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你看那是生命的光

    屠婆婆死了, 但回忆还在继续。

    这世上厉鬼想要强大,大约有这么几种方式。

    像阿眠一样靠月光和天地精华慢慢修炼。

    像刘阳一样甘愿牺牲自己承载他人怨憎。

    像曾经的颜华池那样天生地养,诞生即巅峰。

    像陈文轩那样承受了太多苦难又无处宣泄。

    亦或者, 吞噬其他鬼魂。

    屠婆婆不想这样做, 可那些暴怒的村民联合起来想要将她撕碎。

    他们不明白真相, 就觉得是屠日青害死了他们, 他们分食了屠日青的灵魂还不够,还要迁怒于屠婆婆。

    她不明白, 为什么这些人连个投胎的机会都不给她儿。

    这些人好像都忘记了, 他们也曾受过她的恩情, 在他们发烧生病的时候,也曾饮过她一碗不要钱的回魂汤。

    哀莫大于心死, 当心如死灰的时候, 情绪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

    这个生性善良的女人在所有希望都被摔碎后, 终究化身恶鬼。

    是非已经纠缠不清, 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到底是谁向谁寻仇谁也说不明白, 那一天牛驼山下的小村好似成了酆都城, 百鬼夜行, 缠斗在一起。

    一股股阴气扭做一团, 彼此互相撕咬着, 像一个巨大的养蛊场。

    往日虚假的平和被打破, 怨气几乎遮天蔽日,死后的他们揪着各自生前的矛盾,以此为借口, 心安理得吞食别人的魂,来满足让自己强盛的欲望。

    他们围攻着屠婆婆, 同时他们之间又相互攻击。

    实在是一场可悲可笑的闹剧。

    这个娇小却不怕事的女人,在一众疯狂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淋淋的大凶之路。

    至此,一切都结束了。

    她身上血淋淋的,安安静静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

    然后她喃喃自语,“我是要干什么去……干什么去……”

    “回家……回家给我儿烧饭。”

    鬼蜮悄无声息铺开,破败的小村庄又一次出现在山脚。

    那些惨烈的景象被覆盖,取而代之的还是她印象中的那个屠家村。

    她好像把一切都给忘了,只记得村子里莫名其妙少了很多人,就剩下那么零星几户了。

    那几户人家没有参与过这场大乱杀,屠婆婆没有动他们,他们战战兢兢地陪着屠婆婆演了十六年的戏,生怕唤醒这个大凶的记忆。

    屠婆婆像从前那样生活着,只是茅草屋里冷冷清清,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意识时好时坏,有时候记得自己的儿子死了,却不记得怎么死的,只当是死了很久很久了,年纪大了就忘了。

    更糟糕的时候,她会以为屠日青还活着,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端上简单的菜肴,然后摆上两副碗筷。

    然后就两眼出神,静静地望着对面盛满了米饭的碗发呆。

    盘中馒头渐渐硬了,饭菜凉后凝着油脂,叹息声在夜里格外悠长。

    “唉——”

    她就像是忽然从梦里惊醒一般,打了个寒战,心凉了半截。

    她儿已经不在了。

    但当她站起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她就又忘了这些。

    她记忆力越来越不好,整个人一直稀里糊涂呆呆愣愣的,时常问自己,“我……干什么去?”

    “给我儿洗衣。对,给我儿洗衣。”

    她进了屠日青的房间,床上整整齐齐叠着几套旧衣。

    她把那些半个时辰前才晾干的衣服抱出去,又一遍清洗。

    这是今天的第四遍。

    屠婆婆在院子里晾衣服,迎着月光怔了一会儿,喃喃自语,“睡觉了…睡觉了……”

    她进屋关上大门,插上栓,然后回自己的房里,房中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她没发觉怪异,神色如常,爬进棺材里,闭上眼睛,念叨,“睡觉了……我儿快回来了没……”

    阖眸的时候,她又说,“我儿不回来了……”

    眼角有泪滑落。

    浑浊的液体,流淌着浓浓的思念和悲郁。

    沈长清松了徒弟的手,却又被颜华池用力捏住腕。

    “还在怕吗?”沈长清声音如絮一样飘过来,“放手吧,婆婆要苏醒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发展,不知道觉醒后的屠婆婆会不会听他讲话 。

    更大的可能是直接暴走,到那时必有一场恶战。

    不过没关系,沈长清紧了紧手中菩提,他会解决那些怨气然后把婆婆送去轮回。

    应该……还撑得住。

    如果掀开沈长清的眼皮,就会发现那里爬满了鲜红的血丝。

    送走的人太多,已经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干预轮回,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知不觉他手中的菩提珠儿已经开裂出许多细小如蛛网一般的纹络。

    等到这串手持彻底化为齑粉的时候,他就终于可以好好辞个别。

    他已经在人间待得太久,三千年了,是时候永远地离开了。

    沈长清想挣脱徒弟那烫得吓人的手掌,却没挣开这桎梏。

    那人甚至将他的手腕掐出红痕,他越是挣扎那人就抓得越紧。

    “不就是摸摸头吗,徒儿料理了便是”,颜华池投来审视的目光,仿佛早已看穿沈长清心中所想,他笑着说,“您乖一点,不然不保证不会用力过猛。”

    “青了或者紫了,徒儿会心疼。”

    沈长清皱眉,但随即目光平静,应了,“那你稍等。”

    见沈长清答应,颜华池这才松开手指,又像是眷念,又像是挽留那样手掌轻拢,虚虚抓了沈长清的袖,没来得及留住什么,那有点粗的布料就从他指尖溜走了。

    沈长清轻敲棺木,唤醒那个仿佛熟睡了的老人,“骗自己的次数多了,等有一天你真的相信了,那些被篡改的真相该怎么办呢?”

    “婆婆,不要再装睡了,恶人仍然逍遥法外,山上的胡子过着快活日子,婆婆却在这里大梦春秋,真的能甘心吗?”

    屠婆婆的眼睛骤然睁开,定定看着沈长清,有些出神。

    良久,她苦笑,“娃娃,你就不能骗骗我老婆子,哄哄我老婆子,就算圆老婆子的梦了吗?”

    这一场戏做了十六年,唯独缺少一个主角,屠婆婆缓缓伸手,想要摸沈长清的脸,“我儿若能活到成年,是不是会跟你一样俊朗?”

    “是”,沈长清一一回答,“已经骗过了,唱戏的角都退到了幕后,搭台的木桩已被拔走,婆婆该出戏了。”

    屠婆婆眼尾又划过一滴泪水,“老婆子这么浑浑噩噩着……好没意思。”

    “好没意思——”

    沈长清俯身低头,让老人够他面颊的时候容易点,他任由老人满是茧子的掌心在他脸上摩挲,温温和和道,“那婆婆想走了吗?”

    “想走了,就说一声,我送婆婆。”

    颜华池眸光微暗,上前一步,握住老人的手,不动声色把它从沈长清脸上挪开,他的笑容滴水不漏,他的手紧握着老人的手,“别听他的,我来送。”

    屠婆婆面露难色,好像还有什么心愿。

    “娃娃…老婆子最后还有个问题,你能不能……”

    屠婆婆垂了眼睑,“你能不能告诉我日和青究竟怎么写……”

    “有一天我从河边捣衣回来,听见夫子在给男娃儿们讲课。

    “夫子教孩子们写晴字,他说山青了,春天来了,日子就有了盼头,大雪天过去了,天就该晴了,再苦再难也就过去了,往后只会越来越温暖。

    “他说,孩子们呀,你们要好好记住,晴这个字就是春天的太阳照得山青青,于是人们就知道这是一年四季里最适合播种希望的日子。

    “这些话我记了很多年,可我老婆子不识字,一直都觉得很遗憾……”

    沈长清点点头,还没动作,颜华池已经操控阴水在空气中勾勒出这两字。

    等屠婆婆点点头表示会了,他便迫不及待地把手按在了屠婆婆头顶。

    ——没反应。

    沈长清叹了一声,走过去握住徒弟的手,“要这样——”

    颜华池如今是肉体凡胎,看不见他身上有东西在消散,他看着好像是在教徒弟渡人轮回的法子,实际却还是自己悄悄送走了人。

    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化作了一只浑身透着白光的大山猫,大山猫驮着屠婆婆的魂魄远去了,但颜华池能看到的,只有屠婆婆碎成光影的样子。

    那些碎裂的光片,其实是沈长清的灵魂。

    颜华池看不见山猫,山猫的速度肉眼不可捕捉,屠婆婆一瞬间就消失了,他就把那些徐徐飘落的碎片当成了屠婆婆。

    那山猫是沈长清的魂,碎片也是沈长清的魂,山猫送完了人会回来,碎片没了是真没了。

    渡人轮回的代价,是他永不入轮回。

    厉鬼越强大,他丢失的碎片就越多。

    沈长清又觉得累了,他手里的菩提崩碎了一颗,他就把粉末偷偷藏在手心里,小心翼翼不敢叫颜华池发现。

    “你做得很好”,他这样夸着徒弟,“才第一次就成功了,比为师当年强。”

    “走吧,去把那几个剩下的屠家村人也送走。”

    渡人从来不需要身体接触,那只是他给那些不安灵魂的慰藉。

    ——仙人抚顶,是给那些苦难灵魂的祝福。

    ——来生愿你能活得轻松一点,别再这么苦。

    沈长清慢吞吞地跟着徒弟走在村道上,而在他身后,星星点点的碎魂像洁白的月华那样遗落人间,铺了好长好长一条路。

    第032章 刘阳之冤

    沈长清面色淡然, 神情里没有什么悲喜,手中青白的粉末一点点散在了风里,他将菩提从手上摘下来, 收在怀中。

    最后一位村民被送走之后, 鬼蜮破除, 终于显现出庐山真面目来。

    他们仍在牛驼山脚下, 只不过这里并没有什么村庄,只有一块光秃秃的坟地。

    这许是路过者的怜悯, 又或者是胡子想要逃脱良心的谴责。

    谁立的这些碑已经无人知晓, 木碑上大多没有刻字, 沈长清目光落在原先的麦地处,那里的木碑被人换个更大的。

    上面工工整整书着四个字, “岁阳之墓。”

    沈长清想, 那个好心的立碑人大抵是这么猜的——因为年岁的岁不好画, 于是用麦穗的穗替代了, 而太阳则好猜,自然取阳字, 图好意嘛。

    屠日青死了, 死后终究也没能留下正确的名字, 在这十六年里, 路过这里的人都只知道他叫岁阳。

    这样也好, 屠日青已经没有来世, 而他这最后一世一直都很阳光开朗。

    岁阳是好寓意,是年年开心和岁岁平安的意思。

    沈长清移开目光,不再去看, 余光中远处有大批人马到来。

    是谢三财他们来了,鹰眼咋咋呼呼嚷嚷着让底下人赶紧安营扎寨, 他自己则叼着草根,翘着二郎腿,靠着树坐着哼歌。

    谢三财在三步外站定,喊他,“老三,你小点动静,想被牛驼山发现吗?”

    鹰眼看着像还在生气,没搭理谢三财,只冷冷哼了一声。

    谢三财并不恼,继续道,“他们以逸待劳,待会要打起来,我们吃亏。”

    鹰眼偏头把白眼翻上了天,再正眼瞧时,眼尖的他刚好就看见了沈长清和颜华池。

    他当即跳将起来,“啊呸”一声吐了嘴里的杂草,挥手高喊道,“二哥!看这里!我们在这儿!”

    颜华池笑了一下,只见谢三财飞快走了两步,一把捂住鹰眼的嘴,“你疯了!喊什么喊!”

    谢三财压低嗓门说完,冷眼看着走过来的两人,淡漠道,“国师大驾,有失远迎,长清君带着贵徒弟混入我太平教,做的是什么打算,可否告知一二呢?”

    这话问的可就有点阴阳怪气了,鹰眼唔唔两声拼命挣开,然后狠狠推了谢三财一把,“别碰老子!”

    鹰眼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对着二人讪笑,“大哥他心情不太好,话有点冲,你们别往心里去。”

    “嗯。”沈长清应了声。

    沈长清转身,又对着谢三财拱手,“我二人非有意隐瞒,令谢教主不快,抱歉。”

    谢三财一脸漠然,嘲道,“那就是早有蓄谋。”

    “不知国师派您这三千年来唯一的宝贝徒儿潜入我教,是准备里应外合来个一锅端,抄了我谢某人的老巢,还是打算替朝廷招安谢某人呢?”

    “谢教主,我想您误会了,沈某是来与贵教交朋友的”,沈长清仍是温温和和的模样,一点也不介意谢三财的冒犯,温声道,“沈某与刘先生确实是挚友,且是世交,他家祖上刘元青是沈某的夫子,沈某本就是来问问夫子后人情况的。”

    谢三财目光微动,看样子是在迟疑,他想起来刘阳确实提过这层关系,但他当时满以为老友在吹牛,就没在意。

    如今看来,这难道竟是真的?

    他语气稍缓,却还是带着浓浓的不信任,“既然如此,那就请进帐,但谢某人丑话说在前头,只谈老友,如果您想招安,谢某人就只好请您离开此地。”

    “您堂堂国师,想必不会跟谢某人计较。”

    “那便只谈刘阳的事情”,沈长清颔首,撩开帐帘。

    谢三财看了颜华池一眼,淡淡道,“老二要一起吗?”

    这一声老二叫得格外讽刺,颜华池却不似沈长清那样柔和,勾了嘴角,反唇相讥,“你说呢?大哥?”

    谢三财瞥了他一眼,也掀开帘子进去了,颜华池紧随其后,嫌他挡路,把他扒拉到一边,然后径直去追自家师尊。

    谢三财有点郁闷。

    谢三财进了帐,刚准备请沈长清上座,就看见国师大人早就自己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着,他没说什么,也跟着坐下。

    颜华池没坐,借着给师尊捏肩的机会偷偷摸摸揩油。

    沈长清是忍了又忍,在徒弟的爪子又一次顺着他脖子想往他衣服里面探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了了,一把抓住徒弟的手,把他按坐在皮草宽凳上,这才消停了点儿。

    谢三财看差不多了,正要进入正题,鹰眼就从外面闯了进来,“这事我老鹰最清楚!”

    谢三财脸色阴沉下来,拍了拍桌子,呵道,“老三!”

    “出去!你是要造反吗?!你真想自立门户不成?!”

    谢三财嗓门大,鹰眼嗓门比他更大,“老子才是刘先生的引荐人!当初是老子把他领上山的!”

    这帮土匪没啥文化,吵架全靠比谁声量更大,吼来吼去没大没小也习惯了。

    毕竟谢三财不光是他们的老大,还是他们的哥。

    虽然谢三财年纪比鹰眼小,但鹰眼是真心认他这个大哥。

    正因为认,才肆无忌惮跟他闹脾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沈长清看懂了,那两位却还在针尖对麦芒,爆竹似的一碰就炸。

    他终于发话,“好了,正事要紧。”

    争吵声暂停,鹰眼特意挑了个离谢三财最远的位置,自顾嘟囔起来。

    “俺老鹰是先认识的先生,后认识的大哥,先生救了我的命,大哥……”

    鹰眼最后还是不情不愿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大哥确实给了我一个家。”

    “不说这些了”,鹰眼接着道,“先生忙于政务,他是朝廷命官,我老鹰是被决意要剿灭的匪首之一,我以为我这辈子注定与他形同陌路,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他有任何交集,但那天……

    “那天他找人递来一封信,说他要上山,大家都很紧张,担心他是来剿匪的,可当大家全副武装等待的时候,他却孤身前来。

    “大家都在猜测他的来意,只有我从始至终都相信他,我为他作担保,我知道他是为百姓而来的。

    “益州这地方富饶,可能就是条件太得天独厚,老天爷为了公平,才让它总是多灾多难吧。

    “十一年前益州连日暴雨,宣河虽然没有决堤,但雨水漫过了农田,把庄稼给淹坏了根。

    “有的人家几乎颗粒无收,百姓活不下去了,先生找朝廷赈灾,贪官却一再克扣银粮,先生打开粮袋,只有最上面盖了薄薄一层谷粒,下面竟全部都是糠和碾碎的稻草!

    “先生不敢相信,命人全部开封查验,竟然每一车都是这样,只有一车为了应付检查,是真正的好粮。

    “那是救命的粮啊!这些狗官……”

    鹰眼说着说着就跑偏了,开始咒骂起朝廷和官僚们。

    所以刘阳上山,是为了向谢三财求粮,来救益州的百姓。

    大理寺少卿说刘阳曾经深受爱戴,大约就是因为他一心为民,做了很多类似的事情,他尽了自己的全力却为何到最后又落得个声名狼藉?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说话的人是谢三财,他的目光很复杂,里面有遗憾,有痛惋,还有很多沈长清没看清楚的情绪,“也许当初我就不该让他做我太平教的座上宾。”

    “早年创办太平教的时候,我们时常铤而走险,打劫富商,突袭镖局,我们虽然干着土匪的事,可我常常告诫弟兄们,我们是一个教派,我们跟胡子不同,我们有教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能昧着良心。

    “我太平教就是要管天下所不平之事,我们抢的是不义之财,散的是因缘际会。

    “那些富商哪一个不是吸着人血?那些镖局的也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跟牛驼山的胡子厮混在一处,没少监守自盗!”

    “嗯?”沈长清忽然想起来那位送他们到益州的驾车人,“谢教主可认得七老先生?”

    “七老汉,常七吗?”谢三财面露回忆之色,“他是不是瘸了一条腿?”

    “嗯,我看他虽然腿脚不便,下盘却很稳,料定是经年习武,又熟悉路程,便猜测他早年是运镖的。”

    “他是贺林镖局的二把手,因为不愿意同流合污,被挑断了手脚筋,给除名了。

    “这老东西是条汉子,我谢三财敬他”,谢三财把话题转回来,继续道,“百姓对我们太平教多有误会,以为我们跟普通土匪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刘先生孤身上山,从我这里带走了大批粮食,于是外面就开始传一些风言风语,说他这个州郡跟我这个土匪头子勾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我这个老友,就是太善良了,别人传他的谣言传得风风雨雨,他却好像不知道这些事情,不做任何处理。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辩驳,就能息事宁人,他以为公道自在人心,总有一天人们会明白他的苦心,会看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但他一声不吭,埋头苦干的样子却从未被外界所知,百姓在有心人的蒙蔽之下,只知道他们的父母官变了,竟然和胡子纠缠不清。

    “其实直到那时,百姓还是愿意相信他的,后来发生的事情太突然,却连我也始料不及。”

    第033章 我看你有难言之隐

    谢三财说到这里, 顿了一下,紧跟着是长时间的缄默,他嘴唇启了又合, 像是在避讳什么, 最终道,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我也不知道其中细节,只是从那事之后, 刘先生的风评就越来越糟糕了。

    “这十年间, 满天谣言如雪崩般一边倒的压在他身上, 他在那样令人窒息的情境下坚持了十年,出行从来都只走后门, 可即便这样依然有谩骂声不断传入他耳中, 每一次回府, 衙役必会发觉他身上一片狼藉, 有泥巴也有烂菜叶。

    “后来的事情国师大人想必比谢某人清楚,朝廷是怎么想的, 谢某人不知道, 但谢某人敢担保刘先生绝不会贪墨!”

    谢三财有点激动, 浑身像得了羊癫疯一样打着摆子。

    刘阳那样清廉的人, 那样爱护百姓的人, 怎么会克扣水利银子, 最终导致宣河决堤益州大患呢?

    他不相信!

    颜平为那件不可说之事一封圣旨将他老友下狱,却是连老友的解释都不肯听一听,老友入狱四个月之后益州才爆发大灾, 而那个时候……

    刘阳已经死了。

    这四个月里正值夏季丰水期,是照例检修的季节, 而此时的益州州郡是颜平的人。

    因此,谢三财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那件事是朝廷的手笔。

    刘阳自广福三十四年间任益州郡守,期间历广福,永安,平昭三个年号,其中永安在任年份最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永安帝的人。

    益州不仅是产粮和水源大地,其战略位置更是重要。

    益州乃中原之地,天下之中。其四面环山,山谷间道路崎岖易守难攻。往南行水路可直达最富饶的商都十一城,往东走官道是京都盘龙之地,往西能以最短的行程穿过天竺与西方诸国互通有无,往北翻越雪山进可攻外邦退可守蛮夷。

    它乃百郡之首,九省通衢。

    它位于整个天齐最中心的腹地,是以当年太祖以益州为据点向八方蚕食最终鲸吞天下。

    颜平本就是弑兄上位,上位不过月余便以雷霆手段先后肃清了一批先皇党,又怎么可能放过身在益州的刘阳?

    谢三财回忆这些的时候,沈长清也没闲着,一边喝着奉上来的茶水,一边听鹰眼补充相关细节。

    鹰眼还跟以前一样热情,但这热情里似乎掺了些从前没有的恭敬。

    他是个粗人,说惯了粗话,如今在沈长清面前却很是克制自己,比以往畏缩了许多。

    沈长清仿佛是习惯了这种变化,双手抱着杯子,眼睛低低的,垂眸看水上漂浮的茶沫。

    这是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三千年来,好像只有两个人不在意他身份如何。

    一个是他的兄弟,天齐曾经叱咤风云的太祖。

    一个是他的徒弟,也是这天下未来的主人。

    所以这两个人,在他那里,总归是跟旁人不一样的。

    沈长清出了一会神,跟疲倦和困意做着抗争,他这么哄着自己——天刚亮啊,正是做事的时候,别人都在忙碌,你怎么好意思歇着呢?

    你是长清君,你是人家眼里的神仙呀,做仙啊要好好庇佑众生,不然对不起人家的爱戴……

    颜华池一眼扫过去,就知道自家师尊又在走神。

    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走神呢?

    颜华池悄悄把手放在沈长清大腿上,沈长清一开始还没反应。

    过了好一会,才跟刚从梦里惊醒一样,眼神微暗,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一下。

    谢三财不说话,帐内一时安静下来,气氛有些沉重。

    鹰眼干咳两声,正准备打个岔缓和一下,就突然有人撩开帘子,钻了个脑袋进来。

    那脑袋高呼,“老大!牛驼山这帮人简直欺人太甚!咱们派去山上交涉的人被打了一顿赶下来了!”

    谢三财正想得入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了一跳,深呼吸了几次,斥责道,“说了多少次了我们跟胡子不一样!不要叫我老大!叫教主!”

    “哦”,那人缩了缩脖子,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以前都这么叫啊?

    怎么这次发这么大火?

    那人想不通,只能归结于老大心情又不好了,自从跟二当家分道扬镳后,老大就变得喜怒无常起来。

    莫非……老大有龙阳之好,看上二当家了?

    难怪老大这么多年一直不娶压寨夫人…

    那人便一脸了然地看着谢三财,给了他一个“兄弟我懂”的眼神。

    谁还能没有点难言之隐呢?再说了他们是土匪,什么事能束着他们好点南风怎么了?

    谢三财被看得莫名其妙,强压下心里的烦躁,询问道,“那个兄弟怎么样了?”

    “哦哦,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脸肿得怪吓人的,牛驼山那帮人太侮辱咱了,居然专对着脸揍!

    “那帮人焉儿坏了!那位小兄弟都这样了,那帮人还叫他传话!哎呦,小兄弟跟我们转达的时候,我看着都牙疼!”

    “传话?传的什么?”谢三财精准从一堆废话里挑出重点,当即问道。

    “提起来我就来气!老大,牛驼山太欺负人了!他们说咱没资格跟他们谈!在他们的地盘,长清君来了都得礼让三分!”

    那人没注意到在场四人有三位变了神色,继续道,“他怎么这么能吹牛?!长清君那是什么人物,是他能比的?!”

    那个人好像是国师大人的狂热信徒,滔滔不绝开始细数起沈长清那些牛哄哄的事迹,一边讲得面红耳赤,一边还不忘拉踩牛驼山一下!

    于是四个人中唯一神色自若的那人也面色古怪起来,他放下一直捧在手里的茶杯,认真道,“有些夸大其词了,收一收……”

    那人当即毫不客气怼了回去,“你知道什么!长清君当年可是……”

    那人对着沈长清就是一顿叽里咕噜,他对这个抢走他们老大“压寨夫人”的人没有任何好感!

    二当家怎么想的,居然抛弃这么好的老大,跟一个小白脸私奔!

    男人就是要像老大一样有一点胡须,面容硬朗一点才帅气!

    这小白脸生得白白净净的,怕不是哪个楼里跑出来的小倌吧!

    这小倌到底是怎么敢说他的长清君的?!他的长清君是最好的神仙没有之一!

    别的神仙全都高高在上理也不理凡间,只有长清君关心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疾苦!

    只有长清君才是真的神仙!别的全都尸位素餐德不配位!

    那人恶狠狠瞪了沈长清一眼,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杀父之仇,沈长清被瞪得一噎,后面的话就没说下去。

    颜华池也是愣了好大一会,他看着那人,有些哭笑不得。

    那天其他人走在前头,谢三财他们因为风浪走在后头。

    谢三财和鹰眼的争吵底下的人就没有听见,只知道二当家跟着新来的跑了。

    为这事老大和老鹰哥一直在闹别扭,老鹰哥一直在为小白脸说话,难道……他喜欢那个新来的,却误以为老大要跟他抢人?

    老大明明喜欢二当家啊喂!

    报信的那人须臾之间已经脑补出来一场绝世虐恋——老大爱着二当家却一直不敢表现,老鹰哥与小白脸一见钟情还没来得及表达,结果小白脸拐走了二当家,小白脸和二当家出逃后,老鹰哥与老大双双失恋,互相以为对方爱着自己所爱,于是成日天雷勾地火,针尖对麦芒!

    这一相聚即是修罗场!而二当家丝毫没有发现老大周身的低气压还在跟小白脸眉来眼去!

    那人看着沈长清的眼神越发凶恶起来,仿佛在看一个耐不住寂寞勾搭别人男人的小寡妇!

    沈长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有些坐立难安起来,开始反思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旁边坐着的某人轻轻捉住他的手,低笑了一声,“怎么?这也要怪自己?师尊,您是不是太乖了点?”

    颜华池站起来,手里勾着沈长清的发,那发有些营养不良似的,这些日子越发枯黄了,颜华池把那发缠在指间把玩,声音有些冷,“眼睛不想要了?滚出去。”

    那人唉声叹气,欲言又止,却还是愤愤然走了。

    他为他们老大不值!二当家的怎么就瞎了眼呢?

    颜华池才懒得管那人怎么想,他把手里的发丝把玩了一阵,坏心眼地扯断了一根,引得沈长清抬头仰视,他居高临下俯身,心里莫名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这种事情就得这么处理,师尊总这么软乎乎的,别人就会觉得您好欺负。您说呢?”

    说着,他自己就先开始“欺负”起来,当着两个外人的面,缓缓凑近沈长清的脸。

    沈长清没工夫在意徒弟那糟糕的形容词,一只手飞快抵住他胸口,把他推远了一些,然后蹭一下子站起来,对谢三财一拱手道,“告辞”,就径自走了。

    再不走,他真怕颜华池那家伙当众发疯,那家伙没脸没皮惯了,真干得出来这混账事!

    沈长清出了帐篷,仍觉惊魂未定,他活了三千多年还从来没有被什么东西吓成这样过!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进了林子,想要去那边没什么人的河里泡个澡,平复一下杂乱的心绪。

    第034章 小徒弟偷看他沐浴

    林间的雾气有些重, 晨光打下来,光束一道道穿透婆娑树叶,这里的空气清新异常。偶有鸟啼, 是孤寂的一声, 很快散在了秋风里。

    沈长清伸出一只手, 扶着长满了皱纹的树干, 另一手背到身后,只碰了一下又很快缩回。

    他就这么歇了一会, 有风从他身边经过, 卷起木叶落在他肩头。

    他便向前继续走, 那叶子从他肩上飘下来,很快打着旋儿消失在了一地没甚差别的落叶里。

    就像他那早已古井无波的心绪, 被人强硬地扰动了又如何呢?

    会与众生不同。但到底都是需要他护着的, 这差别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沈长清踩着厚厚的落叶, 他的脚步声沙沙, 与那簌簌的风声混在一起,掺杂着杜鹃悲啼。

    前面有浅淡的天蓝色映入眼帘, 在树林遮掩下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湖边安静, 沈长清褪了衣, 那衣裳方一离开他肌肤, 瞬间便化作了燃烧的纸衣, 然后很快成灰。

    沈长清没拿别的衣服,不过他貌似并不担心这些,淡定地抬起一足试水。

    水不深, 清澈见底,秋季的清晨, 湖水不是很暖,但他并不在意,阴白的肌肤挂了水珠,泛着晶莹的冷光。

    沈长清那死人一样白皙的皮肤在水底下变了形状,波纹将他的影子打碎,又重组在一起。

    不远处的树后站着一人,沈长清的主魂还没回来,正是脆弱的时候,连徒弟跟了他一路都没发觉。

    颜华池远远凝望着沈长清,沈长清的长发飘在水面上,将他单薄的身子遮了一半。

    就这样若隐若现才最是诱人,最能勾起他心底那些不可说的欲望。

    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反正沈长清会纵容他,纵容得他越发肆无忌惮。

    沈长清自入了水,就再也没动静了,他安安静静趴在池边,脑袋枕着自己的交叠放在岸边的手臂,颜华池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闭着眼,这人哪怕闭着眼,旁人也能轻而易举感知到他眉目里的温柔。

    颜华池影子里的东西又按捺不住了,那东西似乎比颜华池还急切,流动着要冲过去,又被颜华池抓回来,踩在脚底。

    他踩着这团软绵绵,悄无声息走过去,在沈长清脑袋旁边蹲下来,伸手捞了一点水。

    好凉……这跟冰有什么区别……

    颜华池刚从水里拿出来的手转而又抚上沈长清的脸,果然,两者温度都差不多。

    沈长清在这样寒凉的水里安睡,他太困了,眼睛睁不开,任由徒弟在他脸上摸来摸去。

    “师尊洗澡都不带衣服的吗?”某人凑近他耳边低语,“就这么想勾引徒儿?”

    “嗯……”沈长清像是嫌吵,抬起胳膊要捂徒弟的嘴,却不料他这么一动作,青丝跟着水流飘到了一侧,背上伤痕便清晰可见。

    颜华池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敢置信地伸手,轻轻触碰沈长清光滑的背,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不能呼吸了,而这一瞬间,仿佛过了很多很多年,是那样长久又令人窒息。

    大片不规则的青紫是木排顶出来的痕迹,平坦的脊柱上有一小块不和谐的凸起……

    那一处的骨头绝对断了!

    是早就断了?还是因为背了他这么长一段路所致呢?

    沈长清,你为什么总是不说,为什么总是喜欢把一切都闷在自己心里。

    怒火在他胸腔中蔓延,可他却没有立场去责怪面前这人什么。

    于是那些滞闷就都通通淤积在他记忆最深处,唤醒着他的曾经。

    阴暗在滋长,疯狂在蔓延,他贴着沈长清耳朵,“师尊啊,您真是疯了。”

    他心疼地用手抚摸那些斑驳的伤,轻轻揉着伤处,纵使知道这些都是徒然。

    揉了一阵,低头看见沈长清似乎有些痛苦地蹙眉,颜华池便松了手,转而又去按压沈长清的太阳穴。

    “拿来劝别人的道理怎么就不知道劝自己呢?”颜华池一边揉着,一边唠唠叨叨,也不管沈长清听不听得见,就自顾自言自语,“上梁不正下梁歪,您是师尊,总不会希望徒儿学您一样漠视己身。”

    揉了一会,沈长清的眉目渐渐舒展开了,颜华池就盘腿坐在他旁边,一手撑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张脸。

    那张脸实在是太柔和了,一点锋芒也看不见,就像月光一样吸引人沐浴其中,又像水一样令人沉溺。

    颜华池不想打扰师尊休息,但最终还是没忍住,手有一下没一下摸着他的脸。

    月光是抓不住,但他会把水捧起,同时捧起水中明月。

    搭——搭——

    浓雾遮掩的密林里传来脚步声,颜华池警觉转头,随即松了一口气。

    来的那个人……不,那只鬼是个瞎子,他头上绑了布条,遮住了眼前的光,一手拄着盲杖,一手抱着个包袱。

    那只鬼是个少年,看上去最多十一二岁,他看不见,却能感知到沈长清的气息,慢慢摸索过来,盲杖戳进了水里,他就停下来,后退一步,把手里包袱放下来。

    “主人,阿眠没了…”少年说完这句话,就闭口不言,安静站在一旁。

    沈长清蓦然睁眼,愣了一下,“什么?”

    “阿眠做不成人了……”,少年吸了吸鼻子,“阿眠被人吃了。”

    “李管家来信说皇城有变,希望您尽快回京”,少年努力抑制哭音,“包袱里是李管家被带走前重新准备的换洗衣裳,还有一封密信,李管家……可能也没了……”

    “李管家说……他世世代代都是您的家奴,不管您信不信任他,他永远都不会背叛您,为您而死是他的荣幸,他盼这一天很久了,叫您不要伤心……”

    “发生了……什么?”沈长清怔怔地,一时没办法接受,“好好的,他为什么被抓?”

    少年听闻此言,终于抑制不住,大哭起来,“我也不知道……他是被宫里的人秘密带走的,走前他下了禁口令,暂时没别人知道这事。”

    沈长清眸色暗沉,良久道,“我知道了,阿眠那又是怎么回事?”

    “阿眠被一个自称太阴的女鬼吃了,那个鬼也是小凶,阿眠胆子太小了,打不过那个女鬼,那鬼吃了阿眠,就成了大凶。

    “宣河河堤全面崩溃,如今洪水波及到周边行省,人力……已经控制不住了!”

    “没事……别怕,我去解决”,沈长清刚想从水里站起身,就猛地看见颜华池坐在这里,他一顿,垂了眸子看着徒弟,开口,“来多久了?”

    “把眼睛闭上。”

    这回徒弟倒是乖乖闭了眼,他松了一口气,打开岸边的包袱,取了套新衣,很快穿好。

    “可以了”,沈长清拍拍徒弟的肩,示意徒弟睁眼,“太平教与牛驼山免不了一战,你多当心,为师解决了洪水就回来。”

    沈长清把密信拿出来,又将包袱塞到颜华池怀里,“这里面也有你的衣裳,得了空就换了吧,你身上这件撑不了多久了。”

    说完这句话,沈长清就开了鬼门走了,那个少年鬼却没跟着走,凑近颜华池仔细闻了闻他身上的气息。

    “小主人”,少年手在空气里摸了一阵,总算抓住了颜华池的袖子,“我叫阿山,我已经记住你的气味了。”

    “阿山和阿眠是最早跟着主人的鬼,阿眠总喜欢缠着主人像总也长不大一样,每次都是阿山拦着她。

    “那个死丫头就这么莫名其妙没了,阿山一点都不伤心,谁叫她是个胆小鬼,我早就说了她成不了事,主人就应该派阿山去才对……”

    这个叫阿山的男孩子好像把颜华池当做了倾诉的树洞,对着沈长清没法说出来的话,如今都一股脑地倒给了颜华池。

    “派你去,然后你替她死么”,颜华池眯眼,“小弟弟,你喜欢那个叫阿眠的丫头。”

    “我才没有喜欢那个丑丫头!”阿山说着,扭过头去,颜华池看不见他布条蒙住的眼睛里是什么情绪,但大概是悲伤的。

    “只是阿山认识阿眠太久了……我们说好一起做人的,臭丫头不讲信用,我以后再也不理她了……”

    说到这里,阿山又强撑起笑脸,伸出盲杖挡了颜华池的去路。

    待颜华池站定,阿山耸耸鼻翼,然后面向颜华池的方向,“小主人,等会打起来你不准插手,主人说了,你要是不听话,阿山可以对你不客气。”

    “你想怎么不客气?”颜华池好笑地看着还没他胸口高的半大小鬼,“小朋友,等你先追得上我再说吧。”

    说着,阴水铺开,颜华池整个人连着气味都无影无踪了。

    阿山呆了一会,气得哇哇大叫,“你……你不讲武德!还有谁……谁是小朋友!我比你大两千多岁!”

    阿山跺了跺脚,盲杖急促地点着地面,可颜华池留了迷障,他破不开,一时之间竟连方向也找不到,只能在林子里气急败坏地绕圈圈!

    “姓颜的!你完了!我要告诉主人!”

    第035章 这会想起来怕了?

    不幸中的万幸, 虽然宣河很长,决堤的却只有益州这一段的支流。

    但,即便这样也不是好解决的。

    这一次的爆发格外凶险严重, 比前几次要严重得多, 沈长清已经顾不得那些落单的人了, 当务之急是拦住洪水, 以免出现更大范围的牺牲。

    钱开承他们还在益州边界坚守,他们刚刚研制出来疟疾的解药, 可……

    似乎已经不需要了, 患病者全身疲软无力, 逃不过洪水的吞噬。

    沈长清悬在宣河上空,这里是支流的中心, 也是整个河段崩溃最多的地方。

    他盘腿坐在虚空里, 闭着眼睛, 有不可抗的伟力将那些难收的覆水硬生生汇聚回河道里。

    有无形的大手在很短的时间里快速修着河道, 就地取材,有什么就用什么。

    不牢固, 但后期加强一下就没事了。

    沈长清暂时得了闲, 开始思考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从疑似金童的糖葫芦小鬼将颜华池引出府之后, 他们好像陷入了一层又一层圈套里。

    通灵寺的诡异为颜平拖延了半年时间, 得以让其顺利登基。

    沈长清刚刚从诡域里出来, 便收到了财神的邀请函, 还没来得及赴约,益州又突发大灾。

    如果不是洪水,颜平已经坐稳了龙椅。

    益州这边的事则要更复杂一些, 如果刘阳所言不虚,那么益州大患实乃人为。

    颜平没必要这么做, 那么极有可能是那个所谓的“天庭”组织自作主张。

    沈长清猜测颜平与天庭应当是合作关系,天庭帮颜平解决他这个老祖宗,颜平又能给天庭什么呢?

    怨气,苦难,或者……跟着他的鬼如阿眠。

    颜平在饲鬼!沈长清深深皱起眉头,若颜平能够控制,也还不算太麻烦,可如今这天庭可能不止有一个大凶,甚至可能有即将临世的极凶……

    沈长清沉思了很久,如果真是如此,他要尽早做打算才好。

    做……同归于尽的打算。

    毕竟他现在的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早些时候主魂已经归位了,但即便这样,他还是无法遏制地感到疲惫。

    主魂在地府闯了一圈,护着一个大凶轮回,给他带来的损失是无法估量的。

    沈长清的叹息声散在了风声里,随之而散的,还有他的身影。

    下一瞬,他出现在钱开承前方不远处,然后慢慢走过去。

    上次离得太近,结果把人吓着了,这一次他就记住了,要给人一点缓冲时间。

    钱开承早些时候看见洪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了,就知道是国师出手了。

    此刻他热泪盈眶迎过去,好好的一个汉子,哭得像个孩子,他激动之下两手想要搭在沈长清肩头,疯狂摇晃沈长清肩膀,却终究还是没敢,双唇不住打着哆嗦,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他太激动了,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只是道了个歉,“给您……拖后腿了……我们……太没用了……”

    “没事,尽力了就行了。”

    钱开承和益州府的那些努力他都看在眼里,是他没料到太阴星君会在此刻出手,让本就举步维艰的益州雪上加霜。

    说到底,是他思虑不周,“灾情暂时控制住了,接下来还请尽快让工部的人做好防固。”

    交代完这些,沈长清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回京一趟,看看情况。

    沈长清伸出手指轻轻一点,刚准备跨进鬼门,忽然一顿,换了个方向匆匆往牛驼山去了。

    颜华池!

    沈长清气得牙疼,这混蛋玩意儿自己孤身一人摸到牛驼山上去了!

    沈长清到牛驼山下的时候,阿山正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哭,盲杖被他丢在一边。

    闻到沈长清的味道,他摇摇晃晃走过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在林子里转了七百多圈才出来!他……他太欺负人了!”

    “主人……”阿山摸索了一阵,双手拉住沈长清的袖子,晃晃,又晃晃,“阿山不想看着小主人了,阿山看不住他,阿山想去找找阿眠,兴许能有……碎魂。”

    “你去吧,委屈你了”,沈长清摸摸他脑袋,弯腰把盲杖捡起来,送入少年手中,然后抬眼望着山上,目光瞬间冻成了冰。

    有些人,着实有点蹬鼻子上脸了。

    沈长清没上山,以颜华池的本事,一时半会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只是这也太胡来了!

    沈长清在主帐坐了一下午,直到把一整壶茶都喝尽了,天都黑完了,颜华池才掀开帘子姗姗来迟。

    “你倒是知道回来。”

    沈长清正对着帘门,面容隐在油灯影子里,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某人还以为,你是打算自出师门落草为寇了呢。”

    “咳……”颜华池站在门口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过去,于是干咳两声,刚准备解释,却见沈长清把手里杯子重重磕在底托上,好大一声脆响!

    这下再装鹌鹑就不太妙了,颜华池扯起嘴角,轻笑,“轻点儿,要赔……”

    于是颜华池眼睁睁看着沈长清手里的杯子变成了一堆粉末。

    “过来”,沈长清轻轻道。

    颜华池有点发怵,沈长清声音温柔,手却攥得死紧,仿佛只要他过去,沈长清就能把他也碾成齑粉。

    “咳咳……”颜华池又咳两声,“我看要不还是算了吧……”

    “过来坐会”,沈长清换了个杯子,又给自己倒满,“来聊聊。”

    杯里水见底了,沈长清看见某人还是不动,终是沉下声音,“这会想起来怕了?”

    “华池……”沈长清眸色很深,“别让为师请你。”

    颜华池大约是第一次见沈长清动真火的样子。

    ——怎么就这么迷人呢?

    颜华池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一种疯病,他一边心尖发颤,一边又迫不及待想要靠近。

    一边怕沈长清生气,一边又想看他更加气急败坏的样子。

    最好是被他抵在墙边亲,亲到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反抗,于是红着眼睛怒视他的样子。

    一定好看极了,沈长清这脸本就非凡间相,在加上他那身出尘不染的气质,明明该高坐神坛却又不得不被迫承受他的爱,被他欺负到眼尾泛着泪光,然后……

    他会听见沈长清带着哭腔说,他爱他。

    沈长清定定地看着徒弟的眼睛,一眼看出来他又在胡思乱想,直接气笑了,“啧”了一声,就低头不再看他。

    颜华池恍然回神,走过去,拉过椅子坐在沈长清旁边,一只手很自然搭在沈长清腿上。

    沈长清皱了下眉,没说什么,谈起正事,“你在山上打探了些什么?”

    “地形布局差不多摸透了,徒儿故意跟一个落单的攀谈套近乎,然后想办法把他灌了个烂醉,他就连他老娘什么名字都一股脑倒出来了。

    “早年牛驼山的大当家并不是固定的,因此内斗严重,三个当家的相互牵制,谁也不曾一家独大。

    “二十年前如今的大当家横空出世,牛驼山从此拧成了一股绳。那位心狠手辣,手段残忍,没人不服他。”

    “嗯,心狠手辣,鬼蜮里你我都见识过了吧”,沈长清屈了两指敲敲桌面,平添一分威严,“你一清二楚,为什么还要轻举妄动?”

    这话里多少带了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好好好,我错了”,颜华池盯着沈长清的手,那手指骨分明,莹白如玉,他嘴上认着错,心里想的却是——

    沈长清拿师尊架子的时候也这么好看,他爱死沈长清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了,好想啃那手指一口……

    沈长清没注意看颜华池的神情,只听见徒弟服软,便满意点头,语气也恢复了以往的温柔,“嗯,不早了,简单洗漱一下过来睡觉。”

    沈长清考虑到这人今天在山上折腾了一天估摸着累坏了,不打算再多说,坐着缄默着等他。

    颜华池巴不得天天跟沈长清赖在一起,如今得了同床共枕的机会,怎能不高兴?他在心里默默把安排住宿的谢三财的好感拔高了好几个度。

    他把自己收拾好,掀开帐帘就看到沈长清趴在托盘旁边已经睡着了。

    是等他等太久了么?

    这人的睡颜真的好乖……安安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颜华池把自家师尊捞起来,避开他背上伤得最重的地方,把他抱到床上,轻轻侧放在最里面。

    沈长清像是习惯,一沾到床就蜷缩成了一小团,紧紧贴着冰凉的墙面。

    ——之前也是这样,那时候沈长清扒着床沿,颜华池还以为沈长清在躲他。

    如今看来竟是潜意识里留下来的么?

    这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颜华池伸手,小心翼翼把人抱在怀里,用自己胸膛的体温去暖那人的背脊。

    直到他自己胸前一片冰凉,那人的体温也没有上升半点。

    纵是死物,这样暖着也该捂热了。

    颜华池的左手有些颤,慢慢从沈长清腰间移到他胸口,贴着他的心脏位置。

    还好……虽然跳得缓慢,却还是有。

    ——这是不是可以算作你还活着的证明?

    夜色里,颜华池把脸埋在沈长清颈窝,沈长清的发丝铺了他一脸,他感受着这些微痒意,心头忽生悲伤——

    这发怎么感觉又枯黄了些许呢?

    怎么就枯黄得这样快呢……

    第036章 乖孙,我是你爷

    颜华池好不容易压下纷乱的思绪, 刚要睡着,外面忽然一声炸响!

    轰——!

    紧跟着是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的惊呼!

    “狗日的!牛驼山那帮土匪来夜袭了!起来!都赶紧起来迎战!!”

    然后便是兵刃相交寒铁的摩擦声, 刺啦刺啦, 分外聒噪。

    沈长清几乎是听到声的同时就瞬间睁开了眼睛, 他想要翻身起来, 却被颜华池紧紧禁锢在怀里。

    “乖,再睡会, 外面那几个让徒儿去处理, 好不好?”

    “你……”沈长清挣了一下, 发现自己这个姿势完全使不上力气,颜华池的脑袋偏偏又离他耳朵很近, 他随便一动就感到有什么温暖湿润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耳垂!

    沈长清心里一惊, 消停下来, 不挣扎了。

    “那你还不快去……”沈长清顾不上伤痛, 弓起脊背,头往下躲开徒弟的唇, 然后趁机拉过被子蒙住头。

    隔着被子那清润的声音就变得有些闷闷的。

    “快去吧, 你自己注意点。”

    颜华池坐起来, 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把沈长清从被子里拖出来, “别闷着, 一会窒息了。”

    月光下, 看不清这人是什么神情,“徒儿这就走了。师尊换个姿势睡好吗?还伤着呢。”

    沈长清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然后是帘子被掀开的声音, 晚间的秋风掠进来,帐内又陷入了寂静。

    沈长清闭上眼, 又睁开,心乱如麻。

    他骤然惊觉,自己竟有一丝丝不习惯了。

    但疲惫终究战胜了理智,困意令他脑袋昏昏沉沉没办法清醒思考,这一次他双腿蜷屈,将自己缩得更小,阖眸睡去。

    颜华池眸子里的耐心在推帘而出的那一刻便消失殆尽。

    他满脸都写着三个大字——“不耐烦”。

    他冷眼看着正在厮杀的两拨人,周身散发着的寒意已达冰点,他单手拎起被逼倒在地的鹰眼,另一手掐着对面人的脖子,竟是直接把那人举起来了!

    牛驼山的人目瞪口呆,这等臂力当真是恐怖如斯,太平教怎会有如此神人?!

    鹰眼被颜华池粗暴地扶稳,说不出来感谢的话,也与牛驼山的人一样瞠目结舌。

    颜华池松开鹰眼的领子,看都不看他一下,掐着敌人脖子的手骤然收紧,五指生生插进了那人的脖子里,然后用力一搅!

    颜华池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把那没了气息的人摔在地上。

    噗嗤——

    与此同时,鲜血从颜华池留在那人脖子上的巨大血洞里喷涌而出。

    满场皆惊。

    颜华池手里盘玩着一小节血淋淋的喉骨,笑眯眯看着众人。

    “打啊,怎么不打了?”

    他分明笑得很甜,众人却觉得他像是一条挣脱了束缚的恶犬,仿佛下一刻便会撕烂他们的皮肉,咬断他们的脖子。

    “嘘——”颜华池抬起食指压在自己唇上,笑道,“你们继续,爱打不打我懒得管,不过不许发出声音哦。”

    有人呼吸声稍重了点,下一瞬便发现颜华池慢慢扭过头朝他看来。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那张如同活阎王般的脸在他眼中飞速放大,很快便近在眼前。

    “哎——”是一声阎王索命般的叹息,“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颜华池纤瘦看着没什么力量的手指轻易将那人开膛,把那人的心脏挖出来,抓在手心,然后直接捏爆!

    飞溅的血水和脏器碎片将众人吓破了胆,全都努力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竭力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满场鸦雀无声,唯留颜华池踱来踱去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却像是踩在众人心尖上,颜华池每走一步,牛驼山的人就轻颤一下,紧张得不得了,生怕这祖宗突然对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来了兴趣,停在自己面前,把它取下来把玩!

    颜华池笑,“你们谁去给我打盆水来?”

    颜华池越是笑,众人越是心里发毛,这送命的活谁也不想干,一个个都垂着头装哑巴。

    “啧,给你们机会也不中用啊”,颜华池嘲了声,抬起染血的食指。

    阎王点卯一般,指谁谁就得死!

    颜华池的食指停在一个不高不矮的瘦猴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那你去好不好呀?”

    这话里语气看似商量,实则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人不敢张口应答,只能疯狂点头。

    “记得慢步轻声哦”,颜华池的声音仿若阴魂不散的鬼,缠上那人僵硬的身躯,飘进他耳朵里,无比阴冷。

    那人打了个冷颤,踮起脚尖,再也没有一刻他如此庆幸自己生得瘦,身子轻,小心一点也还是能够做到无声。

    不一会就战战兢兢抱着满满一盆水回来了,再两股战战哆嗦着捧到颜华池面前。

    那人放下木盆,就连连后退,像在躲避什么瘟神。

    颜华池微微挑眉,“你站那,帮我这么大个忙,还没感谢你。”

    那人连连摆手——这感谢可是能要命的,他哪里敢接!

    他不接,颜华池却不打算放过他,慢慢向他逼近。

    一步……

    又一步……

    近了……

    又近了……

    有大滩黄色的液体浸湿了那人的裤头,顺着裤管滴在地上。

    狼狈又不堪。

    那人腿一软跪下去不住磕着头,“爷爷……爷爷饶了我吧!孙儿愿意加入太平教!孙儿对天发誓绝不背叛!”

    他的额头磕在他自己的尿液里,鼻间全然是骚臭味。

    屈辱,没一点尊严。

    但他不在乎,只要能活下去,就是让他把这些都舔干净了他也愿意!

    颜华池两根指头捏着干爽的地方,把瘫坐在地上的人提起来,戏谑一笑,“好啊,乖孙。”

    “爷起床气有点大,你说你刚刚这么吵,可怎么好?”

    这瘦猴一样的人满脸堆笑,然后对着自己左右开弓,直到把个瘦削脸扇成了猪头,颜华池才故作惊讶道,“好孙儿,你这是作甚?”

    瘦猴点头哈腰,低声下气,“给爷寻个乐子,爷,还满意不?”

    颜华池又是一声轻笑,笑得瘦猴一阵阵头皮发麻,寒意顺着脊梁骨直冲天灵盖!

    “满意”,颜华池把手放在瘦猴头顶,瘦猴哆哆嗦嗦低头方便颜华池动作,“乖,爷疼你”。

    他像是要抚摸。

    然而下一刻,瘦猴的脑门当真穿了凉风!

    颜华池把他头盖骨掀了!

    白花花的脑浆从开了瓢的脑瓜子顶端汩汩冒出,扭做蛆似的大脑掉在地上,吧唧一声被颜华池踩了个稀巴烂。

    “哎呀,不好意思,爷眼神不好使”,说着,颜华池松开手指,没了半边头的尸体扑通倒地。

    “老来丧孙,一大悲也”,颜华池惋惜摇头,目光扫视众人,“我的儿们,都说了爷起床气很大的嘛,还敢吵吗?”

    牛驼山众人整齐划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颜华池把手沉在水里,一根一根清洗着,头也不抬,“那还不快滚?回去告诉你们大当家,打架爷没意见,也不太想出手,怪累的。”

    “只一件事,千万别再搞偷袭,搅了爷的美梦,爷就把你们大当家的肠子从他后面掏出来,缠在他脖子上,再用力一拉——

    “他就两个眼睛一翻,舌头一吐,嗝屁了。

    “听明白没?听明白了就滚!”

    牛驼山众人屁滚尿流地跑了,然颜华池这一番作为唬住的岂止是牛驼山?

    太平教众人,上到教主,下到普通教徒,全都骇得面色泛白,心如擂鼓!

    谢三财百思不得其解,长清君那样清风朗月的人,是怎么教出这么个疯癫玩意儿的?

    谢三财活了三十多年,走南闯北,见过残忍暴虐的屠夫,见过嗜血如命的变态,见过孤注一掷的赌徒,却还是第一次见颜华池这种优雅的疯子。

    他彬彬有礼,他游刃有余,他像在血雨里跳舞,他优雅地捏爆别人热乎乎的心脏,就像在抚摸一朵娇嫩的玫瑰。

    他客客气气的,问你要不要死,然后在你没来得及回答之前掀翻你的天灵盖,接着笑眯眯地说,“好的哦,如你所愿。”

    根本不管人家是不是真的愿意!

    更令谢三财通体发寒的是,明明颜华池刚刚干了这样血腥的事,下一刻便能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说,“大哥,记得找个人给我把衣裳洗了,怪脏的。”

    谢三财说不出拒绝的话,颜华池的眼睛似笑非笑看着他,像耐心等待他自已送入口中的狼。

    颜华池笑了笑,进了主帐,直到此时众人才长舒了一口气,一个个糙老爷们儿此刻都自觉变成了知书达理的儒生,不敢发出一点动静生怕吵到二当家的。

    隔了一会,有沾满血迹的衣物被丢出帐外,立刻有教徒捡起来收好,拿去清洗。

    颜华池懒得等新衣送过来,直接钻进了被窝里。

    沈长清睡得沉,没什么反应,徒弟把他整个人都搂得紧紧的,他也没甚感觉。

    颜华池心生疑惑,这不应该啊,沈长清怎么会一点都不设防呢?

    沈长清分明是一个极警觉极警觉的人。

    他半夜爬床的那次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分明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沈长清却瞬间惊醒。

    第037章 如果你不想干涸

    那如今又是怎么回事呢?沈长清好像越来越喜欢走神了, 反应也大不如前。

    我闻神仙亦有死,你是否,已大限将至?

    长夜漫漫, 他将沈长清搂得越发紧了。

    一夜安睡, 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隔日清晨, 沈长清睁开眼睛, 总算睡了个好觉,他才感觉自己轻松了些。

    他摸索着, 想轻轻掰开徒弟的胳膊, 起身洗漱。

    这手一挨着徒弟皮肤, 他就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人怎么又没穿衣服!

    沈长清僵直了脊背,徒弟紧紧贴在身上, 他手往哪放都好像不合适, 只得轻轻拍拍徒弟的手。

    “华池, 你……醒了吗?”

    “嗯……”那人迷迷糊糊的声音扒着他耳朵传来, 湿润的气息尽数喷在他颈窝,他就瑟缩了一下。

    “别吵……”那人大逆不道直接上手, 一手放在他小腹, 把他往怀里带, 一手捂着他的嘴, “困……”

    这下沈长清别说起身, 就是动也动不得了。

    马上就是十八岁的儿郎了, 晨起难免有些反应……

    沈长清闭上眼睛,自欺欺人,他都那么大年纪了, 这人总不可能是因为他才……

    沈长清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好荒唐, 他在心里跟自己天人交战,拼了老命想给徒弟开脱。

    这混小子却还在他身上蹭!

    沈长清试图忍耐,毕竟这人昨晚应该干了不少硬仗,此刻正需要好好休息。

    他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想要寻回镇定。

    活了几千年了,头一遭遇到这种事,他实在是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么僵持了小半个时辰,颜华池才终于松开了他,坐起身。

    沈长清从被窝里爬出来,一抬眸,就看见了颜华池那露在外面的香肩。

    这人肤如凝脂,肤色是润白润白的,类似于婴儿的那种滑嫩肌肤。

    这白是很健康的那种,看上去就很香香软软。

    很好捏。

    “在想什么?”颜华池凑到他跟前,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笑,“该不会是大清早就起了色心,想对徒儿行不轨之事?”

    沈长清这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在想什么东西!

    从未有人,能撩拨他至如此地步。

    他耳根腾一下子就熟透了,鲜红欲滴,颜华池伸手揉他耳垂,接着笑,“让徒儿说中了?不至于这么羞,左右我什么心思,您方才该感受到了。”

    ——他说的是……是……

    沈长清默了一会,“你要么快穿衣服起来,要么挪个位置让为师出去。”

    沈长清脸越来越红,再不让他出去,他的窘态今日就要被颜华池看尽了!

    颜华池还是那幅笑吟吟的样子,慢慢让了个位置,等沈长清下地站稳,才不紧不慢道,“劳烦师尊,替我取套衣裳来,当然,您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就这般……”

    话没说完便被沈长清打断,“胡说什么,你稍等一会,为师去给你拿。”

    颜华池要真敢当众裸奔,他这个国师的脸就真的要丢尽了!

    他可以不在乎声誉,但颜华池未来毕竟是要做君主的人。

    这般乱来可怎么行!

    沈长清撩开帘子,抱着新衣一直守在外面打着瞌睡的人一个激灵,看见来的是沈长清,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劳烦兄弟给二当家送过去,二当家的喜怒无常,也只有对你才好一些”,那人把衣服丢给他,像丢什么烫手山芋一样,“谢谢兄弟了,我在外面徘徊了一夜,实在是不敢进去。”

    沈长清眼中闪过疑惑,这是怎么了,至于这么怕吗?

    他只能归结于此人胆识略小,加之自家徒儿气度不凡,确实有那么一点压迫感,此人约莫是被震住了。

    沈长清摇摇头,走回去,把衣服送到徒弟手里,就匆匆离开了主帐。

    昨夜的痕迹早就被清理干净了,沈长清在太平教营地里转了一圈,心中疑惑更甚。

    按理说昨夜厮杀了一阵,该有魂魄逗留在此才对。

    最初级的残念,没有完整的意识,浑浑噩噩的不知往哪里去,要么就在一个地方逗留,要么就漫无目的四处游荡。

    沈长清瞳孔泛白,他开了天目,却看不到任何残念。

    他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没看仔细,以防万一于是又转了两圈,别说残念,就连一丁点碎魂都没找到。

    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吞了一样……

    沈长清霎时警觉起来,莫非周围有天庭的人,他们派极凶过来了?!

    他这个状态肯定是打不过,但拼死一搏,或可护众人逃脱。

    沈长清面色凝重,眉目间展露出浓浓的担忧。

    他把一切情况都考虑过了,唯独没有想过这事是颜华池干的。

    与温润如玉的沈长清不同,他颜华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谁惹他,他就把谁撕碎。

    昨天那帮人马千不该万不该打扰他师尊睡觉,他本来心情就不好,这帮人好死不死撞枪口上,他怎么可能给对方留轮回的机会呢?

    颜华池倚着帐门,看着沈长清绕了一圈又一圈,内心深处又升腾起无端怒火。

    看吧,这个滥好人,睁着灰白的瞳孔,是打算找战死的魂魄送他们轮回

    很遗憾,太平教并无伤亡,而牛驼山的魂魄早就被他喂给阴水吃了。

    “别转悠了”,颜华池终于出声,“师尊走不累,徒儿眼都看累了。”

    沈长清一顿,他现在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家徒弟,站住脚,轻声道,“为师是担心天庭会对我们不利,你无需总盯着为师看,为师……”

    “看着徒儿说”,颜华池又勾了唇,轻挑眉毛,“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沈长清心乱了一下,手指猛然攥紧,偏了头去,“你…饿吗……为师去看看伙食怎么样了…”

    沈长清温温柔柔地说着,用自己的关怀岔开徒弟的质问。

    他就像浇灌月季的一滴清澈露水,月季的刺让他短暂变了形状,但他本质还是一滴水,坚定不移落入土壤,然后期盼能把月季养大,无所谓开不开花。

    如果一滴水不想干涸,它该怎么办呢?

    答案显而易见,把它送入大海里。

    可大海不缺他这一滴水,而沙漠里的种子需要。

    所以沈长清的选择,是融入生命。

    哪怕最后活下来的只是一棵小草,也可能为荒漠带来希望。

    反正他最终都要离开人世,为什么不在走前,能拉一个是一个。

    他把伤痕累累深可见骨的手递给所有需要他的人,义无反顾,全力以赴,救他们出深渊,往来生。

    来生是新的可能。

    他就是这样一个,能和其光、愿同其尘的人啊。

    颜华池最恨他这样的和光同尘,沈长清的和光同尘损耗的是他自己的命!

    ——为什么你把希望都给了别人,你都给别人了,你自己怎么办呢?

    你自己怎么办?

    颜华池终是垂了眸子,在沈长清那真诚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一起去吧”,他执起沈长清的手,那手真的好凉,好凉好凉。

    真的好凉啊……为什么怎么努力也捂不热?

    沈长清由着徒弟牵着他,颜华池不说话他就不说话,颜华池问他话他就答。

    实在是温顺到了极点,可颜华池知道,这份温顺并不是对他的独一份。

    一个人,究竟是经历过怎样的苦难,才会将善念逆来顺受成如此地步?

    一个人,内心究竟是怎样的坚强不息,才能在走出困境的同时,从来不忘顺便告诉别人,哪条路他已经先走过了,行不通。

    两人来到空旷的营地,那里架着几口大锅,有几人在忙着添柴,有的人在忙着颠勺。

    大火与滚滚白雾之中,看不清众人的面容。

    但鼻尖能嗅到那种食物的香气,菜里有肉,米饭管够,谢三财憋着一口恶气,破釜沉舟想要背水一战,今日就攻上牛驼山!

    他气势汹汹喊着,“都给我往死里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鹰眼比他喊得更加卖力,一边喊一边亲自给大家盛饭,他手腕一翻,就是满满一大碗白米,“小鹰崽子们!你们这群混账东西总是抱怨跟着老子吃不饱,老子今天就让你们个个撑到没肚脐眼!哪个敢吃不完,就是打我老鹰的脸!”

    鹰眼说着,把自己的面脯拍得啪啪响,“淦了这碗壮行饭,跟着我老鹰干翻他丫的牛驼山!你们说,好不好?!”

    “喔——!”

    鹰眼这边的呼声明显比谢三财更高,这只近乎独眼却仍犀利不减当年的老鹰,若肯展翅翱翔,何处高山不可抵,何种陡崖不可攀?

    鹰眼狠狠扒了一口饭,一边用力嚼,一边喷着米粒高呼,“他牛驼山敢来突袭老子的地盘,老子就叫他没地盘!”

    “三当家的,这好像是我们强占了别人的地盘……”有一人迟疑道。

    “去你娘的狗玩意儿!”鹰眼笑骂了那人一声,一脚踹过去,“鹰爷我说这是咱的地盘,这就是咱的地盘!少跟老子抬杠!”

    那人一手捂着屁股,一手竖起大拇指,拍了个马屁,“爷,豪横!”

    “论豪横,您首屈一指!”

    第038章 你好自为之

    “滚蛋!”鹰眼笑呵呵着把那人扒拉到一边儿, 然后给下一个人打饭。

    沈长清从一旁的筐子里取出两个碗,递一个给徒弟。

    颜华池接了碗,绕到后面排队去了。

    沈长清拇指和食指捏着搪瓷碗的边缘, 走到谢三财面前, 轻声, “谢教主吃饭去吧, 剩下的沈某来。”

    沈长清将那碗搁在谢三财面前。

    谢三财不接,只埋头忙碌, 热腾腾的雾气里, 他忽而开口, “国师大人一会留下来帮我太平教看着点营地、照顾照顾老四就行。”

    “二当家会留下来陪您,您就不必劳驾亲自上山了, 我太平教受之不起。”

    沈长清手指轻轻蜷缩, 良久, 他点头, “好,我知道了。”

    这所谓受之不起, 是讽他, 怕他背刺吧?

    是担心他将太平教与牛驼山一起抄了?

    他后退几步, 就径自离开了。

    颜华池余光瞥见, 微微叹气, 这人明明有碾压全场的实力, 却偏偏生了个温和的性子。

    颜华池端着饭,鹰眼特地给他多打了半勺,他低笑谢过, 旋即也走到谢三财面前。

    “就凭你们真能全身而退大哥最好仔细考量考量。”

    颜华池甩袖便走,边走边不忘嘲讽, “等会刀架脖子上,千万别喊救命。太远了,喊了也听不见——”

    他回头,笑得阴冷,“师尊不喜欢我杀人,所以我大概率是不会去救你的。”

    谢三财垂了头,拳头攥紧,却只一声不吭。

    “不服气?”颜华池笑意未达眼底便冻成了冰,“事实如此,你好自为之。”

    颜华池走远了,谢三财才啐了一口,胳膊因为愤怒而颤抖。

    他打了一辈子仗!与江湖决过高下,与朝廷对过铮锋!

    他谢三财走到如今的地位,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不是谁的施舍!

    他双目猩红,颜华池方才那一番话只会让他愈挫愈勇,他眼神坚定,给最后一人盛完饭,自己刮一刮木桶,凑了半碗,就着一点汤水大口咀嚼。

    一边咀嚼,一边扫视每一个兄弟,他们或低着头扒饭,或与他对视。

    他知道,今日过后,有些兄弟就再也不会这样鲜活了……

    他想要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容。

    他大口吞咽着米粒,神情坚毅,黝黑的脸上却不住有泪滑落。

    “哭屁哭!”鹰眼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哽咽道,“老子陪你南征北战,官兵都打过,怕他几个胡子?!”

    鹰眼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这么些年了,最早跟着你的兄弟都死了差不多了,我老鹰从小十八一直到三当家,不是我变牛了,是那十六个哥哥都战死了,刘二哥也死了……”

    “死前他们都说,从来也没有后悔跟过你,他们身上有疾,旁人都瞧不起他们,嫌弃他们,只有你把他们当兄弟。”

    “我老鹰也一样”。谢三财没想到鹰眼会这么说,他心里隐隐感到不安,自己这个兄弟好像预见到了什么,才急切地说出这些话。

    鹰眼和他一样,是个粗人,是从来不屑把爱说出口的。

    可就是这样的鹰眼,用从未有过的忧郁眼神看着他,然后跟他说,“当初是你说的要做一家人,你忘了,我老鹰不会忘!”

    谢三财胸口窒闷,好像被人重重锤了一拳,心颤不已。

    “我…没忘……”谢三财捂着胸口,深呼吸,“就是因为没忘,就是因为我把自己当你们的哥,要对你们负责,才要更加谨慎!”

    “你别分不清谁是家人,谁是外人!”谢三财把空空如也的碗放进木桶,提着桶收碗。

    鹰眼没再说什么,谢三财也一言不发,两个人都湿润了眼眶。

    “哥……”鹰眼最后说,“昨夜我跟长清君闲聊,长清君说,人在死前一定要记得告别,好好告过别了,就不会带着遗憾离开……”

    “好好告过别了,活着的人就会释怀一点……”

    “住口!”

    谢三财提着木桶的身影一顿,他背对着鹰眼,鹰眼看不清他脸上的泪,却能看见他用袖子大力揉脸,“什么死啊活的!少咒自己!”

    接着,他像是叹息一样轻语,“要走也是哥先走……”

    用过早饭,在河里清洗过碗筷,大家都心照不宣,互相看着身边每一个人的脸。

    也不知道是谁,率先开口,“兄弟我老家在南陵,若兄弟此行不小心丢了脑袋,还请将我送回故土。”

    “老子不知道故乡在哪,打小老子就跟着老子的娘四处逃荒,等老子血流干了,你们就把老子丢河里了事!”

    那人的小声补充埋没在了其他人的自述里,“老子的娘就是淹死的……”

    太平教走在山道上,排成一条长长的龙,这条长龙盘在半山腰,山间是汉子们的铁骨柔情和无尽悲痛。

    谢三财又湿了眼,抑制不住疯流的眼泪,他大声呵斥,“都丧什么丧!老子们是去痛打牛驼山的狗儿子们去的!”

    他呵斥着,却色厉内荏,众人习惯了他的刀子嘴豆腐心,没有在意他的训斥。

    “大……大大哥”,说话的是五当家,这小胖子口歪眼斜,扭曲的面容却清晰可见其难过,“你…你是……是个好…好人,我…我我……”

    胖子因为口吃,怎么也说不出来后面的话,急得直流眼泪,“我…我……”

    “别说了,我都知道”,谢三财双手捂脸,肩膀一抖一抖,“我都知道……”

    “儿郎们,都给我坚强点!又不是第一次打仗!”

    谢三财自己的声音都抖得不像话,却尽量给他人鼓着气,“又不是没经历过生离死别!”

    显然,这安慰的效果并不好。

    鹰眼吐出嘴里叼着的树枝,伸手一指众人,“没根子的小王八羔子们!准备好跟着鹰爷干趴那帮龟儿子了吗?!”

    情绪被点燃,热血在沸腾,太平教众人涨红了脸,“老子迫不及待要掏穿他们的肠子了!”

    “很好!爷就欣赏你这种兔崽子!不!是狗崽子!”鹰眼哈哈大笑,“狗崽子会咬人,兔崽子除了会跑会跳还会什么?!”

    他怒目圆睁,“给爷咬死那帮龟儿子!咬断他们的命根子,鹰爷给你们这些狗玩意儿泡来下酒!”

    士气再一次高涨,“老子能吃一整条!”

    “一条牛什么!老子能同时吃两根!”有人不屑。

    “用你的两张嘴吗?!”那人立马反驳,“不如爷爷的也给你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些土匪们哄笑起来,互相开着荤段子,遗忘了悲伤。

    谢三财也终是忍俊不禁,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低声,“狗东西。”

    眼睛里却是满满当当的,对如此亲情的眷恋。

    “差不多行了!咱跟土匪不一样!”谢三财的声音闯进来。

    “别理他,咱就是土匪!”鹰眼白了他一眼,“小崽子们,你们说鹰爷说的是不是?!”

    “对对对!”

    人群又闹哄哄起来,谢三财见压不住他们,便也作罢。

    到牛驼山胡子的寨门口,这条长龙就再也走不动了。

    嬉笑都被收起,众人脸上换了凝重。

    前方危机四伏,一路上都没有埋伏,说明牛驼山昨日吓破了胆不敢偷袭,因此今日必将集中人马决一死战。

    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定然会拼死一搏。

    有时候,不要命的狂徒,比清醒理智的疯子更可怕。

    谢三财神情凝重,抬眼望去,乌泱泱的一片全都是人头。

    呈半圆列在门口,像一张包住龙头的巨网,又像是坚固的盾,挡住太平教这支长矛。

    战场布局对他们不利,士气有了颓势,此时便需要一鼓作气!

    谢三财深吸一口气,率先冲上去。

    鹰眼紧随其后,高喝,“人头是爷的!都别跟爷抢!”

    他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仿佛牛驼山才处于劣势。

    仿佛弹指间牛驼山灰飞烟灭。

    太平教的士气再一次飞升,仿佛不是牛驼山包围他们,而是他们包抄牛驼山。

    谢三财冷眼厮杀,鹰眼叽叽哇哇转移着敌人的注意力,再赶巧补暗刀。

    经历过最初的慌乱之后,牛驼山迅速安定下来,调整战略,有序应对。

    牛驼山的胡子比太平教可有资历得多,他们建寨近八十年,诞生十数年的太平教在其眼中与稚嫩的婴儿没什么区别。

    牛驼山的当家地位是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在牛驼山不讲义气,只讲利益。

    天真的孩童怎么拧得过大人的腿

    伤亡在逐渐增多,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倒下后就再也没起来。

    谢三财到底是阅历尚浅,眼底逐渐露出迷茫之色,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

    这一次的伤亡太严重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

    他忘了自己还在战场上,竟开始懊悔起来。

    他想,若上山前至少派人勘测一下地形,他们不会如此手足无措。

    他想,如果他此前了解一下牛驼山的势力,不这样着急反攻,或许可以用最小的牺牲,换最大的利益。

    然后……他想起来,昨日二当家摸上山去了。

    其实二当家早就考虑到了吧?其实他是想要帮他们的吧?

    是他太多疑了吗?可是他也是为了兄弟们……

    如今怎么反而害了他们呢?

    谢三财出神地想着,没注意到有长刀向他面门劈来!

    说时迟那时快,有个精瘦精瘦的人影飞奔过来,挡在了他面前!

    第039章 苍鹰之死

    眼前有红光闪过。那是什么呢?是……临近午时的日光穿过飞溅的血液, 映射在他眼中。

    于是眸子里的一切都变了红,看近处,是大刀扎在三当家的胸口, 看远处, 是树上挂满的残肢, 鲜血淋漓洒满了土地。

    为什么呢?谢三财又想不通了。为什么, 他就是一晃神的功夫,便尸骸遍野。

    他就是一晃神, 老三就倒在了他面前, 而分明在不久之前, 老三还跟在他身边,帮他补刀。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 有数十人围上来, 他忽而爆发, 将那些人全都格挡开来。

    “撤——!”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他有心想要报复, 但老三的情况不容乐观,谢三财背起鹰眼, 杀红了眼, 竟然硬生生从重重包围里杀出一条血路, 带着剩下的弟兄突出重围!

    有人要跟上去, 牛驼山大当家抬手制止, “穷寇莫追。”

    “他们要逃命, 就让他们逃去,别逼急了,惹到那条疯狗。”

    那些人想起来颜华池的凶残, 便停住脚,“呸”了一声。

    大当家目光阴冷, “把我们的人埋了,他们的人死的剁碎喂狗,没死的拖下去用刑,务必给我撬出来点什么!”

    “昨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的那个家伙,接着给我打,谁再敢背叛我胡万,把消息透露给敌人,这就是下场!”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有一人双手被缚,血水顺着单衣,顺着悬空的脚尖往下淌。

    那人已经没有力气哀嚎,垂着脑袋低声哭求,“我…不是……有意的……”

    “我是贪酒…可我……我是忠心的……忠心的啊!”

    没人同情他,两个胡子一左一右分立在他两侧,有一搭没一搭往他身上甩着鞭子。

    有一人打了个哈欠,“别喊了,早死早超生。”

    另一人接话道,“早点死了我们好回去吃饭,都快中午了我俩早饭都还没吃。”

    牛驼山向来如此,山上等级森严,稍有不慎便动辄得咎,他们对外人狠,对自己人更加冷血。

    谢三财在山道上狂奔,他也顾不上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来,他感到自己背上的湿润越来越多,顺着他的腰往地上滴落,他整个人都在打颤。

    “老三……老三,醒醒…不能…不能睡……”

    鹰眼趴在他背上,一动也不动。

    一动也不动。

    “老三!”谢三财害怕,害怕他是死了,“你理一理我,哥知道错了,你一定要撑住,哥去求国师救你,国师一定有办法……”

    “哎——”鹰眼有气无力叹息,有血顺着谢三财脖子钻进他衣襟里。

    “跟我说……再见……”

    谢三财不肯说,鹰眼急得呛了血,猛烈咳嗽起来,“你……你说啊!”

    “你不说……我就要带着遗憾去死了……”

    “胡说!胡说!”谢三财忽然怒吼,“谁说你要死了!谁说了!”

    然后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控,泪流满面低声道,“对不起…哥…哥不该凶你,你坚持住,我们快了,快到了……老三…你坚持住,太平教没你就要散了……”

    “你听见了没有!太平教离不开你!哥…哥也离不开你……”

    “大哥……咳…咳咳”,大口大口的鲜血顺着鹰眼的下巴流到谢三财耳后,沾了谢三财一后脑勺血。

    “这是命…你……得认……”

    “我…我要不行了……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好…好疼”,鹰眼那双无神的眼睛里落下泪来,“你……颠得我好疼……放我下来,求求你了……”

    胡子那一刀削掉了他左半边肩膀,从他整个背脊斜着划下来,又砍没了他右半边屁股肉。

    血如泉涌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状况了,鹰眼满身满身已经被血浸透了,他这个样子就是活下去也废了。

    所以他情愿去死啊,他哭着求谢三财把他放下来,让他最后再好好告个别……

    他真的,不想带着遗憾离开……

    可谢三财不,谢三财几乎都要说不出话了,巨大的悲痛将他击倒,令他痛不欲生,只重复着,“快到了……快到了……”

    “给老子坚强点!你他妈的是要飞往高山的苍鹰!怎么能栽在这种小土包上面!”

    “我…我要不能呼吸了”,鹰眼的气息越来越弱,谢三财已经快要感受不到喷在脖间的热气了,只有冰凉的血越流越多。

    “放我下来……再不放…我喘不上气了……”

    谢三财背着人,站住脚,往山下看。

    还有好长好长一段路……

    为什么呢?明明觉得还有希望。

    谢三财悲痛欲绝,他慢慢蹲下来,老五一言不发,帮他把鹰眼放下来。

    “别……别让我躺着…疼啊……”

    胖乎乎的老五二话不说,躺倒在地,谢三财把鹰眼放趴在他身上,然后紧紧握着鹰眼的手。

    “下山……下山去请长清君!快去!”

    有人马不停蹄连滚带爬下了山,有人背对着三人,默默哭泣。

    有人静静站在一边,仰头看着天上,悄悄红了眼眶。

    三当家的平日与他们混得最好了,他经常包庇他们的小错误,为此还被老大训斥。

    三当家的是个论心不论迹的好人,谁惹了他不高兴,他隔天就忘了,又与他们打成一片。

    “大哥…你…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谢三财双手紧紧握住鹰眼的右手,“我在听……你说,哥在听……”

    “朝廷……有,有精兵四十万,虽然大部分在边境,但光城防司就有……有至少五千人,加上锦衣卫和…和除祟司……我们是打不……打不过的。”

    鹰眼右手用力回握,颤抖的幅度非常剧烈,“这是…是国师告诉我的……大哥…你,你答应我……”

    鹰眼还没说答应什么,谢三财就带着崩溃的哭腔连连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坚持住!等你活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听你的!”

    “大哥!”鹰眼加重了语气,又呕出血来,“听我说,答应我…宫里那位…那位已经有动你的心思了,你,你只有跟着长清君,兄弟们才有出路,只有长,长清君能护得住你,别,别再当胡子了,带着兄弟们,好好过日子……”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别说话了……”谢三财跟着鹰眼的右手一起抖,抖着抖着,就连全身都发颤停不下来。

    “长清君!长清君怎么还没来!我们的人到哪里了?!”

    生命在一点点流逝,谢三财回头望山下,声嘶力竭大喝,“快点啊!!!”

    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可鹰眼还是缓缓闭上眼睛,手从谢三财掌心滑落。

    明明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几百米的距离。

    却横贯了一条生与死的鸿沟,最终只能事与愿违。

    越不过去的,就是死路一条。

    到了这时候,谢三财反而却不哭了,他把鹰眼抱起来,还没抱稳就一头栽倒在地。

    他两腿发软,好像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不停打着摆子。

    老五代替了他,轻松抱起瘦小的鹰眼。

    谢三财扶着树爬起来,半步也走不动了,他分明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却在这一刻连动一动指头都困难。

    他再也站不住,终于又跪倒在地。

    他捂着脸,无声哭泣,撕心裂肺地哭泣,却没有一滴眼泪。

    他的泪早就在下山的路上熬干了。

    就像此刻,他血管里的血被冻得凝固住了,从此他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一般。

    “英子…英子……”

    他喃喃。

    “祁云英!你说话!你把眼睛睁开!”谢三财发疯般想要摇一摇鹰眼,却最终只是抓住老五粗粗的胳膊。

    他抓住老五的胳膊,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一动不动,好久好久都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鹰眼紧闭的双眸。

    祁云英……这名字多么像话本里意气风发的主人公。

    多么像,那种历尽磨难最后一飞冲天的主人公。

    ——你本该是飞往高山的鹰,却怎么折了双翅,从天空坠落

    有一滴混着红丝的泪落在祁云英脸颊。

    那是用谢三财千疮百孔的心榨出来的血。

    他的心被狠狠揉成一团,一揪一揪得疼,然后终于在某一个瞬间——

    彻底碎了!

    他被人搀扶着,往山下走,而那些去叫人的教徒,也不再向前。

    他们等着他,与他汇在一处,一同回了营地。

    沈长清对此一无所知,他本来想陪着四当家,但四当家反应太激烈,刚撩开帘子就朝他砸东西,他只好先退出去。

    他一转身,就看见颜华池抱臂对着他笑,“徒儿说什么来着?不要命地去救人家,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

    颜华池在笑,但沈长清莫名感觉这人心情不好,他缩了下手指,“你气性别总这么大,谢教主说的也没错,他毕竟是一教之主,有警惕心是好事。”

    “走吧,我们先回主帐,为师有事情要跟你谈。”

    沈长清刚刚忽然想起来昭阳的事还没问清楚,之前发生了太多事情,这回总算可以好好聊聊了。

    他往主帐走,耽搁了一上午,这会子都快午时了,太阳正大的时候,却不是很热,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怪舒服的。

    沈长清自己体温低,就格外喜欢温暖点的环境。

    少年又把手塞进他手心里,整个手心都热乎乎的。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太平教的人已经回来了。

    沈长清叹了一口气,这是天意叫他问不出口

    谢三财浑身浴血,看上去杀气腾腾的,慢慢朝他走过来。

    沈长清瞧着谢三财像是来找他麻烦的,下意识便伸手将徒弟护在身后。

    第040章 师尊,您要造反吗?

    “谢教主, 你……”

    沈长清原本是想劝这人冷静,还没说什么,谢三财就直接双膝着地跪在了他面前!

    沈长清上前一步要把人捞起来, 谢三财却执拗地不肯动。

    “你……”沈长清眉头一皱, 随即无奈舒展, 轻轻道, “怎么了?是什么事?你先起来,我们进帐谈。”

    沈长清看着谢三财一身鲜血, 却没什么伤口, 大抵猜测到了什么。

    于是他眉目间, 就又添一分悲悯,“请节哀, 生老病死都是常态, 没人可以一直永远永远活下去。”

    沈长清不知道自己这话哪里刺激到了谢三财, 谢三财猛然抬头看他, 眼底猩红一片,“你当然这么说!”

    良久, 谢三财垂头, 喃喃, “您当然这么说, 您又不是人。”

    一位长生不老的仙, 有什么资格劝他人看淡生死?

    谢三财攥着自己衣角的手又紧了紧。

    自己方才一定激怒沈长清了吧?沈长清大概会对着自己冷嘲热讽一番, 就如同自己早上对待他的那样。

    可就在谢三财的视线里,沈长清的手慢慢递到他眼前。

    沈长清说,“对不起, 是我说错了。虽然不知道走的是谁,但他定然希望谢教主你能振作起来, 然后好好生活。”

    于是谢三财在这一个瞬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位天齐的开国国师三千年来一直如此受人爱戴。

    因为哪怕他谢三财如今跪着,那人站着,那人对着他展露出来的也绝不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沈长清会弯下腰,与他平视,会伸出手,想把他从冰凉的地面拉起来。

    会跟他道歉,哪怕只是他自己在无理取闹。

    如果说之前谢三财想要投诚,是为了老三的遗愿。

    那么此刻,他不可避免地就真的产生了一丝想要追随的冲动。

    沈长清是长夜里的一束月光,畏惧黑暗的人,会不由自主靠近这一点光亮。

    谢三财把手伸过去,还没抓住那月光,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截胡,那人粗鲁地将他一把提起来。

    沈长清讪讪缩回手,不用回头就知道自家徒儿必是一张臭脸。

    颜华池浅浅笑着,“不是宁愿找死也不愿被招安?那你跪我家师尊干什么?想拉着我师尊一起造反?”

    说着,颜华池又盯着沈长清,拽着沈长清的胳膊强迫他转了个圈,让他正面与自己对视,而后问,“您是要造反吗?”

    这话问的可谓是一语双关。

    沈长清不想答。

    他不答,颜华池可不会客客气气就这么算了,这小混蛋两根手指暗戳戳掐着他小臂上一点软肉,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沈长清终是错开目光,“你松手,我不碰他就是了。”

    沈长清顾不得疼,挣脱徒弟的桎梏,对谢三财道,“请借一步说话。”

    主帐里,三人坐下的位置还跟那天一样。

    只是再也没有一位三当家,中途闯将进来。

    谢三财忍不住又捂了脸,睹物思人最伤情。

    沈长清一时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安慰,至今也没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他索性就努力转移话题,谈起正事来,“谢教主可知,沈某为何突然收徒?”

    谢三财愣愣地看了颜华池的脸好一会,才找回焦距。

    “他不是自幼上山跟着您的吗?”

    “此言差矣”,沈长清摇摇头,“那只是对外的说辞,事实上,沈某收他,并非在扶褚山,而是在宫里。”

    这话里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了,但谢三财许是悲痛过度,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沈长清叹了一口气,补充道,“素秋是他的字,华池才是他的名。”

    “华池,告诉谢教主,你姓什么。”

    “是他!”不用等颜华池说话,谢三财已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谢三财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墙壁,退无可退为止。

    颜华池看着谢三财的目光分外阴森,可等他转头望自家师尊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又变得湿漉漉了。

    “都说了徒儿不招人喜欢”,他咬唇,要哭不哭看着沈长清,“没人比您更清楚,徒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乃极凶转世,天煞孤星。

    广福二十九年,皇长孙颜华池于东宫降世。

    同年,西北边境来犯,芸隐三城至今没有收复。

    广福三十年,蝗灾连着瘟疫,天齐死者渝万。

    广福三十三年,颜安继位,立颜华池为太子,当夜太庙失火,列祖排位俱焚。

    永安元年,罢太子,废皇后,冷宫大门落了金锁,从此天下才太平了近十三年。

    平昭元年,前朝废太子颜华池前脚刚踏出冷宫,不过半年,益州便遭大难。

    谢三财是一个会信卜算,会畏惧天命的人。

    他怎能不怕?

    他不可避免地怀疑,如今太平教落得如此地步,是否都是因为他识人不清,让这个灾星做了他的副教主?

    沈长清的脸色不太好看,他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谢三财,“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从来不是靠天定的。”

    “他若真是传言里那样恐怖如斯,沈某作为他的师尊,恐怕早就已经被克成个残废或者干脆不在人世了。

    “天地尚不能抵挡一二,沈某何来的本事螳臂当车?”

    颜华池目光灼灼望着沈长清的背影。

    沈长清这个人啊,是一泓清泉,大部分时候都是平静的。

    可这个温和平静的人,今天泛起了涟漪,在护着他,还为了他动气了。

    哪怕就只有一点点,他也觉得好高兴,好高兴。

    想……再多一点……

    颜华池眸色一深,舔了舔牙尖,决定加把火。

    他道,“孤对你不薄,助你太平教壮大至少七成,没有孤,你谢三财什么也不是。”

    颜华池昂起下巴,斜眼看着谢三财,眼中尽是不屑,“孤还未动,谢教主已经吓成这样,孤看这太平教也不过如此。”

    沈长清叹了口气,“沈某言尽于此,当今天子弑兄篡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沈某欲扶新帝登基,跟与不跟,左右是谢教主自己的事。”

    这话里其实是没有给谢三财留选择的,谢三财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跟。

    沈长清既然把颜华池的身份透露给他,又告诉他这么多机密,他如果不跟,就算长清君宅心仁厚不会对他怎么样,颜华池那条疯狗也一定会杀人灭口。

    谢三财苦笑,“我跟如何,不跟又如何,左不过死路一条,我太平教之人可以死,但绝不能死得窝囊!”

    谢三财疾走两步,又一次跪下。

    是对着颜华池。

    他已经看明白了,在权谋角逐这一事上,颜华池才是主角,沈长清不过是这位前太子的军师罢了。

    这天下终归是颜华池的。

    “谢某人今日带着太平教四千余人投奔殿下,上有日月可鉴,下有山河印证,谢三财对天发誓此心永不背叛!

    “但,谢某有一个条件!请殿下务必替谢某和刘先生报仇!血洗牛驼山,手刃狗皇帝!”

    “你准备拿什么跟孤谈条件呢?孤的好大哥?”颜华池还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谢三财低头,他除了太平教,身无长物,已经拿不出来什么了。

    这个被逼到绝境的男人,跪在地上颤抖,眼睛里流不出一滴泪。

    他想,老三已经死了,好多兄弟都死了。

    他想,是他对人家不好在先,现在为了剩下的兄弟们有个出路,他谢三财受一点委屈又怎么样呢?

    谢三财终是俯下身子,高傲的头颅贴着地面,以头抢地。

    “谢某…愿为家臣,长侍殿下左右。”

    颜华池愣了一下,想不到他居然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谢三财的声音无比悲怆,“待殿下登基,臣愿入宫……一生为奴。”

    “一生为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颜华池冷笑,“滚起来,孤不需要你侍候!”

    这不光是放弃自己自由身的权利!更是连个正常人都做不得了。

    谢三财是员猛将,不该如此暴殄天物。

    颜华池只想敲打敲打他,让他这匹烈马能驯服点,省的日后闹起来惹自己心烦。

    可没想到他敢下这么大决心,入宫当太监!

    沈长清有点想笑,自家徒弟嘴硬心软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

    但他到底是忍住了笑意,走回原先的位置,拿起桌上的茶杯,挑了个离徒弟远的地方,走过去坐下捧着茶,一边喝一边看戏。

    看了一会,见谢三财还是不起来,料想是这人钻了牛角尖,没明白徒弟的言下之意,颇有耐心开解道,“行了,地上凉,谢教主还是赶紧起来吧,牛驼山伤天害理,沈某不会放过它,至于颜平——”

    “他挡了我徒儿的路,我这个做师尊的,总是要替华池扫清这些障碍的。”

    沈长清的神情温温和和,说出来的话可一点不温和。

    “他要是不识趣,沈某就只好请他死一死了。”

    谢三财在某一个瞬间,忽然觉得这师徒俩简直一路货色。

    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失心疯。

    怎么说呢……就……活该他俩天生一对。

    疯得厉害点的那个朝轻点的那个招招手,似乎完全忽视了谢三财。

    “坐太远了…师尊最好过来点。”

    那人笑眯眯的,屈起两指敲了敲身旁的椅背,“自己过来,或者,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