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口音越听越怪异,像含着石子讲话。直到听见客栈老板劝和,慕长渊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东瀛人。
魔尊大人健忘,但有些事情绝不会忘记,比如瀛洲岛,比如玄宗门,毕竟当年慕家的悲剧是从慕井被玄宗门选中起就注定好了的。
他忽然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玄宗门的仙君……择一,道歉。”
书僮滑跪:“对不起!”
玄清上神欲言又止,然而双方态度同时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他决定静观其变,看看玄宗门到底在江南搞什么名堂。
方才的争执只是小插曲,为了表示歉意,客栈老板赶紧命小二端上酒菜作为赔罪。
气氛很快融洽起来。
慕长渊表情诚恳地询问道:“我弟弟离家多年,不知在宗门里修炼如何?母亲时常感到忧思,还请仙君告知一二,我回家好用来宽慰她。”
那人说:“慕井师弟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早就超过我们这些师兄了!”
慕长渊谦虚笑道:“仙君谬赞,他哪有什么天资。”
“千真万确!”对方见他将信将疑,索性着重强调道:“令弟早已进入元婴后期,距离位列仙班仅一步之遥!”
慕长渊听他这样说,惊奇道:“可我听说仙盟总部有位修炼天才打破了记录,进入元婴期时刚满二十岁,当时轰动整个仙界,连我们普通人都有所耳闻,原来我那不争气的弟弟竟然比他还厉害?”
说罢还不经意地瞟了沈凌夕一眼,挑衅意味十足。
沈凌夕:……
玄宗门的人信口开河惯了,哪晓得正主与他们坐同一桌,冲慕长渊挤眉弄眼:“那是沈盟主的亲传弟子,你懂的。”
魔尊与他相视一笑,回以“懂的都懂”表情。
沈凌夕:………
沈凌夕发现玄宗门的人很会把握人的心理,通过提供情绪价值拉近关系,除此之外还极度擅长利用信息差,进一步取得对方的信任。
说洗脑包也不为过。
在一场愉快的交谈里,偶有错漏也容易遭忽视,难怪这些年他们能在江南一带吃得开。
沈凌夕毫不怀疑,等玄宗门在江南扎稳根基,很快就会将手伸向中原乃至北境,直到他们的势力遍布九州大陆。
说着说着,酒过三巡,话题渐渐深入,来到了重点。
“实不相瞒,我师尊当年其实是先相中慕公子你的,只可惜那时你的病情委实……不乐观。”那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无限感慨道:“我常听师尊他老人家提起,语气里尽是惋惜之情,当年他没把握治好你的病,又不忍心拆散你们母子……不过幸好慕公子吉人天相,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慕长渊神色黯然道:“其实我没几个月了,才不得不用药吊着命四处求医。”
对方难以置信:“怎、怎么会这样!”
玄宗门整个聊天过程环环相扣循序渐进,每一步的踩点都堪称精准,连魔尊都感到佩服。
“仙盟大会是我最后的希望,但假如到时候查出没有仙缘,我就只能认命了。”
那人皱着眉摇头道:“仙缘才是真正的万里挑一、条件苛刻,慕公子,你时间不多,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但不甘心。”慕长渊垂着眼眸,苦涩道:“我一生没做过坏事,却得不到善果,任何希望我都不想放弃。”
沈凌夕眸光微动。
对方似乎也十分动容,斟满一杯酒,举杯道:“那我就预祝慕公子绝渡逢舟、柳暗花明,在仙盟弟子大会上旗开得胜!”
直到这时候,玄宗门的人依然没露出明显马脚,连沈凌夕都感到疑惑。
不过紧接着,话题就扯上了他。
“这位仙君芝兰玉树、仪表不凡,是从仙盟总部来的吧?您一路护送慕公子南下,当真是用情至深。”
神魔的表情同时怪异起来。
此人观察了半天,在聊天过程中,沈凌夕的目光始终落在慕长渊身上。这病秧子虽短命,可实在貌美,颇有红颜祸水的架势。
要是他没猜错的话,俩人应该是“那种关系”。
仙盟明文规定不许人仙相爱,却屡禁不止,见他们同时变了脸色,对方更笃定自己的猜测,出言宽慰道:“两位请放心,都是自己人,看到你们我想起‘只羡鸳鸯不羡仙’,想不起别的。”
沈凌夕明白这是逐个击破的意思,难得开口接腔:“多谢。”
接着,他刻意无视瞪向自己的慕长渊,继续说道:“岐黄四宗已为他诊断过,希望不大,不知道贵门派可有了解过别的法子,无论什么办法,我都愿意尽力一试。”
大鱼上钩了,玄宗门的人心想,重病之人的求生欲很容易激发,难的是搞定坐他身边的仙君。
他故作犹疑,欲言又止:“这……”
这欲擒故纵的办法屡试不爽,果然,慕长渊当即追问道:“既然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那人见状,这才叹了口气,说:“我随便说说,你们随便听听,可不能抱太大希望。”
“刚才我说过,师尊当年没能收慕公子为徒,时常感到惋惜,回宗门后就日夜研习续命之术,然而慕公子的病让天下神医束手无策,师尊的研究也不太顺利。”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对面全神贯注的俩人,继续说道:“根治的法子确实没有,就算师尊他老人家倾尽全力,也只能为慕公子续命十五年。”
对于总共只有二十年寿命的病人来说,能延长十五年已经极其奢侈了,对方还一副愧对当事人的表情。
沈凌夕目光一瞥,看见慕长渊一副颇有兴趣的样子,顿觉不妙:难道他真的信以为真?!
想起那句绝不放弃任何希望,沈凌夕顾不得其他,低声道:“慕川,此事还得多方了解,从长计议。”
慕长渊却目光冷凝,似笑非笑道:“刚才不是还说什么办法都愿意尽力一试吗?”
沈凌夕一噎,心道这人怎么这么拎不清,弟弟一去不返,自己听了三言两语就要跟着往火坑里跳。
见他不说话,慕长渊权当对方见不得自己好,道:“罢了,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沈凌夕斩钉截铁:“不行。”
刚才还鹣鲽情深、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二人,转眼间就变得剑拔弩张。
玄宗门的人哪见过这种当面翻脸的情侣,当场目瞪口呆。
他此番目的是天生魂元体,刚才的话半真半假,但有件事是真的——当年的“云游修士”确实最先看中拥有天生魂元体的慕长渊,但慕夫人不松口,非要治好病才肯让他带走长子,修士只能退而求其次,让慕井代替他哥进入玄宗门。
慕井确实资质优秀,是非常好的傀儡容器,可他越优秀,玄宗门的凤门主就越惦记着当年那个病弱的天生魂元体。
毕竟“优秀”与“完美”,是两个不同层次的概念。
出现分歧意味着大鱼上钩,越到关键时刻就越要以退为进,那人见状,起身告辞道:“我与慕公子一见如故,一聊便是许久,二位好像有体己话要说,我就不便打扰了。”
“今年仙盟大会,玄宗门也会参加,有缘的话希望能与慕公子在白鹭城相聚!”
鬼话连篇倒是也有头有尾。魔尊目送对方离开后,目光彻底冷下来:“沈凌夕你什么意思,一听见有人能续命就阻止?”
他说话时,缚魂锁一阵“丁零当啷”乱响。
玄清上神寸步不让:“你也知道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怎么短短几句话就相信人家特地为你的病情钻研多年?”
慕长渊愠怒道:“说了不关你的事,我死了也和你没关系!”
说完转身上楼回房间,只留沈凌夕在堂前一人静静坐着,不知想什么。
择一原本就很喜欢沈仙君,尤其他没否认与慕长渊的关系后,书僮更是拿看姑爷的眼神看他,连同心也跟着偏了——说来说去,终归是自家少爷问题更大,上来就把话堵死,也不给人解释的机会。
沈仙君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这么说总有他的道理。
书僮觉得百口莫辩的沈凌夕有点可怜。
直到少爷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书僮才对沈凌夕说道:“方院长说病人情绪不稳定,事关生死大事,还劳烦仙君多担待些。”
沈凌夕回过神来,道:“他生气了?”
书僮:“……”
是他想多了,沈仙君不可怜,沈仙君缺根筋。
书僮见状也没什么可说的,他要做的事还很多,便搪塞道:“估计是舟车劳顿吧,休息一晚就好了。”
沈凌夕点点头,问:“需要我帮忙吗?”
择一哪敢让未来姑爷做事,闻言赶紧摇头道:“明天就回慕家堡了,我想洗个澡,总得收拾收拾,不能太邋遢。”
书僮坐在车厢外赶马,一身风尘仆仆。
沈凌夕便说知道了。
书僮正准备离开,见他还坐在位置上思考着什么,想了想,终归还是心软了,走回来说道:“仙君,我家少爷很好哄的,顺毛捋就行。”见对方仍不明白,择一认命地叹了口气,道:“……要不您给他送两本话本吧,少爷最近喜欢打发时间,只要肯让你进门,随便哄两句,保准都能哄好。”
沈凌夕默然片刻后,说:“好。”
**
慕长渊回屋灌了几杯冷茶后,稍微冷静了一点。
他知道自己这个脾气发得没道理,但魔尊就是不高兴。
众星捧月长大的修炼天才,要求一个命不久矣的凡人保持冷静,怎么想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得亏本座不指望玄宗门,不然早就被你气死了。”
慕长渊嘀咕完,搁下茶杯,走到临街的窗边推开窗户,看街道上人来人往。
天色将暗未暗,临近七月半,云城每晚都有驱邪祈福的庙会,因此人流如织。
慕长渊垂眸,刚好看见沈凌夕从马车里出来。
他搬出了装话本的木箱。
书僮一路上搜罗了不少,上神随手翻开最上面的一本,看了两眼,渐渐面露疑惑。
话本是快速了解民风民俗的方式,同时还不引人注意,很适合健忘的魔尊大人。
慕长渊就这么盯着他全神贯注地翻书,笃定这棵翡翠白菜连话本都没看过。
就在这时,破空声呼啸而来,慕长渊眼疾手快地接住朝自己飞来的东西,赶在沈凌夕察觉前用力合上木窗,不给对方一丝窥探的机会。
慕长渊做贼心虚般地喘着气,他背靠窗棂,迅速拆开手中的药丸。
药丸的香气和方才玄宗门徒身上的香料气味一样。
上面就一行字:明日子时前,城外西郊奈何峰见。
看来对方是觉得十拿九稳,准备收线了。
魔尊大人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你们玄宗门还真是……太岁头上动土,硬闯阎王殿啊。”
窗外。
沈凌夕看见封面上的“□□□□”,知道被严珂下了禁咒,这种小术法还难不倒玄清上神,他捏诀施法,将灵力点在封面上。
很快的,书中的内容就浮现出来。
沈凌夕看见框框里探出“啊啊啊不要啊不要啊”“好大好深,请、请给我更多”和“要坏掉了呜”的字眼,疑惑地抬头看了眼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陷入沉思。
“……”
街灯排排点亮,云城的夜市也热闹,白衣修士遗世独立,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良久,沈凌夕合上手中的话本,转身回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