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上晌陆迢从林中出来,又去了趟茶馆。
只不过这一次,为的,是他自己的事。
再回来便到了此时。
泛白的水雾带着热气,杳然而上,他眼前的身影纤如柳枝。
秦霁已脱了最外一层裙裳,身上只剩下一件薄绸做的中衣。
晴蓝掐花绫裙堆落在一双白嫩裸足旁边,掩着朦胧的热雾,像是踏在水上粉嫩嫩一朵菡萏。
陆迢滚了滚喉结,眸光定定看着她,晦暗深沉。
秦霁很快转回头,顺着他目光所落之处,捏紧了自己散开的衣襟。
“衣服。”陆迢毫不觉耻,收回了视线,淡声提醒。
他的衣服就挂在后边的木楎上,离浴斛只几步路而已。
秦霁一贯的不搭理他,再想下去方才那个小丫鬟定然也是他准备好的。
无耻。
陆迢仍旧靠在浴斛中,瞧着她换上才拿进来的衣服,知道这是要走,并不阻拦。
一直看着秦霁走到门边,一步便要出门,他才开口。
“还要不要你的匕首?”
门口的人立时停步,手也从门闩上落了下来。
秦霁折过身,问道:“你肯还给我?”
不假借那些温柔语气和娇嗔情态做添饰,这几天里,她看向他的眼神极为平淡。
甚而含着几分略带嫌恶的凉意。
陆迢尝了她不少冷眼,然而这回却没有,她看着他,微微挑起了黛眉,意在问询。
陆迢悬着的心稳稳当当沉了下去。
今日他用的那把匕首,是秦霁当初刺他那把,薄且锐,柄端还细,带在身上很是趁手。
寻常打铁的铺子里,拿不出这种图样。
在林中取回插在树上的匕首,那位李知州便有了不寻常的举动。虽不曾明言,但陆迢替他划开马镫上的绳结时,仍是察觉到了他脸上的异样。
若这匕首果真属于秦霁,这样轻巧的一把,她当初用起来为何会如此生疏?便是平日削萝卜皮,在手里也该拿得稳当了。
陆迢拨动水面,说话声同时响起,听上去亦带了几分浮浪。
“过不过来?”
这回连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懒得找。
秦霁稍做思量,取下他搭在木楎上的衣服送了过去。
折回来并不是因为那把匕首,她只是奇怪,几个月过去,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
怎么想都觉可疑。
秦霁将衣服送了过去,“穿上。”
她的眼神中满是警惕,陆迢嗤了声,直接从浴桶里站起。
他身量颀长,一站起,两人体形上的差距瞬间便体现出来。
秦霁的发顶只能够到他的颈项,每回站的近了,她抬起眼皮还不够,还得抬起脸才能看清这人。
他精健的胸腹还往下滴着水,无形的压迫感滴滴坠到了秦霁肩上。
她眉心微蹙,仍梗在原地,举着目光不往下落。
陆迢拿起她手中的蜕巾,脸上毫无异色,只在往下擦的时候瞥了秦霁一眼。
“转过去。”
这会儿才知道要脸?这会儿才知道要避讳她?
秦霁冷着脸转过身,“你装什么?我根本就没想看。”
“知道。”陆迢淡声应她。
蜕巾在腰间围好后,他趁其不备,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小口咬在她耳廓边上,笑意泛冷,“在骗你呢。”
“陆迢!”
几天里一直漠然待他的人终于炸了毛,脸上愠色难藏。
只是小姑娘的胳膊又细又嫩,两只一起使劲也推不动这男人分毫。
秦霁没想到他能无耻到这样的地步,气愤极了,偏自己还没有还手之力,于是更加生气。
“混蛋无耻卑鄙陆迢你恶心!”
陆迢卡着她的膝窝和后背,娇娇软软的小人儿像个棉球似的,在他怀里被团成了一个小团。
他一边抱着她,一边细听她说的都是什么。
她很聪明,不说松开这类无用的话,每一句都在认真骂他。
卑鄙,恶心。
这两个都是新词。
陆迢把她抱得更紧,重新跨进浴斛,“这就卑鄙了?那你待会儿还能骂什么?”
浴斛里水还是热腾腾的,滚冒着白汽,包裹住了二人。
秦霁一直被他团着,已是手酸腿软。
热水没过了胸口,洇洇水汽漫进她眼眸当中,声音不肯露怯。“我要出去——”
她咬着牙,及时收回了后面混蛋两个字。
陆迢解着她的衣带,声音冷然,“脏成这样,还要去哪儿?”
秦霁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脏成这样。
这是她有生以来听过最为恶毒的一句话。
他还是这样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
她这辈子最大的不堪就是给他当了外室,是他先欺负她,也是他把她骗到这里。
如今却用嫌弃的口吻说她脏?
泪珠子不需要任何准备,就这么从眼里掉下来,一滴一滴,几乎要在腮边连成一串。
陆迢褪下她的外裳,手背忽而被烫了这么一下。
她哭了?
他才抬起头,脸侧就有一道黑影靠近,拦住秦霁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比给她系腰带还要简单。
陆迢用了些力握住她挥过来的手腕,才掀开眼皮,便看见了眼泪汪汪的一张小脸。
秦霁气得眼眶通红,泪还在往下掉。
“你才脏,陆迢。”
自从到了济州,她便没哭过了,这次是第一回掉泪,也是第一回对着他哭的这样惨。
陆迢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他本意指秦霁的衣服,毕竟那碗汤出自他的手笔。
可她会成了歧意。
“我没有那个意思。”他的指尖尚且湿润,拂过她脸颊,水痕代替了泪痕。
她的泪擦不尽,刚从眼角抹完一颗,转瞬又冒出一颗补上去。
秦霁哭的不能自已,甚而开始了抽噎。
陆迢捧起她的脸,在她眼角啄了一口又一口,轻吻顺着滑落的泪珠渐渐下移,落到她的唇瓣上。
手掌陷在她发间,隐隐用着力,浮凸的喉结上下滚动,将小兽般微弱的呜咽给吞了下去。
这阵子秦霁对他一直不理睬,而他有意放着她对自己撒气。
骗她这件事,的确不光彩。但这段时间过去,也该消气了,他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良久,他顺从着被她推开,秦霁偏过头,大口喘着气。唇瓣被他亲的微微发肿,面颊也浮起一层彤云,上面一道浅浅的泪痕。
她为何哭的这样伤心,他并非全然不知,那日在街市买傩面也是如此。
旁人唤句夫人,她便不高兴起来。
陆迢抒了口气,说道:“我不会让你继续做我的外室。”
他的声音又在秦霁脑中重响了一回。
她停下擦嘴的动作,湿润的眸子也清晰起来。
一共十二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
陆迢不要她当外室了。
正发着楞,脸倏尔被他掰了过去。陆迢望进她的眼睛,像是要做出一个要紧的承诺般,一字字道:
“回金陵后,我会纳你为妾。”
为妾,已是她极好的去处。
他今日在茶馆已经差人先回金陵,为她安排一个新身份,不会有任何漏洞,以后她在他身边,便是名正言顺,没人能挑的出错。
以秦家如今之境况,秦霁如今之境况,陆迢断无可能让这样一个女子进门当宗妇。
可就这样算了,他从没想过。
这几日里,秦霁虽未同他说话,但他却常梦见她。
她跑了,她知道了真相,她同他成亲,她被害投湖。
梦里,发生过的与没发生过的反反覆覆,不断在挑动他的心绪。所幸无论梦中如何,只要醒过来,就能看到她在身侧。
这于陆迢,是无言的宽慰。
昨夜,他思虑了许久,终于明白过来——
他要她。
一日不够,一月不够,一年也不够。
他要秦霁一直留在他身边。
秦霁刚从外室的阴霾中望见一点曙光,转头又被打入更暗的深渊。
她的眼泪已经止住,这会儿呆愣愣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陆迢道:“我只会有你一个妾。”
哭过一阵后,秦霁变得很是清醒,此刻耳中嗡嗡作响。
他说——会纳她为妾。
秦霁摇了摇头。
陆迢视而不见,站起身,出了浴斛。
今日这话,并非要征求她的意见。
她若愿意,是锦上添花。她若不愿,也无甚大碍。
陆迢有自知之明,像温良恭俭那类美德,他一个也没有。
他从不介意强人所难。
晚上,秦霁再见到陆迢,不再冷面相对,如之前一般有应有答。
但他拥着被子靠近的时候,她仍旧躲去了里侧。
“我想再想想。”
陆迢默了会儿,道:“回金陵前这段时间由你考虑,不论你如何去想,结果只能有一个。”
“你弟弟亦可以接回来同我们一起住,我会给他备一个稳妥的身份。”
秦霁闭上眼,不再应声。
匕首一事,谁也没再提起。
隔日,陆迢出了门。
剩司未和秦霁一起坐在听雨堂中。
小桌上惯常摆了司未爱吃的糕点。
秦霁在她对面,托腮朝着她。
“司未,你知道么?”
司未嘴里一半是桂花糕,一半是白菱糕,嘴巴塞得鼓了起来,艰难地问道:“何事?”
秦霁往旁边挪了挪,平静道:“陆迢要纳我为妾。”
司未不断咀嚼的腮帮子急急停下来,抬眼看向秦霁,两息过后,她猛地一呛,开始了剧烈的咳嗽。
秦霁及时躲了开。
一直到中午,司未都因着此事心不在焉,不时偷摸瞧秦霁一眼。
午饭过后,因着秦霁一直要睡上一个多时辰,常常是自己待在听雨堂中。
一日里只有这时和晚上睡前,才没人看着她。
她原想着从济州回去后再想办法逃跑,她对金陵已经有了大致了解,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她再等了。
现在最大的危险——是陆迢。
秦霁在房中找了好几个花瓶,想着司未的头围,犹豫着选了个小的。
第082章 第 82 章
秦霁两只手抱着花瓶试了又试,大概估量出砸晕司未要用的力气后,便拖了把椅子放到门后,抱着花瓶站在椅子上。
只等司未开门进来。
等起来才知道,原来午后的一个时辰有这样长。
日影悄然向斜,越伸越长,廊上终于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
司未的影子落在窗纸上,向门边越走越近。
秦霁握紧了手中的花瓶。
眼看她的影子移到了门格上,就在推门而入的前一刻,司未忽地止了步。
秦霁看着她的影子矮下去,消失在窗纸上。正疑惑着,秦霁又听到她一声大喝,声音响在屋子西侧。
“是谁藏在那儿?给我滚出来。”
打斗的动静随之而起。
秦霁放下花瓶,提裙匆匆去了里间。
这园子里伺候的下人不多,但白日里各处都安排了人守着。
用不了多久他们都会过来,她得趁乱跑出去。
才绕过屏风,秦霁望见后面敞开的窗口,脚步一顿。
这儿的窗,刚才是关着的。
身侧垂掩的床帐微晃,秦霁移过视线,对上了不知何时闯进屋内的——黑衣面具男。
寻了许久的人忽而现身跟前,眉眼生动明晰,李思言一时忘了动作。
眼看秦霁提裙要跑,他抬手取下面具。
“别怕,是我。”
秦霁尚未来得及反应,司未从窗口冒出了头,她喘着粗气,额上冒出了细汗。
“姑娘,有好几人潜了进来,你将门关好,千万别出去。”
她后面跟着一道黑影,秦霁蹙了眉,“小心后面。”
司未提剑回挡,刀剑相撞时铿锵碰响,窗户啪地被她关紧。
秦霁转向李思言,“你……要做什么?”
李思言瞥了眼床上并排放着的两个枕头,眸色一暗,说不出话来。
昨日只两眼,那匕首已让他觉得八分眼熟。再一查,这个孙谦纳了一个金陵的妾。
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今日仍旧寻事躲开旁人,潜来了此处。
李思言低声问道:“要不要跟我走?”
他的话音伴随着廊上疾步靠近的走路声一齐响起。司未还在屋后跟人打,园子里的护卫已围了过来。
秦霁回望向门边,窗纸上是熟悉的影子,她眉心一颦,两步上前将李思言推进了拨步床内。
廊上那人走的太快,秦霁不由自主也跟着着急起来,失措踩着他的脚,两人一起倒在床上。
团花茵褥凹陷了下去,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柔软,一阵香风扑进鼻中,李思言立即松开了揽在她腰肢上的两只手。
秦霁扑在他胸前,他不敢乱动,只四肢僵硬地躺着,仍她撑着。
瞳孔被咫尺之距的昳丽面容给填满,他刚要开口,嘴便被一只葇荑掩住。
“好。”秦霁悄声答覆,“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
这句话与若干年前一模一样。
李思言怔然望着离自己这样近秦霁,她这几年其实长高了许多,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但眼睛一直没变,清澈中总带着一点稚气。
她才坐起,李思言也跟着坐了起来,轻轻握住她要拿被子的手腕。
“不必躲,我杀了他便是。”
外面的人影离门口越来越近,秦霁重新将他推倒,小声道:
“不行,他不是孙谦。”
李思言的情形她知道些许,若是伤了陆迢,只会是他吃亏。何况这是在金陵,以陆迢之权势,他们无力与其抗衡。
她拾起了被子,将他全部盖上。
“一定不要出动静,先躲好——”
话未说完,房门“吱呀”一声被大力推开。
秦霁慌忙掀开床帐,急急往外走。
她在屏风处撞上了陆迢,他阴沉着脸,面色很不好看。
秦霁才将人藏起来,不由感到害怕,往下咽了咽,“你……”
她原想问你怎么来了,细思又觉这话简直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于是改口问道:“外面怎么了?”
陆迢往闭合的后窗望了眼,屋后打斗的声音已经停下。
“进了个贼人。”
他的目光下移,面前的姑娘面色虽无异常,小手却紧攥着裙边。
陆迢收回视线,“怕什么,那人已经被抓起来了。”
比起贼人,秦霁更怕的是他才对。
她低眸,点了点头。
陆迢的手指顺着她垂在身后的发丝往下抚去,抚到她颈后,倏忽停了一瞬。
不经意问道:“今天中午没睡?”
她的发髻一点也未乱,仍是今早出门时的样子。
“没有。”秦霁正在脑中搜罗借口,司未忽地走了进来。
“三爷,姑娘。”
“怎么了?”陆迢问。
“方才那人抓起来后,我又在后面发现了另一处有道足迹,但那印子浅,只有两步就不见了。我找了一圈,那足迹只在屋后有那么一处,应当是另一个人的。且——”
司未垂下头,望着自己沾了灰的鞋尖,“且这人应当还没出去,姑娘刚刚可看到有人进来?”
秦霁不紧不慢道:“没有。”
陆迢瞥了她一眼,她的裙子左右两边各皱了一块,拳头大小。
司未连忙告退,“兴许是他藏别的房里去了,我再去别处找找。”
从进来到出去,她都没怎么抬头。
陆迢坐到了榻上,秦霁去给他倒茶。
她初到榴园,绿绣她们曾经告诉过他,陆迢喜欢喝茶,在茶道上很讲究。泡久了不喝,没泡开不喝,茶叶只肯用一回。
秦霁知道后,从没给他泡过茶,连茶叶也要放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不小心撞见过一回才知,陆迢没有那样夸张,冷茶他也喝得。
秦霁倒了一盏茉莉藏茶,递过去时迟疑了一回,“大人要不要喝热茶?我现下去给你泡好不好?”
无事献慇勤。
陆迢拒了,目光在屋中横扫。
他今日忽然被李思言支去城东河边巡岸,很快便察觉了其中不对。思来想去,还是因着昨日的匕首,因着秦霁。
索性直接回来一趟。
视线最终停在拨步床上垂下的被子一角。
她说她没睡。
陆迢起身走了过去。
“大人。”秦霁用力拉住他的衣袖,然而他仍是要往里走,力气之大,凭她根本拉不住。
远远地隔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纱帐,隐约能看清里面的被褥横乱铺在床上。
衣角从手中溜走,秦霁心口一阵狂跳,迈着小步跟在他身后。
陆迢在离那张乌木雕花拨步床只有两步之遥时忽而止步,他停得太快,秦霁在他后背撞了个头晕眼花。
一共两床被褥,这会儿乱成了卷,堆在床上。
不必进去已能确认。
人,男人,床上。
“大人。”秦霁在他身后轻唤。
陆迢绷紧下颌,久站不动,从胸中逼出那一口郁气后方回过身。
说话时表情看不出喜怒,“怎么了?”
秦霁牵起他的尾指,“园子里的木槿花今天开了,大人若是无事,我们现在去看好不好?”
他几时有赏花的习惯?
这真是再拙劣不过的借口。
陆迢看了她半晌,撒谎的模样一如既往,轻易瞧不出破绽。
她和他,有那样熟么?
第一日见了匕首,第二日这人便潜入了自己府邸。
而她,竟也要帮着此人来骗自己,甚而还将人藏去床上。
那是只有他们休息和欢爱过的床。
再想起那李思言在金陵耽误的十几日,答案昭然若揭。
此人早就在找她。
陆迢提唇一笑,眼中满是嘲讽,“我不喜欢花,秦霁。”
“那看别的,好不好?”秦霁两只手拉住他的尾指,声音小的不能再小。
“不好。”陆迢冷沉着脸。
他俯身,眸光停在她的唇上,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两人已经在这间房中拖了许久,李思言还在床上,秦霁已然变得焦急。
她踮脚在他唇边亲了一下,脚跟还未落地,又被陆迢揽住腰提了回去。
秦霁瞬时提肘抵在他的胸前,眸中的惊慌一时全露了出来,唇依旧紧抿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陆迢松了手,极为不屑,“亲一下怕成这样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在床上也能听见。
秦霁抬眸,看到了他唇边掠过一抹冷笑,恶意满满。
他故意的。
他知道了。
心中禁不住这样去想,还未及她回话,捏成拳的手被陆迢牵了起来。
外面僵持的动静毫无遗漏传入李思言耳内,他手里捏着短匕,却又一直记得秦霁说的“一定”二字。
锦被压在身上,越来越闷,闷到他想就此揭开。
可这里面又存有她身上的一丝香气,叫李思言能留存一线理智,忍耐下去。
秦霁现在在应付这个来路不明之人,他不该再贸然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平添麻烦。
屋内脚步声远去,秦霁的声音出现在外面。
“木槿花开的很漂亮,大人明日回来,我剪两支送到你案上,行么?”
陆迢嗤笑一声,“我要的是这个?”
秦霁答不出话,默然看向远处高高的院墙。
粉白院墙上铺了层青瓦,半圆的瓦当向下倾斜,日光沿着暗蓝瓦片滑落下来,投在墙面,像一座鎏金的牢笼。
可这笼子里只困着她一个人。
先前来抓人的护卫此刻都已经散开,刚出来时还守在听雨堂附近的人也被叫去做杂活了。
秦霁甚而要怀疑,陆迢是故意的。
陆迢当然是故意的。
离那床只剩两步时,他已知道里面是谁,分明再前一步,撩开床帐就能将那人料理一顿。
可他止了步。
那短短的一阵,陆迢忽然间想到,若是揭开那层床帐,他和秦霁之间要如何收场。
可笑,他们的开始不成规矩,可他如今居然想要一个像样的收场。
两权相害取其轻。
正因如此,他才会依了她拙劣的借口。
今日做的让步实在太大,大到他难以忍受她现在的沉默。
他要的是什么,她不可能不清楚。
陆迢停下来,掰起秦霁的下巴颏,逼着她直视自己,“你还没想通?”
他眼中戾气一闪而逝,秦霁梗着不肯答话,指甲陷进了掌心。
她如何想通?
好端端的,她凭什么要给他做妾?
没多久,陆迢出了风来园,剩下司未寸步不离地跟在秦霁身边。
秦霁担心李思言不好出去,一直带着司未在前院走走逛逛。
天黑了有一阵才回到听雨堂中,床上已经不见人影,被褥如前摆着。
秦霁松了口气,这时才有心去想今日之事。
李思言找到了这里,说要带她走。
她十岁那年第一次和他见面,到后来,虽都在京城,有过的接触并不多。
秦霁今年十七,其间有三年,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过。
但是他今日所言,她愿意信。
他还会再来的。
陆迢今日动了怒,这事秦霁知道。
但经过园子里这一回,她以为他的火过去了。
可是没有。
秦霁睡到一半,被人捏住下颌给疼醒了。
一睁眼,陆迢正撑在上方,森森地望着她。
“秦霁,今日开心么?”
他指腹粗糙,重重摩挲过她颈边,滑嫩的肌肤顿时红了一片。
“你在说什么?”
秦霁不懂他的意思,只觉得被他按过的地方很疼,伸手要去捂。
手才抬起,便被陆迢压着腕,按在了头顶。
他这回用的力气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大,秦霁连一分一毫都挣扎不动。
陆迢解下自己的腰带,将两只细嫩的手腕系在了一起。
夜已深,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刀削斧凿的面孔有一半藏在阴影之下,叫人琢磨不清。
秦霁怕过他很多回,可那些害怕加在一起,都比不过此时此刻产生的恐惧。
“陆迢,你松开。”
“松开?”陆迢看着她颈边清晰的两个红印上,冷笑了一声。
久别重逢,亲的还挺重,到现在还能有这么明显的颜色。
怎么不知道要别人松开?
视线上移动,停在她脸上,她的眼角已经湿润。
陆迢的拇指在她眼角停了一瞬,很快便去了别处。
她的谎言常常伴着泪,他不会再上这样的当。
陆迢冷冷看着她,“哭已经没用了,秦霁,我给过你机会。”
不止一次,可她总是不当回事。
换过位置的花瓶,藏在门后的椅子。
都只是在说明秦霁今日想跑。
既然耐心无用,商量无用,他又何必再等?何必一日日地苦忍?
没有任何抚慰,他进去时,秦霁疼到身子猛地一颤,挣着要往上躲,腰肢很快就被男人按住。
秦霁从未有过这样疼的时候。
疼到她哭都没有力气。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要被陆迢这样对待。
从一开始在京城,不过初次见面,他就对她满怀恶意。到现在,他的恶意一点也没少。
她忍让,后退,百般讨好,到最后,还是这样。
怎么会有人这样下作?
不知过去了多久,手上系带才被解开,皓白的一双腕子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一道红痕。
秦霁用最后的力气给了陆迢一个巴掌。
“你真恶心。”
她声音虚弱,但每个字都念的清晰。是飘零的霜,落掌即化,却能留下刻骨的寒。
“别说是妾,就算你哪天跪下来要求我为妻,我也不会瞧你一眼。”
第083章 第 83 章
秦霁那巴掌用的力气不小,一直到第二日,陆迢脸上还留有指痕。
暗红肿胀的指痕被假面压着,一整天都在钝钝发麻。
到了下晌,他翻看堆在案前的公文,上面的字一个个都变了形。
一条条墨痕柔软游动,变成昨夜秦霁泪盈盈的眼,在纸上冷冷看着他。
“你真恶心。”
陆迢只觉气堵,放下公文直接出了官厅。
站在外面的衙役见他出来,又往官厅里头探头张望,压着声音嬉笑了一阵。
“怎么瞧着孙大人和知州不怎么对付?”
“人家话都没说上,你怎么瞧出来了?”
“蠢货,都没说话了,非得当你面打起来才能看明白?”
……
李思言坐在上首,合上了面前的账册。
且青暗暗皱眉,弯身问道:“主人,可要去把他叫回来?”
这人也忒狂妄了些,仗着有两个钱收服了一帮衙役,就不把他们当回事。
李思言翻著书页的手指一停,弯在了掌心。
“不必。”
昨日秦霁说这人不是孙谦。且在房中,他喊她时用的也是秦霁二字。
最初是为找人,李思言没把一个通判放心上,不料后来他府上竟藏着这些护卫。
的确很不简单。
要将秦霁带出来,还得再想办法。
风来园。
大夫刚走,听雨堂到处弥散着药味,熏得秦霁恹恹无神,坐起来也嫌费力。
她躺了好久,司未进屋时,看见小桌上的药碗似是未挪动过地方。
这还是头一回,想是姑娘睡着了才没喝。
她放轻动作,回过身才发现,榻上的小姑娘一双眸子是睁开的,正对着里侧檀木上面的双鱼雕刻,也不知在没在看。
“姑娘。”
这声唤吵到了秦霁,鸦黑羽睫轻扑过后,目光投向司未。
司未道:“姑娘的药还没喝,若是嫌苦,我去拿些蜜饯给你配着吃好不好?”
她问出来自己都不信。
姑娘哪里是怕苦的人?之前在船上给她喝的药,里面还放了黄连呢,也没见姑娘皱过眉头。
秦霁轻轻点了头,司未立刻便出了房门。
那蜜饯是她自己爱吃买来的,放也放在自己屋里,因而不叫别人去拿。
总归屋外有侍女守着,她很快就回来了。
司未出去后,秦霁缓缓支起身子,下了榻。
自从离开丰州,她好像总在喝药,一碗一碗看不到底。
秦霁端着药走到窗边,才推开窗,便有一道脚步声进了屋。
那人停在她身后,“谁准你倒了?”
秦霁恍若未闻,翻转手心,将药汁全泼出窗外。
陆迢望着她扶在碗沿上的纤细玉指,眼神一冷。
司未刚进来,便瞧见秦霁被陆迢堵在窗边,她远远站在门口,都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她猝然一惊,忙对着秦霁摇头。
别同他吵!
这些日子虽然不见大爷发过火,可她没忘记,大爷才不是好脾气的人。两人昨夜定是发生了些什么,姑娘如今这细胳膊细腿,再吵一架,吃亏的定然还是她自己。
秦霁余光瞥见,知道司未的意思,垂下了眸。
哪一回是她要吵呢?
秦霁从旁绕过陆迢,未行两步,她眼前一黑,手里的药碗“匡当”一声碎在了地上。
大夫还没走多远,又被请回园中。
秦霁一昏就是两日,其间迷糊转醒,只要睁开眼,很快便会有药端到她面前。
自从昏过去,她身上便开始发热,从头到尾,一处不落。
陆迢回风来园的时辰早了许多,下马车时,金乌离下山还有长长一段。
晚上,陆迢从被中摸出一只柔软小手,烛光下翻开,手心和五个指腹都透着粉,摸起来比平时要热。
他俯首,贴近她的手心。
唇碰到暖软粉肉的那刻,陆迢倏忽一怔。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下一刻便抬眼去看秦霁,长睫安稳地叠在一起,人还睡着。
他重新俯首,在她手心啄了两口。
视线又移到了她脸上,一张莹白小脸烧得酣红,粉耳也是如此。
自从那一场风寒,秦霁的身子就弱了许多。
陆迢抚过她腕上的红印,沿着这印子握住了她的腕。
细细一圈,稍用些力气,便折断了。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
入仕这些年,再穷凶极恶的人他也能收治,其中手段都是大同小异。
人心,也就是那么回事。有软肋则掐软肋,没有软肋的人,总归是肉体凡胎,知道怕疼。
想叫秦霁听话,并不是难事。
陆迢前夜分明铁了心肠,可是这两日她一病,他又发现,这些手段在她身上或许使不下去。
一个转头就能同旁人亲近的女子,竟然叫他有些舍不得。
秦霁是半夜醒的。
头疼。
难受地哼唧两声后她知道身边有人,只勉强发出气音。
“水。”
陆迢冷着脸下了床。
秦霁躺在床上,渐渐又觉昏沉,薄薄的眼皮阖在一起。
良久之后,有光影在周边晃动。
她缓缓睁开眼,看清坐在身旁的人后,又闭了回去。
陆迢探向她的额头,才刚碰到,秦霁便不耐地蹙起眉,偏过脸朝着里侧。
陆迢忽视她的反应,继续伸手,手背探过她的额头后又贴上自己的。
不像早上那样热。
他收回手,语调平平,“起来喝水。”
秦霁无动于衷,脸仍是偏向里侧。
陆迢坐在床边,拧着手上的扳指转过一圈,末了去掰她的脸。
“秦霁——”
下面该说什么?
威胁,恫吓。还是道歉,承诺?
陆迢全都说不出。
她的眼睛清澈透亮,此刻被迫望向他也没有冷意,只是一片虚无的漠然。
这漠然像一根钝刺,扎在他身上。
疼过后,还要留下一个洞,空空落落。
陆迢什么也没说,松开了她。
正要起身,目光触到她颈边的红痕,是那夜发现的,如今却更红了些。
陆迢伸手过去,欲将她的领口拨下,然而指尖才碰到被子,小姑娘猛地瑟缩了一下。
她抿起唇,投向他的眼神中充满戒备。
她在怕他。
陆迢的动作一顿,仍是伸手过去,将她的衣襟拢好。
最终在秦霁戒备的眼神下走了出去。
天凉如水,暗浓的夜流涌其中,已近三更时分。
他出了听雨堂,秦霁才坐起身。
云纹纱帐用帘钩勾在两侧,一张四方高脚桌摆置在床边,上面摆了一碗药,一杯水。
秦霁早就闻见药味。
碗壁还是热的,墨一样黑的药汁,入口不像往常那般苦,喝完舌尖有回甘。
这两日的药都是如此。
秦霁张开手心放在眼前,陆迢这又是什么?
手腕还留有一圈红印,像是他在她身上新系的绳子。
秦霁想起有段时间,京中权贵之间盛行养鸟,将其视为一种雅趣。
或用钱买,或叫人抓。专挑那些羽翼鲜艳,喉嗓清亮的鸟儿,到手后将它们关进笼子。
鸟儿乖就喂食给它吃,鸟儿不乖就饿着它,全凭自己高兴。
陆迢把她也当成了一只鸟么?
满意会对她和风细雨,不满意就能够肆意摆弄。
他何其无耻。
秦霁垂眸,自腰间取出簪子一般细的纸卷。
这是白日里新请的大夫把脉,落入她手中的东西。
秦霁看过一遍,掀被下了床。
司未这时进了屋,忙过来扶着她,“姑娘怎么起来了?可是有何事?”
秦霁虚弱着,语气却很坚定,“我不睡这里。”
这是两日来,她说的第一句完整话。
司未问道:“那姑娘要去哪儿?”
两天了,姑娘和大爷还是没好,这会儿要是再出去,岂不是变得更坏?
秦霁不答,美眸落了碎光,直望着她。
司未心一软,当即改了口,“姑娘要不要去我房里?”她说完又补道,“若是大爷肯答应的话。”
司未去回陆迢,稍倾,便带秦霁去了她房中。
秦霁自己要睡榻,司未便在榻上铺了干净被褥,转头问道:“姑娘一整日都没怎么醒,现下想吃些什么?我叫人给你做来。”
秦霁想了小会儿,答道:“莲子银杏羹。”
是京城的一道风俗菜,银杏非银杏,是熟透了的杏子。
这倒不算为难,配菜府上都有。
陆迢每年都会去一次京城,因此司未以前四处打听过京城里都有什么,这道菜她听过的次数不少,记得也详细。
司未咧嘴一笑,“成,伙房里恰有个厨娘,她母亲是京城人氏,我叫她来做。”
秦霁抱膝坐着,侧脸压在小臂上,不再开口。
她面朝窗,漆沉夜色和屋内烛光只隔了层桐油窗纸,融在眼中,只有一抹黯淡的颜色。
分夜钟刚刚响过一遍,现在时辰应当很晚了。
晚到司未她如果还不去睡,明日定然打不起精神。
少些时候,司末端了汤羹进来,秦霁尝过小半碗,将其推到一边。
虽还剩下不少,但比起这两天里吃的,已经相当不错。
想是喝了药,现下觉不出饿。
司未笑道:“姑娘若是喜欢,明日我叫她再做,她说自己还会好些别的京城菜式。”
“是么?”
“是呢。”司未在榻边坐下,见她像是开怀了些,继续道:“这厨娘说她母亲在京城也是在伙房干活的,她跟着学了不少手艺——”
说到一半,司未察觉不对,扭头才发现秦霁眼眶都红了一圈,忙闭上嘴。
“她做的不像。”秦霁声音里带了哭腔,泪珠盈上眼睫。
“我不喜欢,我想回家。”
面前的小姑娘泪眼汪汪,仍在强忍着不肯哭出来。
此处是金陵,她的家却在京城。
山迢水远,长路难行。
司未听了,心里蓦地开始难受。
姑娘为何突然说要回家,这事再明白不过。
想来她也是家里娇养出来的闺秀,一副脾气却是好到不行。那夜都被欺负成了什么样,醒后仍是一声不吭,也不见对着旁的人撒气。
“秦姑娘,你别难过。金陵的水路这么多,你还怕……”
你还怕跑不出去么。
后面半段还没说出,一记眼刀从窗口飞了进来,司未立即垂下眼,既不敢看窗边,也不敢看秦霁。
她违心道:“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金陵的。”
秦霁的泪珠子跟着她的话音一起落了地。
“这里一点也不好。”秦霁抱膝坐在榻上,下巴颏垫着手背,眼泪还在不住往下掉。
“你知道么?在京城,从来都是别人对我好。可是一到金陵,不管男女,所有人都在欺负我。”
她分文不取,在客船上给梅娘分了一张床,换来的是被卖入花楼。一个多月里,见到听到了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场面。
鸨母重利,那儿的嬷嬷也极尽刻薄。哪怕她假意迎合,也躲不过要挨上一些打骂。
后来又进了榴园,看似锦衣玉食,可只有身处其中的秦霁才知道,和陆迢相处的每一时,她都如履薄冰。
她被他粗蛮对待,亦只能咬牙忍耐,第二日侍女见到,她们甚而还要说上一句恭喜。
秦霁从不觉得开心。
她擦过泪,小声抽泣,“金陵的人都很坏,从以前就坏。”
司未的眼皮往下垂了会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忘记顺着话哄秦霁。
“金陵也有好人呢。”
“没有,一个也没有。”秦霁的泪又掉了两颗下来,摇摇司未的手臂,抽泣着问,“你是不是困了?”
司未脸上的倦意一扫,拍了拍胸,“没呢,姑娘有话只管同我说。”
秦霁擦掉泪,“司未,你知道么?其实我小的时候也是住在金陵。”
“母亲去世几月后,我屋里多了一个做活的女人,她初时对我很好,可是后来变了。每日都逼我喊她娘亲,若我不喊,她就要把我和弟弟丢出去。”
小姑娘啜泣声渐止,陆迢捏着手里的素帕,又将其叠了起来。
帕子被他展开叠起数次,绸面已经生出褶皱,最终被他掩入袖中。
陆迢与秦霁此时相隔不到一丈,然而他在屋外,她在屋内,中间隔了一堵由层层砖石垒起的厚墙。
夜照在他身上,将月白长衫浸染成黯淡的蓝色。
直到此时,陆迢才发现他对秦霁知之甚少。
不知道她小时候如何,不知道她怎样长大,更不知道她平日在家是怎样过的。
说来他们在一处,也才几个月而已。
实在太短。
秦霁住在金陵,应是八九年前,她爹爹尚在金陵任职。
那个时候,她才不到十岁,还是个扎着双髻的小小姑娘。
陆迢伸手往自己膝盖比了比,又移高了些。
房内司未皱了眉,“这妇人好毒,那后来呢,姑娘可告诉你爹爹了?”
“没有,她说爹爹喜欢她,我敢说出去就要把我和秦霄卖给杂耍班子。”
秦霁小时候从没被娘亲和爹爹骗过,她不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做“撒谎”。因而无论那女人说什么,她都去信,每日都在害怕中度过。
“姑娘是怎么办的?”
“后来我偷偷爬洞出了府,想告诉别人。”
那是一个雨天,地上到处都是水坑。秦霁从狗洞爬出去后,衣服,头发,还有手和脸,无一处幸免,不是泥就是水。
脏成了一个泥人。
她跑到几条街外,想找人帮帮她和弟弟,可是那天雨太大,无人出门。
秦霁站在路中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看到一辆马车经过,在她面前停下来。
披着油绢的车夫往旁边让了让,车帘从里掀开,里面坐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
秦霁等了这么久才见到人,扒着车轼很快就爬上去,呜呜啦啦地把要被赶出来的事说完后直看着他。
娘亲说,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找大人问办法。
他比她大。
秦霁那天以后才发现,娘亲说的不太对。
“啊?”司未听完全程,怒由心起,“他把你赶下去了,叫你去养济院?”
养济院是官府所设,专门收容无父无母的孤儿,让他们有口饭吃。
可在那个时候,因着边关战事,各地的养济院早就成了虚空摆设。被扔在养济院的小孩只有苦日子过,被卖给人做奴更是常有的事。
秦霁对上司未不可置信的眼神,重复道:“金陵人就是很坏。”
司未狠狠同意,“简直坏的没边。”
她余光偷偷瞥向窗边,一直站在那儿的人眨眼间竟不见了踪影。
秦霁现下一颗心挂在司未身上,并未发现身后有什么。
待她洗漱完,已经到了丑时。
司未陪着秦霁去的净室,进门前,她回头往听雨堂看去,里面竟还亮着灯。
房门轻轻合上。
秦霁仍在榻上歇下,被子盖好后,她又伸出手,拉住了司未的衣袖。
“司未。”秦霁喊她的名字,“其实我知道——”
后面的话断了,司未在榻边蹲下,眼神已经开始犯困,“姑娘知道什么?”
秦霁侧卧着,半张脸都藏在被下,只露出一双浸了水的眸子望着她。
“你喜欢陆迢。”
五个字犹如天雷,打在了司未身上,方才不断往下掉的眼皮这会儿翻进眼眶。
她蹲在原地,脸色不断变红,张着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秦霁眨眨眼,对她笑了一下,“我随口乱说的,逗你玩呢。”
这句话将司未救了回来,她立即起身,吹熄了屋内各处的灯,以方便自己躲开秦霁的视线。
姑娘,秦姑娘。
她说话未免也太能吓人。
黑暗中,秦霁听见房间那头司未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动静,知道她今夜应当是睡不着了。
她安心地闭上了眼。
司未太过简单,所有一切都浮在表面,不会遮掩。
秦霁那日试了一下,知晓陆迢在她心中,的确是有些不同的。
也未必是真的喜欢陆迢,这事或许连司未自己都未必清楚。
但她只要这么一说,司未一定会主动往那处套。
第二日,秦霁起了个大早,比陆迢平日晨起还要早上半个时辰,正是想同这人避开。
房门一打开,恰撞见陆迢从听雨堂出来。
秦霁退了回去。
陆迢停步,静静望着那扇房门重新合上。
他拧着手上的扳指转过一圈,足履踏上了另条长廊。
现在不算好时候。
有些话,还是回来再同她说。
屋中,司未抻了个懒腰,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后有些奇怪。
“姑娘不起了?”
她的声音不如平时气足,不止如此,就连眼下的青黑都快赶上眼睛大小。
想是昨晚一直在想着那话,剩下的两个时辰也没睡好。
秦霁直言不讳,“陆迢走了我再过去。”
听见陆迢的名字,司未没有很大的反应。
因着秦霁昨夜那句“玩笑”,她昨晚直接没睡,想了一整晚。
喜欢大爷?
以前或许是有的,毕竟他给的月钱真的很多,可是现在……
还有么?
今早天微明,司未终于确认下来:她不喜欢大爷。
撑死了也是景仰。
熬了整晚,司未的精神不好,但好在换来了心胸的敞亮。
她很快发现秦霁说话时有些气弱。
“姑娘要不再歇歇,瞧着你又不舒服了。”
应着这句话,秦霁又开始发热。
药堂的大夫听见风来园这三个字,也着了急。将昨天夜里才回到济州的老太太送上了马车。
这老太太是他们药堂的活招牌,什么疑难杂症都是见过治过的。
风来园。
午后,老大夫走出门,顺手带上了刚刚叫司未放到外面的花瓶。
将将要走下长廊时又听见了哒哒的脚步声,来人一边跑,一边喊道:“大夫,你先等等!”
“姑娘莫急,可是里面那位小夫人又出了何事?”
司未用力点了两下头,把药碗捧到她面前。
“这药可有其它的方子换?我家姑娘喝不得这个。”
原来是这个缘故,女大夫朝东厢那间屋里望了一眼。
“这可不行,你没瞧见?小夫人颈间的红印已有几日未消,手背又起了一处新的。”
老太太一把年纪,说到这里,掩嘴咳嗽了两声。
那小夫人身上虽还有别的红印,但红印与红印,细微之处到底是不同的。
“这药方若是实在喝不下去,我这还有一样药膏,涂到颈间起了红疹的地方也行。但见效要慢上许多。”
她将药膏递给司未,又拿起手中的花瓶,指着里面的几枝粉花,认真嘱咐道:
“姑娘,可记住了,屋子里再不能摆上这些,最好是将园子里的这类花都给拔掉。不然小夫人可是要越病越重的。”
司未道:“多谢大夫。”
她说完便往回走,半路想起秦霁还说想见昨夜提的那个厨娘,她打了个哈欠,已经很是困乏,走路瞬时也慢了下来。
女大夫往东边厢房里望了眼。
方才屋里那位小夫人才二八年纪,生得娇花一般美艳可爱的人儿,却是病恹恹躺在榻上,唇色发白。
老大夫想起司未刚刚一直念的的还是“姑娘”二字,不免叹了口气,“小姑娘真是造孽。”
到底是别人的事,她叹惋后转身,倏忽撞见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险些吓出一声惊叫。
她连忙行了个礼,“拜见大人。”
陆迢盯着她,“你刚刚说,她颈间起的红印,是生病的缘故?”
“是,老身行医多年,小夫人这正是风疹之状,如今病的尚还不重。”
老大夫指了指刚带出来的粉花,“正是这花惹出来的。小夫人身子弱,猝然碰到,起疹和发热都是正常。”
她说完,忽觉周遭静得太过了些,转瞬对上不停在使眼色的赵望,忙不迭离开了这里。
廊上只剩陆迢一人。
放眼望去,园中木槿花盛开了大半。
绿叶素荣,蕊攒黄粉。一簇簇绽着花瓣的白木槿后边,掩映着小丛不知其名的粉花,正是方才大夫指的那种
秦霁昨日在里面摘了朵,半天说不出什么名字。
原是如此?
他误会她了。
陆迢一时间只觉到处都安静了下来,那五道指痕重新出现在他脸上,发热发烫。
很快,这样的安静就被司未一声大喊打破。
“姑娘!”
下一刻,陆迢便到了她的房门口。
里面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人影。
秦霁不见了。
第084章 第 84 章
“姑娘刚还躺着呢,应当走不了多远,我这就去找。”司未困意顿消,撒腿去就要跑去屋外。
上回的小贼从哪儿进来,她都记得清楚。
陆迢没拦,走到榻旁,手试过被褥,里面凉得像是没睡过人。
天还没冷到这种地步。
司未的房间在东厢,邻着便是院墙,后面没留人看守。
陆迢行到窗边,推开窗,果然窗橼上留着两对脚印,一大一小。
司未从窗外跑过,双手攀着墙,蹬腿想要翻过去。
陆迢皱起眉头,“下来。”
司未还在犹豫,“三爷,姑娘就是从这被带走的。”
陆迢当然能猜出,只道:“去牵马来。”
话音刚落地,赵望赶到司未旁边,隔着一扇窗禀道:
“三爷,卫霖来了信,说是急事,今日需得一见。”
陆迢神色一凝,叫住了司未。
“不必去了。”
司未不解,“三爷,咱们现在不找姑娘?她应当还没远呢。”
陆迢舔过后槽牙,心中已经列出带走她的罪魁祸首。
还找什么?
她是自己走的,算计得一清二楚,每滴泪都不是白流。
半个时辰后,陆迢走进运来茶楼。
茶楼共两层,堂中设有戏台,几个伶人正在台上唱戏,脸上都是粉墨重妆,咿咿呀呀,吵得人心烦气也躁。
厢房门合上,陆迢耳中才平缓些许。
卫霖对他拱手,“大爷,属下一直在查的那人,有了线索。”
他递上一副小像,“去年兵部要造一批兵器,此人是当时跟在秦御史身边的副官。”
去年制作兵器的地方不在京城,京官过去督造,当地为其准备一个本地人当副官,这是惯例了。
可是去年,此人在最后一批兵器交付时销声匿迹,如今又出现在济州。
男人丹凤眼眯了眯,漆黑瞳仁中溢出一丝锐气。
“司午司正今日下午去找你,把他盯紧。”
*
到了八月中旬,风一日比一日凉。
窗台上摆着两盆玉簪草,两片展开的叶子摇摇晃晃,渐渐歪下去要沾到盆中泥土。在最后一时,叶片叫几个嫩白的指头重新扶了起来。
没有弄脏。
清晨阳光洒进窗,小姑娘唇边漾出一抹浅笑,宛若绽开水面的菡萏,清澈动人。
李思言远远瞥了一眼,转过头,继续往外走。
今早这风……似乎要比从前和煦。
跟在他身后的且青如是想道。
秦霁扶起叶片后,合上了窗,提着裙在铜镜前坐下。
今日起来,身上已经没再发热。照过一遍,颈边的红印也消退到只剩一个浅痕。
秦霁将衣襟重新拢紧,轻叹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微微放下双肩。
就快要过去了。
那天她将司未打发出去,李思言随即出现带她离开风来园,到了他的宅邸。
秦霁眼下住的房间在院子最里,也最为僻静。
屋内布置整整有序,不见繁杂。一角的楠木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还放了一只木雕的兔子镇纸。
已过去两日,并未听闻陆迢有任何动静,她在过这里的还算怡然。
若是可以,她这几天怎么也不会想出去这个院子。
可是她葵水来了。
这里没有女子用的东西,就连侍女,都是李思言昨日在厨房处临时找的,她原是一个厨娘。
对方嗓门奇大,且爱说话。
秦霁昨日想要热水,才跟她提完,她咧嘴大笑出声。
“姑娘是要洗身子啊!我这就去叫人烧水给你洗身子!”
那声音,便是隔了三间房,也照样听得一清二楚。
这厨娘人还没走,转眼灶房上边就冒起了阵阵青烟。
秦霁红着脸,半个时辰也未能褪热。
她上了两回当,第三回绝不再信这个厨娘。
秦霁推开房门,到了前院的亭子里坐着。
说起来,她和李思言……真的不熟。
他们之间能认识,还是因为秦霁当初一声“弟弟”。
——
刚到京城那年,秦霁秦霄难得被有空闲的秦甫之带出来逛夜市,她一转头就走丢了。
不知走到何处,成排的官兵举着火把从路中走过,甲胄摩擦声响割开了喧闹的人群。
他们跑过一圈,又绕了回来,为首的一个在秦霁面前蹲下身,拿手在她耳边比了比。
“小丫头,你看没看见这样高的一个小男孩?”
那官兵脸上挂着和蔼的笑。
秦霁却在他抬手时,看到了他指甲盖上沾的血。
她摇摇头,瞪着一双童真的大眼睛望向对方。
“叔叔也走丢了么?我爹爹刚刚才走丢。”
周围的一众官兵本是面色肃然,多的是不耐烦。不妨听见这一句话,哄然笑起来,只觉连夜抄家的晦气散了许多。
有人要送她回去,秦霁摇头,不肯答应。
“我要在这里等爹爹。”
小丫头有趣,到底比不上公务紧要,一群官兵接着去找人,还没走多远,秦霁身后堆着的筐篮里响起了一声极轻的,小男孩的咳嗽。
先前问话的那个官兵留在最尾,立时便转了头看向秦霁。
“谁在那儿!”
他双目圆睁,嘴角下挎,一副凶相足够把一个小孩吓哭。
秦霁没哭,她看到她爹爹了。
“秦霁,秦霄——”
秦霁大声对他喊,“我们都在这。”
她回身蹲下。筐篮当中那个脸上都是血的男孩,身上披了秦霁的湖蓝披风,正一脸死气地看着她。
秦霁不觉得害怕,只觉得他好可怜。
她挡着那个官兵的视线,唤他:“阿弟。”
那官兵如何不认得新晋的御史,一群人当即离开。
——
只有这样一句话而已,两人后来的交情少的可怜,直至今年以前,与陌生人全无差别。
凭心而论,李思言已帮了自己很多。
京城里,家里有贼人偷偷闯进来,是他夜里带着禁军在外边巡逻。
放火离京那夜,是他带她过的河。
如今,也是他将自己从陆迢那里带了出来。
她这回出去,说不准要给他惹些麻烦。
纠结一阵,事情比秦霁想的要顺利许多。
她坐在亭子里,没多久便遇见了从这儿经过的李思言。
秦霁找的借口才说完半句,他便应了下来,笑得很生疏。
“今日休沐,我可与你一同出去。”
今日天气晴好,两人站在一处,男有才女有貌,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他家主人要娶夫人了。
站在亭外的且青如是想着,脸上浮起笑。
马车上,秦霁戴着帷帽,遮面的白纱很长,一直快落到腰间,掩住了她小半身形。
这一趟要买的东西还不少,不止月事带,还有抱腹……秦霁想着,耳背爬上了一抹红。
幸好有这帷帽。
马车停下,李思言只在铺子外面等她。
秦霁去的是一家卖女子衣裳的裁缝铺,里面颇为宽敞。像这样的大铺子,也卖女儿家私下贴身要用的东西。
她小声同里面的娘子说完,没得一会儿,那娘子就收拾出一个包袱交给秦霁。
“姑娘收好了。”
成衣铺对面,路边停了辆马车。车轩处的竹帘半卷,里面一道目光送着这小姑娘进去又出来,直送着她走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两人不知说的什么,那东西竟对她笑了。
陆迢磨了磨后槽牙,拂袖扫下车帘,冷声对外道:
“坐着不动是等着我出去驾车?”
赵望猝不及防被扎,不敢应声,连忙抽着马鞭往刚才驶动的马车前边赶。
蓝毡华盖的马车被从旁疾驰的马车撞到偏向了一边,套在车架上的马儿一声嘶鸣,车厢猛地晃动一下,秦霁扶着软榻才稳住身形。
只是短短一瞬,且青拉着缰绳又稳住了车厢。
这样宽的街道,如今的人也不多,怎么会有马车撞上来?
秦霁蜷着手指,攥紧了衣袖。对座的李思言见状掀开了竹帘,由车轩处往前看。
外面且青斥人正在斥那人,“你好大的胆子!瞎眼了有路不走,非往这儿撞。”
“对不起,官爷,对不起对不起。我这马儿今日也不知怎得,像是病了,刚刚没能控好,您大人有大量……”
是一中年男子的声音,秦霁不认识。然而她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又有一辆马车从旁经过。
“知州大人也有闲心出来逛街?”
这回的声音秦霁认识。
陆迢在车轩处露了脸,对着李思言扯唇轻笑。
这个“闲”字尤为刺耳,意有所指。
李思言道:“你也不像个忙人。”
“今日是特意出来找人,的确说不上忙。”
陆迢笑了笑,声音泛冷,“瞧着刚刚上了知州马车的那位姑娘,与我要找的人倒是颇有几分眼熟。”
李思言抬起眼,眸光沉沉钉在他脸上。
“孙谦,这是我的贵客。”
气氛僵滞了一瞬,秦霁坐在车厢,心越提越紧,转而就听见了车辕滚动的声音。
事情结束的没头没尾,陆迢竟没再纠缠。
薄夜初降,天边亮起了三四点星子。
李思言从外回来,且青瞧着,回房的路又绕了一圈。
他实是有些不懂。
主人肯定是喜欢那位秦姑娘的,明明不太会笑的人,见着她时总要提一提嘴角。
既如此,为何还要将秦姑娘的屋子和他自己的隔开那么远?宁肯自己日日绕路这么远远地看上一眼。运气好,她站在窗边。运气不好,便只有一扇关着的门。
且青想不明白他主人的心思,费了那么大功夫把人接到府上,不说借恩图报一举拿下,平日里和她说话都少。
可他也不敢多问,上回安排房间,他立即安排在主人隔间,不到一炷香就被拖出去打了一顿。
走在石子路上,眼看又要路过秦霁住的那间房,人还没转头,迎面便有人提着灯走了过来。
这是运气最好的时候了。
且青想,果然是精诚所至。
发生了白日的事,秦霁睡不着,便在这边走一走,没想会遇见他们。
她提灯走近,“大人到这里,是有事么?”
“我路过,这就走了。”李思言说着,后退一步,与她隔开距离。
“你早些进去歇息。”
且青听得脑瓜子嗡嗡响,眼见着那秦姑娘应了声好,还真转了身。
他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哭腔,“主人,你这手上的伤,再不上药可不行啊!”
秦霁停步。
且青道:“现在可找不着大夫了,属下手又笨,这可如何是好!”
他说完,又带着哭腔嚎了一声。
是李思言踩的。
秦霁不傻,知道这意思,折身回来。
“我来给大人上药吧。”
李思言拒绝的话临到嘴边,对上她的眼,又吞了下去。
“好。”
他做不到每次都违背自己心意。
秦霁房间的窗口,黑影一闪而过。
第085章 (前一页末尾有添加)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正是主人进屋的好时候,且青立即就要去取药箱。
他才抬步,李思言警告似地提了一句,“早去早回。”
且青很快便判断出这不是反话。
他听见两人坐在了院子当中的石桌边上,还是主人带着这位姑娘去坐的。
且青扼腕,却也无法,只得加快脚步。
李思言这才转过来。
天已经黑了,她即便碍着面子不说,他也不会这样无耻。
没多久,且亲拿着药箱回来,秦霁给李思言上好药,末了,滚上了一圈纱布算作结束。
回房时,李思言跟在她身后送。
只送三步便停了下来。
秦霁走到门口,提灯侧身,这人已经转了过去。
小姑娘长睫垂下,灯笼纸罩着底下的长烛,在乌瞳中映出一点昏黄的光,忽明又忽暗。
贵客。
原来是这样。
她给他换药包扎的时候,他一直望着旁边,眼神不曾往她身上落过一时一刻。
方才停的那样快,更加让秦霁确定,李思言他——只是在报恩而已。
一抹晚风经过,吹得秦霁眼睛发酸。
她揉揉眼角,抬步进了房间。
房间内的隔窗松动着,一有风便摇动着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秦霁将其关紧,解衣上了床。
这几天夜里,她睡得总是很沉,沉到睁眼就是天亮。
可因着白天发生的事情,秦霁今夜睡得不那么好。
夜半,隔窗又在吱呀呀地响,那风像是吹进了床帐,梦中的秦霁只觉脖颈发凉。
肤上像是掉了一捧雪,凉意碰散在各处,化开后,又扑来一抹暖息。
熟悉的,带有甘松香的暖息。
陆迢指尖沾了药膏,在她颈边滑过轻抹。
玉肌白嫩,尚未褪去的红印只剩下半个指甲大小,如雪上落了一瓣梅花。
药膏连着涂了几日,她的风疹已经好全。
风来园里的粉花通通挖净了,长好的或是掉下的,全都移出了府外。今早又查过一遍,已再找不出一片粉瓣。
陆迢坐在床边,俯身靠近,鼻端飘入小姑娘身上淡淡的馨香。
很好闻。
他换了没沾药的手指拂过她眼角,动作像是擦泪,停留一时,然后轻轻带过。
原来小时候就爱哭。
脏成那样还敢往他马车上跑的臭小孩,哭得可怜兮兮要离家出走的惨小孩,被他不耐烦应付后还对说谢谢的傻小孩。
原来是你,秦霁。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坏。
那日马车没走多远,陆迢便动了恻隐之心,只是回去找时,没能寻到她的人。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她又能跑进他暂住的客房。
这何尝不算缘分?
她该是他的。
陆迢摸上秦霁的耳,轻捻耳垂时瞥见小姑娘羽睫正在微颤。
她的眼仍是闭着,呼吸却放轻许多。
陆迢稍等一阵,问道:“醒了?”
虽然知道是这个人,但真的听到他的声音时,秦霁仍是控制不住蹙起眉心。
装也装不下去了。
床边不知何时点上的一盏灯,秦霁睁眼,乌黑的眸子瞪着他。
已经过去五天,还是一句话也不肯同他说。
那日的事,是自己先误会。
误会得太深。
就连在这间房里,从桌椅到茶盏,也都是一个人的布置。
“秦霁。”陆迢语调放的轻缓,单手撑在她身侧,“跟我回去,好不好?”
秦霁想也不用想,摇了头,脸歪向里侧。
陆迢捧起她的脸朝向自己,平日那双静如秋水的眸子已含着愠怒。他只好将语气放的更轻,仍是认真看着她。
“以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
有些话不论开口时心有多诚,一旦出现实现不了的时刻,无论背后有什么缘故,都只会叫人觉得便宜又可笑。
陆迢厌憎这些便宜的人,也不想让自己变的便宜。
他从不轻易许诺,这是第一次。
以后?
秦霁平复呼吸,对着陆迢说出近日来的第一句话。
“那你想怎么对我?”
她推开他的手,清凌凌的眸子像是覆了霜一般。
“今日向我示好,是想要我继续装模作样,任你施为?”
“陆迢,在你眼里我是一团棉花,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捏变了样,好言好语揉一揉,又能变回来是不是?”
仍是往常的甜嗓,在此时说出来的话却又尖又利,每一句,都能稳稳扎到陆迢身上。
他抿起薄唇,几日来的疲惫因着她的讽刺一扫而空。
沉默良久之后,他阒黑的丹凤眼微垂,“怎么做你才肯消气?”
“你出——”
陆迢低声打断,“除了不跟我走以外。”
可以生他的气,可以不理他,也可以和旁的男人说话,但无论如何,她最后都必须留在他身边。
不能和他分开。
这才是陆迢的真面目。
她快要被他的无耻气到头晕,正想着脱身,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秦霁,你睡了么?”
李思言站在门外。
陆迢眸色一黯,方才还是满面柔风的脸瞬时阴沉。
如此深夜,孤男寡女,还来敲门问她睡没睡?
此人果然别有居心,想来特意将秦霁的房间安置这么远,也不过是装君子,好让她放松警惕。
想到此处,他越发皱紧了眉。
秦霁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
他才想拉住秦霁,她却先一步推开他的手,对外应道:“没有。”
李思言:“今日的伤药,有一瓶好像落在这儿了,劳你出来一趟。”
晚间他那药箱里的药,用完便全放回去了,哪里能落在她这儿?
秦霁乜了眼自己被陆迢覆住的手,很快便明白他为何这样如此。
“那药应是落在药箱里。”
语声平静如常。
秦霁不想给他添麻烦,更不想叫他知道这会儿有个男人在自己床上。
外面的李思言一默,少顷道:“那我回去再找。”
秦霁挣开陆迢的手,温声回了个“好”
哪怕看不到人,她投在门上的眼神也是柔和,与对着自己的态度截然不同。
门外脚步声远去,陆迢虚握住自己落空的掌心,胸口有了无声息的酸胀在蔓延。
两道视线一碰上,他便听见她说:“陆迢,我不会跟你走。”
秦霁并非任何筹码也没有,她冷静地威胁道:
“你的真名,我还没告诉过旁人。现在李思言还没走远,你要是敢——”
尚未说完,陆迢双手撑在了她身侧,秦霁稍动一动就能碰到他的胳膊,像是被他拥在怀里。
“敢什么?”
他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薄唇隔着虚空经过了她的软唇,粉腮,还有两扇薄薄的眼皮。
都是他平时常亲的地方。
陆迢钳住她的下巴颏轻轻抬起,呼吸不易察觉的紊乱,“是说这样么?”
她刚刚说——“旁人”,李思言也在其内,他们都是旁人。
秦霁刚刚展平的两弯黛眉又碰到一处。
这人全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语气里甚而有点得意。
这是第一次有人能这样频繁地惹她生气,秦霁想往后退,他仍钳着她的下巴,不肯松手。
她用力,他捏的更紧。
秦霁怒由心起,再不肯退让示弱,檀口一张——对着他的虎口咬了下去。
牙齿是秦霁全身上下唯一一处能伤人的地方,她咬的用力,眼睛和腮帮一起泛了酸也不肯停下。
这个人太无耻太过分,他该的。
陆迢一直没躲,看着她咬。
疼,却还不足以叫人松手。
一直到血腥气溢满唇腔,秦霁才停下来。
松口时,陆迢手上多了一圈往外冒血的牙印。
秦霁终于能够脱身,退到了床头靠着。
陆迢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虎口。
齿印点缀在上面,小巧一排,整整齐齐。
他取出一方碧青素帕,却没管自己还在流血的虎口。陆迢捏着帕子一角,去轻拭秦霁唇瓣沾到的血珠。
“消气了么?”
“你做梦。……”秦霁一时没能想出脏词。
缓过一口气后,她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喜欢这二字,在京城总有人对她说,有时也被换成钦慕。
看一眼喜欢,说一句话也喜欢,知道她爹爹是谁更喜欢。
“喜欢”在他们口中,变得轻浮又低廉。
秦霁早就厌烦这两个字,如今说出来,语气亦带着些微轻蔑。
灯架上劈帛一声响,烛火微微摇曳,在她面前,陆迢的眼神竟也躲闪了一回。
半晌,房间内重新暗下来,隔窗被从外关紧。
总算是走了。
秦霁拢上被子,短暂松懈下来。
想起陆迢方才哽住的那一小会儿,应也不喜欢这两个字。
因着陆迢的缘故,秦霁这夜并没睡好,很晚才起。
李思言一早从对面小道经过,只望见一扇关着的门,窗外那盆玉簪草不见踪影,想是被她收了进去。
*
风来园。
司未今日起早,等着陆迢出去上值后,在听雨堂扑了个空。一直待到傍晚,听见马车驶回的声音,连忙走进院中。
看到跨进门槛的两个男人,她大失所望,站在边上行了个礼。
不是说要离开济州了么?怎么还没把姑娘带回来?
她背地里抓住赵望,原话问他。
赵望支支吾吾半天,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他怎么敢问?
大爷这几日夜里总往留安街去,他跟着守在墙后。前两夜都还好,但昨夜回来,大爷的脸色却很不对劲。
两人一道坐在树下,司未捡着根树杈在地上划拉,树杈动一动,就有一堆沙扑进赵望的缥色长袍。
大爷去见过姑娘,可姑娘却仍未回来。
园子里的花已经除了。大爷也不可能带不出姑娘。
排除掉种种外因,那就只能是姑娘不愿意回来。
司未一把压断了手里的树杈,恍然大悟,“你见过那个知州么?他样貌如何?”
定是大爷成日戴着这副假面,叫姑娘看厌烦了,因而厚着脸皮去找人家也不管用。
赵望回想一遍,“面貌端正,眉宇轩逸。”
司未咦了声,“难怪……”
赵望捡起断掉的树杈往她身上戳了戳,痛心疾首,“肤浅!”
他戳了两下,司未低着头仍不还手。
第三下的时候赵望忽然间福至心灵,缓缓抬起了头,竹青暗纹长衫出现在视线当中。
赵望站起身,硬着头皮,“三爷。”
掌灯时分,书房。
赵望道:“爷,照您的吩咐,暗桩多已退到了济州城外,咱们行路用的商船已经装扮好了,等在码头。”
大爷昨日已经吩咐下去一行人要如何离开济州,时间未定。赵望猜测,约莫就在这几天。
陆迢颔首,“卫霖的消息呢?”
今日他脱不开身,是赵望去接头的。
“卫霖他说了六个字,明日银埠上船。”赵望问道:“爷,可要告诉卫霖,现在把那人抓了?”
“不必,等着明日。”
那头不是想跑,明日中秋,他是去见人的。
陆迢捡起今日那杨六送到自己面前的帖子,上面的字迹倒还有几分熟悉——是陈寻写的。
抓人,冶铁,打造兵器。到眼下正是膏肥脂满的时候,这人要过来收节礼了。
“船在码头,一切都妥当了?”陆迢又问了一遍。
“是。”
陆迢颔首,“明日一早,你和司未去留安街把她带出来,直接打晕她……使巧劲不是狠劲,将她送上船后立即启程。”
“剩下的人在银埠下游接应我,明日就走。”
这意思,是要自己跟着姑娘?
把姑娘带出来了先送她走?
赵望听完脑子有些咋呼,“三爷,既然如此,不若属下今晚就和司未把姑娘带出来?”
“明日一早。”陆迢合上手里的帖子,“等李思言不在府上的时候。”
此人昨夜已经起疑,今夜定会加派人手守在秦霁屋外。
赵望拱手应是。
陆迢扫他一眼,“出去吧,早些歇着,别伤坏了眼睛。”
如此充满关切的话语,竟然从大爷嘴里跑了出来,还是对着自己?
赵望吃惊。
他还没来的及客气,陆迢又冷嗤了声,“你近来眼神变差了不少。”
人走后,陆迢靠上了紫檀雕花交椅,想起她昨夜的一连串的问话,心绪仍是一团乱麻。
夜笼在外,屋内烛灯明亮。
轻轻一口气吹过去,再抬头,月光盈满了窗。
书案上的兔子镇纸映在月影下,仿若长着一身雪白皮毛。
秦霁戳了戳兔耳。
如今到处都是自己的通缉令,秦霁从没想过一直赖着李思言。陆迢昨晚来这一趟,更是让她把辞行的话提前了好几日。
今日傍晚她才说完,两个时辰后,李思言便送了一个小木匣过来。
里面装的是装扮容貌和防身所用得上的东西。
真快。
犹豫许久,秦霁终于伸手将这兔子镇纸拿了起来。
她想带走它。
靠门那边的隔窗没关紧,被风吹开了道缝,秦霁正要关上,倏忽瞥见外面的一点光亮。
有人提灯站在那儿。
他站了多久?
愣怔过后,秦霁推开窗,朝外望了过去。
第086章 第 86 章
李思言立在石子路上,提灯映着鸦青银丝滚边长袍,上面绣着的番西花暗纹若隐若现,衬得他也少了一丝白日的冷肃。
“李思言?”秦霁唤了一声。
看见那人转过来,秦霁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捏着那枚兔子镇纸藏在身后。
为什么要喊呢?
他方才明明抬步要离开,或许只是路过此处而已。
人走到窗下,秦霁找不出话,还是李思言先开的口。
“明日中秋,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节礼。”
头一回听完他的话还能往下接,秦霁没了刚才的局促,杏眸微弯。
“节礼?是月饼么?”
她一笑,李思言的唇角也不自觉上提,“不是。”
他从窗口递了一个荷包给她。
绣花是外面最常见的样式,随处就能买到,秦霁接过来,拿在手里要比寻常的荷包沉。
她没打开,和兔子镇纸一起握在手中,捏出来了里面是个玉佩。
“李思言,你会在这里留多久?”
官员外放,常常要在外放之地呆上三五年。他从京城到这里,是要待三年,还是五年?
李思言:“三年。”
秦霁抿了抿唇,道:“那以后见面,我再……谢谢你。”
他帮了她很多次,光凭“多谢”这两个字,实在太过单薄,可她现在也只剩下这两个字。
李思言沉默一瞬,违心道:“举手之劳,不必记挂。”
他想要她的感激,却更加不愿她生出亏欠。
八月十四,天上一轮皓月,明亮皎洁。
秦霁抬头望着,若不是有桂香袭来,她几乎要将今夜和离开京城那夜弄混。
且青怎么也没想到,自家主人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方才主人在那位姑娘的住处后头徘徊了半晌,他劝过一回,“明日姑娘就要离开此地,主人不想同她说些什么?”
瞧着李思言去了人家窗外那条路徘徊,且青稍放下心,守在他房间外头。
主人这一夜若是没有回来,这府上就能多出一个女主人了。
且青又一次扼腕,上前接过李思言手中提灯。
临近房门,且青仍是不解,赶在他进门前问道:“主人,您找了姑娘这么久,就是为了要送她走么?”
没有半分停顿,李思言应道:“嗯。”
想送她去想去的地方,和亲朋团圆,不受人欺侮。
秦霁是皎皎的明月光,不小心坠下,也该好好捧起来,还回去。
这样好的人,她的夫君也该是一个光风霁月,才名兼备的君子。
不该被自己这样的人沾染。
李思言还不姓李的时候,是家中最不受待见的庶子,连仆婢也能忽视他。难得一次被人念起,还是那伙来抄家的官兵。
他跑出去,没想着真能躲过这劫,他只想死远点,别跟那家人臭在一起。
那一夜,灯贯满市,长街如龙,却只有她停在自己身边。
到现在,抄家的场景变得模糊,唯一清晰是秦霁泛着泪光的杏眼。
那是第一次,有人为他而哭。
后来在京城的这几年,他见识过她的好,更见识过她的好人缘。男也好,女也罢,她从不缺人喜欢。
可李思言却不同。
到了李家,他早早拿起刀。无辜或有辜,次数一旦变多,不是每回都有功夫先去分清。
第一次分错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了。
*
李思言给的玉佩,是青玉鱼佩。
鱼嘴衔珠,每一片雕刻出来的鱼鳞都是栩栩如真,青玉粼粼一动,鱼仿若掉进了水中。
秦霁在烛光下看了好几遍,将它小心放回荷包。
*
翌日。
司未和赵望一早到了留安街,一人踩着一根树枝,直望着李思言出了府才翻进他的院子。
床帐虚虚垂下,从被子形状看,里面隐约躺了个人。
司未和赵望对视一眼,赵望背过身去。
司未走近床帘,轻声唤道:“姑娘。”
未有人应。
秦霁平日待下总是温温柔柔,不见生气使坏。她实在太好,以至于他们从没想过她会有坏心。
司未才揭开那床被子,一股浓郁的香气袭进鼻腔。因她想着里面的人该是秦霁,没做任何防备,就这么两口,下一刻人便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辆牛车驶出了留安街。车上坐着一个少年,年纪约莫十五六,面色偏黄,穿着不大合身的衣裳,两眼朝前望着。
秦霁这次出来,做了万全的准备。药是李思言给的,她往被子里放了大半。
无论那间房还会不会有人潜进去,她都得防着。怎么也要留出一日的时间逃跑,不能叫陆迢发现追来。
秦霁由李思言派的人送上了客船,他们本该送她出金陵,临开船时,秦霁不肯让他们再跟。
其一,她想自己走,两个男人跟在她身边,终是不便的地方要多。
其二,自己走了,陆迢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他若是有心要找麻烦,必然叫人难以招架。
她说的头头是道,那二人纠结一番后对秦霁道了句保重。
这艘客船只有一层,然其装饰精美,雕花朱漆一个不落。船上的客人多是中富商贾,秦霁穿的是一身素色绫罗,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她睡得晚起得早,才上船便觉疲惫不堪,进了厢房小憩。
今日晴,天朗气清,和风硕硕。
船在水面,亦行得平平稳稳,平稳到像是从未动过。
秦霁中午醒过来,推开厢房的小窗发现——这船真的没动过。
济州的岸还在眼前。
走出船舱,在其他人口中听了个明白。
开船的艄公忽发急病,现下醒不过来,已经有人上岸去喊亲戚来替。
秦霁在人群边上听的认真,不防有人从旁拍了拍她的肩,“小兄弟,别担心,这船很快就能开了。”
秦霁收了收自己的袖口,侧身想避开这人,头一偏,视线落向了船舷。
那里站着一个人,面貌和身形都叫秦霁眼熟。
是那日在胭脂阁中遇见的男子。
她又看了他两眼,这人脸上颧骨外凸,像被撬起来的蚌,叫秦霁越发觉得熟悉。
她一定见过他。
在更早以前。
转身回船舱的时候,秦霁忽然间想了起来。
她的确见过他,不是人,而是画像。
去年爹爹回来之后,书房里便放有寻人的画像,画像上的人正是他的模样。连颈边那颗黑痣都能对上。
此人叫王州,是爹爹去督造时,当地派给爹爹的属官。
秦霁脚步一怔,又转回去时,已不见那人踪影。
现下正是午时,船还停靠在岸,客船上的人多围在甲板,寻小贩送些吃食上船,其余吃完了的则在厢房。
船尾处看不到人。
秦霁摸了摸袖中凸起,李思言昨夜送来的木匣中,有一柄新匕首。
隔着薄衫,也能感到刀刃冰凉,她微定心神,往船尾处走了过去。
船尾被船帆遮下的影给牢牢盖着,拐过弯,吹来的风都要阴凉不少。
没走多远,便看见地上倒着一个指头粗的信筒,里面卷起的纸张掉出了半阙。
秦霁压着信筒,取出了里面的纸。
还未展开,已看见了上面的几个字样。
兵器,转运。
这是一封署了名的调令,运的正是去年查验过后,被指为一堆废铁的兵器。
爹爹督造的兵器,被人换过。
秦霁心跳陡然变快,忙将这纸收入怀中,提步沿着隐蔽的地方往回走。
她拐出船尾,还未走远,迎面便踏来一道蹬蹬的脚步声。
与那日在胭脂阁中听到的如出一辙。
秦霁垂下眼,默不作声与他错开。
待王州拐过弯,她脚下的步子立时变大。怀中揣着的纸像是一面鼓,每走一步,都像敲在这鼓面之上。
胸口砰砰作响。
秦霁在舱口停下,这儿的人多了起来,她掩在其中,重新看向船尾。
王州已经走出,一张黑脸正往这边张望,他的手里还捏着方才那个信筒。
秦霁迅速背过了身。
可前面似乎也未见安全,一行四五人从甲板处走了过来,眼神与她身后似有交汇,先一步进了船舱当中。
此份文书丢失不见,他们定然是要去船舱当中一个个排查。
秦霁心口一窒。
她得快些下船。
然而才走到甲板,秦霁身子一晃。只看见前边一个青年正在拉紧手中的麻绳,将鼓起的船帆吊紧。
他大声喊道:“开——船——喽。”
客船开动时,另一艘大船靠了过来。码头狭窄,两艘船一进一出,溅起的水花轻易能拍到彼此的船身。
趁着那伙人还没注意,秦霁绕到了船侧。当初在榴园翻过那么多回墙,如今还有些身手。
秦霁扶着船舷,没怎么费力就翻到了对面那艘船上。
她今日的打扮太不起眼,还没走两步,就被船上一人当成了小厮。
对方端了壶酒给她,催促道:“快些进去,里面大人等着呢,今日船上待客,我这还有好些东西要准备。”
见秦霁愣愣不动,他将她推进船舱,“别磨蹭,机灵些。”
不必辨认方向,光听里面嘈杂的乐声也知道那位“大人”要在哪间厢房中待客。
秦霁还未走近,有说话声先一步隔着船舱从外传进,压过了弦歌乐舞。
“那份调令不见了?王州,你这人不老实,是不是还打算以此威胁我们大人?”
“呵。”王州冷笑一声。
“我都在你们手里了还有这闲工夫?那纸是被人拿走的,若是抓不住那毛头小子,只要没人下船,照样不会叫人知道。”
秦霁心头一惊,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再出去已没有可能。
她避开最吵最大的那间厢房,端着酒往过道深处走。
最里是杂物间,像是许久无人打扫,里面的灰尘都浸满了霉气。
秦霁轻关上门,躲在了里面。
第087章 第 87 章
杂物间堆了好些东西,原本不大的地方更加狭小。
秦霁顾不得嫌弃,耳朵贴在门边,细听外面的动静。
船下的摇水声一直没停,走道上的人来来回回,不知过去多久,秦霁终于等到一个安静的时候。
她蹑手蹑脚打开门,尚未迈出,就看见远处厢房门从里打开。
有两人正朝这边走来。
门边放着旧木柜,秦霁不敢再细看,侧身藏进了木柜后的缝隙。
那两人步伐渐缓,到最后,停在了门外。
王州扭头,对身后人道:“进里面说。”
两人先后跨进去,不过两息,王州的脚步便踉跄起来,他摸向自己喉咙,阵阵的腥热流到了手心。
张了嘴,一声也发不出。气窒在胸口,进不来出不去,只能瞪眼死盯着身后的人。
陆迢将他放倒,看向自己手中的匕首。上次秦霁那柄太薄,如今这把才算叫人满意,死人就该安安静静才好。
陈寻胆子小,城府深,留有不少后手。自己上船后,这船竟又离了岸。
事先安排接应的人不便贸然跟上,预先的计划就此打乱。
方才席间三言两语试探过,陆迢已知道这王州弄丢了什么,此人已经无用,再留着只会为他人利用来添麻烦。
不如死了。
陆迢将匕首擦净,提袍起身,戾气消失不见,转眼又是一身的庸官气派。
秦霁躲在柜子与舱壁的缝隙当中,从头至尾只听见一句话,然而鼻尖却实实在在闻着了一股血腥气,掺进了霉与尘之中。
他们二人进来不到一刻钟,秦霁却仿佛等了两个时辰,每一息都很难熬。
她缩着身子,盼着剩下这人快些走,听他走到门边,心里紧绷的一根弦松懈少许。
然而下一刻,他便折了步,秦霁被拎着领口提了出来。
兵刃的冷光晃进眼中,一股尖细冷风紧跟着涌进喉头。
他的动作太快,秦霁想往后躲,才仰头,后脑便撞上舱壁。
咚地一声过后,秦霁咬住下唇。
跑不了了。
她仰着头,一截秀颈滑出靛青衣襟,即便紧闭着眼也能感到渐渐逼近的凉意。
这种时候,说的常常比想的要快,她口不择言,“好汉饶命,我是这船上的乐伎,什么——”
预想的刺痛没有到来,出乎意料,颈间覆上了一抹温热。
指腹粗砺的触感分外熟悉,接着便是男人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什么傻话?没有弄伤。”陆迢确认完,转而去摸她的头发。
秦霁今日梳的男子发髻,她的头发又长又多。刚才这一番下来,发冠已经变得松散。
陆迢取下自己玉冠上的玉簪,替她簪上,“吓着没有?”
秦霁摇了摇头。
陆迢与她离得近,她摇头时,他还能听见乱蓬蓬的心跳。
她吓坏了。
不待细声安慰,走道有人走了过来。
“孙大人?孙大人?”
杂物间的门开了一道缝,陆迢重重按在门上,碰出的响声将那人引到门外。
“您在这儿么?孙大人?”
门内又发出了一声轻响,显见里面是有人的。
陈寻的师爷犹豫一瞬,抬手正要推门,忽听见里面一道女声娇呼。
“大人……轻些。”
这扇不怎么牢固的木门又晃了一下。
小厮面色一变,忙退开三步,背过身去。
陆迢声音喑哑,“烦陈大人再等等,下官就快好了。”
“是是是,大人莫急,慢些来。” 小厮讨好着点头,连忙离开了此处。
杂物间内,陆迢松开秦霁的腰,“会不会水?”
这艘船上只有两个乐伎,那人一回去,便会察觉不对。
他们如今能走的路很是有限。
秦霁亦察觉此时情况不对,这艘船已经飘了许久,迟迟不见靠岸,反像是重新驶进了河道。
她轻攥着衣袖,“我会一点。”
先前端进来的酒被陆迢泼在门边,秦霁尚在看着面前簇然烧起的火苗,一回头,身后的舱壁竟破出了一个大洞。
如此巨响,先前那小厮还想拦着要去察看的人。
“就别过去了,这是他们在……”
方才房门还一晃一响的杂物间,此刻冒起了滚滚黑烟。
在被烟呛着前,先有四面八方的水朝秦霁涌了过来。水浪太重,压着她不断往下沉,转瞬眼前便暗了下去。
秦霁忍住挣扎的冲动,闭气仰头。
她不会游,但知道怎么浮起来。才露出水面,脸上便被拍了一道水花。
来人抱着她的腰,重新沉入水中。
陆迢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待她越抓越紧快要支撑不住,才覆上她的唇,渡了口气过去。
大船烧出了一个窟窿,陈寻席间的酣醉扫荡一空,他站在甲板上,接连摔了五六个盏子。
“你们这帮废物!蠢材!畜牲!”
陈寻摔完了所有盏子,转头怒喝,“来人,给我放箭!”
船上备了一批最精良的羽箭,原是要带来济州给那些人冶炼兵器时做参照。
他此次来,也是为这新一批的冶炼事宜。济州的人空了许久,光靠一些差役并不方便。
他和布政司那位大人观摩下来,觉得这孙谦不错。许以小利,让他进来是两厢都能赚到的好事。
谁知他矿上的印鉴都许出去一半,竟然能出这种事?
此刻,陈寻发令,其余人立即排开朝着陆迢入水的地方放箭。背着船身滚滚而上的浓烟,数十支箭矢如同雨点一般齐齐扎入水中。
圈圈涟漪泛开之后,水面只剩平静。
*
天一点点暗下去,夜静山空,月色溶溶。
山洞外边亮起了一微弱的火光,草垛上盖着一件衣服,成了张再简陋不过的床。
草垛上躺了个小姑娘,乌黑的发散开。她在水中泡了许久,脸上的涂饰早就被冲洗干净。如今一张娇面失了血色,浓密的鸦睫沉沉闭着。
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没见醒。
陆迢又一次探向秦霁颈边,感受到温热的跳动后略放下心。
视线落在一旁的发冠上,到此刻,他才有时间去想她为何会出现在船上。
今日这副打扮,定然是要走的。
陆迢耳中回响起她前夜的话。
秦霁说,自己把她当成一团可以随意揉捏的棉花,好言好语哄一哄就期望她变回去。
那时,他避开了她的眼神。
摸着心,这话若是再早上几个月,他们还在榴园,陆迢不会否认这句话。
他那时就是把她当成棉花,她说的再恰当不过。
可前夜,陆迢也没有否认她。
以前是因为不屑,现在则是因为不敢。
不敢让她知道。
秦霁说的没错——他喜欢她。
不止是样貌和身子,她的整个人,他都喜欢。
这几日秦霁不在风来园,他没有一夜能睡好。思绪不由自己,止不住乱想。
想起京城她假装柔弱,想起后来榴园他们很好,又想起前几日她不肯搭理自己。
每次想起的画面里,总少不了一个秦霁。
陆迢倾身,鼻尖掠过她轻慢的呼吸,继续贴近。
柔软相触的一瞬,她的唇瓣微微张开,陆迢趁势侵了进去。
她躲,他便进,舌尖不依不饶地纠缠。
直到秦霁难受,轻嘤了一声,他才抬起脸。
拇指抚过柔润的唇瓣,恋恋不舍,不妨被贝齿夹着咬了一口才松开。
见她撑手,陆迢扶着她坐了起来,“好些没有?”
秦霁点点头,推开他,自己坐在草垛上。
人还迷迷糊糊,不大清醒。
少顷,秦霁往自己怀里探,才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外裳,空空荡荡。
她抬起头,直望向陆迢。
“我的东西呢?”
浸了水的人儿,声音都还细弱着,一双眼睛却亮得很,远甚于今夜的月。
“你说这个?”陆迢从怀中取出秦霁捡到的调令。
这纸经水湿过一遍,烤干后皱了许多。
秦霁立即拿回,仔细确认后收了起来。她又摸向腰间,挂着荷包的地方此时同样空空荡荡。
秦霁重新抬起头,眉心微蹙,“我还有……”
陆迢扬起手,掌心坠下一枚玉佩,“是此物么?秦霁。”
“嗯。”
微蹙的黛眉瞬间展平,她伸手去接,陆迢却捏着那玉佩侧身躲开。
两人同坐在草垛上,此时秦霁眼中只有这枚青鱼玉佩,只想快些拿回,跟着便直起了身子,抬手搭上陆迢的肩去够玉佩。
不知为何又较起了劲,秦霁一直拿不到,怕他弄坏那条青鱼,手上用的力气越来越大。
两人一躲一绕,到最后秦霁身子一滑,撞了过去,直接压着陆迢倒在草垛之上。
草垛上虽垫了一件外衣,却不抵什么用,手轻放下去就能感受到处处都扎人。
陆迢倒下时闷哼一声,额头跟着冒出细汗。
秦霁压在他身上,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她愣怔了短短一瞬,随即按在他的胸口,探身往前。
陆迢又是一声闷哼。
秦霁取回玉佩,才要翻身下去,陆迢掐住这截细腰,咬着牙,“你故意的?”
连问也不问一句。
秦霁抿了会儿唇,将利弊考量一番过后,坐到一边。
“你怎么了?”
陆迢的声音不那么有力,“我肩后受了伤,还没处置。”
他记得,前天夜里,李思言不过是擦破了点皮,她都能悉心给他上药。
陆迢说完补了两声咳嗽,脸偏向她,发现秦霁正看着外边。
她慢悠悠点了一下脑袋,“等赵望过来就好了,他会带药的。”
陆迢转回去,闭上眼,忍下心中的冷哼。
算了,好歹也是一句宽慰。
秦霁托着腮,此处是一片密林,月光洒在油绿的枝桠上,幽然悄寂。
她心念忽动,回过头,“赵望怎么没跟着你?”
陆迢眉心一跳,不置一词。
秦霁又问他,“这是哪里?”
“河道边的荒山。”陆迢轻声,“很快会有人来这边接应,等着便是。”
他说完就发觉了不好。
他们还没有把这件事谈妥。
更准确一些,是她已经拒绝过。
陆迢的话叫秦霁心底一沉。
他果然还是想把自己带走。
等着?等什么?
等他们过来,把她架回金陵,再给他做妾?
绝无可能。
她瞥向陆迢,他还闭眼躺着。于是自顾放轻了动作,想要起身。
她将将离开草垛,就被拽了回去。
陆迢声音漫不经心,“去哪儿?”
“去看他们来了没有。”
撒谎。
陆迢睁开眼,目光落向旁侧。
她的手腕细细一截,此刻正被他一手圈着,葇荑攥成了拳。
果然还是想着要走。
哪怕这是荒山野外,哪怕她孤身一人,哪怕他还受了伤。
她想的都是要走。
陆迢从不是矫情的人,此刻却着实被后肩的伤口给疼到了。
他将她手腕捏得更紧,“秦霁。”
秦霁回首,乌发披到腰间,像一泓流瀑,直落进陆迢眼中,将丹凤眸染出深沉的墨色。
他们相处这些时日,自己的确使过手段,但付出的真心亦不能做假。
可直到今天,他怎么好像还是无足轻重,可以轻易被忽视,略过,放在最后?
原本想问她,难道自己在她心中就这么不重要?
陆迢喉头滚了滚,终是没把这话说出来。今夜如此,答案再清楚不过。
问出来只是自取其辱。
这人喊了自己又不说话,秦霁隐隐觉出不对,“怎么了?”
陆迢不应,阒黑瞳仁望过去,手捏着她的腕轻轻一带,将人接在自己怀里。
不待秦霁反应,先一步覆上她的唇。
柔软推递,交缠厮磨,他按在她脑后,亲得渐渐凶狠起来。
小姑娘躲不开,手腕挥近他胸前的时候,羽睫忍不住轻颤了一回。
一滴泪落在陆迢眼角。
“对不起。”
秦霁撑起身,从他胸口抽回短匕,滚热的血又涌出来,将他衣襟上月白的竹绣染成鲜红。
“我说过的,我不答应。”
这次要是被他带走,不知自己会变成他的外室还是妾。
虎口难逃,秦霁不想再受那样的委屈。
“是么?”陆迢牵起唇角,自嘲地笑了。
胸口和肩后两处伤,说不清哪处更疼,疼到连声音都是轻忽无力。
秦霁的泪珠还挂在他眼角,乍看去,哭的人好像是陆迢。
第088章 第 88 章
司午司正循着记号赶到山洞的时候,看到里面那一幕,双双怔在原地。
他们大爷躺在草垛上,素日英挺的眉眼闭着,身上的血想是都流去了胸口,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平日最是喜洁的人,此刻月白衣衫上满是血渍,胸前找不出一块干净的衣料。
司正很快就判别出来,陆迢胸前的伤口是新刺的。
毕竟证据就摆在眼前——大爷旁边,坐着个姑娘,正在擦拭带血的短匕。
伤了大爷还敢如此做派,司正当啷一声拔出手中长剑,下一瞬就被旁边的司午抵着手背给按了回去。
司正气急,“午哥,她——”
她敢伤大爷!
司午低声呵斥:“住嘴,不得在姑娘面前放肆!”
司午走上前,近了才看见秦霁和陆迢手上连着的一副手铐,又心惊了一回。
从金陵到济州,他都跟着陆迢,因此再清楚不过,姑娘是被大爷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物。
此情此景,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他躬身行了一礼,“姑娘,敢问发生了何事?大爷他这是……”
“还没死呢。”
没有任何解释,秦霁语气冷淡,微弯的眉眼里流露出些许遗憾。
她这样直白,反叫司午哽住,说不出话。站在后边的司正一口气上不去,又拔出长剑,照样被司午拦下来。
司正气急,“午哥,这还有什么好说?就是她刺伤的大爷!”
司午收掉他的剑,“那也轮不上你动手,大爷醒后自有判定。”
司正被迫和司午达成一致,跟着他到草垛边给陆迢处理伤口。
司未和赵望不多时也赶了过来,二人见到秦霁,一时都有些心虚。
他们待她照旧恭敬,赵望躬身道:“姑娘,大爷准备了商船,咱们不若先离开此地。”
秦霁抬起左手,皓腕上紧密贴合的手铐转动时流出潋潋银光,银光流向相连的链条。
清响之中,银拷另一端微微滑动,露出了陆迢手上一圈圈的红痕。
每一圈,都是用力往外拔过的痕迹。
不理会其余人或惊讶或怨怼的眼神,她只冷声问赵望,“钥匙。”
赵望不敢抬头,“姑娘,我也没有钥匙。”
诚然这副手拷是他找人打的不错,可钥匙只配了一个,大爷自己留在身上。
从胭脂阁回来的当夜,大爷便给了他一张图纸。手铐一只大一只小,尺寸给的详细,赵望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用法。
他小心劝道:“大爷醒后会帮姑娘解开的,此地危险,姑娘不若先同我们走吧。”
秦霁撇过脸,被铐住的那只手握成了拳。
赵望二人看到记号追来时知道山上有两个人,特备了一副担架,原是考虑到秦霁身体虚弱或许用的上,不曾想最后躺上去的人会是他们大爷。
一行人在夜色当中上了一艘商船。
商船中等大小,后半的船舱里装满了丝绸和茶叶,济州退出来的暗卫则纷纷乔装成小厮或是舵手。
秦霁和陆迢的厢房早就布置好,被褥或是巾帕,茶水或是小食,一样也不缺。
赵望退出去前回望向躺在床上的陆迢,坐在一旁的秦霁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轻叹一口气后转过身,正撞见一脸不忿的司正。
不待司正开口,赵望对着他用力一点头,又折回门边。
司正心里的火气霎时平了些许,其他人明知是这女子伤了大爷,不当即报仇也就算了,还好生伺候是什么道理。
还是赵侍卫忠心耿耿,不愧是大爷跟前的人。
接着,司正就听到了赵望谄媚的声音。
“姑娘,你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喊司未,她就在隔间,晚上都醒着呢。”
回应赵望的只有锁链晃动的响声。
司正闷着火跟在赵望后边,出船舱后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赵侍卫,你们为何要对她那么客气?她可是伤了大——”
“司正。”赵望打断他的抱怨,“你好好想想,大爷肩后的伤如何?”
“深,重,但不能立刻伤了性命。”
司正一边想一边说,说完忽地一怔。
以大爷的功夫,既然一时性命无碍,又如何会被一个女子伤到?
除非……是大爷有意让着。
司正猛地一抬头,神情满是诧异。
赵望拍拍他的肩,“正是如此,以后不许再对姑娘无礼。”
厢房内,外面的人声散尽后,秦霁吹灭了烛灯。
八月十五,圆月似银盘,明晃晃的月光从小窗探进厢房,将此间陈设照得一清二楚。
秦霁独自坐了良久,直到有些微困意冒出,才在陆迢身侧躺下。
今天太累,她不能只顾着生气,还需要好好休息。
再醒便到了隔日,手上的银拷已经没了。
陆迢的声音隔着舱壁传了过来,他正同人议事。两刻钟后,陆迢回到这间厢房。
房内空空,秦霁去了另间洗漱。
船行得很快。
陈寻虽派了兵在各个渡口严查,却想不出他们会出现在一条去往金陵的商船之上。文书齐全,货物周到,并未引起任何怀疑。
因着陆迢身上有伤,众人更不敢耽搁。这趟回程直往金陵,取的是最短的水路,第三日夜间,船已到了镇江附近。
其间陆迢偶然又醒了几回,只有第一回去了隔间同人议事,剩下的几回因着体乏,只在屋内喝药,每回都是赵望在旁服侍。
说服侍有些言过其实,他就是端了药递到陆迢手中而已。
陆迢喝完药,问道:“她歇了么?”
自镣铐解开后,秦霁就搬去了另一间厢房。虽还在同一艘船上,他却有两日没能见到她。
赵望道:“应是没歇,姑娘房里的灯还亮着。”
“下去吧。”
陆迢静坐了一些时候,终是去到秦霁那间厢房外。
房门被叩响,秦霁从里打开。她穿着一袭藕粉绫裙,乌发半松半挽垂到了腰间,正要吹灯歇下。
看清来人后,她毫不犹豫又要关门。
她的决定太快,陆迢忙抬手抵住。手臂横起时,前胸后肩的伤口一齐被扯动,绕是他再能忍,此刻也受不住蹙了眉。
“秦霁。”眉心被有意识碾平,陆迢轻声道:“我有话想同你说。”
秦霁停下动作,水盈盈的杏眸望过去,露出些许疑惑。
“陆大人既有强权,也有手段,想要什么不能直取?何苦多此一举要来同我说话?”
小姑娘有着一副绵嗓,说出来的话却是含讥带讽。
她讽的却无错,三番两次,自己使的手段没有一次光彩。
陆迢垂低目光,黑睫在发青的眼底又铺下一层暗影。
“是我不好。”
秦霁要听的不是这个。
她此刻亦明白,自己想听的这个人绝不会说。就连提前备好的船上也有自己的衣物,他的打算又怎么会因为自己刺一刺而改变?
“我不想听,不如你听我说?”
陆迢一怔,随即颔首,“好。”
“陆迢,你是第一个让我特别生气的人,也是第一个让我特别后悔的人。”
秦霁呼了口气,继续道:
“这几天我一直在后悔,后悔那夜刺你的时候没能再用些力。”
要是他伤得再重一些,重到没有力气抓住自己的手,该有多好。
陆迢心口一滞,抵在门边的手放了下来。
秦霁不再看他,重新合上门,插好门闩后躺回床上。
半夜模糊转醒,依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离去,她翻了个身,很快又陷入沉梦。
陆迢回到屋内,迎面的小窗外挂着缺了一角的明月。
被她刺伤那夜是中秋,今夜她的腰间挂着那枚青玉鱼佩。
桌上的药碗没被拿走,陆迢分明漱过口,药里的苦气依旧弥散在周围。
丝丝缕缕的苦气由眼鼻耳喉缓缓淹进,沉下去,渐渐心底也变成苦沉沉一片。
第089章 作话有人物介绍
船到金陵,松书事先得知消息,备下了一辆青篷布盖的马车等在口岸。
又将今夜守门的人打发了些,只留下嘴严懂事的。掌灯时分,一顶小轿避开众人耳目,悄然抬进衡知院。
一个多月前,陆迢以重病为由离开国公府养病,回来后倒是实实在在受了重伤。
此事却还不能声张,休整一晚后,陆迢撑作无事的模样。隔日一早去安正堂拜见老太太,同其他各房的人也略见了一面。
交谈里陆迢透出一两句仍需静养的口风,其余人心中便也明白,不往衡知院去。
永安郡主那边却瞒不过也不能瞒,当初离府亦有她在遮掩。
松书回完陆迢现下的情况,永安郡主敛了眉,“既然伤得如此重,他下晌还是别来了。”
松书垂首应是,才要退下,便见她起了身。
永安郡主几步越过松书,“我随你去看看他。”
“夫人!”松书的心立时跟着她的步子悬了起来。
大爷房里还有人呢!
衡知院。
陆迢将前胸后背的伤口给永安郡主看过一番,重新穿上外衫。
永安郡主:“此行想是吃了些苦头,季太医可来看过?”
“看过了,他开了几副药,说儿子年轻,将养几日也就没有大碍。”
到底是亲生的,陆奉再下贱,儿子却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永安郡主道:“既如此,便好生在府内休养,你祖母那边也不必去了,我同她说。还有一件事……罢了,现在不急,等你好些了自然会知道。”
左右不过是这国公府上的事情,陆迢并不好奇。
他颔首,眉梢扬笑,“有劳母亲替我费心。”
“那你好生歇着,我先走了。”
陆迢在后边送她。
临出门前,永安郡主将这卧房环视了一遍,轻佻眉梢,“你这房里倒是多出不少箱子?”
陆迢微微笑,“入秋天冷,里面装的衣物。”
他问东答西的技巧越发娴熟,永安郡主出了门才反应过来。
谁问他装什么了?
多出来的又是谁的衣物?
候在门口的松书望见永安郡主走远,悄悄松口气,抬步正要进屋,一道冰凉的眼神摄了过来。
他左右转过头,确认这里只有自己一人后,迈至空中的腿被烫到似的,忙退回了门外。
陆迢冷声,“以后没有吩咐,不得入内。”
“是,大爷。”
松书暗恼,他家大爷独身二十二年,身边忽地多出来一个姑娘,要留心的地方多出不少,他一时还未能改过来。
门吱呀一声合上,陆迢这才走到床边,挑开绡帐。
里面的小姑娘长睫动了动,好一会儿也没睁眼。
“稍后会有侍女过来,你有事便吩咐她们。”陆迢坐下来,拨开她脸上的碎发,“或者直接告诉我,我就在这儿。”
后面这句话过分多余,陆迢仍是说了出来,隐隐盼着能有个或许。
这或许很快就被打破。
秦霁偏过脸躲开他的手,“陆迢,我不想见到你。”
陆迢动作一顿,继而轻笑了声,“我知道。”
何止不想见,她还厌他,嫌他,恨他。
陆迢都知道。
可是他想见她。
仿若无事般,陆迢倾身替她掖好被角,“这几日路上辛劳,若是犯困就多睡会儿,此处不会有人管你。”
此人厚颜无耻至极,秦霁不再理他。
这些日,她和陆迢住在一间房。
并非没有想过要换,而是——
“姑娘,衡知院前几日闹白蚁,蛀坏了大半的家具,其他几间房里的床都被蛀成空芯,没有能容人的地方。”
松书想起之前夜里收到的急信,笑得有些亏心,补充道:“就连榻也被蛀坏了。”
秦霁语气不善,“这话你说了半月有余,不能新买一张床?”
松书硬着头皮继续撒谎,“姑娘,这白蚁还未除尽,不好去置办新的拨步床,待过些时日,这些虫子都弄完后,定给您备一间房出来。”
一丘之貉。
秦霁不再多言,关上房门,窝到榻上翻看闲书。
陆迢就在另一头批复公文,抬头就能看见她。
他书房的黑胡桃云雕长案搬到了卧房,先前告的假还剩一个月,陆迢养了几日的病后,又开始着手公务。
此行拿到了证物,需得一一厘清再同京城交代。离开金陵一个多月,应天府亦堆下不少事宜等他伸手。
此外还有……陆迢看向案边的木匣,里面还放着那日捡到的镦。
半晌,他搁下笔,榻上的人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自回来后,秦霁对他一直如此,不冷不热,不理不睬。
唯有一事两人还算说的上话。
每日晚间,秦霁会替他的伤口上一回药。
此举与愧疚全然沾不上边,而是那天太医过来给他看疹时,旁边跟着的“药童”和秦霁对上了眼。
是狄若云。
秦霁整日只能呆在衡知院,整个院子的人都向着陆迢,她与他们并没有什么话说。
再内敛的人,这般呆久了也要闷出病来。
陆迢答应秦霁,狄若云来的时候,她能同她出去走上一个时辰。
香漏上的灰又掉下一寸,已到了戌时三刻。
陆迢守着点,提起药箱坐到了榻边,不消人说,便自觉解下外裳,露出半边精健的胸膛。
澄黄的烛光将二人的身影映上了桐油窗纸,远远看着,也算和谐。
十余日过去,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她新刺的口子在原有的肉疤旁边,一红一白,都紧紧贴附在陆迢胸口。
秦霁给他涂完药,目光还停在那道厚痂上,隔空指了指,“有人告诉我,从这里刺下去,人死的最快。你怎么没死?”
她仰着小脸,眼神中满是遗憾,陆迢喉间又是一哽。
这些天里,秦霁不说话叫他难熬,说话就如这般,叫他更难熬。
“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男人的要害还有一个?” 陆迢捏住她的手,往自己身前带,“声声,想我死还有一种办法。”
说话时,他的气息有意无意拂过她耳畔。
隔着软滑绸衫,指尖猝不及防碰到了热烫的物什,秦霁面色一变,另只手毫不留情地捶向他胸前的伤处。
趁着陆迢吃痛,她挣开了自己的手。
“无耻!”
陆迢怔在原处,他原本只想吓唬她,不料秦霁真不知道。
她愤愤离去,陆迢伤口的新痂也被碰裂,丝丝鲜血从里流出。
望了半晌,确认秦霁真没有半点要回来看看的意思后,他才捂住伤口,低低嘶了声。
真疼。
小姑娘恼怒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院中,永安郡主和她身边的榆嬷嬷对视了一眼,都停了步。
“郡主,这补汤可还要给世子送过去?”
“不必,我看他现在挺好。”
永安郡主的视线落回窗纸投下的女子身影。
仅一个侧影,已能辨出是个美人坯子。
永安郡主叹了声,“回去吧。”
陆迢房里多了个女子,此事虽无人说,想知道却也不难
衡知院里多出来几个婢女,这些日衡知院的吃食常常在外挑了带回来,与他以往大不相同。
但他这些天没出过院子,还严令禁了那些弟弟妹妹探看。
此番做派,摆明是不想要别人见那姑娘。
原先她以为,这是陆迢想要保住自己不多的声誉,可今夜看来,他是有心护着这姑娘?
隔日,季太医又到了衡知院。
他给陆迢诊过脉,又看了一遍陆迢身上的伤,笑道:“世子年轻体壮,伤好得也比常人要快,这内服的药可用可不用。只是平时行事还要多加注意,莫将伤口弄裂才是。”
季太医说这话时,两个姑娘刚走出门口。
秦霁扭头问身旁,“他真的快好了?”
狄若云点头,“千真万确,老头子说今日来捞最后一笔,再来就是骗钱了。”
松书跟在她们后边,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这位禾姑娘的语气,怎么听起来这么……失望?
两人一路走进了园子里。国公府的园子比那些寻常富户的四个宅院加在一起还要大,亭台水榭,花圃山石,应着四季变换,亦有四时好景。
这样豪阔的园子,挑对地方,不碰着人也不是难事。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狄若云停在了东湖的假山石前,瞥一眼后面的松书,小声道:“真不要我带你出去啊?我能打晕他。”
秦霁摇摇头,对她笑了一下,“大人对我很好。”
就算今日跟着她能够出去也只是一时,陆迢对自己一次比一次看得严,秦霁不打算轻举妄动。
狄若云有些糊涂,当着松书的面在她腰上挂了一个香囊,“你前几日说睡不着,这个拿去带着。”
挂完后,她小声道:“那我就先走了?”
“有缘再会。”
狄若云走远后,秦霁仍站在原地,松书走上前劝道:“姑娘,回衡知院吧?”
“好。”
视线掠过假山后露出来的珊瑚裙摆,秦霁没再往前,随着松书折了身。
假山后的人等了许久,听见这样的动静,再也藏不住,提裙迈了出来。
“啊——”洛瑶还未走两步,脚下一崴,慢慢跌倒在秦霁脚边。
视线对上的时候,两人皆是一愣。
后边的松书更是一楞。
他先一步上前,要去扶她,“表小姐,你没事吧?”
洛瑶的侍女青屏跟在后边喝了一句,“放肆,不许冒犯我家小姐。”
松书立即退开,双手举过肩自证清白,“我绝无此意!”
青屏挡在他身前,双手叉在腰上一捏,眼里就流了泪出来。“你还说没有!你刚刚都摸到我家小姐的手了。”
松书知道来者不善,不欲纠缠,才要护着秦霁走,一抬头却看见秦霁已经被洛瑶拉着袖子往东湖边上走了过去。
他推开青屏,“你们敢动大爷的人?”
青屏不服气也推他一把,“别在这信口雌黄,分明是那女子自己跟我家小姐走的,不然能走那么快?”
两人正要吵开,却都瞥见了远远往这边过来的老太太,瞬间便静了下去。
老太太跟前的侍女先走过来,“你们方才吵什么呢?老太太也想听听。”
洛瑶躲在树后,瞧见这二人一齐被带走,心内松了口气。
她走到秦霁身边,眉眼带笑,“老太太怕水,湖里的莲已经败了,不会往这边来。”
“嗯。”
秦霁记得这个姑娘,陆迢当初喊她……洛瑶,他说过她是来投奔国公府的亲戚,与他关系不大。
陆迢说的是真的么?
他也骗过自己。
以前一想到这个姑娘,秦霁便会心虚,愧疚,甚而觉得自己无耻。
现下她却不会了,一切非她本愿。
错的人不是自己,是陆迢。
秦霁坦然问道:“你找我何事?”
洛瑶微微笑道:“姑娘是叫玉兰,对么?”
打听到这个花名,着实费了自己不少功夫。
和陆迢这事连陆家祖母都不再撮合,她原本也没有指望了的。可是后来忽然发生那么一件大事。
陆迢尚未成亲,就取了一个妓子当外室,此事在国公府内闹得不小,世子的清贵名声算是扫了地。
高门贵户的女孩谁嫁人前不先打听,有了此事,谁还愿意嫁进来?
陆家祖母也如是想,洛瑶知道老太太的意思,既然只能选门第低的姑娘,不如就挑她这个关系亲近的。
恰好当时她手受伤,也就顺理成章继续在了国公府中。
这回便是永安郡主的态度,也不似往常冷淡。
如今朱门富贵就摆在眼前,只差摆平陆迢一人,她必须得试一试。
是以一知道陆迢回来,洛瑶就常往衡知院门口晃悠,也发现了里面的奇怪之处,但偶然碰见秦霁,她又明白了过来。
她取出一只鎏金嵌珠双花簪,“这是你的吧,当初碰巧捡到,如今算是物归原主。”
“这是陆迢的东西,不必给我。”
瞧着温温柔柔的一个美人,说起话竟然如此挑衅?洛瑶拳头一硬,把簪子硬塞了过去,“玉兰,你也不必太过清高。”
前几次守到她出院子,总有松书设法绕过自己,今日好不容易才得来机会直接与秦霁说话,洛瑶不打算再兜圈子。
为了以后的富贵,她必须一次说个清楚,洛瑶深深吸气,正要开口,
秦霁忽道:“我不叫玉兰,姑娘有话还请直说。”
洛瑶点点头,刚刚鼓出的气势被打断一回,一时间忘记了要怎么开口,“我是想说……”
她想了半天,拉着秦霁抹裙在河边坐下,“姑娘,你生得漂亮不假,但凭着出身再怎么也只能为妾室。与其拴住表哥一时,不让他娶妻,不若让他选一个没那么容易伤着你的。”
洛瑶指了指自己,“我家小门小户,比不得那些名门闺秀,想治人也治不动。以后若是成了一家——”
此话听得秦霁后背悚然,她即刻打断:“你误会了,我对陆迢绝无此意。”
洛瑶不解,“我与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的也是真心话。”秦霁站起身,随手将那只簪子掷向草堆,“妻也好,妾也罢,他的一切都与我不相干。”
“洛姑娘,我非情愿。”
深秋九月,湖中的残荷东垂西倒,一阵风过,枝折叶落,沙沙的相碰盖住了来到两人身后的步履声。
第090章 第 90 章
他的一切,都与她不相干?
陆迢定了定心神,饶是这些日已被秦霁的话伤过多回,听到这样一句,心中依旧有如锥刺。
洛瑶站在树后,更是吃了一惊。
一个花娘敢说出这种话?欲擒故纵。
她比她想像的还要不好对付。
洛瑶转过身,想再说些什么,还未开口便先看见了后面的陆迢。
顿时头冒冷汗,她绕开秦霁,忙上前解释,“我听说表哥的身体还未大好,想过来看看……”
陆迢恍若未闻,在秦霁身侧停下,“出来这么久,走累了没有?”
“嗯。”
“回去吧,备了午膳,今日是京里来的厨子。”
陆迢想要牵她,秦霁背手,不着痕迹躲开。
察觉到她的不悦,陆迢按住扳指,负手身后,与她隔开一步,扮起了正人君子。
“走吧。”
秦霁跟着他往回。
到了衡知园月洞门下,陆迢侧过肩,方才捞起秦霁藏在衣袖中的小手。
“小姐!”
青屏远远唤了一声,小跑过来,“小姐,那花娘可听进去了?”
洛瑶回过神,摇了摇头。
视线重新聚向衡知院中,先前两人的身影已经不见。
青屏气得直跺脚,“她是什么东西,还敢跟小姐争!”
“别说了,我们回去。”洛瑶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眉心紧蹙。
那个花娘的态度还在其次。方才从头至尾,陆迢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
这才真正叫她心忧。
回到主屋,陆迢握起秦霁腰间的香囊,“怎么又多了一个?”
他是说她腰间挂的东西,先有玉佩,后有香囊。
秦霁道:“我要来安神用的。”
陆迢动作一滞。
她近来总睡不好,总要熬到很晚才能睡着,无人比他更清楚原因为何。
陆迢将香囊原模原样放了回去,“银编丝葡萄香囊,好看是好看,只是这青玉与之不大相配,不如换成白玉。”
“不用你管。”秦霁小声呛他,转过身去。
陆迢舔了舔后槽牙,望着小姑娘雪白的颈,恨不得提过来咬上一口。
偏他又清楚,此事急不得。
毕竟秦霁刚刚才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出——她非情愿。
如今跟在自己身边,她有委屈。
他知道的。
掌灯时分,陆迢去了永安郡主的住处一趟。
下人来禀时,她正在房中吩咐人收拾东西。
陆奉前几日送了信,说是两日后便要回来,眼不见心不烦,永安打算去寺庙住上几日。
陆迢此时过来,让她很是意外。
两人在楠木圆桌边坐下,永安问道:“你这时候怎么来了?”
陆迢开门见山,“我有一事想找母亲帮忙。”
他简短几句说完来意,永安嗤地一声笑了。
“怎么忽然又急着把人赶走?我记得洛瑶刚来时,你对她倒很亲热。”
“当时看在祖母的情分,又顾念着她是来投奔的女儿家,过得也不容易。”
“现在将她推出去自己选夫婿,又算容易了?”
“谁又能总是容易?”陆迢扬唇,“再者这几个人都是富贵之家,脾气秉性我亦有了解,凭她的本事,怎么都亏不了。”
“既如此,我便想法子给她攒个宴,相看相看。”
永安说完有些口渴,端起桌上的豆蔻阿胶汤,小饮半碗过后,陆迢仍坐在她对面。
陆迢捏着手上的扳指转过一圈,直身正色,“母亲。”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郑重地喊过她。今夜来此,果然不会是为了一个洛瑶。
永安给榆嬷嬷使了个眼色,对方带着屋内一干侍女退下。
屋内安静后,陆迢对她笑了笑。
这笑不同与他寻常的客气疏离,而是发自心内。
他道:“您以后不必再替我的婚事费心,我有了要娶之人。”
尽管已经做了准备,这话仍是叫永安猝不及防,手里的调羹掉进了影青瓷碗,清脆响了一声。
“你要娶谁?”
夜凉似水,月照晚枫,硕大而火红的枫叶叶片在清冷月光下翩动闪烁。
衡知院。
陆迢久久未归,秦霁动心起念,提着狄若云给她的香囊,在主屋中绕起了圈。
陆迢与她有些相似,晚饭后不再进食,是以这间屋子里找不出一样吃食。
秦霁停在书案边,书案上搁着的黑釉盏中还余有一半茶水。
她捏着香囊,思量一番又放了下去。
狄若云说过,此药不可与茶水相混,他喝的是雨前云山,第一遍茶汤正浓。
视线离开茶盏,掠过书案,厚厚一叠文书当中,一个妾字忽而闯入眼帘。
那张纸歪斜着露了一半,素手取出,秦霁看过一遍后默默放了回去。
无耻。
陆迢进来时,她已经睡下,小人儿蜷成了一团,窝在床榻最里。
他抬腿压上床,动作有意放轻,里侧的秦霁仍是身子一僵。
躺下后,陆迢侧首,“吵着你了?”
“嗯。”
陆迢轻声问:“那我去榻上睡?”
秦霁背对着他,陆迢未等到回音,只好自己起身。
“陆迢。”
她一声轻唤,陆迢将绡帘放下,回过头,“怎么了?”
目光相对片刻,秦霁忽然什么也不想问。
她闷闷回:“无事。”
,
今夜书案上那张被压在最底下的纸是纳妾书,上面的官印还是新盖。尾页一份户帖,生辰八字皆与自己相合。
他既然做了决定,又怎么会因自己更改?
秦霁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多费口舌。
她的心事未被陆迢发现,他今夜怀了少有的欢喜,既为他们之间,也为她今夜的一次犹豫。
陆迢俯身亲了亲她的发顶,“好好睡。”
翌日清早,永安郡主启程去寺庙上香,
华帷马车缓缓驶离国共府,榆嬷嬷问道:“郡主,既是打算给洛小姐说亲,咱们不先给她露个口风?”
“不说了。”永安郡主支颐,车轩外晨景笼着轻雾,一幕幕飘至眼前,又从眼前飘走。
“陆迢昨夜忽而提起这事,定是她洛瑶做了什么,我隔日就去找,只怕要伤了女儿家家的面子。”
榆嬷嬷笑,“还是郡主周到,左右咱们几日又要回来,耽误不了什么。”
的确只有几日,陆奉会回国公府小住两天,眼不见心不烦,她们在寺庙享完清静回来还是一样。
只是这几日对洛瑶来说,却如坐针毡。
若是这些原本与她无缘也就罢了,可如今分明有缘,她就差一点而已。
枯萎的蔷薇花架下,四周没有旁人,洛瑶捡起一颗石子奋力抛出。
一旁的青屏呀了声,忙牵着她,“姑娘,别费这个劲,你的手还没好全呢,仔细伤着。”
“我还盼着伤重些。”洛瑶吐出一口气,问道:“鲜栗子可买好了?栗子糕需得提前一日做,祖母喜欢吃这个,我明日去看她不能空手。”
“买来了,都是挑过的,里面的栗子漂亮的很呢。”
主仆两人应和着走远,无人注意在蔷薇花架后头,那颗石子被原样抛了出来。
陈二捂着脑袋,当即回了陆奉书房,向刚刚回来的陆奉禀告此事。
前三日,陆奉将他派回国公府盯着洛瑶的一举一动,此女先时最有可能成为陆迢未来的妻子。
陆迢与他没有父子缘分,陆奉想知道,这个女子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远儿还小,不能叫他在陆迢手中吃苦。
不想几日下来,这里有了意外收获。
陈二禀告完,陆奉半信半疑,“那花娘当真是不情愿?”
“此事小的原也不信,但那天夜里小的经过园中竹林,听到一席话,因而也信了七分。”陈二弯低腰,凑到陆奉耳前低语了一番。
末了他举出四根手指朝上,“老爷,小人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些都是大爷的暗卫亲口所说。”
陆奉不语,摸了摸自己蓄出来的一把长髯。
陆迢竟然能为一个花娘伤到要害?事后还把她带回府费心养着?
“盯着洛家那位小姐,明日她去找老太太,先来回我。”
“是。”陈二拱手退下。
月悄然变暗,外面的一切,与此时的衡知院没有干系。
黑胡桃云雕书案前,陆迢处理完一批公文,将其摞至一边。
接着,一张薄薄的纳妾书映入男人眼帘。
陆迢不由一顿,抬眼觑向屋内乌漆金丝楠拨步床。
月前在济州,他派人提前回来置办她的户帖,从名字到家世,都不能有错漏。
但——
但这封纳妾书,是汪原这个小人自作主张写了同户帖放在一起。
回来后公文堆成小山,他并未注意这样一张纸,可此时,纸后脱落下来的户帖却明明白白告诉陆迢,有人先一步注意到了它。
他到此刻才明白,为何秦霁昨夜要喊自己的名字。
吹灯上床后,陆迢默了片刻,转向里侧,“秦霁?”
这回连个“嗯”也没有,对着他的只有一枕乌发。
陆迢喉间像是堵上了一团棉花。
闭嘴时不痛不痒,可一旦开口,便有丝丝细细的棉线掉进喉内,将每一处都粘连在一起。
他要怎么说呢?
他其实已经另有打算。
妾或外室这样的字,陆迢不想再提。可她明明发现了,为何不问自己?
陆迢拾起她一缕长发在指间绕了一圈,又唤了一声,“秦霁。”
秦霁小半张脸都掩在被中,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却没有力气去应。
不知是不是一连多日未曾睡好的缘故,她今晚早早就觉得疲累,哪怕闭上眼在梦中也是累的。
眼皮沉沉,头也沉沉,整个人像是掉进无底洞,没有终结地一直往下坠。
翌日秦霁醒得比平时要早,梳洗完,陆迢已经换上了一身石青刻丝锦袍。
“我今日出去一趟。你想不想回榴园?这几日便可带你走。”
他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不必再留到府中。
前几日洛瑶的出现叫他心生烦躁,如今陆奉也回了府,陆迢不想再有任何人来寻她麻烦。
回榴园?
秦霁钝钝想完,垂下眸,“好。”
目光经过他手里捏着的零碎纳妾书,她疑惑着仰起小脸。
陆迢凝望着她的眼睛,认真解释道:“此书是别人的,与我无关。”
“哦。”秦霁撇过脸,不甚在意。
陆迢走后,衡知院便有人过来。是老太太院里的梅香,松书平日也得对她礼让三分。
但也只是平日,这会儿松书叫了两个小厮堵在月洞门口,寸步不让。
“姐姐,你来衡知院有何贵干?我们大爷一会儿就回来,这里可见不到他。”
梅香脸一红,“我才不找大爷,是老太太听说大爷屋里添了个丫鬟,想要见见。”
松书道:“大爷房里没有丫鬟。”
洛表小姐才离开安正堂,她和老太太说话时梅香就在旁边听着,说的确有其事。
如今老太太一心要见人,梅香怎么肯被这一句话打发走?
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一直未断,秦霁在主屋中想再歇一回,被他们吵得阖不上眼。
她听了许久,终是从床上坐起,唤来侍女替她重新梳发整服。
秦霁装扮好后,两个侍女的都止不住悄悄往她身上打量,这几日大爷在房里的时候她们总在外头,平日里服侍姑娘,大爷也总在一旁,她们不敢多看。
因而虽然进了衡知院二十余日,她们与秦霁见面的时候其实寥寥无几。
这会儿实打实被惊艳了一番,一个侍女打开妆奁,“姑娘喜欢什么样式的簪子?奴婢替姑娘簪上。”
秦霁看向镜中的自己,摇了摇头,“不用了。”
外面两人还在吵,房门推开后,他们一起转头,又一起噤声。
松书还要拦,秦霁略过他,迳直到了梅香面前。
她微微一笑,“来了府上许久,还未曾拜见过老太太,今日有劳姑娘给我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