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龙.......”
陈东实嗫嚅上前,十米......五米......三米......炽烈近在咫尺。
“李威龙!”
他颤着双唇,用力唤了那人一声。
然前头人并未转过身来,反是一只大行李箱从脚底穿过,陈东实一个没注意,右脚绊在轮子上,整个人连滚带爬摔下台阶,引得周围人如鸟兽般散开。
“您没事吧......?!”
箱子的主人一脸惊厥。陈东实没空理会,急忙转头去看刚刚说话人的位置。可那人早已不知去向,只有无数陌生面孔在跟前穿来走去。
“李威龙——!李威龙?!”
陈东实似是怒号地吼叫了两声,如疯牛般强闯在无边的人潮里。
“李威龙——!威龙?!”
他撕心大喊,可无论他叫得如何卖力,都很快被人群的嘈杂声所掩去。
“先生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别管我......”
陈东实撇开好心人搀扶,踉跄着向前虚扯两步,很快又摔回到地上。
旁边人不忍恻隐,纷纷伸出手来关切,“真的没事吗?可是你都流血了哎.......”
陈东实这才注意到自己后脑勺磕破了一块,血水顺着头发潺潺而出,一直淌进后脖领。
“要不要带你去医院啊.......没关系的......”
陈东实摆摆手,强作镇定地站起身,双手抓在栏杆上,不停向周围探寻着。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明明才一眨眼的功夫,怎么人就不见了?
李威龙,你到底在哪里?到底藏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为什么不肯出来看看我?
陈东实万念俱灰,心头一口闷气怎么也提不上来。他强忍悲痛,一路飞跑回车上,好在他有常备急救箱的习惯,简单包扎好伤口后,他这才缓过一点神来。
“我见到他了......”陈东实拨通了曹建德的电话,“老曹,我见到他了......他没死......他没死......”
“你魔怔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清醒又干脆,“你的情绪很不稳定,你现在在哪里?”
“我没有魔怔.....没有......”陈东实努力调整呼吸,慌不择言:“真的......我刚刚在火车站看到他了,我发誓......没有看错.....不是做梦......”
“你能不能不要再发疯了?”曹建德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按我给你的名片,去一趟那个地方,你就能彻底死心了。”
这一次对面没给陈东实反驳的机会,迅速挂断了电话。
陈东实不死心,又翻出了肖楠的号码,拨出去时,却提示不在服务区,想必已出国境线了。
他泄了气似的将手机扔到一边,看着车前镜里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早不复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如果再早几年,陈东实走在路上还称得上一句小帅,可随着年龄增长和某人的离去,伤心和憔悴让苍老更显深刻。
他已不再年轻,不仅是容貌,还有心智与体态。原先还算清矍的躯干,因这几年的颓废与堕落,初露臃肿。
工作关系,陈东实常久坐,过劳肥和脊椎病是意料中事,相比李威龙在时,整个人的精气神大不如前。
陈东实循着后脑勺上的伤口,渐次拂过乌青的头皮和鬓角,粉刺和色沉掺杂着日益可怖的法令纹,让这个曾经清风朗月的大男孩变成了伤痕累累的男人。
他别过镜子,目光一转,落到那幅素描画上,。画上男人眉眼端正,身姿浩然,亦如记忆中的那样青苍挺拔。
两厢对比,陈东实更觉自己狼狈丑陋,果然,活着有时比死去更加煎熬。
陈东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完那一天班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只记得那天下班后,他一个人回到火车站,在送站口找了很久,他抱着那张素描相,不停询问着路人相同的问题。
“你见过这个人吗?”
“你好,见过这个人吗?”
“这个人你们见过吗?”
“你们有看到过这个人吗?”
.......
无数次的报以希冀,换来的是无数次的沉默和摇头。陈东实从烈日走到黄昏,从黄昏走到夜幕,还是没有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
“人呐,最怕的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
最后是老钟发现的他,找到陈东实时,他正坐在甘登寺前的小广场上,看音乐喷泉发出许多五颜六色的光。
红绿黄蓝依次打在陈东实脸上,照见他空洞的双眼,也照见他稀散的魂魄。老钟怕他出什么事,啥也没说将人拽进了车里。
“好好一个人,干嘛要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老钟由衷生叹,李威龙在时,他眼里的陈东实可不是这样。
虽然一样话少极了,但至少比现在开朗,偶尔还会和同事们开几句玩笑。李威龙常来单位找陈东实,他跟陈东实不同,热情、风趣、肚子里有料,大家伙都喜欢和他处。
久而久之,大家惦记李威龙胜过陈东实,有时他三五天没来,还有人问,“欸那小开心果咋没动静了?”
这回是真没动静了。
万千感慨化作一声长叹。老钟将车停在陈东实家楼下。
“先别走。”他递给后头人一袋东西,“买的灌汤饼,好家伙,还没吃饭吧?”
陈东实接过好意,轻声说了声谢,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可走出两步,他像是想到什么,回过头来看着老钟,“他走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
“是,我在。”老钟有意别开陈东实的目光,淡淡然道,“他出殡时我去了,人是实实在在地走了,真的。”
“那你看到他遗体了吗?!”
陈东实一提到这个,情绪遽尔激动。
“没有,那会子他已经火化了,我只看到个骨灰盒.......”
“那就是没有看到.......”陈东实像抓住一丝稻草,挤出一丝死里逃生的笑:“那就说明他可能还活着.......他可能还活着!”
老钟听着这句在耳边重复了千万遍的话,心中汗然。他比曹建德更早意识到,没有人劝得动一个装睡的人。
“快回去吧,外头风大。”老钟示意他赶快往回走。
陈东实痴痴然转过身,抬头望向远处。
寂寥的夜空里只剩一轮钩月,月明星稀,光芒终究是会退散的,什么都会退散,什么都会走,而他,一如既往地一无所有。
接下来的日子陈东实片刻不歇。他比从前更加频繁地溜达在火车站附近。从前还会为业绩考虑,时不时去景区附近拉几个大单子,如今他眼里只有那件事,也不在乎赚多赚少,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好几斤。
外人不知道的是,除了火车站,他这段日子还常去一个地方,便是徐丽所在的医院。他没忘记,答应徐丽照顾好她的事,这便是陈东实最大的好处,他总是擅为他人考虑。
这天陈东实煲了一锅母鸡汤,给老钟分了一盅,剩下半锅带去了医院。
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徐丽气色好转,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李倩常代表局里来看望徐丽。依照规定,徐丽痊愈后,要和其他同类案犯一起走审讯流程。往简单了说,出院即拘留,而这天,恰是徐丽办理出院的日子。
为着陈东实的面子,李倩允许徐丽在上警车前,喝完那一罐母鸡汤。陈东实拿着小碗,给她舀了其中最大最肥的几块肉,找不到桌子,只能将就在花坛边,徐丽捧着碗,看着那碗鸡汤,迟迟没有下嘴。
“不好喝吗?”
陈东实伸头探问,出门前他尝过,咸淡相宜,许不是口味的问题。
徐丽摇摇头,咬着唇说:“不是......是我在想,已经很久没人对我这么好了.......”
她说这话时,面儿上带着笑,眼里却是波光粼粼。头一回见面时陈东实就被她吸引了,徐丽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无关男女,也无关情爱。
“你还年轻,出来以后,好好做人,别再做违法乱纪的事了。”
陈东实打心底为她可惜。
徐丽泪水涟涟,“可我还能做什么......日子总该要过下去,我也总该要活下去......”
“谋生的法子有很多,不一定非要做那个......”陈东实见李倩往这边走,忙打住话头,“你快些喝,等出来了,我帮你一起想办法。”
“东哥,”徐丽抹了把鼻涕,大义凛然地看着陈东实,“我肯叫你一声哥,是真的把你当亲人。你如果不嫌弃,以后只当我是你干妹妹,咱们虽无血缘,认识时间也不长,可我认定了,你是个可以托付的,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话没说完,徐丽折身下跪,吓得陈东实来不及点头。
他心里是高兴的,自打肖楠走后,徐丽来了,他不止一次感觉到,上天有意在他最孤独的时候,指派一个人到身边。
那个人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在就好。只要在那儿,陈东实就有走下去的希望。曾经的童童是,肖楠是,现在的徐丽也是。
“我知道那儿。”趁李倩还没走近,徐丽凑到陈东实身边,言语低切,“你手上拿着的那个名片,名片上的监狱.......”
陈东实登时愣住,止住本想揣起名片的手。
“你这些天,常望着这张名片发呆。”徐丽哽咽了一下,眼眶通红,“我虽然不知道你心里藏了什么事,但我看得出来,你一直很纠结,到底要不要去。”
陈东实不置可否。
“去吧,大胆向前走,别回头。”
李倩逐步逼近。
徐丽识趣地后退一步,与陈东实拉开距离。
男人抬眼看向眼前女人,短短几秒,恍如世纪。
他果然没有看错这个人。
“快走吧,待会回局里还有很多东西要审。”
李倩领着两协警前来催促,动作麻利地将镣铐戴在徐丽手上。
徐丽一口饮尽碗底的鸡汤,如水泊梁山的女豪杰,毅然决然踏上了警车。
陈东实望着徐徐远去的一行人,捏着名片的手,隐约发烫。
不知为何,他扑哧一声,笑了。
他终于又有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