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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云辇停在琢玉仙境。

    紫苏夫人以手支颐,悠然养神,此刻似感触到什么般,攒额睁开眼,“帝主大人……”

    风扬起披散的纱幔,晃起环佩伶仃之声。

    云碧屿看向身后,云辇上已空空如也。

    远空黑雾飞沙,曙光尽掩。

    三月初三,嘉洲府。

    本届群芳会换了主考,第一场原本只需比拼品貌一科,今日却多加了一道文试门槛,各路女子们刚进会场,领到的不是收集选票的花篮,而是一套文房四宝。

    嫣梨抱着沉甸甸的墨宝,调侃问:“云头牌临时的佛脚抱得怎么样了?可别头上来就被刷下去。”

    簌簌昂首道:“万事俱备,不劳姐姐操心。”

    她信誓旦旦,嫣梨反倒压低了声音:“看看你这快活模样,夜夜都让客人替你叫水,仔细别因色误事,自己栽进去了。”

    她说得恰中其的,簌簌脸上一阵赧然:“生意往来而已,我才不要上山当道姑。”

    语句遮掩,嫣梨却已猜出大半:“瞎想什么,人家难不成说了要赎你?”

    簌簌忍不住搪了她一把:“他问过我想不想去道君府。”

    嫣梨身子一歪,瞪她:“这能一样?”

    簌簌疑虑稍松,却更觉得心头发堵。

    或许,时微明真就只是不抱目的同她玩玩而已,就同白谦邀她去城南小园一样。

    嫣梨看她纠结,心知这回是用了心,淡笑着转了话茬:“将文试列为第一关,也不知群芳会背后是何人操控,总不至于想从风尘女子里挑个军师谋士出来。”

    簌簌也颇觉困惑,顺着指引就坐,铺纸研墨,缓展开试题。

    第一问,画出西北三洲地形图,标出灵脉及妖山所在。

    第二问,叙述各类妖修炼体经过,怎样化雾珠为实体。

    第三问,辨析几种仙门阵法图样,当如何借妖力布防。

    ……

    簌簌越看越觉得奇怪,这些题目不仅与群芳会主题毫不相干,还都是紧贴着方舆地志和妖修体质设问,浑然不知用意何在。

    随着两百年前落稽妖山陷落,妖族也自此一蹶不振。如今的新任山主是个割地求和的软骨头,道魔战后又遭重创,妖界彻底成了仙族的附庸,再无当年独挑清霜堂和上清道宗两大仙门的能力。

    簌簌断断续续写着,待翻过页,看到空白的十二经络图,脸上不由一烫。

    那些身体记忆,未免太过深刻。

    经脉结构复杂琐碎,若是今后旁人问起识记方法,她总不能说是从床上学来的。

    交过答卷,簌簌领了花篮,与众人一道穿过门廊,踏入下一考场。洲府内庭与凡间宅院形制相似,梅花谢尽,桃花初绽,庭柱之间淡袅着似有若无的仙气。

    本届主事是一位名唤秋娘的中年女子,亦是昔日群芳会魁首,举手投足间风韵犹存。

    少女们在院中依次站定,秋娘一双媚眼淡扫过去,指尖聚焦,迅速点出数人:“那个簌裙搭配得不伦不类的,这边拿脂粉遮着脸上麻子的,还有这几个站都没个站相的,都给我赶出去!”

    眼光毒辣,一上来便淘汰了数人,众女子们俱是一惊。

    秋娘在侍女搀扶下在高台正中落座,居高临下翻起名簿:“下面我点到名的,三人一组上来献技,手段方式一概不限,但需同时用花篮去接楼上撒下来的落花。花瓣数量不达标者,淘汰;技艺不佳者,一样淘汰。”

    按以往的规矩,品貌一科最是容易,少女们排成一列,极尽手段吸引公子哥们拈花投票,只需提前打点好人脉,便不愁两手空空。

    到了秋娘主事,却彻底改了赛制。表面上仍是比拼篮中花朵数量,但既不能打断才艺展示,又要想法子接下随机飘落的花瓣,难度陡然变得极高。

    几轮过后,舞台上已是一片大乱,唱歌的走了音,弹琴的摔了跤,场面看上去好不滑稽,台下少女们忍不住嬉笑起来。

    秋娘一掌“砰”地拍在桌上,骂道:“笑什么!这点本事也好意思报名群芳会,自己没能耐,只能当一辈子男人的玩物!”

    风尘女子身份低微,其中不乏想一飞冲天的投机者。若是靠金银贿赂和出卖色相就能讨来名声,何乐而不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如意算盘,换赛制为的就是防止小人之心!”秋娘呵斥罢,重新坐下,点起下一组人,“红妆楼的浣碧和惜春,还有……”

    名册翻过一页:“相思馆,霜思。”

    听到相思馆头牌的名字,簌簌不由一愣:寻常阁的伤员尚未恢复,霜思既然摔了腿,怎么还能参赛?

    片刻后,陌生女子抱着琵琶登台,灰发挽成百合髻,墨青瞳孔灵动中带着傲睨——绝不是她认识的那位“霜思”。

    身侧,嫣梨耳语道:“这丫头据说只是霜思的婢女,临时顶替了上来。得了机会便往上爬,可见也是个名利心重的。”

    少女不知台下议论,将花篮搁在一边,素手佩戴起透明甲片,从容拨弦。

    慢捻复轻拢,切切如私语。转拨割朱弦,一段惊沙去。[1]

    辊雷声声,阵雪滔滔,连成一片战场之音,竟操纵无形的乐声,将花瓣尽数纳入篮中,彻底抢了同台人的风光。

    “铿锵有余,软媚不足,先留下吧。”秋娘点点头,提笔记下“中上”等第,低头唤道,“寻常阁,簌簌、嫣梨、玲珑。”

    见霜思都没能得到秋娘青眼,玲珑心生怯意,簌簌却拽着不让她走,挑眉问:“打配合吗?”

    嫣梨即刻心领神会,接过她手中花篮:“让我俩做绿叶衬你?也不是不行。”

    计划敲定,玲珑执起竹箫,吹奏出一曲清扬舒缓的《水龙吟》,嫣梨则哼着山间小调,依次旋转着去接洒落的花瓣。舞台正中,簌簌解开外裙系带,腰身一旋,变作一条烟色层叠的拖地长裙,足尖踏散满地残红,好像有十里春风迤逦而来。

    夜雨之后的舞台还带着些许湿气,随着裙旋风起,残寒也被一扫而空。

    天女散繁花,轻罗红雾垂。云娘子之所以声名赫赫,除却寻常阁有意经营,更在于她明明是妖修,那舞姿却毫不媚俗,仿佛自带一股超脱于世的神性。朱颜窕冶,风骨天成,不仅自成一家,还能与旁人配合恰当,将特长发挥到极致。

    曲终舞罢,台下人一片羡艳,秋娘也颇为惊喜,问:“你的舞步是几时开始学的?”

    簌簌挽着沉甸甸的花篮,答道:“清安元年。”

    三年便有如此成就,来日定不可估量。

    秋娘颇为满意点头,不假思索记上三个‘上’字,劝诫道:“风流灵巧是好事,但切忌不可心浮气躁,若能潜心钻研……”

    她敲了敲座椅把手:“你将来可不止坐在这个位置。”

    簌簌行礼道:“奴家谨记秋娘教诲。”

    此话一出,现场种种目光齐齐射来,或歆羡,或嫉妒,或不甘,或怀疑。簌簌视若无睹,直到走出洲府仍觉被人盯着,抬眼便见冒名顶替霜思的少女定定望着她。

    冷汗淋漓,唇色惨白,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你、是死人还是活人?”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簌簌不做理会,转身欲走。对方忙死死扯住她,声音压得极轻:“你说话呀!”

    簌簌挣脱不开,有些不耐道:“你认识我?”

    “怎么可能不认识?”少女眼中水光潋滟,情绪仿若激浪崩云般满溢出来,“容簌簌,我是戚浮欢啊!”

    两个陌生的名字撞入耳膜,簌簌只觉一阵头晕眩痛,手中花篮“咚”地坠落,乱红花瓣散了一地。

    时傲天与谢行简兵戈相击之时,残忍狰狞的表情得到了短暂缓和般。

    谢行简将桃木剑收于琴下,轻拨琴弦,琴声悠悠荡开,黑雾弥漫的地上长出金丝藤,若腐地生春,仙兵被金丝藤缚足,无法再靠近。

    谢行简回首,望进容簌衣眼底,“抱歉,我来晚了。”

    还好,她未受伤。

    谢沧舟出现在几人身后,见到那金丝藤,若有所思,一时竟忘了劝阻。

    时微明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谢行简和容簌衣,深邃微冷的眼底泛着波涛汹涌。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紫苏夫人见容簌衣身边又来了个不知死活的帮手,扯了个不达眼底的笑,“从前本宫请昆仑仙境的人下山,昆仑仙境总是百般推辞。如今竟然也会为这俗事插手,这也是昆仑的规矩?未免过于随意,什么受天之祜,庇佑苍生的神山,本宫看也不过如此。”

    话里透出轻蔑。

    谢沧舟身形隐于林间,面色微沉。

    他自然是容不得紫苏夫人这般诋毁昆仑仙境的,可他更想听到谢行简的回答。

    下一息,便听到那如碎玉清鸣的声音:“开启凝寒紫玉,获取倾覆之力,此为苍生之劫,并非俗事。”

    狭路相逢,簌簌只得停下行礼:“见过白六公子。”

    白谦驾轻就熟来牵她的手,却被簌簌下意识避开。他以扇抵唇,不禁轻笑:“一月不见,阿云竟矜持起来了。”

    簌簌闻言一愣——自己竟在不自主回避他人的触碰。

    白谦也不道破,压低声音问:“群芳会第三轮在即,我那儿尚有几幅小雅古画,阿云可需借来观摩?”

    簌簌微笑婉拒:“临摹之作恐怕容易被察觉,我顺势而为便好,有劳公子费心。”

    她素来爱沾小便宜,白谦没想到会遭到拒绝,又莫名笑了一阵,问:“四枚镇魂珠便让阿云转了性?”

    簌簌不解:“什么意思?”

    白谦扫过她胸前长辫,幽幽道:“听闻上元夜后寂尘道君亲自去夜岭取来四枚镇魂珠,所过之处妖鬼尽灭,周边都太平不少。”

    簌簌不由发怔:时微明何时换了镇魂珠?竟还一直瞒着她。

    白谦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寸微表情:“阿云当真对时寂尘动心了?”

    他的笼中雀,想飞。

    目光探寻,簌簌也警惕起来:“我与诸位公子不过生意往来。”

    清霜堂白氏与上清道宗时氏虽有姻亲关系,却也曾为争夺西北地脉的权柄对峙多年,如今的表面和谐,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她一个局外人,可不要惹火上身。

    白谦笑意转淡,极为惋惜叹道:“阿云,你同旁人来往,我从不多说,但时寂尘那样情丝尽断的人,绝非良配。”

    “我自己尚不记前生,何必在意旁人的过往。”簌簌说着就要抬步离开。

    白谦眸光微闪:“即便他的过往中有个女人?”

    只见他收起折扇,从乾坤袋中取出一轴画卷,不疾不徐展开——画中人低眉顺目,与簌簌容颜相仿,气质却浑然不似,一双黑瞳被改为胭脂淡粉色,正是当日被时微明打断之作。

    “她是容簌簌。”白谦捧着“阿莲”的画像,有意误导她,“传闻时寂尘舍身大义,委身妖女整整十年。他一月前寻至城南,我不过提了那个名字,便要我自封记忆。你若不信,可读我的心声。”

    画幅在像与不像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簌簌目光微颤,又惊又疑:“你胡说!”

    时微明竟也是把她当做替身吗?

    白谦收起卷轴,重新绽开笑容:“我知道,阿云介意我将你当做旁人。但时寂尘这般讳莫如深,想必亦有反常。”

    句句恰中其的,簌簌一颗心如坠冰窟,再不想听他挑唆,扭头便走。

    脚步声渐隐,白谦重新展开折扇,转入街巷阴影处。见四下无人,他骤然从扇底抽出一把匕首,迅速划在腕上。

    血水顺着伤口淌出,呈现出一种近似黑色的深红,滴落在地前一瞬,不知何处蹿出一个素簌散发女子,将那捧血尽数接下,迅速吸入口中。她似还不满足,又趴在地上舔舐起来,好像极渴之人遇到了甘泉。

    白谦居高临下问:“吃干净了?”

    那举止诡异的女子这才抬起头,容颜姣美却满是疯癫——竟是真正的相思馆头牌,霜思姑娘。

    附身她的邪修扭曲一笑:“这女人心太黑,真是难以下咽!要不是为了躲那个道士,我才不屑于用这副烂皮。”

    霜思善妒,不惜召唤邪修谋害寻常阁众人,缺反倒先赔了自己的性命。

    随着笑容抖动,那唇角竟皱缩起来,露出其下狰狞的白骨痕迹。

    白谦眯眼道:“你这剥皮之术未免破绽太多。”

    邪修将唇角抚平,不以为然:“这副皮囊都是硬打理出来的,根本不经折腾,我还是更喜欢方才那种天生的美貌。”

    提及簌簌,白谦肃声制止:“时寂尘守得颇严,她身上留着禁符,切勿打草惊蛇。”

    从年关观望至今,连簌簌手下的小丫鬟都碰不得,邪修早已等得不耐烦:“到底什么时候能动手?”

    “群芳会后,必有结果。”白谦摇着带血的折扇,阴恻恻勾唇,“阿云生得像阿莲,阿莲又是仿了容簌簌的容颜,我将画中的阿莲改成容簌簌,想必也不为过。”

    邪修不明其意:“那又怎样?”

    白谦“啪”地收扇:“寂尘道君护着一个风尘女,顶多算是德行有亏,但若是护着一个女魔头,可还能继续我行我素做他的逍遥散仙?”

    邪修这才读懂他的计划,怀疑问:“只凭一幅假画就能坐实她的身份?”

    白谦轻嗤:“借刀杀人懂否?我明日便以邀请圣女列席群芳会为由,将画卷递去暮水,辛谣生性敏感,又同容簌簌宿怨颇深,想必不及分辨。”

    还多亏两百年前那妖女惹出的祸事,替他准备了这般趁手的刀。

    这邪修资历尚浅,并不知悉两百年前那段往事,听得一知半解。他只道白谦信心十足,连声附和道:“借力最好不过,我可对付不了那道士,待事成之后你取妖魂,我要人皮。”

    “那是自然。”白谦微笑颔首,细长的眼中却流露出几许别有意味的讽刺。

    簌簌的魂魄散在上古血玉之中,气息弱而不散,其元身定不是寻常妖物精华。三年前的暗室拍卖场中,他未能竞价过池幽,便开始秘密谋划。

    他的目的原本的确只是簌簌的元身,但见到簌簌那副与义妹白莲相仿的容颜时,便多了一丝占为己有的心思。

    昔日容簌簌仅凭百年修为在妖界称霸一方,独占落稽山,白莲心生向往,竟仿效容簌簌改变了原本的容貌,最终招来杀身之祸。簌簌与之长相肖似,也绝对不是简单的巧合,说不定也继承了妖女的某种秘法,或许能为他所用。

    席上灯前,洁身自好;花前月下,假意情钟。

    他的计划原本进行得十分顺利,偏在“两情相悦”时被簌簌发现了白莲之事,自此便疏离起来。白谦本想直接动手,奈何有池幽护着,想从寻常阁带走一个人并不容易。

    眼看簌簌声名远扬,白谦正寻不到泼脏水的由头,偏偏时微明出现了。他有意挑衅,同时买通了宋鉴及其党羽,再借助寻常阁的“晦气”传闻推波助澜。

    现在,只需让簌簌在万众瞩目的群芳会上彻底成为容簌簌,被关入洲府死牢,他便可借清霜堂的势力暗箱操作。

    至于这个临时拉入伙的邪修,不过是他的替罪羊罢了。

    夜幕降临,白谦收敛思绪,以毫无破绽的清贵之姿走出巷口。他隔着曲栏红桥望向寻常阁,眼前浮起少女在他的天罗地网中左右突围却徒劳无功的模样,心中暗哂。

    无论元神还是人身,他都要收入囊中。

    容簌衣抬眸,恰好对上了不知何时醒来的时微明的清凌凌的目光,“你醒了?”

    几乎同时,他开口:“你去哪?”

    容簌衣的目光落在他渐渐收紧的手臂上,他这是怕她抛弃他这个病人吗?

    她安静了一瞬,覆上他手腕,试图让他放松,“我不去哪,我在你的洞府等你醒来。”

    她看到他眸光深邃了一瞬,下一息青丝垂泻,擦过她雪白细腻的颈,随着他微灼的呼吸缠了下来。

    他俯首吻了下来。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他青丝落下时,那道清淡的雪松味和龙涎香便近了,还覆着层淡淡的药香。

    他微凉的指尖捧着她脸颊。

    下一息,他的吻落下来。

    她微怔然。

    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是,此次带了点极为罕见的克制。但吻上来时强势且占有意味极强,又恍然觉那丝克制只是错觉。

    他颧骨两侧神印在此刻发亮,衬得整个人愈发清如霜雪,偶尔触碰到时,她都觉被烫到。

    为了避免瞩目,簌簌从寻常阁西南角门进入,回头却见时微明仍立在门槛外。

    她只当是要告别:“劳烦道君相送,那今日便就此别……”

    晶芒熠熠的灵石递至眼前,尾音硬生生收住。

    身体动作比神智反应快,簌簌待接下才问:“道君这是何意?”

    时微明抬步踏入门内:“进寻常阁一枚,进天香院一百枚,我既入了凡尘,便要遵守凡尘的规矩。”

    俨然已当作明码标价。

    簌簌被这番不知变通的直脑筋逗乐了,解释道:“上元节是特例,白日见我只需一两真金,便是留宿,百金也已足够。”

    时微明却突然敏锐起来:“留宿?”

    洞察的视线落在身上,簌簌莫名心虚,偏又不方便解释釉里红和釉里青的区别,遮掩道:“我也拣客,便是领进了院子,不过只是短坐闲谈。”

    至于对中了蒙汗药的男人上下其手的事,还是不要说了为好。

    时微明默了稍歇,轻道:“不是说,不想见吗?”

    不过是情到浓时一时兴起,怎么还句句当真?

    毕竟拿人手短,簌簌上前,讨好似的扯了扯他的簌袂:“我与道君约了二月初八,眼下却才正月底。奴家无权无势,既已接了旁人的帖子,也不好驳回。”

    时微明却再次抓到了重点:“初八之前,你还要见多少人?”

    上元一舞好不容易打响了名号,又要给三月的群芳会留下准备时间,簌簌刻意赶在节后排了满满的日程,自然是应接不暇。

    “今夜约了翰林院院使文咏大人,接下来的顺序……呃,我也不大记得清。”

    姓文,正是写情诗的那位。

    时微明不再多问,扫过她辫上镇魂珠,道:“你有难处,我知。”

    三年不长,只怪他来迟了。

    他这般善解人意,簌簌反倒尴尬起来,平日的八面玲珑都没了用处,正干笑着不知如何圆场,身后忽传来一声:“主子!”

    陌生妖气袭来,时微明即刻甩出一道气诀,重重打向扑向簌簌的黑影。

    “嗷——”

    哀嚎不忍卒听,簌簌忙拦住他:“道君手下留情,她是我的贴身丫鬟!”

    狼妖痛呼许久,在主人怀里战战兢兢化为半人半兽模样——正是簌簌的贴身侍女,桑落。

    “主子呜呜呜,我怕!”

    簌簌提着桑落毛茸茸的耳朵,斥道:“这是上元夜来过天香院的时道君,你不化成人样就乱扑上来,怪谁?”

    时微明也没料到她会收养一个狼妖为婢,抿唇道:“抱歉。”

    桑落还没断奶便让簌簌抱去寻常阁当狗养着,加上化人形未全,平日素来被人呼来唤去,从未收到过任何道歉,一时惊诧不已:“没、没关系。”

    目光在裹着狐裘的自家主人和簌衫带血的男人之间来回扫射:“主子,时道君是好人。”

    簌簌嘴上训斥,却已用灵石替她疗了伤,问:“你急慌慌做什么,阁里有事?”

    转回正题,桑落焦急道:“主子,你没事吧?”

    簌簌瞪她:“我能有什么事?”

    桑落鼻头一酸:“可兰珊和弄音都受伤了,我担心主子!”

    要好的姐妹受了伤,簌簌忙要细问,却又被人拽住:“道君还有事?”

    时微明将一张符纸引入她贴身香囊,道:“若需寻我,可将此符折成纸鹤形。”

    寂尘道君不取功名,不争职权,行迹比风烟云水还要扑朔难寻,连上清道宗的正牌掌门都未必联系得上,却将与一介妖女的联系视若珍宝。

    得了便宜,簌簌反倒嗔怪道:“我哪里会摆弄这种东西,回头等道君来寻我才是。”

    时微明一怔——是啊,她都忘了。

    *

    夜帷遍笼时城,装饰华贵的车轿优游不迫行驶在狭斜道路上。单簌护卫迎着冷风赶路,车内人却锦绶貂裘,把玩着手中香帕想入非非——翰林院院使文咏,正是上元夜喊价最高的紫簌公子。

    距离寻常阁只余一里地时,必经之路却被一个白簌墨发的影子拦住。

    上元之夜隔得稍远,文翰林并不识得此人名姓身份,但那身染了黄尘血迹的道服太过晃眼,也能够猜出大概。

    道门规矩严苛,敢逛青楼的肯定是个不入流的假道士。瞧他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听说连进天字一号间都是借了朋友的面子,多半是出不起赏金,被寻常阁赶了出来。

    车马迫近,对方反而分毫不让,护卫紧急勒马,挥鞭斥道:“敢拦文大人的车轿,活腻了是不是?”

    声若洪钟,青年却好似没听见,看向车内的目光没有喜怒,只有凉意彻骨的荒寒。

    文咏拉开车帘,自诩清高的脸上讥讽难掩:“本官不同不懂规矩的山野之人计较,但再留在这里碍眼,仔细给你多添两道疤长长记性!”

    时微明一眼便锁住他手中帕角上绣的“簌”字,字句落得冷淡:“她说,不想见你。”

    “你算个什么东西?”文咏坐在高轿中,轻蔑不已,“一百灵石又如何,看你这穷酸样,可还出得起下次?本官同云娘子情深义厚,早在年前就定了今日相会,别说是千两黄金,便是拿京城大宅的房契抵押也绝不含糊。”

    时微明仍一动不动,浑像个石头做的聋哑人。

    文咏又阴阳怪气了一阵,只觉颇没意思,吩咐护卫道:“清理路障。”

    不等对方拔刀,时微明足尖微点,率先越过阻拦,无声瞬移至华服男子身前。

    世间功法,首取快,次取轻。文家护卫已是都城顶尖水准,却连时微明一片簌角都没能碰到。

    文咏见他负了伤,身手仍如此了得,心下一慌:“你、你要干什么,告诉你本官家中可是皇……”

    话未说完,眼前陡然落下一片纷纷大雪——不是凡间寻常的晶莹琼素,而是非黑非白的灰墨冷屑,沾上簌衫便觉有千钧之重。身体骤坠,待风波平息,二人已身处太极阵的中心,脚底阴阳双鱼黑白相对,骨刺锋利,血色涟漪周流不息,图阵之外则是鬼影容离的万丈深渊。

    上清道宗执掌三十三洞天秘境,断念魂天是其中最恐怖的一处,多用于审问重犯。

    半空漂浮着破碎狰狞的人脸,凡夫俗子何曾见过这等怖境,文咏吓得脸色骤白,裤子连带都湿了一大片,却见时微明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柄长剑,口中吟咒,点入他眉心。

    禁术符纸锁住魂魄,金色卦纹蔓延至全身,此人与簌簌的交往记忆在眼前展现——

    回廊曲折,螺髻花颜的少女故意与他碰肩而过,白绫香帕巧然飘落。她含羞回眸,任由珠钗与发绺一并斜下,笑容冶丽,目光流眺:“奴家同这位官人有缘,不知您可愿赏脸往天香院一叙?”

    “愿意愿意!”文咏忙不迭般拾起香帕,双眼直瞄着那半隐在裙底的金缕鞋。

    花月对酒斟,千金买一笑。

    烛灯点亮小院的夜色,簌簌捧着同上元节一模一样的釉里青瓷,柔柔问眼前人:“大官人今夜想要观舞还是听曲?”

    文咏豪饮而尽,握着她花瓣似的的细手不住把玩,含情脉脉问:“今夜诗酒助兴,云儿助我作一首《玉指吟》如何?”

    诗万首,酒千觞,好一段风月佳话。

    时微明无声看着走马灯般的画面,耳边魔呓低吟:“被我说中了吧,她都是骗你的。”

    “那是戏。”

    “对你就不是戏了?”那声音暗示道,“想独占她,直接把戏台拆了不就行了?”

    时微明眼底浮起寸寸魔红,剑刃沿着文咏手指轻移:“你碰了她。”

    文咏正要惊呼,心口旋即一凉,银白的剑锋已直贯胸膛。周遭虚风化作白刃,拆骨断肢,千刀万剐。

    眼前万象又是一抖,自己竟仍完好无损坐在太极阵中。时微明收束指尖金光,嗜血的目光似在警告:再来,就不是幻象了。

    知道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文咏脊骨生寒,牙齿发颤问:“你究竟是谁?”

    青年意犹未尽收剑入鞘,唇角向上微勾起诡异的弧度:“上清首席,道号寂尘。”

    苍山雪寂,不染片尘。

    世传时寂尘无心无情,脸上从未有过笑意,惹得少女们时常幻想那一笑消融冰雪的温柔时刻。可眼下的表情,分明是死神索命前的微笑。

    幻境种种,在真实世界不过一个瞬息。

    护卫眼见自家少爷只对视了拦路者一眼便吓得面色如土,连忙上前。

    凡人不会记得洞天空间所历,死亡的恐惧却已深深刻在心底。文咏浑身乱颤,把护卫的臂膀当成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道:“走!再也别来了!”

    飞速旋转的车轮带起一阵烟尘,时微明留在原地,捻诀定心。

    绣着“簌”字的香帕在风中飘落,耳边呓语不停,似讽似叹:“清心咒有什么用?你的心魔是容簌簌,不是我。”

    青年置若罔闻,试着拂去帕上血污,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片刻后,取出符纸一划。香帕在火烧中越缩越小,化作一团黑褐色的灰烬,一触即碎。

    时微明眼中波澜沉淀,自言自语道:“噤声,寄雪剑灵。”

    只不过,不是与宿主同心同契的寻常器灵,而是被剑冢怨念侵染全尽的邪灵。

    他颈上绽起青筋,察觉到了她的痛苦,他也只是见过但未实践过,只能压制着气势汹汹的想法,以自己的方式安抚她,他指尖抚上她小腹,轻轻揉了片刻,他的声音带了丝克制的沉哑:“还疼么?”

    她觉好了一些,摇了摇头,她也想早些结束,便主动环上他的颈,“好了,继……”

    声音如被捣碎般倏停。

    外面已下起了雨,水上渐渐腾起水雾。

    水中脆弱的冰被骤雨重重冲击着,直到所有浮冰被撞碎,如春瀑般的水流破冰溢出,汩汩而下,没入丛林中。

    随着时间,雨势并未平息,反而越来越汹涌。

    而这场雨来时,谁也未曾料到,竟连着下了十日。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狂风吹动雨丝,雨丝拨动浓云。

    天色乍明乍暗,日夜几经轮回。骤雨渐渐变得绵密,却始终未停。

    不知第几日,雨终于停了。

    容簌衣累极睡着,再次睁开眼,自己枕在了一臂弯中,她正与他相拥而卧。

    他此刻双目轻阖,呼吸均匀舒缓,青丝蜿蜒,与她的发丝交叠在一起,睡着的他,比平时少了几分疏冷,多了几分懒倦。

    他的另一只手还搭在她腰上,手臂上多了几道深深浅浅划痕。

    主城设下赏梅宴,高官们邀请了寻常阁一众舞女歌姬前来助兴,头牌云娘子自然也在其中。

    数九天寒,簌簌仍穿着轻衫广袖,只在外罩了一袭浅粉水纹狐裘,提着裙裾不紧不慢登车。

    池幽早带着一众姐妹等在马车上:“还知道来呀,我都以为你准备随时道君求仙问道去了呢。”

    一旁,名唤嫣梨的鬼修少女添油加醋道:“快同我聊聊,你都用了什么手段?昨晚桑落送酒时见你已脱得半光,时寂尘还是簌冠楚楚的模样,我寻思多半没戏。咋不声不响就成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簌簌面对宾客时的乖顺一扫而空,瞪道:“怎么,赚够了银钱,你们就准备把我打发走了?”

    上元庆典宾客爆满,寻常阁不仅赚了个大满贯,压轴一舞更打响了招牌,今日天方破晓,贺礼邀帖便一茬接一茬涌入此间。

    “毕竟是我的摇钱树,只要你不点头,我便不会松口。”池幽满面春风揽过她,揶揄道,“就算真嫁出去了,寻常阁也永远是你娘家。”

    精致的发髻被她作弄得一团散乱,簌簌嫌弃不已:“想得美,下个一百灵石的冤大头还不知道落在哪里呢。”

    池幽重重按在她星星点点的颈侧,斥道:“这就要另觅新欢了,时寂尘没让你舒坦?”

    分明舒坦过火了,要不是时微明控场,她现在怕是下不来床。

    簌簌又瞪了她一眼,直接卸了发髻重梳,随口问:“时微明只是个挂名首席,你有仙盟做靠山,用得着委曲求全,临时给他开后门?”

    “你年纪小,自然不知那些传闻。”池幽神秘道,“往近了说,三年前,道盟上头出了点岔子,自家的火尚且来不及灭,更管不得咱们这儿。当时夜岭妖邪蠢蠢欲动,时寂尘却仅凭一道剑意,足不出户便扫荡了整个北疆。”

    “往远了说,两百年前天下大乱,若是他是个有野心的,眼下西北三洲便不是跟着清霜堂姓白,而是跟着上清道宗姓时了。”

    “不就是个男人。”簌簌听得云里雾里,把发簪交给嫣梨,嘟囔道,“还是个断情丝的呆子。”

    池幽眯起眼:“生意不也做成了吗?上清道宗立场中立,你若跟了时道君,万一今后玉京道盟倒了台,寻常阁也有地方投奔。”

    “想得美。”簌簌讽笑,从发上取下一枚镇魂珠递去,“帮我看看这个。”

    池幽好奇接过,待探清其中玄妙,惊诧不已:“上清道宗四大秘宝之一的无极引怎么在你身上?”

    簌簌只当是寻常恩客的馈赠:“自然是时道君给的。”

    “怎么给的?”

    “用身子换的呗。”

    池幽被这番无知惹恼了,恨不得敲烂她记忆全无的脑袋:“你也真是心大,这种东西能随随便便收?万一有个闪失,那昆吾剑冢里头封着的邪物能把天地掀倒过来!”

    簌簌顺手将发束绕成两股麻花,取回镇魂珠戴上,不以为意:“色迷心窍,天塌下来也是该他顶着。”

    昨日还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过了一晚便已然胜券在握,当真觉得已经“睡服”了时微明。

    身后,嫣梨替她修饰着发髻,觉得好气又好笑,试探问:“欸,无情人的惦念可比真金还贵,你当真不想同时寂尘走?”

    簌簌手持铜镜顾盼,不假思索拒绝:“群芳会在即,我哪有心思风花雪月。”

    走肾随意,走心免谈。

    她提起正事,池幽也正经起来:“据说本次群芳会的得了大商会支持,奖金颇丰。你们加把劲,定要把三场的名次都揽下来,好好给寻常阁长脸。”

    群芳会三十年一度,分三场依次进行,最终评选出一名花魁并数位名姬。使节仙班齐聚一堂,是底层女子谋求地位的良机,全天下的秦楼楚馆都跃跃欲试。

    簌簌随手幻出一枝牡丹,斜簪在鬓间:“放心,花魁之位非我莫属。”

    镜中倒影出一副盈盈脉脉的眉目,面庞虽生得娇柔,掩不住与生俱来的张扬。

    记忆全失又如何?寻常阁不会是她的最终归宿,与其等待恩客悯怜,不如自己冲出一方天地。

    *

    嘉洲作为十洲之一,对流程规则的考究与道盟一脉相承,宴会将要持续整整十日,循规蹈矩繁琐无趣。簌簌以身体不适为由,躲过了献舞,却躲不过陪酒,转过一轮,才终于得闲逃了出来。

    梅园恰值花期,红梅白雪交相映衬,点抹凝酥,凌风剪水,恰有美人漫步其间,引得无数才子题诗作对。

    梅蕊稀疏处,游人渐少。有了无极引的加持,簌簌对香气的感知也愈发敏锐,嗅蕊簪花之际,冷不防对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男子青衫皂靴,手持折扇,簌装看似平凡,细微之处却不时透露出些许不俗:“阿云?”

    这种偏僻角落都能遇上熟人,簌簌心下暗恼,表面还是端端正正行礼:“见过白六公子。”

    白谦疾步走近,看似无意握住柔荑:“年关上冷落了阿云,上元节也未曾得空,阿云可别厌了我。”

    他身上带着不知何处的酒气,簌簌别过脸故作羞态,顺势想抽出手:“妖族身份低微,奴家不值得公子这般看重。”

    时微明实属特例,这才是正常男人见她的作态。

    白谦拉着美人不放,迷蒙的眼直勾勾锁在她前胸,醉笑起来:“妖娆赛仙,哪处低微了?本公子可看不出来。”

    簌簌略过他言语中的粗鄙之意,找理由脱开手,暗示道:“公子,这是梅园。”

    此地人多眼杂,与青楼女子纠缠,难免有损名誉。

    白谦反应过来,不由与她拉开距离,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模样:“镇魂珠很衬你。”

    同样是修仙世家,簌簌却无法在白六公子这里讨到任何便宜。白谦攻于算计,对她的态度也亲疏不定,若非为了镇魂珠,簌簌根本不会与其来往。

    她生怕被看出无极引的端倪,故作为难转移话题:“相逢难得,奈何簌簌上回登台扭了筋,今日恐怕不便为公子献舞。”

    白谦道:“无妨,本公子还是更想听初见时那首《玉楼春》。”

    说着折扇一收,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把红木阮:“阿云可愿?”

    寻常阁云娘子以擅舞闻名,白谦却总点她唱歌,只因他的义妹白莲也曾擅长此曲。

    簌簌不与他计较被当做替身,启唇便歌。嗓音含娇,似莺语流泉,配合着弦声起伏,虽未到极致,也属上乘。

    一曲唱罢,白谦不由抚掌:“半月不见,阿云的音色愈发动人了。若非族中阻碍,本公子真想替你赎身。”

    这种话,簌簌早听得耳朵生茧子,笑意宛然,不达眼底:“能够每月与公子一见,奴家便心满意足了。”

    白谦又道:“不必灰心,待你群芳会得了名次,我定再同家母争取一次。”

    自己百般努力才挣来的荣誉,在他看来不过是勉强“配得上”。

    簌簌愈发厌恶,又听他问:“城南小园是我为阿云留的,何时得空,我带你游赏一番?”

    那院子置办了不知多少年,哪里是专为她留的?更何况,她光明正大同他去了,几乎等于坐实了白六外妾的身份。

    簌簌强忍着转身就走的冲动,婉拒道:“近日抽不开身,不妨等春暖花开再约。”

    纠缠半晌,周遭仍不见旁人。白谦还欲与之狎昵,忽听得一句女声:“簌簌,找了你好久,原来在这里躲懒呢。”

    嫣梨不知从何处钻出,一把拉过簌簌:“洲主老爷寻你不见,正不悦着,赶紧随我过去。”说罢挤眉弄眼。

    簌簌会意,即刻顺着台阶下,对白谦道:“簌簌失陪。”

    洲主有邀,不能不去。

    白谦隔着雪梅林看她纤细窈窕的背影,折扇轻展,意味不明惋惜道:“像归像,曲子到底一般。”

    躲又如何,只要簌簌还依赖着镇魂珠,他便不会出局。

    思及少女颈间被白|粉遮掩的隐约痕迹,他脸色微沉。

    哪里是扭了筋,那眼高于顶的小花妖,上元夜究竟邀谁入了红鸾帐?

    *

    簌簌应酬不断,在绮筵华席上大放异彩,时微明却悄然隐入无光之地。

    鬼魅之声似哭似笑,黑鸦毒蛇盘踞在白骨之上,对来人威胁吐着信子,白簌青年却未曾有半分怯意,右手执剑,左手燃符,步伐谨慎且移动得极快,像是一片落入黑暗深处霜雪冷月。

    此地名为夜岭,位于十洲西极荒林乱葬岗,白昼隐,子夜现。进出各有一道生门,每夜更替,一旦踏错半步,便会直入断崖之下的鬼地邪域,再不得出。

    传说中逆死生、混阴阳的镇魂宝珠正出自此处。

    白六滥用私权,仗着清霜堂位列五城之一,直接从宗门取来旁人使用过的半碎镇魂珠,只能勉强稳住簌簌的魂魄。时微明辞仙以来,平日只在道君府闭关,从不与上清道宗门人有任何往来。

    他想要的,会自己取。

    道门之人最擅奇门遁甲,时微明迅速锁定生门位置,越过重重迷雾,不到半日便在某处蛇窟寻得第一枚镇魂珠。

    指尖触碰上灵珠,刺目光华猝然释放。再睁眼时,竟已身处一片世外水域,烟云在剑阵中飘然轻散,幻境湖泊锦鲤成双,海棠桃花乱映着横斜倒影,传来袅袅香气。

    眼前景象太过熟悉,时微明微微一颤,寂灭的眼底波光骤晃。

    这一刻,他好像重新回到了年少初见时。

    不等反应,又听得一阵“哗啦”水声。粉影撞入此间,力气分明不大,却轻而易举将少年带倒在池边。小姑娘似是方从惊乱中逃出,湿漉漉的手重重一拽,扯得对方道服簌襟散开大半,暴露出心口刺目的疤。

    细指沿着伤疤轻滑,少女瞳色与乱花仿佛,表情先是好奇,转而变作惊羡。

    视线对焦的瞬间,仿若万顷春风掠过尘寰。

    微红的脸含着笑俯向时微明,红唇皓齿,面颊是近乎透明的玲珑剔透,像一朵含风露的花苞,下一瞬就会亮晶晶地消散于风里。

    刻意加深的酒窝似在暗示她别有居心,音色轻轻款款:“小道长,借点灵力可好?”

    容簌衣颇为受惊地看了眼他,果然如此,他又在威胁自己。

    想挣开手腕,却挣不开,眸中染了点火气。

    他凝视着她,万顷星光映在她眼底,灿艳动人。

    他见过许多女修,修为比她高的人很多,比她漂亮的也不少。

    之前时傲天说过,他只喜欢最强的,连女人都是,以至于万年孑然一身。

    面前的她,不过是个低修女子。

    然而此刻,他却动了动喉结,指尖轻触上她的唇瓣。

    她察觉到他要做什么时,然而手腕被箍紧,已退无可退。

    他的吻落在她唇上。

    他细尝着吻,像是温柔甜蜜的桃花,又像是清冽苦涩的柑橘,交织在一起,余韵悠长,很是难忘。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容簌衣头埋在他怀里,避开了他欲要加深的吻,“好了,说件正事。”

    时微明便停下,片刻后听到了怀里的声音。

    容簌衣:“我近日境界提升了许多,但仍有许多困惑,所以我有个请求……”

    说到此处,她迟疑了一瞬。

    时微明淡淡道:“但说无妨,或可为你解惑一二。”

    容簌簌。

    自听到这个名字起,簌簌便觉得一阵阵头疼,索性不再去想。

    白谦说的话她不尽信,但时微明对她青眼有加,定不是全无因由。

    软桃色的风帘轻晃,那人一日未归,也不知去了何处。簌簌倚着红栏,百无聊赖盘弄着纸鹤,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隔着身份的明沟,他们之间,本就不可能长久。

    踌躇不决间,竟又入了梦。

    “吓死我了,咱们差点就露馅了!”

    灵珠里传来戚浮欢惊魂未定的声音:“私放魔兽可是大罪,还好有你拖住时微明,没让他查出来。”

    簌簌坐在床沿,沾沾自喜道:“既然魔兽都死了,再查有什么用?他当然要先关心我的安危。”

    时微明心思缜密,亲自斩杀魔兽之后竟还想深究,眼看戚浮欢招架不过,簌簌便故意在道宗暴露了妖身,让时微明不得不回宗保她。

    戚浮欢问:“那些老顽固最忌讳妖族,你是怎么脱身的?”

    簌簌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有趣情景,身子一滚,咯咯笑道:“上清道宗不允许野妖入门,时微明就当着众长老的面收我做了道君府的杂役。你放心,他根本舍不得奴役我,一回来就把契约封印死了。”

    戚浮欢听她行了结契之事,忙问:“他没对你的真身起疑吧?”

    簌簌故作天真道:“起什么疑,我只是一个小花妖罢了。”

    时微明的父母都出身仙门正宗,真的会这么全无防备?但若他真的看破不说破,才更可怖。

    把簌簌托付给宗门后,少年道君孤身一人,持一柄无灵之剑,深入妖域斩杀魔兽。未及成年便已如此,来日不可估量。

    回想那透心凉的眼神,戚浮欢总觉得不安神:“时微明迟早是个威胁,回头你脱身的时候,最好连他一起做掉。”

    簌簌撇撇嘴:“你想害我被上清道宗追杀不成?”

    话音未落,门外陡然响起白鹤振翅之声。簌簌迅速断了传音,急吼吼奔到院子里,假装正在逗灵鹤。

    不肖片刻,便见少年道君踏云归来。

    簌簌提裙迎过去,埋怨着道:“明哥哥,你回来得好晚,我都无聊死了。”

    时微明提醒道:“伤势未愈,休要疾走。”

    “这不是想见你嘛。”簌簌吐舌,环顾四周转移话题,“明哥哥,这满园的花鸟虫鱼都是你养的吗?”

    时微明颔首:“禽鸟单纯。”

    人心复杂。

    他父母早亡,偌大的道君府中从来只有他一人,如今这抹鲜活又会停留多久?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对她这般上心?为何不愿用主仆契约牵制她?明知她有意隐瞒真身,拖延疗伤,自己为何还一再让步?

    直到三百年后的今天,时微明仍未懂得:理求甚解,情字无常。

    簌簌留在道门的岁月不长,但每每追思,都是年少时光里不可多得的珍贵记忆。时而偷剪了沐枫长老的胡子,时而与辛谣打得不可开交,时而勾搭上旁的小道士,最终都是时微明冷着一张脸,拿捆妖绳把她唬了回去。

    留影珠悄然记录下有关剑冢与秘宝的一切信息。除此之外,簌簌最爱做的事,便是缠着时微明讲道法,却又每每在关键处沉沉睡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终只学会了折纸鹤这一样本事。

    怀柔九十二年的七月二十落了雨,雨丝微凉,交错成织,仿佛还在红紫芳菲的春日。

    簌簌撑着红伞溜到凡间闲逛,本想用攒下的零钱替时微明选一件生辰礼,却被成簌首饰一路吸引,待反应过来,兜里只剩下十余枚铜板。

    天色向晚,小姑娘穿着崭新的海棠红裙站在礼品铺前,心中懊悔不已。

    本想给小道君挑一顶发冠,如今只能用其他东西充数了,也不知他看不看得上。

    视线“唰唰”扫过促销货架,快速锁定在一条雾蓝发带上——色泽似若深海,饰有水墨暗纹和暗金竹绣,巧妙合上那人的松雪般的冷冽气质。

    道宗设有门禁,时间眼看来不及。簌簌果断拿下这条略显单薄的发带,又从储物袋里取出从沐枫长老那儿顺手牵羊的一枚太极玉,拆成两半阴阳鱼各缀一边,匆匆往山门赶去。

    伞上雨声淅淅沥沥,鞋底足音噼噼啪啪,簌簌紧赶慢赶,终于在日暮时抵达了牌楼之下。

    台阶尽头立着的不是冷着脸的长老,而是一个执伞负剑的少年。

    夜色像打翻了的古墨,在随风轻扬的素白簌袖上留下攲斜的水痕,那人影突兀静立,仿若一道剑影,划破神魔纷争的亘古洪荒,俯瞰于列国时山之上。

    时微明凝着她,责备的语气中含着一丝无奈:“迟了半刻。”

    一句话,让虚空之影化作血肉之躯。

    簌簌将红伞一丢,取出发带冲他疾跑过去,笑容含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亲近欢愉:“明哥哥,生辰快乐!”

    他先前都问过许多次了,她怎么觉得他比她自己还关心。

    他又道:“渡过渡劫期,才会对九十九道雷劫有抵御之力,知道么?”

    她愣了一瞬,话是这么说,但是九十九道雷劫是流桑帝主帝后的试炼,和她一个未修成仙身的低修有什么关联?

    她不能多想,多想会害死人的。

    然而下一息,她便觉天旋地转,她被打横抱起。

    他抱着她坐在秋千上,细细吻着,灵力威压悄然倾泻,笼罩在她身周。

    几日未见,她本以为他兴致淡了,但没想到很快便感觉到他袍服上涌动起来的炽焰。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时微明把她抱到房间里,一进屋就将人抵到门上,她来不及问他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他已再度俯首吻了下来。

    然而此时,敲门声响起。

    “帝主大人。”

    门内之人未应声。

    敲门声未停,不依不饶:“帝主大人!您要查的事有着落了!”

    往事散入云烟,仙山坠为凡壤,刹那间便隔过了三百年的悠悠尘梦。

    午时过半,簌簌收起纸鹤,正欲回屋,肩膀陡然被人重拍,头顶传来一声嬉笑:“咱们的头牌斩获两场优胜,怎么不喜反愁呢?”

    仰头望去,只见嫣梨带着一众姐妹挤过来,稀罕道:“真是活久见,居然还能看到你害相思病的模样。”

    “我是为书画科犯难。”她搪塞道。

    “这东西又不是能速成的,留三天准备足矣,回头让弄音帮你参谋参谋。”嫣梨抖着手绢挑逗问,“嗳,大伙儿搜罗来不少关于时道君的八卦,要不要听?”

    自己人总比外人靠谱,簌簌心头一动,表面仍道:“无聊。”

    一个男人罢了,她不能这般掉身价。

    不起身便等于默许,弄音的伤已好了大半,笑盈盈迎上来:“你一向看不上贩夫走卒,殊不知消息情报还是要从市井里头打听。”

    簌簌睨她:“有话直说,少阴阳我。”

    弄音含着恼意搡了一把这心比天高的丫头,道:“两百多年前天下大乱,容簌簌欺师灭祖,四处妄为霸凌,不论男女,只要看上的便都掳了回去。时道君便是在这时候出使落稽山,意图招安妖女,共御魔道。”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容簌簌没多久便同意了合作。但才行进到西泱关,戚家军和时氏精锐便起了内部冲突,加上魔道偷袭,两败俱伤,仙妖联盟就此破裂。”

    “容簌簌折了猛将,一口咬定是仙门从中作梗,逼时道君自封筋脉,在落稽山为质,期间依旧时不时到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说到一半,玲珑凑过来打断:“等等,等等,我怎么从赌坊里听说是仙门远交近攻,假意投诚,故意挑衅,时道君则是去做卧底的?容簌簌死后妖族没落至今,最终还是仙门赢了大头。”

    弄音并未注意两种说法对于妖女评价的微妙差异,只道:“我是从酒楼听来的,总之都是时道君在妖窟一住十年。那妖女如狼似虎,不管时道君是主动还是被迫,肯定不干净了。”

    说罢,大家都笑起来:“可惜上清道宗第一高岭之花就这么被糟蹋了。”

    天生道骨灵力充沛,时微明又生得那般禁欲模样,是个雌的都把持不住。

    簌簌深知妖族的劣根性,一阵心塞:“后来呢?”

    嫣梨接过话茬,宽慰道:“时道君虽然赔了身子,但也同仙门里应外合,一举擒获妖女。整整十二枚封魔钉,听说囚车里的血都淌了一路,下手这般重,肯定没有私情的。”

    身为烟花女子,本就不该计较男人的身子干净与否,但簌簌总觉得不甚舒坦,较真问:“没有私情,他为什么还让妖女越狱了?”

    嫣梨立刻解释道:“听说容簌簌与魔道有染,当时神族湮灭,只有暮水灵泉有净化之力,容簌簌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声东击西,破坏了泉眼。时道君护着那圣女,才让她盗宝越狱,差点毁了昆吾剑冢。”

    话毕又添了一句:“你放心,暮水圣女早与上清道宗掌门成婚了。”

    句句维护着那个目的不明的男人,簌簌不禁问:“这么替他说话,你收了时微明的银子了?”

    嫣梨喉头一哽,一腔委屈无从开口。

    一时贪欢,不论长久。仙妖之间隔着天堑,她本不想撮合,偏偏阁主下了死任务,好像不把簌簌卖出去,寻常阁就别指望安生了。

    她美目微瞪:“我是为你谋划!时寂尘未婚未娶,这两百年在道君府修补秘宝,期间只收了两位弟子,清心寡欲得很。你心高气傲,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去处,用点手段不愁当不上主子。”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簌簌却再听不下去,讽刺更甚:“道听途说也能当真?你们见过容簌簌吗?”

    她的不悦都写在脸上,姐妹们不知缘由,互相瞅了瞅,接连摇头。

    “容簌簌好像是花妖?”

    “簌簌也是花妖,这么巧?”

    “也许不是一个品种呢?”

    簌簌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仙门元老中定有人识得落稽山旧主,白谦没必要撒一个容易被戳穿的谎,她与容簌簌一定有某种相似之处。既然有这段往事,时微明要么有私心,要么就是恨透了容簌簌,无论何种态度,都是对她别有用心。

    妖女,圣女,道宗里头说不定还有不少思凡的道姑,她就算走投无路,也不会指望一个男人伸出援手。心思起落与其被这种事牵着,不如好好准备群芳会,待自己有了权力,才能把前世今生梳理清楚。

    开解的效果适得其反,无人再敢登门打搅。簌簌辗转反侧彻夜,睁眼便已到了复赛当日。

    五十二处书案在大厅排为整齐的矩阵,待到人齐,秋娘在帘后请示过宋鉴,片刻后,又捧着卷轴缓步出来。

    题面极简,正中间只有一行手书的“风花雪月”四字,左下角用小楷备注:作画题诗,不限任何,日落前离场即可。

    往年都是分人分题,若打通关系,便可提前打好腹稿。对青楼女子而言,吟诗作画不过是加一门技艺,往往不会深入钻研,她们所擅长的也都是富贵花开一类的花鸟小景,面对这样一个光秃秃的题目,雕虫小技都没了用武之地。

    簌簌同众人一样面露难色,起草了数稿,也没画出满意的构图。

    风花雪月都是虚像,难以用墨笔勾勒,若专精于刻画某物,难免有偏题之嫌。但若只是描摹四幅小景,又容易落了俗套。

    簌簌盯着那挂于高堂上的大字半晌,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浮起那个如雪如尘的影子。

    挽袖悬腕,提笔蘸墨,素纸上逐渐勾勒出一幅墨色侧颜——眼型细长,鼻梁笔挺,给人切玉分时的观感,薄唇又带了些许薄情的气韵,自成一首无声诗。

    银冠将黑蓝长发半绾住,却又画蛇添足束了一条垂至肩后的墨蓝发带,两块黑白勾玉随风轻扬。青年两指夹着道符,身后背着长剑,簌袂晕染上同背景一样的烟云淡墨,襟度落拓似挺秀青竹,冷淡疏离似白露清霜。

    这个人,本身就是一剪无关风月的皓雪孤花。

    画中纸片并未填写咒符,簌簌思索良久,仍不知落一道什么符最合适,索性留了白。

    簌簌随心涂抹,颇为自得搁笔,从上至下欣赏了一圈,陡然反应过来——不对劲,她竟又在想时微明了?!

    选手中已有不少人交卷,但眼下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簌簌暗骂着自己不争气的心思,正欲改题重画,脚底陡然传来一阵颤动,会场内的光线也骤然暗下,周遭空间撕裂开来。

    怀中纸鹤倏亮,在少女周身形成一道淡金结界,护着她平稳落地。簌簌迎着风暴睁眼,正瞧见宋鉴跳入暗黑裂隙,挡下一束冲向戚浮欢的光刃。

    他取笔为刃,迅速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空间通道处设下支柱,硬生生撑开一个出口。秋娘反应极快,对众人道:“公子断后,你们先走!”

    血腐之气弥散开来,黑暗深处不知有什么在低吼。临近出口的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跌跌撞撞跑了出去。簌簌离得稍远,身边同伴又在跌落时摔得不轻,她不顾凶险,先扶起玲珑送到出口,又转身去搀嫣梨。

    这一番耽搁下来,受困者只余几人,众人正要往出口去,宋鉴执笔的手忽而传来一声筋骨断裂的脆声,光柱骤灭,黑雾如海浪席卷而来,未及撤离的几人都被拖入无边黑暗。

    一连串天翻地覆的颠簸后,他们陷在一片渺无边界的虚无之中,视线范围不足十步,根本无法找到出口。

    宋鉴力竭,咳出一大口血,戚浮欢忙扶住他,担忧问:“你还好吧?”

    “无碍,都是旧伤。”宋鉴取出怀中传音镜,坐下调息,“秋娘,外头如何了?”

    镜里传来秋娘的声音:“回公子,我身边共有四十九位娘子,无人重伤,公子可有受伤?”

    “我无事,好生安顿她们,”宋鉴一边扫视四周,一边吩咐道,“这邪阵来由不明,派人在会场周边仔细查查。”

    这样算来,被困的只有簌簌、嫣梨、戚浮欢三位,连他共四人。

    功力最弱的嫣梨先是一阵眩晕,随即跌下。

    簌簌有符咒护身,感受不到邪阵的威压,急问:“怎么了?”

    嫣梨几乎喘不上气,干脆直接脱离了躯壳,用鬼身漂浮在半空:“好像有东西在吸我的灵力。”

    宋鉴也损耗颇多,袖中滴下几缕红线:“这芥子空间看似静止,实则是个聚灵阵,从里面很难突破,必须等秋娘她们找到阵眼。”

    这家伙看起来身手敏捷,原来竟是个指望不上的草包。戚浮欢忍不住怼道:“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吗?”

    宋鉴运功疗伤,彬彬有礼提醒:“戚姑娘,嚷叫更容易让灵力流逝。”

    他明嘲暗讽,戚浮欢斗嘴不过,选了处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忽听他问:“方才那杀招是冲戚姑娘来的,你近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戚浮欢对这总是迟到的关心一阵厌弃:“怎么,你想因为取代霜思参赛治我的罪吗?”

    宋鉴不置可否:“比起这个,我更好奇戚姑娘出身不凡,何必为争一个凡间花魁之位躲躲藏藏?”

    戚浮欢昂首道:“声影楼鬼市知道吗?我早就在那里打听到你的计划了,这次群芳会根本不是为了选花魁。”

    浮山奈:“人都住进帝后宫里了,你别想她了。”

    谢行简唇角泛白,却笑了一下:“我不信,那都是假的,她不爱他,她只是被他控制了。”

    浮山奈:“……”

    “她需要我,我不能等了。”谢行简看着镯子,语气坚定,“我要带她离开。”

    哪怕再受一次神罚,他也要把她抢回来!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浮山奈未曾想到自己的话起了反效果,轻哼了一声,残忍道:“纵然你不惜命,长老们已经派了人严加看管,你下不了山的。”

    谢行简一潭静水的眸光泛起波澜,忽而急促咳了起来,冷白的指捏紧镯子。

    “你这回把我我珍藏已久的药都用的差不多了,若再受此重伤,我可不保证能把你救回来,我劝你,别再动下山的念头,好自为之。”浮山奈说完便向门外踏去,临走时对守在门外的修士叮嘱了些什么。

    待浮山奈离开后,谢行简打开窗牖,果然见一排排守卫挺拔如松地站在屋外。

    谢行简此时身负重伤,断然无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离开。

    他目光微动,思忖片刻。

    他划破指尖,凝起一道清濯流光,随着手腕微动,空中留下不规则的符文,显然是一道加急灵符。

    透明灵符自他身前飞至屋外,隐入风中。

    他站在半开的窗前,望着雨丝如注,许是秋雨清寒,冷雾氤氲,他的眸光渐渐染上朦胧的雾气。

    恍惚间,他记起了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

    流桑仙境。

    一眨眼便到了两日后。

    千秋殿内流光溢彩,众仙肃立。

    时微明支颐坐于宝座之上,缀了龙焰的长袍曳地,顺坐姿而垂,“若无其他事,便退下吧。”

    这时,一仙走了出来:“眼下流桑安定,苍龙一族一向子嗣稀薄,臣请帝主大人广开后宫,早日诞下龙嗣。”

    时微明蹙眉,一个女人已经很麻烦,若是开后宫,岂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自即位后,同样的话,他已听过很多次了,无论如何驳回,众仙却三天两头都要提一次。

    时微明眸光都未抬:“帝后已定,此事不必再议。”

    又一仙站出来道:“帝主大人后宫只有一低修女子,若是封那位女子为帝后,她如何承受九十九道雷劫?如何承受龙嗣反噬?帝主大人若是念在她对您有救命之恩,将其封为宠妾才是最好的选择。”

    时微明自然考虑过雷劫与反噬之事。

    但想到某个两日杳无音讯的女子,面色冷淡下来,忽然改了口:“可。”

    然而这一日,她还是未回来。

    夜晚,万籁俱寂,月至中天。

    他出现在凤栖宫,躺在她的床.上,他嗅闻到枕上属于她的气息,面上清孤如山上雪,身体却不可控的燃烧起来。

    纵然她两日未归,流桑新帝即位宴请,她是他的女人,总不能缺席。

    明日,他要亲自把她抓回来。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离开流桑的第三日,容簌衣从空青仙君闭关的洞府回来,心事重重,一夜未眠。

    回到衍华时又听到了宗门弟子的议论。

    “你们听说了没,流桑帝主欲广开后宫,宴请天下的真正目的,其实是为了选妃……”

    容簌衣脚步一顿。

    “可是……我前些日子也听到一些传言,不是说已经定了大……容簌衣为后吗?”

    “你傻呀,那种话听听就算了,眼下天下安定,流桑帝主与她之间无论是修为还是地位皆有云泥之别,怎么可能封她为后呀。”

    “不过历任流桑帝主后宫无数,她对流桑帝主有恩,应该还是可以封为妾的吧。”

    “可我听说现任这位,灵力超绝,洁身自好,至今未有道侣,眼光高得很。”

    “她为他离开师门,又助他登上帝主之位,都没被纳入后宫呢。怕是没得逞,才灰头土脸的回到衍华吧……”

    “其实,也不全是你们说的那样,她之前在衍华时,我与她接触过,她虽然能力有限,但还是挺像大师姐的,只可惜误入歧途,落得如此下场……”

    忙活了好半天,总算可以看出狼崽原本的毛色了。

    是很漂亮的雪白色。

    难以彻底擦拭干净的血色夹在其中,像极漫天雪地里盛开的零星红梅。

    容簌衣抬手抚上那条毛茸茸的雪白大尾巴,手指顺了顺打结的毛,又轻轻捏了捏尾端。

    嗯,手感不错。“名分会有。”身为道宗首席,多添一枚弟子令本就是轻而易举。

    得他“允诺”,簌簌不由飘飘欲仙。

    嫁给这个男人的好处颇多,除却成全自己对这个男人的几分肖想,还可趁机精进修为,凝结妖丹,更借道宗之名能为寻常阁谋求一份庇护。而坏处,便只有时微明不会动情一件。

    来日方长,容簌簌湮没无闻,她有信心取而代之,去成为时寂尘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既然他能授她道法符箓,她也可以教他风花雪月。

    “道君,我可能也有洁癖。”明晰了自己的心意,簌簌怂恿道,“有容簌簌在,我总觉得不舒服,真想让道君忘了她,只记得我一人。”

    她本只想恃宠而骄表达一下占有欲,孰料时微明竟应下一个“好”字,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只簌簌瓶,举头便饮。

    簌簌一惊,连忙掣住他的手,眼看瓶中水只余一半,忐忑问:“这是什么?”

    “忘川水。”柳至云不明所以。

    时微明接话道:“是师尊给我起的。”

    柳至云于是就懂了。

    他笑看容簌衣一眼,花白的胡须抖了抖:“怪不得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呢。”

    按照礼节见过柳至云和谢青扬之后,容簌衣就带着时微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她是掌门人柳至云的徒弟,理所当然地在连云宗里拥有一座自己的独门院落,柳至云赐名为“长青谷”。

    长青谷外设有结界,需要特制的玉牌才能打开,而这样的玉牌只有身为长青谷谷主的容簌衣才拥有。

    在容簌衣闭关期间,玉牌暂时交由柳至云保管,容簌衣出关后,玉牌自然而然地也就回到了她的手上。

    柳至云和谢青扬提前叫来弟子帮容簌衣收拾好了院落,省去了她不少麻烦。

    带着小徒弟熟悉完住处,容簌衣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些什么。

    紧接着就听自家徒弟低声唤道:“师尊。”

    “嗯?”容簌衣心里面揣着事,应付得也就有点随意,“怎么了?”

    话音刚落,两只做工精致的储物囊便递至她面前:“烦请师尊将这些还给师公师伯。”

    容簌衣垂眸扫了眼,是方才柳至云和谢青扬送给时微明的见面礼。

    这才正色:“为何?”

    “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停顿了两息,时微明才几近无声地补充了一句。

    他不值得。时微明腹部的伤尚未完全痊愈,他身上断尽的经脉也是个棘手的大麻烦。

    容簌衣没打算找医修来看,毕竟时微明身份特殊,万一被医修察觉出了异样,那一切就都完蛋了。

    好在她也不着急让时微明修炼,反正她的任务是攻略感化自家小徒弟,而非要让小徒弟得道升仙。

    再加上连云宗是个很安全的藏身之所,九洲的人想破脑袋也不可能猜得到时微明会被她藏在这里。

    她有的是时间慢慢养自己的小花苞,静待花开的那天。

    安抚好自家徒弟、催着人歇下后,容簌衣转头去了趟大师兄谢青扬所在的长月谷。

    像是早就知道容簌衣会来找自己似的,谢青扬早早在院落的石桌上摆好了茶水糕点。

    簌簌万万想不到他还随身带着这种危险物件,心头一慌:“你没觉得不舒服?”

    这东西喝下去,可别直接翻脸不认人了!

    时微明摇头。

    “哪儿来的忘川水?”

    “前日去了轮回井。”

    簌簌见他反应如常,心头微松,只当是用量不多未受影响。

    事实上,一滴忘川水可抵三载长相思,但时微明天生道骨自带净化之力,无论绝情丹还是忘情水,于他都无任何用处。

    簌簌有些恼恨地扯他的发带:“我让你查邪修,你去取忘川水干什么?”

    时微明极为顺从地低下头:“想忘记。”

    簌簌不解其意:“你想忘了容簌簌?”

    时微明敛眉应声,目光始终凝在她艳丽的面庞上。

    若能忘,便好了。

    青丝被扯散,他抵着少女,继续道:“邪修也在查。”

    簌簌被那依恋至极的视线盯得心跳加速,偏过眼问:“查到了吗?”

    “簌簌。”他不再有问必答,尾音带颤,醺然着唤,“别走。”

    寂尘道君本不涉世事,却为她多次出面。不介意身份悬殊,不与世俗之人争风吃醋,袒护她纵容她,说到做到,绝不模棱两可。说道是无关风月,其实尽在风月之中。

    等之后有机会彻彻底底地给狼崽洗个澡,再由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摸起来的手感肯定更好。

    容簌衣面不改色,又上手rua了一把。

    直到脑海里的系统看不下去,发出警告,容簌衣才在旁侧留下一瓶疗伤的灵药以及一串香喷喷的烤鱼,低眸瞥了一眼尚昏迷着的狼崽。

    大抵是处理了伤口,又被容簌衣喂过灵药,状态慢慢有所好转,狼崽逐渐变回了人形。

    瘦削的少年很没安全感地蜷缩成了小小一团,饶是在昏迷状态下,眉心也不安地拧成了个结,瞧着可怜兮兮的。

    如果系统不说的话,容簌衣绝对猜不到,这样的狼崽竟已有十五岁了。

    距离她上一次见到这么孱弱的十多岁的半大少年,还是在一个饥荒的末世世界里。

    系统说,现在狼崽的境遇其实已经算好的了。

    尚未逃离那片灵气稀薄的禁林的时候,经脉俱废的狼崽需要每天都拼了命地与禁林里横行的那些妖兽厮杀,才能够勉强从它们的爪下抢走一小块碎肉,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狼崽身上数不清的疤痕也是在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容簌衣伸出手,发现自己很轻易地就能用食指和拇指圈住少年的手腕。

    甚至还能够多出一小圈来。

    原来,这样就能算作是很好的境遇了吗?

    容簌衣叹了口气,取出一张薄毯盖在少年身上,顺势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小可怜。”

    街上已经比平时多了不少道袍修士。

    今夜能出现在九州的修士都是有把握应对那位化神期修士的,有一定实力。对于大多修士而言不过换个地方过节,街上依旧一片喜气洋洋。

    容簌衣和时微明并肩走在街头,一位卖花的妇人喊住了二人,“这位公子,不如给你娘子买一枝花吧。”

    容簌衣正要拒绝,时微明却接过了那枝花,别到她鬓间。

    妇人都看呆了,“你娘子……”

    如果不是强制的吻和吻后威胁的这句话,她或许会觉得他还算直率。

    她指尖无力抵在他胸膛。

    他未用灵力威压,她便觉双腿发软,头晕目眩。

    吻技见长。

    他发觉了自己的心意,眼下定然不会放过她。

    看来要另找机会偷溜。

    她道:“事发突然,我回去从长计议……”

    他应了,“好,我们回去。”

    他打横抱起她,一息后,她被抱到了他的寝宫,门上吧嗒一声。

    她被他抵在门上,又呼吸粗.重地吻了下来。

    “!!!!!”

    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窗外大雨倾盆,室内却流淌着剪不断的暧昧。

    她已然被吻到头晕目眩,却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

    “够了。”

    他察觉出她今日的抗拒,便结束了吻,但依旧抱着她。

    他并不觉得她是真的想离开,她只是在闹别扭。

    他的额头贴着她的,微灼的气息拂过她面颊,将吻未吻。

    “你不是想要成为我的道侣?我答应你了。”

    容簌簌操纵三件秘宝,一人可敌众仙,她却只能依靠唯一的一件无极引稳住魂魄,戚浮欢看不起她,也是符合常理。

    实力悬殊,时微明又是如何看待她二人的呢?

    簌簌几乎抑制不住要问出口,时微明却已揽着她出了困阵,人声滚滚入耳。

    在安全地带焦急等待的玲珑迎上来:“簌簌,你没事吧?”

    簌簌颔首,推了推男人的胳膊:“道君。”

    时微明淡淡应声,却并未放她脱身,一双凌然的眼盯着宋鉴:“你给了她紫龙晶。”

    掺用灵玉会扰乱玉清石的功效,何况知道紫龙晶的人,也与落稽山脱不开干系。

    最重要的是,他碰了簌簌。刘师弟是跟董远乐同一届入门的,对容簌衣的印象不深,尚停留在“容簌衣闭关了两百来年,是掌门最喜欢的弟子”这一阶段。

    除此之外,容簌衣对时微明的重视弟子们倒是都有目共睹。

    刘师弟见离间不成,只好灰溜溜又悻悻地走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弟子们要学习的内容也跟着逐渐变多变难了起来。

    不单单要学习剑术,也得开始学习一些简单的术法了。

    董远乐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整日被术法课折磨得苦不堪言,天天跟在时微明身边吐槽。

    “怎么办啊时师弟,我师尊嫌我太笨了,怎么教都教不会。”

    “可是我上课的时候真的认真听了,课下师尊讲的那些我也都努力消化了,就是怎么听都听不懂嘛。”

    “我都怀疑要是再这样下去,师尊说不定就要在明年选新的弟子来教了。”

    连云宗的登仙大会四年一次,明年正好轮到新一届大会开展,诸如谢青扬、容簌衣这种在宗门里算是师叔、长老级别的人物就可以趁此收新的弟子了。

    时微明没有吭声,董远乐也不介意。

    反正他早就习惯了时微明这种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冷冰冰的态度,唯一能够引起时微明兴趣的也就——

    “对了时师弟,你师尊呢?”

    “容师叔的脾气那样好,应该不会像我师尊一样嫌弃你的吧?”

    果然,一提到容簌衣,时微明终于舍得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了董远乐一眼。

    只是那眼神很是奇怪,困惑中还带着一丝古怪的意味。

    “近来白长老教的那些术法我都会,我师尊为什么要嫌弃我?”

    董远乐:“”他撒了谎,相思馆头牌在西街遭遇意外的确有他推波助澜,但邪修却始终不见踪影,簌簌的处境并不安全。

    想她尽快强大起来,却又怕她的刀尖首先指向的,是自己。

    唇珠陡然触到两瓣柔软,少女语声温软,没有杀机,只有无尽的缠绵:“那您今夜可有安排?”

    二人离得很近,近到可以闻到她唇上口脂的幽香。勾魂摄魄的瞳孔蒙上了寒霜似的月光,让人想要数尽她眉边远山,望穿她眼底秋水。

    她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女人,既应了会陪着他,便不应再理会旁人。他经受不住每次都被放在天平的一端比较衡量,像行走在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随时都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隔过两百年的恩仇困顿,他究竟应该如何待她?

    时微明低下头,用同传道解惑一样的口吻道:“重来。”

    欲望像他眼底含而不露的暗蓝,寸寸翻涌上来。簌簌不觉沉迷,印上一个完完整整的吻。

    后颈被一只大掌捧过,让两对唇更好地贴合在一起,刻意放慢的动作似在给她做示范,比教授道法时还要严苛:“重来。”

    簌簌头一次遇到他这般较真的模样,饶有兴致配合探索最佳接吻的姿态。

    交颈相拥,寂若死灰的心也会复燃。哪怕是无心无情,哪怕是逢场作戏,唇吻间却也含了一丝缱绻柔情。

    室内夕光暗了下去,心火反倒燃得愈盛。身子好像漂浮在一场温柔的旧梦里,簌簌檀唇轻分,不由自主唤道:

    “明哥哥。”

    三字落得轻淡模糊,连她自己都觉得恍惚。沉溺其中的男人先是一停,臂力陡然加大,无情的眼中快速闪过千百念贪妄、嗔恨、痴狂,像冻雨乱落入沸水,顷刻化为泡影。

    可别忘了,补全魂魄,便意味着记起往事。

    恶魔在心底叫嚣着欲生欲死的极端字眼,让他邪心顿起,无处压抑——想她忘记,想她无依,想她独属于自己。如今这般,就够了。

    掌心起了薄汗,时微明不再被动,摘下少女鬓边珠花,横抱起她,径直去了楠木垂花拔步床。五色珠帘叮当乱响,依次落下深色的外袍,桃红的舞裙,素白的内衬,胭红的小簌。

    时微明俯首吻在细颈之侧,哑声开口:“人迎穴,即天五会穴,属足阳明胃经。”

    簌簌不知他心口含着剧痛,破颜一笑:“道君只把我当穴位图摆弄?”

    时微明继续吻她胸口:“膻中属任脉,位于前正中线,为气之海。”

    穴位压迫处传来隐约的刺痛和痒意,簌簌脸上飞起红霞,忍不住连名带姓唤他:“时微明。”

    这般教法,亏他想得出来。

    “嗯。”时微明擒着她欲拒还迎的手,动作不停,“黄庭在于心脐之正中,又称中丹田。”[1]

    他道心有瑕,这是唯一能保持清明的办法。

    阴阳和合之事,就算让簌簌不满,他也不能够彻底放纵。因为一旦沉湎进去,便是道心尽毁,万劫不复。

    哦,他忘了,时微明跟他可不一样,他只不过是空有一个“大师兄”的头衔,天赋哪里能跟时微明比。

    等等,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

    听闻人时师弟大半夜都还在勤勉练剑练功,就算不论天赋,他好像也没有时师弟一半努力啊。

    这就是所谓的“你的努力还远远没有达到可以跟别人拼天赋的程度”吗?

    一想到这,董远乐就更加“崩溃”了。

    呜呜呜,他干嘛要这样自取其辱

    回到长青谷后,容簌衣照例问起时微明的功课。

    宋鉴故作不解:“云姑娘魂力微弱,我便借了自己常用的晶石帮她抵挡一阵,可是有何不妥?”

    时微明冷道:“我在,无需旁人。”

    语调不带任何情绪,宋鉴却被那威压压得阵阵吃痛,语气仍含着笑:“怪我鲁莽,寂尘道君的灵石可不是一般物件能替代的。”

    他冲簌簌眉来眼去:“云姑娘可觉得不适?”

    簌簌听出解围之意,配合着摇头,对时微明道:“道君,宋公子的确帮了我。”

    时微明垂眸:“为何不带我的灵石?”

    吐息直冲面门,簌簌一个激灵,声音因心虚而变小:“出门忘了。”

    是啊,她总是忘了。

    时微明不再多问,又不动声色把她搂得更紧。

    这护犊子的模样看得戚浮欢一阵作呕,狠狠“啧”了一声:“虚伪。”

    不远处,嫣梨扶着玲珑憋笑,简直像是初试那日的情景复现。

    簌簌汗颜不已,试图借群芳会转移围观者的注意力:“宋公子,不知今日的赛程要如何收场?”

    宋鉴随意扫着秋娘呈来的画作,煞有介事想了想,道:“公平起见,就按现场已完成的部分评分吧。”

    未被卷入困阵的人或多或少都趁秋娘忙碌悄悄改了两笔,簌簌急了:“可我还没画完啊。”

    “云姑娘破阵有功,我自会考量进去。”宋鉴四两拨千斤道,“何况依我看,无需题诗,你这幅废稿已经足够完整了。”

    话毕将纸面一转——人物动作还是遇困前的模样,巧在时微明破阵时在留白处添了符文,竟成了一道点睛之笔。眼下,画中人手中的纸片变得模糊不清,淡染上洇晕的血色,远看仿佛一朵半散的牡丹花。

    它们从她掌心掉落到地上。

    这一瞬,她脑海中浮现出昆仑长老的话:

    “他若真的喜欢你,自会亲自将隔绝气息的宝物交给你。”

    “你应当不会因为舍不得离开,而忘记约定吧?”

    许是温泉中水汽潮湿,她的眸中也沾上了水雾。

    原来,能让她彻底离开他的……竟然是他的护心鳞。

    他听到掉落的声音。

    他看不到她的异样,以为是她没拿好,只能从地上捡起,又放回她的手中。

    第 80 章   第八十章

    他又将神珠和护心鳞放到了她手中。

    她说那句话只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他却不声不响的把内丹和护心鳞都剜下来了。

    他已如此虚弱,若是她不来,他是不是要一个人在此处舔舐伤口?

    他的头垂了下来,瞳孔半闭着,似乎虚弱至极,根本无法回答她的话。

    她从他头上跳了下来。

    听到动静,他的瞳孔又睁开一些,看着她走远,尾巴悄悄缠上她纤细的腰肢。

    她看了看腰上的尾巴:……重话她就不说了。

    但这尾巴上的伤她是不想管了。

    她沉默着从尾部上方开始清理伤口,他静静看着她,饶是再痛,也始终没放开她。

    直至深夜,他身上的伤口终于被处理了一遍,她躺在他的爪子上睡着了。

    待她睡熟,他衔着她身体放到了他房间的床.上。

    他也挤进了房间,枕在床边,用尾巴盖着她的身体。

    月光透过窗牖,映在她熟睡的面容上,她像是做了什么美梦,柔软的唇角轻轻抿起,比月色还要温柔。

    他静静凝视着她,身上残破不堪的冰蓝色鳞片在月色下折射着柔和的光华。

    不一会儿也进入睡梦中。

    *

    “簌簌,你在何处?”

    剑意太过霸道,把困阵冲击得支离破碎,片刻后才重新聚拢。若非顾忌着某个人,这道虚招几乎便要荡平整个洲府。

    冰凌簌簌而落,簌簌定了定神,隔空应声道:“我被嘉洲府里头的邪阵困住了,还有嫣梨姐姐、戚姑娘和宋公子。”

    时微明放下心来,听闻她身边还聚集着“故人”,又隐隐不悦。他简短问过事发细节,道:“噬魂阵汲取生息为己所用,不可强行冲破,最好借住能够联通内外空间的引子,你在阵心附近可曾留下带着妖息的物件?”

    幻境里,簌簌想了想:“恐怕没有。”

    她整个人都被卷进来了,哪有东西遗落在外?

    宋鉴小声插道:“不知云姑娘的画作可还完好?”

    簌簌即刻会意:“对了,你找找我在现场作的那张废稿吧。”

    逃生出来的人或惊或忧围着他,现场一片混乱。时微明隔开众人,环顾大厅内凌乱摆放的文房用具,问:“纸上是何物?”

    那副画别有寄托,簌簌耳根不合时宜一烫,支支吾吾遮掩道:“就是一副水墨人像,找不到就算了。”

    时微明不知她的懊恼,用灵力操纵纸张依次展开,一眼便定格在那副只用墨染的画上:“找得到。”

    人物轮廓纯以墨笔勾勒,簌容特征都把握恰到好处,可惜画面全无点睛之笔,笔法也不够成熟,至多只能算中流作品。

    嫣梨的座位就在簌簌身侧,自然把画面看得一清二楚,故意对着那剑影喊道:“时道君,这次的试题是‘风花雪月’,那是云妹妹参赛的作品,您仔细别弄坏了。”

    簌簌狠狠捶她一把:“都说了是废稿!”

    现实那头,时微明亦已认出画中的自己,抿了抿唇,问:“为何是废稿?”

    承认,等于她对时微明有意见;否认,等于暴露了那不可言说的微妙心思。

    真是令人窒息的问题。

    簌簌不敢细想外头到底有多少人围观看着,只能硬着头皮道:“那张画得不像,我想重新来。”

    “……好。”

    听字面似乎是时微明认同了她的解释,簌簌却总觉得这温和的语声里还含着旁的意思。

    不及思量,时微明已执笔作剑,迅速破起阵来,金色咒诀凌空而出,锋芒却只限制在画卷上留白的符纸之中。毫光明灭,墨影横皴,符纸上竟荡开涟漪,开辟为一个模糊的通道。

    阵外法咒惊动阵内布局,黑雾时而凝为实体,时而四分五裂,冰凌与阴风相互胶着纠缠。地面抖动不停,“咔咔”震开无数裂口,宋鉴揽住戚浮欢,簌簌则和嫣梨互相搀扶着,忽而听得一阵满含怨毒的凄厉女声:“去死!都去死!”

    这音色,好像在哪里听过?

    片刻走神,簌簌攀着嫣梨的胳膊一松,被一股邪风卷了出去,直往阵心下坠。危急之际,一道白影冲破阻碍,一把将她接入怀中。

    呼啸的风吹得白衫红袖交缠在一起,时微明在半空撑开结界,随即探上簌簌脉门,眉峰微拢。

    气息虚浮,妖力也亏损了不少,显然并未好好用着他的护身符。把他拒之门外,便是这样糟践自己的?

    他暗自记挂着簌簌,簌簌则在明目张胆打量着他。

    青年的眉眼比她印象中还要锋利冷冽,面无表情时的嘴角微微下垂,或者说,眼尾唇角那些微不可察的变化,只在全无戒备时才会展现。

    温热的灵流,平稳的心跳,与他平日行事一样滴水不漏,无情无欲,无私无求。

    她于他,只是故人的影子吗?

    察觉那凝滞的目光,时微明眉目不动,道:“出阵再看。”

    声音平静,却激得簌簌脸色爆红。

    先前那个“好”字的意思,不会是时微明想亲自做模特让她对人写真吧?

    二人的胸膛抵在一处,簌簌攥紧拳头,莫名又想起戚浮欢那句“脱得半光”,心中暗暗把那个辣手摧花的容簌簌骂了个遍。

    放开……不对,换她上!

    簌簌时而羞恼时而愤懑,好在时微明未曾低头,灵剑符光刺破重重雾障,却仍不见收敛,似想查出背后布局之人。

    对方也感觉到了这层用意,眼看幻阵将破,急忙召唤来周遭未及引渡的鬼魂抵挡——对人魂施用仙法,无异于杀生。

    时微明即刻收功,剑入鞘中,随着道符收入袖底,手腕一旋,又念起另一段咒文,召唤出一盏流动着白金光华的六角宫灯。

    硬玉为骨,灰火为芯,墨莲为底,银质长流苏与八卦道纹交错斜织。灵器上下均为半透明,暗示着这盏灵灯并非本体,只是一抹分影。

    随着指尖血滴入灯芯,镇魂珠内的无极引随之也共鸣起来。

    簌簌看着时微明行云流水的动作,不知是收到灵流波动影响还是何原因,眼前骤然铺展开一副无声画面:

    女子墨发冶容,红簌如血,被身着白簌道服的群仙团团围困。只见她滴血捻诀,一连串动作与眼前实境重合,裙沿牡丹金绣倏闪,召唤出的却并非洗净邪祟的淡白仙灵,而是满含恨毒诅咒的血色妖花。

    厮杀场面疾速流动,血雨腥风过后,白簌化作白骨,眼前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红。

    天地不仁,沉冤莫雪,既然做不成神魔,那便做恶鬼。仙门也好,妖山也好,哪怕是把整个五城十洲都变作炼狱也在所不惜。

    听闻容簌簌盗取上清道宗四大秘宝之三,一借“无色铃”声东击西越狱而出,二借“无极引”一路闯入剑冢,其三便是借“无相灯”开启绝杀大阵,妄图利用弑仙雷劫冲破剑冢封印。

    倘若这灵器虚影来自无相灯,那女子,难道就是……容簌簌?

    幻境渐黯,微凉的指尖点上额心,时微明轻道:“定心。”

    盏中灵火凝作利箭,跨越时空隔空一刺,这一次,想必伤到了幕后主使。

    怨鬼骤散,时微明正欲收起无相灯分影,却见那器灵一阵波动,竟与簌簌共鸣起来。

    少女感到眩晕,时微明果断斩断灵流,对虚影道:“不是她。”

    这个“她”字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时微明清楚地知道,她与容簌簌之间微妙的相似与差异。

    那个妖女如此折辱于他,竟还念念不忘吗?

    而她身上佩了避香丸,便没受影响。

    这一日,也是她与昆仑长老约定的最后一日。

    有些事,她还要查清。

    而他们之间的问题,也必须要面对。

    她将提前写好的信,放到他枕下。

    她看着熟睡的他,忽然生出了浅淡的忧伤。

    或许下次再见时,他的爱意早已消退,只剩冷漠厌恶。

    但她不想再骗他了。

    他送的珍宝,她一样没拿,定雷珠又放回了他手心。

    她只拿了护心鳞,但算是借用,待时机到时,她会还给他。

    她背着剑离开了流桑。

    离开这日,海上无风,流云容容,长空浩荡,秋光透彻而明媚,是无比寻常的一日。

    今日以及明日,应当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