了你的血气之后,再上身时,你就不会太遭罪了。”
凌湙伸头往匣子内看,就见里面躺着只通体透红的小乳肉伢,也看不清哪边是头哪边是尾,一动不动的缩成团,细的跟针似的,一口气就能给吹飞了,“这么小?”
左姬燐啪的关了匣子,瞪眼,“这么小你也受不起它,行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心头血一放就得七日,你要上京,这圣子卵便暂时不好催了,先放我这吧!”
说着又跟凌湙解释,“上京路千里远,我便控制不了花甲的自由度,在保命和保健康之间门,你还是先保命吧!我另外给你配了药,你记得定时吃,是专门补花甲损耗你身上气血的药,若非你执意不许我跟,这一趟罪又何必遭?你倒是还想不想要长命了?京畿那地方,多少人等着要你命,你倒是一点也不带怕的,但凡你家那边还有个顶用的,为师也就不操这份心了,你……”
凌湙这身体,要是搁一般孩子身上,早折腾没了,好不容易调理了近一年,眼看着就能种本命蛊了,偏他又要往京里跑,左姬燐担心他再被亲人背刺,怕有个万一自己救援不及,左右衡量一番后,还是硬了心,将花甲放进了他体内。
大不了回头再多养一年吧!总比一个不注意,再着了那些所谓亲人的道强,左姬燐现在是一万个不相信宁府众人,但有陈氏的存在,他又不好让凌湙彻底与那边脱离,若说过多的建议,又怕师徒离心,在亲娘和师傅之间门,他也没信心能打得过亲娘的拉拢,且若一个人能做到连亲娘都不认的地步,他又该要揣度其能不能养熟的问题了。
总之,就是非常矛盾的一种心理。
“一旦你动了假死之念,黑背就会配合花甲,让它在最短的时间门里,降低你的心动,等感应到你周围的危险源不在后,会立刻激活你的心脉,若你受创,短期一个时辰内,可将你的伤创转移到为师身上来,但有一分能脱离的机会,都不要用死遁,为师可以替你承七分伤创,而你死遁一次,寿数直减十年,切忌能不用则不用。”
凌湙和幺鸡两人的药澡泡了小一年,内里经脉上的暗伤好容易养的差不多了,左姬燐查过,两人幸运的没给根骨上留遗患,今后注意着些,寿数并不影响,然而,死遁的伤害是任何药物都弥补不了的,他不想让凌湙用,却又不得不给他留出这样一条生路。
左姬燐叹息,摸了把凌湙的发顶,再怎么聪明,他也是个孩子,面对至亲,怕也很难做到完全的冷心冷情,他只能尽自己所有的手段,保他在万一遇到的伤害里,能有一条重新开始的机会,若就此折在了京里,便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别看凌湙现在在他面前温和好声气的样子,可左姬燐还记着两人第一次见面,凌湙那副梗着脖子要和自己拼命的模样,这就是个遇强则强的刚硬性子,懂委婉知进退的前提,得先是别人跟他客气有礼,但有谁上来就指着他压迫,就凌湙这能动手,绝不废话的强势,左姬燐实在是怕他把京畿掀了,到时候惊动京畿御麟卫,他就是本事大到上天入地,以他对凌湙的了解,一个陈氏就够让他束手就擒了。
说到底,他把花甲给他,防的不是外人,而恰恰是他的家人。
左姬燐不敢拍胸脯,说他能百分百切中凌湙的心思,但也多少也能切中个七八十,凌湙对外人,和对自己人的态度,会现两个极端,外人看他杀伐果决,冷戾非常,可自己人在他这边,是不触原则的可以让利,照左姬燐对于徒弟早先的要求,对于狠辣二字,凌湙是离的越来越远,多少让他有种看走眼的哀叹,奈何这是自己挑的,再恼火,也得顾惜。
民生是治理的兴旺发达,可这人在百姓下属们中间门,也太随和好说话了些,一点没有上位者的生人勿近感,左姬燐每次见他被人围着说话,就想皱眉,就想斥那些人不成体统,哪家主上亲民也没亲成他这样的,太辛苦了,如此怎能享受得到应有的尊贵?
他们族里的圣女,就是离群索居,也一样受人崇拜,他希望凌湙也能站的高高的,只管接受拥戴就好,事有底下人做,话由底下人说,全武力镇压,他也不是办不到,他真的无须亲力亲为,每天忙的一身灰一脸土,小身板折腾的怎么也长不敦实。
两人隔着前世今生,一个习惯把除本族人以外的人,当奴隶虫料对待,一个则在人人平等的教育里长大,当然也就互相说服不了对方。
左姬燐已经在私底下嘀咕了好几回,奈何凌湙就不听,气的他现在也不说了,只每次给他配补药的时候,只管往里面加黄连,可后头见他喝的龇牙咧嘴,又忍不住将配的药拿回来重新弄,一点点的又把黄连给筛掉,真是又气又疼。
他就没见过族里哪个师傅,当的有他如此操心的,还好不是他生的,不然得天天气的吃不下饭,就似现在这样,气的心口疼,便还要得给他准备上京用的药,恨不得把能用的全给他打包带上。
哪知人家先想的也不是自己,还是一转念就想到了别人身上,两只眼睛巴巴的,一看就没转好主意,果然,就见凌湙从榻上爬起来问道,“师傅,我能控制花甲自行出入身体么?”
左姬燐皱眉,“你想干什么?”
凌湙就嘿嘿笑,“若花甲能助我死遁,那它是不是也能叫人出现命不久矣之态?师傅,倘若到时走正途无法将武景同弄出天牢,我就用花甲让他陷入病入膏肓状,凉州大捷,皇帝如果要用北境威势镇压江州,及各地诸王,他就不会干看着武景同病亡,一定会将他挪出天牢,只要他出了天牢,这后面的事情就更好运作了。”一条搭救武景同的方法,就这么冒了出来,好悬没把左姬燐气死。
一瞪眼就催了把花甲,凌湙煞时就又跟条煎鱼似的,在榻上疼的条件反射弹了两下,尔后左姬燐才道,“感受到了么?花甲每出入一次,你就得受一次这个罪,你要不想回来就寸步不离药浴桶,你就老实的让花甲一直蛰伏着。”
凌湙听左姬燐这么说,心念一动,“出来。”
心脉处的花甲立即翻滚着要往心脉外爬,那一股子钻心的疼痛立即如从骨头缝里滋生出的一样,叫凌湙忍不住闷哼了声,左姬燐冷眼旁观,就见凌湙动念让花甲回去了,这才解了他身上的蚁噬般的疼感。
凌湙抹了把汗,望着左姬燐笑了下,保证道,“您放心,这只是我备的不得已退路,不到无计可施时,绝不动它。”心里却在暗喜,这花甲作用太好了,若然死活也不能将武景同从天牢里弄出来,他必定是要用花甲让武景同“死一死”的,只要人出来了,一切就好办了。
但有能从天牢里出来的人,哪有再往里送的道理?尤其北境正当得用,皇帝再不愿意,也只能将武景同放出来,武大帅的另一封折子,会随他一同进京,捷报是他给朝庭的态度,而陈兵境外的凉羌铁骑,则会成为武大帅威胁朝庭的靶子。
也就是,我能发捷报,也能发丧报,是要我继续拒敌于国门之外,还是大开门户放敌骑长驱直入,两种结果,全取决于朝庭如何处理武景同的态度上。
梯子我已经给皇帝搭起来了,就看朝庭上的老大人们,懂不懂劝皇帝借梯下坡,别硬扛着那点子私心,使御坐晃荡。
软硬兼施,武大帅在痛苦过后,终于将刀尖掉转了个个,不单只对外,也学会了对内。
果决懂取舍,一旦做了选择,便不再犹豫踌躇,展示了三州统帅应有的凛冽杀伐气,也让凌湙看到了他,除家事外的,真正属于将帅之才的睿智。
武景同但凡能锻炼出武大帅的三分本事,他就能守住北境的武帅府,这次的劫难,也同样是个机遇,他若能就此成长,对他对武帅府来讲,都是好事,就是对凌湙,也是神队友的助力大大胜过被猪队友拖后腿的结果。
如此,也不枉费凌湙三番五次的救他,一而再的扶持他,所思所想,皆是期盼他能搭着北境安稳过渡个几年,容他能有个缓和期。
武景同就跟北境的稳定器般,他在,武大帅才能稳,他若不在,整个武帅府都会变成筛子,叫人抓小辫子整治。
任何人在丧子之痛上,都会因疏忽大意错漏些重要之事,尤其武大帅对武景同那样看重,凌湙不敢赌他会一直这样缜密强势,特别是旁边有只手,专门等着抓他把柄的情况下。
武帅府稳,北境才稳,而北境稳,凌湙才有安逸发展的时机,不知不觉里,他们其实已经成了一根麻蝇上的蛾子了。
他得靠着武大帅手里的人,稳着北境,不叫朝上的手进来搅浑水。
凌湙怕左姬燐在花甲身上动手脚,到时真叫武景同“病亡”,别讲,就他对左姬燐的了解,是真有可能把拖累他的人全弄死,那玩笑可大了,到时候武大帅的刀可会反过来对准他的,如此,又是好言一番解释,才叫左姬燐转了脸色,保证不动武景同,但看模样,是对武家观感非常不好,或者说,所有能累到凌湙,要他跟着奔波操心的人,都是左姬燐特别厌烦的人。
他的观念,就是收能用,弃一切不合用的,然而,凌湙目前的处境,根本没有能让他挑的得用人,只能花费些手段和时间门,将不合用的调教成有用的,不然,他怎么会因为殷子霁刚招揽到的一个人,而高兴的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傻子一样乐呢?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会有许多,这就是已经往好的开端上发展的迹象了啊!
所以,当然值得高兴,等什么时候他手里不缺人才的时候,就也是他跟朝上那些手掰腕子的时候了。
凌湙磨刀霍霍的期待那天的早日到来,今次进京,也未尝没有去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展示一下自己活蹦乱跳,未能如他们愿的“死于边城”的挑衅之意。
几位皇子的角逐竞争里,怎么能没有他凌湙的身影?
他上京除了救武景同,就是要搞事的,而有了花甲的助力后,他更能放心大胆的搞了。
之后,左姬燐又拿出另一只玉匣子,“这是你要敷面。”
与前只装子卵的暖玉不同,这只匣子触之冰凉,玉质泛着莹莹冷光,打开往里看,就见一张薄如蝉翼的敷面躺在里面,表层浸着一沽晶莹透明的胶状东西,摸上去又滑又黏。
凌湙盯着左姬燐的手,只见他小心的将这块胶状物,用两指捻起,一点点的贴合在他的脸上,在颧骨、眼角及下巴处捏揉片刻,又一点点沿着鬓角抿了一圈贴合缝,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左姬燐道,“好了,你看看效果。”
幺鸡一路直奔城防治安队,梁鳅好赖是自己队的人,能饶他就饶他,袁来运可不是,弄他毫无心理负担。
袁来运正领了一队人从城门处调防回来,幺鸡进门扑了个空,叫值班的几个城卫惶惶迎进门,结果茶没喝一口,人眨眼就冲出了门外,却也不离开,只守在进治安队这边的过道上。
远远的看见袁来运正往这边走,幺鸡一声也不吭,闷着头就撞了上去,袁来运一把扶住他,惊声问,“幺鸡?来找我的?”
两人一路从京中过来,尤其袁来运还当过幺鸡的陪练,当时可被幺鸡打的不轻,幺鸡不把他当队里自己人,但袁来运却自觉与他亲厚,一直幺鸡幺鸡的叫他。
幺鸡只要不涉及到凌湙,脑子有时候也挺够用,自时就开始鸡蛋里挑骨头了,小眉毛一竖,声音又凶又戾,“你走路没长眼?撞着我了,还有,我是谁?我是刀营的头,谁允许你管我叫幺鸡的?你是不是不尊重我?来,我们打过。”
袁来运愕然,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叫幺鸡钵大的拳头顶到了眼前,旁边属下纷纷惊声欲劝,哪知幺鸡一点机会不给人留,拳头伸出来的时候,脚也没闲,一踢腿的就将袁来运给绊了个大跤,摔的七晕八素的懵在了地上。
嘎?幺鸡这是疯了啊?
幺鸡虎着脸垂眼看他,“你是不是怂了?竟然连我一招都接不下,嗬,就这样还能管城防治安队?还能训练步兵营?明个我就去告诉主上,撤了你的职。”
这下子可把袁来运给得罪了,他有今天可是努力了很久的结果,好不容易在凌湙眼中看到了赞赏,给了他足够的信任,叫他管着整个城的治安,如果真叫幺鸡去告上一状,不管他这个队长还能不能当,他在凌湙那里的评价估计给往下掉。
幺鸡的眼药,谁也不敢真让他上凌湙处使。
袁来运当时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摆开架势就道,“刚才是我没注意,重新来。”
他当幺鸡是有意来试他身手的,凌湙回城的消息,现在全城都已经知道了,幺鸡这突然的来找他比试,他当幺鸡是领了凌湙的令来的。
幺□□不得他主动应战,这样真打伤了人,也是互相搏斗的结果,而非他单方面碾压。
凌湙顶着一张被修改过的面容,顺着人流想往随意府那边走,结果刚走至半道上,就听路边上的百姓道,“快快,治安队大门前,刀营的头儿跟袁队长打上了,哎哟,袁队长那脸,叫那小刀头揍的,鼻血飙了一地的。”
幺鸡此时正站在袁来远面前,望着他再一次抹了鼻子站起来,沉着声道,“你认个怂,我们就不打了。”不然,我可真要打折你的腿了。
袁来运气的火冒三丈,打人不打脸,今天幺鸡怎么回事?一心往他脸上招呼,偏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这小祖宗心情貌似不好,敢情是找他撒火来了?
“不可能,老子就是躺了,也不会认怂,幺鸡,你直管来,我认怂我就跟你姓。”
幺鸡也生气了,指着他道,“你这人怎这样犟?认个怂能怎地?不然我打折你的腿我告诉你。”
袁来运怒瞪着眼看他,伸手道,“来,我宁愿叫你把腿打折,也绝不认怂。”
两人再次缠斗到了一起,你一拳我一腿的打的热闹,凌湙挤进去时,正瞧见袁来运被幺鸡抓着腰封举过头顶,看模样是要往路边上的树叉子上挂,这要是真叫他挂上去了,袁来运这城管治安队长的威信可就要打折了。
凌湙忙紧脚追上前两步,一把揪了幺鸡的衣领子,同时一腿往他膝弯处踹去,“你小子吃疯药了?打他做什么?”
幺鸡不防有人从后偷袭,举着袁来运横扫,又有他袍角遮挡视线,一时也看不清来人长相,只听声音能辩出是凌湙的,顺嘴就道,“他走路不长眼,撞着我了。”
袁来运在他手上挣扎不停,闻言气死,吼他,“幺鸡你什么时候学会睁眼说瞎话了?明明是你撞的我,莫明其妙的上来就找我打架……”
凌湙一手将袁来运从幺鸡手里拽下来,一掌拍向幺鸡,“你皮又痒了?”
幺鸡瞪眼刚要辩解,突然一把卡了壳,便连喊完话的袁来运都止了声,两人四眼上下打量凌湙,一时惊奇道,“您哪位?”
这声音?这长相?
声是他们主子的声,长相却非他们主子的长相,看着更年长苍老些,跟南边往京畿戏班里,表演滑稽戏的侏儒人似的,就脸和身体不协调。
凌湙非常满意他们的表情,绕着他们转了一圈,怼着幺鸡的眼睛问他,“你做什么要打他?老实说。”
幺鸡张着嘴,想说关你屁事,然而,对着这样一把声音,他又不敢开口,便是袁来运也无法对着这样的声音撵人,两人一时竟僵住了。
凌湙点头,拿手指捺了下鬓角上的贴合缝,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挺好,师傅的手艺果然厉害。”
他对着镜子照过,自己看自己,明明没觉得有多大改变,但整体变化就是能让人见面不相识,从药庐一路出来,竟真的没一个人能认出他。
这敷面可太好用了,只要贴上脸,每次都可以随自己心意捏塑,不带旁人能找着漏的。
“是我,凌湙。”
最后,凌湙主动暴了身份,一脚先进了治安队,离了围观的百姓后,顶着幺鸡惊奇的脸问,“你想干什么?”
尔后,才对着袁来运道,“你收拾一下,准备随我回趟京。”
袁来运一下子明白了幺鸡的用意,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来打我。”是嫉妒他能跟凌湙出外差。
幺鸡围着凌湙央求,“我也要去,主子,你带我去吧!我保证听话。”
凌湙摇头,“袁来运一走,这边军防就没人了,幺鸡,你得留下帮我守家,万一来个贼偷什么的,一把抄了我们的老底,我们以后去喝西北风?你别任性,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等我从京里回来,带你爱吃的烧鸡。”
幺鸡背一下子弯了,耷拉着脑袋,闷不开心的跟在凌湙身后,就是不愿离开,走哪跟哪,恨不得连如厕都要跟着,一副死磨硬耐的感觉,叫得到消息的蛇爷,来一把逮了人,揪了耳朵就拖回府里去了。
凌湙摇摇头,去了冶械司,找到陈师傅,这次回凉州,他多少得给那两个家伙带几把陌刀当礼物了。
不能白叫人忙了个把月,人情得还。
155. 第一百五十五章 鲜花美女,高调进京~……
凌湙去见了凌老太太。
自从一人达成暗里合作的协议后, 凌湙便将凌家女眷移至,西门后山处一座略偏僻点的院内,使人供着她们的基本吃喝, 确保她们的基本生活所需,没有锦衣玉食, 也没有仆奴驱使, 日常生活仍需要她们自己动手,他这边只提供物资材料。
凌老太太在院内东厢的隔间门里见了他,煤炉火上吊着水壶,正沽沽的往外冒着烟,对于城内大多百姓而言的冬日好物, 煤球炉子, 在老太太这里,其实并不好,她从前使的都是金丝无烟炭, 似这种燃烧时,还带着微毒的炉子,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 她是万不可能用的。
门边上坐着凌媛, 时不时的掀一掀厚实挡门帘透气, 以防凌湙使人宣传的, 所谓煤气中毒,于是屋内一时热一时凉的,颇为受罪。
凌湙坐在靠窗的软榻上, 倚着背几道,“不用这么麻烦,窗户掀一个角, 稍微透点气就行,照你这么掀来掀去的,更容易受凉生病了。”
因为他来明显就是要说话的,凌老太太便挥手放了凌媛离开,两人对面坐着,一个安静的吃茶,一个捻着串佛珠摩搓,各自沉了心等对方先开口。
虽然有了合作,可两人的关系并未缓和,便是凌家女眷这样的待遇,也常叫蛇爷诟病,认为凌湙太宽纵她们了,照路上这老太太使的各种手段,弄死她都绰绰有余,现在非但要保她吃喝不愁,还要时不时的派个小药童来检查她身体,一副怕她死于非命感。
凌湙摇头,他哪是怕这老太太死于非命?他是怕这老太太死无对证,就她手里的东西,仍狡猾的没漏完,那些鸡毛蒜皮的后宅阴私,或姻亲故旧的网状交织,并不足能哄骗到凌湙,让他以为这老太太的手中空空,没了堤防的必要。
永远不要小看一个,身处困境的强者。
老太太虽然是个后宅妇人,但凭她能鱼目混珠的保下两个孩子,就足够凌湙给予她强者的评定,除了能力,就是她坚韧的心态,放在任何时代下,她这样的人,翻身的成功率都高过,遇事就哭天抹泪,怨天尤人之辈。
凌湙防她,却也敬佩她,至少,这老太太是他目前所遇之人中,性命最最顽强之辈,且永远知道自己的目标。
左姬燐替她检查过身体,在被虫上身折腾过两回后,她硬是凭着求生本能,抗过了蚁噬般药浴灌体,虽然元气未完全补充回来,可保养好了,再活个六七年没问题,而那个时候,凌家子该当能撑起门户了。
稚童与少年的区别,在于成丁之期,老太太硬挺着破败的身体,吊着命的等曾孙成丁,为的就是不让他受制于剩余长辈的辖制。
幼帝临朝,都有被外戚夺权的危险,放在手抱金砖的娃娃身上也一样,凌家那些剩余的女眷,和更偏远些的旁枝,完全有能力抢夺失怙失恃的孤儿家产,这是算计好一切的凌家两老,所不能容忍之事,故此,这老太太根本不敢死。
凌湙默默的喝干了一碗茶,见这老太太闭眼一副要睡着的样子,养气功夫真真到家,想来当年在府中当老封君时,也这样沉浸式的给小辈们立过规矩,那副盛景不用想,就知道有多威赫。
老封君的架势尤存,然而身周环境却今非昔比。
凌湙没功夫陪她耗,直接开门见山,“我要进京一趟。”
一句话,老太太立刻睁了眼,苍老的眼睛盯过来,一副等他继续说的模样,凌湙如她意道,“是时候去见见那个顶了我身份的孩子了,老太太,可有话要带?”
凌老太太长长的吸了口气,捻珠串的手迅速加快,一双老眼定定的望着凌湙,“条件?”
凌湙一声哼笑,点头,“老太太要永远这么识时务就好了。”
凌老太太板着脸,嘴唇阖动,“我也有条件。”
凌湙诧异挑眉,就听凌老太太道,“你把媛儿带进京,充个丫头,送到那个遗孤身边去。”
赵氏种了无相蛊,代替卫氏去了闵仁遗孤身边,可凌老太太仍觉得不保险,近日看着越来越水灵的凌媛,心里就又生了个想法。
青梅竹马相伴,不比假母子亲情更牢固?更何况,赵氏有父兄,她丈夫已无,对着凌家还能剩下几分真心?老太太越想越不保险,决定往那个孩子身边放一个真正的凌家女。
凌湙皱眉,心生厌恶,“老太太心里,为了那个孩子,可以牺牲一切?”送个女孩子,跟送个物什一样轻松,可她是不是忘了?凌媛可是她仅剩下的,唯一的孙辈之一。
“是,所有的凌家女,都该有自觉,为了家中仅存的男丁奉献,这就是她们此生的命,包括老身也一样,活着就是为了那个孩子。”凌老太太毫不犹豫的接口,倒堵的凌湙无话可说。
这是真做到了豁出一切,保家族命根的老太太,若非如此,凌湙也无法要挟到她,但凡她把自己看的重些,都不会受制于凌湙。
凌湙深吸一口气,“我需要文殊阁几位大人的详细信息。”
凌老太太捻着珠子,半晌方从身后的暗格里掏出一摞纸,递给凌湙道,“这是我前些时候默记下来的。”
受药浴蚁噬般折磨时,她以为自己要挺不过去了,便趁着手中有力,硬挺着身体将一些人的把柄录了下来,为的就是想着,万一要死了,可以用这些东西,跟凌湙打一打感情牌,好叫他继续两人之间门的约定。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之所请,遵之念之,违信之人,寝食不安。
通过小一年的观察,老太太确信了凌湙的信用度,觉得自己若能把握好时机,未尝不能用“临终所托”,捕获凌湙的承诺。
边城一年的变化是巨大的,老太太平日也会往院外溜达,她非常清楚凌湙的能力,更清楚他在边城百姓心中的威望,若到万不得已,她一定会借着这种威望,倒逼凌湙遵守承诺,为此,她甚至都踩了好几处点,全是城中百姓活动聚集之地,但有感觉命不久时,她便会往那几处,去蹲守凌湙,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发出毒誓。
老太太面色复杂的望着凌湙,她那个在丈夫和长子口中,聪慧机敏的曾孙,怕是被框在京里,拘的心性胆怯如惊弓之鸟了,人在困境里是能锻炼心性,可见识却是要在广阔的天地里炼达的,那个孩子再如何坚韧,懂藏拙,怕如今,也没能追上眼前这个孩子的脚步了。
这个孩子成长的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若非她亲眼看着他一步步的趟过刀山火海,怕都以为边城这番变化,属天方夜谭之说,然而,事实上,他就是办到了许多大人都办不到的事。
凌老太太到现在,也闹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羡慕多,还是嫉妒多,又或者还有丝后悔,早知这孩子如此本事,路上就不该处处与他作对,明明说了要将心比心的用心待他,却不知如何猪油蒙了心般的,一意要将他扼杀,结果人没扼杀掉,反成了虎倒扑咬人之势,弄的她一门女眷如此被动。
若然她能拢了这孩子的心,如今边城之势,该能替她凌家涨多少分量,又能替她凌家在将来的势力大洗牌之后,成就多高的地位?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再要软了身段去笼络人,却骤然发现,已经没了任何优势。
底牌都叫人掀了,何谈什么笼络?能维持着有被利用之资,不叫人当做敝屣丢弃,就算是她余生之念了。
凌湙并不知这老太太转动在心里的算计,或者就算知道了,也顶多嗤笑她枉费心思,毒誓?他当年为了取信对家,也不知发了多少诅咒之誓,凡能让他打入罪匪窝,卧底成功的言行,想要什么都可以有。
肯不肯守诺,和会不会重诺之间门,全在请托人的心态上,出发点都带着不怀好意,他又凭什么要遵守?死者再大,也大不过一个正当性,毒誓当然也可以屁都不是。
老太太记录的纸张上,一条信息引起了凌湙的注意。
文殊阁由五位阁臣组成,凌太师当然也曾是其中之一,他去后,中书令袁芨进了阁,而袁芨有一位姨母,是已逝静隐王的侧妃,他之所以未因此姨母受皇帝排斥,盖因了他从未与那位侧妃接触过,他的母亲与那位侧妃虽为亲姐妹,但两人差了近十岁,隐王侧妃随夫被贬出京时,袁芨刚落地没几日。
凌湙点着这条藏在一堆信息里的,不起眼小字,凌老太太觑眼见他竟注意到了这条信息,一时倒也赞许的点了点头,她当时记下这条时,就是因为城内遇到过华吉珏,知道了她的来历。
凌老太太道,“隐王侧妃与袁芨的母亲,并非如外人看的那样,因岁差过大不亲厚,她一人虽是姐妹,却情如母女,袁家这门亲事,甚至是那位侧妃替她妹子谋到的,当时隐王在京里已然步履维艰,那位侧妃怕有个万一,她妹妹亲事会受牵连,便提前为她安排了袁家,一个清贵不显,却家风极好的人家。”
凌湙边听边点头,凌老太太见他听的仔细,便接着又道,“陛下那时受宁先太后把持,注意力在朝堂之上的势力角逐,虽有关注静隐王派系,然而一介侧妃妹子的婚事,并不能引起他关注,等隐王一家离京后,袁家这位新妇便深居简出,小一十年不曾出门走动,及至袁芨中了一甲,进了宣仪殿,她才再现在人前,传出的消息,却是与那位已逝的侧妃姐姐不亲厚,无来往等一系列撇清之词。”
这种小动作凌湙明白,都是做给御座上那人看的,袁芨想要在朝中有发展前景,背调里就不能出现静隐王姻亲几个字,他母亲为了他的前途,实也煞费苦心了。
然而,凌老太太绝不单闲来记上这么一条,一个侧妃确实也不当让她这样在意,凌湙便直直的盯向凌老太太。
老太太倚着软枕,眯着眼回忆,“我与那位老夫人都爱礼佛,常去的京郊报恩寺里,都有我们的静斋院,有一回我去找袁老夫人,她去了厕房,我便在她的厢房里等着,等着等着,便闻着了一股子走水的烟气,却是侍香的丫鬟不小心点着了她秘庵里的香烛,内里供奉的长生牌位,便是她的那位侧妃姐姐。”
当时袁老夫人很慌张,几次张口都无法找着合适的措词,最后一着急,竟是给她跪了下来,在儿子与亲如母的姐姐之间门,她在外选择了儿子,但内心里对着亲姐姐,是愧疚里带着赎罪的心态,为了自己的安稳和儿子的前途,她竟不敢承认她们的关系,袁老夫人当时哭的非常伤心。
凌老太太抠着手腕处的袖口,回忆道,“我当时向她保证了不告诉任何人,可转了头就将此事说给了我家老头子听,之后我家老头再与中书门有朝事往来时,就顺畅了许多,也让他用最短的时间门,在文殊阁站稳了脚跟。”
凌湙目光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凌老太太就笑,眯着眼一脸老奸巨猾样,“袁老夫人一十年不出门走动,她心性还是单纯了些,虽说知道为儿子打算,可到底做事不隐秘,漏了底,好在我家老头也知道分寸,同袁芨相交时,也以诚相待,大家有来有往当个朝庭助力,岂不也很好?”
尔后,凌老太太又道,“我那天在城中遇到华吉珏那丫头,你猜,我看到了谁的影子?”
凌湙心中一动,望着她,就听凌老太太道,“袁老夫人,华吉珏那丫头有三分眉眼似她,而袁芨的女儿我也见过,都长着袁老夫人娘家特有的杏眼,我敢肯定,那丫头是记嫡的庶出。”
袁老夫人近年的身子愈发不好,袁芨刚进阁,若然她病丧,袁芨便得丁忧,此时,若有其心念之后人陪伴,于她而言便犹如强心剂,袁家为了这一世的阁臣之功,当会冒险把人领进府的。
清贵之家,三代不出阁臣,四五代后便也将进入落没期,袁芨现在就是整个袁家继鼎之人,哪怕他身上带着个随时会触发的雷区,却仍叫袁家不舍得丢弃,除了他本身够优秀,还有时局不允许袁家再蛰伏。
每一次的皇位更迭之时,就是遇龙乘风之期,有能力搅弄风云的人家,必要伸手去够一够显达之位的,尤其御座上的皇帝已进入垂暮期,若能趁着时机捞个辅政大臣的名额,不止提升门楣,更是光宗耀祖。
袁家必倾顶族之力,保袁芨能在文殊阁内稳住局势。
凌湙点着手指,这条信息确实有用,若此关系能攀上,有一阁臣在其中运作,朝上的风声当对武家非常有利。
凌老太太默默的等凌湙消化完,再次道,“袁芨并未参与换子之事,闵仁遗孤之事他知道多少,目前并不好说,之所以挑他接替我家老头子入阁,也是因为袁家一直中立,既非保皇,又非皇子党,若现争议之事需投票表决,五分四算,他这一票等于就是两边都可,又都不可的暂定票,而袁芨为人极稳,那几个老狐狸都怕这后进之人太过圆滑,两边交汇,于是找来找去,就定了袁芨。”
最重要一点,就是袁芨有把柄在手,但有皇帝需要他们搞小团体投票时,袁芨这一票其实是最不用担心会倒向皇帝的。
皇帝想用袁芨平衡文殊阁内的势力分布,而阁内四位老狐狸,也在用袁芨降低皇帝对文殊阁的掌控力。
袁芨的出身,中正端方,做中书令时,便以严谨出名,便是知道凌太师拿了他的把柄,帮通融朝事上,也未完全失了原则,人也很光棍,大不了辞官回家,之所以一步步进了阁,也是身后家门推导所致,他的中立,是本心上的中立,而非四位老阁臣和皇帝以为的迫势中立。
凌湙点点头,老太太的意思他明白,就是告诉他,若要运作,袁芨这条路能走,且不用担心他的身份问题。
之后,两人又就其他事情谈了谈,凌老太太给了凌湙一块凌家族徽的玉牌,“你把这个带给翼儿,他见了之后,当能信你所言。”
凌湙回了府后,当即叫了石晃来,开门见山的问他,“华吉珏是静隐王府哪一房所出?”
石晃惊讶的看着凌湙,一时哑了口,他对外都是将华吉珏的身份往高的抬,从来报的是正枝嫡出,但凌湙现今却如此问,想来是得知了什么消息。
凌湙见他面现警惕,忙指了旁边的椅子叫他坐,石晃伤也是刚养好不久,脸上血色不错,且经过替城出战后,已经有了融入边城军防之势,尤其在凌湙顾不得这里,齐葙又养伤不能动之际,多得他辅助幺鸡巡防,保障着城内安全。
“你无需防我,华吉珏无论出自哪一房,她都是静隐王府所剩最后一人,身份毋庸置疑的尊贵,我来问,只是因为我想要讨一样她的东西,上京时可能会用到。”
说着,凌湙便将袁府老夫人之事托了出来,“若她真出自那位侧妃身下,袁府那边应当是她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了吧?”
石晃了然,顿了半晌方点头,“我们王府,正妃并无所出,两位侧妃出的子嗣,便都记在了正妃名下,女公子……确实该称呼那位袁老夫人一声姨姥。”
三日后,凌湙带着他挑选入京的随行人员,离开边城,而队伍里,跟着一辆马车,内里坐着两位小姑娘,一个是华吉珏,一个则是凌媛。
石晃回去后,将凌湙找他之事,说给了华吉珏听,本意是想要她一封手书,或信物,然而,华吉珏听说袁老夫人身体不好之后,决定跟着凌湙一道上京,如此,石晃便也在随行的队伍中了。
幺鸡哀怨的站在楼堡内,扶着哨窗招手,蛇爷跟在他身后,杜绝了他偷偷跟上去的打算,整张脸都皱的打结,直郁闷了好长时日。
武大帅守在登城,除了准备上京通路的财物,还有一车妙龄女子,都是官妓里最出色的一批,凌湙懂他的意思,望着那些兴奋雀跃,挤成一堆,抱着各色乐器的女孩,咽下了到口的话。
可能于她们而言,上京远比窝在北境更有前景,一个个眉眼里透着踌躇满志,面对凌湙望过去的眼神,俱都羞涩里带着期盼。
武大帅殷切的与凌湙对视,声音里透着嘱托之意,“一路小心,京中不比北境,我知你行事机巧,遇事多思,便不费言了,但有一点,万事以你自身为重,如你所说,只要我稳在北境,景同便无性命之忧,你千万要在顾好自身的前提下,再去考虑景同,我希望你们一人联袂归家,如此,才算是大喜之事,懂么?”
凌湙郑重点头,拜别道,“大帅放心,我必与武景同一起归来,凉州防务,便先拜托大帅费心了,小子若有分身之术,必不敢劳累大帅,奈何实在无暇顾及,只能劳大帅暂在凉州坐镇,大帅切勿觉得委屈,待小子归来,摆酒赔罪。”
武大帅叫他这话说的发笑,使劲拍了他一下,“说的好似凉州不在我北境内一样,那明明也是本帅的辖下,行了,我懂你的意思,去吧!”
凌湙再次拜别,最后一拉马缰绳,带着浩浩荡荡的一队车马,在来送别的人眼里,率先奔出了登城。
阔别了小一年的京畿,迎来了最为浮夸的一场皇陵祭祖仪式。
大徵军大胜凉羌铁骑,消息不止传入京,更以加急邸报的形式,传入全国各地,往朝中递去的彩虹屁成筐抬,京中各处更是华灯挂彩,鼓乐齐奏,皇帝大宴众臣,流水席摆了三天。
纪立春以英雄之姿,领着一队进献敌骑将领人头的队伍,高调进京,鲜花美女,夹道欢迎。
凌湙扮成他的随行副将,一路“护持”。
156.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封禅?他脸呢?……
京畿官道遥遥在望的时候, 凌湙他们一行人分了道。
石晃带着华吉珏,停在了往京郊报恩寺去的岔路口,官妓的车马继续跟着纪立春的大部队, 但凌媛却让虎牙带着,两人扮作落难兄妹,一路乞讨着往城门口摸。
蛇爷帮凌湙铺的丐点,经过一年的发展, 各地都有了特殊的标识,他本来也请示了跟随之意, 但凌湙考虑到这趟入京,需得一路奔行, 快马颠簸, 就他现在的身体可能吃不消,于是折中了下,让他将丐团信物给了虎牙。
虎牙凭着蛇爷给的七节紫竹,入了城门口时, 就找到了丐点, 之后按照凌湙的规划,联系到了酉二和酉五,让他们将凌媛过了一遭牙婆的手, 正当光明的领进了宁侯府。
考虑到凌媛之后会常伴在闵仁遗孤身侧,她的身份便得在明面上经得住查,落难到京中来讨食的小兄妹, 哥哥进了丐团当小乞丐, 妹妹卖身入侯府为奴,只要不做惹人怀疑之举,似二人这样的贱民之身, 并不会有人专门来查。
凌媛在京中当贵小姐的时候,还是个团子般的小人,边城一年的生活历练,除了身体抽条,另有就是脸型的变化,粉嘟嘟的小姑娘,被边城的风沙吹的略显粗糙,她的水灵只是相对边城的原生女子,一入京畿就已经掩没在一堆的细皮嫩肉里。
凌湙走前问过她的意愿,若是不愿接受这样的安排,他自会使借口将她留下,然而,小姑娘却绞着手指问他,“这次不被送走,以后呢?”
以后她越来越大,照凌老太太发了狠的,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手段,誓要复辟凌家的劲头,她很难相信自己将来会有正经八百的好出路,所以,送谁不是送?
她娘没有能力保护她,有时候她都羡慕凌馥,同为凌家女,她的母亲刘氏,就能为了她豁出去的,与祖母断交、闹腾,而她的母亲,只会哀哀的搂着她哭,半点用都没有。
凌媛今年也才将将七岁,却愣是在这样凛冽的,毫无温暖的家人身上,提前成熟,懂了许多从前不懂的东西,会了许多以前不需要学的技能,比如看人眼色,学拙藏巧。
无论凌湙在边城,为女子的地位放宽了多少尺度,在凌家小院这块地方,仍未有可能使她们摆脱束缚,祖母的压制是没顶的绝望。
与她相对的,是呆直刻板的凌嫚,因为亲眼目睹了嫡母林氏的横死,叫破了林氏偶尔低语的疑惑,叫凌湙顺藤摸瓜的掀了凌老太太的底牌,如今在凌家那一群女眷当中,成了个谁也不愿挨的人,被排挤的连张睡觉的床也没有,凌媛撵她去凌馥那边,可她就是不愿意,非要顶着不受人待见的眼神,晃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凌媛有问过她这般如此的目地,明明刘氏说了会管她,她却不肯离开凌家女眷居住的院子,并且在院侧的西北角,给林氏拢了一个小土堆,插了个刻了名字的牌位,一天三顿安,逢年节烧纸叩拜,更惹的祖母怒焰高涨,几次叫人平了土堆,砸了牌位,可她却不哭不闹的,第二天继续将一切恢复原位,沉默倔强的,用自己的方式与祖母对抗。
因为有着凌湙的吩咐,祖母并不敢让人打她,只不许人与她说话,不许给她饭吃,给她床睡,可她也照样晃荡在小院内,戳人心窝子似的,硬将林氏的衣冠冢给立了起来。
有刘氏和凌馥的接济,小小的凌嫚愣是凭着那股子心气,搅的那座小院不得安宁,看着她就叫人堵心闹的慌,偏又拿她没办法,打又不能打,撵又撵不走,跟林氏留下的冤债似的,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们,林氏是怎么死在半道上的。
小姑娘倔强的,在用自己笨拙的方式,替嫡母要说法,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将她休弃除族?她不懂,却知道这对林氏不公。
凌嫚今年才六岁,本身还有着咳喘症,在受不到祖母的关心,和其他女眷的关注后,活的像个孤儿,她明明顶着凌家女的名头,过的却还不如慈善堂里的孩子强。
庶房庶出几个字,头一回让凌媛领略到了人性的残酷,对着那样一院子的长辈,凌媛谨小慎微的,默默成长,她不愿像凌嫚那样被孤立,小可怜般的无人问津,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黑洞洞的眼睛里,早就没了天真灿烂的光,木偶人似的,接受了自己的人生被安排支配。
临行前,祖母破天荒的留了她说话,凌媛这才知道,自己将要去伺候的人是谁,同时也得到了祖母的承诺,只要她伺候好了人,以后凌家复起时,也会有相对的权势,助她上位,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要她把握好机会。
凌媛五味杂陈的接受了,去伺候“堂弟”的事实。
凌嫚在她走时也来送了她,呆直的语调一如既往,“我也会在院子里给你立个冢的。”
这样她们才不会忘了你。
凌媛摸了把她的头,告诉她,“我把床留给你了,柴房别睡了,对身体不好。”
两人年纪相仿,亲厚度比跟凌馥深,当凌媛的身影随着马车一点点消失后,凌嫚才后知后觉的流下了眼泪。
小小的孩子,又一次体会到了嫡母林氏,死的那日,被抛下的孤独恐慌。
尔后,她去了医署女医堂,找到了早就瞄好的一名女医,仰着脑袋跟她道,“闫雀师傅,我可以做你的药人么?”
一个没有思维和痛苦的药人,会被师傅当宝一样的藏着,凌嫚偷眼看到过左姬燐的药人,细心呵护的样子,真真叫人羡慕,她观察了一圈,觉得所有女医里,属闫雀师傅最温柔,所以,她想成为她的小药人。
小小的凌嫚,也想被人当宝贝一样的藏着啊!
等凌湙从京中回来,凌嫚已经失去了神智,进入人僵二段的药人炮制阶段,看着闫雀手里的药人自荐书上的小小巴掌印,凌湙这才从中窥出一个,自觉被全世界抛弃掉的,脆弱女孩的心理。
他单以为给足了,这个女孩子生活上的所有保障,就是保证她能平安长大的要素,却忽视了这么小的孩子,单蹦一个的孤独内心。
她该有多害怕,又有多希望有人喜欢她啊!
一向心硬如铁的凌湙,站在闭眼如胶塑娃娃般的小药人凌嫚面前,第一次红了眼,照着凌嫚口述,闫雀手写的要求,轻轻将她抱进了怀里。
小小的凌嫚留:希望五哥哥能抱一抱我,希望我变成药人后,五哥哥也能喜欢我,希望下辈子,我能真的做五哥哥的妹妹,五哥哥,谢谢你在流放的路上用骡车载我,还有,谢谢你给我吃的烤鸡,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谢谢你啊五哥哥。
祖母说,只要我姓凌,五哥哥就永远也不会与我亲近,可是左师傅的药人,还是虏获的外族敌人,他都把他们当宝似的藏着,如此,我若也成了药人,是不是也就跟宝贝一样的,值得被人收藏了?
凌嫚被炼制成了永远也长不大的小药人,除非被人五马分尸,否则当然也不会死,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让本该终身只认一主的药人,却额外多认了一个,她除了听令于闫雀外,还肯听凌湙的指令,叫她跑个腿拿个东西,简直神速,并且刻板的脸上,竟能显出兴致俨然的奇景来。
凌湙终身没有令她杀过人,虽然她总会嗷呜一口,蹦到别人身上咬脖子,但总会在最后一秒,叫凌湙拎了衣领子撕下来,害她一嘴小尖牙,从生出之日开始,就没尝过新鲜血肉的味道,枉费了她身为小药人的凶名,竟渐渐成了边城的吉祥物,深受城内所有小朋友的喜欢,是龇牙露狠也撵不走的,那种黏人的喜欢。
嫚宝,成了她的爱称,所有喜欢她的人,都会叫她嫚宝。
她终于摆脱了,这个不受人待见的凌族姓氏。
闫雀不敢自作主张收她,尤其凌湙刚刚走没多久,她跑去找了左姬燐,左姬燐则去找了刘氏和凌馥,试图将这个想岔了路的孩子劝回去,然而,这孩子呆直且倔强,她能让凌老太太憋闷的,看着她将林氏的衣冠冢立起来,就也能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下,打开虫囊,引虫入体,要不是发现的快,她整个内里器脏都得叫虫子全吃了。
边城医署的炼药房,因她又多上了一重铁锁,从此派有专职兵丁把守。
凌湙入京,顶着一张苍老脸蛋少年身,不惹人注意的淹没在一堆亲卫当中,他们一行扮成纪立春亲卫的人,所有人的配刀都换成了制式军刀,他和梁鳅的斩马刀,袁来运及其亲卫的雁翎刀,全都叫虎牙藏在了京郊的丐窝里。
虎牙会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凌湙的马前,让凌湙“买下”他,如此一来,这上京讨活的小兄妹,也就各自落了定,有了比酉二酉五更灵活的办事身份。
纪立春在京畿并无房产,皇帝有意抬举他,入京当日就赏了他一座五进宅院,御赐的府邸不仅位置好,连内里装修都是一水的新饰,出了府门就上京直道,过了乾门就是宫街,两边府宅俱都是三品以上的将军府,寸土寸金的地方,倒是难得显出一次皇帝的大方,足可见他这次的献人头之举,有多讨御上欢心。
凌湙在他这御赐的府上独占了一院,纪立春从入京开始,就被皇帝日日召见,带在身边事无俱细的询问着北境之事,尤其关心武帅府的情况,纪立春依照凌湙叮嘱的卖惨两个字,将武大帅形容成日日洗泪的垂暮老者,身体三天一病五天一灾,感觉命不久矣的样子,尽捡着凄凉孤苦形容。
纪立春头一次伴驾回府,抹着额上的汗对凌湙道,“陛下这是真指望着武大帅病亡北境啊!”太爱听武大帅的各种不如意之事了。
凌湙也无法理解现下这位皇帝的思维,奏表里都说了,此次胜战乃武大帅运筹帷幄之功,他要真病的起不来床,那这大功哪来的?他当真以为,这是天上白掉下来的,是奖励他自己给自己,自诩的明君之功德?没有人提醒他,这逻辑不对么?
纪立春摇头,告诉凌湙,朝上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无人为此次大胜的主将请功,倒是有礼部官员提议举办封禅大典,皇帝很是心动。
凌湙:……这天下是真不能好了。
封禅?他脸呢?
作为普通亲卫,凌湙是没有资格跟随纪立春,入乾门宫街的,每次到了宫街牌楼口,他们这些亲卫都会被御门卫拦下,便是纪立春也得下马卸刀,步行进宫,而天牢,必须得穿过宫街牌楼口,绕宫墙脚一路往西,会出现一座荒芜的,禁卫森严的深宅院。
凌湙在牌楼口守了几日,不经意的看过御门卫的换防,居然用的是半柱香的口变令,且整体御门卫的素质相当不错,就身体条件而言,个个看着威武雄状的,且多样貌端正之辈。
这些人多出自五品之下的将门,且多为次子、庶子,无可能继承家业,或祖上爵位之人,他们进御门卫的主要目地,就是镀金,有品行、能力受到关注的,或能凭此职位进阶成功,便是于各人婚姻上,都有相当好的助力,因此,御门卫一职,别看只是个替皇帝守大门的,个中竞争之烈也非常厉害,郑高达那样的身份,当时都没捞着守乾门宫街,用他的话讲,若叫他三日一轮岗的守一次乾门,早不知被哪个老大人看中,捡回家当女婿去了。
既然乾门这边防守严密,凌湙便也不再做无用功,换了别人去跟纪立春,他自己则收拾了一番,准备回一趟宁侯府。
袁来运和梁鳅也在入京后的第二日,各自申假回了家,凌湙给二人的任务是,尽量与从前的狱卒勾连上关系,打探一下天牢那边的情况,看看有没有熟人,能与里面说上话,哪怕暂时进不去,也可捎带点东西进去,好叫武景同安个心,告诉他,自己来了京。
为免之后武景同出狱,会令皇帝回过味来起疑,凌湙特意绕开了他舅家和他三哥家,没有直接找上二人门。
武景同是和陈漪订了亲,可陈家在京中的人脉关系,并不足以将他从天牢里救出来,如此,才只能托了人往里送点东西,若然之后武景同离京,皇帝受人指点回过味来,再叫人一调查,陈家在其中起的作用,以及他串联的痕迹,都将瞒不住,如此,凌湙一开始就将陈家这条路给断了,不叫他们牵扯其中,之后自然也查不到他家身上。
怡华公主和他三哥那边也一样,不串联不接触,彻底不给人顺藤摸瓜的机会。
凌湙既然用了敷面,改了身份进京,就不会让人趁机抓他的小辫子,用来要挟他,便是纪立春那边,他也叮嘱了他,不叫他与陈家接触,哪怕陈家找上门来,也一定要做出拒绝之姿,摆出一副不与武景同为伍的傲慢姿态。
他现在在所有人的眼里,已经是皇帝的亲信了,从通过贿赂手段,空降进凉州将的位置上后,他、纪立春,就是皇帝党。
纪立春吐槽:进一趟宫,就要给皇帝身边的小黄门、内侍以及内侍总管塞银子,要不是有凌湙接济,他都没钱进宫,内里的宫人手太黑了,入一次宫身上不揣个上百两银钱,根本没可能得到个好脸,还有可能被人不小心领着走一段长长的弯路,撞见些乌七八糟的人和事。
皇宫内苑,不都是鸟语花香的,还有坑和陷井。
凌湙是子时入的宁侯府,踩在曾经居住过的院内,一切仿如从前,连他当年拿刀刻在矮墩子上的记号,都擦的清晰光滑,整个居所打扫的干净整洁,寂霭霭的落针可闻。
他在院内晃了一圈,尔后迳直去了陈氏的院子,夜深人静,连守夜的仆妇都点着脑袋入了梦,府卫巡夜也都是远远的在二门外,内里有壮实的老嬷带着机灵的婢女守着灯烛,整座宅子陷入霄寂的黑夜里。
酉二酉五悄悄的跪在了凌湙的脚边,二人激动的压着声音道,“属下见过主子。”
凌湙隐在黑暗里的脸,透过窗棱漏出来,叫淡月一照,显出一副全然陌生的脸来,酉二酉五惊讶的眨了眼,却双双跪着没有动。
几个时辰前,凌湙就送了信来,告诉二人,今夜会入府一探,他二人在凌湙当日进京时,从旁偷看过纪立春的队伍,估摸着凌湙的身形,猜测出随在纪立春左右的一个陌生脸的小将当是他,今次罩着月色,发现凌湙的脸又变了,这次不再是沧桑状,而是一副眼泛神彩的矍铄江湖客。
凌湙是有意,变幻着样貌出现在人前的。
陈氏这几日觉都轻,从发现凌媛进了府后,她就知道,她的儿子来京了,是硬逼着酉二酉五亲口承认了凌湙在京的消息,之后的日子,基本是数着过的。
她就是不懂凌湙目前做的事,也知道能叫他特意入京的事,非是小事,为怕坏了他的安排,硬是忍着心的等在府里,焦灼的一夜夜不能安眠。
如此,酉二酉五声一出,她就从睡梦里惊醒,并且快速的掀了被子跑了出来,此举成功惊动了守夜的仆妇,迷蒙着眼刚要起,就叫凌湙眼疾手快的一手刀给砍晕了过去。
凌湙从廊沿下走出,清泠泠的站在夜色里,脸是陌生的,眼睛却是熟悉的,陈氏扶着门框,眯着眼睛冲他招手,声未出便哽了气,“我儿,如何离娘那么远?过来,叫娘瞧瞧。”
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无论化妆成什么模样,只要站到她面前,就别想骗过她,陈氏鬓角的发随夜风飘零,中间已然参杂了白丝,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低泣着冲凌湙招手。
凌湙抿了嘴,没有动,只定定的望着陈氏,一点点的在重新感受着,来自今生的母亲身上那种致浓沉厚的母爱。
他用了三年时间,接受了自己有了母亲的事实,后离家各种尸山血海里走过,又叫他仿佛回了前世孤零一个的,那种独狼般的伶仃人,身边部属无数,但能入心的没几个,更遑谈与之亲如母子关系的女人?
论年纪,陈氏前世今生都能做他长辈,可凌湙独惯了,心上的那块柔软,真能碰触的少之又少,他实没有那种天然的,属于人子的纯臻孝感,要他犹如离家日久归来的人子那般,乳燕投林般的跑向陈氏,他真的无法做到。
他能给予陈氏的,仅止他这个人的存在,以及奉养她终老的责任,母子亲情的纽带,一直以来靠的都是陈氏,不断的赠予财物补充,凌湙想的很好,尽他应尽的人子责任,还陈氏这一世的生养之恩,可亲近,大约是亲近不起来的。
他养在陈氏身边的熟络,随着一路杀伐,又淡回了前世那副看透生死的疏离样,他可以感受到陈氏的心痛,却无法身受这样的感情,像隔着一层纱,雾蒙蒙的触摸不到真切感。
近乡情怯可能都无法正确描述他的心态,在对待陈氏如此浓稠的扑面母爱时,凌湙竟显得冷漠与孤峭,一脚后移,竟有逃离之势。
陈氏慌张的怕他跑了似的,踉跄着扑出廊沿,一把拽了凌湙的胳膊,张着嘴不断的倒唤气息,半晌才一声痛呼,“湙儿,你是不想认娘了么?”
凌湙哑然,张了张嘴,一仰头,就看见了陈氏斑白的头发,和眼角堆起的皱纹,“……外、外面凉,娘……”
陈氏抱着凌湙的身体,牢牢抓着他,怕他跑了似的,埋头一把嚎哭出声,“儿啊……”
凌湙慢慢的,伸手圈拢了身前单薄的妇人,罩着身上的大氅,兜了她渐渐失温的身体,半晌,终道,“是儿回来了,娘。”
一声过后,缓缓的跪了下来,将头抵在陈氏腹部,半抱着她,再次道,“是儿回来了,娘,儿……回来了。”
声哽、息微重。
157.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但有突进院中的,……
凌湙的身形在别人看来, 是一场惊奇的耀目蜕变,他不说实际年岁,谁也不敢把他往稚童上猜, 都只会夸他少年老成, 英姿矫健, 甚或有羡慕嫉妒之词, 只有亲厚如父母辈人,才会看见其耀眼背后,有别于身体健康的另一面。
如左姬燐在一整年里,不断的为他药疗, 制各种补骨骼生长的药丸, 药汤浴更是不间断的泡,为的就是帮他将过度生长,留下的暗创温养恢复。
他作为巫医更懂这种强行蜕变的后果, 而陈氏作为母亲, 即使不懂医,在看到凌湙这样大的变化后, 母子连心般的, 泛出了一股子心疼之意, 那根本不是报喜不报忧,就能宽解的痛苦, 光靠想像就能叫她, 生出无限的锥心之痛,就像天上不会掉银钱,这好好的生长规律,一旦遭到破坏,可以想见的痛苦与后患, 她作为母亲,没可能心大到,只顾欣喜儿子这天大的变化,哪怕他归来的再光鲜,在母亲眼里,都只有他伤痕累累的过往。
陈氏捂着嘴,拿眼上下丈量着凌湙的身型,眼泪扑扑往下掉,比划着手问,“真的没影响?你这孩子,每次来信都只说样样好,可你从来也没告诉娘,你这身体……怎,怎一下子拔了这高?怎么弄的?啊?你说话呀!寿数有影响么?身体有折损,会不会突然发疼?走路会不会软脚突然摔倒?”
凌湙的身高现只比陈氏矮一个头,他不似幺鸡那样壮硕,在冬日厚衣的加持下,人就跟被堆在大氅里一样,单薄如松竹。
两人进了屋,凌湙去了敷面,脸型的轮廓越发的与其大哥相似,陈氏将他左左右右转了一圈查看,摸着他的后背肩膀,眼泪就没停过,一叠声的连连发问,急到失措更连连拍了他好几下,催促他回话。
凌湙无奈随她查看,等确定她看的差不多了,才半搂半抱的将她安置回床榻上,“娘,我没事,真的,不会对寿数有影响,我师傅近一年来都在为我调理身体,他医术很厉害的,已经告诉我了,一点后患都不会有,您放心,我肯定长命百岁。”
陈氏的劲抵不过他,叫他半强硬的塞上了榻,两母子榻上榻下的坐着,一时过了前番激动之后,倒是相顾着无言了片刻,凌湙是不知道怎样开口,陈氏则看不够他似的,眼不带眨的盯着他看,半晌,才叹道,“这要出去跟人说你是小五,可得吓掉多少人眼珠子啊?不过也不会有人怀疑就是了,你这模样,活脱脱就是你大哥十四五的模样,儿啊,你受苦了。”
说着又要流眼泪,却忙抽了手帕擦干,红着眼睛盯着凌湙看,紧紧拽着他的手摩搓,“儿,给娘说说,你在那边好不好?娘给你挑的婢女仆奴,使唤的可顺手?这次回来能呆多少天?是不是可以留下?那边不就是缺一个名额么?娘给找个跟你差不多的,咱多多的给人银子,换个人去那边行不行?”
做母亲的恨不得将一颗心掏出来,焦急的望着儿子,巴巴的盼着,能从他嘴里听见,自己想听到的答案,然而,事实总显得那样残酷。
凌湙抿了嘴沉默的摇了头,果然,就又见陈氏一头扑在他膝头,唔唔的抽泣,边哭边拍打床榻,甚而捶着胸口嚎啕,“娘年纪这般大了,还能有几年盼头?你一个人在那么远那么贫瘠的地方,娘便是死了,眼也闭不上,儿啊,你就不能为了娘留下么?娘知道你在那边经营的很好,可娘这边也有产业,你回来,娘把家产都给你,你那些哥哥不会跟你争的,这是家里欠你的,全都给你,他们就是反对,娘也不会理他们,娘只要你回京,守在娘的身边,好不好?儿,你才多大?便是要出去闯荡,也没到年纪啊!娘跟你保证,真的,这府上的一切,都给你,只给你,好不好?你留下吧!为了娘留下吧!”
主院这边的喧闹,仍是引起了守二门的婆子注意,即使院内的仆妇都叫酉二酉五给砍晕了,可机警的守门婆子,仍往外递了信号,府中巡卫立即通知了最近,因担忧陈氏,而选择留宿宁侯府的三公子宁琅。
他立即带了府中护卫赶进了后宅主院这边,并让人守住了通往二房和四房的道路口,但有敢伸头来打听张望的,全都抓了锁柴房去。
累世勋贵府,人口嘴舌众多,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容易引发纠纷,若都是从一个房里出来的还好,可偏偏,嫡庶从来不会太和睦,随着长房世子宁晏因病容养,陈氏独揽家中大权后,宁侯府的动荡,在内宅里未有一日止歇,大家都在观望,观望陈氏会如何分配府中资源,宁琅的回归,更惹得二房、四房紧张,偏又没人敢跳出来质疑,因为人家背后站着的是位公主啊!
宁琅让人围了主院,自己则抽了随身配刀,轻声叩响了主院的门,酉二酉五在外面府卫调动,围拢过来之时,就发现并禀告给了凌湙,所以等宁琅来敲了门,不到一息功夫,主院的门就从里开了。
酉二酉五垂着头束手站在门边,伸手道,“三爷请。”
宁琅皱眉,握紧了手中的刀,一脚踏进院时,身后的院门立即重新关上,他小心的往陈氏主屋摸去,因为四周的屋内,只有主屋的灯是亮着的。
凌湙替陈氏将鬓边的头发抿顺,声带宽慰,“娘,儿在那边并不苦,等以后儿将那边建好了,就接娘过去小住,那边风景其实还不错,虽没有京畿繁华,可胜在野趣多多,妇人亦可上街闲逛游玩,不像京畿这边容易叫人说嘴,娘到时候想去哪去哪,儿都陪着。”
陈氏这会儿已经不哭了,知道改变不了结果,只能尽力忍着酸涩,随着凌湙的话畅想,“那娘可得多住些时候,住到你烦了为止,或者一直住到你娶妻生子,若你一直不嫌娘烦,娘就不回京了,让你奉养娘终老。”
时人奉养双亲,都是嫡子长子,顺位是嫡孙,除非你家就单蹦一个,否则就没有老儿子奉养的说法,这不仅是对家门名声的抹黑,更是对礼法的藐视,重规矩的宗族闲老,第一个会跳出来嘴人,陈氏望着凌湙,仿佛真能做到似的,说的自己都笑了,可笑着笑着,眼泪又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凌湙就拿了帕子给她擦,口中连连保证,“不嫌弃,只要娘愿意,儿保证没有人敢拿礼法拘你,以后娘只管往高兴了过,儿会把所有让娘不高兴的人或事都平了,管谁也不敢对娘指指点点的说嘴,娘放心,儿永远不烦您。”
陈氏就摸着凌湙的脑袋,倚着靠枕叹息,“也不知娘能不能等到那天。”
她生凌湙的时候就是高龄,又兼之前些时候劳心伤神,身体其实一直在往衰败里走,只她不肯叫人看出来,每日风风火火的处理着府中大小事务,守着这样一大家子人,为了只是想让老儿子能有个家回,眼见心心念念的老儿子回来了,却又明明白白的知道留不了他多久,内心里实实煎熬、疲惫,望着人的眼神都透着悲伤。
凌湙顿了一下,轻声道,“若娘愿意,等儿走的时候,便与儿一道吧!边城已经建的很牢固了,而且那边还有儿的师傅在,他医术非常好,叫他替您调养调养,儿保证娘肯定能长命百岁。”
陈氏也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笑着点头,“好,娘也想长命百岁,守着我儿一起过。”
宁琅隔着屏风,听着里侧的人声,轻脚转过后,就见床榻边上,坐着个身姿挺拔的小少年,一身褚色束身箭服,更显身型健朗,侧脸瘦峭,闻声望过来的眼神冷戾,面容清峻里透着淡漠的疏离,整个人的气质如出鞘的刀般,寒光凛冽。
这个酷似他大哥的少年,有着与他大哥截然不同的气质,似漠北的孤狼,又似天上翱翔的雄鹰,桀骜的令人心惊。
宁琅一时立住了身形,讶然的眼神直直的望着床榻边的身影,直到陈氏察觉异常,扭了头看过来,才骤然笑着朝他招手,眉眼里都透着温和,“琅儿?你怎来了?快过来。”
凌湙坐着没动,酉二单膝跪在门边上回话,“主子,可要属下去将院外的府卫清走?”
宁琅捏紧了刀柄,就听床榻边的少年轻摆了下手臂,声冷淡淡,“不用,他们不进来就算了,但有突进院门的,杀了。”
那一刻,宁琅竟从这少年身上,体味出了扑面的血气,虽只淡淡一个杀字,但有一种刀山血海里淌过的腥稠血味,煞气扑鼻。
陈氏轻轻拍了下凌湙的胳膊,责怪道,“在家里喊打喊杀的做什么?他们都是家里养的府卫,职责所在,来,去跟你三哥见见,怎么才离家一年而已,就生分了?”
凌湙仰脸望着宁琅,突然笑了一声,接着陈氏的话音调侃,“在家时也没亲近,三哥嫌弃我小,不爱带我玩的。”
这话一出,倒是让屋内的气氛松快了一下,宁琅轻走上前两步,就着床前的灯火,仔细描摩着凌湙的眉眼,又望了望陈氏,不确定道,“是小五?娘?这是小五?”
可是小五……不才五岁?还是虚龄的五岁。
陈氏点点头,伸手摸了把凌湙的侧脸,眉眼透出亮光来,“是不是跟你大哥长似一样?”
宁晏是集合了宁侯与陈氏的优点所出,长的是几个兄弟间最好的,又因为是嫡长子,受到的优待也是众兄弟间最好的,如此,底下几个弟妹们,都以他为标傍,个个期待能有他那样的相貌优势。
宁琅点头,后又摇头,“是长的像,但气质不一样,小五……”这浑身武人的杀伐气势,竟有着家庙里陈列的先祖,老宁国公的神韵。
158.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看,这是我生的。……
宁家男子的身型, 都占了祖上好基因的荣光,有着武人的高阔健硕,身高方面从老国公遗留下来的画像就可知, 有着九尺多高的伟岸身姿, 后经了几代貌端容淑的主母调和,气质仪态这块迅速脱离泥腿子行列, 传到如今儿孙身上的气韵神态,已是百年世家的雍容华贵。
宁晏的姿容仪表更符合大家世子的风范,在他弱冠之龄将入未入仕途之时,还有着贵公子的骄矜, 尔后经历过势力更迭,人情冷暖,面随性移,骄矜变骄奢,渐渐生了纨绔之态,纳妾狎妓从了众多勋贵子们的堕落潮。
其实照凌湙后来的总结,宁晏的性情就是年轻版的宁老侯, 端方的只是他外表, 便是对其妻吴氏的深情, 也多为自我催眠,好像不让妾侍骑在妻的头顶,不将亵玩的妓子领回家,就对得起他这番年少的情深似的, 有着现世男人们统一的自我感动的道德观, 对比着旁人家的后宅硝烟,标榜自己深情不移。
陈氏共育子,嫡长子宁晏, 嫡子宁琅,嫡幼子宁翼,中间门有嫡女人,已各自婚配,次子与四子皆为庶出,庶女另有四人,因长子宁晏自小显出的风姿仪表,胜过其下众弟妹,深受其祖宁老侯喜爱,开蒙之后便被其带在身边教养,如此,纵算其夫,也就是现今的宁侯宁栋锴有妾有庶出,整个宁家后宅这块,也无人敢来撼动她的地位。
长子宁晏在陈氏的心里,是骄傲,也是依仗,便是后头有了宁琅,又生的酷似她娘家人这边的相貌,也依然越不过长子在她心中的地位,如无凌湙做比,依陈氏对长子的宠掼,整个宁家,她都愿意替他铺路,霍霍完。
宁琅生的貌若女子,身形比之长兄颓弱,面容也偏阴柔,兼之嘴拙性冷,不喜热闹,更讨厌其兄招朋唤友的浮夸,两兄弟隔着十岁之差,竟不比庶出的四子亲近,陈氏努力调和两子之间门的矛盾,然而,这兄弟二人始终不对眼,相顾皆生厌。
后宁琅被怡华公主点中,婚后便直接去了郡主府,陈氏并不知长子曾在私底下,随众勋贵子弟们一起,笑话过宁琅娶和离妇的事迹,宁琅又深知陈氏对长兄的期待,便愈发与长兄生隙,除了过年节之日,宁侯府他是少有踏足之时,真跟入赘给了怡华郡主似的,与宁侯府众亲渐行渐远。
如此,到凌湙出生,两兄弟真真的没处过几日,每次宁琅回府都来去匆匆,能与他有说有笑的,竟只有四哥宁晔。
陈氏为凌湙毒翻宁家父子二人之举,别说宁琅意外,就是凌湙自己,在边城得信之后,也极为震惊,盖因了宁晏在其心中的位置,是二人都知道的顶门之子。
凌湙自信陈氏对他的母爱无掺假,却无自信自己和宁晏在其心里的地位,孰轻孰重,因为自小他便是听着陈氏,夸他肖似长兄之言,有着她自己都不觉的怀念和遗憾,常对着凌湙念叨,要他大后保持秉性,切不可入了纨绔之道,可见陈氏对长子,其实是心生失望多于余生期待的。
宁晏类祖肖父,对陈氏的孺慕及不上其对爱情的幻想,自娶妻一事上开始,便一直违逆陈氏意愿,到换子风波乍起,终让陈氏认清了,其与吴氏在他心中的分量,在长子不亲,次子不睦的悲痛里,陈氏抓着幼子如救命蝇一般,哪怕身边儿女环绕,也孤独的感觉身侧无依靠。
凌湙与其说是她最钟爱的老儿子,不如说是她此生最后的慰藉,若无这个幺儿也罢了,守着宁府后宅,尊尊荣荣的过完余生,就算满堆的儿孙不亲,守着她的老封君位置,谁也不敢给她不痛快,可偏偏这个幺儿太本事了,小小年纪风云乍起的,令陈氏熄了火的望子成龙心态,死灰复燃,她失在长子身上的期望,又重燃在了幺子头上。
没有一个母亲,肯罔顾有上进心的孩儿,往高处攀爬的心愿,哪怕以身为石,只要孩儿有那个意愿,别说卖房典身,便是为之赴汤蹈火,也定要奔上前去助个一臂之力的,陈氏从盼着长子成才,到盼着次子耀目,最终得了个被众老大人忌惮的麒麟儿,自然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助之护之的。
宁家的男人或许只是对祖上曾有的荣光怀念遥想,陈氏却始终记得,宁家不仅出过国公,更出过皇后、太后,她的儿子总该有一个,能复刻祖上荣耀,延宁家百年基业的。
陈氏自豪又欣慰的看着凌湙,眼中透着毫无遮掩的骄傲。
看,这是我生的。
非是长子那样的绣花枕头,非是次子这样的赢瘦文弱,他单是坐在那里,便有了令人仰望之姿,折服之意,满身气势类先祖国公之态,端的好姿容,和风仪无匹。
悲痛过后,属于母亲的荣耀心,让陈氏一点点展了容光,眼角眉俏都透出了光彩,拉着凌湙的手来回摩搓,喜的嘴角勾出了笑纹,凑着眼盯着看,像欣赏自己最杰出的作品一样,边看边赞叹,“我儿这般姿容,将来可叫母亲替你找个什么样的媳妇才好作配?怎么办?母亲现在就觉得,这满天下就没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我儿了。”
说着还苦恼的拧了下眉,扒拉着自己认识的京中闺秀,咂摸着摇头晃脑,“她们一个个的,身份尊贵的太刁蛮,身份适中的太刻板,身份不够更不行,哎呀,都怪我儿太出色了,竟然母亲不知该从哪方面替你挑,若不然就多娶几个?听说江州那边也有许多出色的女子,我儿若喜欢,母亲也可为你择选一二……”
凌湙眼睁睁看着陈氏,一点点从沮丧悲伤里,伸出择媳的豪情壮志,与宁琅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后,忙制止了她的天马行空,“娘,儿还小呢!这个不着急,娘,您先歇一会儿,我跟哥旁边说会儿话。”
陈氏以为他要走,忙掀了锦被要下榻,叫凌湙一把摁住了宽慰,“我不走,娘放心。”
宁琅五味杂陈的看着凌湙,他知道母亲疼宠这个幺弟,没料竟这般依恋,与在他面前的表现全然不一,前有长兄引了父母无尽关爱,后有幺弟夺了母亲全副注意,好似中间门就没他什么事似的,哪怕他最近自觉与母亲亲近了不少,可凌湙一来,那种心与心的距离差就显现了出来,言行举止就能感受得出那种区别。
陈氏从未在他面前,现出这副浓厚的母子情,尤其那种失而复得的珍惜感,让同为人子的他心生失落,又好生羡慕。
凌湙坐到了陈氏触目可及的地方,与宁琅相对而望,半晌,才道,“谢谢哥,我在边城听说了你为我做的事,鸿儿信中都与我说了。”
宁琅哑然了半刻,收好配刀后,声带涩意,“是我这些年疏忽了家里,若然我能常在家中走动,那日便不会那样叫人轻易将你换走,母亲……母亲也不能这般悲痛,常常以泪洗面。”
凌湙望了眼紧张盯着他,生怕他一眨眼没了似的陈氏,淡淡笑了声,俱实以告,“我半路上是有机会回来的,鸿儿当与你们说了,是我不愿回的,哥,我不若实话告诉你,若无母亲在这里,宁侯府于我,便是陌路。”
宁琅张了张嘴,与陈氏对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显出焦急惶然,凌湙没等他开口,接着道,“我半路上就弄清了换子的真相,后来与母亲通书信的时候,也将祖父遗落在凌家祖宅的那副画告之,好在你们不傻,知道怎么处理后患,哥,如今的局势你可清楚?”
宁琅皱了眉头,半晌,才低声道,“母亲说家中的那两个孩子有问题,我暗中查过了,却一直没有头绪,便是去问了父亲和大哥,他们二人也不太能说的清楚,且因为病痛的关系,他们……他们非常暴躁,要非不便于行,怕是要去上告我跟母亲的戕害之举。”
凌湙嗤一声笑了出来,扬着眉眼透出实实的蔑意,“他们懂个屁,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陈氏此时也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问凌湙,“那两个孩子里,哪个是凌家子?他们是害怕我们家弄死了人不成?竟然放了两个来迷惑我们。”
太过分了,我家的孩儿是个真身份贵重的侯门子,他们凌家倒好,弄了一真一假来,怎地?怕我们一刀切了人,搞个假货来混淆视线?
凌湙定定的看着陈氏跟宁琅,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二表哥的职缺能不能补上?”
他舅舅陈奇章的镇国将军府,只能由大表哥承袭,二表哥一身本事却苦无门路,其女与武景同订亲后,更门庭寥落,无人去门上沾个边的。
宁琅摇头,“没有,除非找关系外放,京畿这边没有武备府愿意收他。”
凌湙点着椅侧把手道,“我若能给他弄出京呢?他愿意么?哥改日去探探他口风,问他愿不愿意去北境。”
正说着话,外面的酉五便轻声在窗棱边禀告,“主子,人带来了。”
“嗯,送进来吧!”
宁琅瞪眼,便是陈氏也坐直了身子,就见酉五手中抱着一个小人进了屋,宁琅霍然起了身,低头就见一双阴郁的眼睛朝他望了过来。
凌湙则缓缓从他身侧绕过,与蹲坐在地上的孩童对上了眼,两人沉默的互望着对方,谁都没先开口,却又都知道对方是哪个。
最终,还是那个孩童先出了声,“你竟然敢回来?”
159.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三童联手(一)……
凌湙绕着蹲坐于地的孩童看了一圈, 奇道,“你的腿怎么了?”袍裤内竟裹着绷带,且身携药味。
初进屋时并不显, 在密闭的房间内,不一刻就散了一鼻子药膏的苦味。
这个陈氏倒是可以回答,她披了衣下榻,轻脚走向几人聚集处, 眼神复杂的望向地上的孩子, 道, “是段学士着人打的,说是课业未完成, 问了他身边的侍童,得知是贪玩耽误了课业,便着人将其卷了裤腿,拿竹板抽了十下。”
凌湙惊讶, 低头对上了地上那双阴郁沉沉的眼睛, 只见他随着陈氏的话音, 小身体不自觉的抖动, 脸现屈辱,拳头攥紧,牙齿咬的咯咯响,如戒备抗敌的小兽般,低声嘶哑着辩驳, “不是我, 我的课业向来很好,且我从未因贪玩误事。”
酉五跪在他身后,此时低头轻声道, “回禀主子,因这罚来的突然,属下们未来得及请示,便自作主张的下了手……”
却是另一个孩子犯错挨了打,作为混淆视线的鱼目,两人的伤处便得做的一个样,起码要叫人肉眼无法分辨,酉五作为两人身边的眼线,在那个孩子挨完打的一刻钟内,立即到了另一个身边,照猫画虎的也给他来了十下,连抽的竹板都是同一块。
酉五低头回道,“属下怕时间耽搁久了,叫看伤的大夫检出区别,便一刻未敢停的对他出了手,主子放心,两人的伤处做的一模一样,段学士府上的府医并未区分出真假。”
凌湙点头,挥退了酉二搬椅子来坐的动作,而是左右踱步道,“段学士治学严谨,他竹板下的学生非富即贵,这是众所周知的,看来,他并未因你们的身份而降低要求啊!”
蹲坐着的孩子歪头咬牙道,“是,甚至更严苛些。”
早前在边城,凌湙便考虑到鱼目混珠的两个孩子,可能会有个伤痛碰撞之类的意外发生,便给了酉二酉五两人机变行动的权利,叮嘱他们要在这方面查漏补缺,不能因为这些外因,而暴露了双方身份,一些显而易见的皮肉之苦,但有一个受了,另一个就得跟着复受一遍,这才是极限伪装之法。
但显然,眼前这个孩子,受连累的更多些,脸上的表情,跟眼神里的郁愤更重,便是出口的语气都带着厌恨,显然是对另一方产生了非常不满的情绪。
凌湙蹲了身体与之平视,眉头微皱,不太赞同道,“我与你通的信里,是不是告诉过你,要你学着他的模样,平和心态,松驰紧绷的神色,更有眼神上的变化需要克制,你现在这副样子,我便是不见他,也知道你与他的不同,凌彦培,你是不想复兴凌家,替你父祖翻案了?”
凌彦培深深的抽着气,一眼不泛的望着凌湙,神情里满是恼恨,压低了声音嘶吼,“我若知道那是个如此蠢笨,不求上进之人,我绝对不会答应你的计策,凌湙,你可知我替他承受了多少责骂?跟着他受了几回责罚?段大学士满腹经纶,但凡他稍用心学上一学,于今后,都是受益终身的学问,可你知道么?他太贪图玩乐了,课业不精,我可以陪着他装傻,人情不达,我也能陪着他装呆,可他至今都不懂我俩的处境,天真傻气的让人……让人……”恨不得咬死他。
凌湙淡淡的望着他,等他发泄完后,问了一句,“是他在模仿你,还是你在模仿他?他若不跟你玩了,你便是模仿的再好,结果是什么?”所以,你该庆幸他傻,好骗。
凌彦培一时叫他问哑了口,红着眼眶几次张嘴,却愣是一个字也发不出,凌湙冷漠的望着他,再次戳心绝杀,“你是不是在段大学士面前,表现过聪慧?”
若非如此,依那个孩子本来的学龄段,段大学士根本不会对他的学业有要求,只多教导他些启蒙读物,与一些浅显的处世之道,唯有从中看到过超凡的表现,才会对之后的教学有了期待,抬高了课业的难度。
凌彦培一瞬间紧张的绷直了身体,眼睛不敢与凌湙相对,心虚的模样一目了然,凌湙冷笑,抬手掰了他的下巴,抵着他的下颚,与他眼对眼的顶着鼻息,问他,“你是想死么?”
你几岁?他几岁?
你由曾祖,亲祖父二人联合启的蒙学,早早的受了教育,知道自己将来的责任与背负的重担,可他呢?生来娇宠,被你亲祖父拢在手心里当娇娇儿养的万事不知,便是家破,都未让他亲眼瞧见兵掳宅门的惊险,你拿他作比,顶着他的名头表现,是嫌命硬怎地?
还怪他连累了你?
你特么该庆幸,他至今肯容忍你扮演他,于人前来来去去。
凌湙一把甩了他的下颚,将其推跌至地板上,杵身直立,冷眼直望进他的眼中,“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的无相蛊是那些人种的?你是一个替死鬼你知道么?以他的身份,段大学士再气愤,也不可能动他一板子,可如今却动了,你不反思是哪里招了疑,却还在这里怪他蠢笨,凌彦培,你的聪慧就是这么一点点?你曾祖母在边城,吊着一口气的巴望着你能顶起门户,你就是这么表现的?你要是想死,大家这局也不用做了,直接顶上段大学士的脸上,告诉他,你是假货,至于我,只多另寻他法,也不是没可能翻身,我用你,只是反将计,而非别无选择的困厄之法。”
凌彦培倒趴在地板上,小腿上隐隐的抽痛传来,提醒着他两日前的那顿打,一时冷汗就浸了身,哆嗦了一下小身体,扭头望向凌湙,“我……我只是……”只是受不了段大学士那种看蠢才的眼神,才一时没忍住,在背书上多表现了一番而已。
凌湙并不看他,而是叫了酉二,“酉二,你说说,那个孩子私底下的表现。”
酉二低头小声禀告,“是,主子,誉公子把段大学士所教授的课业,都学了个全,凡段大学士所讲,他半夜里复盘时,都能一字不漏的复述出来。”
凌彦培傻了,定定的望着酉二,身体不自觉的打了个摆子,凌湙一眼都不看他,来回在房中踱步。
酉二擅听,他当初派他入京,打的就是叫他去探听各宅门阴私,不对外人言之事,凌誉只当酉二酉五是个普通的暗卫,每日夜遮了床帘,低喃着气声背诵课业,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然而,酉二每夜都在他窗棱外的树梢上,将他的动静听的清清楚楚。
凌湙冷剐了眼凌彦培,矮声嗤道,“你知道他的身份,也当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他只要继承那位一半的才智,就够他迷惑那些人的了,你以为他傻,他其实是把我们都当了傻子,若非酉二擅听,便是我,隔着这般远的距离,我又从何得知,他的聪慧竟远胜于你,凌彦培,你就是个笑话,枉我竟期待你能在京中搅出一番风雨,靠他那般近,竟一点没察觉人家,已经窥出了身边的险恶,早都学会了扮猪吃老虎。”
凌彦培一张脸彻底惨白,惊惶的望向凌湙,出口的声音直接带上了颤抖,“他知道了?”
凌湙望凌彦培,眼中透着失望,“他若知道,怎容那些人摆布他?便是忍耐,也不会任由那些人如此拿捏他。”
酉五正守在门边上,此时对着凌湙道,“主子,誉公子来了。”
凌湙望向门边,“让他进来。”
房门掀开一道缝,不一时,就从外走进一个瘦弱的小公子,一身黑衣罩的身形单薄,头上只用一根墨玉簪子挽着,走路的步子很慢,却仍一步步的坚定的走到了凌湙面前。
凌誉对上了凌湙的眼睛,宁琅和陈氏已经彻底傻了眼,站在凌湙身后来回望着凌彦培和凌誉,一时竟不知哪个是哪个,就根本对不上号。
两人的模样,已经在无相蛊的催合下,彻底融成了一个模子。
凌湙低头与凌誉对视,半晌,方道,“你是自己来的?”他没让酉二酉五去接他。
凌誉点头,望了眼地上的凌彦培,稚嫩的声音里带着沉稳,“我收买到了侍童,他会将彦培的行踪告诉我。”
凌湙点头,站定在他的面前,“你是什么时候察觉身边人有异的?”
凌誉道,“从酉二酉五来让我跟,彦培配合着玩游戏时开始。”
凌湙叹息,“你叫他彦培,是知道他的身份了?”
凌誉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是,他长的与父亲极似,而我恰在父亲的笔墨中,见过写有他名字的纸张。”
凌湙望着他,凌誉也望着他,两人突然笑了一下,凌彦培在旁直接傻了眼,半跪着从地上起身,望着凌誉,喉咙涩然,“你……你……”
凌誉转头望了一下他,笑道,“你该唤我五叔。”
咕咚一声,凌彦培又跪回了地上,呆呆的仰望着凌誉。
凌湙则对着凌誉道,“你有什么想问的?”
凌誉的眉眼透着温和,身高只到凌湙胸口,小小的人有一种天然镌刻尊贵气,举手投足都带着良好的教养气度,那是一年来段大学士不断教导的结果,他在人前学的乱七八糟,可私底下,却将之研透进了骨子里。
“我想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们都不告诉我,或者说,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我只能从那些人的表现里探知,我应该并非真正的凌家子,后来看到彦培,我就猜,这中间肯定有阴谋,可具体是什么,我也看不出来,因为之前一直表现的贪玩不好学,这一年来便只将自己假扮成天资蠢笨之人,好试图叫他们弃了我,结果……”反而更令那些人上心看顾,引着玩各种小儿戏物,直往不学无术里引导。
凌湙边听边点头,一年了,真若是个蠢货也就算了,但凡有点脑子,也该察觉身边环境的不对味了。
“知道闵仁太子么?”
接着,凌湙没给任何人缓冲之机,直接道,“你是闵仁太子的遗腹子,也是闵仁太子送给你父亲的护身符,或者说,是闵仁太子送给凌家的护身符,生母卫氏这点没错,但不是你身边的那个,真正的卫氏仍在边城,你身边的这个,同你们一样,服了无相蛊,用来混淆人视线的赝品。”
凌誉叹息着找了把椅子坐下,苦恼的揪了把鬓角的头发,“原来如此,我就说那些人的表现好奇怪,父亲送我出门时,明明只说让我来宁侯府躲一躲,尔后没几日,我就在府中遇见了彦培,再尔后呢?哦,居然有人主动跳出来收我做关门弟子,一件件的,跟排布好的计划表一样走,而我就是那中间的娃娃……”
凌湙也拖了把椅子坐旁边,对着他的脸打量,奇道,“你不难过么?或者,你不为自己的身份惊喜?”
凌誉顿了顿,摇头道,“有什么好惊喜的?该是惊吓才对啊!”说着一把按住了胸口,往凌湙面前凑了凑,咬耳朵般的道,“你能把我弄出京么?真的,我感觉身边就没个好人,杀机四伏的,全靠我装傻充愣才蒙混过去,哦,还要谢谢你给我派的酉二跟酉五,他们特别好用,帮我打了不少掩护,好几回我都差点露了马脚呢!”
凌湙发现自己竟然看不透他,不由沉了声再次发问,“你甘心?无论是你的亲生父亲,还是养父,可都是死在同一批人的手里的,你不打算为他们报个仇?顺便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凌誉挠了挠脸摇头,“我什么都没有啊,这不跟螳臂挡车一样么?再说,父亲他从来没让我替他报过仇,他只叫我好好的活着。”
凌彦培扶着椅把手,摇晃着站起了身,此时弱弱的出了声,“我有人……”在几人多双眼睛望来后,咽了把口水道,“曾祖父给我留了人。”
凌湙&凌誉:……
160. 第一百六十章 三童联手(二)……
纵观闵仁太子时期的文殊阁五位阁臣, 排前四的俱都有世家豪门的底蕴,如果说武将还有从泥腿子进阶上攀的梯子,那文官这边, 从大徵朝立朝开始, 就没脱离过文林的掌控。
文官集团,就跟那铁打的营盘一样,腐朽的王朝去了, 他们收拾收拾, 再去恭迎下一个有新气象的朝庭, 真正有文人气节, 肯与旧朝同归于尽的,每朝结束时,数数皆不足十指之数,大多文人世家皆会以恨其不争, 怒其不幸, 而高喊良禽择善主栖之。
文臣是最会审时度势的一个群体, 而偏偏历朝历代的新主,没有办法完全弃了他们, 盖因古时的知识垄断度,叫这些人有恃无恐的凌驾于百姓之上,学着治民之法, 反钳新朝之君。
仗义每多屠狗辈, 有千年的翰林, 却哪里有几百年的武勋?一个拥兵自重,就不知削掉了多少武将门庭,可真正能与王朝共存亡的,往往就是这些骨子里, 只认得一个死理的武人。
兵者,有双刃,刀柄掌在自己手里叫杀器,刀柄掌在别人手里,叫杀招,立朝的新主握着它,能令百官臣服,而继任的新主,却总在怀疑刀在别人手里。
文武对立,与其说是两个不同体系的争权夺利,不如说是君王朝治下,无法让其大一统的呈现人前。
皇帝也怕被架空。
历任君王,需要用文武对立,来制衡朝事,文事不通时,武功起,兵不服管时,文约至,王座居中,才能稳如泰山。
凌誉怜悯的望着凌彦培,摇头,“你那几个人顶不了用的,若然顶用,你便不会中蛊,我也不会一直要被当做傀儡圈养,彦培,京畿的文武阁已经达成默契协议了。”
从凌湙能在边城发展起来开始,大徵的局势就已经不在当今陛下的手里了。
凌湙坐他身边,恍然大悟,“这顿打,是你故意招来的。”
凌誉摩搓着小膝盖,点头,“他在段大学士面前表现过两回,之后我便发现,段大学士在有意拔高教学进度,并且开始传授仁礼知三言。”
他是没有受过凌高逸的启蒙教学,可他曾日日呆在凌高逸膝下,他的书房有一角归他胡画缠玩之地,凌彦培启蒙的字贴,交上来的功课,他都在父亲凌高逸的书房里见过,若凌高逸是个凡庸之辈,日常言行只往不学无术里导,他自然无从耳濡目染,可偏偏凌高逸是个才名堪比麓山三贤的人物,日常书画透出的思想学识,足令凌誉开智。
凌湙沉吟,“只授仁礼知?”
凌誉点头,闷声不快道,“是,只授仁礼知。”
凌彦培脸色惨白,半跪在地上张了张嘴,在两人盯来的视线当中,喃喃道,“我,我学过义智篇。”
凌湙呵一声笑,“你漏底了。”
大徵儒客推崇仁义礼智信,仁礼二篇都是正君身的劝学之词,义智篇才是教人明是非辨忠奸的圣人言,信有开思助慧之说,与知对立相反,知宜者唯宜行,不知宜者从他人言而信,进而守礼近仁。
段大学士不教信,而教知,劝仁礼而忽义智,这明显不是他能决定的教学方针。
凌湙点着椅把手,与凌誉对视一眼,道,“真真是用心险恶啊!”
五六岁的孩童,整个一张白纸,他们只往白纸上画真善美,尽往柔肠百结里教,长年累月,一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就养成了,没有明辩是非的能力,遇难而退,转从易者出的无主见傀儡,就是他们想要的新君人选。
这样的人,才好左右思想,随圆捏扁。
凌誉苦恼的看着凌彦培,“你漏了智,段大学士在讲文孝公出妻换母篇时,主打愚孝仪礼,你顺着他点头就是,为何非要斥他寡恩忘义,自毁根基?”
文孝公靠着妻族上位,所有人都能出妻,只有他不能,可他出了,导致的结果,就是妻族反杀,推了他下野。
儒客推崇他仁孝仪礼,讨伐其妻忤逆背弃夫妻情分,可道法自然学却嘲他软饭硬吃,下场活该。
凌彦培异议一出,就漏了他学过辩义智学篇,等换了凌誉再上段大学士府,便敏锐的察觉了课时的陷阱。
凌誉道,“段大学士从前教的,都是单一的仁礼篇,孝便是孝,正礼该当无偏责,可近日所教,却多出现几方学派争议较大的著文选段。”目的自然是想引着凌彦培多漏才智。
这与他扮猪的形象不符,无奈之下,凌誉便以贪玩误学为由,一朝回到万事不知的状态,反正他这个年纪的孩童忘性大,兴趣多变,今天好学,明天厌学,性格还没定,惹不起太多怀疑,便是招来一顿打,也好过让凌彦培送命强。
从在宁侯府遇到凌彦培开始,他就知道,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掌控了。
果然,与凌湙一对信息,他就串联上了所有的疑惑点。
凌誉,“家里遭变时,父亲只叫我出门躲一阵子,说已经给我找好了寄养人家,我只要听话,就能平安长大。”
凌湙点着蹲坐于地的凌彦培,“他先到了我家,尔后才换的你来,那么你之前在何处?”
凌誉摇头,“不知是谁的府上,只在一处密室里呆过半年左右,再见天日时,就是进了宁侯府。”
凌湙托着下巴,眼神在凌彦培和凌誉两人之间转悠,按理,无相蛊种了一年,那替身之人就该彻底消失了,文殊阁那边不可能放着个定时炸弹,对于假冒的那个应该处理掉才对。
凌誉没说实话。
凌湙眼睛一动,凌誉就举了手做投降状,无奈道,“这可真是……半点也瞒不住你。”
凌彦培还在茫然当中,就见凌誉道,“是我跟身边伺候的人说,想要个影子替我上课,这样我就能有更多的时间玩乐了,从彦培开始模仿我时起,我也在模仿他,我知道你派酉二酉五来的目地,我既不想因为鱼目混珠被彦培替代,又得保证他不能因为能力问题,被你放弃,只能无限加持他的作用,让那些人看到留着他的好。”所以,其实凌彦培在那些人眼里,一直未成功取代过凌誉,反而因为他几次冒出的聪慧,让那些人欲下杀手。
段大学士试探他们,主要试的是凌誉的智商,顺带探一探凌彦培深浅。
凌彦培听后冷汗沽沽下,凌湙却立即黑了脸,“酉二酉五暴露了?”
是的,定是暴露了,如果那些人一直都能,区分出这二人的真假,那同时出现在另一人身上的伤,就证明了其身边有人手势力相帮。
凌誉点头,望了眼凌彦培,“既然祖父给你留了人,那他们大概率会将酉二酉五,划规为凌家旧势力,当是已经暴露了。”
酉二酉五立即跪地请罪,埋头冲着凌湙道,“主子,是属下无能。”说着,二人就从袖口抽了刀要自绝。
凌湙一手拎了茶盅,分杯盖和杯身砸断二人动作,皱眉道,“什么毛病?话还没说清楚,死什么死?跪一边听着去。”
尔后拧眉与凌誉对视,“你是故意叫那些人能够区分你二人的,所以,暴露的只是凌彦培和酉二酉五他们。”
凌誉点头,又摇头,“酉二酉五不一定是暴露了身形,应该只是暴露了彦培身边有人,具体摊派到身份上,当没那么清楚。”他看过酉二酉五的隐身法,觉得那些人不太可能,会知道他二人的具体存在,只能归拢为有这么些人,却又不知道具体人的阶段。
凌湙点头,眼沉沉的望了眼凌彦培,酉二酉五若真察觉自己暴了身形,该在他没来之前就自刎谢罪了,如此猜测,他们二人当未具体显出面容,那边人目前能掌握到的,大约只是凌彦培手上有凌太师的人。
这其实很好理解,凌太师既然要为凌家留根,就不可能不给他留后手,那些人应当有这个心理准备,只是不知道人手到底在谁那边,边城有凌老太太,凌彦培还小,身边顶多有死士护身,但打竹板一事一出,他们就该知道,凌彦培身边当有个智囊团般的人物存在了,至于是一个还是多个,那边应当还在摸查。
凌彦培以为自己手上的人是奇兵,没料一番话听下来,叫这二人给拆成了透明板,又分析出自己彻底在那些人面前,没了秘密可言,一时气怕,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凌湙长腿刚好能搭上他躺地的肩膀,是直接抬脚就踢了他两下,冷声道,“凌太师怕是要死不瞑目了,便是凌老太太,若得知凌彦培如此行事,怕得气的食不下咽。”
凌誉垂头望着躺地的凌彦培,眼中并不显多焦虑,而是道,“他毕竟是父亲遗血,我就是知道他怀了替代我的心,也得保着他,几年父子情,我总得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他生来心思敏感,凌彦培每回见他,那眼里的恶意简直透体而出,他知道,凌彦培恨他。
凌湙此时方道,“照凌老太太的说法,你当是被秘密教养长大,等其余皇子全废后,就是你出头归宗之日,可你却出现在了宁侯府。”
宁振鸿头一次发现,府中的两个孩子性情不一时,该是他们刚掉换没多久。
凌誉点头,“我以为只是换个地方住,没料彦培会成为我混淆世人,行走于晴天白日的假身份。”
酉二酉五到他身边,哄着他与凌彦培互换身份做游戏时,他才悚然而知,自己每隔几日便去的地方,竟然是宁侯府,而宁侯府里,正有一个人的身份等着他替代。
那些人要让他以宁家子的身份,被世人熟知,而这个宁家子不可能是捏造出来的,他得真有其人。
凌誉望着凌湙,抿唇站了起来,缓缓冲着凌湙跪了下去,“对不起,是我害的你失去身份,无家可归,若不是你够厉害,恐怕……”恐怕早尸骨无存了。
凌湙没有扶他,只定定的望着他,看他跪的身形板直,小小年纪便有君如竹的风仪,想来这些年在凌高逸身边,潜移墨化的也学了不少行止,能够将天姿聪慧掩藏在玩童的假象里,比之自己多活一世的外挂,他应该才是真正的才智双全者,少儿天聪。
可这声对不起,却不当由他来说,凌湙的眼神望向躺倒在地的凌彦培,轻启唇角,“你父亲和凌太师,为他寻好了身份,只等着那些人用你谋位成功,好能扶着他重启凌府荣光,便是凌老太太留着一口气在,也是为了助他重振家门,凌誉,你甘心么?被他们如此这般利用,傀儡人似的活着?你甘心么?”
他们甚至没有考虑到你,在成长之期内,活在暗日阴影里的苦难憋闷,凌彦培顶了宁侯五子的身份,你呢?
凌誉仰头与凌湙对视,忽而苦笑出声,继而捂眼耸肩大乐,乐着乐着便连连摇头,声带急喘,“我甘心么?我怎么能甘心?可我不甘心又能怎样?照你所说,凌彦培顶了你的身份,这当是他们说好的条件,可后来不知怎地计划变了,又用我来顶凌彦培,那我该感谢的人是谁?父亲宠我,却不教我人心,不给我安排人手倚仗,我该恨他?”
说着说着嗤笑出声,“随便他们,都随便他们,我才不管他们要干什么,我只管照着父亲教的,好好活着,少管事少问原因,叫我怎么做就怎么做,他们高兴就好,我无所谓,真的,我都无所谓。”
“你若真的无所谓,那你还管他的死活干什么?凌誉,你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凌湙从椅子上站起身,绕着地上的二人转了一圈,“凌彦培以及他手上的人暴露了,但有叫他们达成这人不能留的想法,凌彦培就得死。”
凌湙话刚落定,就见凌誉脸上的神色动了一动,立时皱眉,“你想干什么?”
凌誉没说话,只扭了头往凌彦培脸上看了一眼,凌湙福至心灵,讶然道,“你竟愿意用死来保全他?”
是了,这二人现在已经长的近乎一样了,那些人若真动了杀死凌彦培的想法,凌誉完全有能力自绝,叫那些人不得不留着凌彦培,李代桃疆,因为闵仁遗孤是他们夺权中,最重要一环,不管是凌彦培还是凌誉,在只剩了独一个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用活着的那个。
凌誉板着脸,声音平平,“我只是不想叫他们得意罢了,若能顺便救下彦培,就当是还了与他父子一场的情分,我身无长物的,唯余一条命而已。”
凌湙搭着他的肩膀按了按,后尔亲手扶了他起来,“你既能从蛛丝马迹里察觉到事情的不简单,那我是不是就能猜测,你也在赌,你的命在我这边的分量?”
凌誉的身体僵了一瞬,凌湙呵一声拍了拍他的胳膊,坦然告之,“你的命不重要,你的身份才是重中之重,我与那些人一样,都在想利用你的身份做文章,我教凌彦培模仿你,就是为了让他取代你的身份,凌誉,别赌命,这个世上,命最不值钱,值钱的只是各人所占的位置,你看天下百姓千千万条性命,有谁放在眼里了?那些人眼里,看到的你,只是闵仁遗孤,而非凌誉其人,懂么?”
咕咚咕咚两声,人跌倒在地板上的声音相继传来,凌湙回头,就望见陈氏和宁琅正软了脚的,从地上试图爬起身,两人的脸上俱都显露出震惊惶然,不确信,又不敢质疑的望着他和凌誉,几次张嘴,俱都一个音都发不出。
显然已经被这兜头扑面的真相,给震的神魂不符了。
凌湙没有安抚二人,而是继续跟凌誉说话,“你既然知道文武阁已经达成了默契,就该知道三王差不多要完蛋了?”
凌誉一时没说话,半晌终点头道,“是,我听段大学士跟他的幕僚分析过,三王会被二杀一圈。”
咕咚一声,这回只陈氏脚软的站不起来,宁琅好悬能扶着屏风站好,搀扶着陈氏一脸震惊的竖着耳朵听。
脑子里已经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塞的转不能动了。
凌湙顿了半刻左右,似嘲似讽道,“陛下辛苦培植的一文一武,文魁叫另四个阁臣同化收买,最终顺势而为,将之送上死路,武首忠心未变,却被他自己多疑,给弄的君臣不亲,如今已在崩离之侧,呵,他这是算的哪门子账?”
当今亲政,自然是想更换朝势的,文殊阁整个换血做不到,但往里输送一个自己人还是能的,凌太师寒门所出,很符合他栽培的目标,可这人呐!一旦有了地位权势,就会被更多的利益裹挟,凌太师一人难敌四方,又有将寒门蔽舍往世家翰林上引的愿望,自然就入了文官集团的毂,与皇帝渐行渐远。
皇帝被亲手扶持的人背刺,本就多疑的性子更显乖张,武大帅远在北境,更令他有种握不住手的惊惶,屡屡试探之后,君臣再不相亲。
凌湙望着凌誉毫不讳言,“联手么?”
尔后一手指向悠悠转醒的凌彦培,“我们联手,找他们要回属于我们各人的身份,凌誉,酉二酉五给你,当做凌彦培从其曾祖父留下的人手里,划给你的护身死士,你与他此后,要在他们眼里,活成杀一个死一双的连体人,你继续贪玩厌学,而凌彦培,则可以展示聪慧,逼他们进入两难的选择当中。”
一个有身份而无脑的傀儡,确实是他们想要的,可太过无脑的人撑不住大场面,凌彦培就是替凌誉撑场子的场面人,他得让那些人知道,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起码这个“天子”不能是个让人一眼就看破的蠢笨货。
备胎是很有必要留的。
而凌湙,则已经觊觎上了凌太师留下的人手,他转动着眼珠子,朝向凌彦培,六部三省里,依凌太师的缜密,当留下不少能用得上的人才,握住了凌彦培,也就等于握住了那些人。
凌太师,寒门里出身登顶第一人,他纵算是死,在寒门登科的官员眼里,也是慷慨大义的象征,斗士族官员派系牺牲的英雄,只要不揭了他的老底,满朝寒门官系,都能顾着一份香火情,帮一把凌家孤子。
凌湙望着漆黑的夜色,喃喃道,“不能叫他们废了三王,就算是二杀一圈,也对我们非常不利。”
凌誉抠着手指点头,“我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照你说的身份趋势,我这一辈子怕难逃脱他们的摆布,太可怕了。”
凌彦培则惭愧的垂了头,小声道,“我祖母、曾祖母她们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