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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9章 天下归田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此话放在中原与幽州对比情境中,也并无不妥。

    荀柔一路北上,如同赶着春风,所至都是妩媚春风,似锦春花,翠茂春林。

    “……幽州风光,与中原殊异,松林成阵,深林莽原,有熊罴虎狼之属,野闻野兽呼喊不绝,林下花丛锦簇,沟渠清浅,其中斑斑粼粼,特多游鱼,人以手舀之即得。民多以渔猎为业,又近诸胡,有番利。”

    这夜,荀柔歇宿在易水旁樊舆亭,于信中如是写。

    忽然右边贴来一个温热的小东西,他连忙抬高笔端以免沾污纸面。

    被搓揉得红彤彤的小孩,扯着他袖子,扁着嘴,满脸委屈地含着一包泪。

    荀柔无声一叹。

    兄长虽没多用心照料,但也找几个仆妇专门照看,这些妇人对府君中的小公子,当然小心又小心,孩子就养得有些娇气,都还不会自己洗漱。

    眼下他没精力时间教,只好让带过弟妹的亲兵先帮忙,不过亲兵手下粗糙,难免有扯着头发,擦疼嫩脸之类。

    从一开始嚎啕到现在能忍住哭,也算是大有进步。

    荀柔借着灯光看看,除了脸蛋红彤彤,没什么伤害,洗得也干净,于是轻轻摆手,让亲兵自去。

    他也不多说,从案边竹笥里取出一盒香膏,给小孩脸手都涂一遍。

    小孩眼泪渐渐收住了。

    荀柔抽出一张白纸,写下《樛木》,将小孩抱在怀里,一句句教读。

    行路辛苦,不几遍,小孩就眼神朦胧,小鸡啄米,蹭着他衣襟,牵着袖子,昏昏欲睡。

    榻边有一块垫了厚厚马草的苇席,荀柔抱起小孩放到席上,扯过榻边搭的一件绵氅盖住。

    五岁的男孩,也是颇有分量,就几步路就让他有点喘。

    荀柔就榻边坐下歇了口气,等小孩睡得安稳,才慢慢起身,回转案前。

    养儿方知父母恩。

    他原本没想养这个孩子,但兄长心意不忍辜负,便想养便养吧,日后不必出征,养个孩子也不多难,哪知道是他想得简单了。

    荀柔搓了把脸醒神。

    来往信使已确认,幽州牧刘玄德已至易水北岸,明日就能相见。

    前来路上,他同谋士们商量过与刘备的会面,但实际上,所有人里最了解刘备的,是他本人。

    不逆亦不驯,作出此论断的,也是他。

    带着戏志才来,一方面是会面时候,要有人从旁补阙,免得一时疏漏,遗下问题,另一方面,也是为他数年忠勤,在河东辅助段煨,外防匈奴、羌氐,内协荀铮发展织造,善战无功,缺少实绩,不好升职。

    他信任阿兄,然而刘备?

    百折不挠的昭烈帝,至五十岁还壮怀激烈的昭烈帝,能以弱势抗衡曹操的刘备,究竟看如今天下归一的局势?

    荀柔并不欲以恶意揣测刘备,却不得不从最坏处想。

    原本不该将小孩带着跋涉的,然而……

    “这是我兄刘伯安之子?伯安兄竟还有子嗣尚在!”

    刘备看着稚嫩的幼童满脸悲喜交加,而荀柔则仔细分辨着他真实情绪。

    易水清寒,水边宴会与以往旧宴并无不同,只是稍稍增加北地风俗,比如衣服帐篷毛绒绒的边缘,以增趣味。

    荀柔相信,若是自己什么都不做,可能在几天愉快交流过后,什么也落不了实地,就被礼送南归。

    他不可能久留幽州,刘备当然知道。

    长安对幽州鞭长莫及,刘备当然也知道。

    哪怕一时定下契约,到需要时候,就能找到一个理由打破。

    在这一点上,大概是刘备与曹操,最大不同。

    这一路,荀柔将刘备取得幽州的过程,反复想了一遍又一遍。

    刘玄德固然“顺势而为”,可是也非全无破绽。

    刘虞攻打公孙瓒,刘虞胜公孙瓒,刘虞与公孙瓒和谈,公孙瓒反杀刘虞,刘备为刘虞报仇。

    事实上,从整个行动链一起看,很容易能看出刘备在其中因势利导、煽风点火、隔岸观火、黄雀在后的意图。

    刘备并非刘虞谋主,乱世之中,这些作为并不算什么,相反,几乎足以证明,刘备是个有道德底线的人。

    幽州混乱非一日,刘备积累也非一时,然而却一直忍耐,到刘虞犯蠢无可挽回,才终于而动。

    荀柔自忖,若自己与刘备一般情况,未必有一样的耐心。

    这样一个人,有野心,远离长安,如何能让人放心。

    “当年公孙瓒忽而犯上,攻容丘侯府,灭其满门,赵将军见而不忍,故怀侯之幼子出奔青州,投家兄府,尔来二年有余。”荀柔向刘备道。

    赵云今日也在帐中,随荀柔示意,起身来到堂中,向刘备拱手见礼。

    姿仪英武的年轻将校一出,刘玄德眼中立时绽出光彩。

    他站起身来,绕过席走过去,“子龙将军,如今安好?昔时公孙伯圭败后,我遍寻不见将军,数向人打听,皆不得将军下落,竟早已往青州去?”

    刘备执起赵云双手,伤感叹道,“备实德薄,故令子龙将军弃某而去,自幽州往青州近千里,将军带着幼童,还要小心追兵,当时必十分凶险。”

    “是云当日小人之心,猜疑使君。”赵云羞愧道。

    “哪里若非将军当年忠义之行,备今日何得故人之子?还请将军受备一拜。”

    刘备果然伸手一整衣冠,向赵云长揖而拜。

    “不敢,不敢!”

    眼看赵云连连避让,俨然招架不住,荀柔一招手将阿义招来身边。

    半月来,他和小孩起卧一室,日日不离,已十分亲近,如今一招,小孩就急急跑至他身旁。

    这一打岔,方才节奏就断了。

    刘备知机,两句话收尾,二人各归席位。

    荀柔执勺给刘备盏中添满,“这些年不见,不知涿侯子息如何?”

    这就很有话说。

    与历史相比,如今刘备子息甚蘩,五儿四女,瓜瓞绵绵。

    自然聊起孩子教育,荀柔就提到带阿义回长安后,要为小孩延师。

    “……开蒙未必名师,但品行端正才好,以免引上歧途。”

    又说,赵云是孩子的恩人,有此缘分,要一同去长安。

    “太尉所言甚是。”刘备连连点头道,满脸感动,“有太尉为此子如此打算,想来伯安兄在天之灵,也必深感欣慰。”

    又两日,荀柔一行跟着刘备至涿郡,祭拜了刘虞之墓,阿义祭以冢子典仪。

    刘备又引来两个老仆,道是当年刘虞府中下人,两人当场认了阿义为主,表示愿随东归。

    荀柔接下了人,对这番结果满意。

    他带阿义北上的两个目的,俱已达成。

    其一,落实阿义为刘虞之子的身份,得要有刘姓宗亲,而刘备作为事件当事人,当然更有说服力。

    其二,试探刘备对长安朝廷态度,当年之事,刘备道德上终究有了瑕疵,若要追究终是个把柄,足以在幽州掀起巨浪。

    阿义就是核心。

    刘备毫无犹豫,愿意荀柔将阿义带回长安,表示的是自己驯顺之意。

    于是,接下来,荀柔也表现出退让。

    一是对幽州常备军数量宽容,二是对幽州官吏任免许出一定自主。

    与此相对,荀柔要求允许鸿胪寺官员和尚书台户曹常驻。

    既然对外沟通,那么监察外交与商税,都是应有之意。

    关于幽州赋税,贡马,户籍,田地,他就都没多问。

    刘备对外胡态度端正,能为国之北屏,比计较些许钱财更为重要。

    这一行,他去了上谷郡,也就是居庸关所在,又至渔阳、右北平,至辽西卢龙塞,其所见所听,足够了解刘备在幽州的努力。

    当初,封他幽州牧是不得已,封涿侯,是朝廷不得不想出的办法,合理化刘备违背三互法,更是不得已,如今看来倒适合。

    北疆形势如此,周边小国众多,且不同于西部地广人稀,幽州附近的胡族既近,人口稠密,来往交流频繁。

    如刘虞,宗室长者,忠勤仁爱,却看轻幽州国境内外族裔争斗严重性,不知事关生存,不可调和,因此失之宽纵,

    如公孙瓒,军旅出身,驱胡立场坚定,却知战不知抚,知兵不知政,只知杀戮,故失于暴虐。

    刘备出身幽州,知道内外斗争形势,又怀治世安民心愿,治理幽州,实在是合适人选。

    “至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依旧是清凌凌的易水岸,刘备殷勤地将荀柔送过河,折柳相送,“万望保重。”

    “还请玄德公留步。”荀柔长揖还礼,“幽州一地,就尽托于君。”

    他知道,今后他可以像相信曹操一样相信刘备。

    英雄人物终究是英雄,有超世之才,亦有超世之志,超世之气概,他们绝做不出,为私利而乱国之行为。

    如此,他们是同行者。

    “岂敢有负君意。”

    刘备拱手郑重以答。

    离开幽州已是盛夏。

    穿过中山郡便是常山。

    赵云要回家一趟见父兄,荀柔则由堂兄荀谌引导,望井陉故地重游。

    时,麦已大熟。

    头顶苍蓝天空,远处起伏山峦,抱拥着如河流一般绵延无尽的金色麦田。麦穗上闪动灿烂的光芒,像黄金流淌,丰腴得溢出来,遮住了田间垄道。

    炽热的风卷过,带来熟麦香甜,麦浪声如波涛一般洪大,哗啦啦、哗啦啦……

    阿义站在马车窗边,早已看呆了也听住了。

    马车在荀谌指引下,驰上支叉,又驰上更细的乡路,这显然不是向县城的路。

    荀柔数次想开口,又在麦浪洪亮声中退缩,然后,他听到了那种声音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略带尖锐的童声和音,穿破了麦浪低沉的波涛,那竟是比麦声更宏大壮丽的声音。

    “小学初,当格物,物为先,心相系……”

    “格物要,首实践,考其本,求真意……”

    “井陉县幼学在此,我猜含光必想来看看。”荀柔听到堂兄在他耳边说。

    他想要回答,可心神却全为外间声音所摄,已一句也说不出。

    “世间事,有正反,既对立,又相依……”

    “欲言义,求公理,官庶同,众生一……”

    “星星火,燎原炬,聚为火,散作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