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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遇见你-16

    后来, 女孩再次被母亲领走,那一张纯粹稚嫩的面庞上布满泪痕,她一步三回头地望向庄未绸,一颗一颗的泪珠自脸颊滚落, 每一滴都?裹藏着对生活的无可奈何。

    庄未绸心里也降下一场酸雨, 久久缓不过神来。

    还是老太?太?的叹息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庄未绸抬头望了望病房里长吁短叹的其她人?, 忽然悲哀地想, 这些?因疾病凑在一间房子里的人?们,哪个不是在?和死神讨商量?

    她连自己的生活都负担不起, 哪有余力去解旁人?的困苦呢?

    可?即便清楚现实, 庄未绸还是觉得难受。

    今天只需做术前?的检查,并不需要家属陪护, 老人?见庄未绸心情低落,早早地赶庄未绸回家,用?了个给她准备明天饭食的理由。

    “你一个小孩子在?医院里头待久了不好?,容易沾染病气。”

    “咱祖孙俩再倒一个, 日子就别过了!”

    “赶紧回去养养神, 明天给我做点粥带来,医院的饭我吃不惯。”

    “哦对了, 冰箱里有我早晨擀好?的面条,你回去别忘了煮着吃啊,别放坏了。”

    临走时,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

    庄未绸的心在?老人?的唠叨里逐渐暖了过来, 只是思维上仍有些?迟钝, 等走出?医院的大门才明白老人?的用?意。

    她手搭在?额头上望了望天。

    艳阳高照,目之所及都?是清湛的蓝, 一片乌云都?没有。

    今天应是个好?日子。

    与此同时,医院大门的机动车道,抬杆缓缓升起,有车自地下?车库行驶出?来。

    刺眼的阳光在?轮毂上反射出?锃亮的银质光泽,引来周边人?的注视。

    车内,殷却然隔着窗,寡淡的目光短暂地落在?路边的庄未绸身上,旋即收了回来。

    她来医院只为谈科研项目的合作,与庄未绸无关?。

    只是临走前?,依稀记起女孩说今天给祖母办理住院手续,所以顺路去看看。

    没曾想,却撞见那一幕。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庄未绸的拒绝,也没漏过庄未绸眼眶里的氤氲。

    何须道歉呢?力所不及而已?,又没做错什么。

    前?排副驾驶座位上,特?助秦素还在?汇报公司的科研项目进度,殷却然一心多用?地听着,脑海里却时不时蹦出?庄未绸那张愁云惨淡的脸。

    女孩其实很漂亮,蛾眉浅黛,粉面桃腮,人?群中一眼能锁定的出?众。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明亮又灵动,像是会说话。

    笑起来的时候,细密的光都?折在?美?眸中闪动着,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哭的时候,无声无息,眼里像是藏了被碾碎的星星,随着晶莹而落,那一霎好?似全世界都?委屈了她。

    今天不同。

    今天的庄未绸很低落,眉目沉沉,眼尾的弧度压得很低。

    光与影都?稀薄,即便是站在?烈日下?,也显得格外压抑。

    不知将往常明媚的灵魂丢掉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连带着,殷却然的心情也沉澹下?来。

    被命运摧折的姑娘,保持着对生活的积极和良善。

    她不会为自己的困苦而一味怨怼,也不会因自己身处荆棘,而漠视别人?的悲伤。

    当真?是……天真?又纯粹。

    大约是环境使然,殷却然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性情的姑娘,她自小在?名利场长?大,见过人?性最低廉的一面,早已?不信人?心里的那杆秤。

    她身居高位,有人?依傍她,有人?觊觎她,有人?揣度她,有人?诋毁她,无人?去探求她心中的冷暖,也无人?在?意。

    有限的几次被开解宽慰,皆是因庄未绸。

    而那几次宽慰,也是她选择帮庄未绸的根源。

    即便这个女孩身上的谜团一个接一个。

    思虑间,前?排的秦素已?做完汇报,耐心地等着殷却然的指示。殷却然抓着几个重点做了安排,心思则又放在?那个记事本上。

    她将工作上的事交给秦素,自己则按升车内的隔断,随后,将包里的本子翻出?来。

    本子被摊开的那页,还是那几行娟秀的小字。

    一部分与庄未绸有关?,另一部分有关?卓妍。

    殷却然的指腹蹭在?字上,描摹着写下?这段文字的人?的心境。

    ——本子是她托卓妍交给我,她说这是我跟她共同的回忆,可?这“回忆”却是空的,难不成,是要我来填满吗?

    ——她啊,还是和从前?一样,有心遮掩,留我一个人?猜。

    ——可?我不想猜,我只想正式见见她,同她说说话。

    ……

    ——既然是共同的回忆,那从哪里开始记录好?呢?

    ——就从卓妍开始吧。

    ——那一年,以老太?太?的病为起始,我遭遇了人?生中最晦暗的时刻,想来卓妍也是。

    ——多亏有你,我姥姥的生活,卓妍母亲的生命都?得以顺利延续。

    ——老太?太?近来很好?,报了老年团,和三两朋友相约去旅游,惬意非常。

    ——卓妍母亲的病情也很稳定。

    ——你总说举手之劳,但?我很感激,那一年,有人?不经意驻足,将光芒惠及我。

    ——R,我很想你。

    ……

    在?记事本写东西的人?没留自己的名姓,但?口吻与庄未绸一般无二。

    但?现实中,庄未绸的人?还在?为庄家老太?太?的病奔忙,即便故意骗她,也不至于搭上自己至亲。

    这段记录也有诸多漏洞,和现实对不上,倒像是……在?未来书写回忆。

    殷却然反复琢磨几日,心中已?有猜测,只是有待验证。

    她正要收好?记事本,却见本子上另起一页,文接上回,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书写篆刻。

    若非亲眼所见,只怕会误以为自己得了癔症。

    殷却然找无干的人?确定过,文字的确存在?,不是她脑子错乱胡思乱想出?来的。

    可?面对眼前?的景象,仍不免震惊。

    待文字全部形成,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按出?车内隔断上的屏幕,举着本子问特?助:“秦素,你能看见这上面的文字吗?”

    秦素透过屏幕看了眼有些?模糊的字迹,点头:“看得见。”

    少顷,她又关?心道:“老板,您的眼睛……”

    倒不是秦特?助胡乱揣测,殷却然的病确实会影响到眼睛。

    “眼睛没事,不用?担心。”殷却然摆摆手,按灭了屏幕。

    记事本上新添几行,有关?少女心事,不足为虑,恰恰给了她证实猜测的契机。

    今晚么……那她去等一等,也不是不行……

    ——

    另一边,庄未绸稍稍调整好?情绪,就被接连的几个喷嚏闹得懵了神,她揉揉酸胀的鼻子,视线却正正落在?车站旁的女孩身上。

    那女孩正是之前?病房里的小姑娘。

    她抱着一个破破的手工布包,蹲在?站台旁,对着站台上公交车信息牌出?神。

    信息牌另一面,她母亲在?找人?询问着什么,那脸上的病容和愁容确是怎样都?遮不住。

    脚步顺着心意先行,等庄未绸反应过来时,人?已?站在?小女孩的身侧。

    女孩瞥了她一眼,恹恹地转过身,留了个不大情愿的背影给她。

    大约是还在?计较病房里的事。

    所以庄未绸也蹲下?来,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们……找不到回家的车了吗?”

    “不是。”女孩小声道:“回去的车今天不发了。”

    原本定好?开进山的私车,今天因回程人?员不足,取消了行程。

    无论她们怎么求,司机都?咬定不松口,最后更?是径直开车走人?。

    医院不接收,家也回不去。

    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儿,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母亲放弃了求生的可?能,攥在?手里的钱无论如何不愿意浪费。

    那都?是山里村民的血汗钱,挨家挨户帮她们筹的,病没治,却用?在?住宿上,母亲舍不得。

    二人?已?经商量好?,要是确定今晚回不去,就找个桥洞或者?有座位的车站凑合一晚、

    这会儿不走,也只是抱着最后的一点期望,找一找能将她们捎回去的车罢了。

    “所以,你知道这附近有去赤绰镇的车吗?”

    到了赤绰镇,再乘牛车过一段乡路,就能进山。

    庄未绸连镇名都?没听说过,自然摇头。

    女孩的母亲点点头,又局促地搓搓手:“今天,我家囡仵给你添麻烦了啊。”

    自身的困窘本与她人?无干,却因孩子的懵懂而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别人?面前?,羞于启齿的母亲露出?尴尬的表情,不知道该如何重拾一块遮羞布。

    她的日子也算过到头了,可?女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一场回忆,在?自家囡仵心里,只会留下?自卑和苦涩吧?

    “没什么。”庄未绸赶忙摆手,心中的无力感又被勾了出?来。

    女孩的那一跪深深刻在?脑海,挥之不去,促使着庄未绸想帮帮她们,力所能及的。

    “你们要是不介意,来我家凑合一晚?”她想了想,提议道。

    女孩惊讶地望向她,似乎没想到这个在?医院里拒绝过她的姐姐,会对她们伸出?援手。

    那母亲也有些?震惊,愣愣地没接上话。

    “医院病床的问题我可?能没办法。”庄未绸实话实说:“但?留你们住宿一晚还是办得到的,不收钱,你们别有负担。”

    母女二人?这才反应过来,连连摆手说“太?麻烦了”。

    “不麻烦。”庄未绸露出?笑:“我也就能做这么一点小事了。”

    三个人?心思都?单纯,谁也没将对方的好?意想岔了去,到最后,母女二人?主动将身份证件交给庄未绸让她安心,顺利与庄未绸回了家。

    老太?太?留的面条富裕,被庄未绸煮好?分成三份,与母女一起吃了。

    留宿的二人?虽然鲜少进城,该有的教养礼数却是不缺,眼神没离开进到屋子里的有限的地方,饭后还帮庄未绸整理收拾。

    大人?言传身教,孩子有样学样。

    女孩受了恩惠,饭后从自己的小布包里掏出?竹编的小玩意以作报答,双手递给庄未绸:“谢谢姐姐。”

    这是庄未绸今天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捧在?手心,弥足珍贵。

    “是我该谢谢你才对。”

    饭后,庄未绸怕二人?拘谨,跟母女简单讲了热水器的用?法,便借口买东西离开。

    天色已?晚,连白日里跋山涉水的蜗牛都?寻了草叶遮挡着小憩,庄未绸还没什么困意,下?了楼,在?巷陌里围着自家的那盏灯火打转。

    只是绕着绕着便停下?动作,不可?思议地望向安然坐在?长?椅上的女人?。

    庄未绸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她。

    女人?已?然盯了她许久,见庄未绸注意到她,招招手,让庄未绸过来。

    “您怎么会在?这?”女孩显然没防备,一双杏眼瞪得浑圆。

    “路过。”殷却然不欲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随意地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绕好?几圈了,坐一会儿?”

    女孩依言照做。

    “在?巷子里转悠什么呢?”

    “嗯……”庄未绸斟酌片刻,如实道:“家里有客人?在?用?浴室,我怕她娘俩拘束,想等一等再回去。”

    “客人??”女人?眸子里漾出?疑惑。

    “对,今天在?医院里遇到的一对母女,她们没地方住,被我带回家将就一晚。”

    殷却然串联起白日在?医院的情形,语气里的关?照点到为止:“放陌生人?在?家里,防人?之心不可?无。”

    热心也要有个度,以怨报德的事屡见不鲜。

    也亏得庄未绸胆子大,萍水相逢就敢放陌生人?进自己家过夜。

    庄未绸愣了片刻,方才点头:“我明白的。”

    之前?的确思虑不周,被无处安放的怜悯心冲撞得失了智,现在?想想,女人?说得在?理。

    “我有她们的身份证件。”她猛地想起什么,又问:“只留她们住一晚,行吗?”

    卖房子的事被抛诸脑后,经女人?提醒,庄未绸才意识到这房子的产权不在?老太?太?手里。

    租着人?家的房子,带了陌生人?来住,是不是应该提前?征求房东的意见?

    “姐姐,我……是不是违约了?”

    殷却然心跳的频率乱了一霎,似有旧疾发作的征兆。

    却又不是。

    她不由自主朝身侧看去,正见庄未绸也在?小心翼翼地窥她,像是做错了事。

    算了,再帮她这一回吧。

    殷却然拿出?手机给附近的保镖发消息,留下?两个今晚保护女孩的安全。

    再抬头,见庄未绸更?加沮丧,欲言又止。

    “租赁合同里没有明确承租人?的居住限制条款。”殷却然顿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我也不是来问责的,你不用?怕。”

    庄未绸听到女人?这样说,长?长?地舒了口气。

    可?回忆起有限的几次与女人?偶遇,她又顿住,仔仔细细地打量女人?露在?口罩帽子之外的沉定眉目。

    “怎么了?”殷却然问。

    “您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殷却然露出?个安抚的笑:“没有,我很好?,不用?担心。”

    庄未绸这才踏实下?来,不再紧盯着女人?不放。

    闲话叙完,女人?微微躬身,变戏法一般掏出?一个纸盒子。

    “给你。”

    接过盒子后,庄未绸才看清,盒子里装的是一个巴掌大的蛋糕。

    “眼馋肚子饱,买多了一份。”女人?的借口无懈可?击。

    可?庄未绸却对着蛋糕上的星辰图案悄悄红了眼眶。

    这世上总是有这样美?丽的巧合,一个竹编的小玩意,一块随手递来的蛋糕,给她平凡的十九岁生日装点惊喜与满足。

    还有家人?事先准备好?的面条。

    即便生活里还有许多难关?要过,但?此刻,庄未绸觉得很幸福了。

    殷却然没想到庄未绸的反应会这么大,有波动的水泽在?她眼底轻晃,但?一点都?没溢出?来,在?路灯的照射下?,为双眸罩上一层盈盈的光。

    俄顷,女孩抬头绽出?一抹明灿灿的笑,对殷却然道:“谢谢姐姐!”

    殷却然觉得自己的病又有发作的苗头,她收了笑,在?一片慌乱中垂下?长?睫。

    这声谢谢,她问心有愧。

    记事本上的内容浮现在?脑海。

    写下?心事的姑娘说,姥姥住院这天,是她的生日。

    原本平凡甚至有些?难过的一天,因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细节而变得难以忘怀。

    她忘不了蛋糕上面的湛蓝星辰。

    忘不了路灯下?,她卑微却虔诚的祈愿。

    忘不了家门口长?椅上,那个突然造访的人?。

    看过记事本,殷却然有自己的判断。

    所以她拎着特?意准备好?的蛋糕,坐在?长?椅上,等着庄未绸出?现。

    事实的确如她所料,可?殷却然却没有获知真?相后喜悦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庄未绸那一声真?心实意的道谢,又或许是因为,庄未绸眼底那悬而未落的泪。

    她微微蜷起有些?麻木的手指,耳边是女孩清甜的嗓音。

    “姐姐不知道吧,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庄未绸抱着蛋糕盒子,笑意挂在?皙美?如玉的精致面容上:“我可?以许两个愿望吗?”

    “为什么是两个?”殷却然神思回笼,轻声问道。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虔诚许愿,希望神明可?以听见我的心声。”庄未绸认真?地答:“两个,已?经很贪心了。”

    “哪两个?”殷却然眸中神色讳陌,语气却放得更?轻。

    庄未绸闭着双目,闻言微微侧头:“说出?来会不会就不灵了?”

    “怎会?”女人?循循善诱:“据我所知,说得越清楚,高高在?上的神明越容易听见。”

    “这样啊……”

    庄未绸没怎么许过愿,并不了解正规的流程,听女人?如此说,便信了。

    “第一个,希望老太?太?手术成功,身体康复。”

    “嗯。”殷却然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

    “第二个,祝愿家里的那对母女也能战胜病魔,逢凶化吉。”

    这着实在?殷却然的意料之外,在?生日的当晚,为陌生人?许愿,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的圈子,多少人?身居膏粱锦绣之内,却仍无余力为别人?谋求一点福祉。

    是不能还是不愿,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可?这个并没有被命运善待几许的女孩,却仍保留一腔热忱,替她人?着想。

    趁着月色而来的隐晦试探跑没了影儿,殷却然心中蓦地一轻,笑意爬上眼尾,神色璨然。

    罢了,这么一个生日愿望里都?没有提及自己的人?,就算被她利用?一次又何妨。

    身旁,庄未绸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缓缓睁开眼,清清灵灵地问她:“姐姐,我这样许愿是对的吗?没什么纰漏吧?”

    殷却然挑了下?眉,踌躇半晌:“好?像……是有点问题的。”

    “哪里有问题?”庄未绸有些?慌。

    殷却然眼中的笑意更?甚,调侃道:“一般都?是许三个愿望,两个,愿力太?浅,神明听不见。”

    “啊?”庄未绸闻所未闻,却又相信女人?不会骗她:“那我补充一个还管用?吗?”

    “我来吧。”

    殷却然不由自主地抬起手,点点庄未绸的眉心。

    她不信神佛,而今,却甘心情愿为女孩补上第三个愿望。

    愿苍天有眼,向诸神请愿,若无应答也没什么,她会尽己所能,替庄未绸实现。

    ……

    深夜,回京路上,殷却然虚虚握成拳,手上隐约还能感受到庄未绸额间的温度。

    这个庄未绸看得见摸得着,温暖而真?实,和在?本子上记录文字的那一个截然不同。

    那个庄未绸来自哪里,与现实里的这个有什么关?联呢?

    殷却然眯着眼,暂时琢磨不透。

    思虑间,手边的记事本平添两行,与刚刚发生的种种完全吻合,一时间,竟是分不清谁先谁后。

    ——最让我忘不了的,是在?一片沉香与雪松香气下?,她的温热指尖触在?我的眉心。

    ——她说,希望我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