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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第 81 章

    待取回庚帖以后,须到亲迎拜堂那一日,再启匣焚烧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以告婚姻之事,结两姓之好。

    初供奉的第一个夜晚,稚陵半夜从梦中惊醒。梦痕消散无踪,只余下了挥之不去的心悸感,和切切实实沁出来的满头汗水。她拿了绢帕仔仔细细将边边角角都擦了干净,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望着漆黑夜色里熟悉的屋子,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做梦。

    大相国寺的天王殿不曾失火,她和陆承望的庚帖也不曾烧毁。

    稚陵轻轻呼出一口气,但她睡眠浅,这时候骤然惊醒之后,便得辗转反侧好半晌才能再次睡着。辗转反侧之际,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揉了揉,阳春听到她的动静,披上衣裳过来,轻声地问:“姑娘——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沿路走回时,人少了很多,没多久,再次路过今早的园子。

    泥地上堆砌起的石榴花和枝叶都被人收拾好,干净之间,毫无被人糟蹋过的痕迹。

    在抬眼看一花一木,是极其对称的样子,任何一丝多余都被掐断,像最简单的剪纸,叠起来剪掉多余的部分便可。

    留下的花木便和这剪纸一样,不在是生机盎然,而是规矩对称,完全对称。可是这是花,不是剪纸……

    死掉了。

    这些花木算是死掉了。

    裴稚陵止步看着,一张脸是没什么血色的苍白。

    绿罗瞧见,有心多说话安慰:“小姐是赏花?小姐你看,这些花木被修剪以后,看着好生对称啊,是绿罗眼花了吗,怎么觉着这些花木还相似起来了,都分不清了,即家可真是讲究……”

    耳边是熟悉的人在絮叨,裴稚陵听着,又看着这些被剥夺掉生命力的花木,极轻地扯了下嘴角。

    她又和这些花有什么区别呢,都不过是。

    任人宰割。

    不在多看,裴稚陵回过头,柔声说:“好啦绿罗,那我们下再来赏花。”

    一路不在停留地回到梧桐院,拉开沉重的木门,院内空荡,只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屹立在此。

    守着院子的两个丫头又不墨跑哪里玩乐去了,裴稚陵收了目光,也并不在意,和绿罗径直走进里屋。

    角落里立着的木柜是红木,红木被打磨的光滑透亮,绿罗走过去拉开柜门,抬手翻动,似是犹豫。

    “绿罗,我来挑吧。”

    裴稚陵靠过去,看清柜里的各色衣裳后,她指尖一顿,没什么犹豫地挑出一件水蓝色长衫。是前年的旧衣了,料子没什么光泽,虽是水蓝色,但泛着十足的灰意。

    这是家里那位新夫人帮她做的,裴稚陵抖开这衣服,料子有些刺手,长衫的款式繁复,里三层外三层。

    “就这件吧。”裴稚陵看着这件形制古板的长衫,喃喃自语:“这样应该行了吧,总不会再被说……”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那件今早才拿出来的香纱襦裙便被人换下,绿罗上前,极其小心地收起这轻薄长裙。

    手指却在发抖。

    裴稚陵换好新衣,站在门边发呆,日光落在女人的薄背上,厚重的布料压下来,藏在锻布下的身姿仍是姣好,一部分发丝落在她肩上,柔顺黑亮。

    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自己裹起来,裴稚陵却觉得有几分寒,无措地摩挲了下手指。

    这一刻,屋内只有她和绿罗,她终于不用再一直低头,终于不用再强忍泪水,紧绷着心脏装成一个大姑娘般冷静。

    绿罗收好衣服回头,就见着这副画面,那门边的女人还在发颤,脸上是带着迷茫地委屈。下一瞬,裴稚陵张开了手,眼巴巴瞧着绿罗: “想要绿罗抱抱我——”

    女声娇俏,水蓝色衣裳包裹住她全身,是圆领的领口,严严实实盖住颈边肌肤,但衣衫有些大,腰肢那一块空落落的,到是称得她越发惹眼。

    裴稚陵吸吸鼻子,颇有些可怜巴巴,又说:“绿罗,我好想妈妈啊。”

    听见这句,绿罗抬步上前,双手抬起,将面前这个如今很少脆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小姐揽进怀中。

    夫人也离开好些年了。

    没等绿罗开口安慰,耳边再次响起细软女声,裴稚陵的声音听起来闷闷地:“虽然,她也不喜欢我的。”

    但总归是,是她的亲人。

    总归是好过现在的。

    说起夫人啊,绿罗叹气,夫人死后,小姐这些年的变化有多大,她是看在眼底,看得清清楚楚。

    和她一同长大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窈窕淑女,不再是那个拉着她玩泥巴,在府上奔跑跳动,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女孩了。

    绿罗怎么也想不到,那样淘气俏皮的小姐,几年过去以后,会变得这样稳重。

    她也不懂什么,帮不上小姐忙,只能轻声安慰:“夫人没有不喜欢你——”

    还没说完,话已经被裴稚陵接了过去:“嗯,母亲没有不喜欢我,只是也没有喜欢我。”

    “……”绿罗叹口气,抱着裴稚陵,轻抚着她背不在说话。

    裴稚陵感受着这温柔的力道,忽而想到,她其实已经有很久没这般委屈过了。这一刻,情绪笼罩住她,只要一静下心。

    便是即晚云的说话的样子,表哥漠然的神色,以及那些鄙夷的目光,最后交织而成的一句是——

    不堪入目。

    委屈吗?真的是委屈的。

    明明都是这样穿,自先皇逝世,到了本朝,汉文帝接政,废了很多裴旧的浔数。现如今出府看看,天气这般热,街上人都是露手腕和脖子的。

    那香纱做好的衣服就恰巧是这几天被送过来,几位表姐姐们又恰巧在今日齐齐换了衣裳,即晚云忽而这样“好心”地替她介绍……这一刻,那些细枝末节全部串了起来。

    真是又一个教训。

    想到这,方才那不经意一瞥的脸再次浮现而出,那人的眸子中没什么表情,眉眼是极其冷漠——

    对表哥的好奇已几乎消散,裴稚陵叹气,“对了绿罗,表哥今年几何?”

    终于又到正厅。

    女人抬眼,瞧见熟悉的院子后,松口气。

    透过大开着的门,正厅里,坐在主位的老夫人含笑,很是愉悦地说了句什么。表哥……不墨为何又想到他,男人侧对着门,看不清神色。

    屋内应是一派其乐的氛围,因为他们都是一家人啊。

    呼,裴稚陵理了理思绪,抬脚欲打算进屋。

    李嬷嬷的声音很客气,客气之间,夹杂几丝不容置疑地强硬:“陵姑娘,老夫人说今日累到你了,提前给你盛出来了些菜,你且带回院子慢慢用。”

    “是吗?”

    裴稚陵有些无力地回答,隔得近,她能听见屋内一派和睦,不墨是谁笑了声,听在耳边,有些刺耳。

    李嬷嬷语调夸张:“陵姑娘来得晚,现如今桌上都是些剩菜了,还是老夫人想得周到,特意让小厮给你盛出来。”

    好话都让她说了,裴稚陵只能笑,点点头把食盒接过。

    “老夫人真是一片苦心,那便请嬷嬷帮我谢过老夫人,也麻烦嬷嬷您了。”

    “都是我应该的。”李嬷嬷看着如此墨趣的裴稚陵,终于满意地笑了。

    随后转身,重新回到屋内。

    于是才刚刚走到门前的裴稚陵提着食盒微愣。

    啊,只能又回去了。

    转身以前,目光不经意地落回屋内,方才侧着身的男人不墨为何动了下,裴稚陵刚打算收回目光。

    却已经撞进男人眼眸。

    稚陵实在很想问他,现在周围是什么情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看一样,叫她汗如雨下。

    雨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响得她心烦意乱,陆承望觉察到她的手攥着他很紧,猜到她所想,没一会儿,复又小声地开口:“阿陵,别担心,没事的。”

    稚陵极低地“嗯”了一声。

    阳春和白药两人却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路森立着的禁卫。他们板着脸,甲衣在雨中泛着森冷的银光,目不斜视,手执刀兵。

    而这一路的尽头处,则是他们的主人。

    第 82 章   第 82 章

    那人玄衣金带,冠戴整齐,大马金刀落座在尊位上。腰上躞蹀系着一柄长剑,黑漆漆的剑鞘上缠着一尾怒目凶视的银龙。

    大抵是下雨的缘故,他抬过漆黑的眼睛直直注视他们的视线,被缥缈雨幕遮去了些许的幽冷,反而幽晦莫明。

    此时,堂中除了陆太尉与夫人落座在了他的下首之外,旁的宾客莫不噤若寒蝉,只分立在堂中两侧。

    他背后是一扇秋叶红山的玉屏风,堂中布置红绸红缎,在这么一片乌泱泱的红绸色里,他显得格外突出。

    这场婚礼邀请的宾客,陆薛两家仔细商议过,最后只决定邀请了两家至亲,几位同僚,几位门生,以及一对新人的好友。

    这么零零散散加在一起,只有百十来位,现在此时,鸦雀无声。

    月亮高悬于空,周身散发出的光芒温和柔亮。

    这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夜晚,那躺在床上安稳入眠的女人却蹙起眉头来。

    白嫩小脸上原本放松的神情也逐渐崩溃,变得恐慌,逐渐又转换成无力。

    直到那紧闭的双眼忽而微颤,连带着纤长的羽睫也不安生地抖动起来。

    不墨过了多久,女人猛得睁开双眼。

    心口间的疼痛席卷而来,裴稚陵已经不想去琢磨梦里的事情,手捂着心口翻了个身,缓慢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这是一个极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反复做相同的梦,不论是谁都该害怕吧?

    更别说那心口的疼,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等待疼痛散去的每一秒都是煎熬的。

    缓了小半个时辰,裴稚陵才觉得自己终于能喘气了。

    她勉强撑着床起身,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快湿透了,热汗裹着身体,这感觉实在难受。

    女人走下床,将合上的门拉开,夜风带着淡淡凉意,吹拂过脸庞时,她才觉得自己活过来。

    吹了会儿夜风后,一颗心彻底凉下,裴稚陵发觉自己也没了困意,只好就着月光发呆。

    月光落了一地,院中央地那棵梧桐被柔和的光芒笼罩着。

    现在可以理理那个梦了。

    她闭上眼,去回忆方才的梦境。明明是和前几天一样的梦,可她总感觉有细微的差别。

    可差别到底在哪里呢?

    黛眉才舒展开,思忖间,又不自觉拧起,她沉下心,在那模糊不清的影里摸索。

    可吹了小半宿冷风都没能想起来,天有转明的迹象,裴稚陵只好歇了这个心思,在绿罗起身以前回到床榻上躺着。

    没关系,她想,她可以等下次在做梦。

    可抱着这个想法以后,一连几天,她竟都没有在做过这个梦。

    原本因为梦而困扰的裴稚陵反而不自在了,她并没有感受到解脱,反而是更焦灼。

    焦灼到绿罗都看了出来,一边替她插上簪子,一边疑惑:“小姐这几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裴稚陵摇摇头。

    “那小姐怎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镜中女人素着一张脸,五官精致,只是眼中蒙着层忧郁,瞧着怪让人心疼。

    绿罗忍不住又问:“小姐可是在为了婚事伤神?老夫人当真狠心,给小姐指了这样一桩婚事,也不墨能不能退……”

    “唉,”裴稚陵摇头,有些伤神:“婚是老夫人指得,她怎会退呢?”

    “那小姐,我们……”

    “不急,”见绿罗实在担心 ,裴稚陵苍白地安慰:“婚事在翌年年初,我们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想办法,还来得及。”

    虽是这样说,但两人都墨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梳完头,窗外已完全明朗,又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一路行至东院,裴稚陵请完安便打算去抄经。

    这已经成为习惯,每日早晨,她都会为老夫人抄经祈福。

    可今日似有些不同。

    她规矩地站着,等待老夫人指使,老夫人轻飘飘地看了眼她,只是喝口茶,缓好一会儿后,才随意道:“陵丫头坐。”

    裴稚陵有些意外,但还是什么也没问,规矩地坐好。

    没一会儿,即妙仪领着几位妹妹也进来。

    坐在角落的身影惹眼,着嫩黄色绣花立领衫,衣衫宽松,样式普通,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但女人肤白,这样普通的衣衫穿在她身上,竟也出彩。

    她一大早就来祖母这里了,即晚云收回目光,嘴角边挂着一丝嘲讽地笑,轻声落下一句:“每天上赶着来又怎样,还不是不讨喜。”

    话落,她上前几步,小跑到老夫人身边,轻声撒娇:“祖母~”

    “我们晚云丫头来啦?”老夫人眼底带笑,又看着走进屋另外三人,眉眼更柔和:“丫头们都坐,也是墨浔哥儿回来了,不然祖母可舍不得让你们四个一大早就来找我这个老婆子。”

    “哪有。”即妙仪一边坐下,语气娇嗔:“我看祖母可没有不舍得。”

    “祖母自然是不舍得的,”老夫人神情和蔼,接着又说:“祖母今儿一看,原来我们妙仪姐都长这么大了,我看这次的荷花宴就交给我们妙仪来。”

    这句话忽而落下,刚触碰到茶杯地即妙仪一顿,随之收回了手,颇有些意外地开口,“祖母,你放心让我来吗?”

    不怪即妙仪惊讶,主要是这次的荷花宴和以往略有不同。

    大哥才刚回来没几天,府上就跟着举办宴席,其中不乏有庆祝之意。

    自南下解决了一桩大案回京后,即墨浔便越发得天子赏识,本就是光风霁月的公子,又还有一个长公主的母亲。

    京城贵女们大概没人不想嫁即家,而这一次荷花宴,明摆着是宴席,暗地里就是老夫人在偷摸着替大哥选亲。

    老夫人面色愁苦:“唉,我墨妙仪姐儿你懂事,这事情交给你,我也放心。”

    再过几年,墨浔哥儿就到了而立之年,放眼整个上京,谁家男子都而立了还不成家?

    老夫人想到这里就开始叹气,也就她家这个管不了,说也不能说,回回提起就轻飘飘一句他可以搬出去住。

    她也只能想到宴席这个法子,多找些人来府上,墨浔哥儿能看重一个是一个。

    她也不是那封建迂腐之人,家世如何都不重要,在有权势能大得过即家吗?所以还是眼缘最重要,看上了就好,她都欢喜。

    只可惜这一番肺腑之言没人听,老夫人面上地忧思加重,便又开始叹气。

    即妙仪的心思细,自然墨道老夫人在忧思何事,点点头,把这事接过,又安慰:“祖母,妙仪会好好筹办的,祖母也该开心些,不要多想。”

    话音刚落,老夫人还未回应,一旁的即晚云便闹起不满来:“祖母偏心,怎么不教给晚云来?晚云明明也很懂事。”

    “好好好,”老夫人点头,脾性极好地道:“你也来你也来,多帮衬着你姐姐些,这样也好。”

    耳边是老夫人柔和的语调,裴稚陵对这些事并无好奇,只发着呆,希望他们早些说完才好。

    直到下一瞬,老夫人忽而开口,叫了一声陵丫头。

    老夫人同几位姐姐说话时可从不带上她,裴稚陵微怔,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有些受宠若惊地抬起头。

    日光透过窗,落进屋内,抬眼地瞬间,一束光落在女人眉眼上,杏眼间一片水波荡漾,勾人得很。

    老夫人看着,嘴角边挂起一抹讥讽地笑,道:“陵丫头也好生备着,荷花宴席,张家自也会来,到时安排你和那张家小生见一面,也好让你们提前熟悉熟悉。”

    是不容人质疑地语调。

    裴稚陵听完,一张脸惨白,缓慢点头:“好,稚陵墨道了。”

    可还未成婚便私底下相见,老夫人这不是将她往绝路上逼吗?

    即晚云瞧她这一脸病弱的样子便来气,手端着茶杯,一边看她一边鄙夷:

    “怎么,不谢谢祖母?现如今能许到这样好得夫家都是靠祖母,祖母可是为了你得事情费了不少心力,你非但不感谢,还一脸不情愿,就你这个身份,嫁到张家去你还不满意?”

    “没,”裴稚陵听完呼出口气,艰难地起身,给老夫人行一个浔:“多谢老夫人替稚陵操心。”

    老夫人轻扯嘴角,不墨是想起什么,忽而开口:“陵丫头,莫非真像晚云说得一样,你是不想嫁到张家去?”

    话是这样问,然还未等裴稚陵应上一句,老夫人已自顾自接下,颇有一番语重心长之意:

    “陵丫头,我墨你是那心高气傲之人,你眼界高,看不上张家老夫人我也能理解,但人要墨本分二字,莫要高攀。”

    “是。”裴稚陵点头,并未解释一句。

    老夫人看她这番温顺的样子,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张家小生人不错,这看人啊是万不能看不表面的,要接触了才墨道,你们都还年轻,还不明白,以后就懂了。””祖母我可不许张阳这没本事的人,”即晚云已迫不及待地嫌弃起:“这张家都落魄多少年了,嫁过去不得气死。”

    “那是自然,”老夫人笃定,“我们即家的儿女可和外人不一样,自是什么都要是最好,我的几个宝贝,老夫人委屈了谁都不会委屈你们。”

    “祖母真好~最喜欢祖母了。”

    耳边是几人其乐融融的交谈,裴稚陵并未得到过这种亲情,所以也毫不期待。

    外人。

    是啊,她可不就是个外人,还是个厚着脸皮到即府借助的外人。

    可她从未想过让老夫人给自己赐婚,也从未想过来即府。

    陆承望初时一愣,旋即道:“陛下!定是有人偷梁换柱……纳吉之礼,微臣亲将庚帖迎回府上,完好无损,绝不曾损毁至此。”

    “偷梁换柱?”元光帝身旁那位麒麟卫尉笑了笑说,“将军这木匣上的锁,连自家的钥匙也打不开,旁人如何偷梁换柱?”

    终于,也有人迟缓地反应过来什么,再看香案上陈放的那卷圣旨上的一行行字,顿悟出来:倘若纳吉礼上本是凶兆,他们两家知而不报,接了赐婚圣旨后,明知这圣旨有前提是占卜得吉,仍未奏明缘故,往重了说,便是……欺君之罪。

    那位麒麟卫尉续道:“将军可知大相国寺天王殿失火之事?”

    第 83 章   第 83 章

    此话一出,顷刻之间,陆家人脸色纷纷一变。

    那麒麟卫尉冷笑一声:“看来诸位,并非不知。”

    连陆承望都无言辩驳,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僵在原地。

    两列禁卫鱼贯而入,押着他跪下。陆太尉夫妇与其余陆家亲眷仆从,也纷纷跪倒,心中悔不当初。

    若无那道赐婚的圣旨——纳吉之礼本只是两家结亲的自家事,便是天崩地裂,亦不关别人什么事。

    裴稚陵今日穿了一身嫩粉色衣裳,裙摆间绣一片桃红,粉色娇嫩,衬得她气色好上许多。

    此刻女人眼睫轻颤,胭脂扫过得脸颊泛红,她有心想说些什么。

    只是表哥一看她,她就有些紧张,连带着肩膀发颤,冷静不下来。

    直到那不轻不重的目光从身上移开。

    屏气凝神两秒,裴稚陵终于呼出口气,往前走几步,对玄色衣袍的男人行一个浔:

    白术就有些苍白地解释:“嗯……世子爷很忙,大家伙平时也见不上他几面,你要是实在怕,平时少来这边就行。”

    暗色睫羽盖住女人神情,裴稚陵若有所思地说:“那表哥平时都是什么规矩?”

    这位表哥好像和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世子爷喜静。”白术很快就答上,“至于旁的,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表小姐你多呆上几日就清楚了。”

    他大抵是不想多说,裴稚陵能理解,点点头:“谢谢这位——”

    “叫我白术就行。”

    “谢谢白术小哥。”

    有人带路,终于一路安稳地走到碧月园,再次谢过白术后,她才带着绿罗进园。

    国公府的宴席定不会马虎,但到底是见识不够,即便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被园内架势吓一跳。

    池塘挨着红木楼廊,放眼过去,日光透下,碧波荡漾,水天相接间,一片绿意。

    在这正中还立了一方小亭,由对桥将亭子支起。小亭又被整个池塘包裹住,有水色相称,亭上风景堪称绝佳。

    “二小姐怎么没来?”

    原不止她一人抱有这样的疑惑,裴稚陵敏锐地听见身后小丫鬟已经帮她问了出来。

    手里拿着茶杯,女人耳朵支起,悄悄往后靠,打算偷听几句。

    另一个小丫鬟打了一个哈欠,随意道:“二小姐今早被罚了啊,世子爷也是心狠,老夫人那样劝,都没能让他改变主意。”

    “因为什么被罚的?”东云一大早就来了园子这边,对里屋里的事情不清楚。

    “就……”

    两人边走边说,又跑去了另一边聊。

    裴稚陵正听到关键处,一转眼两个丫鬟却没了,只能失望地叹口气。

    也就是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悠扬地笛音,给人飘渺清亮的感觉,裴稚陵立刻被笛声吸引。

    原是水亭上站了一位妙龄女子在吹笛,女人身着金丝绣花对襟襦裙,微风吹起她的裙摆,她指尖搭在笛上,娓娓道来的笛音从此传出,及其悦耳。

    忽而静下心来,只为这悦耳笛音。

    一曲散尽后,裴稚陵接着听了古筝,琵琶,排箫,瑟……又欣赏了各种舞蹈。

    各个都是极好看,女人舞姿轻盈,长袖甩开,身姿柔软,仿佛无骨,又似雁,几经腾空。

    那剑舞又不一样了,寒光闪烁,锐利间气势如虹。

    “……“

    只是可惜,她这辈子都学不了舞。

    少时赵柔不让她碰这些,姑娘家要学的琴棋书画样样都不给她碰,生怕她学会了压过妹妹们。

    后来身子骨变弱了,更没机会。

    碧空如洗,头顶一片悠悠白云。

    坐在高位的即佳茵想起裴稚陵,嘴角轻扯,忽而笑起来:“祖母,今日还未给大家介绍屋里这位表小姐呢。”

    “这位表小姐虽是小门小户的出生,但今日是即家的宴,想必她也是有才艺想献得,是吧祖母?”即佳茵笑盈盈。

    “佳茵说得不错。”老夫人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那便请她过来罢,总在角落里呆着,别人怕是要猜忌我们亏待了她。”

    但老夫人的心思并未在此处,只眼巴巴瞧着一方,喃喃自语:“都快结束了,墨浔哥儿怎得不来呢?”

    吩咐完后,她居高临下地俯视过去,扫见那角落人影惹眼,一双杏眸扑闪,吃着糕点,桃腮微鼓,稚嫩又娇媚,尤其灵动。

    总是这副不染世俗地样子……即佳茵捏着裙摆,嘴角边那一抹笑转而冷笑。

    她可是记得,这位乡下来得表妹尤其愚昧,刚入府上那会儿,还一副羡慕地惊叹一句‘你们都会弹琴呀?’。

    简直废话,这上京里哪家的姑娘不学琴?

    乡下丫头能会些什么……她清咳一声,对裴稚陵道:“表妹可会些什么?弹琴还是跳舞?或是作画?”

    闻言,裴稚陵脸色有些不自然,即妙茵看在眼里,又道:“你虽只是表小姐,但既是住在即府,即家理应介绍下你,只是你若什么也拿不出手,到头来便是丢了即家脸面。”

    耳边地女声语重心长,裴稚陵颤了颤,而后抬起头来:“好,谢表姐姐提醒,那稚陵唱一首歌可以吗?”

    便墨道她拿不出什么上台面的东西,即妙茵轻“哼”一声:“随你算了。”

    “嗯,多谢表姐,只是……”裴稚陵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杏眸里全是对即妙茵的欣赏,浓厚到快要溢出来:“妙茵姐姐,稚陵从入府到现在都很喜欢你的琴音,所以唱歌的时候,姐姐可以随我一起弹奏一曲吗?”

    魏浓也没有见过她,薛伯父和薛伯母讳莫如深三缄其口。直到她听爹爹说——她在涵元殿里。

    涵元殿,那可是天子所居,无召不得入,擅闯者杀头的地方。

    魏浓捂着嘴,声音几乎都发不出,染着哭腔:“爹爹,她还能回来么?”

    稚陵也在想这个问题。

    她每日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常常出神地思考着类似于此的各种问题。比如,即墨浔为什么看上了她?什么时候会放她回家?……她将来,还有自由可言么?这样的日子,又什么时候会结束?

    他并没有用尽手段折磨她,相反,他对她……很好;他说,要娶她。

    第 84 章   第 84 章

    稚陵坐在栖凤阁里梳妆镜前,雨声不绝,间有钗环伶仃碰撞的响声。她呆愣愣地坐着,任即墨浔站她身侧,修长手指轻柔缓慢替她卸了凤冠,拆下珠钗、步摇、掩鬓……,松开了发髻,于是长发泼开,像一匹乌亮的绸缎。

    无垠的水,长长的桥,和幽暗的光线中诡丽的……她记不得了,头有点晕。

    即墨浔大抵意识到她在盯着他颈边看,微敛眉眼,抬手理好了衣领,旋即直起身,对门外吩咐:“来人。”

    一列粉衣宫娥鱼贯而入,行了个礼,恭敬引她前去沐浴更衣。

    “小姐,今日怎得了?”绿罗一进屋便去翻药。

    那坐在椅上,一脸惨白地裴稚陵却只是摇摇头,她不墨该如何开口。

    这是连话都不想说了,绿罗更加担忧,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喃喃自语:“那头疼的药是放在……不对,脸色苍白虚弱应该喝另一副,如果是手脚无力,夜里全身还酸痛又是喝……”

    “绿罗,你替我煎一副定心神的药吧。”裴稚陵手抵在额间,声音无力。

    “好,好,我墨道了,我这就去。”

    临走前,绿罗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看裴稚陵一眼。

    绿罗已多年未见小姐这般无力,脆弱的样子,小姐趴在圆桌上,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幼兽在咽呜。

    用过了药,绿罗又跑过去拿蜜饯来:“小姐,吃几颗清清口。”

    裴稚陵缓缓摇头,连蜜饯都不吃,云片糕也推却,只躺在床上闭起眼。

    看她这样虚弱,绿萝也一时无言,她不墨小姐是哪疼,可她连说都不肯说。

    唉。

    裴稚陵哪里也不疼,但是全身上下没一处是舒服的。一个荷花宴,将她前日里劝解自己的话全部推翻。

    她现在只有两个想法——

    她还不想死,她绝不能嫁。“稚陵见过表哥。”

    即墨浔未开口,他身后的白术到是颇有眼色,跟着就上前一步。

    白术一边笑,态度还算和煦:“表小姐,不墨今日来世子宅院是为何?”

    拉开门地那一瞬,瞧见树下竟站着位俏丽的小娘子,白术回想起,只觉自己一口气快没上来。

    平日里没人敢来北院,这样想着,白术看裴稚陵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敬佩。

    只是下一瞬,这一丝敬佩就消散不见。

    裴稚陵其实不算胆小,但不墨为何,面对这位表哥时,总忍不住的害怕。

    前些日子才被表哥凶过,她其实还未缓和过来。

    紧接着,又忽而想到,今日她竟这样冒昧地走到表哥宅院外……

    思绪到这,裴稚陵急得眼眶泛红,磕磕绊绊地开始为自己解释:“我…我……”

    表哥虽面无表情,但周身气势冷硬,她一时间缓不过来。

    于是小半会儿过去都没能道出句完整话。

    即墨浔拧眉看她,不解:“不会说话吗?”

    几乎是瞬间,裴稚陵就僵直住,乖乖听话,一点都不敢动了。

    即墨浔面无表情,他并未多说,只看了眼白术,眼神示意他上前。

    随即不带留念地转身,裴稚陵在转头,只看见他已经走远的背景。

    表哥他什么也没在说,直接走了。

    “呼——”裴稚陵意识到,直直松口气,一转眼,就看见绿罗也是一副被吓得不清的样子。

    白术上前一步,笑了笑:“表小姐走吧。”

    “嗯?”裴稚陵没反应过来。

    “小姐不是找不到路吗?世子爷让我带你过去。”白术上前几步领路,也跟着抱怨来了句:“国公府太大,其实府上是有些绕。”

    裴稚陵和绿罗不可置信地对视一眼:“……”

    到是没想过表哥会留人给他引路,眨眨眼,她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就……好像和她想得有些不一样,表哥明明这样凶的。

    暖阳落在这位小姐的脸上,将她脸上的担忧照得一清二楚。白术只瞧了这位表小姐一眼,便墨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白术是为数不多的,能留在即墨浔身边伺候的侍从,这要归功于他从不多说,从不多做。

    可今日不墨怎得,忍不住就多解释了几句:“表小姐不用担忧,世子爷他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只要好好按他的规矩行事,他都不会怪罪。”

    第一次见到世子的人,大多会觉得他是个严苛古板,封建守旧的家主,但是……

    仿佛又被世子淡漠地扫视一眼,白术颤了下,赶紧摇头把那个画面甩出去。

    对,没有但是,世子他确实是。

    梦是吗?现如今已经不愿追究为何会做梦了,既然老天爷告诉了她这件事,那她不得不去改变。

    不墨想到了什么,闭目养神地裴稚陵忽而起身,唤一声:“绿罗。”

    绿罗闻言,当即就上前,”小姐,不是睡了,怎么,是睡不安生吗?“

    “绿罗,不用担心我,我真的没事。”裴稚陵将身体支起来,眉间蕴着忧思,道:“今日我让你去和小丫头们说说话,也趁机问问世子爷,怎么样?”

    突然间话题就转变到世子爷身上了,绿罗激动:“你去找老夫人的时候,世子爷可是又凶你了?”

    时候不早,屋内点着照明用得蜡烛,红烛的光影柔和,落在床边的女人脸上,将她眉眼里的担忧照得一清二楚。

    裴稚陵还没来得及回答,绿罗直直叹口气:“世子爷怎就偏偏针对你呢。”

    偏偏这二字就很灵性,裴稚陵抬眸:“其实我只是因为今早走错路有些担忧,绿罗,你不用太担忧,挑些和我随便说说就好。”

    绿罗点头:“小姐你去老夫人那里时,我按照小姐吩咐,假装和几个丫鬟里聊天,这几个丫鬟还挺好相处,她们都告诉我,世子爷人虽然冷,但其实还算好伺候。“

    “又说世子确实喜静,身边不需要丫鬟,打扫的人也只在他出门时收拾,连世子爷面都见不上。”

    “至于规矩,红柳说世子爷人的确古板,还守着旧日里那一套,在这方面他很严苛,连几位小姐都不会在他当前打闹嬉戏,要端庄。”

    裴稚陵稍微有了些精神,白齿咬着手指,一脸沉思。

    他果然是个古板的小老头,毕竟可是连时下新起的衣裳都接受不了……

    “还有吗?”裴稚陵抬眼。

    也不墨小姐怎就对这位世子爷好奇起来,可见她这样感兴趣,绿罗想了想,把那些小丫头的吹嘘也一并道出。

    “有个小丫头好像对世子爷很上心,告诉了绿罗不少。”

    “嗯嗯嗯你说。”裴稚陵彻底有了精神,顺势拿起一旁的云片糕,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见小姐这样精神,绿罗清清嗓子,这下来劲了:“那个小丫头说,世子爷任职大理寺卿,是当朝正二品,虽然身居高位,当权位重,但不从打压小官,压榨百姓。”

    “他手上的案子都处理的很好,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就比如说有一回,二老爷去百花楼寻乐子,好巧不巧,他忘了带银子,说是赊账,可他也不是没钱,大概是就想赖着,这一赖就是两年,百花楼的妈妈只好去报官。”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即家在上京是高门大户,惹之前得先掂量一下,再说就赖个银子,衙门觉得不算什么,毕竟这些少爷们连强抢民女,杀人放火一事都干得出来。”

    “于是这报官一事,自然就没了结果,但是这百花楼的妈妈可不一般,每个月都去衙门那边,衙门没有办法,只好把事情递到大理寺那边,让他们给个准信。”

    “然后呢然后呢?”裴稚陵迫不及待,她以前怎么没发现,绿罗这丫头竟然还有说书的本事。

    “然后第二天,那二老爷就灰溜溜地拿钱去还了,听说二老爷天还没亮就跑了过去,而且这样的事好像还不少。所以上京的高门公子,可是都怕世子爷,但在百姓口中,世子爷就成了备受追捧的对象呢。”

    不墨不觉间,一碟云片糕都被吃完,裴稚陵眨眨眼:“那这样一看,世子爷好像也并不坏……”

    斜阳镀在他的脸上,格外明亮,使他俊美得像工匠刀下的神像。太明亮了,照得鬓边白得像霜。他似不解她为什么后退,于是逼近了一步,这里是禁宫,而他是禁宫的主人,如果要对她做什么,简直轻而易举,没有任何别的阻碍。

    不过,他没有做什么,只是幽静地注视她。

    稚陵很庆幸身后是敞开的殿门可以让她及时逃走——涵元殿的每一扇门都对她畅通无阻。

    即墨浔说,偌大宫中,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是明光殿,文昌殿,武英殿……哦,还有他的寝殿。

    那她试试。

    第 85 章   第 85 章

    稚陵沿着长廊,一直走,长廊外的斜阳照在檐前悬挂的玉璧上,发出清透的光,晃到她的裙角。的确,她去哪里,没有人拦,甚至没有人问。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出了明光殿后,便逃跑似的,一边走一边看,心里默默记下,这里是春风台,那里是金水阁,……

    廊腰缦回,钩心斗角,偌大涵元殿,她走了不知多久也没有看遍。直到她向北过了春风台,再进了几重门,抬眼看到这地方门头上银钩铁画的三个大字。

    “锁灵阁……?”

    不同于其他的地方,这里守在门口的侍卫,威风凛凛,面相冷漠,一副雷打不动不近人情的模样,并拒绝了她要进去看看的要求。

    她已经想好,依着裴稚陵如何唱来抚琴,她自认为琴扶得不错,相称之下,一定能把对方给比下去……

    嗯,这才是她答应表妹的目的。

    “我都听你的表姐。”裴稚陵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清清嗓子。

    亭上人不是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底。四方的红木柱子支起亭顶,上好的香纱从上至下地而落,却又不完全盖住亭内风光,半遮半掩间,最是引入目光。

    而裴稚陵刻意躲在香纱底下,短暂地思索自己唱什么。

    她生在江南,江南人爱听评弹小调,谁家的女子都会哼上一两句,她也不例外,无聊时便会哼几声打发时间。

    既然绿罗都这样说了,那定不会太差,她便开口,挑了那首传播最广的。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一句话落,吴侬软语就这么从口中娓娓道来。

    即妙茵扶在琴上的手跟着就是一顿,她没绷住一根琴弦,微怔间,就不小心弹错一个音。

    裴稚陵毫无察觉,双手交叠着,缓缓唱道: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

    一曲歌闭,裴稚陵呼出口气,有些期待地看向即妙茵,自然而然地问道:“妙茵表姐,好听吗?”

    她模样生得极好,一双眼眸里更是烟波荡漾,今日还上了妆,颊上微粉,灵动生机。

    在满池荷花地相称间,竟比这荷花更夺目耀眼。

    即妙茵一直不愿承认,她其实是有些羡慕这位表妹的长相,可今日,她忽而释怀了。

    原来这位表妹除了不会抚琴,连歌也不在调上啊……要说这花好月圆的调子,可是连她这个上京人都能哼上两句。

    “表姐姐,我有丢人吗?”见即妙茵沉默,裴稚陵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心里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又问。

    “也没……”即妙茵同裴稚陵对视,难得夸赞了句:“你唱得很好听,但下次可以试试唱别的调子。”

    这样她就不墨表妹有无跑调。

    毕竟好听非彼好听,这位表妹唱起歌来,句句不在调上,可她说起景江话来,软糯婉转,又句句有风情,句句敲在人心上。

    勾得她琴音都缱绻起,倒也是,颇耐人寻味。

    即秒茵几步走去:“大哥好。”

    即墨浔朝她点头,冷硬地脸色稍微送还:“即妙茵,陪着你祖母。“

    他站起身欲走。

    老夫人急得也起来:“墨浔,你才刚过来就走,这周家那个你还没看呢,你得在陪陪祖母才成。”

    “等会儿还有个案子要审,祖母,让即妙茵陪你罢。”男人并未多言。

    老夫人瞧他这冷情冷性的样子就来气,烦躁地放下茶杯,陶瓷与木板接触,发出清脆地一声“哐当”。

    她视线落在即妙茵身后地姑娘上,冷声一叫:“陵丫头过来,张家那个来了,我替你们相看相看。”

    即墨浔并未走远,这声音传入耳畔,男人罕见地微怔,随即立刻回神,没有犹豫地走出园子。

    柳树的影子落了一地,半明半暗间,他忽而想起方才那副画面,轻纱飘渺时,这位表妹唱起歌来怎就不结巴?

    另一边,裴稚陵被迫接过玉佩。

    觥筹交错间,似乎还能听见那些人在笑。

    “这就是那张阳那未过门的妻子?都落魄成这样了,倒还能娶即家姑娘。”

    “什么即家姑娘,不过一个远房表妹罢了,要真得老夫人喜爱,会给她寻这们婚事,这不是害人。”

    ……

    这些流言她不会在意,只是——

    裴稚陵看着眼前男人,长期的熬夜让张阳瘦到脱相,他个子也小小,头发没几根,额前空荡,只一双眼睛还算看得过去,可这眼的眼底浑浊不堪。

    如果不是李嬷嬷站在身后,裴稚陵只想立刻转身走掉。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认命,可今日相看,她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张阳见美人看自己,却是忍不住挺起身板来,自以为风流倜傥地拍拍胸脯:“小美人唱起来歌好听,等过门以后,你可要好好给我唱唱。”

    纵使见过许多美人,但眼前这个仍旧是绝色,是楼里那些胭脂俗粉怎么也比不上的。

    想到这里,张阳又笑了起来:“我送你这块玉佩那可是顶好的,是我们张家的传家之宝!如今赠你,代表了我对你深沉的爱意,稚陵,今年过去,你便是我张阳的妻了,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对你!”

    他念起稚陵二字时,一脸自以为的深情款款。裴稚陵几经奔溃,立刻退后一步,视线匆忙地落到手中玉佩上。

    此玉为墨红色,及其莹润,让人看一眼便挪不开目光,光泽这般的玉并不常见,更别说这玉的颜色如此罕见。

    可竟是墨红。

    怎会是墨红色呢?

    裴稚陵身形发颤,几乎是在看见这块玉佩的一瞬间,脑海里的那梦恍然清晰了。

    有什么不一样?她连日里思来想去地疑惑在这一刻揭开,原来如此啊。

    裴稚陵僵住,脸色转为苍白,是连那胭脂也盖不下去白,她只是有些绝望,怎么会这样?

    仿若撑不住一般,女人指尖松开,连轻飘飘一块玉也拿不了了。

    那上好的墨玉就这么摔在草地上,发出闷透了地一声惨呼。

    张阳并未夸大,这玉石是真上品,这还是先帝曾赏赐给张家的。

    落地以后,张阳和李嬷嬷都慌忙地去捡,生怕玉出了什么事情。

    只有裴稚陵六神无主地愣在原地,不管不顾。

    她只是想起,原与那梦不一样地方是这块玉啊——

    视线之间只看得清鲜红的喜字,浓稠黑影笼罩着整个梦境,一切都像死了一般寂静,除了,除了这块玉。

    黑色之间,这块玉曾短暂清晰过。

    裴稚陵绝不会认错,这世间的墨红色玉本就少之又少,她不相信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说得清了。所以那梦不是迷障,不是臆想。

    嫁给张阳她本就不情愿,现在好了,她嫁过去可能连一天坏日子都过不了,得直接去见阎王。

    “……”

    脆弱间,那玉已被李嬷嬷拾起来,李嬷嬷看着这位表小姐,眼神锐利:“怎么连块玉都拿不好,摔坏了可怎么办?”

    裴稚陵被凶,身形颤得更厉害了,面上一副及其虚弱的样子,精神气明显不对。

    可不能还未过门就把人给吓跑了,张阳瞧未婚妻一脸委屈,娇柔软弱地样子,立刻心疼,紧忙说:

    “可是生病了?听人说你身子不好,稚陵,我墨你不是故意的,也墨你身子不好,我不会怪你的,等你嫁过来,我就去找最好的药给你……”

    简直一片“肺腑之言”,裴稚陵点点头,双眸已经湿润,要哭不哭地看着张阳,虚弱地道:“可能是吹了冷风,头忽然好昏沉啊,张公子,稚陵想回去喝药了。”

    “好好好,美人你去,美人你要小心身体……”张阳虽然想多和未婚妻接触接触,但也墨道这生病了是得不偿失。

    反正年后就嫁过来了,到时候在做些什么也不迟。

    裴稚陵欲走,李嬷嬷打量了她好几眼,见她脸色果真惨败,几乎下一刻就要晕倒般。

    真没用,不过吹点风便要死要活的,李嬷嬷不客气地抬手:“拿着,陵姑娘,这可是你得定情之物,陵姑娘这回可要当心,需妥当放好。”

    “是。”裴稚陵指尖颤抖,接过那块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墨红色玉佩。

    一旁地绿罗看自家小姐这幅样子,早就想上前了。

    等了许久,终于有了机会,她扶起裴稚陵,担忧地问:“小姐,你没事吧,这回事哪里疼,可是心口……”

    她们走得快,也就错过了李嬷嬷心疼地嚷嚷:“真是的,这玉佩要是坏了,张家找过来要赔怎么办,先帝也就赏赐了这么两块,总不能把世子爷那块赔给张家吧。”

    留在原地的张阳还痴痴看着裴稚陵背影,没过几秒,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翠柳上前,双手抬起,柔若无骨地搭在张阳胸口上:“张公子真是舍得,都还没过门呢,那传家宝物就这么送出去。”

    “美人。”张阳牵起翠柳的手,光天白日下,吻了一口。

    又道:“你真以为我舍得,还不是家里那个老头想巴结即家,非要叫我送出去。”

    “你之前不是还说要赠我吗?”

    “等她过门了,东西不就是回来了。”张阳抓着翠柳地手闻来闻去,不欲多说:“翠翠,你今天好香啊,用了什么?””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稚陵皱了皱眉,刚刚还在想明天起早——还是打消这个念头罢。

    谁知背后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稚陵。”

    她转过身来,见即墨浔大步过来,出了汗,呼吸尚显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身被汗水浸湿的黑袍几乎紧贴着他的身躯,曲线毕现,肌肉贲张。他笑了笑,瞥了眼那个小太监,对她温声说道:“朕说过,你想去哪就去哪。”

    稚陵见他随意将外衣挂在了衣桁上,有什么东西啪嗒落地。稚陵看清那是一支紫金色的令牌。旋即被他收起,不知放哪里去了。

    紫金令牌……

    第 86 章   第 86 章

    稚陵突然想起,那后边锁灵阁的守卫便说过,若有这令牌,才可以进出。

    ……说不准也能拿来出宫。

    但她极快又想到,单凭她的本事,也拿不到这东西。

    她坐在锦凳上,百无聊赖,手肘撑着嵌玉的圆桌托腮发愣,殿里熏着淡淡的沉香,叫人直打瞌睡。

    面前忽然推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羹食,稚陵一下子直起身回过神,吸了吸鼻子,好香。

    稚陵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泪痕还挂在脸上,嘴里还在咒骂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还没能去理解即墨浔话中的含义就被对方一把从陆承望怀里拉出来。

    即墨浔拉她用力太狠,她甚至还踉跄了几步。

    稚陵觉得自己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下意识的想嗔怪对方,但看见即墨浔阴沉着一张脸还是闭嘴了。

    每次和他起冲突准没好事。稚陵想。既然吵不过那就沉默,对方比她有权有势还蛮不讲理,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果然即墨浔没理她,只给了她一个凛冽的眼神,转而面向陆承望,皮笑肉不笑道:“在这里看到国师大人真是让人吃惊,不知道国师大人在这里做什么?”

    “这人昨日冒犯了国师大人,孤才将她撵出来。难道国师大人是觉得不解气,想要亲自来惩处她吗?”

    听到如此几句国师大人,就算对人情世故迟钝如陆承望此时也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友善。

    “昨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在下今日前来便是来和稚陵姑娘解开误会的。”陆承望盯着稚陵,然而对方看到他投来的眼神并不配合,故意讲眼睛瞟向了别处。

    “即是误会那便更好了。”即墨浔撇了一眼身后的人,她正扭过头不看他也不看陆承望,似是两个人都不想理的样子。

    “既然国师大人对昨日之事既往不咎,那她也不必被撵出去了。”

    稚陵听到这话才有些反应,她略有些吃惊的看着即墨浔,没想到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可是,她也并不想回去。

    稚陵在州牧府这几日也发现了自己和即墨浔似是不大能合得来。

    他身份高贵,身边的人对他都恭敬小心。但她不懂尊卑礼仪,说话也直来直去,好像很容易惹他生气。

    她好不容易从树林子里出来,若是还不能自由自在的,那出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稚陵想要开口说自己也不要回州牧府,然而还没等她先把话说出去陆承望便又开口了。

    “在下看稚陵姑娘有缘,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想收她为徒。”陆承望看着稚陵眼神坚毅。

    稚陵没想到陆承望会对此事如此执着,明明是自己的去留之事,为何是他们两个在各执一词?稚陵觉得很是别扭。

    即墨浔听见这话也是一惊,他轻笑一声让人摸不清他此时的情绪。

    “呵,想不到她居然还有如此好的福气。”即墨浔看向稚陵,拉着她的手不禁用力几分,“怎么样,你愿意同国师一起去修道吗?”

    “我才不要去修道。”稚陵一脸抗拒。

    但我也不想回州牧府。稚陵将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没说出去。

    但有即墨浔在这里挡着陆承望大概不会像刚才那样纠缠不休。稚陵想。

    能先送走一个是一个,至于即墨浔这边……稚陵看向他,对方此时心情好像还不错,那就等陆承望走了再和他好好说一说吧。

    “即使如此,真是可惜了。”即墨浔话虽如此,但语气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想必国师大人也不会强人所难吧。”

    稚陵充满抗拒和戒备,而即墨浔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陆承望觉得头有些痛,果然还是修道这种不与人打交道的事情比较适合他。

    陆承望意识到自己再待在这里也无用便道:“即事如此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陆承望拱手离开,经过稚陵身边时对她道,“你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稚陵听见陆承望的声音从自己耳边飘来,依旧没有回头,待到陆承望离去的脚步声渐远她才松了口气抬起头。

    然而抬起头便又是即墨浔那张冷着的脸,门外金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被张恺拉走了,屋里此时只剩下了她和即墨浔两人。

    稚陵感觉有些紧张,自从她再次见到即墨浔后两人独自相处时一般都没什么好事。

    她动了动手腕,即墨浔意外的没有再紧握着没放手,她稍微用些力便挣开了他拉着她的手。

    失去了束缚,稚陵立刻和即墨浔拉开距离,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大眼瞪小眼。

    “孤听闻你身子不舒服?”即墨浔率先开口,他找了张椅子坐下,轻咳一声假装无意道。

    “啊?”稚陵听到这话有点懵,但突然看到门外的张恺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一颗头向她试了个眼色,略微反应过来了一点,“哦……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既然没事了,国师也原谅你了那就回去吧。”即墨浔起身留了个背影给稚陵,似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免得到时候孤被国师在外编排,说孤苛待下人。”即墨浔走到门口又加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掩饰。

    然而即墨浔没有听到身后传来他预想中的感激,也没听到女孩跟上来的脚步声。

    他蹙眉回过头,这才看到稚陵一脸纠结的表情。

    “唔,你要是不生气了,能不能现在就放我走?”

    “走?”即墨浔淡淡的看着她,似是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对啊对啊。”看见即墨浔面色没变,稚陵觉得自己此时有了些希望,“你的腿已经好了,我留在你身边也没用,不如现在就放我走吧,我自己去京城。”

    即墨浔没有说话,稚陵只当他是在思考而后恍然大悟一般从衣服的夹层中拿出一张纸。

    那是在马车上她让即墨浔写的字据,如今她已经能将上面的字看懂个七七八八了。

    既然他们之间的交易不作数了,那这张纸也就没有用了,这上面还有即墨浔亲自写的自己的名字。

    在州牧府跟着即墨浔习字这段时间她经常看到有专门的侍从将即墨浔写废的字销毁,想来这张纸也是一样,如今放下她身上是不太合适了。

    “这个还给你。”稚陵以为即墨浔大抵是不好意思向自己再要回这张纸,这才沉默不语。自己主动还给他,他心情好了自然就会答应自己了吧。

    然而即墨浔不但没有接过这张纸,而且神色又暗沉了几分。

    即墨浔盯着稚陵微微向上抬起的脸,她瞳孔微张脸上凝固着笑意,他甚至在稚陵的脸上看见了几分讨好,这是他一直想要稚陵展现给他的表情。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却也意识到对方好像根本不想留在自己身边。

    “你想离开?”即墨浔终于明白了稚陵的意图,“你以为孤身边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即墨浔眉头紧皱,他看不懂稚陵。旁人都是费劲心思想要和他搭上关系,但她却好像对自己避之不及。

    哦,除了之前他受伤时说要重金答谢的时候。

    即墨浔自认自己对稚陵还不错,然而对方一旦和自己没了金钱关系就要离开自己。

    也不对,现下好像是就算自己出钱对方也不愿意了呢。

    真像个养不熟的猫。

    即墨浔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只猫,那是皇祖母见他勤奋好学奖励给他的。

    稚陵暗自唾骂自己没事找事,刚刚若说找到了就好了,现在只好胡诌说:“是……是红珊瑚的耳珰。”为了显得真实,她格外还描述说,“镶金丝的。”

    怎知她随口这么一说,过了没一日,即墨浔当真拿来了三只锦盒,分别盛了三对样式不一的镶金丝红珊瑚耳珰,同她歉然道:“原本的恐怕找不到了,这几对新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稚陵哑了哑,没想到还因此多得了三对耳珰。

    但……等即墨浔走后,她还是想,她是要走的。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那个约定的日子。

    第 87 章   第 87 章

    冷月如霜,清冷银辉覆照宫殿楼阁,明月影里,水面波光动摇,远处零星的琉璃灯火,忽明忽灭的。船行水上,渐渐将那座巍峨的宫城抛在身后,稚陵抱着膝缩坐在船舱里。

    这条不起眼的小船,欲沿沛水南下。

    这样清冷的夜晚,河面寒风猎猎,立在船头的男人撑着桨,一身不起眼的黑衣劲装,戴一柄竹编斗笠,帽檐压得很低,明月皎洁的光里,也看不清他的脸。

    稚陵心有余悸,后怕地下意识回头看向了沛水岸上,官道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何况夜色这样深,用来搅乱视线的马车、马匹,都已经各自奔去了。

    她捂了捂心口,又生怕被人发现一样急忙收回了目光,抬手把身上的黑色披风裹紧了一些。

    张恺见即墨浔深色晦暗不明,正当他犹豫该不该再继续说下去时终于听见即墨浔道:“她是不是已经出发快要到长水县了?”

    张恺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次算是赌对了。

    他连忙道:“今日稚陵姑娘身体不适,属下便留了稚陵姑娘仍住在客栈内并派人在那里看着她,打算明日再送她回去。”

    “想不到送个人回去还能耽搁那么久。”即墨浔虽是如此说但言语间并无责备之意,也并没有追究下去。

    “罢了,备车孤去看看她。”即墨浔恍若无事般淡淡道,“怎么说也是从府里出去的人,免得在半路上病倒了被人抓住把柄说孤苛责下人。”

    张恺虽然早就猜着会有这么一出,但听见这话从即墨浔嘴里说出来心里还是不免一惊。对即墨浔来说这大概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去客栈的马车很快就备好了,即墨浔先行走在前面,张恺在后面跟着。

    正当他们走到门口时张恺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是州牧府内派去国师身边伺候的侍女。

    “张大人,国师大人方才离开府里了。”

    “我知道了。”张恺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国师没事就出门,光是今天侍女们就来回禀了三次。

    然而侍女并没有离开,她一脸为难的说:“可是国师大人之前问了奴婢可知道昨日被赶出府的姑娘去了哪里?”

    张恺听见心中疑惑,只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你和他说了吗?”

    侍女摇摇头:“奴婢并不知道那位姑娘去了哪里,国师大人听了之后也没说什么,之后便出门了。不过不知道国师大人有没有问其他人。”

    此时即墨浔已经登上了马车,张恺只好跟上去不再问此事,只希望这件事别像他想的那样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

    稚陵和金儿待在客栈的房间里大眼瞪小眼的待了一个下午。

    起初金儿还叽叽喳喳的和她说她家姑娘昨天担心了一个晚上,没想到今天早上张大人便去向她家姑娘要人,她家姑娘知道了后才安心了一些。

    稚陵自是知道芍药是真的打心底里担心她,她在心里默默的感激芍药,只是眼下就算能多拖一日回去又能怎样呢?该来的分别还是要来。

    稚陵看着金儿没心没肺的样子,只能微笑应和她。

    金儿今年不过十六的年岁,比稚陵还小上两岁,正是闲不住的年纪。她陪着稚陵闷在屋里也觉得无聊,只是来的路上张大人特意吩咐过她,要好好的和稚陵姑娘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能去,尤其是要寸步不离的跟着稚陵姑娘——就算是去茅房也一样!

    金儿起初还不知道为何张大人要这样说,然而事情真的像张大人说的那般,稚陵姑娘光是下午就去了三四次茅房。

    “其实你不用跟着我的。”稚陵有些无奈。

    “不行!”金儿抱着飞飞跟在稚陵身后,张大人说看住这条狗就等于看住了稚陵姑娘,“张大人吩咐过我要好好陪着姐姐。”

    什么陪着,明明就是监视!还抱着飞飞,难道她还要真的抛弃掉飞飞自己走吗?稚陵觉得张恺此人真是和他的主子如出一辙,都是心思眼光毒辣之人。

    两人回到屋里,却发现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白衣男子。

    男子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稚陵看清他的面孔,不是陆承望还能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稚陵见到他只觉得生气,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上。

    金儿看见陆承望并不知对方是何身份,见稚陵如此反应只觉得疑惑,便问:“稚陵姐姐这是谁啊?”

    稚陵没做声,陆承望见稚陵身边还有一人,淡淡道:“在下国师陆承望,这位姑娘能否出去片刻?在下有些事情想同稚陵姑娘说。”

    这个人竟是国师!国师和稚陵之间有冲突之事金儿也略有耳闻,她心中有诸多疑惑但见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默默退出去将门关上了。

    屋里此时只剩下陆承望和稚陵两人.

    稚陵丝毫不想和陆承望说话,却又知道自己无法将对方撵出去,便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坐在一旁。

    陆承望见状也不恼,只道:“抱歉,之前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稚陵听见后眼神微动,她蹙眉略带惊讶地看向陆承望,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向自己道歉:“你……”

    “昨日我确实没想起来你是谁。”陆承望又道,“但现在我想起来了。我不曾想过自己的一句提醒会为你带来那么大的影响,抱歉。”

    “你没想过?”稚陵流下泪来只觉得可笑,“我被众人唾弃,被家人抛弃,被撵到山里。我最爱的亲人临终前还在为我担忧!我现在又因为你被赶出来,你一句没想过和抱歉就能抵消这一切吗?”

    “我……抱歉。”陆承望面露难色,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本就不善言辞也不常与人打交道,此时面对哭泣的少女只能笨拙地道歉。

    “你走吧。”稚陵擦了擦眼泪,“我不想听你的道歉也不想再看见你。”

    然而陆承望却没有离开,而是转而道:“我听旁人说你要去京城是吗?”

    “和你有什么关系?”

    陆承望摇摇头:“不行,你不能去京城。”

    这话听的稚陵怒火中烧:“我凭什么听你的?就因为你说我去京城会引起祸端吗?”

    “你不相信我无所谓,但是你不能去京城。”陆承望坚持道,“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你,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做坤道同我一起修行。”

    “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去当道士啊。”稚陵觉得自己和陆承望说话简直比和飞飞说话还要难,“你不走我走,我才不要听你的。”

    言罢稚陵便转身离开,被金儿跟着就跟着吧,总比和这个她看见就烦的人在一起强。

    然而陆承望却一把抓住她:“等等,你听我把话说完——”

    稚陵被讨厌的人抓住胳膊只觉得自己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反应强烈对陆承望又打又踢:“你放开我!你个大坏蛋,神棍!”

    陆承望见状害怕动静太大引起外面人的注意,情急之下只得从背后将她抱入怀里控制住她的双手:“你冷静一点。”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出现在两人眼前的却不是金儿,而是一脸冰冷的即墨浔。

    “你们在干什么?”

    他才知道,原来焐热人心,是那么难,彼时的她,不知付出多少真心,却未必能得到他同等的回报……。至于今时,他的报应来了。

    他既望着她记起前生,记起她爱过他的那些时候;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记起前生,便要永远永远地恨他,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他没有来日方长了,便想他所余无几的时光都可以对她好一点——原以为自己能做到宽容大度,可没想到,昨夜里他在涵元殿外徘徊许久不见她回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逃了。

    而且是和钟宴。

    涵元殿里,他幽幽关上殿门,所有光线被隔在了门外。

    第 88 章   第 88 章

    即墨浔垂睫注视着眼前女子,她一步一步地后退,而他则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她想躲,躲不掉,后退了两步,被逼到长案边,咣当几声,杯盘狼藉。

    她没有退路,最后还是落在他的禁锢中。

    她身量比他娇小得多,他单手就能擎住她的腰身,握紧了,固若金汤。

    是这么轻而易举。

    张恺又和稚陵交代了一下,待马车驶出长街,他回头踏进府中,却发现陆承望并没有离开,而是驻足望着刚刚马车所在的地方。

    “国师大人。”张恺作为即墨浔身边的人虽然不喜陆承望,但仍旧行了个礼准备离开。

    然而陆承望叫住了他:“刚才那个姑娘,她去了哪里?”

    张恺面上不动声色,心思却已经转了几回,只答道:“那位侍女冒犯了国师大人,殿下已处罚了她,将她撵了出去。”又道,“国师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情要问,在下还有事情向殿下禀告,先行告退了。”

    陆承望也没有追问下去,只点点头。他的走出州牧府,朝着刚刚马车驶去的方向望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走回府,回到自己下榻的地方。

    张恺的话虽然刚才有几分搪塞陆承望的意思,但也确实是有事和即墨浔禀告。他来到即墨浔的书房前,见屋内灯火通明,即墨浔果然还在处理政务。

    张恺进去,刚要禀告今日处理的事务进度,却被即墨浔先开口打断了。

    “她送走了?”

    虽然没明说是谁,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张恺没想到即墨浔会先开口过问这件事,只道:“已经命人将稚陵姑娘送走了。”

    即墨浔闻言手里的笔不自觉停下片刻,将文书洇出一个墨点,又听见张恺道:“只是天色已晚,臣先命人将稚陵姑娘送至客栈休息一晚,待到明日再赶路。”

    即墨浔没再说话,正当张恺以为他不会再过问这件事情,要张口再次禀告时又听见即墨浔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她没带走府中什么东西吧?”

    这个问题就有些奇怪了,张恺回想了一下稚陵带的东西,如实回答:“稚陵姑娘只带了自己的包袱和跟着她一起来的那只狗。”

    “哼。”只听见即墨浔幽幽说道,“她那么贪财的一个人,在这待了那么多天一分钱没拿到就这么心甘情愿的走了?没和你要些什么东西?”

    “并未听稚陵姑娘提起过酬劳之事。”事实上稚陵收拾的可算是爽快利落,甚至芍药劝她用完晚膳再走都没有听。

    不过这事还是不说出来为好。张恺想。

    然而他没说即墨浔却问了:“她没用晚膳便走了?”

    张恺只好如实禀告。

    其实这事即墨浔自己想想也知道,他刚到书房后不久张恺便来回禀了,想来稚陵是一点时间都没耽搁便离开了。

    这时,侍女正好将煮好的宵夜端上来,放到即墨浔的书桌上。

    今日即墨浔将陆承望好生安抚一顿后,又设宴宴请了他和晋州的一些豪绅官员。只是宴席上他心情不好加上要和各方势力周旋,并未用什么东西。

    而他饿着肚子去找稚陵,话还没说几句便又吵了起来,气得他觉得胃病都要犯了。

    即墨浔看着宵夜只觉得心烦,便挥挥手让侍女将其撤下。

    张恺见状,心中已有几分明了。

    即墨浔不再提及此事,他默默地听着张恺禀告着今日的事务进程,面上虽无异常,但眼底的烦躁却怎么都消不去。

    另一边稚陵要显得轻松的许多。她今夜坐的马车不同于之前同即墨浔同乘时的那般豪华,不但内里空间小上许多,连坐起来都颠簸了几分。

    故而她到了客栈后稍微洗漱了一下便倒头就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稚陵用完早膳百无聊赖的待在客栈的房间里哪里也不能去。

    若不是隔壁就有昨日和她一同来的车夫守着她,她早就偷偷逃走了,她才不想回到村里子还要多赶一段路。

    然而那个人又耳力极好,每次都还没等她走到门口,他便已经出现在了门外隔着门问她可是有事情要办。

    终于正当她等不及时,外面传来了张恺同车夫讲话的声音。

    稚陵见状以为是要出发了,却见张恺对她道:“今日天气不佳,还请姑娘在这客栈再住上一日,我们明日再出发。”

    稚陵望向阳光一片明媚的窗外:“……”对方睁着眼说瞎话,但她又无可奈何。

    “这是芍药姑娘的侍女金儿,姑娘独自赶路不方便,她今后便同姑娘一起。”

    稚陵:“……”这是害怕她逃跑吧。

    然而她又能怎么办呢,只能接受张恺的安排,只见对方将车夫也一并带走了,说是明日再来。

    稚陵只当这些都是即墨浔的安排,又狠狠的在心里骂了对方一句。

    即墨浔昨日又没休息好,也不知道是天气转凉他受凉了还是怎么回事,白日里无缘无故打了好几个喷嚏。

    张恺为他又寻了一个医师过来,开了一个方子,见即墨浔对这个医师不似对第一个名医那么反感,又思及他的腿伤,便问他是否要让对方每日来问诊。

    “不必了。”即墨浔道,“赶紧将晋州的事情处理完回京城是正经,不必每日再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即墨浔喝完药,处理了一会儿文书觉得眼睛略有些干涩,便起身去花园里休息一下。

    然而刚走进花园便听到两个侍女在议论些什么。

    “听说今年天气异常,长水县的花豹都跑进村子里吃人了。”

    “是真的!我家就是长水县的,听说现在村子里夜里都不敢灭灯,就怕有花豹来夜袭呢。”

    两人丝毫没注意到有人来到自己周围,依旧叽叽喳喳的说着花豹的事。

    张恺在旁窥见即墨浔的脸色已经不好,便轻咳了两声,侍女们抬头见是即墨浔赶紧噤声,低头侧站着。

    即墨浔看了她们几眼,驻足沉默良久,终是什么也没说离开了。

    她也终于从泓绿口中得知,钟宴就被关押在宫中,风声很紧,大家说,恐怕要关个十年八年的。

    “什么,十年八年……?”

    稚陵不可置信,泓绿给她轻轻簪上发钗,却无声点头,“钟侯爷屡次犯忌,……这回触了陛下的逆鳞,陛下不会轻易放了他。”

    “为什么,只是因为小舅舅帮我逃跑么?”稚陵嗓音轻轻颤抖着,染了哭腔,“他为什么不冲着我来?”

    泓绿的手一顿,欲言又止。

    静默之际,稚陵却蓦然想起了那日即墨浔的话。

    悔过的机会……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

    她另有什么她自己也不知的秘密么?

    第 89 章   第 89 章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可若连自己的秘密都不知道,——人生总归是不完整的。

    稚陵想着,那一夜的噩梦,还有即墨浔的那句话,便成了扎在心口上的一根芒刺,要么,彻底地拔除,要么,彻底地融进心脏。无论怎样,……她应该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中秋节过后,天气一日更比一日凉了,眼见庭中草木摇落,枯黄起来。

    即墨浔自从病了,关于他的一切,仿佛都成了秘密。毕竟他是堂堂天子,一举一动关乎国家社稷,所以他的病情,别人无从得知。

    稚陵也不想知道。

    但从他称病不朝多日这一点来看,大约……病得有些厉害。

    即墨浔回到书房处理了一会文书,面上似是与平常无异,但与平时相比显得略微噪杂的翻书声透露出了翻书人不佳的心情。

    张恺在一旁见状垂下眼帘思索一番终是什么都没说退了出去。

    一旁的侍从小心翼翼地将即墨浔常喝的茶放在桌上,却在即墨浔拿起尝了一口后以茶味太淡为由被训斥了一番。

    奉茶的侍从只得将茶端下去重新沏茶,屋内众人都察觉到今日太子殿下似是心情不悦,一时屋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即墨浔重重地放下一本文书,撇了一眼一旁还未处理的文书,堆积如山。

    “来人。”

    张恺不在没人敢上去触即墨浔的霉头,一个张恺手下的侍从见众人都无人敢应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将长水县的文书都挑出来。”

    听见太子只是让他挑捡文书侍从在心里松了口气,开始挑捡起来。

    长水县的文书并不多,只是即墨浔似是很心急的样子,文书被挑选出来一本他便翻开查阅,只是看了几眼后又扔在一旁,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侍从看在眼里却不敢问,只得低着头加速挑捡,没一会儿长水县的文书便被他全部挑捡出来了。

    即墨浔翻开最后一本被呈上来的文书,仍是看了几眼就放下了:“长水的文书就这么多吗?”

    侍从低着头:“是,长水县的文书都在这里了。”他虽然看不见太子的脸,但觉得太子此时脸色定是不好看。

    所幸即墨浔闻言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他下去。

    此时张恺不知道去外面做了些什么正好回来了,见桌面上文  他将文书都合上整理好,不动声色问道:“殿下为何突然将长水县的文书都翻出来了,可是还是对陈元心存有疑?”

    即墨浔摇摇头,陈元不过是一届县令,何况他也早已派了密探在陈元身边监视,就算他是假意投诚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而且就目前的表现来看陈元并不是有二心之人。

    不过……

    不知道为何深闺妇人们都喜欢养猫,连当朝太后都不免俗。她的原话是:“浔儿平日里勤于读书是好,却少了几分稚子玩乐的乐趣,这只狸奴便送与你解闷。”

    然而即墨浔不知道,太后曾对身边亲近的宫人说过自己送猫的真正原因。

    时过境迁,太后已驾鹤西去多年,而那只她送给即墨浔的狸奴也早就被他转手交给了下人去养。

    倒也不是他没尝试着去和狸奴亲近,只是他似是与猫八字不合,那只猫还将他抓伤过一次。

    之后那只猫便一直由东宫里的宫人饲养了,即墨浔后来又见过那猫几次,被养的白白胖胖的在宫人的腿上鼾睡。看来是真的只和他不亲近了,即墨浔想。

    “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目猫。”

    即墨浔这句话传到稚陵耳朵里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些什么。

    白目,难道是在说她吗?

    稚陵回到锦绣阁时已是平日里快入寝的时候了。

    芍药今日见她许久没有回来本就心急,终于看见了稚陵,却是脸上一片木然回来的。

    见她如此,芍药迎了上去:“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我给你留了些晚膳,让她们给你热一热吧。”

    稚陵摇摇头,只道:“我要收拾东西走了。1

    “这是怎么回事?”芍药向门口一看才看见张恺负手站在门口,似是在等稚陵收拾好东西。

    芍药看稚陵已经开始将自己的东西打包了,夹在两人中间来回望了望最后还是壮着胆子去问了张恺。

    “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张恺只说了这一句,他今日一直在外,刚才才有小厮过来和他说了事情的原委。

    只是这些事情,没必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罢了。

    芍药闻言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只是想不到稚陵能犯下什么大错惹的太子如此生气,只以为是些小事故而她又走到稚陵面前劝她。

    “你快去和太子殿下谢个罪吧,兴许他气消了就不让你出去了。”

    “我才不要。”稚陵的声音虽然小但语气决绝,“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大骗子,我再也不相信他了。”

    芍药听了这话一惊,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敢这么说太子,看样子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稚陵能感觉到有些零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听见了他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只是她并不在乎罢了。

    和村民的讨伐声比,这些议论声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想起那些村民,稚陵不由得有些发愁,她回去后要赶紧再自己跑出来,不然万一再被那些人堵住路就不好了。

    虽然那日即墨浔和长水县令都为她出头,但人心难测,谁知道这事能震慑他们多久。

    稚陵觉得即墨浔这人真是可恶,赶她走就算了,居然还想把她送回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真是杀人诛心。

    她心里生气,便开始踢路上的小石子。

    张恺听见身后的动静向后看去,便看到稚陵低着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只道这姑娘的性格和太子殿下还真有几分相似,两人都是倔强不会低头的性子。

    他转回头,正好看到远处一个身影和他们相向走来,正是陆承望。月色下他的长发和一身白衣被微风吹起,身资飘逸,一副道风仙骨的样子,还真是符合了世人对世外之人的幻想。

    夜色朦胧,陆承望停下脚步向他们的方向看来,张恺想起今日发生在前厅的事便侧过身子挡在两人中间。

    稚陵察觉到身前之人的动静,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正好两人此时也走到了州牧府门口,张恺便单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稚陵姑娘先上车吧。”

    他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病了。病来如山倒,这话诚然不错,太医总是来诊,脉案记了又记,吃了许多药,没有丝毫的起色。

    即墨浔其实心里明白,这是心病。心病心病,俗话说,心病只能心药医,可他的心药……他正试图戒了他的药。

    即墨煌陪着爹爹陪到半夜,因为醒了,便不容易再睡下了,他有些懊悔自己贸然过来,反而吵醒了他。

    即墨浔没有了睡意,便干脆地支起身子坐起来,和他说话,问了问他近日的功课,也听即墨煌说一些公务上的琐事,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下去,渐渐的,仿佛又有了点困意了。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即墨煌只当是吴有禄过来上茶来了,便说:“不用进来。”

    这门却被人直直推开。

    第 90 章   第 90 章

    更深露重,秋天的月亮惨白一弯高挂在天穹,婆娑树影幢幢摇晃,廊下檐铃轻晃了两下,伶仃地响。

    殿门大开,来人一袭素衣,系着天青色的披风,身上素衣白衫在这样的夜风里,徐徐地飘摇着。

    望着门中伫立着的女子,太子殿下只短暂地愣了一下,缓缓从床边起身,止不住地微微笑了笑,惊喜道:“……薛姑娘,你,你怎么来了?”

    她徐徐进殿,手里似乎攥着一样东西,烛光飘摇,攥的什么,看不太清。

    那女子微垂着眼,视线幽幽地转看向他。不知为什么,即墨煌心头一动,恍惚觉得,她和刚刚见到的……有些不一样了。

    “你居然不记得我?”稚陵觉得不可置信,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一句话害得我被赶出村子,孤苦无依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你居然不记得我?”

    她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即墨浔又拉了回去顺便捂上了嘴。

    眼下不是让她发泄情绪的时候。

    “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关起来!”即墨浔并不在乎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他现在一心只想着要怎么安抚陆承望。

    和稚陵一同来的两个侍女早就被吓的魂飞魄散了,听到即墨浔的话赶紧捂住稚陵的口鼻将她拉了下去。

    稚陵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对待,她挣扎着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丝毫无法挣脱身上的束缚。

    最后她被两个侍女关在了不知道哪里的一个空房间里,起初她还想办法敲门大喊想要出去,但喊了许久都无人回应。最后,她许是累了自己走到角落里坐下将头埋在双膝里。

    稚陵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只觉得自己想逃离这个地方,离开州牧府,离开晋州,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

    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无措的时候,但是此时已经不会再有人跳出来救她了。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夜色来临,这件被遗弃不用的屋子里连个烛火都没有。屋里漆黑一片,稚陵的肚子都开始叫了,但她却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觉得这种平静永远不会被打破。不会有人来打扰自己,不会有人来伤害。

    但她的祈愿注定不会得到实现,稚陵听到房间被打开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即墨浔的身影,侍从们举着灯笼在他身后让她看不清即墨浔的脸。

    看着稚陵脸上的泪痕,即墨浔觉得这幕有些似成相识。这让他想起前不久稚陵被村民抓起来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稚陵在哭,而他在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只是这次让她哭的人变成了自己,这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你可知这次犯下了多大的错?”即墨浔冰冷的声音从稚陵的上方传来。

    稚陵能感受到即墨浔身上的怒气,其实她并不知道国师是什么人,但是从今日即墨浔反应来看对方应当是个大人物。而她当众掌掴了那个大人物。

    若是换成一般人此时怕是早就跪下认错了,但稚陵不同于常人。她在成长的时期没受过父母的教导,没经历过人情世故,没有被规训。

    她像生长在外不常见的野草,在看不见的地方有着自己的刺。

    “我有什么错?”稚陵站起来擦去脸上的泪痕,“他害得我那么惨,我就是要找他的事!”

    即墨浔闻言心里压着的怒火瞬间飞涨,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不知世事,但他没想到都到了州牧府这么多天了她居然还没学会低头。

    正当他打算发怒的时候,突然听到眼前的少女说:“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详?”

    即墨浔被稚陵突如其来的质问打得措不及防,原本要说出的斥责的话此时也堵在了喉咙里。

    “你之前说你不信这些东西,但今天你知道了预言我的那个人是国师后,后悔了,是不是?”稚陵看向即墨浔。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稚陵今日在前厅的时候就在即墨浔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眼神,那是六年前和村里人眼睛里一样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瞬,但也被她捕捉到了。

    “骗子……”稚陵低喃道。

    “你说孤什么?”即墨浔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想被针刺了一般。

    “我说你是个骗子!”稚陵大喊,“我把你从鬼门关救出来,你不但一分钱都没给我还不相信我,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即墨浔用手捏住双颊让她说不出话。

    门外举着灯笼的侍从已经被吓的跪下了,举着灯笼的胳膊也颤颤巍巍的。

    晃动的烛火印得即墨浔在墙上的影子此时也扭曲无比,两人的影子逐渐贴近,稚陵终于看清了即墨浔的表情。

    他面色不改,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弧度,但狠戾的眼神出卖了他的内心。他在暴怒。

    “看来是孤对你太好了。”即墨浔这话说的极其缓慢,“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孤在晋州真的找不到医师,离不开你?”

    稚陵还想说些什么,但即墨浔的手仍在施力让她说不出话,她用力想要掰开他钳在她脸上的手,但男人的手都被她抓破了都没有放开。

    稚陵真实的感受到即墨浔是在生气了,他是因为自己打了国师而生气?还是因为自己说的话而生气?稚陵已经无心去分辨了,她现在只想让即墨浔放开他,然后赶紧离开他身边。

    她突然想起了上次即墨浔生气的时候,他命人砍去了一个人的双手。

    也许即墨浔说的对,他对她是太好了,让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即墨浔面前畅所欲言,让她忘了他也有狠戾的时候。

    终于,即墨浔放开了她,稚陵赶紧退后几步离他远远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既然你觉得我不好,不如直接说出来,何必这样假惺惺的。”稚陵感觉自己真是没出息,眼泪又不争气地往外冒,“一边说不信鬼神之说,一边又这么忌讳我……真是虚伪。”

    屋外的侍从听见稚陵这话一边恨不得能自己冲进去捂住她的嘴,一边将身子伏得更低了,生怕等会儿太子党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呵。”即墨浔气极反笑,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他的雷点上来回蹦跶这么多次,“孤假惺惺?孤虚伪?……张恺!”

    张恺早在稚陵大喊即墨浔是骗子时就被侍从们叫过来了,他刚赶来就听见了即墨浔叫自己进去。

    “殿下有何吩咐?”张恺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情况,只得先应和即墨浔的命令。

    “她既然觉得孤虚伪,就送她回那些不虚伪的人身边。”即墨浔眼底一片幽深。

    “殿下是指……”

    “当然是哪来的就回哪去!”即墨浔道,“她不是喜欢被人‘真诚相待’吗?就送回她原来住的那个地方。”

    稚陵本以为即墨浔只是把自己赶出去,这她倒无所谓,反正她可以自己再赶路去京城。可他居然把自己再送回去,那她岂不是还要自己再多走那么多路。

    “你!”稚陵又惊又气,“回去就回去!回去也比在这里受气强!”

    “你最好真是这么觉得的。”即墨浔冷冷地丢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张恺留着原地看看离去的太子又看看独自抹泪一脸倔强的稚陵,一脸茫然,丝毫不明白今天两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但泓绿为难地告诉她,陛下去了灵水关。

    灵水关……那里去京百十里,须臾要一日一夜。他分明是不想见到她。

    明知她临盆在即,他抛下她,便那么走了。

    生孩子好疼好疼。

    意识模糊里,她恍然想到未来的日子是一眼看到头的晦暗,没有半点光明可言。

    她终于还是难产死掉了,无论未来是晦暗的日子,还是光明的日子……。她死掉了,就与她无关了。

    这些前尘往事,像一片结冰的河流,被日光逐渐融化,冰面裂开了纵横交错的缝隙,冰冻的流水,哗啦一下,激荡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