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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6章 第三十九章

    顾红枫还没来得及在天劫退去重新长出皮肉之后感受一下自己的新身体, 就看到了从半空之中投落的身影。

    于是顾红枫什么都顾不上,站起来的第一时间就举起双手,飞身接住了那个跳下来的人。

    抱住人之后贴上对方的衣物, 落地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又没了,这次进境后她又是光着的。

    顾红枫就算再怎么强, 也还是摆脱不了不穿衣服就会觉得不安全,觉得羞耻的本能。

    她埋在越重山的怀中,紧抱着他,看上去像极了劫后余生的依恋,实际上是为了遮羞。

    她开口道:“你给我带衣服了吧, 快点拿出来!”

    越重山心思细腻,当然什么都准备了, 他亲了顾红枫一下, 因为她依恋的动作嘴角上扬。

    殷勤掏衣服的时候, 顾红枫还忍不住在想, 只要是证道飞升的话, 她不会都是赤.条条地上天界去吧?

    那也太草了。

    等到穿好衣物,顾红枫和越重山一起跃上地面, 这一次这群仙首,包括各宗的宗主们,就没有再抱有任何高高在上的心理,全都温顺得像是被驯化的绵羊一般, 跪伏在顾红枫的脚边。

    修真界向来是强者为尊, 当今天下,已经无人能是顾红枫的敌手, 哪怕这一次顾红枫一开始就将灵压收敛得干干净净,半点无威慑面前这些人的意思。

    他们异口同声开口道:“恭喜右宗盟宗主五灵界满!”

    只怕今日之后, 就要改口叫尊长了。

    顾红枫却并没有什么心思和他们在这里假客气,她也无须再询问梁丘皇什么仙盟之事。

    若说从前的修为,是让顾红枫五感通明,如今的修为,顾红枫的五感已经被催发到了极致。

    她甚至能够听见万里之外的花开,感受到这个世界尽头的一缕清风,一朵海浪。

    界满修士,哪怕只有一灵界满,也已经超脱了凡人的范畴,而顾红枫虽然此时此刻形貌未改,且还差一界才能五灵轮转,证道飞升。

    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不能算个修士,哪怕不飞升,她也算是地仙了。

    因此顾红枫知道仙盟之中发生的一切,也不打算和这些人废话,直接裹上越重山,身形顷刻间化为清风,消散在原地。

    众人抬头一看人没影了,登时全都看向了梁丘皇。

    “这……这是何意?”有人出声惶惶地问。

    上一次顾红枫进境,虽然惊世骇俗前所未闻前所未见,却至少还有个界满的老祖宗能压制,倘若这女修当真不服管教,不尊法则,他们还可以请老祖宗出山带领众仙门压制。

    但是这一次,倘若这位右宗盟宗主不守规则,甚至是要践踏规则,这世间已经再无人能够阻止。

    “师姐!”

    “师姐……”

    未等梁丘皇开口,一直等在这废墟深坑边缘的龙熙山弟子们,以赫连雅为首,没有任何一个人得到顾红枫的视线。

    赫连雅哭唧唧看向身边一脸“老僧入定”的赫连玉卿,眼泪不要钱似地掉。

    “师姐是没看到我们吗?”明明上一次进境,师姐还抱着她哄呢。

    这一次竟然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赫连雅心中难过极了。

    她不是没有见过原本要好的修真界同门,因为资源、机缘,境界的差异,渐行渐远。

    这样的事情太普遍了,就连修真界的仙族,也分三六九等。

    可是赫连雅以为至少大师姐不会的。

    大师姐不会的!

    都是那个……就是刚才跳下去的那个凡人!

    狐媚子死妖精!

    肯定是他顶着一张像极了二师兄的脸,把大师姐迷得五迷三道,才会让大师姐看不到他们的!

    呜呜呜呜……赫连雅哭得委屈极了。

    二师兄被天魔侵占了身体,小师弟不知所踪,大师姐不认他们了,师尊……师尊像是对外界无知无觉,完全不在乎他们!

    这日子还怎么过!

    都怪那个男狐狸精!连个修士都不是,迷惑人的本领却不小!

    不过赫连雅虽然心中愤愤,却根本也不敢去找那个凡人的麻烦,她现在心中和在场所有人都一样,畏惧着顾红枫超脱这个世界的修为。

    顾红枫此时此刻带着“狐狸精”,已经从仙盟里面出来了,两个人在一处山崖边上显露身形。

    这一片丛林,就在仙盟外不远处,正是几个月前,顾红枫孤身一人悍不畏死地挑战五境玉鼎宗剑修,并且成功将对方杀死的地方。

    那个时候顾红枫甚至才是一个二境的修士,身怀一个天魔种,还有一身残弱的杂灵根,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

    此刻再次站在这里,仅仅过去不到三个月。

    仙盟大比刚刚结束不久,此刻才刚迈入七月,流火一般的盛夏,顾红枫侧过头来看向身边站着的越重山。

    两个人也是在这个山里的一个山洞之中……有了那种关系,起于顾红枫控制越重山的私欲,始于顾红枫卑鄙无耻的算计。

    而今两个人重温故地,却是相视一笑,眼中再也没有了当时的惊怒和青涩,也没有恼恨和埋怨。

    越重山开口说:“他们很快会推举你为仙盟的尊长,恭喜你,距离自己登临顶峰的愿望只差一步了。”

    顾红枫听了之后摇了摇头,但是也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她只是拉住了越重山的手,笑着同他说:“这里好歹是我们开始的地方,我们去看看……那个山洞吧?”

    越重山和顾红枫在一起的时间,算起来实在不长,就连两个人起初相识的时日都算在一起,满打满算也只有几个月而已。

    可是这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并肩作战一同修炼,总是能够迅速地增进感情,也能够积攒许许多多的回忆。

    因此越重山总觉得,两个人已经认识了好久好久。

    但是这么久……提起当时的那个山洞,越重山还是忍不住红了耳朵根。

    那是两个人的第一次,分明只有青涩和疼痛,震惊还有惶恐的回忆,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暖黄色的蜜浆。

    两个人手拉着手回到了那个山洞,狭窄漆黑,还有一些……凹凸不平应当是两个人当时交手的打斗痕迹。

    顾红枫坐在洞穴里面,朝着越重山伸出了手,越重山从善如流,半跪在地上向顾红枫倾身,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亲吻,纠缠。

    故地重游,旧梦重温。

    再不复当时的痛苦和胁迫,而是水乳.交融,鱼水相欢。

    山洞之中很黑,顾红枫捻动指尖,五色的灵光化为一只一只闪烁不停的萤火虫一样的小灵虫,环绕着两个人的周围。

    将他们纠缠不休的身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山地之上,像一幅扭曲至极,又密不可分的恐怖画作。

    青天白日,白日宣淫。

    等到两个人从山洞里面钻出来,用清洁术清理好彼此,已经是夕阳西下。

    顾红枫和越重山牵着手出来,侧过头开玩笑一样对他说:“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掩盖你当时的惊惧和厌恶?”

    刚才顾红枫可是什么都配合,连平时不喜欢的也纵着他,连那六层的宝塔都咬牙吃下去了。

    越重山一脸的餍足和甜蜜,不过他听到顾红枫这样说,拉着顾红枫的手站定。

    盯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没有厌恶。”

    顾红枫轻轻挑了挑眉,越重山脸上的春情未尽,眼角眉梢留着一抹残红,认认真真地重复道:“我当时……非常震惊,也很害怕。”

    “我最怕被别人控制,所以生生世世都在压抑着自己的所有感情,不敢和任何人亲近。”

    “但是我当时并没有厌恶。”就算是被算计。他当时对顾红枫也没有厌恶。

    越重山微微垂下眼睛,面上的红悄无声息地晕染开来,他说:“我对你……从来没有过厌恶。”

    从一开始他和顾红枫在门派之中见面,他知道她是一个穿越者,可是顾红枫的眼中,没有越重山最不喜欢的那种带着目的的注视。

    因此从一开始越重山就不讨厌顾红枫,就连那天被强迫,也是惊惶更多,无措到底。

    顾红枫看着他温润俊美的眉目,远山秋水一般宁静,又似细密春雨一般泽润,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如此纯善的心性,软弱可欺的人格,怪不得反复活了二十多世,也还是被逼得落得个人人喊打的魔修下场。

    就连前些天仙盟的那一场大乱,混乱之时顾红枫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喊,是魔修入侵,是魔修将那些镇压在伏羲阵的妖魔给放出来了。

    反正怎样都是魔修的错,没有人会去追究这背后策划的人是谁。

    背了这样一个天大的锅的越重山,连恨一个人都这么不坚牢。

    红霞漫天,像烧起了连天的大火。

    将越重山整个人烧进顾红枫的眼中,烧得她泛起一阵刺痛。

    她很想跟越重山说,你这样可不对,如果有个人胆敢这么对我,他现在绝对已经死无全尸。

    可是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踮起脚,在越重山的唇角上亲了亲。

    然后就看到越重山整个人也化为了漫天艳丽的红霞,温暖入骨,美不胜收。

    顾红枫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有点饿了,把你那些随身携带的锅碗瓢盆都搬出来,再去这林子里,随便抓个什么小野味回来吧,想吃你做的饭了。”

    越重山把东西全部都搬出来,一一摆好在一棵树冠茂密的树下,正临山崖边,伴着漫天的红霞吹着清风,好不惬意,好不浪漫。

    越重山很快身形一闪便消失,顾红枫坐在小桌子的旁边,指尖一捻,随意将旁边的一个小火炉点着了。

    接着她在自己的周围设下了结界,抬起手,掌心便有一把幽绿色的匕首浮现。

    是她以木灵力凝化而成。

    顾红枫抓着这一把匕首,丝毫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戳入了自己左侧心脏的位置。

    匕首切入胸腔,顾红枫面无表情地掰开自己的肋骨,用匕首自下方倾斜,循着跳动心脏上的一抹若隐若现的黑红之色,狠狠一剜!

    第137章 第四十章

    等到越重山回来的时候, 顾红枫已经开始烤肉了。

    她用灵火烤肉,香气飘得很远,甚至吸引了一些小动物悄悄靠过来, 但是又碍于顾红枫身上过于强大的气息,不敢靠近。

    顾红枫脚边有一只处理了一半, 只是剥了皮,削了几片肉的兔子尸体。

    越重山手里拎着处理好的鸟肉和兔肉,一落地愣了一下。

    顾红枫笑着招呼他:“过来,我已经弄差不多了,不过没有调料, 你来撒一些。”

    顾红枫说着,夹起一片烤熟的肉, 送到她略显苍白的唇中, 缓慢地咀嚼。

    “其实这么原味吃也还行。”

    越重山很快到近前, 要接手顾红枫烤肉, 温声道:“还是我来吧, 你又不会做这些……”

    他面上带着温和的笑,眼角眉梢还有些嗔意:“你看你把那兔子处理得多血腥, 都没有用水冲冲就烤上了……”

    顾红枫笑着没说话,额角有些细密的汗珠,很快被她用袖口蹭掉了。

    她没有马上放手,而是在烤盘上扒拉了几下, 挑拣了一块看上去焦糊漆黑的肉块, 递到越重山嘴边。

    难得把声音放得极其轻柔道:“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做过吃的,我永远也不可能为谁洗手做羹汤。”

    “但是这肉确实是我亲手烤的, 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助我良多。”

    “今日你也尝尝我的手艺吧。”

    越重山垂眼看了一下那块黑黢黢的肉, 嘴角微微牵扯,他是真的觉得顾红枫的手艺稀烂。

    可是她说从未给任何人做过吃的,越重山就控制不住张嘴。

    心中被特殊对待的甜蜜,甚至盖过了钻入鼻翼幽微却清晰的红莲香。

    他只当自己动情,便没有多想什么,就着顾红枫的筷子,含入口中。

    肉块到了口中,他本想细细咀嚼,就算是焦糊和苦味,他也想好好品尝一番。

    可是还未等他咀嚼,那肉块竟然在接触到他唇舌时,顷刻间融化为了一股浓香的暖流,涌入了他的喉咙之中。

    一路流入他的心脉。

    越重山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猛地按住自己的心口,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顾红枫。

    “这是……什么?!”

    顾红枫哄他把肉吃下,才算是微微松口气,端坐在那里,看着越重山说:“你我之间的孽缘,自这里而起,也自这里结束才最佳。”

    “你助我良多,今日之后,我放你自由。”顾红枫说这些的时候,面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带着纵容。

    她说:“飞升之前,你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随时可以过来找我。”

    越重山此刻的双瞳已经彻底变为了横瞳,碎金在其中流转,他目眦尽裂地看着顾红枫,像是在看着一个负心薄幸杀人抛尸的仇敌。

    “你……”

    顾红枫说:“我当初强迫你之前,就已经从天魔种那里知道了解开你我之间牵连的办法。”

    魅魔和人之后,之所以被其控制,乃至失去理智,实际上和坐骑结契差不多。

    坐骑在结契之后,便为操控者的奴仆,魅魔也是如此,且魅魔的契约更歹毒些,不仅受操控,还会不可抑制地爱上主人。

    而要解除这样的契约,自然也比坐骑契约要难多了。

    因为魅魔的契约结成,是取魅魔心魂,印在主人的心脉之上。

    想要解除,除非主人亲自剜心割肉还于魅魔,才能让魅魔重获自由。

    魔域的魔修宁愿杀死魅魔也不愿意为其解除契约,当然是因为无论怎样强大的魔物和修士,挖其心脉都是等同自绝。

    而之所以没有魅魔能在契约之中获得自由,是因为他们通常不够强大,不能挖开主人胸腔剜下那附着着他们心魂的心尖肉。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被剜心之人,必须自愿还这一缕心魂,谁会自愿挖心剜肉,九死一生只为给一个玩物禁脔自由?

    顾红枫已经强大到即便是挖心取肉,也能面不改色的地步。

    而且她的木灵界满完全可以让她不会因此丧命。

    因此她自认为公正公平,于孽缘起始结束孽缘,也算她感谢越重山的听话和帮忙。

    “此生你只要不杀殷烈和赫连玉卿,也不将他们挟持作为傀儡,你便能在这个世上为所欲为。”

    “你不要尝试和天道抗衡,要找到和它和平共处的……”

    顾红枫还没说完,越重山突然捂着心脏的位置跪在了地上。

    他的本相渐渐显露,半跪在顾红枫的面前,俊秀的面容扭曲,青筋暴起。

    他看上去很痛苦,很快连跪也跪不住了,径直跌倒在地,痛苦地“呃”了一声,而后翻滚间,竟然把桌子撞倒了。

    顾红枫连忙起身去扶他,结果越重山猛地甩开她的手,“滚开!”

    他声音愠怒,魔音裹着滚滚魔气,竟是将顾红枫冲开了数步远。

    顾红枫神情微愣,双手还保持着要扶他的姿势,看上去竟然有些无措。

    “你……很疼吗?”

    “噗!”越重山喷出了一口血。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越重山突然低低笑起来。

    他躺在地上,自下而上死死抓着自己的心口处,五指已然陷入了自己的胸腔,看上去简直像是要将心活生生挖出来捏碎!

    他兽瞳魔气翻滚,邪恶阴沉,死死盯着顾红枫,笑着也嘶哑着问她:“你宁愿剜心剔肉,也要和我划清界限,摆脱关系……”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就算是竭力压制,也颤抖得不成样子。

    顾红枫见他这副发疯般的模样,还满脸的不解。

    “你不是最不喜欢被人控制,我只是还你自由。”

    “自由……啊哈哈哈……”越重山又一次笑了起来。

    他一手死死抓入心口,在地上匍匐着强行以头撑地爬起来。

    他半跪着自下而上凝视顾红枫说:“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今天对吗?”

    顾红枫理所当然点头:“自然。”她只是想要越重山听话一阵子,不要扰乱她的计划。

    可是她看着越重山此时此刻的样子,看着他眼中的凄惶甚至是绝望,她不懂那都是因何而起。

    更不懂为什么被剜去的心尖肉正在自愈修复,却会隐隐作痛!

    “你真是好算计。”

    “不愧是你啊……”

    越重山脖颈之上的青筋如同游蛇,一路缠缚到他的脸上,此刻他的修雅温润再也半点不见,只剩下真正妖魔的狰狞和可怖。

    他感受着心口处层层撕裂,如遭凌迟的疼痛,一遍一遍戮杀着他的灵魂,只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极致的羞耻和自我厌恶伴随着浑身的血液蔓延,他在顾红枫的眼中,看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留恋。

    他只是忍不住在这痛苦之中惨笑,笑自己不如死了算了,这么多世依旧是一个任人玩弄的可怜虫。

    “好……”

    越重山最开始只是轻声点头说着,最后几乎是老鸦一般嘶哑的吼道:“好!”

    “谢你,还我……自由!”

    天魔种说的确实是真的,解除和魅魔的契约,确实只需要剜心喂下就好。

    它当时被顾红枫打怕了,根本不敢忤逆欺骗。

    可是与人结契之后的魅魔,哪有什么自由呢?

    他们在结契之后解除,需要生生撕裂长好的心脉和神魂,再重新融回那一点心魂,这不亚于凌迟和重生。

    但这还是其次,他们要生生被抽离掉对主宰者的爱意甚至是记忆。

    那些刻入心底的甜蜜,深入骨髓的依恋,甚至是无时无刻不再加深的思念,会化为无数把穿心的尖刀,一遍一遍贯穿他们的身体灵魂。

    一日没能忘记旧主,一日便受戮魂之痛。

    魅魔是一个天生便情爱丰沛如海中鲛族的种族,他们的灵魂为渴求情爱而生,妖娆妩媚得天独厚的身体,是为了媾和而存。

    而一旦结契,再被生生剥离情感,就像是硬要让死去爱侣的泣血而死的鲛人移情别恋一样。

    哪怕越重山现在马上和另一个强者媾和结契,他只要还没忘了顾红枫,就会时时刻刻承受炼魂一般的苦痛。

    而当他真正忘记了顾红枫,他的神智和灵魂恐怕也会因为过度的痛苦而浑浑噩噩。

    顾红枫果真够狠,够绝。

    他始终看着她行事,早就知道她的性情是何等的凉薄入骨。

    殷烈和那群龙熙山弟子的依赖信任,只不过是她向上爬的跳板,天道之子也只是她手上还算得用的工具。

    助她压抑灵气多时的天魔种,也在失去了利用价值的瞬间,被她毫不留情撕裂魂魄拆分开来……

    他早该知道的。

    可是他总觉得,她对他至少是不同的。

    她的纵容让他放肆地倾覆情感,她床笫间的失神,让他觉得自己触碰到了她柔软的灵魂。

    乃至她偶尔泄露出来的依恋和孩子气,都让越重山感觉到被需要,神魂颠倒地想要为她倾尽所有。

    可原来从一开始,她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处置他……

    越重山咽下涌到喉口的鲜血,看着顾红枫发笑,笑得却是自己。

    泪水不可抑制地从一双兽瞳滚落,裹着猩红和赤金,像是融了灵魂和血液的控诉。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当时天魔种说只要还给他那一缕心魂就行了。

    顾红枫却忘了,天魔种也是魔,魔物从来不会去考虑旁人如何,在天魔种的眼中,越重山一直都是食物,后来是玩物。

    玩物会是什么下场,他不觉得需要和顾红枫细说。

    越重山嘴角再度涌出黑血,他撑着手臂却在这个时候强行要站起来,但是竟然一下没能站起来。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可笑的自己,狼狈的自己,觉得这一世也糟透了。

    比每一世都要糟透了。

    天道赢了。他生生世世注定落得个被人抛弃和厌弃的结局,他或许真的不应该觉醒意识,不应该执着地活在世上。

    太痛了。

    可他放下了按着心口的手,也不再去看顾红枫。

    “你……”

    在顾红枫再度要上前查看他怎么回事的时候,他身形一闪,便化为魔气散在林中。

    顾红枫在他消失后也皱眉按了下心口位置,她没有去追越重山,毕竟他解除了契约之后,对自己有恨也是正常的。

    以己度人,顾红枫若是越重山,解除关系的第一时间就是要杀了自己。

    可他没动手,而是像当时被她强迫之后一样,慌不择路般地跑了。

    第138章 第四十一章

    顾红枫没有在原地停留很久, 只是顶着如血的残阳,微微愣了一小会儿。

    金乌沉落,尘埃落定。

    这样也好, 反正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她仰起头,看向天空, 她要去那最高处,凌驾在所谓的天道之上。

    什么也不能阻止她的脚步。

    顾红枫看着那些桌椅板凳,本想抬手毁去,却在抬手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最终收入了储物袋。

    因为她发现了桌子角落, 方才越重山翻滚的地方,掉落了一个储物袋。

    是他扔的吧。

    顾红枫猜想, 或者是刚才他表现得太痛苦的时候滚落的。

    她想到那里面或许还有几件自己的“毛衣”。

    是属于她的毛衣。

    虽然再也不会穿了, 但是顾红枫收了起来。

    她回到了仙盟, 在自己残败的院子里面, 找到了自己在进境的时候, 凝化出的结界保住的那些“游鱼”,还有一部分从于泰宁那里抢来, 没能完全化用的灵泉水。

    这些游鱼在灵泉水之中欢快地撞击着,可嘴里喊着的还是:“救我救我救我……”

    ——是那群被于泰宁融化了修为和骨肉,只剩灵魂存有一丝意识的仙长灵魂。

    梁丘皇很快派人给她换了个宫殿,顾红枫就在新的宫殿设下阵法, 也弄了个五灵池在内殿, 把这些游鱼暂时养起来了。

    而因为顾红枫的回归,第三日他们就在仙盟的镇妖塔中, 审问了一番曾经风光无限的老祖宗,如今虽然被当成妖邪镇压, 却在短暂狼狈之后,恢复了体面依旧犹如神衹在世的于泰宁。

    他泰然自若地端坐在伏羲阵之中,比起顾红枫他们这一行焦头烂额的仙盟宗主乃至宗门仙长,个个神情焦灼愤恨,不可置信一脸被信任爱重的长辈背叛。

    于泰宁比他们不知道仙风道骨了多少倍。

    “于泰宁,你认不认罪!”梁丘皇面上倒是没有什么崇敬,更多的是隐恨和痛苦。

    他搜遍了于泰宁的泰宁殿,恨不得把砖块都一寸寸摸过,但都没能找到他姐姐的踪迹。

    半点也没有,仿佛他姐姐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世上过。

    而那些各宗的仙长,也只剩下一副烂皮了。

    于泰宁却什么都不肯说,他不开口,任凭众人对他用伏羲阵中的罡风加以折磨,他也不肯吐露一个字。

    他不承认自己是个阶下囚,他在罡风之中昂扬的头颅和挺直的脊背,是他曾经作为一个百家仙门首领,当世第一人的桀骜。

    他也曾一剑断山河,创下修真界和人族上千年的和平。

    他不容许自己在不慎落败之后,摇尾乞怜。

    众人撬不开他的嘴,折磨他时也一言不发,仿佛不知痛苦。

    他只是会用深暗晦涩的眼睛,看着站在诸位仙盟仙长和宗门宗主后面的顾红枫。

    于泰宁已经彻底想清楚了,他是受了这个……他根本从未看入眼中的小女子的算计。

    千年积累,一朝流逝,身败名裂,都为她做了嫁衣。

    可他即便是恨,也不愿意再像当日一样失态。

    不愿大吼大叫地指认和解释,因为他很清楚,修真界强者为尊,现如今他这个妖魔囚徒,说的话无人会相信。

    众人几番审判,将于泰宁折磨到昏死,也没能得到他一个字。

    无法给天下一个交代,只能对外宣称仙门老祖被妖魔夺舍,才做下了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反正结果不能是曾经受百家仙盟敬仰尊崇的正道仙君为了一己私欲,残害数百高境修士,几乎将整个修真界的仙宗老祖屠杀殆尽续命,这种说法会让修真界人心动荡,让尊崇仙门的弟子们心寒骨冷。

    于是魔族又一次背了一口巨大的黑锅。

    被天魔附身的这个新任魔尊似乎在此次残害正道仙首的事件之中“居功至伟”。

    顾红枫坐在大殿之中安静听着,只觉得可悲可笑,这和“银行遭遇劫匪,行长多年填不上的窟窿一朝抹平”的笑话有什么区别?

    但是她同时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头蔓延。

    正邪不两立,今日之后更是势不两立,毕竟天魔出世,“残害”了几乎所有的正道宗门。

    可是到了今天这一步,说白了就算是顾红枫一手促成,恐怕仙魔大战在日后也少不了了。

    越重山……顾红枫不担心他的修为,只有点怕他再度承受不住千夫所指,自毁而亡。

    决定了如何对外解释这件事后,诸位宗门仙首,包括仙盟的仙长们都自行离去。

    顾红枫坐在大殿之中,心无旁骛地出神。

    而梁丘皇走到她近前说:“我在于泰宁的宫殿之中找到了这些古籍残本,恐怕他残杀那些仙门仙长,只是为了启动这个阵法。”

    顾红枫回神,接过那残破的古籍看了一眼,微微皱眉道:“溯灵轮回阵?”

    “对。”梁丘皇当时看到这个阵法的时候,也难以抑制地动心了片刻。

    若是当真能启动这个阵法,他寻不到的姐姐,就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这阵法能够逆转阴阳,回溯时间,能量越强,转回的时间越久。”

    “他恐怕是想要回到两千年之前,但五灵始终未能凑够。”

    那时候正是于泰宁作为仙门翘楚,风华正茂,灼灼耀目的少年时。

    “他有病?”顾红枫心说有这能耐不去飞升,反而要回到过去?

    “他有什么亲人友人或者爱人死在了过去吗?”

    梁丘皇听到顾红枫这样问,突然笑了一声,却满口苦意。

    “仙子难道没有舍不下,忘不掉,想要让其重新活过来的人吗?”

    人在世间,只要不是石头缝里面蹦出来的,无人没有不可弥补的遗憾,无人能摆脱对逝去所爱的追念和执着。

    没有。

    她从不回头。

    即便是与那些姐妹们曾经相聚又一同死于爆炸,她也不想逆转回到过去。

    梁丘皇从她眼中看到答案,凄然一勾唇说:“仙子果真是天选之人,天生适合修炼。”

    顾红枫知道他姐姐没找到,现在人在半疯魔的状态,不与他争辩什么。

    她其实找到了梁丘皇的姐姐,就在她宫殿里面养着呢。

    在那群叫着救命的灵魂里面,只有一个女魂,没有喊梁丘皇的小名,一直在喊着“皇儿皇儿……小皇儿……”

    听着好像哪国的太后串了频道。

    但是顾红枫没有急着把她还给梁丘皇,他多年积压的痛苦和绝望,现如今因为抓住了于泰宁骤然爆发。

    这是大悲。

    若是突然找到了姐姐,而姐姐只剩一缕残败的幽魂,被消耗得神志稀疏,他会在大悲后转为大喜。

    又因为阴阳相隔,只能看到一缕残碎的亲人魂魄而由喜转悲。

    他会疯的,轻则心智受损,重则心脉俱裂。

    顾红枫虽然不能理解亲人之间的锥心刻骨之情,却估算他支撑不住,要缓和些时间,再替他以木灵温养一番姐姐的魂魄再还给他。

    也好成功送入轮回。

    这也算她对梁丘皇助她的回馈,就像她放走越重山一样。

    顾红枫虽然薄情,虽然一心登临巅峰,却不是个真正的无情无义之人。

    顾红枫拿着那残破的古籍,在夜深人静之时,又去了一趟镇妖塔,进入了伏羲阵,去找于泰宁说话。

    她问于泰宁:“你逆转阴阳时空是要复活谁?才会残忍杀害那些人?我比较好奇,你如此行事,天罚为何始终未降?”

    顾红枫以为于泰宁不会回答,毕竟他这些天嘴紧得像个撬不开的河蚌。

    “我没有残杀任何人,是他们愿意同我一起,愿意步入灵泉。”

    “你既已知道溯灵轮回阵,便该明白,一旦阵法成功启动,这些人又怎么能算是死了?”

    所有人都会在另一个时间点活过来,因果自然消弭。

    顾红枫看向于泰宁,有些惊讶地挑眉。

    她想到于泰宁那温柔有力骗死人不偿命的亲和本事,比她那四妹妹有过之无不及。

    像个头子,要骗那些人主动入阵,恐怕天道还真不能判他为邪魔。

    “原来如此。可是逝者已矣,逆转时空回到过去,也不过是将曾经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人有命数,强行更改可能死得更惨,有何意义?”

    “修真之人难道不该追求巅峰登极,大道长生?”

    “呵。”于泰宁竟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得颇为真情实意,一时间眉目清华明媚,如似神君。

    他微微倾身,竟是从那伏羲阵法中站了起来。

    阵法感知到了“妖邪”的异动,翁然启动,于泰宁的四肢上都浮现了灵力长锁。

    他那天之所以落败得那样快,之所以会随着五灵池的流失而能力削弱,不过是因为他自己早已成为了那阵法的阵眼。

    他以自己为祭,想要回到过去。

    他长身玉立站在阵中,居高临下看着顾红枫,说道:“你吸取了那些修士的修为灵魂,才是真的残杀生灵。”

    “你还差一界便是界满,为何不立刻夺我修为,证道飞升啊?”

    顾红枫眉梢微微一挑,她心说我可没有残杀生灵。

    我过几天还要做好人好事,把那些生灵送入轮回呢。

    顾红枫不说话,盯着于泰宁,欣赏着他强行“镇定”的假面。

    她今天会来,其实甚至不是希望于泰宁跟她解释什么,只是为了看看他落魄的样子。

    就像看着她的那个渣爹顾铭挫败一样爽快。

    她沉默不语,盯着于泰宁俊美的脸,心说老天可真不公平,为什么要给混蛋造就这么好看的皮囊。

    让他们骗起人来都这么容易?

    当年顾铭骗她妈妈的时候,就因为皮囊优秀,举止儒雅温和轻而易举地达成了目的。

    她妈妈在结婚之后,才发现嫁了个恶魔控制狂,又在不断的精神和身体打压之中罹患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顾红枫很多时候,不会去恨自己的妈妈。

    顾红枫的沉默却让于泰宁误会了。

    他突然轻笑起来,以一种成竹在胸的口气说:“你也将五灵池养在了殿中。”

    “可惜了,如今的修真界想要凑齐逆转阴阳溯洄时空的阵法的灵力,恐怕要杀空了整个修真界才行啊。”

    第139章 第四十二章

    顾红枫笑了笑, 根本不接他的话。

    而是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和他说起了他未来的下场:“你知道吗?修真界为了怕你影响弟子们的道心,决定对外宣称你早在千年前闭关之时,就被妖魔夺舍了。”

    顾红枫很了解, 对于一个强者来说,你可以说他作恶多端, 可以斥他丧心病狂,但是他们不容许自己做下的事情,被移花接木。

    就像是变态杀人犯把受害者的尸体弄得惨不忍睹,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表演,是为了展现他内心不为人知的私欲一样。

    而仙界说他被妖魔夺舍, 以妖魔身份处置他,不亚于变态杀人犯辛辛苦苦杀了人, “作品”却被说成是其他人的。

    他作为妖魔而死, 他曾经的“神位”会轰然倒塌, 他曾经的光辉伟绩化为乌有。

    他未来再被后辈提起, 只会唏嘘一句“那个不慎被妖魔夺舍的仙盟尊长害了好多人”!

    果然比起轰轰烈烈地被审判, 于泰宁更无法接受这样磨灭他存在的结局。

    顾红枫转身就走,反正过些时日会公然审判他, 到时候再吸取他的功法,她就会五灵界满。

    但是顾红枫一转身,于泰宁终于不再强撑了!

    他提高些许声音,拉动灵锁乱晃, 对着顾红枫说:“你偷了我的五灵泉又怎么样?想要证道飞升, 我倒要看看你去哪里偷十万功德渡劫飞升!”

    顾红枫脚步一顿,微微蹙眉, 但转头看向于泰宁的时候,面上却是嘲讽的神情。

    “飞升要十万功德这件事, 谁跟你说的?”

    于泰宁轻哼一声,“我当年亲眼看着仙盟前辈飞升,因功德金光不足,死于飞升黑电,散灵天地。”

    “你吸融他人魂灵,就算是死,也凑不出十万功德来。功德金光不足,你将在渡劫黑电之下灰飞烟灭。”

    “若是单灵修,只需要停止进境,也能有几千年的寿命空耗。可你五灵同修,贪婪至极,其他已然界满,即便是不吸收我的木灵,只需要等些时日,相生的五灵也会自行补满,到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顾红枫确实发现,身体之中的土灵这些天都在自行生长。

    但是她没有在于泰宁面前表现出什么。

    于泰宁却看穿她一般说:“而凭你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完成溯灵轮回阵。”

    “你只有放了我,我们一起杀光修真界的修士,重启溯灵轮回阵,回到过去,才能积攒功德,重新来过。”

    顾红枫听了简直想笑,而她也真的笑了。

    她现在根本不相信于泰宁说的任何一句话。

    但于泰宁到了这个份上,也不会无的放矢,顾红枫继续试探:“你少诓我了,你回到过去是为了积攒功德?你怕不是有什么念念不忘的情人想要复活吧?”

    “放肆!”

    “于泰宁震怒,但是他越动用灵力,伏羲阵就压得越狠,灵锁越紧。

    他被拉得四肢都站不直,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半跪。”

    看向顾红枫的眼中,却依旧是久居高位的桀骜骄矜。

    “世间浅薄情爱,怎配本尊心念不忘?”

    他甚至不屑道:“五灵池孕天地之气,生机之根,我若是想要谁人复生,只消取得那人魂魄投入五灵池,眨眼之间便能塑造人身!”

    “你身怀五灵,几近五灵界满,难道不知你如今能创造生灵吗?”

    顾红枫闻言神情微凝,她想起了那些被她从魔虫改为灵虫却还能顽强活着,乃至越长越壮的小可爱们。

    她突然神情一震,瞳孔收缩,万千晦涩汹涌而过。

    抬头再度看向于泰宁的时候,竟是满脸急切:“前辈,晚辈确实不知飞升竟需十万功德的事情,还请前辈赐教……”

    然后顾红枫和于泰宁攀谈了整整一夜。

    于泰宁告诉了她很多东西,顾红枫答应把他放了,和他一起回溯时空,回到过去积攒功德重头修起。

    于泰宁当然也未必相信顾红枫,但是他笃定顾红枫无路可走。

    他当年一剑断山河,划分魔域,保三界上千年和平,这都未能攒够十万功德,否则他又怎会去大费周折地启动什么溯灵转生阵?

    而严格来说,于泰宁和顾红枫在某些地方也很像。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心只有登临巅峰,所有的温和还有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抵达至高点。

    而顾红枫和于泰宁不同的,是她知道这世界上有男女主。

    气运之子和气运之女。

    倘若真的不够十万功德无法飞升,那……如果她和男女主角一起飞升,拿他们俩扛雷呢?

    顾红枫跑去“鸡娃”。

    或者说去“鸡师尊”。

    她干脆逮住修炼许久修为不曾进境的赫连玉卿,一顿朝着她经脉灌注水灵。

    两天之内,生生将赫连玉卿灌得连进三境,突破了界境。

    可是她也因此揠苗助长的方式,经脉撕裂口喷鲜血,差点内府开裂而亡。

    顾红枫亲自为她护法治疗,探出她经脉确实在短时间……至少数年之内,再承受不住强拔境界。

    顾红枫恼怒不已,赫连玉卿虚弱地“横尸”在床,连理也不爱理顾红枫了。

    顾红枫从她屋子里出来,看到了赫连雅。

    赫连雅泪眼汪汪地看着她,说道:“大师姐,你别再逼师尊了,不然你逼逼我吧。”

    顾红枫:“……”她还真摸了一把赫连雅这个主要女配的经脉。

    更不禁折腾。

    难不成真要等几百年?

    不行,得把殷烈找回来,还是他经得住折腾。

    他被越重山养在魔域,也当真是天道之子,殷烈日日靠魔族生长的魔草为食,每天饿得头昏眼花,竟然除了嘴唇发紫,完全没有受到魔气侵染。

    并且这些天,二师兄天天来打他。

    殷烈从一开始就觉得二师兄被魔物侵占了神志,因此每次挨揍的时候,都试图唤醒二师兄。

    被打得鼻口窜血,也抱着魔尊的大腿喊:“二师兄!”

    二师兄本人一脚把他踹飞,按住心口回到自己的寝殿之中,又生生呕出了好几口血。

    当然这一切顾红枫都不知道。

    她没急着抓殷烈回来,知道殷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她在用五灵池做试验。

    印证于泰宁说的话。

    然后她用那五灵池,和现成的仙长魂魄,很轻易灌注出了一个灵根精纯无比的身体,再将灵魂投入其中……

    人就活了。

    很俊美温润的一个小修士,十五六岁刚成年的样子,活过来之后先是惶恐无比,而后很快缠着顾红枫,让顾红枫救他。

    他是那些仙长中不知道哪家仙宗老祖的灵魂,消磨多年,如今灵智不全,对顾红枫有雏鸟情节,依恋不已。

    顾红枫陆续制造出三四个,并且整日在殿中观察他们的状况。

    确确实实都是极品灵根,若是投入真正灵魂,岂不是……死而复生?

    这样倒反天罡违逆轮回之事,天道不管?

    她带着三两个创造出来的俊美修士,在阳光下晃荡了一圈。

    天道还真不管!

    但是很快仙盟之中又有了关于顾红枫的传言,说她……又找了好几个小修士做玩乐之用。

    顾红枫不理会谣言,很快想通其中关窍,这些修士的灵魂虽然耗损,却严格意义上来说,“尚在人间”。

    他们血肉修为消融在五灵池,却不是真的死亡状态。

    于是顾红枫出了一趟仙盟,在魔域边缘,抓来了两个魔。

    弄死之后,取魔魂投入重塑的肉身……

    在审判于泰宁前夕,顾红枫做了非常多的测试,还托梁丘皇询问了仙宗这数千年来老祖飞升失败的例子。

    最终她得出了一个结论。

    于泰宁说的——是真的。

    这世界上飞升艰难,而五灵池水便是生机之源,能重塑血肉,逆转阴阳。

    而到了这个时候,顾红枫的土灵,在五灵相生的状况之下,已经自行进了五境。

    顾红枫又去找了于泰宁,做最后的确认。

    晨曦时才从关押于泰宁的镇妖塔出来,一回到自己的寝殿,新创造的六七个懵懂修士,就一股脑地围了上来。

    顾红枫环视他们,垂下眼睛站在原地,眼中晦涩如暴雨狂风,涌动不休。

    事到如今,悬顶之剑在头,她必须做出决定。

    正在她出神之时,其中一个新造的修士满脸沉默拥上她后背时,陡然之间殿内魔风四起。

    顾红枫闻到熟悉的气息,骤然转头,就看到了多日不见的越重山。

    他收敛魔气,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顾红枫,满眼痛苦,面色惨白。

    顾红枫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身边环绕的几个修士却好几个都对着越重山露出敌意。

    他们灵智不全,但其中大部分却到底都曾是仙族大能,本能对魔物排斥。

    “原来你剜心弃我,只是因为有了新欢。”越重山开口,声音带着颤栗隐痛。

    顾红枫动了动嘴唇,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但是他既然自己来了,也省得顾红枫去找他。

    索性当着越重山的面,将那些灵魂从新生的之中抽离,化为游鱼丢回五灵池。

    而后一挥手之间,便将那些她以池水塑造的肉身,尽数化为飞灰。

    越重山瞳孔微微收缩,他是因为听说了她有了新欢,锥心刺骨无法忍耐,才来看看。

    她竟然轻易就杀了他们。

    越重山心中陡然升起无边无际的憎恨和绝望,他恐怕永远也等不到面前这个绝情寡义的人回头悔过。

    因为他在她的眼中,从来什么都不是。

    那也不要怪他了。

    越重山慢慢靠近顾红枫,眼中的阴沉和痛苦都化为毫不掩饰的浓稠情愫。

    思念转瞬席卷了他,刻意压制的结果,就是反噬带来的心痛让他站立不稳。

    他几步走到顾红枫身边,抬手紧紧抱住了她。

    “别不要我……我……真的好想你。”

    顾红枫还以为等来的会是越重山的攻击,愣在他的怀中许久未能回神。

    半晌感觉到他情潮涌动,气息弥散,感觉到他鼻尖双唇如往常瘾犯了一般,在她的侧脸颈项游走,这才忍不住开口问:“你不是……”

    “我们之间的契,不是已经解开了吗?”

    为什么他还是会这样?

    越重山用恨不得将她勒断的力气拥着她,将她挤到柱子边上,闻言咬牙切齿地咬住了她肩头。

    狠狠发泄连日以来单方面的思念和撕心之痛,最终落败一般,头抵在她肩头,气息混乱地说道:“你到底是不是一个活人?”

    “你到底有没有生出完整的心肺。”

    “我为何会这样你当真不知?!”

    第140章 第四十三章

    越重山问完之后, 近距离看着顾红枫,想要从她眼中看到哪怕一点点的动摇。

    可是没有。

    他是真的不懂她为何断情绝义,却还是忍不住在听了她有新欢之后找来。

    他的“兴师问罪”成了可耻可笑的独角戏。

    可他眼中浓重的情愫和痛苦无从遮掩。

    顾红枫看了片刻, 微微蹙眉不解道:“难道当时没剜干净?你还有瘾?”

    越重山闻言觉得自己才是被活生生剜心的那一个。

    但是他这一次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走。

    他看着顾红枫, 他要撬开她自我封闭的躯壳,撕开她不肯听任何人意愿的保护罩。

    他抵着她,压着她,捧着她的脸,迫使她看向自己的眼睛。

    一字一句对她说:“我会这样, 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顾红枫……你明白吗?”

    顾红枫不懂更不解, “可我们不是因为我……唔。”

    她被越重山堵住了嘴唇。

    一个缠绵入骨的深切亲吻过后, 越重山不打算再听顾红枫的嘴里说出任何话。

    她没有心。

    她不懂爱。

    她不在乎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

    她能随便扬手便杀死不在意的“新欢”。

    她没杀自己恐怕是因为不那么好杀。

    越重山与她唇分, 依旧那么迷恋她的温度和味道, 依旧为她疯狂。

    和他们之间那个不美好的契约没有丝毫的关系。

    可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为什么?

    明明造成这一切的是她, 爱与欲要如何分开?他做不到。

    又凭什么?

    凭什么事到如今,她还能若无其事地置身事外!

    越重山最后温柔无比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鼻尖, 对上她的双眼。

    在顾红枫开口说什么之前,他眼中黑渊开始翻涌,像斑斓的万花筒一样迷离的光晕散开。

    大殿之中陡然一静,连风都停止。

    腥甜的红莲香气荡开, 化为实质的黑红色环绕住两个人, 像层层叠叠缠缚而上的,浸透了鲜血的红线。

    顾红枫双眼在越重山的眼中陡然失去了聚焦。

    ——这是魅魔与生俱来的魅惑绝技。

    低阶的魅魔以此蛊惑爱侣交.媾。

    而高阶的魅魔——能为迷惑的对象构建一个虚幻的世界。

    顾红枫成了一个猎户。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 她正在搭弓射箭,箭簇锋利如同劈开寒风雪沫的利刃, 径直刺入不远处一头成年鹿的眼睛。

    自这只眼睛刺入,又从那只眼睛刺出,那头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尾巴余颤未止。

    那头鹿只蹬了几下腿,就饮恨归西。

    身边传来一声悠长的哨音,顾红枫猛地侧头,就看到了几个身披兽皮,手中持着弓,背着箭篓的男男女女。

    他们全都身高腿长,人高马大,冻红的面颊之上,透着强壮而健康的红晕。

    其中一个男人上前一步说:“还是红枫厉害!箭无虚发!”

    “这鹿拖回去,够你和你的那个小夫郎吃上半个冬天了!”

    顾红枫近距离和这个精壮的男人对上,从他的眼中,也看到了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

    她和他们打扮相同,身上裹着不知道什么兽的兽皮,双颊一团红晕,呼吸之间,全都是寒冬腊月的凛冽气息,夹杂着沁人心脾的松香和雪沫味。

    而顾红枫的第一个反应却是:“这是我?我怎么会是这样子?”

    不过没等她以面前这个男人的双眼做镜子,再仔细看看,一行人就像是自己打猎成功一样高兴,朝着那头彻底死在了雪地里的鹿跑了过去。

    边跑他们还从身上掏出了绳子,利落地将那个足足百斤的鹿捆了,合力拖着上了山坡。

    而后又有人射中兔子,甚至是空中掠过的飞鸟。

    一行人,人人都猎到了东西,有大有小,大的诸如顾红枫和两个壮汉拖着的鹿,小的如尚且能果腹的地鼠兔子,总之大家喜气洋洋地回到了村中。

    这里是一个建立在半山腰上,堪称避世的小村落,顾红枫一路上都没有再言语什么,脑中却清晰地回忆起了自己的生平。

    她生在村子里,父母也都是猎户,或者说这村子里世代靠山吃山,都是猎户。

    她的父母早年相继生病去世,顾红枫自小和父亲学习打猎,甚至还有那么一段和父亲相处得尚算愉悦的回忆。

    可是顾红枫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记忆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到的“膜”让她无法感同身受,她甚至忍不住会想,她怎么可能有这么宽和慈爱的父母?

    记忆中她和她小夫郎乃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意浓重,顺理成章地成婚。

    小夫郎天生体弱,因此一直都是顾红枫负责跟着队伍进山打猎,小夫郎在家中洗衣做饭处理兽皮,储藏腌制肉类。

    可是顾红枫粗喘着气,吭哧吭哧地和身边这一群熟悉又陌生的人将死鹿拖回山下,一路上却怎么都回想不起来自己小夫郎的长相。

    而且顾红枫莫名其妙觉得,她不可能有什么青梅竹马,她谁也不喜欢,更不可能和谁组成什么家庭。

    一行人在路上打趣顾红枫:“你家那位处理兽皮的手艺是村中最好的,我前日瞧见院子里晾晒了一堆,你每次猎杀准又不伤皮,等到开了春,又能卖好些钱财,这一次还要给你的小夫郎扯多少布匹做新衣裳啊?”

    “就是,将他养得活生生像个富贵堆里的小公子一般……”

    一行人说说闹闹进了村子,皑皑白雪覆盖了村子周边所有的路,像是将这里隔绝成了世外之地。

    但是村子之中却是炊烟袅袅,鸡鸣狗叫,这么冷的天气,几个小孩子在村头疯玩,堆雪人打雪仗,好不热闹。

    一见狩猎队回来,纷纷围上去,叫自己的家长娘亲爹爹,又眼馋似的看着顾红枫拖着的巨鹿。

    “鹿血是好东西,待会你夫郎收拾的时候,给哥哥留一碗泡酒喝!”

    此时他们到了顾红枫记忆之中的家门口,帮着她将死鹿拖回来的两个男人就拎着自己的猎物回家去了。

    大门是那种老式木门,顾红枫站在大门外,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家的门口出神。

    她像是一个身魂分离的人,一丁点也觉不出这“家”的亲切。

    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坠入了一个荒谬的梦境之中,她怎么会是一个猎户,怎么会住在一个这样鸟不拉屎的小山村?

    她应该……

    她应该怎么样,顾红枫却又想不起来。

    因此顾红枫站在门口,并没有贸然进门,纵容自己对自我乃至这个世界的怀疑持续下去。

    她盯着地面,甚至觉得这里下一刻就会开裂,而后这个不真切的梦境就会坍塌崩散。

    但是很快“吱嘎”一声,地面没有坍塌,大门开了。

    一个身着青衫,长身玉立骨若松鹤的男子推开了大门,快步迎上来说:“你回来了为何不进来?是拖东西累着了吗?”

    他走到顾红枫面前,别的都没管,先伸出手捧住了顾红枫的双颊。

    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温热,顾红枫一个激灵,猛地从游离的状态回神。

    她抬眼看向她对面的男人,清隽的眉目,温和的笑容,双眸之中灿若星辰的期待和浓稠如蜜浆般流动的情愫。

    只一眼,就让顾红枫分离的身魂合体。

    只一眼,就让她这一路饮风吃雪寒冷彻骨的疑虑冰雪消融。

    她看着他,想起了他们一起长大。

    望入他的眼中,像是沉入一片温热的汪洋。

    她甚至觉得,原来如此。

    如果她的小夫郎是这样一个人,是他,那么方才路上那些人说的,自己脑中的记忆,倒是有些真实了起来。

    因为顾红枫知道他叫越重山,知道他们本就该是这样。

    她对着越重山笑了一下,越重山就倾身在她冰凉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你又猎了这么大一头鹿,娘子好生厉害。”

    顾红枫轻笑一声,被夸赞得通体舒畅,只觉得她这吭哧吭哧的一路,当真没有白费。

    她和越重山一起将鹿拖进院子,然后先扔着没管,两个人手拉着手进屋吃饭。

    屋子里饭菜香气浮动,暖炉和铁锅散发出来的热度,隔绝了外面肆虐的寒风。

    桌子上的饭菜十分丰富,顾红枫坐在桌子边上,越重山打湿了毛巾,蹲在她身边给她擦手擦脸。

    热腾腾的毛巾敷上来,顾红枫呼吸一顿,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被擦软了。

    她张开嘴,喃喃了一声:“小羊……”

    越重山动作陡然一顿,这一刻在顾红枫看不到的角度,他面容布满惊恐。

    不可能!

    她不可能这么快就挣脱高阶魅魔的迷惑之术!

    他慢慢地把毛巾拿下来,对上顾红枫充满享受和温和放松的双眼。

    越重山提起的一口气这才慢慢地,如同钝刀子割肉一般松下来。

    “吃饭吧,你肯定饿了。”越重山说,“我等你一整天了。”

    “你怎么不自己先吃,身体本来就不好,再饿坏了。”

    顾红枫心疼地看着他。

    越重山笑了下,面颊绯红,顾红枫下意识摸向他头侧,但是手感却不太对劲。

    总觉得这里缺了点什么。

    越重山又是一僵,不过很快放松,扯下了顾红枫的手。

    “吃饭。”

    两个人对坐着,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饭。

    饭后顾红枫泡澡,越重山烧了热水去处理死鹿。

    顾红枫在温暖的木头澡盆里面昏昏沉沉,等到她悚然醒来,澡盆的水已经冷了。

    她爬出来,裹好衣物,把湿漉漉的头发包起来,走到窗边一看,越重山已经将院子里的死鹿拆卸完毕,皮完整剥下来不说,正在将一个盛满了鹿血的坛子,递给之前让顾红枫带话要鹿血的那个壮汉。

    可是顾红枫清楚地记得,自己还没有和越重山说过。

    他自己来要了?

    顾红枫疑惑才开始,越重山似有所感,转头隔着窗户看到她,露出一个温柔入骨的笑容。

    他迅速将手洗干净,把身上沾血的围裙也解下来,进屋先在门口散了寒气,这才走到顾红枫身边,伸手揉搓布巾为她拧干头发。

    而后摸了摸她的脸蛋说:“去床上躺着,我烧了熏笼,能驱寒,正好也让头发干透。”

    顾红枫被他推着进屋,然后当真躺在了温暖的炕上烤头发。

    她听到越重山洗漱的声音,脑中回忆着刚才外面那拆卸之后,挂在院子里的鹿排骨。

    上面好干净,基本上没有什么肉,而且骨头上也没有刀印子,她的小夫郎恐怕不止是村子里手艺最好的,还是会庖丁解牛的用刀行家……

    顾红枫觉得有些违和,记忆里她分明和小夫郎一起长大,他什么时候学的这种本事,他爹教他的?

    嗯?

    她记忆里为什么没有他爹?

    “在想什么?”越重山洗漱好,湿漉漉地上炕,倾身看向出神的顾红枫。

    “在想你爹。”顾红枫下意识回答。

    越重山一愣,而后语调故作黯然道:“提他做什么,他抛下我和我娘,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我娘重病不治,他也没有回来……”

    “不要想那个畜生,看着我好不好?”

    越重山靠近,顾红枫脑中就真的顺着他的话多出了他那个渣爹抛妻弃子的记忆来。

    不过顾红枫还没等分辨出哪里觉得不对,就再也顾不上去想什么。

    半干的长发纠缠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火炕是摇不动的“床”,但炕上铺着的被子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顾红枫一手扳住炕边的木头,指节用力也抵不住颠簸如疾风骤雨降临海面引起的狂澜。

    她夫郎身体不好?

    这叫不好?

    这要是不好,那好起来恐怕能把人活活撞死。

    “你是不是……偷喝了鹿血?!”顾红枫在天光熹微时咬牙切齿地问。

    否则为什么没完没了!

    越重山堵着她的唇,也堵住她胡乱散发的思维,只是贴着她耳边一遍遍起伏反复地说:“爱你……爱你……爱你……”

    顾红枫每听一次,就觉得后颈一直到尾椎麻到发酥。

    她几次想把他掀翻,可是他那直白热烈的示爱像是带了毒一般,让她无力抵抗。

    她最后攀着他的背脊不知道第多少次登上高峰,只觉得身魂如云朵漂浮而上,意识又被口口声声的示爱死死钉入地底。

    “我……”她在外面天色大亮时,张开红润的双唇,却只吐出了一个“我”。

    第141章 第四十四章

    顾红枫每一天过得都是小夫郎热炕头的好日子。

    她的小夫郎除了炕上有点疯之外, 生活之中把她全方位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们是整个村子里面都羡慕的恩爱夫妻,而且小夫郎煮东西很好吃,漫长而寒冷的整个冬季, 顾红枫除了偶尔出去看看陷阱里面有没有不慎跌入的蠢物之外,每一天都是在饭菜的香气之中醒来, 在小夫郎越重山身上的香气之中睡去。

    她原本活跃的思维,在这样日复一日舒适至极的腐蚀之中变得迟钝和餍足。

    她整个人都像一头吃饱喝足的懒洋洋的大狮子一样,蛰伏在名为越重山这一片树荫之中,不思进取,也不警惕周围是否有什么致命的危险。

    这小山村与世隔绝, 只有在开春的时候,厚厚的积雪才会化开, 他们才能将狩猎的兽皮, 还有腌制熏烤的肉类拿下山去城镇里面售卖。

    因此雪封的大山, 长时间只有二人独处的世界, 封印住了顾红枫所有的疑惑和违和感。

    她每一天都过得无比愉快, 她的小夫郎身上似乎永远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无论是饭菜的香味儿, 还是那没来由地自他骨头缝散发出来的香气。

    很快年关已至,村子里也不免张灯结彩,挂上村子里一个老人手工做出来的红灯笼,家家户户门前的几抹红色随风飘荡, 好不喜庆。

    顾红枫原本对这样的年节也没有什么殷切的期待, 因为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因为年节快乐过。

    可记忆中却都是简单愉快的记忆,那种诡异的拉扯感再一次浮现。

    除夕夜这晚, 越重山收拾出了满满一桌子的食物,这其中还有一直在地窖之中储存的, 不舍得吃的青菜。

    顾红枫好久没吃到青菜,吃了很多,饱暖思什么不言而喻,晚上吃饭的桌子都没有撤下去,他们就开始了跨年活动。

    接神的那顿饭都没有吃,始终在汗流浃背地“跨年”。

    顾红枫并不迷信,却觉得应当守完岁再休息,便说:“要是不接神,来年万一狩猎不到猎物可怎么办?”

    “不会的。”越重山似是轻笑了一声,可是顾红枫却因为他这一声轻笑,整个人的思维像是骤然钻出了一根针。

    一瞬间那些看似平和的和违和的一些东西,被那根针挑破,像平静温和的水面骤然之间被一缕清风推开波澜那样。

    他们还在耳鬓厮磨纠缠至深,可是顾红枫却魂不守舍地在想:“对啊,为什么每一次狩猎都会满载而归?”

    “为什么没有任何一次碰见猛兽?”

    “为什么每次去看陷阱,也会或多或少的猎到点什么。”

    “为什么这看似树木不够丰茂的山林之中,会有如此丰沛的动物资源?”

    就算是……就算是这山里的动物很多,可是他们生活的这个小山村世代以狩猎为生。

    野兽再怎么是不开智的蠢物,世世代代下来也该知道哪里危险不会踏足了,更何况野兽贼得很,人多的情况下,根本不会轻易冒头。

    不过顾红枫这混乱的思维,最终也在颠簸之中七零八落,又在越重山的怀中重新拼起。

    没有芙蓉帐,但是温柔乡一样让人蚀骨销魂,难辨今夕是何夕。

    不过被吹皱的水面,只要第一次皱起,往后只要长风到访,就总会再起波澜。

    顾红枫第二次发现哪里不对劲的时候,是年后初一的早上,村子里面的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地挨家挨户蹿,拜年说吉祥话,讨要喜糖。

    整个村子闭塞而和谐,村子里面大多数还有些亲属关系,因此这群小孩子们讨要到顾红枫他们家门口的时候,口口声声称她为“婶娘”。

    顾红枫看着一群闹哄哄的小不点过来,倒是微微笑了下,厨房里忙活午饭的越重山提高些许声音说:“红枫,你将屋中桌上的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有糕点和糖果,抓一点给他们,打发他们走。闹得很。”

    顾红枫一个平时不做饭也什么家务活都不做的人,自然对这样的指使毫无迟疑,起身去给小孩子们发点心和糖果。

    “谢谢婶娘!”

    “谢谢婶娘!”

    “婶娘是村子里最好看的!”

    一群小不点叽叽喳喳,个个面上冻得通红,看上去像年画中吉祥如意的福娃娃。

    顾红枫瞧着喜庆,索性把盒子打开让他们自己拿。

    小孩子们欢快地上前来,顾红枫低头带着微笑看着他们,然后面上的笑容微微一凝。

    其中一个小孩子身上穿着袄子,可脚上却是单鞋,还露着一截苍白发青的脚腕。

    顾红枫眉头微微一皱,正要说什么,视线扫过所有的孩子,发现他们都是一个打扮……

    顾头不顾腚,仿佛也觉不出穿单鞋和露脚腕会冷,喜气洋洋地分完东西,谢过顾红枫后,就呼啦啦地去了下一家。

    他们冻得脸通红,脚脖子发青,却没有一个流鼻涕,顾红枫像是骤然被人扯到了冰天雪地的湖水之中。

    站在门口,四肢都有些僵硬。

    如果一个家长粗心,再或者是故意虐待小孩,总不至于整个村子的家长都是棒槌。

    顾红枫站在大门边上,一直都在看着那些孩子们,他们有些时候会踩在雪地里面,叽叽喳喳的,没有任何一个人低头倒一倒鞋子里面的雪,仿若没有知觉。

    “怎么还不进屋?外面多冷。”越重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站在了顾红枫的身后,从她身后拥抱住她。

    热气伴随着香气席卷笼罩,钻入鼻腔,顾红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视线从那些孩子们身上挪开,看向越重山,正想说什么,越重山鼻尖抵着她,笑着问:“你看着那群小娃儿那么出神,喜欢吗?”

    顾红枫把到嘴边的“他们好像不知道冷”咽了回去,含糊应了一声。

    越重山偏头在顾红枫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而后说道:“我们也会有的。很快。”

    顾红枫僵笑了一下,心中疑云密布。

    不过单单这一件事,倒也不能说明什么,日子还是流水一样过,等到顾红枫下一次看到那些小娃娃,他们就集体换上了厚鞋子,也不再露脚腕了。

    依旧笑嘻嘻地叫顾红枫婶娘,夸赞她越来越好看。

    好似顾红枫曾经的发现只是她的幻想。

    殊不知是越重山给幻境打了补丁,他都是按照自己小时候的境遇去捏造小孩子,他那时小,他母亲又是个依附品,院子里的人被人授意虐待他这个小娃娃。只让他表面光鲜得像个仙族里的少爷,实则撩开过长的袍子,脚上满是冻疮没一块好肉。

    没有人教,他又怎么懂得?

    他记忆中只当冬天就是寒冷彻骨,就是该裸露脚踝。

    幸而他不是真的人族,才没有因为这境遇失去双足。

    而直到昨天顾红枫注视着那些小娃儿的脚腕和单薄的裤子,越重山才意识到,是他疏忽了。

    于是顾红枫再也没有看到什么其他的异样,心中那些按下葫芦浮起瓢的疑惑,却一重接着一重,没有断过。

    而且那天之后,越重山每天晚上更加努力,顾红枫甚至提议:“要不然等开春了,你找个郎中看看吧?”

    “嗯?”越重山彼时才刚刚结束一场酣畅淋漓,抱着顾红枫一脸餍足。

    轻声带着微哑,贴着她的耳边问:“看什么?”

    看看你是不是有什么瘾啊,这也太……

    顾红枫感知到越重山贴着自己迅速发生的变化,心中咒骂道:也太离谱了,这样下去,真的不会绝精而亡吗!

    不会。

    魅魔天赋异禀,且天生淫.荡,可以日夜不休,毕生都在欲.海之中沉浮。

    越重山这还是克制过的,即便是在自己的幻境之中,他也没有彻头彻尾地放肆过。

    生怕他太过分,要惹顾红枫产生什么怀疑。

    但是开了春,道路化开之后,村子里面开始去外面的城镇赶集,售卖一整个冬天存下的兽皮和兽肉时,这种怀疑还是不可避免地爬满了顾红枫的胸腔。

    因为越重山只想着创造一个与世无争,只有他和顾红枫两个人朝夕相对的世界,而他本身是生长在仙族之中,对凡间的一些事情,仅仅只是见过和路过。

    因此他创造出来的市集,和那些凡人乍一看没有任何的异样,但是等到进行交易的时候,顾红枫发现这些人都不会算账……

    像一群言笑晏晏又整整齐齐的冤大头。

    两张兽皮被顾红枫卖出了“天价”,而且对方丝毫没有还价的意思。

    顾红枫带着这种疑惑,挨个摊位去尝试,甚至在两个相邻的摊位之上坐地起价,还捆绑销售,对方都是笑着妥协。

    而顾红枫看着和她一道来的那些同伴们,将成捆的兽皮朝着对方的摊位上面一甩,然后也不商量什么价格,手里就拿着一串的铜钱,乐乐呵呵地走了。

    顾红枫环视整个市集,看着所有人脸上相差无几的笑容,没有任何人露出愁苦或者是愤愤,街上跑来跑去的小童欢快干净。

    甚至是穿过人脚边的野狗,不仅没有被人厌弃驱赶,体型还都是圆滚滚的。

    这个世界上或许有桃源仙境的存在,可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险恶。

    否则这世间又怎么会有灵气和魔气之分?如果说灵气是人心中的善意,那么魔气就是人心中的险恶和妄念。

    顾红枫在想起灵气和魔气的瞬间,之前那一番被越重山利用整个冬天,封闭世界一样的漫长时间塑造出来的虚假的安宁,被骤然之间掀得地覆天翻。

    顾红枫站在那里,怀中还抱着一些没能卖出去的兽皮,看着长街的尽头,越重山正在和人交易他冬天储存下来的鹿肉。

    她所有的疑惑和不同寻常之处,在眨眼之间汇聚成了江河,在她的心中掀起了怒涛和狂澜。

    虽然顾红枫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想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还在魅魔的诱惑之中,还在魅魔的幻境里面无法自拔。

    可是她却真切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不对劲。

    哪怕她没有任何的参照,仿佛她生来就在这样的桃园仙境之中,顾红枫也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根本格格不入。

    世界不会是这样。

    世界应该是充满了诱惑危机,充满了各种算计还有坑害的。

    讨价还价是人的本性,捧高踩低见人下菜碟是人基本的求生手段。

    她也不可能是这样的。

    入目的所有一切都透着一股违和感,所有人的脸上好像都带着虚假的面具,就连五官很快都变得有些模糊。

    只有长街尽头的那一个人,只有那个脸上挂着真切笑意,回过头朝着顾红枫招手的越重山,在顾红枫的眼中,成为这世界上唯一的真实。

    顾红枫甚至只要看到他,就会想起他身上的香气,想起他煮饭炒菜的时候因为倾身而滑落的长发弧度。

    想起他拥抱着自己,动情地喘息,颠簸之中一遍一遍重复的爱意。

    如果整个世界都是虚假的不真实的,至少越重山是真的。

    顾红枫在这一瞬间,甚至有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越重山应该是真的。

    至少越重山是真的。

    只要他是真的,顾红枫就能带着他找到真实。

    于是顾红枫悄悄开始了测试。

    第142章 第四十五章

    顾红枫不仅在市集上测试了她所有的猜测, 这一群人简直像一群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深入地聊些什么,立刻就会露出马脚。

    顾红枫甚至不知道她对真实的评断究竟来自哪里, 究竟与什么对比参照,可顾红枫从来都是相信自己的。

    她起先并没有将这个世界想象成一个幻境, 她只是觉得或许她和越重山被什么人做了局,被什么人给坑害到了这里,而那群所谓的幕后之人目的不明。

    顾红枫试图寻找那些人的踪迹。

    她会故意躲开村子里面拉帮结派的人,独自去山中狩猎。

    试图摸到丛林的边缘,可是丛林也像一条不断重复的没有尽头的路, 顾红枫无法确定自己走出了多远,但她很确定自己走的路有一部分是重复的。

    而幕后的那些人始终没有露面, 顾红枫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

    她尝试了很多次, 甚至假装从高处跌下去, 装作受伤濒死, 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吐出的血水染红了下巴。

    真实的疼痛让顾红枫甚至有些爽快,至少疼痛是真的, 让她确认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顾红枫静静地躺在地上,如果那些幕后之人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找到这么多人配合着她和越重山表演一出“桃源仙境”,至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不过最后顾红枫还是没有等来幕后之人, 等来的是……越重山。

    她那个身体据说很不好的小夫郎, 不知道怎么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就这么精准地在这个荒芜人烟的森林深处, 找到了自己。

    顾红枫被他从地上抱起来,看着他眼中犹如实质的担心, 感受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本能地不想去怀疑他。

    可是她又怎么能不怀疑呢?

    顾红枫没有再往山里跑,而是在村中养伤。

    她每天和越重山在一起,日暮深切缠绵,日出就像寻常的小夫妻一般处理家中琐事,一日三餐。

    日升月落,这样的日子像温润的流水滑过肌肤,没有尽头,却令人毛骨悚然。

    顾红枫在自己家的小房子房前屋后都看遍了,下过地窖也没有找到什么离奇的入口或者是出口。

    她去村子里每一家每一户“做客”,对方都很殷切地接待她,只不过留在旁人家吃饭的时候,入口的食物依旧是越重山的味道。

    可是那厨房里面做饭的分明不是越重山。

    身体好一些之后,顾红枫又尝试去集市上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都是给越重山带的小玩意。

    越重山特别高兴,对顾红枫一如既往,无微不至。

    顾红枫又不着痕迹地向越重山抱怨了两次她在市集上没有买到的东西,而果然在下一次去市集的时候,那些东西就会摆在比较显眼的地方。

    顾红枫并不害怕。

    她一点也不害怕越重山,她心中对这个世界的疑虑甚至是恐惧,也已经在不断测试之中全部消失了。

    她能清晰地看到越重山眼中的爱意,她能够感觉到越重山触碰她的时候连灵魂都颤抖兴奋的真实。

    初秋八月,顾红枫站在自己家的小院子里面,悄悄数着她自从去年冬天在山中产生的疑惑,到现在究竟过去了多久。

    她的面前是一张已经鞣制好的皮子,那是她上次去山里面碰到的一匹野狼。

    而这匹野狼出现的契机,是因为顾红枫某次在与越重山云雨之后,有些好笑地说她运气超绝,从来都没有在山中碰到过猛兽。

    然后她就遇到了这匹野狼。

    顾红枫的剑特别准,无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水里游的,只要顾红枫想,她就能一箭射穿猎物的眼睛,在不破坏皮毛的情况之下,让猎物殒命。

    而越重山处理这些皮毛的手法,和最开始那些人说的一样,是整个村子里面最厉害的。

    就比如面前的这狼皮,是从头颅开始剥离,完完整整的,从头到尾没有丝毫损坏,如果不是搭在绳子上而是堆放在地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头趴在那里的狼。

    一个正常人……就算是常年处理兽类皮肉,越重山也不过二十几岁,怎么会有这样……庖丁解牛的刀工呢?

    “红枫?娘子……”越重山的声音又在屋子里面传出,夕阳西下,红霞漫天。

    顾红枫仰头看着天际,突然之间觉得这一幕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霞光放肆地铺满天际,天地之间都是一片温和的暖色。

    顾红枫身心舒适,身上的长袍透着好闻的皂角香气,还有属于越重山身上独特的味道。

    这种味道顾红枫在市集上面闻过很多的花,没有一种与其相似。

    顾红枫不应声,而是走到院子里面的一张石桌旁,拿起了她平时用的弓箭。

    顾红枫将乘风拉满,搭上了一支羽箭。

    顾红枫的记忆之中,包括她从去年冬日到今年秋天这漫长的时日搭弓射箭的次数,足以让顾红枫对弓箭如臂使指。

    越重山没有听到顾红枫的回答,甩着带着水滴的双手,从屋子里面出来,站在门口的方向向院子里面张望。

    在院子当中看到了拉满长弓,正朝着天际射箭的顾红枫。

    “咻”的一声,箭矢带着强悍的力道,直冲天际。

    可是如同顾红枫预想之中的……那被触及到的天幕并没有现出形状。

    因此她很快又一次拉弓,这一次射向了不同的方向。

    “你在做什么?”越重山看着她四处射箭,却并没有在天上看到飞过鸟类。

    他从屋子里面走出来,站在如血的夕阳之下,整个人被镀上了一层华美的金边。

    他那么温柔,那么温润迷人,英俊如玉雕,让顾红枫只要想起来,胸腔满满当当的都是愉悦和悸动,更何况是这么看着他……心里就像是被温水灌溉。

    他完美得就像是这世上所有情郎的模范,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床上的花样更是令人蚀骨销魂。

    他的爱意像源源不断的河流江海,将顾红枫无时无刻包裹,他是这混乱世界之中唯一的真实。

    “快点过来吃饭,今天有你喜欢的炖野鸡。”

    越重山在夕阳之下笑着召唤顾红枫,顾红枫放空手里的箭,再一次拉弓。

    这一次搭上了桌子上面最后一支羽箭。

    长弓弧度犹如满月,慢慢对准了越重山的方向。

    越重山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保持在一个十分僵硬的弧度,乍一看起来……和顾红枫在市集上在所有地方看到的那些人的笑容弧度一模一样。

    “红枫……呃!”

    “咻——”

    箭矢离弦而去,在半空之中划出令人牙酸的弧度,径直钉入了越重山的胸腔。

    没有疑惑没有质问,没有任何的迟疑,也没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在窥见这个世界真相的那一刻,顾红枫就放出了手中的箭矢。

    如果他是这世上唯一的真实。

    那他一定就是这世上唯一的异端。

    箭矢咻一声穿透了越重山的胸腔,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自前端穿入自身后穿出,力道之重,之狠,足可见射箭之人的决心。

    在鲜血还没有弥散开来的时候,越重山不可置信的神情和眼神在顾红枫的眼中弥散。

    顾红枫就站在桌子边上,手里抓着长弓垂下了手臂,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越重山什么。

    越重山温润俊美的面容如同干涸数年开裂的大地,他眼中浓重的情愫化为蓬勃而出的怨恨,简直要凝化为实质涌向顾红枫。

    越重山伸手按住自己胸口的箭矢,神情痛苦,额角青筋爆起,他颤抖着嘴唇,半晌终于开口,却是发出了一声惨笑。

    而随着这一声惨笑,天色骤然之间暗了下来,周遭的一切开始扭曲坍塌,顾红枫环视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

    异端果然是越重山。

    而在这个世界逐渐坍塌的过程,顾红枫被魅魔封印住的记忆,从这开裂的世界缝隙之中不断地钻回她的识海。

    在山崩地裂之中,越重山胸前的箭矢化为了魔气消失,他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可是他的神情看上去千疮百孔,绝望至极。

    “你当真对我……没有半点留恋和爱意。”他用的是肯定的语句。

    如果顾红枫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他们在这幻境之中朝夕相对耳鬓厮磨了将近一年,都不会如此决绝地对他放箭。

    越重山垂下眼睛,笑声不断扩大,可是那声音如同黑夜之中惨叫的老鸦,听上去是那么凄厉痛苦。

    顾红枫始终站在他不远处没有动过,脸上的神情却随着自己记忆的回归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等到周围的一切在转眼之间坍塌消散,桃源一样与世隔绝的宁静山村,在两个人对峙当中分崩离析。

    两个人回到了顾红枫的宫殿之中,而幻境里面漫长的九个月的时间,在这宫殿之中也不过只过了九天而已。

    外面晨光乍现,顾红枫根据屋中计时的灵钟,推算今天是审判于泰宁的日子。

    越重山最后看了顾红枫一眼,已经什么都不需要再问,也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

    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顾红枫对他从没有半分情意。

    顾红枫此人根本不知道何为感情。

    越重山周身魔气涌动,化为一束黑雾,眼见着便要原地消散。

    他这一生遭遇过的所有不公正的待遇和宿命,都让越重山痛彻心扉,却没有一次让他如此心如死灰。

    他还像从前一样本能地逃离,仿佛只要离开这里一切就没有发生。

    他就是生性懦弱,即便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他也不想从顾红枫的嘴里听到任何一句决绝之言。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能成功逃离,五色灵光从大殿之中升起,顾红枫微微抬起手,接连落下几道印,轻而易举将越重山拘禁在她的宫殿之中。

    临近五灵届满,顾红枫早已经摆脱了一个人的范围,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是她的敌手,除了压在头顶的天道,就连越重山也没办法和顾红枫正面交锋。

    越重山撞在了五色阵法之中,这不是诛邪阵,而是拘灵阵!

    这阵法原来只是用来活捉灵兽的,并不多么高级,自然也并不多么奏效。

    只是出自顾红枫之手,赋予五灵之力,那么在这阵法之中只要是活物,无论仙魔还是妖邪,都只能被封禁其中。

    越重山化为魅魔的形态半跪在地上,身上黑袍骨甲手持黑色的长刃,自下而上看向顾红枫,眼中所有情愫已经化为一片漆黑的深渊,要将人彻底吸入其中粉身碎骨。

    事到如今,他们注定做不成爱侣,而是要做生死仇敌。

    顾红枫终于开口,皱眉看着越重山说:“我早就同你说过,不要对我用魅惑之术!”

    越重山从地上站起来,哪怕隔着五灵之阵,他也比顾红枫高很多,居高临下气势汹汹。

    “用了又如何?!”

    他梗着脖子,到如今已经不愿再说半句柔软之言,那只会显得他更加可耻可笑。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里是之前中箭的地方,顾红枫随着他的动作看向了他心口之处,没有任何箭矢穿透的痕迹。

    越重山轻笑一声说:“要再杀我一次吗?”

    “来呀。”他将漆黑的长剑横在胸前,周身魔气骤然之间爆发,化为无数巨兽,迅速朝着半空之中的拘灵阵法撕咬而去。

    眨眼之间便已经破除了阵法,又顷刻之间逼近了顾红枫,几乎与她面贴面,黑色的骨剑横在顾红枫脖子上,阴沉地说:“让我来领教一下五灵仙子的能力吧!”

    第143章 第四十六章

    顾红枫皱着眉, 满脸不解地看着越重山。

    但是在越重山抬起裹着重重魔气的长剑,对着她脖子砍下来的时候,顾红枫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更遑论躲避。

    最终越重山那柄纯黑色的骨剑,在千钧一发之际悬停在顾红枫的脖颈之处, 他面上的表情再度皴裂,几乎是目眦尽裂地瞪着顾红枫。

    她又一次将自己逼入了如此境地。

    她分明知道他根本下不了手……越重山简直觉得自己不只是可笑,而是可怜。

    他赤金色的双眸爬上了细细密密的血丝,此时心中毁灭一切的想法达到巅峰。

    从前他只是体会到什么叫千夫所指,什么叫命运不可更改。

    生生世世重复那种绝望境遇他已然麻木, 可他现在觉得,那时候他至少不用体会什么叫爱而不得。

    这简直像是世上最狠毒的诅咒。

    这恐怕是天道对他无数次杀了天道之子, 让这个世界一次又一次毁灭的惩罚。

    现在越重山是真的不想再重来一次了。

    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软弱无能之人, 他永远也没有办法像顾红枫一样狠绝。

    顾红枫抬起手, 在越重山贴在她颈项的长剑上轻轻一弹, 越重山的手臂便一阵巨震, 长剑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顾红枫抓住了越重山的手臂, 开口却是问:“殷烈被你关在哪里了?”

    越重山垂着眼睛,狠狠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不再看顾红枫一眼,也不准备和她再说任何一句话。

    顾红枫被甩开手, 眉头皱得更紧。

    她是真的不明白越重山。

    哪有人会爱上一个强迫自己, 甚至几次三番利用自己的人?

    那不是受虐狂吗?

    就连恋爱脑老三也不会爱上这种人啊。

    她明明给了越重山自由,他却要用那样的幻镜来蛊惑她。

    他想做什么?

    想让她变成一个满心只知情爱, 终日只会与他耳鬓厮磨,与世隔绝的恋爱脑吗?

    顾红枫看着越重山, 最后也没有再问他殷烈的下落,而是看了一眼外面逐渐亮起的天色。

    重新开口,堪称心平气和地问越重山:“如果我说,有一个办法能够让你摆脱魔修的身份,重新开始,你愿意吗?”

    越重山抬起眼,眼中带着一些嘲讽说:“怎么,五灵仙子现在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对抗天道?能在天道那里为我摆脱魔修的身份?”

    “你在生气吗?”顾红枫就算再怎么不敏锐,也能感觉到越重山的阴阳怪气。

    只是越重山几乎从来不会闹脾气,突然之间闹脾气倒是让顾红枫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生什么气?该生气的难道不是我吗?”

    顾红枫瞪着他说:“马上就要审判于泰宁,你将我困在幻境之中,万一错过了审判……”

    “你是怕错过了审判,还是怕错过了吸取于泰宁的功法?”

    越重山打断顾红枫,本来还想说什么嘲讽的话,可是想到顾红枫还差一界便会界满,若是吸取了于泰宁的功法,到时候一切将不可挽回。

    他面上的嘲讽之色尽数褪去,脱口而出道:“你不要飞升!”

    越重山上前一步抓住顾红枫的肩膀,看着她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飞升。”

    “我从前尝试过,不止一次!每一次都会被天道直接击杀。你也知道这世上有男主角和女主角,他们最终的结局是归隐山林,这世上恐怕根本没有什么上界。”

    “你不要飞升……好不好?”越重山完全顾不上自己自作多情的入骨羞耻,堪称卑微地哀求顾红枫,“你怎么对我都好,不要飞升。”

    顾红枫听闻他的哀求后呼吸都滞了滞,神色晦涩地看着越重山,对他说道:“我与于泰宁聊过很多次,他之所以会蓄养五灵池,也正是因为他发现这世上飞升并不容易。”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飞升之法,只要积满了十万功德……”

    顾红枫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睛,遮住了眼中涌动的晦暗。

    “什么十万功德?你不要相信那个人,他丧心病狂悄悄残杀了那么多人,哪来的功德?”

    “若他暴露在天光之下,恐怕会被天道直接劈死!”

    “不要飞升,你会死在黑色劫电……”

    顾红枫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什么,突然之间外头传来了一声:“五灵仙子,诛邪台已经搭建好了,修真界诸位仙长已经齐聚诛邪台,只等仙子驾临商议两日后的审判流程。”

    这声音来自梁丘皇,梁丘皇这几天不止一次来过顾红枫的寝殿,那些仙门的宗主们见于泰宁落下神坛,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顾红枫捧上仙首之位。

    他们终日聚集在一起,催促梁丘皇来找顾红枫一起去议事,顺便将她“架上皇位”。

    是为让她带领百家仙门审判“妖魔”,也是为了将顾红枫架在高位,好让她的言行举止无法在背负着整个修真界的同时出现任何偏差。

    古往今来能力越大责任越重,只要顾红枫登临仙首之位,她若是胆敢行差踏错肆意妄为,那她便是整个修真界的叛徒,天道也一定会监管她。

    仙首之位,是巅峰,也是囚牢。

    但是每一次都没有得到顾红枫的回应。

    梁丘皇也知道,五灵仙子根本没有做什么仙门之首的意思。

    本以为这一次也是无功而返,梁丘皇正要转身离开,却感知到了殿内阵法的波动。

    顾红枫深看越重山一眼,迅速抬手结印,这一次的阵法更加厚密,重重叠叠地压下来,直接将越重山压得跪在地上,连起身都做不到。

    “在这待着,不要试图突破,你突破不了。”

    顾红枫快步朝着外面走,马上要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之间又站定,头也不回地开口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动情,可是我并不打算与谁长相厮守归隐山林。”

    “我毕生所求与你所求背道而驰,我想我们并不合适。”

    这是顾红枫第一次正面回应越重山的感情,果然与越重山想象的一样,如磐石一般坚硬冰冷,毫无转圜的余地。

    他闭上眼睛,尽力保持着自己的表情不显得过于狰狞和扭曲,半跪在地上,垂着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眼中的泪意却控制不住,哪怕闭着眼睛,依旧从眼角难堪地滑落。

    无论是对另一个挑战还是求爱,他从没有赢过。

    顾红枫不明白越重山为何屡屡被天道排斥,为何生生世世命运被既定,却还满心赤诚地幻想着一份浅薄的情爱。

    难道那些被压迫,被排挤,被迫害的生生世世,只用一个人的所谓爱意就能够完全抹平吗?

    顾红枫又一次想起了老三,老三是有白马骑士综合症,她本身是病态的,去“救赎”那些人,也是因为满足自己内心的诉求。

    可是越重山有什么毛病?!

    不过顾红枫很快又转过头看着他,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忘掉无用无益的东西,我能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世间。”

    从此不再被所谓的天道围追堵截,不再遭受千夫所指。

    顾红枫说完之后就出了门,梁丘皇等在台阶之下,顾红枫挥手关上了殿门,对着梁丘皇掏出了袖口之中一个泛着莹莹光亮,拘着一条游鱼的灵球。

    梁丘皇神色不明,顾红枫搭着他的肩膀一闪身,就带着他到了他的寝殿之中。

    开口说:“这是你姐姐的残魂。”

    数天过去,梁丘皇过得浑浑噩噩,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姐姐魂飞魄散的事实。

    此刻他虽然看上去满眼沧桑,满心只想着尽快处置了于泰宁,为他的姐姐报仇,可是他整个人已经沉寂下来了。

    而这个时候顾红枫竟然拿出了……他姐姐的残魂!

    梁丘皇神色陡然巨变,顾红枫却说:“我有办法可以让她死而复生,或许记忆会有一些残损,但是死而复生乃逆天而行,有些残损也是正常的。”

    “如果你想让她好好地重新活过来,从此无忧无虑生活在你的庇护之下,你要答应为我办一件事……”

    于泰宁的审判在仙盟最高的诛邪台举行,顾红枫在审判前夜,只身闯入魔域,不费吹灰之力,便带回了被关押在魔域之中,被越重山用来撒气的殷烈。

    殷烈见到顾红枫后直接喜极而泣:“大师姐!呜哇哇哇——”

    他像一个人形的火车,嗥得简直撕心裂肺。

    “二师兄被魔占据身体,整天打我!”

    “大师姐,呜呜呜……”

    顾红枫并没有回应殷烈什么,殷烈似乎也不需要顾红枫说话,一个人就能演绎一台戏。

    顾红枫不禁感叹,不愧是天道之子,在这个灵气贫瘠到几乎没有的地方,殷烈被越重山磋磨,拘禁如此之久,他不仅没有被魔气侵染,甚至还进境了。

    带着殷烈回到仙盟的途中,顾红枫听殷烈说,他饿急了吃了一棵什么魔域的魔草,而那魔草竟然是蕴含了魔域所有灵气的植株,是魔域里面唯一不苦不腥的东西。

    但是小草长得很矮,殷烈这段时间像马一样,靠着啃草皮活下来,然后进了两境。

    顾红枫看着因为劈到了魔域而威力骤减,只劈坏了几块石头的天劫痕迹。

    心说天道这后门开得还能再离谱一点吗?

    可看出是亲儿子了。

    顾红枫要是再不来,估摸着凭殷烈一个人也能冲出魔域了。

    一路上殷烈好像那只找到了妈妈的小鸭子,嘎嘎嘎个没完,顾红枫带着他,很快回到了仙盟之中。

    殷烈和自己门派中的人团聚,又是一番唱戏一样感天动地的同门情,这一次更热闹,赫连雅和殷烈对着唱。

    两个人哭得活像是吹喇叭。

    顾红枫承受不住魔音贯耳,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明日就是审判于泰宁的日子,也是顾红枫和于泰宁约定,两个人一起杀光修真界的高境修士,重启回溯阵法的日子。

    后者当然是假的,顾红枫不与任何人合作,她谁也不相信。

    顾红枫回到寝殿之中,将压制越重山的阵法又加固了一遍,而后回到了内殿,布下阻隔阵法之后,她开始轻车熟路地“造小人”。

    是字面意义上的造小人,就是用五灵之力,创造小孩子。

    之前她已经尝试创造过几个人,分别都纳入了不同的魂魄。

    可那些人因为灵智不全,所以即便是成年身躯,却懵懵懂懂,浑浑噩噩。

    但如果残魂被纳入幼儿的身体,才是最合适的,这样残魂会随着身体的正常生长而补全。

    到最后才会长成一个灵智清明天资卓绝的人。

    她先按照梁丘皇给她的画像,制作梁丘毓的幼年模样。

    梁丘皇给顾红枫的时候,十分犹豫不决,时隔太多年了,他甚至连自己姐姐的模样都开始模糊,姐姐小时候的样子……梁丘皇一半靠久远的回忆,一半靠如山的思念里挖出的臆想。

    但是后来他交给顾红枫画像之后就不再纠结。

    因为不论到最后梁丘毓长成什么样子,灵魂都是他的姐姐。

    顾红枫做好了梁丘毓,将无有灵魂的幼小,浸泡在五灵池之中。

    开始做另一个。

    这次她更加熟练,挥手便成,简直像是刻在心底拓印出来一般容易。

    但是看着在秘境的记忆里得到的……越重山小时候的样子,顾红枫盘膝坐着,抱着幼小的无魂之躯,伸手戳了一下他如白玉豆腐般娇嫩的脸蛋。

    心中柔软得像是连心脏都化成了一汪水。

    陌生的暖流在胸腔之中流淌激荡。

    幻境里虚假的记忆,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可真正抱住越重山小时候的模样,顾红枫却有点挪不开眼。

    第144章 第四十七章

    她甚至冲动地想要把这具五灵同根, 根根极品的身躯抱出去,给越重山看看。

    但最终她只是稀罕了一番,将年幼的越重山躯壳, 一并放入了五灵池,而后开始加固阻隔的阵法。

    顾红枫弄好这一切, 天色将明。

    今日便是审判于泰宁的日子,她从后殿五灵池边走过来,将守护灵池的任务,交给了她的“小可爱”们。

    那群小东西被顾红枫的灵池日日温养,如今已经个个铠甲厚如铜墙铁壁, 数十只逾越界级,只要不是顾红枫授意, 无人能靠近五灵池。

    她在天明之前, 穿过禁锢越重山的地方, 走向门口。

    她能感觉到越重山在看她, 可是她没有停留, 也没有和他说任何一句话。

    在顾红枫的眼中,越重山现在就是一个误入歧途的愚人, 根本什么也说不通。

    而她真正要做的事情,顾红枫谁也不会告诉。

    她背对着越重山,站在晨曦将至的门口,在最后这点熹微弥散的时间里, 吝啬地不给他只言片语。

    审判开始时, 顾红枫专门让人将卧病好些的赫连玉卿,赫连雅、还有因为知悉了这段时间“大师姐丧心病狂地摧残师尊”而愁眉不展的殷烈, 全都带到了诛邪台最近的地方。

    各宗的仙长和观刑的高境弟子都已到场,严阵以待, 顾红枫作为审判的尊长,登上了最高处。

    她今日穿的是仙盟最高规制的防御法袍,聊胜于无地准备用迎接第一道天劫。

    赤金的符文密密麻麻笼盖曳地长袍,高束的发冠亦是法器,衬得顾红枫烈烈如火的眉目,犹如下凡的神女,燃烧的金凤。

    沉默的众位仙门宗主,在仙盟的弟子将于泰宁压上来之后,全都控制不住地露出了敌意和狰狞。

    盖因于泰宁多年以来残杀的,都是这群人的活祖宗,比挖人祖坟还要阴损。

    不过离奇的是,暴露天光之下,于泰宁却并没有引来天罚。

    顾红枫任由喧闹如滚油的百家仙门,先后对于泰宁控诉指责,她端坐高台,仰头看着今日高照的艳阳。

    台下的殷烈频频看向顾红枫,无论旁人怎么说,他总觉得大师姐是有苦衷的。他在等待大师姐给他、给他们一个解释。

    而顾红枫自始至终,没有朝着殷烈他们的方向看上一眼,她的内心激荡激动,这种将要捅破天的痛快,前世今生累积在一起爆发。

    于泰宁今日不是沉默寡言,而是一直在和各宗指控的声音周旋。

    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并且一直在重复:“是他们自愿步入五灵池,终有一天,他们将会全部复活,你们这群愚人,当年若不是我一剑斩山河,划分魔域人族边界,焉有你们如今安稳问道求仙的好日子?我有什么罪?!”

    于泰宁不辩解尚好,辩解了更是木炭画眉,越描越黑。

    而他之所以放弃逼格,和众人争辩,这是顾红枫与他密谋之时,对他提出的唯一条件。

    就是要他当众认罪。

    而于泰宁自己也不想用什么“妖邪夺舍”这样的理由,来掩盖他自认伟大的行径。

    于是他“舌战群儒”,纵使身有五灵锁,也是威风煞人。

    各宗似是从未想过,被他们捧在云端的仙尊,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更是群情激愤,吐沫横飞,把于泰宁从前的功德和过往功绩贬低得一文不值。

    他被自己曾经的信徒自天际拉下,跌落泥潭,又被踩上了数脚。

    如今他满身秽物,尽是世人唾液和脚下泥,他才惊觉自己上当了,他这便是连最后的体面,都已经被雪语霜言撕扯得干干净净。

    饶是他也忍不住恼羞成怒,转头怒瞪顾红枫:“够了吧!我都按照你说的做了,你为何还不动手!”

    “快放了本尊!”

    他这平地一吼,倒是让诸位仙门宗主都愣了片刻。

    接着他们全都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最高处的顾红枫,每一个人都戒备地将脊梁都高高地支起,甚至有人将手压在了本命剑之上。

    他们都怕这个晋升如有神助的五灵仙子,若她当真与邪魔勾连,与整个修真界为敌。

    他们何人是对手?

    顾红枫果真从高台上站起,走到最高台阶的边缘,居高临下,看着已经成为众矢之的,昔日神光被污泥污染殆尽的前仙盟尊上。

    轻笑一声说:“放了你?你作恶多端,我身为仙盟右宗盟宗主,代替百宗审判你的罪孽,为何会放了你?”

    “你……你……你……”于泰宁身在高位太久了,即便是一朝阴谋败露,被当成邪魔镇压,众人控诉憎恨,却也不敢当真有人践踏欺骗他。

    他根本没有想过顾红枫竟敢临阵反水落井下石,因为他知道顾红枫根本没有什么退路!

    因此于泰宁不可置信,他失态地低吼:“你分明答应本尊,同本尊一起将这群人斩杀殆尽,重启五灵轮回阵!”

    顾红枫又是轻飘一笑:“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诸位仙长应该也彻底明白了,这……妖邪不是被夺舍,而是天生心肠歹毒,因为久居高位,自诩天道,视万灵为刍狗,献祭数百仙长妄图逆转阴阳时空,其罪当诛!”

    “其罪当诛!”

    “其罪当诛!”

    “其罪当诛!”

    有人高声附和,于泰宁表情狰狞,强压胸口翻涌怒潮,嗤地冷笑一声。

    “现如今最需要逆转阴阳时空的人是你,你敢如此背信弃义,我等着看你被天道击得魄散魂飞!”

    顾红枫负手而立,长袍带动长发法袍漫卷。

    她笑着轻声对于泰宁说:“你且安心受死,我自有飞升之法。”

    她说完,微微对着远处抬头,仙盟的弟子们拨开众人,再度压上来了一个人。

    这人被压在重重叠叠的拘灵阵中,连四肢都无法伸直,只能保持一个屈膝半跪的姿势,被仙盟的弟子们连同阵法一起抬着走,周身魔气肆虐,魔相显露,左突右撞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顾红枫亲手设下的阵法。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被顾红枫拘在阵中的——越重山。

    “二师兄!是二师兄!”殷烈在台下震惊低吼。

    眨眼之间,越重山已经被抬至高台。

    众位仙长已经认出了这位乃是伏羲阵破那日肆虐的天魔,魔域新任魔尊。

    一时间议论如沸,顾红枫低下头看向越重山,和越重山隔着阵法视线相对。

    她眼中明净碧透,虽然尚未飞升,却已然宛如真神真仙,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那其中映着越重山的狼狈形容,罩着他周身缠缚的魔气,他就像一个真佛面前在苦海之中死不回头的孽障,七情缠身,六根不净,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他意识到顾红枫要做什么,突然惨笑了一声,低下头肩头颤动。

    顾红枫却从他身上挪开视线,环视众人说:“此乃魔域魔尊,前些时日带领群魔越境,图谋不轨。前些时日更是在仙盟作乱,十恶不赦。”

    “虽然天魔种生于世间妄念,可诛不可绝。”

    “诸位仙长见证,今日待本尊一并诛杀了这天魔至尊,下一次天魔种现世,怎么也是千年之后。”

    “千年安宁,足以供仙界休养生息。”

    “五灵仙子大善大义,心怀苍生,当为仙盟之首,修真界至尊!”

    台下有人喊了一句,起先无人应和,但是很快人声如潮。

    顾红枫像是一个被众望所归,即将登基为帝的君王。

    俯瞰着她的“臣民”,眼中却半点没有怜悯慈爱。

    她不理会众人的话,而是微微仰起头,看向头顶,或者说看向天道。

    而后径直抬手,凝聚五行之力,骤然对着于泰宁发难。

    五色灵光被在虚空之中架成一座桥梁,于泰宁周身灵气像是被驱赶过桥的土色灵兽,眨眼之间便被吸得干涸殆尽。

    伴随着灵府开裂的剧痛,于泰宁俊美的面颊塌陷,人皮包着白骨,成了一个真真正正活着的红粉骷髅。

    他却突然笑起来,声音嘶哑不堪,伴随着口喷的鲜血和苦痛,一双原本秋水般晶亮,此刻却如枯井灰败的眸子,死死盯着顾红枫说:“你背信诺言心如豺狼。”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所求皆空,遭受……裂魂分尸之苦痛,皮不附体,被千刀万剐,魂飞魄散……魂飞魄散!”

    顾红枫骤然收了手,竟然是给于泰宁留了最后一口气,就连死,也不由得他死得痛快。

    毕竟这份因果,顾红枫可是真的不想承受。

    放完狠话的骷髅骨,竟然还一息尚存,在地上艰难蹬动,像是被扼住了脖颈,濒死荒野的鹤。

    整个诛邪台四周寂静无声,所有人看着顾红枫手下苟延残喘的“尸体”俱是心神凛然。

    是的,于泰宁生机已绝,却被顾红枫用一丝木灵吊着,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绝不是正道惩戒妖邪的方式,所谓正道,起码要堂堂正正,手段磊落光明,不会在妖邪死前跑去骗他什么,更不会故意折磨至此。

    可是场中现如今无人说话。

    无人敢说话。

    众人都看着高台之上神容魔心的五灵仙子,看着她闭目调息片刻,吸取了于泰宁的土灵之后,身上骤然爆发出了强悍如大地倾覆,山脊摧折的五灵之力。

    众人猝不及防,就算是有准备也无力抵抗,一众仙首与坐下弟子们,都生生被这力量推得落下了诛邪台。

    众仙门人仰马翻,狼狈无比。

    但是高台之上除了顾红枫之外,那个被拘灵阵拘禁的天魔,却如有千斤坠般,分毫未动。

    看台之上的龙熙山几个人,也是丝毫未受影响。

    顾红枫再度睁开眼,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五灵界满,她已然苟同阴阳天地,她觉得自己随时能化为一缕清风,一根野草,一滴水滴。

    她五感通天彻地,她能捕捉世间万物生长衰败之音,日落月升的隆隆轰然。

    她眼中五灵之色犹如山海更迭般涌动,她看向了脚边拘灵阵中的越重山。

    她已经完完全全,不像一个人了。

    生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渺小,轮回是她目能视手可触的圆环。

    她抬手,手中长剑凝化。

    越重山慢慢抬头,根本无法直视顾红枫。

    她好似万物凝聚的真灵,又像是坠在眼前的金乌,五色十光,催人泪目。

    但是很快顾红枫成了这世间唯一的光亮,天地如同闭合的幕布,骤然之间黑压而下。

    雷劫隆隆如远古冲锋的战鼓,天际的云层之中,五色灵龙翻滚咆哮。

    “这是飞升雷劫!诸位道友挟弟子随我避离此岛!”

    梁丘皇组织各宗尽快撤离,修真界的诸位也知道如此雷劫之下,他们这些蝼蚁在其下被波及到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纷纷随着梁丘皇撤离这个岛屿,甚至躲入了仙盟禁地的伏羲阵中,遥遥望着那一切。

    “你快死了……你马上就死了哈哈哈……”一息尚存的于泰宁,像个丑陋的不肯往生的骷髅鬼,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沾染着毒液的诅咒。

    而这时候却无任何人理会他了。

    顾红枫将长剑对准拘魂阵,开口说道:“天魔,你可伏诛?”

    顾红枫的话音一落,云层之中的五灵龙齐齐咆哮,似是助阵,连滚滚雷音都越发密集起来。

    山风乱卷,骤雨将至。

    越重山对上顾红枫的视线,分明她还未动手,他却已经万箭穿心。

    “我以为你只是生气……原来你是要杀我证道。”

    越重山此刻终于被滚滚雷鸣敲碎了伪装的凶狠,肩头张牙舞爪的骨甲,都变成架着他弯折脊梁的辅助。

    他眉眼泥泞,泪如雨注,却死盯着顾红枫不放,只想看清她此刻神情。

    一场欢情,苦求无果。

    最后落得个十恶不赦,落得个……可愿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