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深恩不负 > 12、竹不输梅
    因为军中有不少人受伤,卫听澜命众人在图南山中整顿停歇了两日,其间遇到了负责京畿巡查的阳羽营。

    阳羽营的校场离图南山最近,也最先得到了求援消息,在消息还未送进澧京城门时,便召集了人手赶来搜山。

    带头的阳羽营统领也姓高,叫高凭鹗。这人细眉长眼,身量短胖,阳羽营的皮甲盔缨在他身上不见英武,只显得花里胡哨。他一张嘴说话,不像个带兵的,倒更像个笑容可掬的土财主。

    卫听澜好整以暇地看着高凭鹗同高邈强行攀扯了一番莫须有的本家情谊,又相见恨晚似的拉着自己,把朔西卫家好一阵吹捧恭维,说到激动时,整个人活像只滚圆的鹦鹉。

    “两位此番受难,皆因那狡诈匪徒不长眼,竟犯到了我边陲将士的头上,我阳羽营中也都是大烨的好男儿,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高凭鹗说着,亲亲热热地拍着卫听澜的肩,好似两人是多年旧友,“卫贤弟莫忧心,只管同我讲讲那夜的情形,那刺客作何打扮?使的什么兵器?我等按图索骥,把图南山翻个底朝天,不怕拿不住人!”

    卫听澜听着那套近乎的一声“卫贤弟”,便想起了祝予怀。

    这人人都能叫的难听称谓,还是早些敦促着祝予怀改了为好。

    卫听澜唇边一笑,反过来搭着高凭鹗的肩:“高统领够仗义。不过耳闻不如亲见,我这儿有几具刺客尸体,索性都送给统领,也好让阳羽营的兄弟们照着样抓人?”

    高凭鹗被他一拍,头盔上的翎缨也跟着一哆嗦。

    大约是没想到卫听澜这么好说话,他愣了片刻,打着哈哈道:“那自然再好不过!卫贤弟果真是个爽快人。”

    卫听澜也跟着笑:“那我便等着高兄早日擒住贼寇,为我朔西将士报仇雪恨了。”

    高邈在一旁神情复杂,眼睁睁看着卫听澜几句话就把手头筹码送出去了,两人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谈笑风生地出了营帐。

    听动静,卫听澜真的叫人把尸体、连同刺客用的兵器军械都运了过来,打包送给了阳羽营,然后称兄道弟地把高凭鹗送走了。

    卫听澜一回到营帐,高邈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当真把全部尸体都交出去了?一具都没留?”

    “是啊。”卫听澜摊手,“一具没留。”

    高邈现下是真的看不懂他了:“你真的信他?那些人……看着都是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什么?”

    “不交给他们,也早晚得交到禁卫手里。”卫听澜轻嗤,“我在澧京就是笼中困兽,即便垂驯乖觉,也要被忌惮提防。我出事,牵扯的是澧京与朔西两端,若死了残了便罢了——可现下我全身而退。”

    他隔着雪幕看向澧京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郁色:“若此时手里还捏着什么把柄不肯放,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都变成了对澧京的胁迫。”

    高邈怔了怔:“可是……你把尸体给了他们,若他们轻拿轻放不肯往深了查,这一案便成了悬案。那幕后之人一日不除,你在澧京就好比头悬利剑,不知哪日还要再遭了他们的暗算。”

    卫听澜摊开掌心看了一看,他的手常年握剑,虎口和掌心覆着一层薄茧。

    他摩梭着那粗糙的茧子,无所谓地笑道:“天塌下来有皇帝老儿顶着,他要拿我做拿捏爹和大哥的棋子,可不就得护好我?那些尸体强留在我手里没意思,看他们抢功才好玩儿。我就做一个乖巧懂事的质子,等着皇恩浩荡,垂怜我这个无辜受难的功臣吧。毕竟我这次进京,可是来受赏的。”

    高邈被他脸上那抹自嘲的笑刺得一痛,一时喉咙酸涩,说不出话来。

    两日后,全军整顿妥当,卫听澜把马车让给了高邈,里面处处垫上了缓冲的软布,自己则骑上祝予怀借他的马,启程继续前行。

    他猜想得不错,没走多久,他们就遇上了奉皇令而来的左骁卫,随行的甚至还有几名太医。

    澧京有三营八卫,三营负责京城治安,八卫则负责宫城治安。

    八卫之中,左右骁卫算是皇帝的亲卫,两卫之中又以左为尊。能派左骁卫前来接应他们回京,足见皇帝很重视此事。

    左骁卫统领沈阔倒是个直性子,一见到卫听澜和高邈,头一句便问起了遇刺一事。听说刺客的尸体已全被阳羽营带走,沈阔果然变了脸色。

    “沈统领为何神色有异?”卫听澜故作不解,“我看阳羽营的大人们有心查案,想着那些尸体或许是个线索,便给了他们。可是此举不妥?”

    “确实不妥……不过这也怪不得郎君。”沈阔也没同他们藏着掖着,“依圣上的意思,此事该由大理寺和左骁卫联手缉查。阳羽营……恕我直言,阳羽营中贪腐之风极盛,这次他们搜山,恐要借机敛财,甚至敲诈普通的过路百姓。”

    如今尸体在高凭鹗手里,阳羽营就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搅和进此事。这些兵痞惯会贪功冒赏,得叫人去敲打敲打,让他们醒醒脑子,知道这次事关重大,容不得人在里头浑水摸鱼。

    沈阔面色凝重,即刻吩咐了人前往阳羽营交涉,回头看见卫听澜孤零零地站着出神,不禁有些怜悯。

    那些刺客是冲着要这少年的命来的,可澧京恐怕没人想要为他讨个公道,不是隔岸观火,就是想着趁机捞功了。

    几个太医为高邈看了诊,见那伤口包扎得妥帖精妙,用的药也无可指摘,得知是一个雁安的乡野大夫做的,一时起了胜负心,都去找方未艾研讨清毒之法。结果没和方未艾说上几句话,太医们凑着头嘀嘀咕咕,自己先争执了起来。

    沈阔顺耳听了几句,眼看着他们要扯对方胡子动起手来,忙上前劝道:“老大人们各具慧眼,一时解不出来便放一放,莫要起争执。”

    “那不成,不成!”一个白须老太医摆着手,咳道,“我们奉皇命而来,不能闲着不做事!”

    带伤的将士们全被军医和方未艾包扎好了,没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眼下就差这一个中了毒的,绝不能放过!

    沈阔常年行走宫中,自是了解这几个太医的性子,他委婉道:“不如老大人也抽空替卫郎君瞧一瞧,我看他脸色差得很。圣上不也叮嘱了,要照看好他么?”

    毕竟从寿宁侯世子送回来的急报看,卫听澜可是受了大惊吓,站都站不住了。

    几个太医目光如炬地朝不远处的年轻人看去,那白须的老太医捋了捋胡子,瞪眼道:“我看他好得很。”

    “老李年纪大了,眼神怕是不好使了。”另一个太医抢白道,“我看那小郎君情志不舒,气郁失畅,要补补!”

    几人谁也不服谁地互相对视几眼,呼啦啦冲着卫听澜一拥而上,争着给他诊脉去了。

    沈阔失笑摇头,刚要转身离去,目光却忽然被搁在药箱上的一枚箭矢吸引了。方才太医们围着讨论的,似乎就是这枚箭矢。

    方未艾看他驻足凝视,疑惑道:“沈统领可是认得此箭?”

    “噢,不认得。”沈阔抽回目光,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这箭的样式有些稀奇罢了。”

    方未艾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没再多问。

    入京那日,难得是晴天。雪落了几日,满城砖瓦尽白,城内却不显萧瑟,反而热闹得惊人。

    离除夕还有小半月,沿街店铺就已参差地挂起了灯笼,街市上到处都是推车提篮的商贩,空气里充斥着肉食果品的香气,孩童追着卖竹马小鼓各色玩具的小贩跑。

    卫听澜牵着祝予怀借他的马,站在澧京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出神。

    这般热闹,比朔西的年市要热闹得多了,可他身在其中,却感受不到烟火气,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荒诞感。好像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轻轻一碰就会烟消云散。

    方未艾及祝府护卫刚进城,便辞别他们往祝府而去,沈阔把卫听澜送到府门前,也带人回宫复命去了。

    高邈麾下的士兵驻扎在京畿,预备年后启程返回朔西,因而和卫听澜一同进京的,只有他兄长从玄晖营调出来的十余人,加一个毒素未清的高邈。

    卫听澜站着不动,于思训等人在后头也就不好擅动,踟蹰着不知该不该搬卸行李进府。

    高邈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催他道:“你杵风口做什么?都到门口了,进去啊。”

    卫听澜本能地不大想进去。

    这宅子是多年前他老爹立了功,先帝赏下的,多年来只有些守府的老人长住着。

    以往每年年底,他大哥卫临风代朔西都护府回京述职恭贺时,会在这里住上几日。今年朔西局势紧张,卫临风脱不开身,便派了高邈来,顺带把卫听澜也送了来。但是年后,高邈是要走的。

    卫听澜在朔西出生长大,对这府邸并无感情。眼下望着这冰冷的门楣,空荡荡的院落,就像个深渊巨口要把他吞下去。门外热热闹闹,关了门就寂寥无声,这就是澧京。

    卫听澜鬼使神差地忆起祝予怀那间绿竹成荫的院子。

    前世他受了重伤,被带回京后便在祝府养着,在那院子里一直养到来年开春,住的还是祝予怀的卧房——祝予怀说那间屋子向阳,适合伤患。

    那时,高邈死了,随他来京的将士所剩无几,玄晖营的十余人中,有两人伤重,熬了几日便没了,剩下的人都被就近安置在阳羽营养伤。

    卫听澜孤身在祝府,身边有关朔西的一切都如流水般逝去,只剩下了一把剑。他执意要把那剑搁在床头,整日整日地盯着它。他那时的样子大约很可怕,偶尔把目光挪到照顾他的仆役身上时,那些人都战战兢兢,好似他不是个伤患,而是一只随时会暴起的野兽。

    也只有祝予怀不怕他。每到天晴时,祝予怀就让人在窗边置张竹榻,强行把他挪过去晒太阳,还会顺手把他的剑也搁在窗台上。

    好似不多晒晒,哪天他和他的剑就会一起发霉似的。

    从那窗子往外能看见丛丛淡竹,清瘦孤高。北方竹子难养,雪一落,夜里总闻折竹声。祝予怀闲来无事,就爱在廊下置个小案画竹。

    “这般爱竹,”有一日,卫听澜哑着嗓子开了口,“怎么不叫人清了枝叶上的雪。”

    祝予怀听得声音,似有些诧异。他回首望了望,置笔走到檐下,隔着窗看他:“你方才说话了?”

    这还是卫听澜在祝府醒来后,头一回开口。若不是回京报官后知道了他的身份,祝予怀都要以为自己捡回了个哑巴。

    卫听澜浑身动弹不得,不想被人看。他神情恹恹道:“走开些,你挡了我看竹。”

    “别吧。”祝予怀倚在窗缘,笑了,“住我的屋睡我的榻,现在为了看我的竹,要赶我走。好无情。”

    卫听澜没什么情绪地望着他。

    “行。你看吧。”祝予怀抱着胳膊往边上一靠,隐在了窗后,“等你伤好了,在我这院里搭个看台都行。”

    祝予怀让开了,卫听澜却反而不想看了。他眼里只剩一片月白的衣角,那衣角上也绣着竹叶纹,在窗子边缘忽隐忽现。

    “听闻澧京人人喜梅花。”卫听澜声音沉闷,“你倒是爱竹成痴。”

    “竹有什么不好?”祝予怀的声音从窗后传来,似乎带着笑,“琅玕之质,宁折不弯。竹不输梅。”

    琅玕之质,宁折不弯。

    多年后每次午夜梦回,卫听澜总辨不清这一句说的究竟是竹,还是人。

    他站在这恍如隔世的街道上,就仿佛站在了两世的交界处。他想起前世那个冬阳天祝予怀画好后放在他床头的雪竹图,又想起几日前祝予怀擎着酒囊的那只苍白瘦削的手。

    若非自己一意孤行,祝予怀他……本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