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象
在经历了被僵尸追,被花粉围,被煞气堵等种种惨绝人寰的事情后,一队伤残人士连气儿都没喘匀,又被打包扔进了小黑屋。
各种意义上的“伤残” ——
陆祺自从目睹陆经纬坠入岩浆,连个音节也不曾发出,也没掉过一滴泪,只有眼眶红得惊心。他好像变成了一个麻木的傀儡,求生意志全无,若不是镜楚用不禁拖拽着,恐怕当场被煞气吞吃殆尽也不会挣扎一下。
谈初然的情况比他稍好一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也不知是不是失血的原因,她的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煞白的脸颊上,整个人透着恍惚。
镜楚似乎是唯一一个看起来没有大碍的——如果忽略他凝重的神情的话。
至于凌怀苏更不用说,他能复生,靠的全是那一缕寄存在铃铛里的元神,藕断丝连地维持着他与人世的关系。
在这样的情况下,单以魔气催动祝邪都费劲,更遑论直接使出元神之剑。半残不全的元神哪里经得起这个耗法,伤及根本,别看他面上端得八方不动,实际上仅是保持站立不倒下,就几乎花光了他全部力气。
不生杀予夺,不荒淫纵欲,也不修炼个什么邪功把人间搅得血雨腥风,鸡犬不宁,反而跑去给特调处的后辈做免费指导……说他是“魔”,其他魔头估计都得嫌魔的形象被这家伙拉低了,而他做这一切,更不可能有人给他颁发个“三好魔头”的奖状。
当魔头当到这个地步,实在憋屈得前无古人。
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凌怀苏悄悄将半透明的手掌拢进衣袖,忍不住扯起一个自嘲的苦笑。
被黑暗笼罩的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是庆幸。
庆幸那个人看不见他捉襟见肘的状况,以及强撑的神态。
因此,他得以旁若无人地松懈,放任自己毫无保留地摊开脆弱,由此偷得片刻的喘息,不必害怕谁会担心。
不到迫不得已,绝不吐露半分自己的真实感受,好像只要他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就真的刀枪不入,天塌下来也能咬牙扛着。
并非因为有多坚强,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骄傲——从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到摇光山天赋异禀的大师兄,再到只手遮天的当世大魔……他被这些头衔推着走了太高太远,渐渐习惯了重任在肩,乃至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人都合该受他庇护。如果他倒下,身后便没人了。
也许钟瓒说得对,这叫自大。
约莫是一时松懈的力道太过,紧绷的弦蓦地松弛,凌怀苏腿脚一软,整个人居然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两步,本能一抓,抓住了一只温热的手掌。
而手的主人也在同一时间从背后揽住他的肩,稳稳地将人护在臂弯里,乍一看就像搂抱。
这姿势暧昧过了头,两人俱是一怔。
反应过来后,镜楚受了炮烙似的先一步甩开了凌怀苏的手。
凌怀苏: “……”
气性这么大
黑暗没有持续太久,一队伤残人士连气儿都没喘匀,前面隐约有了亮光。
仿佛清水入墨,黑逐渐稀释成模糊的灰,随着光明增强,视野里仍是成片雾蒙蒙的白,让人疑心花了眼。
看了一会才意识到,那就是雾。
镜楚在身后低声开了口: “这是心魔瘴。”
心魔瘴这东西凌怀苏并不陌生。
剑修戾气与杀气重,是所有修士里最容易滋生心魔的,因此勘破心魔是每个剑修的必修课。在摇光山上,莫问真人三天两头把他扔进心魔瘴里,一炷香的时间出不来便罚抄十遍清心经。不过那时凌怀苏什么都不缺,少爷巴掌大的心眼里塞满了“什么样的发髻更衬新衣裳” “哪种剑穗更显气度”等闲情琐事,没什么苦大仇深的执念,睡一觉的功夫,心魔瘴就自行消散了。
再到后来,缺憾与悔恨一桩桩一件件,有了长心魔的温床,却没有把他扔进心魔瘴里磨砺的人了。
谈初然从恍惚中回过神: “什么是心魔瘴”
“简而言之,是一种能勾起你贪嗔痴的东西。”亮光之下,凌怀苏又拾起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手指遥遥一抬,往谈初然和陆祺眉心各自打入一团荧光, “清心诀,保持诵念,别陷进去了。”
“一直念,不被干扰就可以了吗”
“寻常心魔瘴是这样。”凌怀苏道, “可此处除了瘴气,还融合了煞气,即便我们不受影响,煞气造出的心魔也会不请自来。”
煞气里有多少人,心魔便有不重样的多少种,可以说是“心魔大杂烩”。待他们一个个消灭完出去,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自相残杀是魔物的天性,最快最便捷的方法,是让它们窝里斗。
若能以魔制魔,再集中化解……
凌怀苏与镜楚异口同声地说: “四象阵。”
四象阵是一种最基础的阵法,借由四神兽之力运作,不怎么依靠布阵人的修为,上手快,用途广,效力强,略通阵术皮毛的初学者都能绘制。
对应心魔“喜” “怒” “哀” “惧”四种情绪,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
镜楚扫了眼铺天盖地的浓雾: “问题是,应该布在哪里”
凌怀苏思忖片刻: “借罗盘一用。”
罗盘的持有人坐没坐样地窝在角落,是个大写的“六神无主”,被谈初然搡了一把才满脸空茫地抬头。
凌怀苏没有急着重复刚才的话。
他静静看了陆祺一会,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 “你知道何谓心魔么”
陆祺: “……”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求而不得。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尝八苦而勘不破,心魔便会趁虚而入。”凌怀苏将声音放得很轻,如同呓语, “至亲离世,痛如锥心,眼下又被困在心魔瘴里,稍有不慎便会被心魔缠上,疯癫而终……我却一点也不担心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陆祺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就听见凌怀苏不咸不淡地续上了话音: “看看你这副样子,杀父仇人就在外面,你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心魔怎会瞧得上你这种人”
黑暗中,陆祺的身形晃了晃,如同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他将头埋进臂弯,须臾,众人听到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
而后如洪水开闸,迟来已久的崩溃终于倾泻,陆祺抱着膝盖,放声痛哭。
……
罗盘内的指针已经停止了转动,在离开陆祺的一剎那化为乌有。凌怀苏以魔气为刻刀,在罗盘的四个方位分别刻下四道符号。
“七情之中,喜怒哀惧为基本,形形色色的心魔也不外乎这四种情绪。”凌怀苏说, “只要四种各寻其一,承载于四象阵内,其他心魔也会被吸引而来,到时便可集中化解。”
四象有灵,以玄武之沉稳可安定喜悦,以青龙之宁静可平息愤怒,以朱雀之热情可融化哀伤,以白虎之勇猛可克制恐惧。
最后一笔落下,刻痕倏地光芒大炽,复又黯淡下去,化作痕迹里流转的暗纹。
阵成的瞬间,翻涌的雾霭似乎被惊动,蠢蠢欲动地朝这边缭绕而来。
一阵阴风吹过,谈初然顿时感觉有只冰冷的爪子在她后颈摸了一把,她捂着发毛的脖子回头,只看到了袅袅的雾气。
“别分神。”凌怀苏缓步走进浓雾, “这雾惯会欺软怕硬,越是恐惧,它便越猖狂,还会根据人内心的恐惧自行变化。什么都别想,念清心诀。”
谈初然硬着头皮“嗯”一声,跟着往前走去。
可人脑有个著名的“白熊效应”,你越是不让它想,它就越是偏要叛逆地大想特想。
谈初然打小体质差,隔三差五就要招来点脏东西,小时候没少被吓出心理阴影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能学会与之和平共处。恐惧的对象还钟爱于“中式恐怖”,她可以边看丧尸片边吃薯片,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击毙罗摩,但夜深人静时响起的一段唢吶,能给她吓得睁眼到天亮。
她颠三倒四地念着清心诀,脑子里各种跑马灯似的阴影控制不住地过了个遍。
于是在她身旁,白雾中依次闪过红衣女人,苍白鬼童,以及脑门贴符一蹦一跳的僵尸……
凌怀苏看得眼花,惊叹于这小姑娘天外有天的想象力。
好在有清心诀撑着,那些鬼影没维持三秒便烟消云散了,造不成什么实质伤害。
他略感无奈地看了眼镜楚,隔空传声道: “你们处果真人才济济。”
似乎自从进了熔岩洞,镜楚一路沉默寡言。
听了他这句半是揶揄半是感慨的话,镜楚抬了下眼皮,淡声道: “论辈分,你是这些心魔的祖宗,自然无所惧怕,一身轻松。”
凌怀苏敏锐捕捉到了话音里的挖苦。
他当然知道原因,两人之间还有一件事悬而未决。
那事他处理得稀里胡涂,欠人一个交代。
凌怀苏轻轻叹了口气: “先帮我抓齐四心魔,逮住钟瓒,其他的事,我们出去再议,好不好”
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元神的伤还未缓过来,这会有点跟不上镜楚的步伐,他有心扯一下那人的衣袖,又想起方才被甩开的情形,半尴不尬地意欲缩回。
结果没缩成。
镜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温和的灵流一波接一波渡来,所经之处,他元神上震出的伤口如同被无数根牛毛针细细密密地扎了一遍。
不怎么疼,反倒有些酥麻。
凌怀苏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与此同时,与柔和暖流截然相反的冷淡声音在脑子里响起,把他遮遮掩掩的行径揭了个底掉: “真以为藏在袖子里,就没人看得见”
凌怀苏: “……”
所幸前方有了动静,适时将他从如芒在背中解救了出来。
雾霭太过浓稠,凝滞不动,看起来宛若一堵顶天立地的白墙。
他们甫一靠近,墙面突然像荡开的水幕,影影绰绰地浮动着。随着波纹平息,眼前骤然开阔,雾气也渐次消散。
他们被拉入了心魔幻境中。
幻境尚未完全亮起,一条黑影突然朝他们蹿来,带起腥风扑鼻。
竟是一只罗摩。
就着交握的手,凌怀苏下意识把镜楚往身后一带,侧身挡在他身前。
……尽管从仍显苍白的唇色来看,他貌似才是更需要保护的那个。
罗摩四爪还没着地,忽地发出一声惨叫,直上直下地摔回了地面——一只匕首精准无误地自后刺穿了它的喉咙。
男人半蹲下身,拔出沾满血迹的匕首,十分不拘小节地在衣服上抹了两抹,然后刀尖朝下,熟练地插回大腿外侧的刀鞘里。
在他擦匕首的时候,几人看清了幻境内的情形。
这里似乎是一片荒废的儿童乐园,彩绘的卡通人物油漆剥落,因褪色而模糊,仿佛与谁的童年一起尘封在记忆深处。
男人不慌不忙地接起电话: “不用增派,已经处理完了。镇是乐园里一个小丑吉祥物,受小孩儿喜爱而生了灵,乐园废弃后没人找他玩,心态有点崩,煞气引来了几只罗摩……不是我说,怎么还有游乐场拿小丑当吉祥物啊罗摩没把我怎么着,倒是这丑玩意给我吓够呛,喜欢的小孩儿心是有多大……行,半小时后赶回处里。”
简单交代完情况,他关闭通讯器,终于直起了身。
那人看起来二十来岁,剑眉深黑,斜斜压在一对深邃的眼窝上,是个有些桀骜的长相,让人想起班上总是和老师对着干的刺头。
陆祺怔在原地,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木头。
因为那人不是别人。
正是……年轻时的陆经纬。
第50章 身世
一开始,陆祺以为他出现了幻觉,或是真的生出了心魔。
他强忍着多看两眼的冲动,用力闭上眼,不带喘气儿地将清心诀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再睁开眼时,陆经纬依旧栩栩如生地站在那。
陆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印象里,这个年纪的陆经纬是很陌生的。
陆经纬大他二十五岁,而幻境里的人还很青涩,这个时候,他应该还不记事,甚至还没出生。
所以,这并不是他的心魔。
镜楚适时出声,肯定了他的猜测: “是你父亲的。”
闻言,谈初然扭头望向镜楚,心头浮起一点模糊的异样,却一时说不出哪里奇怪。
二十年前特制子弹还没造出来,对付罗摩最好用的还是冷兵器,不过弊端也不小。陆经纬的制服上沾满了腥臭的血迹,都是宰罗摩时弄上的,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脸上,陆经纬也浑不在意。
他就着埋汰的手,从同样埋汰的衣服兜里摸出包烟,靠在破旧的旋转木马边点上。
刚抽了两口,旁边忽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夕阳西垂,残败的荒废乐园里,婴儿尖细的哭叫更显诡异。陆经纬条件反射地抽出匕首,谨慎地循声走去。
声音的源头是一座儿童滑梯。陆经纬观察了片刻,确认里面不是什么会模仿哭声的罗摩,才试探着拉开了滑梯小屋的门。
年轻男人微微瞪大了眼。
只见一个裹着薄毯的婴儿蜷缩在那,小脸通红,正哭得撕心裂肺。
看见那婴儿的瞬间,陆祺心里一个可怕的猜想呼之欲出。
他头脑都是懵的,幻境里的陆经纬也一脸空白,不知所措。
陆经纬扔掉烟,似乎想要伸手抱起婴儿,一瞥沾满污秽的双手,又收了回去。他在制服上踅摸半天,终于找到一块干净地,抹去血迹,小心翼翼地抱出孩子。
乍被抱起,那婴儿停下了啼哭,眨巴着黑豆似的眼望向抱他的人。
陆经纬回忆着见过的样子,轻轻拍打婴儿的背: “你这小东西命还挺大,居然没被罗摩一口吞了。”
结果也不知道是他身上的罗摩血太难闻,还是拍的力道不对,本来安静下来的婴儿忽然“嗷”一嗓子,变本加厉地嚎起来,好悬没哭背过气。
陆经纬: “……”
画面外,陆祺眨了下发涩的眼,缓缓转向谈初然,哑声说: “姐……是我想的那样吗”
他看见谈初然抿着唇,良久,很轻地点了下头。
和每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一样,陆祺也刨根问底地追问过他妈妈在哪,得到的回复总是语焉不详。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陆经纬说这话时,嘴里常常叼着根棒棒糖——据特调处的陈阿姨透露,陆经纬烟瘾很重,后来有了陆祺就戒了。棒棒糖名义上是买给陆祺的,事实上买三根,陆经纬据为己有一根,剩下两根也不能幸免于难,没过多久也拿去给他过干瘾了。
棒棒糖被霸占就算了,亲妈的事不能含糊。可若是陆祺不问清不罢休,陆经纬就把糖棒一吐,装腔作势地撑着额头,作出一副心碎的模样: “实话告诉你,你爹打了二十几年光棍,老天实在看不下去,把你扔给我了,行了吧——臭小子,揭我伤疤还揭上瘾了”
或许是他那副戏精附体的样子敷衍味太重,导致陆祺一直以为这人在满口鬼话糊弄打发自己,从没把他的话当真。
又或许是因为陆经纬对他太好,给的爱与保护永远是充足的,让他压根没往那边想过。
他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呢
心魔幻境倏地一转。
陆经纬的声音先声夺人地落进众人耳中: “半个月前我们送医院的那个孩子……情况怎么样了”
场景变成了特调处办公室,书桌后坐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
尽管和之前见过的样子略有不同,凌怀苏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那只天鹅精,单局。
单局那会还是单队,发型也还没经历岁月的洗礼,难能可贵地覆盖了每一寸头皮,他低头在文件上签字: “没什么大碍,应该已经送往福利院临时照顾了。”
“孩子的父母找到了吗”陆经纬说, “我可以帮忙。”
单队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公安局的事,不归我们管。”
顿了顿,他又道: “不过我听说,进展好像不太顺利。附近没有监控,八成是故意丢在那里的。哎,现在的年轻人,管生不管养……”
陆经纬直眉楞眼地问: “找不到怎么办”
“福利院那边也会帮忙发寻亲公告,如果公告期满后还找不到,就只能按弃婴情况办手续,留在福利院了。”说着说着,单队终于品出不对劲来, “……你不会是想收养那小孩吧”
陆经纬: “……”
单队搁下签字笔,语重心长地打量了他一眼: “小陆啊,你今年快26吧家里是不是正催婚呢我多嘴一句你别介意,带着个孩子可不好找对象。”
“干我们这行,三天两头不着家的,找对象不是霍霍人家姑娘么”陆经纬摸摸头,不以为意地一笑,露出一颗虎牙,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那孩子……怪可怜的。”
单队盯着他,片刻,无奈地摇头妥了协: “那行,福利院那边我帮你捎句话。”
“得嘞!”陆经纬立正朝他敬了个礼, “谢谢单队,祝您头发永远比烦恼密!”
临出办公室前,单局忽地叫住他: “哎,要不你给那小孩起个名字吧”
陆经纬扶着门把,嬉皮笑脸的神态渐渐正色。
“就叫一个‘祺’字吧。”陆经纬笑说, “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幸福吉祥。”
……
光影流转,时间骤然加速,无数画面蒙太奇般一幅幅揭过。
他们看到陆经纬穿着围裙,笨拙地在厨房忙活。他尝了一口锅里的糊状南瓜泥,皱着脸寻求场外援助: “陈姐,我已经用文火了,怎么还一股糊味啊”
电话那头传来陈姐的笑声,耐心指导着每一个步骤: “第一次做辅食都是这样的,不着急,慢慢来。”
陆经纬苦笑道: “没想到,控制火候比控制煞场还难。”
他们看到陆经纬猛地从床上弹起,睡眼惺忪地抱起哭闹的小孩,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哼着哼着自己先脑袋一歪睡着了。
他们看到同事打趣陆经纬“身上沾着股奶香”,他不屑地白了对方一眼,说: “你懂什么,这是男人的荣誉。”
陆祺一眨不眨,近乎贪婪地将那人的一言一笑尽收眼底,祈祷幻境能流逝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他借这镜花水月的一段心魔,再好好地看一眼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可惜光阴无情,即便在幻觉中也不例外。小男孩一天天地长大,画面上的内容也逐渐与陆祺的记忆重合。
陆经纬总是很捧他的场,哪怕陆祺只是在六岁学会了系鞋带,他爹都会赞不绝口,得意地吹着口哨,毫不吝啬地拍马屁: “小子,你是我的骄傲!”
常言道“慈母严父”,陆经纬却几乎从未凶过他。
以至于回忆起童年,目之所及全是美好的回忆。
他把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交上去时,陆经纬沉默良久,一把扔开成绩单: “走。”
“去哪”
“网吧。”
陆祺以为听错了: “哪!”
陆经纬拍了拍他的肩: “哥们儿,咱不是这块料,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学习上。趁现在该干啥干啥吧,以后工作就没空玩了。”
吊儿郎当,他实在很没有身为人父的样子。
可就是这么个不靠谱的人,独自把陆祺健健康康地拉扯大了。
……
明明都是美好的回忆,画面外的陆祺却已经泣不成声。
他想起陆经纬跳入岩浆前,在生命的最后一秒,看过来的眼神依旧是平静温和的,甚至还若无其事地冲他笑一下了,笑里带着素有的洒脱不羁。
一如从前那般,他说: “小祺,你是我的骄傲。”
陆祺的视线开始模糊,幻境的画面被蒙上一层朦胧的水雾,像是午后小睡时,陷入的一场美梦。
梦里……没有痛苦与生离死别。
陆祺忽地心想: “我还费劲出去干什么,留在这算了。”
这念头刚刚一动,白雾似有所感,立刻就像嗅到血腥气的饿狼,连绵不绝地快速向他涌去,不到片刻的功夫,人就被缠裹其中。
陆祺身形一黯,竟隐约被那些雾气同化的趋势。
自陆经纬的心魔出现起,凌怀苏便一早留意着,见势不对,当机立断打出一道清心诀,想要唤回他的神智。然而清心诀尚未触碰到陆祺,便被白雾隔绝开了。原先虚无缥缈的雾气居然凝出了实体,行将把陷进心魔的人吞噬其中。
这可不太妙。
谈初然显然也注意到了,焦急地望向镜楚和凌怀苏: “老大,前辈,陆祺他……”
“此乃‘喜’心魔。回忆太过美满,让人情不自禁地意欲沉湎其中。”凌怀苏看了眼越积越浓的雾瘴,脸上少见地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色, “最好等他自己克服,强行抽离,怕只会落下失心疯。”
然而情况不容乐观,镜楚手指一动,不禁应召而出,弦身划过一抹蓄势待发的冷光。
就在镜楚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随时准备把陆祺从心魔中强行拉出之际,弥漫的雾气忽然自己散了。
那些白雾围着陆祺垂涎三尺地萦绕了一会,却始终盘旋不下。临到某个节点,竟毫无征兆地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白雾的中心,陆祺踉跄倒地,心魔幻境也倏地破碎。
凌怀苏凭空一抓,幻境碎影便星星点点地落入罗盘,玄武图案幽幽亮起。
他垂眸望着罗盘,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
镜楚: “什么”
“怪不得心魔瘴奈何不了他。”凌怀苏道, “瘴气以执念为食,越是凶戾的执念,杀伤力便越强。可他们二人,虽有遗憾,却不生怨恨,瘴气汲取不到力量,便难以为继了……心性也算难能可贵。”
***
陆祺用了好一会,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
他目不转睛望着幻境最后消失的地方。出神之际,听见凌怀苏和缓的声音响起: “你们还会再见的。”
陆祺怔然转头: “……你说什么”
“他此生行善积德,入了轮回,一定会再次投胎为人。况且,他于你有恩,你们之间还有一桩善缘。”凌怀苏偏头一笑, “记得我说过么尘世间,只要长相惦念,总会重逢的。”
第51章 入魔
心魔瘴内,其余大大小小的“喜”心魔也被强大的能量吸引,纷纷注入玄武位。
凌怀苏手持罗盘,四平八稳地望着漫天雾瘴百川归海似的涌入四象阵,待心魔归位完毕后抬手一拢,玄武纹泛起幽微的红光,彻底将心魔封锁其中。
白雾终于稀薄了些许,不再似无可撼动的高墙。然而,随着四心魔之一被全部收归,整片心魔瘴骤然失去四分之一的力量,剩下的魔气忽地焦躁不安起来。
凌怀苏觑了眼暴动的雾瘴: “要加快动作了。”
心魔瘴融合了近百人的煞气,五花八门的喜怒哀惧掺和其中,内容各不相同,层出不穷。
他们见识了各种光怪陆离的心魔,最后,从目睹学生遭受侵害却无能为力,试图讨回公道却被开除的年轻老师那里提取了“怒”心魔,又从幼时经历大地震,被掩埋在暗无天日的废墟三天三夜的幸存者身上捕捉了“惧”心魔。
进展比想象中顺利,没过多久,四象阵的空缺便只剩一个。
然而,轮到最后的“哀”心魔时,几人却碰了壁。
一路上,他们抓了好几只“哀”心魔,收进四象阵后,其余心魔皆不为所动—— “哀”心魔的数量虽然最多, “哀”的程度却都大差不差。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至亲离世,挚友反目,兰因絮果,名落孙山……回首此生,谁还没有过那么一两件哀恸到刻骨铭心的事
大家平分秋色,没有能获得压倒性胜利的,自然也就不足以吸引其他心魔依附而来。
又一只“哀”心魔被收归后无事发生,陆祺难免有些泄气,嘟囔道: “这个居然也不行……那要找到猴年马月去啊”
在心魔瘴里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谈初然被各种鬼影磨砺出了免疫,尽管那些心理阴影还是时不时出来骚扰一下,至少她已能维持住表面的见怪不怪了。
察觉到陆祺的心浮气躁,谈初然老僧入定般地提醒道: “定神。”
但她心里其实也没多少底,一本正经地告诫完陆祺,又转过头询问凌怀苏: “前辈,如果我们一直找不到,会怎么样”
“倒也不会怎样。”凌怀苏迈着气定神闲的步子, “不过麻烦些,需要一个一个抓了。”
瘴气依旧一眼望不到头,犹如浩渺无边的雾海,世人数不胜数的哀伤在其中流动,一步一心魔。
凌怀苏挥手打出一道剑气,将涌动的白雾向两边拨开,勉强分出一道供人通过的罅隙: “我奇怪的是,为何心魔已经被我们收伏了大半,瘴气还是这样浓郁”
谈初然想了想: “会不会因为‘哀’心魔的数量比较多”
“与数量无关,心魔瘴的浓度只受力量影响。”凌怀苏道, “这些心魔里,必定有个很强大的存在。”
谈初然: “既然如此,我们难道不应该一早就发现了吗”
强大的心魔会主动把人拉入其中,通过幻境勾起被困者的情绪共鸣,以汲取能量壮大自己。不必费力去找,便会自己送上门来,所以前几个心魔他们都找得很快。
“问题就在这里。”凌怀苏沉吟道, “那心魔既不外露,力量又被压制得滴水不漏,就仿佛……不愿被人发现一样。”
陆祺奇道: “心魔瘴是它们的主场吧在这里,心魔也会被压制么”
“面对执念,有人束手无策,放任自己沉沦其中;而有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肯心甘情愿地受其摆布。若在心魔滋生的过程中遭到了主人的刻意压制,即使入了心魔瘴,心魔也会下意识地藏匿起来,画地为牢。”凌怀苏道, “再走走看吧,探清这片雾瘴还有多远。”
在白雾里穿行了一会,凌怀苏忽然感觉哪里不太对,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什么。
他偏头看了一眼,忽然反应过来哪里奇怪了——
有个人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没吭声了。
往常镜楚都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旁,眼下不知何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不少,镜楚落后小半步,保持在他两臂之外远,侧脸与肩颈都绷得极紧,看起来有种异样的冷淡。
虽然镜楚平时话也不多,但凌怀苏就是能感觉到,这种缄默与“高冷”存在着微妙的不同。
更像是,被某事占据心神的心不在焉。
趁着陆祺和谈初然走在前面,凌怀苏放慢脚步,悄悄靠了过去,低声道: “想什么呢”
贴过去的一瞬间,凌怀苏明显感觉到镜楚本就紧绷的身形更僵硬了。
凌怀苏: “怎么不说话”
镜楚眼梢向他一瞥,淡漠道: “心魔瘴里言多无益。”
在他们四周,雾气险恶地萦绕着,人穿行于其中,一丁点隐秘的念头都会被无限放大。
雾里半明半昧的光映照出镜楚深邃的剪影,凌怀苏心里一动,记忆忽然被拉回了四千年前,那场大雪来临前的夜晚。
他记得那晚的夜色很美。镜楚站在静谧的山道上,如水的月光洒了满肩,背后是摇光山的苍苍云松,他比夜色还要美上几分。
山高水远,他与凌怀苏道别: “嗯,等你回来。”
于是一切美好都定格在那如画的一幕,此后戛然而止,沧海桑田。
凌怀苏再也没看过那样好的月色。
“摇光山出事的那个晚上,我去摘绛心草,你叫住了我。”凌怀苏目光悠远,几不可闻地说, “当时……你想说什么”
闻言,镜楚的反应有些古怪。
他没有立刻回答,浅色的眸光转向凌怀苏的方向,迟疑了一下才落下来,定定地凝望了凌怀苏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
半晌,他才收回视线,扔过来一句: “明知故问。”
他千言万语蕴含于四个字,凌怀苏却听懂了。
凌怀苏无声叹了口气,好像有羽毛般柔软的东西在心头轻轻一挠,挠出一丝不可名状的感受,酥痒而泛着酸。
望着镜楚轮廓清晰的侧脸,凌怀苏情不自禁地冒出一个念头: “我这样做,真的是对的么”
他是不是……伤了狐狸的心
凌怀苏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忽然看见镜楚蹙起了眉。
“怎么”
就在这时,躁动不已的白雾遽然停止了浮动,如同被冻结般定在了半空。
走在前面的陆祺与谈初然猛地剎住脚步: “怎么回事”
然而,凌怀苏根本无暇他顾,他此刻全部注意力都在镜楚身上——
只见镜楚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竟唰地色变,身形不稳地倒退了两步,半跪在地。凌怀苏被他惊了一跳,下意识上前去扶。
镜楚声色俱厉地喝止了他: “别过来!”
他垂着头,五官隐没在晦暗不明的阴影中,他仿佛正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呼吸都粗重起来,良久,艰难地缓缓吐出一口气,维持住了些许神智。
凌怀苏皱眉: “你……”
“我没事。”镜楚咬着牙道, “你别过来。”
可惜凌怀苏的一生就是个钢浇铁铸的“叛逆”二字,想让他乖乖听谁的命令,简直比登天还难。
闻言,凌怀苏连顿都没顿一下,三两步走到镜楚面前,一把掰起了他的下巴。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复清明,眼底漫起不祥的暗红,无处遁形地暴露在凌怀苏视野中。
凌怀苏一愣,话还未出口,镜楚猛地攥住了他的手。
手掌滚烫,力道大得如同要将骨头捏碎般。
镜楚死死地盯着凌怀苏,眉间隐隐现出一道狭长的红色印记,红得似要滴下血来。
他的瞳孔紧缩成一条锐利的竖弧,犹如两柄薄薄的刀片,将凌怀苏的倒影严严实实地圈禁其中。
刀刻般的视线扫过凌怀苏的眼睛,鼻子,最后落到那苍白的嘴唇上,一个声音冷不丁从镜楚心底响起: “这是我的。”
那饿狼濒死般的陌生眼神看得凌怀苏心里一惊。
在镜楚周身,森然杀意毫无保留地气场全开,刺骨的寒气从他身上四散涌出,无孔不入地渗入雾瘴里。
凝滞的雾瘴忽然恢复,变本加厉地再度动荡起来。雾气越聚越多,比一开始还要浓稠,人被围困其间,仿佛被夹在了量身定制的墙体里,竟有窒息的错觉。心魔瘴以几人所在的位置为中心,裹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陆祺惊诧地后退: “好,好像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谈初然回头,注意到镜楚的异样: “老大!”
“狐狸。”凌怀苏严肃地与镜楚对视, “停下。”
镜楚的睫毛剧烈颤了颤,忽然,他拼尽全力将凌怀苏往外一推。
凌怀苏踉跄两步,盘旋的白雾里猝不及防响起一道惊雷声,由远及近地落进耳中。
心魔幻境骤起。
只是眨眼的功夫,幻境画面在白雾中疯狂生长——阴风怒号,愁云惨淡,触目所及皆是沉郁的灰黑色,唯有铅云里偶尔闪过蜿蜒的电光。
明明幻境里的东西触碰不到,被拉入幻境的人还是切身感受到了那种世界末日一样的威压,身不由己地想要颤栗。
陆祺骇然抬头,一座矗立在天地间的古塔赫然倒映在他瞳孔: “那,那是……”
玄色巨塔在阴沉天色下更显巍峨,闪电乍起,映亮了直立于塔顶的人影。
那人马尾发丝翻飞,红衣夺目,被狂风吹振得猎猎作响,如同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高处不胜寒,更何况有怒雷压顶,然而那人姿态闲散,不躲不避,犹如登高望风。他手执一柄银色长剑,背对着众人站得极稳,一只手垂在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剑身。
古塔之下,乌泱泱的修士聚集在一起,皆是披甲执锐,神情肃穆地仰望着塔顶黑气缭绕的男子。
一人越众而出,正是夙雾假扮的琦伏月。
“凌望,你要做什么!” “琦伏月”声如洪钟地道, “难道要强吞神塔不成”
幻境里的人说的虽是古语,但某些字的发音还是和普通话大差不差的。
譬如那掷地有声的头两个字。
听到那个名字,陆祺和谈初然齐齐瞪大了眼。
“我……我没听错吧”陆祺恍惚地呢喃, “他刚刚是说……凌,凌……”
结果舌头打结, “凌”了半天也没说出后半句。
塔顶那人轻笑一声: “破铜烂铁而已,要它作甚。夙夫人不能因为自己想要,便认为别人也趋之若鹜。”
“我看你是走火入魔胡涂了。” “琦伏月”冷冷道, “四十九天前,我夫人已和其他一百二十八名同道一起,惨死于你手中,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哦是吗。”红衣人不以为然地转过身,风轻云淡道, “那便毁了这所谓的神塔,为令正与诸位道友陪葬,如何”
又是一道列缺霹雳,惨白的电光轰然炸开,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他缓缓抬头,在陆祺和谈初然愕然的注视下……
露出了一张与身边那位“山神灵前辈”一模一样的脸。
那一刻,两个大字不约而同地在陆祺和谈初然脑中蹦出,响亮而有力地表达了二人的感受。
—— “我……操。”
第52章 蛮荒
有那么几秒钟,谈初然双耳嗡鸣,觉得自己的大脑空白一片。
但其实,在她愣神的片刻,那些草蛇灰线自动首尾衔接地串联起来,勾勒出了一切有迹可循的细节——
比如“山神灵”一副古人装束,通晓古法秘术,却对现代社会所知甚少,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
比如二人相同的姓氏,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你不会想知道的。”
再比如,他们老大的态度……
谈初然正梦游着,就感觉半边肩膀一沉,陆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两眼发直地转头: “你干吗”
陆祺眼珠比她还直,气若游丝地说: “没什么,膝盖突然有点软……”
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大肆讲述着他们老大是如何如何崇拜凌望,对这位“三岁小孩都知道他阴险毒辣”的大魔头是如何如何痴迷,就差没添油加醋地描绘出一部迷弟追星史了。
冲着这位被追的魔头本人。
他和谈初然对视须臾,忽然心照不宣地想起了什么,同时扭过头,朝他们老大的方向看过去。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俩人刚刚安放回躯壳的魂好悬没再度吓飞。
原先镜楚所在的位置空无一人,倒是心魔幻境内,一抹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们的视线。
那人个头极高,气质十分出众,周身笼罩着层半透明的光圈,恍若仙人。他不远不近地站在黑压压的修士后,可那些修士仿佛看不到他似的,应当是光圈隐蔽了气息。
陌生是因为,幻境中的人一头如墨长发倾泻于肩,长衫窄袖,似乎是大病初愈,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白,更衬得他面如寒霜,眉目间的肃杀与凝重犹如实质。
熟悉是因为,那人从脸到身形,都和他们老大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或者说,就是他们老大过去的样子。
四千年前。
谈初然默然片刻,啪地反抓住了陆祺的手: “……也扶我一下。”
***
幻境内的讨伐声一波高过一波,修士们群情激愤,振臂高呼着要诛魔卫道,为死去的同道复仇。
场面眼熟得很,与玱琅岛公审殿堂内那日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这场讨伐的主持者已经暗中撕下伪装,露出了口吐獠牙的真面目,毫不留情地步步紧逼。
“‘毁了神塔’你在说什么梦话”披着琦伏月皮的夙雾冷笑一声,寒声道, “天音塔的存在便是为了镇压你们这些腌臜魔物,凌望,你执迷不悟,意图鱼死网破,未免也太高看自己吧。”
凌怀苏不言声,拄着魔气凝成的剑,沉静地立于百丈高空,在明明灭灭的雷光之下,就像一尊不喜不悲的神像。
只见他将剑身一横,两指轻轻拂过冰冷的剑脊,经他拂过的地方,魔气一寸寸聚集注入,剑身登时凝黑如墨。
而随着他的动作,滚滚黑云如怒海狂潮般汹涌而至,在天音塔上空积压起暴怒的威压,止不住地闷响。
其他修士仍在不明所以,夙雾却面色大变,顷刻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不可置信地喃喃: “疯了……疯了!”
凌怀苏与雷霆只有一线之隔,轰隆隆的雷声几乎贴着耳边,仿佛在低吼威胁不要轻举妄动。他对此置若罔闻,神色自若地挽了个剑花,天道被挑衅得忍无可忍,雷云中的电光迫不及待地炸着火花,眼看快要兜不住。
凌怀苏剑尖朝下,就要直直没入塔顶中央——
一抬眼,不期然对上了人群中某道视线。
镜楚从九死一生醒来,一睁眼就感觉到了身上那股不属于他的力量。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全然不顾伤好没好透,先是赶回摇光山,发现那里已经寸草不生,面目全非。遍寻凌怀苏无果之际,偶然间听到街上人的议论,才得知修真界天翻地覆, “叛徒”凌怀苏畏罪跳入蛮荒谷,生死未卜。
他连愤怒与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当即马不停蹄地动身赶往蛮荒谷。
一路上,镜楚设想了很多可能看到的情景。
如果有幸找到奄奄一息的凌怀苏,他就为他洗净血污,带他回去养伤,等伤养好,亲自去找那些活腻歪的东西一个一个地算账,不论做什么,再也不会让这人手上沾一滴血。
倘若凌怀苏没有出现,他会毫不犹豫跳下去,即便将蛮荒谷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回来。
如果找不回来……他没有凌怀苏那样的大义,不介意把修真界变成新的蛮荒谷。
他做足了最好最坏的打算,可最后还是晚了一步。
当他赶到时,仙门百家的大军已经先他一步地汇集在天音塔下,叫嚣着要诛一个人的命。
那个人他苦寻多日,最终踏着尸山血海归来,成了魔。
塔顶之上,隔着乌泱泱的距离,凌怀苏的视线与镜楚相交。
就是这片刻的愣神,夙雾抓住时机,奋不顾身地御剑而上,几个转瞬便飞至凌怀苏身前,抬手便是杀招,要终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魔头的性命。
镜楚瞳孔骤缩,当即撕开隐蔽气息的屏障,不顾一切地朝塔顶冲去。
然而甫一动身,一道魔气早有预料地迎面而来,镜楚骤不及防,被撞了个正着,钉在原地。
凌怀苏微微后仰,避开夙雾的杀招,足尖一蹬,借力将自己腾至半空,再度落下时,长剑已经高举在手。
惊雷乍起——
所向披靡的剑意裹挟着滔天的雷电,泰山压顶般悍然砸下。
刺目的电光将世界照得有如白昼,在场所有人腿脚一软,几乎被那一瞬间的压力折断脊梁。
处于雷暴中心的人却出离地平静。
被白光吞没前,凌怀苏的目光定定落在镜楚身上,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镜楚看见他无声笑了笑。
足以令人失聪的怒雷巨响下,他仅能看清凌怀苏的口型。
不算难懂,因为他只说了六个字: “小狐狸,别过来。”
***
天罚之怒的场面太过震撼,贯耳雷声仿佛直击灵魂深处,连带着幻境外旁观的陆祺与谈初然也仿佛身临其境,控制不住地腿软。
旋即,一股不可名状的莫大悲意犹如一把尖刀,笔直地没入天灵盖。
尖刀一寸寸地剖开了他们的脊椎与血肉,冰冷的锐痛从头至尾地贯穿身体,一瞬间,好像这辈子所有难过的事积攒到了一起,无边无尽的哀伤兜头罩下,有种万念俱灰的错觉。
——他们被心魔感染,切身体会到了心魔主人的情绪。
心魔瘴内,白雾不住从情绪共鸣中汲取着力量,颜色渐渐加深,直至变成黑色。黑雾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膨胀壮大,肆无忌惮地将所有人席卷其中。
陆祺与谈初然脚下一软——这回是真的软了——地面陡然塌陷,两人猝不及防地向下坠落。
及至触了地,他们犹自沉浸在那难以摆脱的悲伤中,久久不能回神。
他们生平第一次经历这种灭顶而无解的锥心之痛,一时间承受不来,甚至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以发泄胸口郁结难纾的悲恸。
眉心忽地一凉,冻得他们一激灵,冰凉的清心诀顷刻间卷走了所有杂念,冷汗从四肢百骸中渗出,两人怔忪抬头,才发觉他们似乎掉入了心魔的更深处。
在他们四周,黑雾与他们擦身而过,江河入海似的不停向某一处聚集,盘旋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头顶落下凌怀苏的声音: “留在这里别动。”
两人抹了把满脸的泪水,立刻乖乖听话,原地戳成了两只木鸡。
凌怀苏扫了眼翻涌的黑雾,轻轻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向漩涡中心走去。
第53章 失控
那些黑雾看似狰狞,却在接触到凌怀苏的瞬间倏地收起了利爪,薄纱似的缭绕在他周身。
像是谁刻在骨血里的守护。
一路上,无数画面在心魔瘴中浮沉,层层迭迭地蔓延开去。
而那些令人应接不暇的画面里,主角只有一个——他自己。
他看见自己手拿一把折扇,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看见自己单手提着只酒葫芦,轻巧地翻进郁郁葱葱的枝叶间,斜倚着树干,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他看见霜天峰落了漫天鹅毛大雪,他忽然来了兴致,折取一枝白梅,当场舞起剑来。剑意凛冽,招式横呈,白梅枝带起的剑风激起一片雪雾,花瓣与落雪相撞,却开得愈发生机勃勃。
少年偏头眨掉眼睫的雪粒,在纷飞的大雪中向白狐抬眼一笑: “小狐狸,看好了,这招叫作‘傲雪凌霜’——”
……
有些琐碎的场景他本人甚至毫无印象了,却被另一个人视若珍宝地一一记下,放在心里,独自收藏了经年。
很难确切形容凌怀苏那一刻的感受。
最开始,他发现自己对镜楚起了不可言明的非分之想时,便下定决心,终身不将那点绮念宣之于口,
镜楚是绝世出尘的天生灵物,而他是人,归根结底肉体凡胎,一两百年的寿数如过眼烟云。就算拼了命地修炼,把自己修成个千年老王八,也终究难逃一抔黄土的归宿。
“长久”对他而言太奢侈了,他只有安分守己地扮演好“父兄”的角色,替小狐狸铺好眼前的路。
可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做得不尽如人意。
对这个人,他总是亏欠良多。
哪怕后来镜楚对他坦诚,亲耳听到那些话,凌怀苏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可置信。
小楚对他……怎么会呢
凌怀苏自恋了一辈子,大概所有的妄自菲薄,自惭形秽都用在了镜楚一个人身上。
他将其归结于镜楚弄错了。
从丁点大的时候,镜楚就整日围着凌怀苏转,见识太少,分不清好赖,一不当心生出点遐思也是有的。历经四千年的沉淀酝酿,再微末的好感也会被无限放大。
距离是很懂得如何美化一个人的。
直到看见这些心魔,他才意识到自己远远低估了镜楚的情谊。
原来情动无声,早在千年前刻骨。
***
随着凌怀苏靠近黑雾漩涡中心,心魔内的场景也在变换着。
于是他看到了镜楚视角的当年。
一道天雷将天音塔劈得支离破碎,轰然倒塌,扑过来的夙雾也被烧成了一把飞灰。然而凌怀苏并没有身消形殒,不过数月,魔气重聚了他的体魄。那一天狂风大作,乌云密布,安然无恙的凌怀苏重现蛮荒谷上空。
这一回,镜楚及时赶到了。
大大小小的妖修,走火入魔的修士纷纷前来投诚,奉他为天下至尊的魔君。
为表诚意,他们擅作主张修造了一座巍峨的魔宫,奢华气派至极,名为“不夜宫”。
凌怀苏原本不打算住,但他去不夜宫走了一遭,忽然就动摇了。
因为那座山和摇光山很像。
都有山尖被雪的高峰,澄澈如镜的湖水,蜿蜒的小溪与古朴的石桥,主殿外,有一大片苍翠欲滴的竹林。
镜楚看出他的犹豫,便自作主张地替他应了下来,拉着凌怀苏住进了不夜宫。
凌怀苏认领了“魔君”这个称号,上位之后,他也不负众望,干了一件很有魔君气派的大事——
那天凌怀苏率领三千魔修与妖修,踏平了蛮荒谷。
镜楚没有亲临其境,他被凌怀苏支去了南琼之海,关于那天的状况,是从同去的魔修口中得知的。
据说那天山崩地裂,蛮荒谷内大大小小的魔物尸横遍野,呛鼻的血气直冲云霄,染红了苍穹,战后,蛮荒谷一带连续降了整整三个月的红雨,有如人间炼狱。
从此魔头绝迹,世间再无神塔,亦无动荡的魔谷与魔物。
一派清和。
荡平魔谷,这本是一件值得称颂的功绩,然而因为做出此事的人是凌怀苏,性质就变了味。
世人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的动机,断定凌望此举是为了巩固自己千古魔君的地位。大概只有镜楚知道,斩魔物,平蛮荒,是凌怀苏幼时的志向。
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成了最险恶的魔头。
魔气混沌浊重,污染心神,在所难免地勾起凌怀苏的戾气,时日一长,他肉眼可见地变得阴郁逼人,性情逐渐不可捉摸起来。
与镜楚的喜怒不形于色不同,镜楚是因天生灵物性情淡漠,鲜少有事能激起他强烈的情绪,而凌怀苏则是真的将情绪掩藏得极深,幽暗复杂的心思一砖一瓦,在肚子里筑起了深不可测的城府。
他依旧很爱笑,但笑眯眯的样子透着森然冷意,让人汗毛倒竖,仿佛下一秒便能将眼前人的头生生拧下来。
对于这个喜怒无常的魔头,有人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得而杀之;有人见之胆颤,避而远之;而大多数人屈服于魔头的淫威,表面敬重,实则畏惧。
整座肃穆冷寂的不夜宫里,唯有镜楚敢招呼都不打地踏入露华浓,瞥一眼主位上的魔头,不满地数落一句: “怎么又瘦了。”
其实以镜楚的身份与能力,整日与一群魔物厮混在一起,是有些委屈的。
奈何他志向有限,只容得下凌怀苏一人。不论凌怀苏想做什么,他都会倾尽所能地支持,无怨无悔,誓死追随。
哪怕不为道义所容。
若凌怀苏追查摇光山一事,他便替他查;
若凌怀苏杀人放火,血洗仙门,他便带头冲锋陷阵;
若凌怀苏要当个名副其实的魔头,他便与他一同背负骂名。
毕竟摇光山覆灭后,能陪凌怀苏聊得上一两句旧事的,就只剩自己了。镜楚与他朝夕相伴,见过他不肯示人的脆弱,知道他难言的隐衷,无端油然而生出几分相依为命的责任感。
然而镜楚在心里兀自立好了豪言壮语,凌怀苏却不肯给他“誓死追随”的机会。
镜楚日渐感觉出,尽管凌怀苏待他如从前,两人还是微妙地生分了起来。
最直观的迹象,便是凌怀苏不再事事同他商议了。
这位新任魔君日理万机,开始不知缘由地消失,三天两头找不见人影。
某个夜晚,凌怀苏披星戴月地回到露华浓,疲惫地抬头,看见镜楚悄无声息地候在殿内,看上去等候已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幻境外的凌怀苏看了一会,才想起这是哪一天。
那时他受魔气影响,心性不受控制地日复一日暴戾起来,嗜血的冲动如附骨之疽般暗中滋长,他能清晰感觉到这种变化,却无能为力。
后来他找到了一种方法。
凌怀苏命人在后山湖泊上布了处淬骨洗髓阵,然后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将自己关在阵中,亲手将祝邪捅进心口,待剧痛平息他沸反盈天的嗜血欲望,再将那些戾气尽数送入阵中。
如此,每次经历一番淬骨洗髓,至少能维持住一段时间的清醒。
那晚,他刚从阵中出来,回来时被镜楚逮了个正着。
凌怀苏脚步一顿,先是不易察觉地耸了耸鼻尖,确认身上血腥味已经被湖水洗净,才迟疑着走进殿内: “怎么在这”
镜楚看见他苍白的脸色,眉头一皱,伸手要来探他的脉,被凌怀苏不动声色地避开,若无其事地道: “有事要对我说么”
凌怀苏光顾着担心露馅,也就没注意到镜楚被他避开后一闪而过的神色。
而如今,那种失落的情绪通过心魔瘴,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凌怀苏。
镜楚盘问了凌怀苏这些时日的行程,直截了当地表示,以后有什么事可以交由他去做。凌怀苏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却都巧妙地搪塞过去。
后来两人心不在焉地各自聊了几句,直到更深露重,镜楚才离开。
凌怀苏记得,就在镜楚消失在殿门外的下一刻,他强撑多时的从容便再难以为继,虚脱地倒头昏睡不起。
那似乎是他们入了不夜宫后唯一一次促膝长谈,却都藏着话,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地旁敲侧击,顾左右而言他,在明里暗里的试探中渐行渐远。
凌怀苏知道镜楚察觉出自己的疏远,但他别无他法。
清醒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仙门正道的围剿一日比一日难缠,护魂灯的天山雪莲还未找够,罪魁祸首钟瓒还下落不明,妖族又时有暴乱……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做完他该做的事,再最大限度地安排好后事,为镜楚留下一个清平人间。
然而好景不长,洗骨伐髓阵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用的日子久了,魔体似乎产生了抵抗性,理智维持的时间越来越短。
又一次险些失手杀了宫人后,凌怀苏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不愿让镜楚看到自己满手血污,疯疯癫癫的可怖样子,决定亲手结自己。
凌怀苏开始尝试自戕。
他尝试了各种方法,可皆无济于事。心口被洞穿,会自动愈合;躯体被挫骨扬灰,会重新聚拢。魔头的不老不死之力在他身上似乎成了诅咒。
蛮荒数百年也未必能孕育出一只浴血而出的大魔,历史上大魔寥寥,关于魔头的死法记载更是少之又少,凌怀苏翻遍古籍,终于找到了一种说法。
与其说是说法,不如说是猜测。
并不复杂,凌怀苏还恰好具备执行的条件。
但他捧着古籍,对着那行触目惊心的字迹,没有一丝解脱将至的喜悦。
那天以后,雷厉风行的魔头一改消极求死的态度,好像突然懂得了珍惜生命,不遗余力地与反噬的魔气抗争,维持着一线摇摇欲坠的清醒。
凌怀苏意志坚定地茍活于世,在魔宫里待了七年。
第七年,失控的那天终于还是来了。
第54章 尘缘
所有宫人都被逐了出去,时值隆冬,雪满山林,偌大的不夜宫万籁俱寂,一派萧瑟肃杀之景。
镜楚拨开密集的雪影,赶到岸边时,湖面已经覆了茫茫一层白。
一尘不染,纯净无比。
凌怀苏就站在湖心枯木上。
成为魔君后,这人不改臭美的初心,依然成日将自己打扮得容光焕发,衣冠楚楚,只不过穿的颜色从明烈张扬的正红,变成了深邃的暗红与玄黑。
可今日,他竟久违地穿回了明红色,还束起马尾。
望着那道恍若隔世的背影,镜楚晃了很久的神。
飞身掠至凌怀苏身边,看清他手中剑,镜楚有些讶异: “祝邪”
都说剑修的剑不是剑,而是半条命。祝邪是把有脾性的灵武,凌怀苏十三岁得到此剑,当年驾驭它时有多不容易,后来剑与剑主的联系便有多坚不可摧。历经日复一日的磨合,祝邪与剑骨共鸣共通,早已被浩荡正气灌注进每一寸纹理,乃至于凌怀苏剔骨堕魔之后,再次拿起祝邪,灵剑居然起了排斥之意,隐隐抗衡凌怀苏的魔气。
剑与剑修对着干是十分要命的,凌怀苏只得将祝邪收了起来,数年来几乎从未碰过这把剑。
“嗯,束之高阁这么久,也该带它出来透透气,都积灰了。”凌怀苏将祝邪从剑鞘中抽出,和着手帕递给镜楚, “擦剑还会么”
在摇光山上时,凌怀苏没少使唤镜楚帮他擦剑,自然是得心应手的。
镜楚接过剑柄,驾轻就熟地擦拭起来,听见凌怀苏说: “你不问为什么吗”
镜楚: “问什么。”
凌怀苏: “那些宫人都去哪了”
凌怀苏做什么,镜楚很少过问。因为他知道,凌怀苏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理由。
不过镜楚还是配合地问了一句: “他们去哪了”
“我把他们都打发走了。”凌怀苏往树干上一倚,散漫地撑起额头, “一个个笨手笨脚的,看着心烦,远不及你体贴。”
凌怀苏将语速放得很慢,吐字轻重有致,和缓的尾音像含着把小钩,挠得人心痒痒。
尤其是最后一句,被他用温柔缱绻的语气说出来,镜楚几乎从中听出了些宠溺的意味,心里说不出的熨帖。
镜楚勉强压下了不安分的嘴角,却没藏住眼中情绪,带着浅淡笑意扫了凌怀苏一眼,揶揄道: “你每天要梳三遍头,衣服随心情换,把他们赶走,谁来伺候大小姐梳头穿衣”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枯木之上套着个小小的结界,在漫天风雪中撑起了安静的一隅,颇有些与世隔绝的味道。
凌怀苏托着腮说: “你啊。”
镜楚擦剑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树上的人。
凌怀苏歪了歪头: “怎么,不愿意么”
镜楚静默一瞬,用一种幽深而含蓄的目光打量了他片刻,才放下剑,轻飘飘地开了口,话的内容却是截然不同的郑重: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凌怀苏从树上跳下来,笑吟吟地说: “可巧,眼下就有一件,而且只有你能做到,不知小狐狸肯不肯帮这个忙”
镜楚: “你说。”
凌怀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卖了个关子,缓缓踱至水边,伸手拨了下覆雪的湖面,慢条斯理地说: “你听说过洗骨伐髓阵吗”
镜楚一愣。
凌怀苏揉捻着指尖冰凉的湿意: “难为这片湖水了,每次都要任劳任怨地替我承受剐下的戾气,都没问过人家愿不愿意。”
镜楚面有冰霜,心有九窍,向来是闻一知十,凌怀苏点到为止的三言两语,他立刻串联起前因后果,什么都明白了。
他呆在原地半晌,脸上的血色随着直直下坠的心褪了个干干净净。
“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凌怀苏笑一下了,笑容又飞快黯淡下去,他气若游丝道, “狐狸,我累了。我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不,不。”镜楚下意识否认,向来镇定的人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不会的,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你等着,我现在去找……”
凌怀苏拉住他的衣袖,叹息比落雪还轻: “我已经把古籍翻遍了,书上说,魔头不死不灭,只有唯一一个致命的弱点。”
对上凌怀苏的目光,镜楚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反应过来后,镜楚猛地后退一步,胸口像被塞了把万年不化的冰碴,冷得生疼,一时间,望向凌怀苏的神色几乎是惶恐失措的。
直到对方接下来的四个字堵死了他最后的余地。
凌怀苏说: “天生灵物。”
“……”
“狐狸,”凌怀苏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温柔,又温柔得近乎残忍, “杀了我。”
镜楚充耳不闻,手无知无觉地下滑,被祝邪吹毛短发的剑刃上割开了一道口子,尖锐的切肤之痛传来,稍微唤回了镜楚的神智。
他勉强稳住心神,斩钉截铁地说: “不可能。”
“方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么”凌怀苏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连这点小忙也不肯帮”
镜楚咬住牙关: “这件事除外。”
凌怀苏寸步不让: “若我只求这一件事呢”
场面僵持到这地步,再下去便是不欢而散。
镜楚不想跟凌怀苏对峙,他将祝邪放回原地,转身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 “那便恕我无能为力。给我三天时间,我会找到其他的……”
话音与离开的脚步齐齐一顿,在镜楚脚下,整片湖水突然躁动不安地沸腾了起来,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暴虐的魔气以枯树为中心,以翻山倒海之势向四周翻滚而去。
就在这时,镜楚余光看见一缕魔气缠卷起了祝邪。
他惊恐地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伸手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
祝邪迅速朝他身后飞去,直直贯穿了凌怀苏的胸膛。
凌怀苏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双手拔出染血的祝邪,膝盖一软,拄着剑单膝跪在地上。
他露出个自嘲似的苦笑: “原来求死不能是这种滋味。”
镜楚悚然变色,冲上去攥住他的衣襟: “凌望你疯了!”
凌怀苏微微仰着头,用低沉得几近虚弱的声音说: “那就别再让我继续疯下去了。”
他将剑柄塞进镜楚手里, “动手吧。”
失控的魔气源源不断地从凌怀苏体内涌出,眨眼间席卷过整座不夜宫下的大山。
镜楚眼睁睁看着那人越来越苍白,越来越虚弱。
血迹慢慢洇过衣襟,与鲜红的外袍融为一体,分不清是血水还是衣服本身的颜色。
凌怀苏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看着他。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遥远的乌啼,凄厉的回声哀转过空荡荡的不夜宫。
黑雾盘桓,草木尽枯。
雪还在下个不停。
……
过了约有一辈子那么久,镜楚用力闭了闭眼,艰难地举起祝邪。
然而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似乎就耗光了他生平所剩的最后力气,再难以为继。
凌怀苏无声叹了口气,走近几步,用心口抵住了那不住颤抖的剑尖。
才愈合的皮肉被再次刺破,新的血液渗出来,镜楚瞳孔一缩,当即要抽手,下一刻,凌怀苏不由分说握住了他执剑的手,向后带去——
双手交迭的那一刻,镜楚看见凌怀苏对他温柔地笑了一下。
飞溅的血沾上睫毛,镜楚眨也未眨,紧缩的瞳孔盛着那人的倒影。
“咣当”一声,祝邪落地。
这一回,凌怀苏清楚地感知到被捅穿的地方没有再愈合,暴戾的魔气与生命力都一同顺着掏空的心口,飞速向外流失着。
太疼了,也太累了。
他呛出一口血,却发自内心地翘起了嘴角,然后再难支撑,身形如枯萎落叶,向下倒去。
坠入湖水前,一双冰凉的手伸过来,将他捞进了怀里。
“怀苏,怀苏……”
镜楚双颊绷得死紧,凌怀苏甚至能听到他牙关紧扣而发出的“咯咯”声。他下意识想替凌怀苏疗伤,浩浩荡荡的灵力从他手掌翻出,注入进凌怀苏的身体,却如一盘散沙,无可挽回地消散。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凌怀苏脸颊,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那是……镜楚的泪水。
镜楚哭得无声无息,五官紧绷到面无表情,只有眼泪接连不断地从通红的眼眶滚落。
凌怀苏如鲠在喉地心想: “我到底还是让小狐狸伤心了。”
“别哭,你做得很好。”凌怀苏轻声说, “况且,我又不是死了……”
镜楚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凌怀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铃铛,搁进他手心。
凌怀苏: “待到它响起的那天,我会回到你身边。”
镜楚牢牢攥着那颗铃铛,像攥住了救命稻草: “好,我等你。”
凌怀苏笑一下了,想伸手替镜楚擦干净眼睫上的血迹,却弄巧成拙,同样沾着血的手轻轻拂过,反而在他深邃的眉眼染上一丝触目惊心的红。
凌怀苏的识海开始模糊,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忽然开始不着边际地色胆包天起来。
他想,这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怀揣着这么个不正经的念头,凌怀苏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如火的红衣渐渐黯淡下去。
“不,不要……”
镜楚用力收紧臂弯,却只圈住了一把虚无缥缈的碎光。
少时的风光无限,壮志凌云,后来的行至水穷,如临深渊,英名也好,恶名也罢,全都化在了星星点点的虚影里。
风一吹,便烟消云散了。
弥蒙的魔气淡去,露出归于平息的湖面。茫茫一片白,延绵至无边无际的天边——
是个没有魔头的大好人间。
***
凌怀苏跋山涉水,总算摸进了心魔瘴涡的中心。
他看到了被心魔缭绕的镜楚。
那人闭目打坐,看似岿然不动,额间一抹心魔印鲜红如血。
抬手触及他的瞬间,凌怀苏被拉进了困囿镜楚的最后一重幻境。
无数人脸在黑雾中闪过,不同的是,这次主角不再是凌怀苏单独一人。
他看到了山野云霞,炊烟袅袅,他与镜楚布衣素履,徒步穿行于大街小巷,仿佛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凡人。
凌怀苏喜欢热闹,三五日便往酒楼茶馆这种地方凑,和姑娘聊到兴头上时被抓个现行,镜楚面色铁青地把人一路捉回家,第二天为他梳发时蓄意报复,故意束了个歪歪扭扭的马尾,然后面不改色地无视某人的抗议。
他们居住的小院和霜天峰那座小木屋很像,花草蓊郁,院里还养了条胖乎乎的狗。
没有血海深仇,不必庇佑苍生,他们赌书泼茶,拌了嘴又和好,在烟火气里吵吵闹闹,从日常琐碎与家长里短里咂摸出酸甜苦辣的一生。
生老病死的尽头,一起白发苍苍,同棺而眠。
在朝生暮死的此世光阴里,牵绊成彼此牢不可破的尘缘。
……
幻境重重变换,最后,凌怀苏又看到了那日的梦境。
烛影摇红,共挽牵巾。这一次,红盖头缓缓挑起,他终于看清了那“新娘”的面目。
正是他自己。
望着幻境里镜楚温柔而炽热的目光,凌怀苏无可奈何地连连心叹。
能把七情淡薄的灵物勾起心魔,可真有他的。
然而,看着看着,凌怀苏很快发现了不对——
即使这次没有外力干扰,梦境还是在上一次的地方中断了。
无独有偶,所有这些幻境,无论情意如何绵绵,氛围有多合适,最亲密的举动都大多是蜻蜓点水的拥抱,偶有极少数的亲吻,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地碰一碰眉心。
而每次将要更进一步,画面总在关键之处戛然而止。
也不知道是心魔主人不允许自己继续下去,还是压根对接下来的事一无所知。
凌怀苏想起什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这一笑,把心魔主人笑醒了。
镜楚缓缓睁开眼,目光仍带着被心魔纠缠的疲惫,恍惚间落在凌怀苏身上,似乎花了一会才确认眼前人不是心魔而是本人。
他眼角扫过周围形形色色的画面,声音喑哑地开了口: “你都看到了。”
凌怀苏似笑非笑地一挑眉: “嗯,看到了。”
“……”镜楚心力交瘁地闭了闭眼,摇摇晃晃起身,有些自暴自弃地冷声道, “看到便忘吧,不堪入目的东西脏了你的眼,见谅。这些心魔我会想办法,你——”
“瞧你那日紧张的神色,还以为梦里有什么大不的内容呢。”凌怀苏忽地截口打断他,失笑道, “都肖想了,也不想大胆点。啧,真没出息,出去别说是我养大的。”
镜楚被他嘲讽得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就见凌怀苏凑近一步,将手伸进了他的发间。
五指缠绵过三千烦恼丝,说不出的暧昧与缠绵,镜楚呼吸一滞,耳朵“唰”地漫起一层血色,差点以为这又是心魔的新形态,挣扎着就要后退。
凌怀苏不给他后退的余地,牢牢将人锁在身前,格外多情的凤眼一弯,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调戏笑意。
“看好了,这才是春梦该有的内容。”凌怀苏的音量越来越低,最后换上了气声,几不可闻道, “我只示范一次。”
说完,他扣住镜楚的后脑,倾身含住了那双冰凉的嘴唇。
第55章 归宿
镜楚平时总微抿着唇,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目下无尘的疏离感,只有亲上去才知道,那双薄唇意外地软。
凌怀苏本想浅尝辄止,一不小心没忍住,轻轻舔开了镜楚的唇缝。
镜楚从未和人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更何况对方还是他朝思暮想了四千年的人。也不知是不是被心魔魇住的劲还没过,他一时间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任由凌怀苏富有技巧性地撬开牙关,由浅入深。
舌尖相触的那一瞬,这位身高近一米九的首席调查官下意识往后一缩,好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大型动物,又被凌怀苏扣着后脑勺勾回来: “别动。”
凌怀苏耐心而不容拒绝地亲吻着他,一手穿过他头发,轻轻摩挲,另一只手不怎么安分地逡巡向下,覆在了镜楚的侧腰。特调处处长常年锻炼的身材紧实,腰间没有一丝赘肉,触感坚硬如铁。
凌怀苏在那手感良好的腰间流连了一会,内心几重纠结,到底还是没舍得探进去。
狐狸太干净了,像一张白纸,凌怀苏总觉得男女之事,肌肤之亲这些东西,在他面前都变得龌龊不堪起来。
老魔头恋恋不舍地收了手,没忍心对这块纯天然无污染的大宝贝下口。
这时,凌怀苏插进镜楚发间的手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微微后仰,炽热的鼻息擦过镜楚的鼻尖,掀起眼皮看去。
镜楚耳朵红得要滴血,脖颈处也泛起一大片红,额间心魔印在昏暗的环境中亮得灼眼。
而此刻,男人乌黑的发间,突兀地探出了两只白色狐耳,犹在簌簌颤动着。
镜楚除了刚化形时还不适应,狐耳花了大半宿才收回去外,其余时候,他一直将本体藏得很好。只要他不说,没人能将这样一个赛雪欺霜的人和“狐狸”联系到一起去。
凌怀苏盯着那对毛茸茸狐耳看了会,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失笑道: “镜处长这对耳朵,莫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见过吧”
镜楚: “……”
他脸红得能掉色,表情还是一本正经的,堪堪保持住了不假辞色的处长脸面。
“区区心魔而已。”镜楚沉着脸拨开他的手,冷调的嗓音沉沉,听不出一丝颤抖, “你不必为此迁就我。”
听起来很有信服力。
……如果不是头上还顶着对因心绪起伏跳出的兽耳的话。
凌怀苏轻轻叹了口气。
没人教过镜楚何谓七情,何谓六欲,他幽然暗生的心意或许连自己都唾弃,不然也不至于生出心魔。他等了四千年,也自我唾弃了四千年,被心魔折磨了四千年,背着生生世世的天谴在尘世里浮沉。
结果等到的,是个翻脸不认人的负心汉。
镜楚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看到失忆的他时究竟是什么心情,又是以怎样孤注一掷的勇气对他剖白心迹……凌怀苏只要稍一细想,心就针扎似的疼,直喘不过气。
凌怀苏知道,他方才那一吻,半是发自内心的放纵,另一半也是于心不忍的回应。镜楚因为他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他再态度不定,以“为你好”为由反复把人推远,未免也太不干人事了。
凌怀苏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谁迁就你了我乐意。”
镜楚垂着眼,不置可否。
见他不信,凌怀苏靠近一步,执起镜楚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他的指缝: “当年有件事,我没对你说实话。魔头罕见,天生灵物更是难寻……能诛杀魔头的并非天生灵物。”
镜楚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凌怀苏顿了顿: “而是……那魔头的心爱之人。”
话音落下,他听见镜楚蓦地屏住了呼吸。
凌怀苏这一生,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说过不少,连篇的鬼话能把人哄得团团转,可真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如簧的巧舌哪哪都不得劲。
“普通修士的寿命也就百十来年,在天生灵物眼中,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于是我做好了‘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打算,只盼趁着多活两年,好多为你铺两年路。后来误打误撞成了魔,倒是有了陪你长大的条件,却没了理由。”
“你于我而言……是心上的一捧净土,见之忘忧。不该承受这些苦大仇深,也不该替我背负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你应该是自由自在的。”凌怀苏的声音轻轻地,像是梦呓, “不曾想到头来,你还是被我羁绊了四千年。那时我想,也好,再陪你一遭,等到……”
说到此处,凌怀苏语焉不详地一笑,囫囵没了下文,镜楚却敏感地领悟了他的未竟之言,眼眶倏地红了。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天下太平,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魂归故里,还人间最后一份安宁。
怀揣着不必出口的私藏情愫,直至弥留之际……
遥祝他的小楚顺遂无虞,福泽绵长。
这本应是他的归宿。
镜楚反客为主地攥住他的手,哑声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奉还回去: “我乐意。”
凌怀苏宠溺地弯起眼睛: “那可劝你想清楚了,入了我的魔爪,就再也逃不掉……唔。”
镜楚不再废话,像个忍到极限的瘾君子,低头重重地堵住了凌怀苏的嘴。
心魔瘴犹在翻腾,却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
他们六根不净,被扑面而来的凡俗裹了满头满身。
***
最后一缕“哀”心魔归位,罗盘光芒大作,成型的阵法势不可挡地运作起来。
无数的哭声,笑声,吼声和尖叫声被一同湮灭在了运转的四象阵里,最后归于寂静。雾气消散,周遭恢复了原本的样貌,一堵厚重的石墙伫立在几人面前。
陆祺愣愣地端着罗盘,下意识想问接下来怎么办,一张口忽然想起面前两位祖宗的身份,愣是把话咽了回去。
然后他看见,那位名为凌望的祖宗朝另一位点了下头,嘴角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镜楚上前一步,修长的五指悍然张开,雪白琴弦游蛇般直窜而出,死死钉进了石壁中。
而后手指一拢,万钧齐发!
足有成年男子臂展宽那么厚的石墙爆发出隆隆巨响,顷刻间,以五道弦打入的地方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蜿蜒过整座墙面。
下一秒,轰然坍塌。
碎石飞溅,尘土四起,岩浆火光透过烟尘直射进来,凌怀苏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他们在心魔瘴里一梦数千年,外面的世界只过去了短短一个时辰。
听到动静,钟瓒转头看来,略感意外地冷哼一声: “命还挺大,居然没被困死在里面。”
是啊,不仅没死,还顺带谈了个情说了个爱。
凌怀苏这会心情大好,看狗都顺眼。他嘚瑟地飞了钟瓒一眼,没跟他一般见识。
钟瓒: “……”
钟瓒无端被他那眼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半天才把那诡异的恶心感压下去, “不过拖住你们一个时辰也够了。”
他回过身,目光眷恋地落在祭坛之上。那里,云幼屏静静地平躺着。百人祭重铸的肉-身已经聚成,女孩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如同白瓷上细微的纹理。
她阖着眼,表情祥和,除了鹅黄色长裙下的胸口没有一丝起伏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已经剔除了她体内的业火蚀心花,只剩下……最后一步。”钟瓒呢喃着,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欣喜若狂。
他小心翼翼地放出闪动的魂火,将其悬在云幼屏眉心之上, “……融魂。”
魂魄顺畅无阻地隐入眉心,渐渐消失。与此同时,祭坛周围繁复的祭文一齐流动起来。
祭成。
那一小团魂魄融入的瞬间,谈初然毫无征兆地身形一歪,猝不及防朝一边倒去。
陆祺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 “初然姐你没事吧!”
谈初然撑住发晕的脑袋,半晌才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吐出一句: “没事,老毛病了……”
—— “……体质也不好,算命的说我魂魄不稳,总爱招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凌怀苏皱了皱眉,谈初然曾经说过的话忽然浮现耳畔。
正当此时,祭坛那边传来钟瓒不可置信的声音: “怎,怎么回事!”
只见魂魄归体后,久久无事发生。钟瓒手足无措地打量着毫无动静的躯体,本能地想触碰,黑雾缭绕的手又在半空顿住,唯恐弄脏了对方似的, “为什么没有反应!”
肉身已成,魂魄入体,在百人祭的加持下,其余残魂理应被吸引归位。
之前不是感应到其他魂魄的下落吗
为什么会失败!
“不要!”钟瓒眼睁睁看着云幼屏的身体迅速腐败下去,重新露出可怖的骨肉。他再也顾不上,惊慌地扑上去抓住云幼屏的手,然后感受着那只手化作冰冷坚硬的白骨。
一条削铁如泥的琴弦破空而至,钟瓒目光涣散地抬头,却任人宰割般一动不动,好像失去了反抗能力,麻木地握着那只白骨森森的手掌。
以至于琴弦直击面门时,他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气不知从何处窜出,不偏不倚地撞上了琴弦,替钟瓒抵挡了这一击。
镜楚收回不禁,一抬眼,就见前方某处的石壁震颤不止,表面深浅不一地鼓动着,片刻之后,竟“长”出了一座雕像。
“凌小友。”一道空灵的女声淙淙流水似的从石像里流出, “久违了。”
凌怀苏抖了抖衣袖: “夙夫人,你终于肯现身了。”
凌怀苏说这话时用是的现代普通话,因此陆祺和谈初然都听懂了。
听到那个称呼,陆祺立刻想起了程延讲述的故事,压低了声音向谈初然确认: “她她她……不会就是‘夙雾’吧”
谈初然仍有些虚弱,白着嘴唇点点头: “应该。”
陆祺: “……”
他心情复杂地扫了一眼熔岩洞内。
这里满打满算七个人,合着他俩的年龄加起来,连其他人的零头都没有!
“岁月真是不待人啊。当年的剑道魁首何等威风,万人景仰,一剑霜寒十四州,却一念之差选错了路,落到现如今的境地。”女声轻言细语,叹息的尾音在熔岩洞内荡出回响, “如若不是受了那道天雷,你也不至于虚弱到被魔气反噬。听闻魔君失控那日是血流成河,方圆百里寸草不生啊,没能亲眼一睹真是可惜……怎么样,万剑穿心,天谴加身的滋味如何”
此话精准无误地戳中了镜楚的创伤,他目光一冷,当场亮出了不禁,被凌怀苏不慌不忙地按住。
凌怀苏眉梢都没动一下,反唇相讥道: “唔,应当比在废铜烂铁里茍且偷生要自在一些。”
“废铜烂铁”夙雾像是气笑了, “天音塔乃是天道的化身,是对我族的恩赐,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个个狼子野心,妄想独占,唯独你,不知搭错哪根筋,偏要堵上身家性命与天道作对……凌望啊凌望,该说你特立独行好呢,还是冥顽不灵呢”
凌怀苏: “谬赞,不敢当。单纯看那破塔不顺眼罢了,放到现在,你的神塔充其量算个,呃……”
词到嘴边忽然卡了壳,他转向镜楚,镜楚居然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顺畅地接话道: “违章建筑。”
“对,正是这个词。”凌怀苏一笑, “……充其量算个违章建筑,也就当时修仙界没有拆迁队,不然什么神塔妖塔的,早给你推平了。”
“所以呢,你打算故技重施,引天雷破塔”夙雾幽幽地叹了口气, “以你现在的状态,真以为能撑到和神塔同归于尽吗我们不妨走着瞧,看到时候是天音塔先倒塌,还是你先魂飞魄散,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镜楚猛地攥紧了拳头。
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倘若天音塔真的重聚,且不论人间会掀起怎样的风波,除非动用核武,恐怕再难摧毁了。
夙雾游刃有余地柔声劝道: “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天音塔的部分碎片在你们手里吧交出来,等到神塔重现人世,我可以记你们一功。”
石像的眼珠微微一动,扫过凌怀苏和镜楚身后,目光中的嫌弃不加掩饰, “修仙界已不复存在,看看当世这些凡胎浊骨的人类,蠢笨庸俗,与蝼蚁何异二位何必为了他们卖命”
“凡胎浊骨”的陆祺: “……”
不是阿姨,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容我提醒一句,”凌怀苏油盐不进地说, “当年修仙界屠杀你们蚩人时,也是这么想的。”
夙雾的声音一瞬间冷了下去: “不见棺材不落泪。”
熔岩洞内的各个角落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陆祺侧耳听了一会,意识到那是什么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只见熔洞里,目之所及之处冒出了铺天盖地的罗摩,不动如山地从石壁,地面与洞顶钻出,密密麻麻如同变异的雨后春笋。
那不是普通的罗摩,不知吃什么长大的,体型居然比一般罗摩大了数倍,还品种各异,放眼望去丑得形态不一,能凑齐一整本罗摩图鉴大全!
领头的一只落了地,雄赳赳气昂昂地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气吞山河的咆哮,纵使陆祺已有准备,事先捂住了耳朵,还是被那一嗓子吼得胸口轰鸣震荡,喉头登时涌上一口腥气,有一种灵魂都快被那声震出体外的感觉。
一旁的谈初然更是痛苦地捂住头,险些扑通栽下去。
夙雾冷笑一声,雕像重新融进了石壁里。与此同时,无数只巨型罗摩齐刷刷呼啸而出!
“卧槽!”陆祺两耳还在嗡嗡耳鸣,调门都高了八度道, “老大怎么办!”
镜楚沉声道: “杀。”
话音落地,他与凌怀苏同一时间足尖点地,箭似的迎了上去。
两人身形如电,横冲直撞地闯入黑压压的罗摩群,掀起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不禁弦闪着寒芒直直甩出,鞭子一样抽着呼呼的风声,三下五除二将十数只怪物捆了个正着,扔皮球似的朝空中抛去,未及落地,一道雪亮的剑影紧随而至,不早不晚地接住了打包的罗摩,来了个干脆利落的斩首服务。
“天衣无缝!”罗摩头颅噼里啪啦落下,凌怀苏冲镜楚飞了个吻,在传音里肆无忌惮地调戏, “小美人,笑一个呗”
“没正没经。”镜楚毫不给面子地评价道,转头却忍不住翘了下嘴角。
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尽管镜楚和凌怀苏配合默契,削首如砍瓜切菜,但仍挡不住成群结队的罗摩悍不畏死。前面的倒下了,后面地又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半天过去,罗摩的数量看上去居然并没减少多少。
另一边,陆祺搀扶着谈初然,脚不沾地地躲避罗摩的追杀。头顶尖锐的腥风三番五次擦着他的头皮而过,给他擦出了一身冷汗。虽然有枪,奈何他枪法实在感人,又是在带着伤员屁滚尿流逃命的情况下,打出去十发,只有一发勉强射中了罗摩的后脚跟,罗摩龇牙咧嘴地一跳,追得更起劲了。
这种时候,陆祺只能庆幸特制子弹是无限制的,空气充能,随用随发。他在心里感谢起了技术部上下祖宗十八代,还没感谢完,一只罗摩斜蹿出来,猝不及防截住了他们的去路,黑洞洞的大嘴一张,准备发动声波攻击。
陆祺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扣动扳机,无事发生——手-枪响起了无情的过热提醒。
陆祺: “……”
他大爷的!
电光石火间,谈初然直起腰, “砰”地一枪打爆了罗摩的脑袋。
“你先走!”
她把陆祺往空地一推,不再拖累他,跌跌撞撞地掉头朝反方向跑去。
***
岩浆湖心,钟瓒失魂落魄地瘫坐在祭坛边,对周遭的骚乱充耳不闻。
直到一个枪口抵上了云幼屏的头骨。
“出口在哪”谈初然冷声逼问。
钟瓒掀起眼皮,冷哼一声: “要挟我”
“是。”谈初然将手枪抵得更紧, “快说,不然我让她死无全尸。”
“好,我说。”钟瓒咬了咬牙,撑着祭坛慢慢站起来, “出口就在……”
他话音一顿,视线移至洞内某处。谈初然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钟瓒目光一凛,冷不防挥出一道黑气。
谈初然迅速反应过来,及时避过黑气,就在她侧身的瞬间,一只罗摩分秒不差地从后面扑来,利爪已经到了钟瓒跟前。
算好了似的!
钟瓒不得已抬臂生受了这一击,而后重重将罗摩甩下岩浆。他气急败坏,黑气从手掌暴涨,朝谈初然席卷而去。
谈初然闷哼一声,被撞出了三米远,险伶伶停在岸边,彻底晕了过去。祭坛上的东西也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只剩个空壳的护魂灯被一起扫了下去,骨碌碌滚到谈初然身边。
又一团黑雾在手中成形,钟瓒阴森森注视着不省人事的谈初然。
护魂灯遭遇摔落,火苗仍是纹丝不动的。灯盏渐渐停止了滚动,一抹白色火光静谧地投照出来,映在了谈初然身上。
蓦地,钟瓒瞪圆了眼。
只见谈初然身上,缓缓浮起了两道朦胧的影子,竟是一身两魂。
那两道魂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依稀是谢胧……与云幼屏的模样。
第56章 共生
“初然姐!”
陆祺远远看见谈初然栽倒在地,心跳都停拍了。
他脑子一空,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也许是危难当头小宇宙爆发,陆祺一时间有如枪神附体,虽然没有一击致命,但弹弹到肉,特制子弹的火光把罗摩燎了个半残,陆祺几乎杀红了眼,在怪物群中浴血奋战,居然成功突破出了一小道豁口。
没过多久,陆祺的后背肩膀也光荣挂了彩,被抓出得血痕斑斑,他不由得趔趄一步,然而仅是这片刻的松懈,一只罗摩趁虚而入,尾巴横空一扫,狠狠撞上了他的肩膀。
那畜生体型如小象,重逾几百斤,一条尾巴足有房梁那么粗,被这玩意一扫,肩胛骨几乎要硬生生折断,陆祺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狼狈地翻滚在地,手-枪也脱手而出。
罗摩昂头长啸,高高抬起前爪,准备一巴掌了结了这不知死活的小蚂蚁。
利爪已经近至眼前,陆祺只来得及本能地护住头部,局促地蜷起身子,心里知道这一爪恐怕要把他拍成黄瓜片,已经做好了用血肉之躯硬抗的打算。
然而,那蒲扇大的爪子落下,疼痛却并没有如预想中到来,陆祺只觉胸口一热,同时听见罗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茫然地张开眼,见那畜生飞了出去,重重摔进了岩浆里。
陆祺呆滞两秒,似有所感地掏出了怀里的罗盘。
只见那罗盘已然四分五裂,一缕如烟的煞气从中逸散而出,拂过陆祺的头顶。
……就像有谁温柔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意识到什么后,陆祺眼眶一热。然而那缕煞气盘旋着,很快就散了。
熔岩洞里的咆哮声连成了片。
“太多了。”镜楚瞥了眼一望无尽的怪物群,在这种地方待得越久,对他们就越是不利, “得速战速决。”
凌怀苏握紧祝邪,绵长的剑气从剑尖倾泻而出,转着圈地搅动起融金化玉的岩浆,他蓦地将剑身一旋,原本暗流涌动的地火顿时形同沸腾,迸发出一朵巨大的火花,火焰高高扬起,旌旗似的,所向披靡地向四面八方激荡开去。
凡是生物,对于火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在这突如其来的烈火洪流下,围攻的罗摩畏缩地停滞了片刻。
然而也仅仅是片刻,这群变异罗摩的皮比城墙还厚,毛毛雨般的火焰落上去,大概也只有无痛脱毛的作用。就连掉进岩浆里的罗摩,还能裹着一身火苗爬出来,顶着焦糊的皮肉继续悍不畏死地前仆后继。
镜楚一弦把一只跑到他跟前的罗摩绞成了八块,随手甩到一边: “凡火不起作用。”
“但至少它们是怕火的。”凌怀苏与镜楚背对而立,若有所思片刻, “……你说,天雷会不会把这里劈塌”
镜楚心有灵犀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确定”
凌怀苏: “我想赌一把。”
下一刻,他听见镜楚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便赌吧。”
凌怀苏勾唇一笑,久违地催动起魔气,黑雾自他脚下腾起,起先是薄薄的一层,涟漪似的,而后逐渐风起云涌,暴涨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以凌怀苏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势如破竹地朝四周弥散开去。
黑雾所经之处,张牙舞爪的罗摩纷纷脚下生根般顿住了身形,被毫无反抗之力地卷了进去,黑雾去势不减,当熔岩洞内所有罗摩都被网罗其中时,隔着地面,熔岩洞上方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魔气调用得太过奢侈,果不其然,钻心的锐痛如约而至。
背对着镜楚,凌怀苏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心口,强忍下剧痛,虚虚抬手一拢,黑雾骤然收紧,呆若木鸡的罗摩便如同被一网打尽的鱼,被拖拽着飞速靠拢巨网中心。
就在收网的一瞬,镜楚一抖手腕,不禁游蛇般飞出去,卷起一捧沸腾的岩浆,原地甩出了一圈气贯长虹的火焰,雨露均沾地喷洒在所有聚拢而至的“鱼”身上。
两人蓦地分开,只听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忽地落下,摧枯拉朽地砸开了洞顶,当当正正地劈在了两人原先的位置,将着火的罗摩堆全部湮没进电光之中。
雷电与火焰狠狠相撞,犹如往干草堆里投进一颗火星, “轰”的一声,罗摩们霎那间被烤成了一锅糊肉。
天外雷火是这种秽物的克星,罗摩们原地燃成了一个个大火球,自乱阵脚地在熔岩洞里横冲直撞,哀嚎声不绝于耳,不过一时半会,便烧成了一把灰烟。
陆祺一枪终结了一只强弩之末的罗摩,拔足跑向祭坛,无视一旁神色阴晴不定的钟瓒,惊慌地抱起地上的谈初然: “姐!”
谈初然仍双目紧闭,一副人事不知的样子,陆祺正要细细察看她的情况,忽觉一阵地动山摇——天雷不仅烤糊了罗摩,也把熔岩洞砸成了露天的,洞顶被劈开一个大洞,簌簌的沙石不停落下,大有摇摇欲坠的架势。
只听头顶“嗖”的一声,银丝般的琴弦神鬼莫测地窜出,扫开了行将砸中陆祺的石块,接着三两下缠住了钟瓒。
解决完零散的罗摩,镜楚和凌怀苏双双落至湖心岛。
镜楚伸手探了把谈初然的脉,还没说什么,陆祺紧张地开了口: “老大,初然姐她有没有事”
镜楚向来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先出去。”
钟瓒被不禁捆住时没有一丝挣扎,此刻冷不丁开了口: “她一身两魂,魂魄受惊而不稳,拖得越久越危险,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镜楚睨他一眼: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钟瓒面不改色地说: “救人。”
一听他说要救谈初然,陆祺眼睛蓦地一亮,可随即又想到什么,望了一眼岌岌可危的熔岩洞,迟疑道: “可是……”
“放心。”钟瓒看出他的忧虑,不屑地嗤一声, “有我的阵法撑着,一时半会儿塌不了。”
陆祺心头一喜,下一秒却听镜楚冷冷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
闻言,陆祺猛地回过神。
尽管钟瓒神色坦然,不似作假,可刚刚还对他们痛下杀手的老妖怪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善心大发地要救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陆祺从喜悦中清醒,心下狐疑,一时举棋不定起来。
就在这时,凌怀苏抱臂于胸,悠悠开了口: “让他救。”
镜楚依言松开不禁,钟瓒连被勒痛的手脚都顾不上揉,跌跌撞撞地转身走至祭坛边。
他最后深刻地看了一眼祭坛上的人,像是要将她昙花一现的容貌烙印于心,而后缓缓伸出手,取出了眉心间那一点残魂。
当年他徒手挖开厚厚的积雪,从山洞的尸山血海中翻出了面目全非的云幼屏,只护住了这么一小团行将消散的残魂。
这点微末的碎魂是无法投胎入轮回的,于是他以身作阵,将自己与云幼屏的残魂一同封印了起来。
倘若生前不能相守,那便让他为她撑起最后的安宁。
可没想到,他以命相护了四千年的珍宝,最终是由他亲手放开的。
钟瓒注视着掌心里魂魄发出的柔和荧光,嘴角露出一点同样柔和的笑意,柔和到,几乎冲淡了他千年来被煞气浸渍出的阴戾。
……不过,这样也不错。
那点魂魄像磁石边上的铁屑一样,无法抗拒地飞向了谈初然,顺顺当当地融了进去。
这一次,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地看见了她身上的两道重影。
认出魂魄的主人,镜楚不由得微愕。
他动了动唇,余光看见钟瓒膝盖一弯,毫无征兆地顺着祭坛边缘软了下去。
随着魂魄离体,云幼屏依靠祭祀维系,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再也难以为继,迅速有了颓败回骸骨的迹象。
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煞气从钟瓒周身逸散,每流泻出一缕,他的身影就黯淡一分,仿佛四散而出是他的的生命力。不久,他身上同步出现了与云幼屏一样的痕迹,血肉干涸,露出了森森白骨。
凌怀苏轻轻地蹙了下眉: “共生契……”
所谓共生契,效用与度厄印大差不差,都是单方面的“一损俱损”,一方受到损伤,另一方契主便会承受同样的伤害。
可绑定此契的大多是生死与共的活人,谁会和一具骸骨同生共死呢……
钟瓒虚弱得不行,不过都这样了,他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冷笑道: “师兄好眼力。”
熔岩洞摇晃得愈发剧烈了,地面开始迸发裂痕,贪婪的岩浆见缝插针地涌起。
“魂魄齐聚,她睡一觉就没事了。”钟瓒有气无力地冲他们摆摆手, “滚吧。”
凌怀苏一时没有动,他垂着眼,眸光落在颓然的钟瓒身上,长久而静默。
良久,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开了口: “在玱琅岛上,小师妹曾对我说过一番话。”
闻言,钟瓒的眼皮一颤,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凌怀苏慢条斯理地说: “那天你不在,她来找我诉苦。她说……钟瓒是个百年难遇的讨厌鬼,每天都要和她斗嘴,她烦都快烦死了。”
这话的确像云幼屏能说出的,透过字里行间,几乎能想象出她的小表情和语气,钟瓒瘫靠在祭坛边,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提起。
“但烦着烦着也就习惯了,这几天他忙着练习布阵,耳根子骤然清净,居然……还有点不习惯。”玱琅岛客舍里,云幼屏托着下巴,长而密的睫毛一压,姑娘向来直率的脸上难得露出个稍显羞涩的笑容, “师兄,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呀”
……
“……百家比试后是你的生辰,所以,她想等回到摇光山,好好为你筹划生辰礼,向你挑明心意。如果你不从,她就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从。”说到这里,凌怀苏笑一下了,声音轻了下去, “之后,她想请我这个大师兄,为你们做个见证。”
白骨化已经爬过了半个胸膛,钟瓒死气沉沉地瘫坐在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有点想笑,喉咙却发涩得不象话,仿佛身体背叛意志,自作主张地想替他嚎啕痛哭。
可是一具枯骨,怎么会流泪呢
熔岩洞就要塌了。
镜楚瞥了眼奄奄一息的钟瓒,对凌怀苏道: “走吧。”
不禁从镜楚手中直直甩出,扎实地钉在了洞顶尚且牢固的部分,镜楚借着琴弦,身形一跃,敏捷地攀上了洞口,分别将陆祺与谈初然拽了上去。
凌怀苏心里百感交集,对上走火入魔般的钟瓒,却是无从说起。
最终,他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忽然听到钟瓒哑声说: “后天巽位。”
第57章 木剑
地壳塌陷时爆发出经久不息的轰鸣,阵法终于撑到了极限,与洞穴同时土崩瓦解。巨大的石块与泥沙俱下,砸进尚未来得及凝固的岩浆里,熔岩洞中的一切,罪恶与遗憾,偏执与妄念……悉数掩埋其中。
凌怀苏站在不远处,熔岩明明灭灭的火光倒映在他瞳孔。
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说完,钟瓒再没了下文——共生契带来的白骨化覆盖过他全身,凌怀苏回头时,他已经彻底化作了骷髅,仍保持着倚靠在祭坛边的姿态,与石台上另一具骸骨头抵着头,隔着咫尺的距离,一同归于沉寂。
也将一同长埋于黄土之下。
他们循着不见天日的星宿门而来,眼下离开熔岩洞,才发现临近拂晓,地表是一片鸟不拉屎的荒原。镜楚用移动终端给总部发送了位置,没过多久,特调处专机兵贵神速地降落在他们面前。
程延第一个拉开舱门,跳下直升机,先是被人事不知的谈初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目光移到抱着她的陆祺脸上时,又吓了第二跳。
这俩人在鬼门关前摸爬滚打一遭,身上都挂了彩,作战服被挠成了乞丐装,海带似的黑色布条在风中直打颤。而陆祺不知经历了什么,脸色比晕倒的谈初然还差,活像见了鬼。
医疗队仔细检查了谈初然的情况,将她抬进了机舱内。趁陆祺龇牙咧嘴地接受上药时,程延在他身边坐下,问: “发生什么了”
陆祺心力交瘁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写着怀疑人生: “程延哥,你先告诉我,你是人,对吧”
程延: “”
他被这骂人似的问法弄得莫名其妙,用一种“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的眼神上下打量了陆祺好几遍,还伸手摸了摸这小孩的额头。
没烧啊
陆祺眼珠红血丝遍布,目光空洞地自顾自道: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人类,肉体凡胎,活到一定岁数就嗝屁,出生在社会主义新大地,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只在解高中数学题时怀疑自己被外星人掉包过……快告诉我,你是不是!”
程延被他绕了进去,一头雾水地应和: “对,百分百纯种人类,三十三岁还找不到对象的平平无奇凡夫俗子一位,除了没怀疑过被外星人掉包,本人高考数学满分……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
“没什么。”陆祺梦呓似的咕哝道, “突然觉得人是个稀缺物种。”
程延: “……镜处他们呢”
陆祺没吭声,两眼发直地看过来。
程延: “……”
被盯得心里发毛,程延举手投降: “好好好,我自己找去,尊贵的稀缺物种您好生歇息着哈。”
***
镜楚找到凌怀苏时,他正倚在一块巨石旁,一缕头发挣脱了束缚,在额角随意地垂落下来,凌怀苏这个整理仪容狂魔居然没搭理,拿着祝邪,旁若无人地削着一块木头。
那木头在他手里渐渐成型,镜楚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意图。
镜楚没有多问,悄无声息地一旁站定,凌怀苏削了多久,镜楚就看了多久。
直升机的噪声在上空响起,凌怀苏将手里的东西往地面一戳: “过来,让我靠一会。”
像凌怀苏这种人,哪怕世界末日,他都能望着塌陷的天地,淡定地呷上一口茶,任谁也瞧不出他风轻云淡的面皮底下,藏着多少打碎牙齿和血吞。此刻虽然包着颐指气使的壳,镜楚还是敏锐捕捉到了他话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镜楚的肩膀宽阔,肌肉软韧,靠上去格外踏实稳当,还有一点心旷神怡的因素加持,凌怀苏将头埋在他肩窝,没过多久,呼吸便平缓了下去。
确认他已经睡熟,镜楚这才冲一边的直升机招招手,召唤出一只翘首以待老半天的程延。
程延十分有自觉地控制自己的目光不乱瞟,看见镜楚一手揽着凌怀苏的肩,一手竖在嘴边,朝他比划了个“小点声”的手势。
镜楚压低声音问: “他们两个身体情况如何”
程延也放轻了声气,汇报道: “没有大碍,都是皮外伤,医疗队已经消毒包扎过了,初然生命体征稳定,只是应该一时半会醒不了。”
“塌陷的熔岩洞里有扩散物质,你安排人手把这一带封锁起来,布置好煞气净化装置,再调几批速冻液氮,对塌陷区进行降温,记得全程做好防护措施。”镜楚扫了眼不远处的医疗队, “他们两个送医院,谈初然醒了,或是有任何情况,随时通知我。”
程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头儿,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镜楚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把凌怀苏抱了起来。这人比看起来轻得多,宽敞的衣服底下一捞都是空的,身形单薄,一把腰窄得让人心惊。
“不了。”镜楚垂头看了眼怀里安睡的人, “我回家一趟。”
说完,他单手掐了个障眼手诀,掠了出去。不及程延反应,两人的身形已经在一闪之后不见了。
一时间, “会原地消失就是炫酷!”和“处长这个工作狂居然回家了!”两个念头弹幕似的在程延脑子里跳出来,分不出谁更炸裂一些。
直到镜楚带起的风也偃息,程延才乍然回神。
他如梦初醒的目光落在原地,这才注意到,巨石边,地上插了一把木剑。
迎风不动,像一块茕茕孑立的无字碑。
***
镜楚抱着凌怀苏,一路飞回了落脚的二层小楼。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把那里叫“家”。天生灵物生来如无根浮萍,无家可归,想来只有凌怀苏在的地方,他才愿意冠以“家”这个字眼。
他轻手轻脚地把凌怀苏安放在床铺上,看着熟睡的人那张苍白而越发如玉的脸,心里总有一种错觉,仿佛凌怀苏是个玉雕的,看似一掰就碎,实则经历过千锤百炼,坚韧异常。
不仅如此,还冷得惊心。
镜楚叹了口气,缓缓抽回手,几乎感觉不到凌怀苏的体温。他时常会想起凌怀苏在摇光山上的模样,那时候他是不务正业的大师兄,整日带着师弟师妹们招猫逗狗,眉间没有一丝阴霾。
这些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哀痛与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为什么偏偏落在了他头上呢
一时间,镜楚心里生出无限酸涩。
注视着凌怀苏的睡颜,他弯下腰,克制不住地吻了下凌怀苏的眉心。
***
凌怀苏又梦到了摇光山。
那是他第一次踏进摇光山,被母亲牵着,一步步迈上山石青阶。
那时他还没有成人腰高,却已现出了拿腔作势的端倪。小孩故作骄矜地压下眼里的新奇,将初来乍到的局促藏掖得滴水不漏,漫不经心地在台阶上卡着鞋底的泥。
莫问真人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了些“这孩子根骨奇佳,定当是修行练剑的可造之材”之类极度疑似坑蒙拐骗的经典话术。
他那时候分辨不出客套场面话,只知道马屁被拍得十分舒爽,美滋滋地准备认领“剑修神童”的身份,结果被老头领上主峰砺剑台,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学习怎么削木剑。
后来他才知道,摇光派所有入门的修士,也不论修的哪一道,不论资质境界如何,修习的第一课都是亲手削一把木剑。
这大概是摇光派的特色,被问及这样做的意义,莫问真人又打起了哑谜,只说修道先修心,削造木剑,就是在削除心头的杂念。
然而木刺扎进皮里,凌怀苏心里更烦躁了,完全参不透“木剑”和“心”有哪门子联系,一个月下来,剑术没学到一点,木工倒是精进不少。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凌怀苏开始质疑这野鸡门派的靠谱性,合理怀疑这是为了能让他们将来学艺不精被人打得屁滚尿流,流落街头时能有一门讨饭吃的手艺,不至于饿死。
再往后,摇光山里的一幕幕走马观花般掠过——
一会是讲经堂,在莫问真人催眠效果奇佳的诵经声中,云幼屏昏昏欲睡,一颗小石子从钟瓒手里飞出,正中她小鸡啄米般的后脑勺……然后俩人就在众目睽睽下,被一起请上台扎马步,凌怀苏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谢胧则不忍直视地扶额捂眼。
一会又是清静峰,凌怀苏下山时总会顺带捎回几坛梨花酿,喊上谢胧他们偷偷过把酒瘾,结果莫问真人突然造访,他们手忙脚乱地藏好罪证,若无其事地应付掌门笑里藏刀的审视,本以为能瞒天过海,直到有个倒霉家伙打了个酒嗝……
凌怀苏身为大师兄,又是罪魁祸首,自然少不了一顿训,莫问真人那个老没正经的,也不知道哪来的老脸嫌弃他游手好闲,说凌怀苏整日吊儿郎当,嬉皮笑脸,没有个剑修的样子。
梦境里的一切越来越远,所有人一个接一个消失,凌怀苏一个恍惚,睁开眼,发现自己孤身躺在寂冷的露华浓里。
摇光山的种种,都是一场物是人非的春秋大梦,他成了睥睨天下的魔君,令人望而生畏,再也没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
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鬼样子终于合了剑修的气质,只是那个数落他的长辈再也回不来了。
大概唯一的慰藉是,镜楚还在他身边。
镜楚……
这两个字像是一颗小石子,倏然投下,在凌怀苏心里敲起经久不散的涟漪。
凌怀苏缓缓睁开眼睛,还陷在那不可名状的怅然里,呆呆地盯着小楼的天花板,不知今夕何夕。
他微一转头,梦里名字的主人就在眼前。
镜楚坐在床边,胳膊支着额角打盹,也不知守了多久。他似乎睡得不怎么熟,长而密的睫毛不时轻颤,给深邃的眉目投下一圈浓墨重彩的阴影。
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当此时,低垂的月色越过窗棂,映得镜楚侧影如画。不知哪颗树上的知了拖长调子叫着,但这方寸之地却极度安静,仿佛连风都不忍心惊扰。
一看到镜楚,凌怀苏的心里便如此生别无所求了一般,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
下一刻,元神受损的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凌怀苏忙伸手撑了一下,那点心猿意马也成了苦笑。
一只手伸过来,覆上了他的脉门。镜楚还是被这丁点大的风吹草动惊醒了: “感觉怎样有哪里不舒服么”
对于自己江河日下的身体状况,凌怀苏心里十分有数,因此在镜楚摸出什么前,他已经不动神色地拨开那只手,为了防止对方乱动,还先发制人,顺势紧紧锁进了指缝。
凌怀苏撩起眼皮: “有。”
镜楚一瞬间紧张起来: “哪里”
“我饿了。”
镜楚一愣。
凌怀苏少年修为有成,很小就辟谷了,食物成了酸甜苦辣的调剂,他本就不重口腹之欲,饥饿于他而言更是不常有的事。
但镜楚向来对这人百依百顺,更何况此时凌怀苏还有伤在身,别说是做顿饭,哪怕他想要天上的月亮,镜楚也会毫不犹豫给他摘,当下便起身道: “我去准备。”
谁知凌怀苏没撒手,把人拉了回来,十指交握,将镜楚的手凑到唇边,轻而又轻地碰了一下。
凌怀苏低声说: “……小狐狸,我想吃的不是这个。”
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在镜楚身上游了一圈,所落之处全都是非礼勿视的地方,凤眼抬起时蒙着潋滟的水光,适时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镜楚: “……”
反应过来后,镜处长的脸“腾”地一下熟了。
第58章 烟火
对于镜楚这个“大宝贝”,凌怀苏本想默默在心里垂涎三尺,未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稀里胡涂发展到了这一步,顺水推舟,被推上了一条不归路。
既然无法回头,那这便宜……就不占白不占了。
如果说,之前他因记忆不全限制了发挥,或是因最后一点“良知”未泯,时不时蹦出的三言两语的调戏还算有所收敛的话,如今彼此心思都明朗后,凌怀苏的本性便暴露无遗,明目张胆地越发不要脸起来。
暧昧地扫过镜楚通红的脖颈,凌怀苏忍不住轻笑一声: “看来,大调查官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生着一双浪荡公子式的非典型凤眼,眼角长而翘,宛如淡墨横扫,又因极少正眼看人,眼角眉梢总是挂着几分情意绵绵的轻佻。
许是元神损耗伤还没缓过来,月光下,那面目愈发白得惊心,散乱的长发铺了一床,千丝万缕的。
镜处长头次经历这样赤-裸-裸的调戏,脑子一空,七上八下地跳出了一大堆光怪陆离的桃色遐思。明明他才是狐狸,此刻却感觉凌怀苏比他更像《聊斋》里的狐妖,勾一勾手指,就能把人勾得五迷三道的那种。
一瞬间,他曾在古书上看过的一句话流星似的划过。
那书上写: “魔者,撩七情,通六欲,善惑人心。”
镜楚强行压住自己快要烧起来的心,调动了全身的自制力,好歹没被这魔头勾得理智全无。
他板着脸扒开凌怀苏的爪子,不由分说地塞回了被窝,还顺手揿开了床头灯,试图驱散什么似的: “别胡闹,你伤好全了”
暖黄的光线不强,凌怀苏略微眯了下眼,笑吟吟道: “区区小伤,哪抵得上及时行乐重要。”
色心一起,那一丢丢不值一提的元神耗损,顷刻间化成了乌有。
镜楚面沉似水地瞪着他。
“好啦,看把你吓得。”凌怀苏逗了两句放过了他, “唔,不过一觉睡醒,还真有点馋……有酒么”
***
地陷带来的余震持续了一天一夜,终于渐渐平息。
程延按照镜楚的指示,忙前忙后地调派人手,熔岩洞塌陷区就地封锁,运送物资器械的直升机接连不断飞往现场。所幸那一片本来就荒,附近几公里都渺无人烟,塌陷的原因可以拿地震糊弄过去,也不用担心扰民。
业火蚀心花作为媒介,在百人祭完成的那一刻便失去了活性,残存在地底的可能性约等于零,要不然镜楚也不会放心把这活交给他们。安排降温是以防万一,毕竟这东西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哪怕几率只有万分之一。
只是岩浆碰上液氮……那场面就很精彩了,极冷与极热狭路相逢,执行作业的机器人被爆炸性气化炸得人仰马翻,给荒野来了场钢铁礼花秀。
程延在一旁看着不断飞出去的机械臂,心疼得直滴血:这得是多大的一笔开销啊。
一通折腾后回到医院,他又对着一晕一傻的俩人发起了愁。
陆祺不肯老老实实躺病床,从熔岩洞出来后,他就总是一脸恍若隔世的样子,这会站在窗前发呆,背影都沧桑了不少。
“我说,”程延往他手里塞了杯热咖啡, “你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陆祺没吭声,低头搅动着咖啡,过了一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开了口: “你知道我是我爸收养的吗”
程延一愣。
他没回答,却被表情出卖了个底掉。陆祺闷闷地说: “合着就我一人被蒙在鼓里。”
“……也不是故意隐瞒,是不是亲生的又怎样呢陆哥对你可是比亲爹还亲。”
“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陆祺低垂着头,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更难受。程延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呢”
程延的眼睛一点点瞪大: “你是说……”
陆祺咬了下唇: “我……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程延神色几变,震惊与悲痛交织而过。他深深叹了口气,说什么都是多余,只好拍了拍陆祺的肩。
直到咖啡都凉透,陆祺整理好情绪,冲程延笑了一下: “我没事,二十多的人,不是哭哭啼啼的小孩了。其实我找了他那么久,早就不抱太大的希望了,只是想着,至少让我知道他的下落。而且,那位前辈说……”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两秒,陆祺话音一顿,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山神灵’前辈”程延不明所以, “他说什么”
“哦,忘了告诉你。”陆祺幽幽地扭过头, “那位姓凌,单名一个望字。”
程延: “”
陆祺: “对,就是老大那位白月光,活的。”
程延: “”
信息量过大,在程延毫无防备的脑子里接二连三地轰炸出一场头脑风暴,他正凌乱着,就见陆祺木着脸,干脆利落地在风暴中心抛下了第三颗原子弹:
“‘白月光’活了多久,咱们老大就活了多久。”
程延: “”
此时此刻, “白月光”本人正在聚精会神地与扫地机器人斗鸡。
二层小楼坐落于郊区一座小山,周围竹林环抱,风景极佳,是镜楚的私宅。
凌怀苏来到这个世界有段时日,对21世纪的科技已有了基本认识,但认识得并不深入——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场里,忙着和场主周旋,还要关心那群后辈不被罗摩一口吞掉,条件有限,不容他进一步探索。
如今在镜楚这里,终于能细细研究这些新鲜东西的原理和用处。
他闲庭信步地在屋内溜达,摸过什么,一旁的镜楚就给他解说什么。
“那个叫冰箱,嗯,相当于地上冰窖。不透风,门板厚实着。”
“水龙头,一拧就出水,左热右冷……从地下抽的,没有引水阵,管道就在你头顶。”
“对,电视,就是上次被你一剑捅穿的,不亮是因为没通电……不是这么通,把你手上电火花熄掉,伤好了么就滥用魔气……看见那根黑尾巴了插墙上窟窿里就亮了。”
凌怀苏不憋坏水的时候,那双上挑的眼睛沉静下来,其实有近乎孩子般的清澈。
他感兴趣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在地板奔走的圆盘上。
“那是扫地机器人……不咬人,清理地面的。”说着,镜楚随手扔了团卫生纸,给他演示用法,扫地机器人掉了个向,麻溜地把障碍物卷进了肚子里。
镜楚为他一一指点过家电用途,转身进了厨房——某人花言巧语的嘴皮子功夫太过厉害,镜楚拗不过,到底还是妥了协,允许他沾两口酒。只喝酒太干巴,镜处长索性亲自下厨,收拾出一顿色相俱全的饭菜来。
他四千年没白活,烧菜煮饭的技能还是有的,平时不下厨是因为自己不吃,一是没必要,二是没那个心思。
在等待水沸的间隙,镜楚朝厨房外瞥了一眼,看见那个兴致盎然围着扫地机器人逗玩的背影,觉得这点手艺今天才算用到实处。
等到四菜一汤摆上桌,镜楚环顾一圈,却不见了凌怀苏的人影,只剩扫地机傻头傻脑地继续工作着。
凌怀苏诈尸之后,一直没什么“死而复生”的实感,他总觉得自己是这个新世界的匆匆一过客,凡人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如何上天遁地,日新月异都与他无关。
他不过是一瓣元神,一缕执念和一簇魔气,该做的事做完,就片叶不沾身地打哪来回哪去了。
直到镜楚拴住了他浮云似的心。
方才那幕烟火气太浓,凌怀苏恍然间觉得自己真的“活了过来”,也成了人间的一份子,以至于情不自禁地重拾他少爷时代的讲究——沐浴更衣去了。
淋浴花洒他用不惯,倒是小楼外有片天然活水,他一早就注意到了。池子是冷潭,凌怀苏一气呵成地在池边刻了圈符咒,池水便慢慢加热,冒出氤氲的雾气来,凌怀苏舒舒服服地下了水。
镜楚过来时,撞见的就是这么一番情景。
他不由得脚步一顿,此情此景,忽然和四千年前的某一幕重合了。
也是雾气弥漫,花影婆娑。
那是摇光山上的一泓温泉,是凌怀苏精挑细选出的一处宝地,汤温如春,人迹罕至,水边还有一片诗情画意的桃花林,可以一边泡澡一边欣赏鸟语花香,非常契合少爷的情趣。
凌怀苏又极爱干净,经常有事没事去那里沐浴,几乎成了一种消遣。
那天忘了因为何事,镜楚遍寻他不到,便来温泉碰运气,还真给他碰着了。
镜楚拨开雾气时,凌怀苏恰好沐浴完毕,从泉水中爬出。长发蜿蜒在光洁的脊背,他缓缓披上洁白的里衣,单薄的布料被水洇湿,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腰线……
镜楚只记得自己当时脑子空白一片,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背过身去,空气中湿度很重,他却止不住地喉头发干。
当晚,他就做了一场梦。
大概也是从那天起,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有点不对劲。
……
“狐狸”
镜楚回过神,见凌怀苏趴在岸边,一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歪头望着他: “等急了”
镜楚欲盖弥彰地收回视线,转身往回走,口不择言地扔下一句: “不急,你慢慢洗,我去……”
没走两步,他忽然停住了。
一簇水珠被黑雾卷着,凝成细线窜来,不松不紧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蒸汽缭绕,凌怀苏的声音好像也被染上蒸腾的热意,沿着镜楚的耳蜗一路淌了进去: “水温正好……不来一起洗么”
闻言,镜楚半身不遂似的僵住了。
他被凌怀苏轻飘飘的一句话撩拨成了根木桩,就在不知作何反应之际,耳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凌怀苏话音一转,懒洋洋道: “逗你的。你紧张什么,我不吃人,也不吃狐狸。”
凌怀苏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虽然有意想发展点什么,然而看到镜楚那行将就义般的背影,有点啼笑皆非,到底还是收敛了蠢蠢欲动的“歹念”。
这种事太急切也不好,显得他只为贪图色相似的。
于是凌怀苏打扫干净色狼般的绮思,端回正人君子般的端庄: “过来,帮我沐发。”
镜楚并没什么如蒙大赦的感觉,慢吞吞走向水池,走近了才看清,池边摆着一排瓶瓶罐罐,很眼熟,全是从他家浴室里搜刮出来的。镜楚没给他讲什么是沐浴露和洗发水,他自己居然把这些东西的用途猜了个七七八八。
少爷在摇光山上时,沐浴用的皂荚就几乎不重样。到了现代社会,五花八门的洗浴用品精准拿捏了他那颗洁身自好的心。
凌怀苏居然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开盖子,搁在鼻下嗅了嗅: “闻着挺香,就都拿来了——没拿错吧”
镜楚从他手中接过洗发水,一声不吭地半蹲下-身,挽起袖口,掬了捧泉水淋过那柔软的长发。
手指捋过乌黑发亮的发丝,在那上面轻轻揉搓,泛起细小的泡沫,镜楚心无旁骛地当起了洗发工。
凌怀苏被伺候得十分周到,手肘舒舒坦坦地搭在岸边。
他闭着眼,一本正经地说起正事来: “听夙雾话里的意思,她似乎对重聚天音塔一事稳操胜券。”
镜楚“嗯”一声,手上动作不停: “她想以整个国境为阵盘,散布的隐藏煞场作为阵点,聚灵重修天音塔。如果不尽快找到阵眼,局势对我们很不利。”
镜楚动作轻柔,放松效果极佳,凌怀苏闭了目,暗自思忖起来。
夙雾很可能已经集齐必需的天音塔碎片,只待阵法启动。若不能先发制人确定天音塔出现的位置,到时便会陷入被动,再采取措施恐怕为时已晚。
可是——难就难在,如何排除那些障眼的阵点,找到真正的阵眼
他们尝试推算过一次,却受了干扰,落入圈套。
干扰阵点是什么
微蹙的眉蓦地一松,凌怀苏忽然福至心灵,睁眼一把抓住了镜楚的手: “会不会是我们想复杂了”
镜楚猝不及防,目光来不及躲闪,落在凌怀苏光-裸的锁骨以及水下若隐若现的胸膛上……
他心知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得不合时宜,当即强行撕下自己的视线,潦草地一点头: “嗯”
好在凌怀苏忙着推理,没注意到,错过了放嘴炮涮人的机会: “原先我以为干扰点数目众多,才缩手缩脚,不敢轻举妄动。可看钟瓒和她貌合神离,怎么看怎么不像会花大量心思替她办事的样子……倘若,干扰点其实只有一两个呢”
第59章 红尘
“你还记不记得百棺村的煞场”凌怀苏说, “与其他隐藏煞场不同,它是半封闭的。”
镜楚回过神来,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 “那里的伏阴阵压抑了煞气,当地巡查的调查员误以为危险性不高,便产生了懈怠,导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路人误入。按理说,这是特调处的失职,可偏偏,那些人又大多安然无恙地出来了。”
凌怀苏: “不错。说起来,还要归功于甄念。”
镜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她有问题”
凌怀苏摇了摇头: “她本身没问题,但她的存在就很耐人寻味了——身为场的一部分,并不与之同流合污,可场主怎么会容许一个‘叛徒’在眼皮子底下放人呢”
镜楚一皱眉,还真让他给问住了。
煞场以煞气为基,误入的路人就好像不断送上门的新鲜食物,是可观的能量来源。
结果场里出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不遗余力地把“食物”往外头赶。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还有,有一点从一开始就被忽略了。我之所以在那里苏醒,是因为祝邪沾有我的气息,元神循着联系而至。”凌怀苏沉吟道, “可祝邪为什么会在百棺村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闻言,镜楚摩挲他头发的手一颤,微微垂下眼,嘴角一瞬间抿成了一条拉直的线。
凌怀苏察言观色,觉得不对: “怎么”
沉默须臾,镜楚缓缓开了口,语速很慢,像在斟酌用词: “当年我把祝邪一同封进你的衣冠冢内,安放了三千年。后来有一次……我自身的天劫撞上度厄印度来的天谴,闭关休整了十年,出来时祝邪便不翼而飞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言语间关键之处一笔带过,凌怀苏听罢,却觉得仿佛有一把小锤在心头重重敲了一下,又酸又软又疼。
他借镜楚之手获得解脱,自己是逍遥物外飘摇而去了,镜楚却守着一场旧梦和一句空头承诺,替他负重涉远,颠沛流离了四千年。
那可是四千年啊……四千个春去秋来,一百多万个日日夜夜。
个中漫长的孤苦和无解的彷徨,又与何人说呢
只有从他极偶尔透露的只言词组中,凌怀苏才能窥探一二,然而只是这一二,就足以让人肝胆剧颤。
手指蜷了又松,无言以对半晌,凌怀苏如鲠在喉地提起一口气,扣住了镜楚的手: “小狐狸……”
镜楚本人却不甚在意,仿佛那些艰辛都事不关己,让他耿耿于怀的只有祝邪被盗这一件事而已。
他反握住凌怀苏的手,淡声续上了之前的话题: “你是说,从百棺村醒来,发现隐藏煞场,再被引去下一个地方……这一切都是夙雾有意为之”
“夙雾步步为营,没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凌怀苏说,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故意暴露两个阵点,就是为了引诱我们踏入错误的阵眼。”
她在那里布下殄元咒,等凌怀苏自投罗网。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凌怀苏没能和恶咒鱼死网破——夙雾料到了凌怀苏会借天雷破咒,却没料到天雷会落到镜楚身上。
凌怀苏: “所以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干扰点只有她一开始拱手相送的那两个,百棺村和树人中学”
夙雾下得一手好棋,但运筹帷幄的人很容易染上一个致命的弱点——自认为算无遗策,便忽略了后手。
一着不慎,虽不至满盘皆输,但棋局显然已跳出了她的谋算。
退一万步讲,哪怕这次推算出的阵眼仍不正确,也只是排除了一个错误可能而已。
就在镜楚陷入沉思之际,凌怀苏忽然话锋一转: “好了,正事说完了,是不是该说说私事了”
镜楚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下一刻,一只手猝不及防把他拽进了水里。温暖的泉水顷刻间漫过周身,凌怀苏欺身而上,不轻不重地叼住了镜楚微张的嘴唇。
这一吻并不深入,辗转厮磨,仿佛仅仅是情不自胜下的解渴之举。
交缠的气息,嘴唇的触感,连镜楚身上那缕浅淡的兰花香也无处遁形,被缭绕的热气放大了无数倍。
凌怀苏抬起手指,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红尘劫你打算怎么办”
心魔印已经消散,但难保不会卷土重来,想来这便是师父说的第二道劫“入红尘”了。
但怎么个“劫”法,如何度过,过不去会有什么后果……这些他们一概不知。
这个隐患不清,凌怀苏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指尖沾的水珠滑过镜楚的挺拔的鼻梁,一路蜿蜒而下,滚落至微动的喉结。
大调查官的衣襟向来一丝不茍地扣到咽喉,看上去利落又禁欲,此时因为方才的挣动松了一个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段精悍的锁骨。
看上去……更惹人浮想联翩了。
凌怀苏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
奈何春色撩人,春色的主人却是个不解风情的棒槌。
镜楚往后一靠,声音仍是冷静平稳的: “自己身体虚弱成那个鬼样,反倒来担心我了”
凌怀苏坏笑着在他腰上摸了一把: “虚弱你试过了就这么说”
饶是早有见识,镜楚还是被某人那张日甚一日无节操的嘴冲击到无以复加,不由得卡了下壳,半晌,才咬牙挤出一句: “……你害不害臊”
“你第一天认识我”凌怀苏一挑眉,振振有词道, “再说,你是我养大的,对你我害什么臊乖,叫声主人来听听。”
镜楚: “………”
不是他良知未泯,主动纠正称呼的时候了。
论耍流氓的功力,为人正直的镜处长完全不是这老魔头的对手,他干脆老僧入定似的两眼一闭,当场来了个四大皆空,指望这厮能有点分寸,调戏够了就适可而止。
结果发现他想多了,老魔头压根不知“分寸”为何物,面对一脸抵死不从的镜楚,反而更来劲了。
不及镜楚反应,凌怀苏一步凑上来,三下五除二挑开了他的衣襟,不安分的手狎-昵地抚上腰身。
凌怀苏在他耳边低笑道: “不正经的梦做了这么多,考不考虑付诸实践”
说着,他还屈起膝盖,有意无意地磨蹭了一下。
镜楚浑身一震,差点闷哼出声,魂灵都麻了。
他“啪”地攥住凌怀苏作乱的手,宽阔的胸膛不住地起伏,好像一把火烧进了血里,哆嗦得说不出话。
两人贴得太近,任何变化都无所遁形,凌怀苏大尾巴狼似的好生欣赏了一会镜楚局促的样子,终于决定大发慈悲,不戏弄他了,微微退后了半步: “算了,今天就先放你一马,等……”
“等”后面的话,凌怀苏没能说出口,镜楚忍无可忍,反客为主地把他按在了池壁上,一口叼住了他的喉结。
他像只被逼急了的肉食兽类动物,再难容忍屡次挑衅的猎物,终于失了控。尖牙来回轻轻噬咬他颈侧,泄愤似的留下好几个牙印。
这变故令人措手不及,凌怀苏“唔”一声,一股说不出的战栗感一路从后脊冲到了天灵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软了半边。
他听见镜楚气息不稳地哑声道: “不招惹我,你不得劲是吧”
凌怀苏: “……”
他好像一时玩脱,引火烧身了。
*
镜楚有一双很好看的手。
生得极好,手指长而直,用力抓握时,手背会绷起分明的筋线,寥寥几道青筋在上方鼓现。
就是那样一只手,此刻隐没在衣料之下,来来回回。
有水珠沿着额角滑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泉水,凌怀苏也无暇细究了,他呼吸很乱,难以承受地眯了下眼,微颤的眼睫间是一片潮湿朦胧。
……是谁说先天灵物对这些一窍不通的
镜楚俯下-身吻他,将那些胡乱的声音尽数堵了回去。
凌怀苏只是觉得热。
水也热,人也热,烫得他四肢百骸都快要烧着了。
情迷意乱的间隙里,凌怀苏抬手虚虚一抓,在镜楚锁骨附近摸到了一个有点硌手的物什。
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陡然一阵痉挛,识海里轰然掀起一片空白,决堤灭顶似的将他淹没。
凌怀苏的眸光便彻底涣散了。
***
等凌怀苏睁眼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金乌高悬。
他轻轻一偏头,被窗帘缝隙透过的阳光晃了眼的那一刻,忽然间有些恍惚。
上辈子,反噬的魔气常常折磨得他整宿难眠,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不曾睡到日上三竿了。
他撑着坐起来,颈间传来异样,抬手一摸,发现那颗铃铛被系在了他脖子上。
“醒了”镜楚推门进来,顺手把窗帘拉严实了,将手里的干净衣服扔到床上,抬手碰了碰凌怀苏的额头, “把衣服穿上。”
凌怀苏没言声也没动作,上下打量起镜楚,眼角擎着似笑非笑的笑意。
镜楚被那居心不良的眼神扫得耳尖发热: “看什么”
凌怀苏懒洋洋往后一靠: “我使不上劲,你给我换。”
镜楚: “……”
等半天没等到动静,凌怀苏飞了他一眼,笑眯眯地威胁道: “还需要我详细阐述使不上劲的原因么”
镜楚拿他没辙,拎起衣服,动作细致地伺候大少爷穿衣。
大少爷衣来伸手,嘴上仍不闲着: “行啊你小狐狸,亏我还以为你纯真无邪,懵懂无知……从哪学的”
镜楚撑开衣领,套住了那颗喋喋不休的脑袋: “闭嘴。”
“啧。”凌怀苏半是调侃半是感慨道, “你小时候多乖啊,有话从不憋着,对我百依百顺,怎么现在成了个闷葫芦,还凶巴巴的难不成因为睡了一觉就……”
镜楚听不下去,截口打断他的污言秽语: “穿好了。”
“怎么,还不让人说了……嗯”
凌怀苏昨晚没占到便宜,只能口头上找回些场子,本想意犹未尽地继续,一低头,忽然发现镜楚给他穿上的,和他自己身上那件一模一样。
镜处长衣柜单调,款式风格都大差不差,但完全相同的并不多见。而且他常年穿着特调处的制服,今天居然破天荒换了件常服。
那衣服沾着不易察觉的熟悉香气,套在凌怀苏身上略微有些长,一看就是镜楚的。
凌怀苏意识到了什么,不怀好意地明知故问道: “在你们这个世界,穿相同的衣服,不会有什么特殊含义吧”
镜楚: “……”
看表情,这是猜中了。
凌怀苏笑眯眯地张了张口,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老魔头未出口的厥词。
“喂,老大”程延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 “初然醒了。”
第60章 身魂
凌怀苏和镜楚赶到的时候,程延已经在楼底候着了。
隔着老远,程延便被俩人的“情侣装”秀了一脸,随即想到这两位的真实身份,顿时手都紧张得不知道往哪搁了。
他忙不迭迎上去,不由自主板直了腰: “头儿,凌,凌前辈……”
凌怀苏冲他稍稍颔首: “什么时候醒的”
程延一边领他们上楼,一边一板一眼地回禀: “九点半左右,医生查看过说没什么大问题。但醒是醒了,就是……”
他忽地欲言又止,露出一个像是牙疼的表情。
凌怀苏瞥他一眼: “就是什么”
说话间,几人已经抵达病房,程延在房门前站定,一脸难以言喻地拉下门把手,比划出个“请”的手势: “……您进去就明白了。”
门缝被悄然推开,里面时断时续的说话声响起。
“姐,我是小祺啊,陆祺,你还记得我吗”
“……”
能听出陆祺刻意放轻了声音,但语气里仍难掩担忧: “不会真把脑子摔坏了吧姐你别吓我,你,你说句话……”
病房内,谈初然靠坐在床头,额头缠着一条白色绷带,察觉门被推开,她怔忪的视线越过陆祺投来。
落到凌怀苏身上时,那双茫然的眼睛微微一睁,像是突然有了焦距,谈初然动了动嘴唇,艰涩道: “大师兄……”
陆祺背对着房门,又光顾着说话,丝毫不知身后来人,闻言一愣,试探性接话道: “沙师弟”
程延: “……”
他匆匆上前把这现眼包拎开,腾出病床前的位置。
谈初然脸上仍挂着如梦初醒的迷惘,像是从一场长久的大梦中醒来,不知今夕何夕。人还是那个人,可气质就是截然不同了。
她定定地看着凌怀苏与镜楚,庞杂的记忆在眼里融化,逐渐化成了一把碎光。
那些碎光越积越多时,她仰头闭了闭眼,复又张开,忽地笑了: “大师兄,真的是你们……没想到,还能有再见的一天。”
魂魄入轮回,每一世的相貌都会发生改变,又因生活经历的差异,性情品格也会不尽相同。若非通过特定的搜魂手段,单凭肉眼是很难认出魂魄的主人的。
可凌怀苏仅凭那带笑的一眼,便认出了故人。
他跟着笑了,像过去那样,摸了摸她的头: “嗯,小师妹,好久不见。”
小师妹
程延愕然的视线在屋内几人游走一圈,最后落到陆祺身上。
万万没想到,这人跟着出了一趟外勤,领回来三位祖宗,其中一位还是与他们朝夕相处,互相拌过蒜的。
这是什么魔幻锦鲤体质
“锦鲤”陆祺愣愣插话道: “初然姐……你还是初然姐吗”
谈初然闻声转头,笑望了他一眼,依稀间又有了以前的影子: “放心,没把你小子忘了。刚醒时凭空多出一大段记忆,脑子乱得很,才没空搭理你。”
镜楚: “所以,你现在什么都记得”
谈初然,或者说云幼屏点了点头: “嗯,谈初然是我的……算是转世吧,感觉挺神奇,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云幼屏活泼,谈初然沉静;云幼屏直率,谈初然多思。乍一看,很难将这样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联系到一起。
就连她自己,面对同时蹦出的两套不同反应体系时,也感到有些不习惯。
云幼屏想到什么: “对了大师兄,还有一个人。”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还有一个人”是什么意思时,就见她神色一变,再抬头时,眼角眉梢又换了一副气场。
“师兄。”她缓缓开口,说的竟是古语,连语调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我是谢胧。”
目睹了这无实物变脸表演的一幕,程延和陆祺齐齐傻了眼。
却见凌怀苏并没有多少惊讶的神色,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 “你我之间,还需要寒暄那一套么”
哪怕隔着四千年的生死,再次相见,师兄弟之间还是能轻松拾起从前的熟络。
谢胧也笑了: “师兄似乎早已猜到我在”
看到谈初然身上的两道魂影,再结合摇光山旧址里两人护魂灯的异状,凌怀苏就把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被业火蚀心花吞噬的痛苦太难以承受,云幼屏竭力抵抗,有魂消魄散之兆,而一旦魂魄散尽,就意味着连入轮回的可能都不复存在,此人的存在将被彻底抹去。
危难关头,谢胧一定是通过某种手段,强行拼凑回小师妹即将破碎的魂魄。而钟瓒千辛万苦找到的,只是一点微末的残魂,余下绝大部分都被谢胧护着,送入了轮回,也因此,钟瓒召魂才从未成功。
凌怀苏将自己的猜想简单说了出来,谢胧听完,抚掌赞叹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师兄的法眼。”
“行了,别拍马屁了。”凌怀苏一哂,复又正色道, “只是有一点我不确定,你是怎么护住小师妹魂魄的”
谢胧说: “傀儡分魂术。”
在他们几人中,谢胧是最擅长炼器术法一类的,傀儡分魂术是傀儡术的一种,连凌怀苏这种对术法一类不感兴趣的都有所耳闻。
因为它太过折损术主,是一门禁术。
凌怀苏微怔: “以自身一半魂魄为傀儡,包裹在小师妹魂魄之外,替其承受伤害。”
谢胧颔首: “正是。”
凌怀苏蹙了下眉: “可这样,你另一半魂魄不就……”
“烟消云散。”谢胧淡淡地续上他的话,不以为意地说, “但总比两人中有一人彻底消散的好,不是吗”
一句话把凌怀苏未出口的恻然堵了个彻底——在那样的情况下,此举的确是最优解了。
“可当时,你并不确定小师妹有朝一日能够魂魄齐聚吧。”
若非钟瓒奉养着那一点残魂,并在认出云幼屏转世后放出,谢胧也许就要生生世世成为他人魂魄上的一层保护,既不能重入轮回,也全无意识。
与真正的魂飞魄散并无区别。
谢胧没有回答,而是把问题反抛给他: “师兄,难道换了你,便不会这么做了吗”
凌怀苏一愣,须臾,笑叹道: “难怪小师妹如今变得这般沉稳安静,原来是随了你。”
谢胧“嘘”一声,指指自己道: “某人听着呢,正嚷嚷着,让你少说她坏话。”
如今谢胧和谈初然两魂共身,所见所闻皆是相通的。只是无征兆变脸的场面有点惊悚,谢胧又初来乍到,不熟悉现代世界,为了防止吓到路人,他打完招呼便把身体控制权交给了云幼屏。
身体已无大恙,几人回到特调处,程延心思机巧得很,知道不便打扰他们叙旧,找准借口便识趣地开溜,临走还拖走一只探头探脑的陆祺。
面对谢胧和云幼屏,凌怀苏挑着重点,删繁就简地概括了之后发生的事:夙雾是如何谋算的,又是如何借天音塔碎片保留元神,并试图重聚天音塔的……最后,又简明扼要地讲了讲他和镜楚的推测。
“聚灵阵……”谢胧敛目思索道, “方才听师兄你说,如今的世间已没有修道者了”
身为亲历者,镜楚最为熟悉,他平铺直叙地将这一过程概括了一遍: “自从天音塔倒塌,魔谷被填平,灵气便有枯竭之势,仙门又在蛮荒之战中损失惨重,仙脉逐渐断绝,不到一千年的时间里,人间便回到了人的手中。”
谢胧: “重聚天音塔,必然需要大量的天地灵气,可若灵气枯竭,还欲强抽的话……那不成了灭顶之灾吗”
“正因如此,才万不可让夙雾得手。”凌怀苏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我尚未想通。”
“什么”
“我寄放在铃铛内的元神被惊醒,说明夙雾已有尝试之举。”凌怀苏道, “上次交手,她知道我们猜出了她的意图,若我是她,定会趁对方还未找出真正的阵眼,尽早启动法阵,以免夜长梦多。”
夙雾向来深谋远虑,行事之前,必然做好了万全准备。
聚灵阵已成型,必需的天音塔碎片也凑够了,她故意搞假动作,让特调处误以为她需要更多的碎片,就是为了争取时间。
那么……她在争取什么时间
谢胧沉吟片刻: “如今是哪年哪月哪日”
镜楚: “甲辰年,庚午月,己巳日。”
“原来如此。”谢胧掐指一算,然道, “她是在等天启日。”
“天启日”
“天启日千年一遇,七曜相连,地脉共鸣,灵气最为充沛,也最为躁动。很多炼器宗师都会选择那天开炉炼器,重要的祭祀也会在那天进行。”
镜楚道: “天启日在哪日”
谢胧道: “辛未月,壬申日。”
凌怀苏无意识转动着祝邪银戒,边忖边道: “也即是说,还有不足三日。”
那个紧张的数字一出口,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或许是气氛太严肃,云幼屏坐立难安地跳了出来,插话道: “我有一个问题,倘若我们知晓了法阵启动的时间与阵眼位置……该如何破坏”
说完,她蓦地端正了身体,已是谢胧占了主位。
谢胧面露忧愁地自言自语道: “小师妹,你出来前能否先打声招呼这样一惊一乍的,很容易吓到旁人……咳,说回正题,关于如何破坏,我有一个思路。”
“无论是炼器还是制作傀儡,其过程都大同小异,其中最重要也最难的一环,便是将灵材引入物内,形成一种叫作‘炁’的东西。”谢胧打了个比方, “你们可以理解为妖物的妖丹,是核心一样的存在,用以维持整个机体。”
凌怀苏领会了他的意思,若有所思道: “你是说,只要摧毁这股‘炁’,整个重聚中的天音塔便会土崩瓦解。”
谢胧道: “不错。”
闻言,凌怀苏和镜楚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收回目光时,凌怀苏带了些笑意: “这倒和我们先前的未雨绸缪不谋而合了。”
从刚才开始,这两人便一直有意无意地对望。而每次一方看去,另一方总能在第一时间心有灵犀地接到目光,然后同时蜻蜓点水般错开眼。
谢胧的思想认知还停留在四千年前,没懂这二人频频眉来眼去的是何意,但他不傻,能从那明显不同寻常的眼神交织里,咂摸出某种难言的氛围。
怎么感觉……情意绵绵的。
这个词蹦出来的那一刻,谢胧把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按下龌龊的揣测,默念两句“罪过罪过”。
但他又想弄清究竟是不是他多想,于是迟疑着开了口: “你们……”
话音未落,他浑身一震,再次换了里子。
上一秒还文质彬彬的人忽地笑出一口小白牙,云幼屏语速飞快地找补: “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哈哈哈……”
凌怀苏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无奈地摇摇头,带着一种慈爱而关怀的目光,高深莫测地拍了拍云幼屏的肩: “我收回刚才的话,再来一百个谢胧,也压不住你这动若脱兔的灵魂。乖,下次别跳出来吓人了。”
云幼屏: “……”
这个世界没爱了。
第61章 画像
“处长,这些文件需要您签个字。”
办公室内,几名调查员和助理站在桌前,毕恭毕敬地汇报着近期的工作。
然而恭谨正经只是表面的,实际上,几人内心的好奇已经按捺不住,仿佛住了只上蹿下跳的大猴子。
趁镜楚低头读文件的时候,他们的视线忍不住向旁边瞟去。
办公室内,一名长发青年背着手,饶有兴味地四处溜达,看见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便百无禁忌地拿起来把玩,仿佛他待的地方不是处长办公室,而是自家客厅。
而他们处长居然视若无睹,默许了这一行为。
几人不动声色地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奇。
镜楚把签好的文件推过去,随口问道: “这盆栽哪来的”
桌角摆了一小盆蓊郁的文竹,盎然的绿意十分养眼。
助理回过神,连忙回答道: “哦,这是单局送您的出院礼物。单局还带了话,说要有什么他帮得上忙的,您尽管提,国安局一定全力支持。”
“嗯,知道了。”镜楚吩咐道, “通知全体高级调查员,半小时后开会,务必到场。”
这时,一旁的青年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嗯”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众人转头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只见那名青年歪了歪头,感兴趣的目光被书柜里某格吸引。那一整格里空空如也,除了一个长条状的精致盒子。
凌怀苏不假思索地掀开盒子,里面似乎是一幅卷轴。
那一瞬间,办公桌前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处长那位“白月光”的画像,助理大惊失色,连忙出声制止: “那个,别——”
为时已晚,凌怀苏一抖手腕,画卷唰地展开。
调查员们与助理: “……”
凌怀苏曾听单局和陆祺说起过两次,知道镜楚藏着一幅他的画像,今天终于得见。
他眉梢一挑,将画上那人孔雀开屏的模样来来回回欣赏了两遍,才意识到自己以前这么骚包。
而收藏这画的某人就更骚包了。
凌怀苏笑着飞了镜楚一眼,举起画,一语双关地问: “你的”
镜楚也同样意含双关地答: “嗯,我的。”
“画工不错。”凌怀苏不紧不慢地把画卷起,一针见血地评价道, “只是这画上的人花枝招展,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说完,他弯起眼睛,在镜楚意识里补了一句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说的: “以后别看画了,现成的在这呢,软和有弹性,随便看不收费……想看什么样子都有。”
可怜调查员们听不见俩人的悄悄话,吓得够呛。
这已经不是单纯地触碰逆鳞了,这特么是逮着逆鳞使劲薅啊!
几人大气儿不敢出,哆哆嗦嗦地朝处长那边瞄了一眼。
却见镜楚低笑一声: “你说得都对。”
直到走出办公室,众人仍是恍惚的。
“你掐我一下。”一人抓住同伴,梦呓似的道, “我可能疯了,居然从处长话里听出了宠溺的语气……”
同伴目光呆滞地说: “你不是一个人。”
***
“因此,排除这两个阵点后,可推算出新的阵点——”
会议室里,巨大的弧形显示屏占据了整面墙。长桌两侧,总部调查员与各地分部参会代表的全息投影各坐一方,皆凝神注视着显示屏上的画面。
镜楚身影挺拔,随着他手指轻点,光幕上四十七个煞场与地脉眼坐标相连,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阵网,最后交汇于某一点。
“在这里。”
画面放大,那是沟壑纵横的高原一带,地广人稀。
“情况就是这样。目前,特调处的首要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天音塔重塑。”镜楚将目光投向长桌, “接下来是提问时间。”
一道全息投影举起手: “镜处,既然天音塔依靠这个聚灵阵,我们可不可以直接拔掉阵点,清除煞场,以此破坏阵法”
“不现实。”镜楚道, “第一,我们还有不到两天时间,而余下的煞场有四十七个;第二,每个煞场里情况未知,还有伏阴阵,危险系数太高;第三,这种大范围的法阵,阵点之间的联系都很紧密,拔除一个,余下的阵点只会更加坚固。”
“所以只能在阵眼守株待兔了。”一名高级调查员若有所思道, “那我们具体应该怎么做呢”
“各市特调支局派遣队伍,就近前往阵点,在煞场周围布下结界网,同时维持秩序,疏散民众,天启日当天见机行事。倘若阵法真的启动,你们的任务就是将损失降到最小。”镜楚有条不紊地安排道, “至于阵眼处,由我亲自带领总部驻守。”
分局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代表提出疑问: “镜处长,恕我直言,你所有的安排,都是以确定了阵眼为前提的。可你似乎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干扰点真的如你所说,只有那两处。”
那代表自诩资历深,对于镜楚这个“年轻”的总司令应该不怎么服气。这句不算客气的质疑一落地,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其他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相继扭头探看镜楚的反应。
就见他眉梢也没动一下,淡淡道: “不错,的确只是猜测。”
此话一出,底下立刻发出细小的骚动,众人对望着,互相交换诧异的眼神。
代表没想到他会直截了当地承认,微愣之后,紧追不舍道: “我们如何能把一切压在你的个人猜测上这岂不是太冒险了”
镜楚神色不动: “虽是猜测,可我并未说过没有验证手段。”
代表皱眉道: “什么意思”
“意思是,”镜楚道, “不会很久,诸位可以拭目以待——还有别的问题么”
之后,镜楚不厌其详地解答了众人的疑问,对任务行动进行了面面俱到的部署。
问完行动细节,有人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镜处,这次的任务级别是……”
所谓任务级别,是特调处根据任务难度,危险性,与重要紧急性等各个指标,对任务进行的综合评估,通常有四个级别。
特调处的日常工作里,大多是蓝色和黄色任务,比如清场,捕杀罗摩等,能上升为橙色的任务都十分罕见了,得是全处上下集体昼夜颠倒地加班一个月的程度。
看到镜楚严肃不语的神色,提问的那人小声道: “难道是……红色”
镜楚沉默了一会,显示屏幽幽的荧光映出他深邃的面容。
“是。”
与会者们面色更凝重了。
“但它属于红色,是因为级别的最高等级只有红色。”镜楚双手撑在桌面,微微倾身,沉声说, “我希望各位明白,法阵若成,毁灭的将是整个人间。此战,不可不胜。”
就在这时,会议室内所有灯光乍然熄灭,全息投影也随之中断。
不仅会议室,整个特调处大楼的电力系统突发故障,陷入了一片漆黑。
应急灯的微光下,大楼内的工作人员纷纷惊疑不定地抬头: “怎么回事”
“不是有备用电源么为什么会停电”
“我文件还没保存啊!”
“后勤呢后勤!”
后勤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维修人员屁滚尿流地赶去检查发电机,在对讲机里发出哀嚎: “别催了祖宗们,备用电源失灵了!正在抢修发电机!”
地下仓库,巡逻队队长比他嚎的声音还大: “快修,修好了你是我祖宗行不!整个地仓的保卫系统都靠电供着呢!哎呦我……哪个孙子踩我脚你们几个,去九区,快!二队的人呢汇报情况!”
“三区检查完毕,一切正常。”
“报告,七区出口已确认锁闭,无异常!”
手电筒晃动的光线下,巡逻队员们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走廊回响,夹杂着对讲机里此起彼伏的汇报声。
“九区,九区呢!”
一名巡逻队员气喘吁吁地跑过,他跑得太急,甚至在光滑的地面打了个趔趄,稳住身形后连忙举起对讲机: “九区C口一切正常!”
就在他转过拐角,某个无人注意的黑暗角落,一片羽毛悠悠飘落,又悄无声息地隐没进储物间。
在嘈杂的地仓里片叶不惊。
一阵兵荒马乱,三分钟后,特调处大楼的电力供应姗姗来迟,就在灯光亮起的瞬间,撕心裂肺的警报声炸了起来——地仓的禁制被触动了。
会议室内,举着电话的调查员拍案而起: “哪个区”
巡逻队队长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稍等,正在全力排查……”
一道冷淡的声音插了进来: “不用排查了。”
闻言,调查员们惊愕地抬头望向镜楚。
镜楚双手抱臂,波澜不惊地靠坐在扶手椅里,从突然断电到现在,他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这个动作显得镇定从容。
甚至有点……太镇定了。
他平静道: “地下九区,丢的是天音塔碎片。”
说完,不顾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镜楚扫了眼断断续续重连会议的全息投影: “人都到齐了么”
助理迅速清点完人数: “到,到齐了。”
“嗯,让程延进来吧。”
五分钟后,在场的所有人仰头望着大屏幕,集体戳成了排排站的木头桩子,愕然到无以复加。
画面中心,一个醒目的红点正飞快移动着,直直向西北方靠拢而去。
正是镜楚“猜测”的阵眼的方向。
镜楚瞥了眼时间: “还剩48小时39分,辛苦各位,请即刻采取行动,在各自负责的阵点部署人手。”
“最后重复一遍。”他朝窗外望了眼,东临市郊旷远的夜空中,风云开始悄然汇聚,天际线被闹市区的霓虹灯染成一片暗红。
“此战,不可不胜。”
第62章 木偶
朔夜,万籁沉寂,清浊分明。
明明是六月的天,北风呼啸过峁梁,无端扫出了料峭的意味。
黑沉沉的苍穹下,一道白光流星似的划过夜空。若此时有人拿望远镜细看,会发现那白光包裹下是的一只天鹅。
天鹅冲进黄土沟壑,落地幻化成人形。
夙雾负手而立,望着眼前一处洼地,目不斜视道: “东西拿到了”
单鸿鹄双手捧起封印箱: “都在这里面了。”
夙雾这才赏给他一束目光,抬手虚虚扫过箱子,轻而易举破坏了上面的符咒,锁扣“咔哒”跳开。箱盖掀起,里面赫然是316枚微缩的天音塔碎片。
“那群安保玩忽职守有一段时间了,我知道轻松,却没想到这么顺利。”单鸿鹄自鸣得意地说, “有了这些碎片,这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阻挡您修……”
“蠢货!”夙雾冷冷地打断他, “你们鸟族的心思都花在卖弄羽毛上了吗”
她一拂袖,碎片上凭空现出一道符纸,又无风自燃,亮得刺目。
单鸿鹄傻了眼: “追踪符……”
他反应过来,立刻解释道: “请您放心,他们使用追踪符,说明他们并不知道是谁潜入了地仓,否则也不会对我毫无防范了。这一局,终究对您利大于弊。”
他言辞恳切,有理有据,夙雾听罢神色稍缓: “算了,你先前那句倒也不错,有了这近700枚残片,修复神塔绰绰有余……如今大势已成,凌望他们不怕死地追来,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是。”
“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吗”
单鸿鹄恭敬道: “我将蛊放入盆栽中送去,他已经收下了,就摆在桌头。”
“很好。只要靠近三尺以内,神行蛊便会无声无息地潜入他体内,即便他是先天灵物,能控住他一时也足够了。”夙雾眯起眼睛,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尾狭长,勾魂摄魄,眼中的光却不含一丝温情,平添几分酷厉之色, “这一次,我定会除掉凌望那个碍事的家伙。”
闻言,单鸿鹄面带迟疑地说: “您确定,那神行蛊……不会伤及宿主的性命吧”
夙雾睨了他一眼,嗤道: “镜楚不过是助了你一把,我才是真正对你有救命之恩的人,这就担心起他的安危来了”
单鸿鹄下巴一紧,低头不吭声了。
“放心,他不会有事,但凌望必须死。”夙雾冷笑说, “天音塔重归后,消灭了人族那帮蝼蚁,世间便是我蚩人的天下,妖族也会有一席之地,我答应你的,不会食言。”
***
乌金高原的西北部有一条石质山脉,叫作锁阳岭,呈东西走向。山脉南部地势高峻,黄土峭壁耸立;北侧则画风突变,地势趋于平缓,铺展成广阔的洼地。
追踪符最后的消失地点便在此处。
天启日前夜,特调处的外勤队伍在锁阳岭附近的平坦地带扎起一排排战术帐篷,作为临时指挥中心。
能量检测器前,镜楚紧盯着屏幕上的实时数据,调整了一下通讯耳机: “通讯测试,所有人报告状态。”
“鹰眼一号,飞行状态良好,视野清晰,巡逻区域未见异常。”驾驶员推动着控制杆,扫了眼热成像面板,迅速响应道。
“鹰眼二号一切正常,随时待命。”
……
昏星升起来了,幽微的星光下,数架黑色直升机的轮廓忽明忽暗,旋翼声划破山岭上空。
营地帐篷,凌怀苏望向盘旋而过的直升机,一个半人高的木偶在他肩侧站定,仰头感慨道: “没想到有一天,凡人也可以上天入地。”
那木娃娃的鼻子嘴眼都是木头雕的,可脸上就是无端冒出了沧海桑田的慨然。
凌怀苏失笑道: “怎么变成了木偶,还这样多愁善感的”
木偶不是别人,正是谢胧。
他身为男子,和小师妹共享一具身体实在不方便,凌怀苏便将他从摇光山带回来的人偶给了谢胧——反正这东西在他这用处也不大。
等谢胧上了木偶身,看到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凌怀苏更加庆幸自己做了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要让他做成这副木娃娃打扮在镜楚面前晃悠,还不如直接让天雷把他劈成灰。
“人间本就是属于人的,修道者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下离天道近了一寸。”凌怀苏淡淡道, “历代总有不知天高地厚之辈,仅凭这不值一提的一寸,便以为自己能耐大了,妄想抓住天道……”
说着,他忽然一顿,若有所思地朝帐篷外看去,从他的位置,刚好能看到锁阳岭的北面洼地。
谢胧: “怎么了师兄”
“难怪……”凌怀苏像是自言自语道, “难怪师父说天音塔里是‘万般虚妄’。”
先前他不甚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权当是这老头故弄玄虚的糊弄之辞,如今好像脑内某个关窍被突然打通,前所未有地通透起来。
凌怀苏又想起了莫问真人抛给他的那两个问题:何为天命,又何为苍生
这一刻,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模模糊糊涌上来,好像当今发生的一切,都在那神神叨叨的老头的预料之中。
“师兄”谢胧出声叫回了他的思绪, “给,这是你要的东西。”
凌怀苏乍然回神,从谢胧手里接过那个小巧的东西。
谢胧不确定地缩回手,忧虑重重道: “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只有这样才有机会靠近天音塔。”凌怀苏手掌一扣,那物便隐入了掌心, “放心,这点默契,我与狐狸还是有的。”
“其实,我用傀儡凑合一下也行的。”谢胧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木头身体, “这神木刻成的木偶,是师兄你为自己准备的吧就这么给了我,实在是……”
凌怀苏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放我身上,被雷劈一次就成灰了,不划算。”
望着他苍白如玉的侧脸,谢胧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一咬牙道: “早就想问了,师兄,你的身体……”
“嘘。”凌怀苏打断他,轻声道, “你看出来便罢了,不要声张,尤其是对狐狸。”
谢胧依言压低了声音。
饶是如此,他向来温文尔雅的脸上还是多了几分按捺不住的焦急,一迭声道: “我如何能沉得住气你瞒得过他,我却看得真切。如今你只有一缕元神,维系元神存续的魔气日益消减,倘若极尽所能好好养着,还能撑上三五月,期间再寻找方法也未尝不可。可你偏要挥霍无度,此战凶险,怕是稍有差池便会元神尽散!师兄,你就不能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么”
魔头所谓的“不死不灭”,是指除了魔头的心上人,其他外力很难彻底抹杀其存在。
但这并不是绝对的。
再怎么生命力顽强,也扛不住魔头本人花样作死,还是在本就遭受过重创的情况下。
凌怀苏笑了,却避而不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岔开话题: “你对红尘劫解多少”
谢胧一怔: “红尘劫你是说……镜楚”
“你也说了,好好将养着也只能撑三五个月。我一介将死之躯,死皮赖脸地留在此处,大概也只有给他招雷劈的作用——哦,你不知道,这小祖宗给自己烙了个度厄印。”凌怀苏略微自嘲地苦笑道, “倒不如顺其自然,干脆些,也能为他斩断最后一点牵累。”
道理显而易见: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死得其所。
谢胧差点被他那没心没肺的笑意戳穿了肺管子,活像个替皇上发愁的太监,奈何木头打的眉头没办法皱,只好连连叹气: “所以,你要以身试劫……哎,大师兄,你这样做,可曾考虑过镜楚的感受”
凌怀苏的笑意淡了下去。
半晌,他几不可闻地说: “我对不住他。”
这段时间的放纵,就当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念想吧。
镜楚是他心上的一捧桃源清风,见之忘忧。有了这份念想,似乎魂飞魄散也没那么难捱了。
“行了,别以为隔着木头我就看不见你耷拉哭丧的脸,我还没死呢。”凌怀苏满不在乎地一挑眉,复又微微正色道, “我不在之后,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谢胧木着张脸,他心思剔透,隐约猜到了凌怀苏的请求,并不是很想答应。
果然,就听凌怀苏道: “帮我抹掉狐狸的记忆。”
谢胧语重心长地叹息一声: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长久。”
凌怀苏微微垂下睫毛,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夜色里,那颗眼尾的红色小痣看上去像是一滴泪。
长久……
长久对他而言,太奢侈了。
忽然,谢胧一本正经地说: “师兄,抱歉,我可能帮不了你。”
凌怀苏稍感困惑地抬眼,就见木偶谢胧冲他身后抬了抬下巴。
顺着他的视线转头,凌怀苏与镜楚的目光当空相撞——镜楚正无声无息地站在帐篷门边,眉目间阴沉得能下场大暴雨,也不知将两人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一瞬间,死亡般的窒息笼罩了整个帐篷,仿佛连风声都凝固了。
凌怀苏: “……”
这时,脚下地面陡然震颤起来,似乎有什么正酝酿着从地底苏醒。
凌怀苏耳力强,听见了镜楚耳机里程延大叫的声音: “头儿,检测到异常能量等级暴增……等等!”
镜楚面似寒霜地剜了凌怀苏一眼,这才收起目光,深吸两口气,按了按耳机: “什么”
程延: “不止乌金高原,全国范围的异常能量值都爆表了!”
第63章 傀儡
临时指挥中心里,监测屏幕上,全国范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个个红点,转眼密集成了一片连绵的深红,格外触目惊心。
警报器狂响,所有人立刻进入严阵以待的战斗状态,指挥官扑到面板前: “什么情况!”
通讯仪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杂音: “报告,北面洼地出现异状!”
直升机将影像同步过来了,只见夜色中,洼地中央下陷了一块,露出个规整又巨大的圆坑。
指挥官当机立断道: “启动应急模式!”
“收到!”操作员立刻转头传达指令, “老邵,快,启动应急!”
叫“老邵”的操作员却一动不动。
“老邵”
同事焦急地摘下耳机,推了把他的肩: “都什么时候了还发呆!”
却见老邵缓慢地转过头,双目空洞,额间,诡异的金色纹路亮得惹眼。
同事瞪大了眼,下一秒,他神色僵硬地低下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插进腹部的匕首。
老邵麻木地收回手,不等其他人反应,一拳砸上控制面板,金属零件被砸得稀巴烂,手指骨也当场震断了几根,而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一拳接着一拳,直至鲜血淋漓。
屏幕故障熄灭前,右上角的时间刚好跳到23: 00整。
——子夜之交。
与此同时,其他帐篷里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不论是外勤还是技术人员,现场足有五分之一的人毫无预兆地倒戈作乱,而这些反水的人,无一例外,印堂都闪烁着一抹金色图纹。
“是蚩人血脉。”镜楚及时赶到,捆住了正欲对同事痛下杀手的反叛者之一,看清他额间的族纹时,忍不住皱了下眉。
当年蚩人凭借着秘法与善蛊的手段,不少族人躲过了大屠杀,从此隐姓埋名于世,四千年的通婚下来,蚩人血脉已经十分稀薄,与人族没什么区别了。
如今夙雾唤醒了他们。
“数量竟有如此之多。”凌怀苏神识扫过整个营地,情不自禁地喟叹道, “为了今日,夙雾没少煞费苦心。”
蚩人说到底也是肉体凡胎,觉醒时间太短,来不及接受什么传承。最初的措手不及过后,特调处众人迅速反应过来,反制了被控制心智的同事。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故造成的慌乱仅维持了片刻,但对夙雾来说,片刻已然足够。
洼地地面停止了下陷,五人高的深坑里,有什么东西无中生有般从地下“长”了出来。
那是大大小小的塔身碎片,被由里至外摆成了层迭的圈,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阵形。
一条灿金的丝线如同电光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在阵形中逶迤游走。
“当——”
金线首尾相衔的瞬间,一道古钟之声荡彻纵横的沟壑。
那钟声旷远而浑厚,仿佛裹挟着千年的长风,与天地共鸣,极富穿透力地贯穿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众人只觉脑中嗡然,神魂俱震,感官都好像被这肃穆的钟声剥夺了。
眼前一黑的那刻,他们同时看到了一幅景象——
血流漂橹,哀鸿遍野。
大地满目疮痍,苍穹被染成了红色。
一帧帧骇目惊心的血腥画面闪过:大批大批与普通人别无二致的蚩人遭受屠杀,被活埋进地底,被活活烧死,被刀剑开膛破肚……其中就连老人与儿童也在劫难逃,声嘶力竭的哭叫声不绝于耳。
最后,画面定格至一个破碎的祭坛。
祭坛周围匍伏着数百人,皆是衣衫褴褛,或面黄肌瘦,或遍体鳞伤,有人怀抱着一个襁褓,里面的婴儿早已死去多时,腐朽的尸身发出难忍的恶臭。
然而没有人在意或掩鼻。这些人全都以一种哀恸悲愤到近乎疯狂的眼神,紧紧注视着祭坛上的大祭司。
大祭司每念下一句祷词,他们便跟着低低齐声诵念。
字句泣血,哀切深重。
古蚩族的语言拗口艰涩,内容听不懂,但却能从声音中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这些族人们的情绪。
那种刻骨的绝望,几乎能把人拖入深渊。
直到火箭弹爆破发出巨大轰鸣,众人才倏然回神,歪的歪,倒的倒,特调处的精英外勤居然集体魔怔,被那诡异的场面硬控了两分钟!
各类火箭弹和特制导弹不要钱似的朝深坑落去,然而那些碎片在狂轰滥炸中纹丝不动,迅速结成了一段塔基。
镜楚下令终止了无济于事的轰炸,烟尘渐渐散去,只见洼地一侧,一个黑衣女子凌空而立,睥睨众人。
阵法金色的光芒自下而上地映照着,给那堪称绝色的五官蒙上了一股诡异的肃杀气。
“看清楚么这便是四千年前,你族犯下的罪行。”夙雾的声音轻而柔,听着却让人不寒而栗,总觉得那慢声细语背后藏着森冷的獠牙, “你们人族自诩高贵,却忌惮蚩族秘术,对与世无争的蚩人赶尽杀绝,就连天道为我族降下的神塔都要攫为己有。”
在场的外勤队员们一脸戒备地打量着这个女人,听她说到“人族” “蚩人”等字眼时,神情闪过一丝茫然。
“呵,差点忘了,蚩族的历史被你们抹得一干二净。”
她露出一个不喜不怒的冷笑,再抬起眼的时候,那圆形深坑里的塔基倏然一亮。
“这样是非罔顾的世界,是时候换换天了。”
锁阳岭遽然掀起一阵蛮横的罡风,整个乌金高原都开始震动起来。
陆祺被罡风掀得后退两步,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抬头看见变了天。整座锁阳岭的天空仿佛被黑幡遮住了,浪潮般的乌云带着万马奔腾之势,奔涌着汇聚。
大阵启动了!
一时间,天地间的清气与灵气如百川归海般涌至,阵眼好像张开了一张能吞噬天地的巨口,来者不拒地将其吸纳肚中。
放眼望去,山河变色——大地崩裂,草木枯萎,一只飞鸟路过上空,毫无预兆地直直摔落,落地成了一具油尽灯枯的鸟骨。
“夙夫人,我可要提醒你一句。”凌怀苏眼角微微一跳, “如今蚩人早已与你口中的‘人族’融为一体,休戚相关,你这样不计后果地抽取天地灵气,是想将你族后裔也一同葬送了么”
夙雾听了,丝毫不为所动: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的废物,也配称作我族之人”
她岿然不动地立于罡风中心,衣袍猎猎翻飞,凭虚临风,好似谪仙。
夙雾居高临下地望向阵眼当中成型的塔基,眸光因淋漓尽致的野心而熠熠生辉。
世界变成一片废墟又如何
若天道不复,便由她来做端平新秩序的手。
忽然,一道金光划破厚重的黑云,朝着锁阳岭的方向由远及近而至,而后,越来越多的金光流星似的从四面八方飞来,径直砸进了圆坑。
那是遗落在各地的天音塔碎片,受到感召,自行归位。
随着碎片复位,塔基之上,天音塔开始重聚,玄黑的塔身破竹之势,从下至上地匀速垒起。
事不宜迟,镜楚和凌怀苏抓住时机,破开刀剑般的罡风,飞身掠下,直冲天音塔。
然而夙雾怎可能放他们轻易靠近,一人迎头而上,半路截住了他们。
是个老熟人。
凌怀苏皮笑肉不笑地扫了那人一眼,对镜楚道: “狐狸,你啊,哪哪都好,就是这看人的眼光有待提高。”
他一番话里带刺,完全没意识到鉴于不久前发生的事,这话把自己也骂了进去。
镜楚横眉冷对道: “让开。”
单鸿鹄强行担住了那令自己无地自容的目光,硬着头皮回绝: “对不起前辈,我不能让你过去。”
话音未落,不禁弦毫不客气地扫荡出去,单鸿鹄一跃而起,俯冲而下时变作天鹅真身,张嘴吐出一团火焰,千年大妖的妖丹孕育的真火劈头盖脸地朝两人烧来。
镜楚和凌怀苏被那真火冲散,分别向两边退开,隔着火光交换了一个无需多言的目光,下一秒默契地同时有了动作。
镜楚手指一翻,五条琴弦齐齐窜开,像一张骤然张开的巨网,摧枯拉朽地兜向天鹅大妖。看不见的威压倾碾而至,单鸿鹄本能地拢起翅膀抵挡。
在单鸿鹄自顾不暇的瞬间,凌怀苏身形如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开单鸿鹄,动作敏捷地掠出,几个起落便踏入了大阵的范围。
越是靠近阵眼,前行的阻力便越大。汹涌澎湃的灵气不住地灌进阵眼,仿佛连空气都被挤占得稀薄几分。
凌怀苏被浩浩荡荡的气流裹挟着,只觉魔气与真元都被某种不明力量压制住了,手脚沉重无比,灌了铅似的。
夙雾丝毫不见慌张,她俯视着蚍蜉撼树般左突右进的凌怀苏,在山雨欲来的夜色中,女人的眼角眉梢挂上了悲悯之色,如那些面目模糊的神像如出一辙。
“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呢。”夙雾柔和地出言相劝道, “为了一群低劣卑鄙的凡人拼死拼活,难道他们会感激你么别傻了,他们只会像抹除蚩族历史那样,将你抹黑成十恶不赦的魔头。”
凌怀苏右臂一展,祝邪凭空出现在手中,横扫的剑气撞上罡风,劈开了一条短暂的真空小道。
他一边寸步挪向阵眼,一边游刃有余地提了下嘴角,不甘示弱地回呛道: “不好意思,挑唆无效。本人活到这么大,只在意过一个人的看法。”
夙雾垂着眼,忽然没头没尾地起了个话头。
“我曾经有个弟弟,你们很相像,都一样执拗天真,自以为能保护所有人。他身为蚩人,剑术却极好,很难得吧那一方的族人谁受了欺负,都来找他讨回公道。”说起旧事,夙雾那冷厉的眼中难得有了一丝温度, “……他为自己的剑取名‘立命’,他说,他要为蚩族立命,让族人都有容身之所。”
“后来,人族捉住了他,将他的手骨剁下泡酒,声称饮之能提高剑道修为,一盅卖二两银子。”夙雾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嘴角翘起一抹冷笑, “二两……哈,多好笑啊。”
“……”凌怀苏一声不吭地埋头跋涉着。
“凌望,我是打心眼里欣赏你这孩子,如果你当初肯乖乖听话,与我连手打开天音塔,后面的一切祸事都不会发生。”夙雾轻声道, “现在也不晚,放弃那些徒劳的抵抗吧,与我一起建立一个全新的人间,好不好我知道,你想回摇光山,想要师父师弟妹们,想和那只狐狸快快活活地浪迹四方……没问题,这些,姐姐都可以许给你。”
说话间,凌怀苏已经挪至塔前,剩下约莫五步的距离时,仿佛有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去路,再难靠近分毫。
“是么,姐姐”凌怀苏缓了口气,吊儿郎当地叫了她一声,语带讥诮道, “等你这暴饮暴食的宝塔吞尽灵气,山水美景都成了臭水沟,我上哪浪迹四方度蜜月去”
这点距离应当足够了,凌怀苏索性在塔下站定,魔气开始在他周身涌动,在庞大的灵气下就像摇摇欲熄的烛火。
雷声轰隆而至,夙雾瞟了眼云层间隐隐的电光,摇了摇头: “你是真的不怕形神俱灭啊。”
凌怀苏遗憾道: “不巧,当了这么久魔头,对不死不灭这点最有心得体会。”
夙雾不以为然: “哦,是吗”
凌怀苏缓缓横起剑身,像千年前他曾做过的那样,两指拂过剑脊,将魔气注入祝邪剑。
祝邪沾过凌怀苏的心头血,成了一把凶煞的魔剑,与凌怀苏的隔阂也不复存在,此刻与主人气脉相连,低低地嗡鸣起来。
就在凌怀苏准备一剑劈向天音塔时,夙雾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同时,身后传来了尖啸的风声。
下一刻,凌怀苏瞳孔骤缩。
有什么自后心洞穿了前胸,剧痛漫过四肢百骸。
凌怀苏缓缓低头,看见了一根沾着血的……琴弦。
在不久之前,那根弦还极尽缱绻地缠在他腕间,总是松松垮垮的。
因为琴弦的主人怕弄疼他。
凌怀苏满脸错愕地转过头,目光与镜楚相遇。
镜楚双眼如幽潭,没有一丝光,冷眼旁观地看着凌怀苏在他面前倒下,连眨也未眨。
那是中蛊的征兆。
目睹这一变故,锁阳岭上的外勤集体傻了眼。
“大师兄……师兄!”
云幼屏奋不顾身地就要往下冲,被程延死命拽住,她形象全无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陆祺则完全呆住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塔下的一站一倒的二人。
琴弦倏地收回,凌怀苏被惯性带得向前一晃,本能地抬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心口。
他在满手的滑腻中,摸到了一颗铃铛。
“说起来,魔这一点还真是可笑,致命弱点居然是心爱之人。”夙雾幽幽叹道, “一旦动心,不就把身家性命交出去么真是愚蠢至极……看,这便是下场。”
凌怀苏的力气慢慢流失,手臂脱力地垂下,染血的铃铛从他手中掉出,骨碌碌地滚远了。
夙雾唏嘘不已地摇了摇头。
她最不能理解的,便是情爱这种东西。
诸如琦伏月之辈,死心塌地地将一切双手捧到她面前,知道她的身份与野心后,居然不仅不悬崖勒马,还执意一错再错,甘愿被她夺舍。
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在她眼里,只有蚩族复兴大业才值得为之献身,只有血海深仇才值得赴汤蹈火,为了七情六欲寻死觅活,是最上不得台面的。
可惜懂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了。
镜楚挣脱了神行蛊的控制,一把托起了凌怀苏,哆哆嗦嗦的手指抚过那人冰凉的脸。
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绷得死紧的肩颈线条。
另一边,天音塔就快成型了。
飞落的碎片一砖一瓦地拼凑在一起,再没什么能够阻止。
大半个塔身屹立在黑云之下,仅凭这复原的半成品,神塔曾经巍峨罩顶的威压便可见一斑。在场有人甚至脚下一软,在强大的震撼之下半跪在地。
夙雾欣喜若狂地注视着岿然重聚的高塔,目光紧紧追随着进度挪动。
快了……
只差一点点。
她终于可以为族胞们开创一片新天地,告慰那些惨死于屠杀中的亡灵。
然而就在这时,即将重塑到塔尖的影子毫无征兆地一顿,停了。
夙雾神色一愣,还未来得及确认怎么回事,紧接着,看见天音塔开始缓缓退化回去。
不同于上次的碎裂崩塌,塔身从上至下地消散,碎成了一把飞灰,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橡皮擦一点点擦去了塔身。
那些被大阵吸纳的灵气涌动着,被尽数原路返还了回去。
罡风止息,大地渐渐安宁下来。
草木重新舒展枝叶,鸟儿长出新的羽翼,转了转茫然的脑袋,若无其事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不……”夙雾不可置信地望着逐渐消失的天音塔,神经质地喃喃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会如此!”
“要怪,便怪你太自负吧。”
凌怀苏掸了掸衣袖,优哉游哉地从天音塔的阴影处信步走出。
他弯腰捡起铃铛,细细擦去上面的血迹和灰,重新系回脖子上,做完这一切,才抬头一笑, “不是什么事,都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夙雾朝方才的位置看去,只见镜楚神色镇静地直起了身,而他怀中的“凌怀苏”,在她眼皮子底下化作了一只傀儡。
凌怀苏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宝贝儿,配合完美!就是演技还差点意思。”
镜楚淡淡瞥过来一眼,没买他的账,显然还在记之前的仇。
“你们……”夙雾的嘴唇微微颤抖,怔忡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那些碎片!”
云幼屏的眼泪风干在脸庞,没反应过来这唱的哪一出,直到看见那只傀儡才隐隐猜到了什么。
她一头雾水地转向谢胧,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位木头师兄似乎自始至终都异常淡定。
云幼屏愣愣地问: “师兄……是你”
谢胧蹭了蹭鼻子,不好意思地说: “嗯,那傀儡是我给大师兄的,真正的大师兄将元神附在了铃铛上。”
“……好一出金蝉脱壳啊。”程延一脸恍惚地赞叹道。
陆祺追问: “我还是不明白,前辈是怎么摧毁那塔的”
谢胧: “先前你们在碎片上打的追踪符只是幌子,用来吸引夙雾的注意,真正的玄机在于碎片里的魔气。魔气融进天音塔内,与师兄里应外合,得以摧毁神塔重塑所需的‘炁’……这下,天音塔碎成了渣,拼也拼不起来了。”
“所以,任务……成功了”
结束了
陆祺如梦初醒地怔怔转头,然而,还未等喜悦涌上心头,脚底忽然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这一回,不再是地底蠢蠢欲动地震颤——锁阳岭乃至整个乌金高原,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猛烈地上下摇晃。不远处,一座山头直接坍塌,黄土与石块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只见原本已经熄灭的阵光蓦地亮起,由金色变成了血似的红光。
一股冲天的黑气呼啸而起,以正在消失的天音塔为中心,沧海横流地朝四方漫延,山河顷刻间失色,没入苍茫无边的黑暗里。
夙雾无凭无据地悬在沸腾的煞气之上,身影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那张艳色逼人的脸发生了骇人的变化,皮肤溶解,如同剥落的树皮一样,看上去形同鬼魅,可怖万分。
夙雾低低地笑了起来: “为何……天道如此不公……”
陆祺悚然道: “她做了什么!”
谢胧心里升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脱口道: “不好,她要以命为祭,逆转聚灵阵!”
云幼屏汗毛都竖了起来: “抽取灵气的大阵逆转过来,那不就是……”
将煞气释放至世间!
只要作为阵点的煞场相连成形,地底煞气将毫无保留地开闸而出。
届时,煞气将难以遏制,妖魔肆虐,魍魉横行。
——夙雾要将整个人间变成大型煞场!
那一瞬间,云幼屏的血从天灵盖一路凉到了尾巴骨。
下一刻,翻江倒海的黑气中,逆转大阵成了。
第64章 绝境
某一时刻,各地隐藏煞场的伏阴阵同时不攻自破,各分局值守的外勤们还不及反应,便被一股脑地卷入煞场之中。
更准确而言,是那些煞场渗透到了现实世界。
巍峨的阴影笼罩过来,田野,大楼,街道都陷入了凝滞不动的阴翳里,而那层阴影仍在气势汹汹地充斥蔓延。境内所有异常能量监测仪的警报声就没停过,歇斯底里成了一首和声激昂的交响乐。
“妈妈,天黑了!”高层居民楼里,一个小女孩趴在飘窗前,望着远处的阴影海潮似的由远及近,好奇地向妈妈宣布这一新发现。
女人打了个呵欠,一把把她拎下来: “都几点了,天还亮就有鬼了。赶紧睡觉!”
城市与乡村逐渐沉入了安眠,对于逼近中的黑暗无知无觉。然而对于焦头烂额的特调处全处上下来说,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催命似的卫星电话一个接一个拨到总指挥部,把网络挤得水泄不通,系统不近人情的电子音提示线路繁忙。
总指挥部……比线路更繁忙。
锁阳岭几乎没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山在崩,地在晃,遮天的煞气自阵眼处暴涨,在天地间滔滔不竭地弥散开去。人被那煞气扫过,顿时感到了切肤般的痛楚。
让这些东西流出去就麻烦了!
凌怀苏当机立断地将祝邪插进地面,无数条银光由中心蔓延开去。
这些银光似乎是祝邪剑的一部分,随着银光四下扩散,剑身一点点消失,光路的终点首尾相接,撑起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半球状结界,严丝合缝地把锁阳岭包裹其中,扣住了尚未来得及流泻出去的煞气。
一开始,结界网还能抵挡住一时片刻,可那些煞气实在是太多了,愈发膨胀的黑气从地底涌出,群魔乱舞般地横冲直撞,结界网像只快被撑爆的气球,不祥地摇摇欲坠起来。
云幼屏最先反应过来,朝着手足无措的同事们大喊道: “所有人,搭把手!”
来特调处工作的,尤其是外勤里,大多是工作能力出色,被征调而来的精英。但再怎么出色,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没有飞天遁地的大能,如何能抵抗毁天灭地的浩劫
众人一时没明白怎么能“搭把手”,茫然之际,就见云幼屏冲到结界网边缘,抬手覆在了上面。
手掌与结界相贴的地方,一小块微光奇迹般亮起,沿着屏障向四周散去。
云幼屏: “来帮忙,快!”
程延,陆祺与谢胧紧随其后,学着她把手按在屏障上,四道光芒汇聚,所经之处,结界上流动的金属明显坚固了不少。
见状,其他人顾不得细想什么原理,不再犹豫,纷纷上前加固结界,每个人的掌下都无一例外地亮起微光,犹如星光融入银河,屏障重新焕发出光泽。
凡生,皆有灵。
“凡人……怎么会……”
夙雾半个身体都融进了黑雾里,身躯承受着献祭之术的啃噬撕咬,她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自从十五岁那年,亲人挚友们一个一个在她眼前倒下, “脆弱”二字便与她再无瓜葛。
她曾经自诩蚩族的救世主,在她眼里,心灵手巧,擅长秘术的蚩人才是高人一等的种族。
可现在,维持阵法,将她玉石俱焚的企图牢牢封住的,正是那群她视为“蝼蚁”的凡人。
那双向来决绝的眼睛里飞快划过一丝茫然,数千年的处心积虑,一个人的机关算尽,元神辗转于天音塔碎片里的暗无天日……无数记忆潮汐似的从她发黑的眼前涌过,起起落落,最后浮出水面的,是一张暌违了四千年的稚嫩面庞。
夙云抱着他那把心爱的立命剑,去牵她的手: “阿姐,这些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回家……
踽踽独行至生命尽头,夙雾忽然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极度的疲惫,同时,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释然。
她的嘴唇无声动了动,似乎是说了个“好”字。
视线渐渐模糊,她终于倦怠地阖上了眼,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
阵眼附近的煞气浓稠成了实质。
那并非一般的煞气,常言道“上清下浊”,能够形成煞场的往往是刚刚成形的煞气,而有些凶戾到来不及化解的,便沉入地底,与浊气混杂。
此刻,这些凶煞之物源源不断地被天地大阵抽取出来,浓缩在这一方小小的结界中。
黑雾中沉浮着无数人无数年积攒的八苦怨戾,凌怀苏和镜楚逆流而上,仿佛有无数把尖刀利刃摩肩接踵地在身上剐过,内府与煞气狭路相逢,撞出乒乓尖鸣,一时有种万箭穿心的错觉。
祝邪剑与凌怀苏元神相系,此刻屏障承受的大半压力都担在他身上。
而且这玄乎的煞气不知怎么的,竟隐隐有反过来吸取他的魔气的意思。饶是身为魔头的凌怀苏,一番千刀万剐下来,也有些左支右绌。
祝邪剑化作了屏障,魔气不可轻易调动,凌怀苏完全就是拿元神硬抗,一股暴虐的煞气径直掀来,他躲避不及,整个人后退两步,险些被撞出阵外。
镜楚及时扶住他的后腰: “当心。”
方才那一撞直击心口,凌怀苏简直疼得想龇牙咧嘴,但在镜楚面前,他还是很有包袱的,尤其是在镜楚已经大半天没搭理他的情况下,猛一这么亲密,凌怀苏几乎有些受宠若惊。
凌怀苏不动声色地咽下喉头的甜腥,强装镇定地说: “没事——只靠结界撑着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尽快摧毁阵眼。”
然而相处久了,他若无其事的样子端得再天衣无缝,还是瞒不过镜楚的眼睛。
“撑不住了为什么不说”镜楚一把把他拉到身后,单手撑开一张琴弦织就的盾,煞气登时被阻挡大半, “从现在开始,走我后面,不准逞能。”
凌怀苏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没反抗,逆来顺受地当起了一碰就碎的花瓶,感觉被保护的滋味还挺美的。
然而越靠近阵眼,就越举步维艰,到后来,拼尽了全力也只能挪动一寸。
镜楚扫了眼看不到尽头的前方,皱眉道: “这么硬闯下去不是办法,就算我们能抵达阵眼,结界也撑不了那么久。”
“阵眼……”凌怀苏低低重复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 “谁说阵眼只有这一个的!”
镜楚一愣,跟上了他的思路: “你是说,子阵眼”
像这种庞大的阵法,阵眼往往不止一个,除了一个主要的阵眼,还会设置许多子阵眼,一来可以分担主阵眼的压力,二来数目众多,可以迷惑破阵者。
凌怀苏伸手按在地面,果然感知到了子阵眼的气息。
虽无法通过子阵眼直接摧毁阵法,特定的子阵眼却能通往主阵眼,生门就藏在这四面八方的子阵眼之一。
但问题是……哪一个
与此同时,结界边缘再次出了状况。
支撑这样的结界对凡人的消耗还是巨大的,不过片刻,就有人体力不支地跪倒在地,而因为他骤然撤力,旁边的外勤顿时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压力反噬而来。
经过特殊训练的精英外勤尚且如此,更何况刚刚大学毕业的普通人陆祺。
陆祺早已精疲力竭到了极限,他面有菜色,豆大的汗珠滚过紧绷的腮帮。
“小祺。”云幼屏看出他的窘迫,急道, “你撒手,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交给我们。”
即使大阵停转,结界内积蓄的煞气该如何处理还悬而未决,搞不好,结界内的所有人都会遭殃,在场的外勤都做好了长眠此地的准备。
陆祺平安顺遂是陆经纬的遗愿,陆祺已经跟着他们涉了那么多次险,这种时候怎么能再让他留下
陆祺倔强地保持着撑阵法的姿势没动,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不可能。”
云幼屏二话不说,咬破中指,飞快在地上画了个缩地阵。
这是她唯一会的阵法,是钟瓒教给她的,简单易上手。
还记得她那时惨兮兮地捂着中指,抱怨连连: “疼死了!学这个有什么用啊反正一次只能传送一个人……小瓒子,咱们歇会呗”
“关键时刻给某个笨蛋保命用的。”钟瓒无视了她的卖惨,抱臂道, “连一个人的都学不会,还想学传送多人的”
云幼屏愤愤地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片刻后,钟瓒无奈地叹了口气: “手伸过来,给你上药。”
……
直到后来,在山洞中,云幼屏才明白钟瓒口中的“关键时刻”是什么时候。
那一刻,她说不清究竟是魂飞魄散更痛,还是心更痛。
……
转眼间,通至特调处的缩地阵已经成型,云幼屏大声催促陆祺: “快走,你真出什么事,九泉之下我们怎么和陆哥交代!”
被精准戳中死穴,陆祺狠狠地一震,动摇了。
然而只是一瞬,他便重新拾回了决心,把一个受伤的外勤推进了缩地阵,大声道: “我爸没让我当逃兵!”
“你是兵吗还‘逃兵’”云幼屏险些被这犟孩子气个倒仰, “你又不是特调处的人,瞎凑什么热闹!”
“对,我不是特调处的,所以你管不着我。”陆祺重新按住结界,眼里红血丝遍布, “我就算死,也要和你们死在一起。”
煞气中心,凌怀苏闭目凝神,全神贯注地感受八个子阵眼的气息,他心思急转,飞速在心中推算着子阵眼的可能。
南离,北坎,东震,西兑,东南巽……
忽然,凌怀苏猛地睁开眼。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 “后天巽位。”
镜楚荡开缠上来的煞气,为他护法: “算出来了”
“这是钟瓒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凌怀苏拉起镜楚道, “不管是不是,只能赌一把了。”
通往子阵眼的阻碍要比主阵眼小得多,两人很快抵达了巽位阵眼。镜楚悍然甩出不禁,雪亮的琴弦直直钉进地面,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将地面撕开了一道口子。
只见空中黑云翻滚,被地面裂隙吸进了漩涡,不过片刻,那些掩人耳目往外涌的煞气便涤荡一空,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出现在子阵眼的位置。
赌对了!
镜楚不假思索地说: “你留在此地,我……”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完。
因为在子阵眼开启的那一刻,一只手自后伸来,掰过镜楚的下巴。凌怀苏猝不及防地堵住了他的嘴唇。
这一吻用力而炽烈,像是要借此将所有来不及出口的情意尽数宣泄,又像是将今后的亲昵与温存一次性透支完毕,甜蜜得不合时宜,而又轰轰烈烈,几乎豪放出了某种孤注一掷的意味。
镜楚陡然觉出不对,然而再想推开也来不及了。
一股霸道的力量不由分说地冲进脑中,搅得他识海剧震,脑浆翻沸,大脑背叛了意志,被那股力量勾出了海啸似的记忆。
镜楚身不由己地回想起两人相处的一瞬一息——霜天峰的初见,玱琅岛的情愫暗生,摇光山的朝夕相伴,不夜宫的物与人俱非……再到四千年后相见不相识,以及最后昙花一现般的苦尽甘来。
下一刻,所有那些画面里,凌怀苏的身影骤然开始灰飞烟灭。
镜楚察觉到有什么正在不受控制地流失,他想要拼命挣扎,却仿佛被卡在了意识凝滞的缝隙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记忆里的那人一点点被抹去,犹如破碎的镜花水月。
至此,终于山穷水尽。
凌怀苏接住人事不知的镜楚,接得不怎么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最后还是狼狈地摔倒在地。
严重受损的元神再无力遮掩,他周身已经透明了,猛地偏开头剧烈地咳起来,好歹没吐镜楚一身血。
凌怀苏苦笑了一下。
他擦掉唇边的血迹,在镜楚眉心落下轻而又轻的一吻,然后转身跳进了子阵眼。
到头来,他还是如愿以偿地负心薄幸了一回,好在小楚已经不会记得了。
所有劫难与灾祸都迎刃而解,他会在此后拨云见日的光阴里,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那一刻,凌怀苏生出了某种功德圆满,杳无牵挂的感觉,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
锁阳岭上,仅存一线的天音塔底下忽然爆发出刺目的强光,瞬间穿透了煞气,逆转大阵在自爆的强悍元神下分崩离析。
不知过了多久,煞气终于被逼回地底;又不知过了多久,黑云也缓缓散去,阴翳褪了色。
东边第一抹天光破晓,山河辽阔,曙色八千里。
原野上,既不见了天音塔,也不见了凌怀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