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四十二年,秋
天没亮,家家户户都开始挂起了红灯笼,张灯结彩,等天渐渐亮起来,人声,狗吠,渐渐交织出了一派喜庆热闹的景象。
辰时,宫门大开,燕穆王亲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百姓载歌载舞,其后相随。队伍绵延十数里。
人挨人,人挤人,却无一人发生口角,每个人眼中都洋溢着幸福期盼的神采,有人忍不住落了泪。
这场仗,他们打的太苦,太难了。
但是楚国败了!
从今后压在他们燕地小国的那座大山轰然倒塌,燕人再不是楚国的附属小国,再不是奴隶,再不会受他人欺凌!
他们的王太孙卧薪尝胆,厉兵秣马整整十年,终于联合陈、赵盟国在渡水河同楚国大军决一死战。楚国败了,联军去势如虹,一举攻入王城。王太孙亲手斩了楚皇人头,国仇家恨,终得报!
“听说王太孙一人持刀,以一敌百,第一个攻入楚王宫,砍了楚皇那老王八的头!”
“可不是嘛!咱们王太孙天降战神,盖世英雄!要不然,赵王巴巴的要将公主嫁给咱们王太孙呢!”
“咦?赵国要同咱们燕国联姻吗?那梁家那位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梁三娘子又不是小气人,她不整天嚷嚷着给王太孙做小嘛!再说了,男人三妻四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王太孙本来就是要继承王位,将来后宫的娘娘夫人也不会少。”
“她不大气也不行啊!王太孙又不喜欢她,要不是看在她俩个哥哥的面上,王太孙会搭理她?一个女孩子毫无廉耻心,整天待在军营里,围着男人转,名声早没了。王太孙要不将她收进后宫,哪个男人会要她!”
“唉,老兄,话不要说的这么刻薄。梁三娘子虽然行事大胆了些,但是对王太孙真的没话说,不说别的,单说挡刀就替王太孙挡了多少了?听说她这次从战场上被送回来,就是因为又替王太孙挡了一箭,还中了毒。像她这样有情有义的女人,天下难寻了。王太孙但凡有点良心,都不会负了她。”
“是啊,是啊,勇敢追爱又没有错,我就佩服这样有勇气的女子。”
“王太孙是王储,为他尽忠是天经地义!你们也不想想,梁三都多大了,像她这个岁数谁不是两三个孩子的娘,王太孙现在最重要的是娶妻生子,梁三长年累月混在军营,糙的跟什么似的,也不知还能不能生出孩子。”
“我说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三娘子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立下的功劳不比她两位兄长少。你这人嘴这么毒,三娘子杀你全家了?你就这么见不得她好?”
还真说对了,梁三娘子嫉恶如仇,好打抱不平。
这无赖曾欺辱娘家妇女,被三娘子打的不能人道,当然恨她。
有人劝道:“都别吵了,别吵了,梁家的马车在那呢!三娘子肯定也过来了!”
“是吗?说来我还没见过三娘子呢,她在哪呢?据说她貌丑无盐是真的吗?”
那无赖一听这话,顿时闭了嘴,又趁着人多,悄悄溜走了。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人群忽然骚动起来,远处黑金相间的旗帜迎风猎猎招展。
当先一人,身着黑甲,头盔之下,眉目如刀,肃杀冰冷,他有着极俊美的长相,曾让全都城的女娘趋之若鹜,可是身上不自觉散发的凛然杀意如有实质,又如一堵无形的墙,无人敢靠近分毫。
嘈杂的人声因为他的出现,接连没了声响,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靳无宴淡漠的眸子扫过人群,他身量高,很轻易的自人头攒动的人群中看到了梁家的马车,下垂的嘴角不自觉上翘了下,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
“将军,”梁坤打马走近,有些疑惑。
靳无宴收了视线,转了半个马身,忽然抄手一捞,自他马上扯下一个圆形包裹,忽然举起。
白色的包布,血迹斑驳,他什么也没说,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压抑的情感,十年的刻骨仇恨,国仇,家恨,所有人的情绪在这一刻骤然爆发。
有人放声大哭,有人大笑不止。有人欢呼,有人发出愤怒的叫喊,各种声音交错,冲上云霄。
黑甲军的兵戈重重砸在地上,齐声高呼,“大燕万岁!王太孙万岁!”
没有人去指责这句话的僭越,燕穆王是个慈爱的老人,他的王位终究是要给他的孙子,见孙子能收服人心,他比谁都要开心,仿佛已经看到了不久的将来,他的好孙儿带领着大燕国的万千子民,走向辉煌鼎盛的未来。
靳无宴的眼睛仍盯着梁家的马车,马车上,梁家的女眷都站了出来,也随着激动的百姓或是擦泪或是大笑。
他没有见到他想见的人。
他以为入城的第一眼就会看到他的女孩像雀儿一样扑向他,同以往的很多次一样,不顾世人的眼光,不惧流言蜚语,用最热烈的笑容和言语迎接他。
“怎么了?王上在等着我们呢,快走啊。”梁昆擦了擦眼角的泪,朝靳无宴的坐骑拍了一巴掌。
靳无宴将楚王的人头抛还给梁昆。收回目光的时候又快速扫了一眼人群。
梁昆接过,恰好梁鲁靠了过来,有些疑惑的说:“怎么没看到小妹?”
“是啊,”梁昆也有些疑惑,“她竟然没来,真是稀奇!”
梁鲁看向近在咫尺的城门,忽然笑道:“别又是从城楼上跳下来吧?她还真是想尽办法占人便宜。”
梁昆笑了起来,偷瞄靳无宴:“很有可能。”
靳无宴不语,面上仍是一副冷漠表情,像是终于不忍心他的老祖父一直苦等在城门楼,打马跑快了些。
*
“三娘子,三娘子,王太孙殿下已经入城了……”海桃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又在看到她家小姐冷冷瞥过来的眼,渐渐消音。
三个月了,三个月了,自从三娘子中毒醒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大大咧咧的性格,忽然穿戴起了她曾经最瞧不上的小女娘的装扮,每天都花很长时间将自己打扮的精致温柔,举止做派也是一副世家贵女的模样。
她的俩个嫂嫂背地里笑话她,都知道王太孙曾说过不报血仇誓不成婚,如今大仇得报,王太孙也该准备准备娶亲生子了。妹子这样,当然是为了收收心,待嫁呀。
自小妹十二岁那年对大她两岁的王太孙一见钟情,自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整整追了他十年,为他鞍前马后,同他生死相随。
这样的深情不悔,就算王太孙是铁石心肠也该捂热了吧,虽说同赵国盟约在先,王太孙要娶赵国公主做正妃,三娘子这侧妃之位肯定是跑不掉的。作为娘家人,心里肯定不甘,但想到小妹年岁也不小了,除了王太孙似乎也没更好的人选。况且小妹执拗,这么多年心里只有王太孙一个,曾放话出去,只要王太孙愿意娶她,就是做小也无所谓,她还乐意给夫君和姐姐端洗脚水。
当年她说这话的时候年纪还小,把她俩个兄长气得!
梁家好歹百年世家,名门之后,妹妹如此自甘低贱,简直是将家族的脸按在地上摩擦,梁三娘子一时沦为全平乐城的笑柄。
不过当时江定之耻才过去没几年,整个靳氏王族被楚皇杀得只剩燕穆王和王太孙靳无宴。
王族式微,燕地小国随时都有可能覆灭。
靳氏祖孙甚至还被楚皇昭告天下,乃代罪之身。
靳无宴当时虽有婚约在身,但家族利益在前,这场婚约注定在拉扯中被悔婚。也只有梁飞若跟个狗屁膏药似的,恬不知耻的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然而,当年笑得有多狠,现在就有多懊恼后悔羡慕!
谁人有前后眼能看出王太孙有这种翻云覆雨的能耐?
楚国的天下被三家瓜分,燕国一口吞下一半。
众人猜测,用不了多久,燕国大概就要举行大典,自立为皇。
且说海桃小心翼翼的挤到跟前,不甘心的询问:“三娘子,你真不去看热闹?多好玩呀呐,不去多可惜呀!”
梁飞若细长的眉毛微微拧起,她身量挺拔高挑,细致的养了三个多月,原本风吹雨淋的有些干黄的皮肤也变的白皙细腻。头发还有些短,以前她常年做男装打扮,举止风.流,像个放浪的纨绔子。因为她天生头发又黑又密,随军出行,她又懒得花费时间打理,习惯将头发留到过肩长,扎个马尾,干练飒爽。
养了三个月,头发长长了些,也不做多余打扮,发上束了一条缀了宝石的红色发带,垂在肩上的羽毛耳坠,搭配项链手镯。举手投足,妥妥的大家闺秀。
在她面前,是她兄长的几个小崽子,虽然手里都捏着书,可心思早飞到了九霄云外,此刻都眼巴巴的盯着她看,妄图奇迹发生。
“不去,”梁飞若没什么感情的回道,冷淡,刻板,比迂腐的老先生还要不近人情。
哥儿姐儿们哀嚎一片。
梁飞若眼尾一扫,眉头一弹,“街上人多,容易踩踏,人山人海的又能看到什么?不如多念几页书,多写几个字,安安心心的等你们爹爹回来。再叫?再叫罚你们再写三页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