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录像带到这里戛然而止, 屏幕闪了闪,变成一片亮蓝色。
斯南踢趿着拖鞋过来,拿起茶几上的一堆遥控器,“啪嗒”关了电视机录像机和功放。
“看了几百遍了, 有啥好看额呀。”
斯江把脸埋进肘弯里, 鬓发被泪水浸透, 贴在皮肤上,像被雨水洗过的网。
外头有人在敲门,声音很轻, 节奏很慢,听得出很小心。
“伊拉来了, 走, 吃宵夜去。”斯南把衣帽架上斯江的大衣挽在手上, 扭头喊了一声。
斯江撸了把脸“我洗个脸,你们先往外走。”
阁楼上,已经长了小胡子的陈斯好探出脑袋“阿姐, 要出去啦带吾勿啦”
“带啥带还有几天就开学了,摸底考试复习好了伐还有一年半高考,准备好了伐侬”斯南在门口吼得门框嗡嗡响。
“哦”斯好眨巴眨巴眼,瞄了斯江一眼,灰溜溜地继续温书去。
赵佑宁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 斯南的笑声逐渐变得遥远。斯江站在录像机前紧紧看了会儿, 取出录像带收好, 这是四年前婚礼录像的上半部, 下半部从她的头纱被掀起开始,到台下有人起哄让他们接吻,到周善礼上台证婚, 他们还像电影里那样交换了戒指,在外婆的带领下读了那段举世闻名的誓言。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那夜她和景生婚礼结束后去了周善礼安排的和平饭店,一切完美得不能再完美。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无法停止,哪怕这个人已不在。那个最混乱的最悲伤的最痛苦的春节,已经过去四年了。
热毛巾滚滚烫,斯江深呼吸了几下,出门赴约。
等在楼下的还有程璎和已经小有名气的音乐节目主持人林凌。
程璎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朝斯江挥挥手,示意大部队赶紧往弄堂外走。
后天就是元宵节,斯江春节加班,明天开始休息,大家约了去jennifer餐厅边上的三人行吃大骨头火锅,算是提前过节。
“催什么催啊,马上来,你们占好位置没点菜啊,我们过来最多十分钟,让老板先上一大碗冰西瓜咦,你不吃我要吃。”程璎对李宜芳一边笑一边骂,高跟鞋在弹格路上笃笃笃地响。
“我也要吃,跟老板要两碗西瓜,你随便出卖一下美色好了,”斯南凑过去补了一句,转头和赵佑宁感叹,“没劲哦,这两年不许放烟火爆竹,一点过年的味道都没了。嗳,阿姐,林凌说他们节目星期六在金山录节目,可以放烟火,一道去白相伐”
“星期六不知道公司有没有事。”斯江习惯性地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中文机,随口应道。
“差头师傅”斯南飞奔着追上一辆空车。
东诸安浜路上的三人行骨头王火锅半夜三更还有人在排队,门口一排靠背椅上坐满了等位的人,落地玻璃窗上热气蒸腾,模模糊糊可见里面全是人。
李宜芳和jennifer占着一张大圆桌正就着冰西瓜啃烟熏拉丝,看到斯江斯南她们进了门,赶紧站起来招手。靠在收银台和老板轧讪糊的王阿毛笑嘻嘻回转身“阿拉阿妹到了,快点,再上一大碗冰西瓜。”
大家团团坐定。
“碗盏噻烫过了,”王阿毛老板仍旧热情无比,“过年好几位阿妹小老弟,年三十叫你们出来唱歌,你们也不来,嗐,阿拉放了交关烟火。”
斯南大衣脱了一半停住了“你没说有烟火炮仗好放呀,你说了我肯定来”
程璎笑着摇头“烟火是林凌带的,一帮人偷偷摸摸放,放了两个还是三个警车就乌啦乌啦来了。王老板坏得很,特意跑到文化广场门口放,没被捉到。”
林凌也笑了“跑起来王老板顶顶快,脚下头踏了风火轮一样,平常一点也看不出。”
大家絮絮叨叨,跟往常一样,话题杂乱。李宜芳年前在香港跟一个以美貌闻名天下的女明星进组拍电影,说起八卦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你以为她只会做狐狸精吗才不是哦,她真的好厉害,我给她化妆,她一直戴着耳机在听cd,我以为她在听什么歌,结果她在学日语,而且已经考了一级证书”
“哇”程璎和斯南对这样的八卦趋之若鹜,一句接着一句地追问。
“她还考了会计师证我要长她那样,靠脸吃饭一辈子就够啦。”程璎感叹不已。
“对,要是我,开价一百万,专门帮那些太太测试老公的忠诚度,一天测两个不多吧,两百万一天随便挣,啧啧啧。”斯南永远语出惊人。
赵佑宁笑着摇头“很多富豪夫妻都心知肚明吧,你这个生意估计没什么市场。”
“对呀,香港台湾那么小,发生点什么谁不知道啊。”李宜芳也笑斯南太天真。
这边王老板接了话,从女明星和豪门秘事又说到淮海路百富勤里“鸭子们”的小道消息,李宜芳几个笑得前俯后仰,jennifer这边的欧美澳加沪上飘的故事更精彩,哪个公司老总终于被某某吃牢了,真的准备跟美国的老婆离婚,谁谁谁娶了一位自称上只角名媛的嘉定女人,春节后要回澳大利亚去,不料女的骗了男的,实际上男的也骗了女的,他根本不是什么酒庄继承人,家里倒是有个农庄,是他哥哥在管,他就是来上海捣捣糨糊的,捣出人命来了没办法。
这个故事林凌又接上了话,这位名媛原来还同他电台里那位师傅谈过朋友,但是师傅家在自忠路顺昌路只有一套老破小,前几年整个卢湾区大改造,唯独落下太平桥那一片没动,还被市里点名批评脏乱差。男人没房子,没票子,只有主持人的面子,不实惠,名媛很快拍拍屁股走人,谁想到去年区里把太平桥交给了香港瑞安集团,要打造一片新天地。现在家家户户在往里迁户口,喜气洋洋等拆迁。
说到户口,在座的又纷纷调侃靠买房拿了上海蓝印户口的林凌,李宜芳尤其羡慕,外销房现在已经两千美金一个平方米了,林凌买在沪闵路的小别墅只要十万人民币,实在合算。
这些分分合合人间聚散,斯江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几句评论。但谈及他人,总会念及己身。若是景生也在他大概是没耐心听这些的。他不喜欢背后议论女人的是与非。
不见景生的第四年了,她还是随时随地会想起他,好像脑海里他这个人反而越来越清晰。他的眉眼,他的笑容,他的发脚,他的味道,他吃完饭习惯用筷子轻轻点一点碗底,他刷牙的时候牙刷从来不先蘸水,他拎着马桶去公共厕所的时候也潇洒万分。
要是他在,这时候肯定站起来拍拍赵佑宁“出去呼根香烟伐”
斯江看向赵佑宁,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火锅吃完,李宜芳振臂一呼,众人又转战钱柜去唱歌,她在钱柜入了一点小股份,虽然没有免单的老板待遇,但随时有包厢,英俊的服务生们格外殷勤,账单有内部折扣,却也很有面子。
斯江这几年喜欢上了唱卡拉ok,很多歌词可能只有一句两句写进了她心里,但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唱哭自己。
“带我离开这里,
到一个被遗忘的小镇
我只想静静的和你相爱一生”
在她唱完许美静的带我走后,斯南总会接着唱陈淑桦的问。
“可是女人
爱是她的灵魂
她可以奉献一生
为她所爱的人”
时光飞逝,四年后的百货已经不再是时髦年轻人们钟爱的去处,华亭伊势丹开了,太平洋百货开了,美美百货开了,锦江迪生开了。斯江当年短短六个月从楼面主管升为副理,从业满一年,就很多人明里暗里来挖她。九四年三月份,上海开始实行大小礼拜制度,为了推她进营运部,高敏华把她借调去总经办暂代去加拿大读硕士的徐秘书的空档,她去哪里都带上斯江,每每都会以过来人的身份劝斯江丢开感情全心全意搞事业。那时候徐家汇刚刚开始闹忙,肇嘉浜路的小木屋火锅店一到晚上,聚集了旅居上海的最时髦的台湾人,搞广告的,搞摄影的,搞电影电视的,什么人都有。斯江遇到过著名画家和世界游泳冠军吃着台湾火锅全程十指紧扣,也遇到过好些李宜芳提过的女明星,她喝过黑松汽水和台啤,听到隔壁桌毕业于台艺美术系的台北年轻人谈论她喜欢的作家张大春,她忍不住插了两句嘴,那个年轻人后来成为引领她进入广告界的人,带她“走后门”进了4a广告公司,这些桩桩件件都值得让她和景生笑谈的琐事,只成为了斑驳的星星点点,以证明她这四年还活着,并且还过得不错。
斯江一度怀疑过自己对景生的爱,她怎么能过得还不错呢她应该留在景洪用余生证明她的爱是真是存在。如果是她死了,她不见了,景生会是什么样子会怎么过想想大舅舅的这几十年,斯江又觉得能原谅自己能理解自己,因为景生已经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永远都在。但渐渐的,用一段时间认真地想他,已经成了奢侈。进广告公司后的这一年,只有在压力最大最苦的时候她才舍得拿出来好好地想一想,痛快地哭一哭。
这天唱完歌已经凌晨三点半,林凌请大家到斜对面的永和吃豆浆油条,店里全是人,香港人,台湾人,上海人,外地人,都穿得体面时髦,手里拿着摩托罗拉或爱立信手机,互相礼貌地说过年好。
斯江吃了半根油条,手机响了。
“啊呀,是我们老大的电话,估计比稿比了一晚上出结果了,我得赶紧回公司看看。”斯江咬着剩下的半根油条一边穿大衣一边按下接听键。
两桌人看着斯江嘴里的半根油条掉在地上,几乎同时,豆浆店里的手机铃声此起彼伏。一传十,很快惊呼声叹息声议论声四起,所有的陌生人因为同时得知了这个消息产生了神秘的连接与共鸣,但也只是短短几秒的感觉而已。
1997年2月20日的早上四点一刻,斯江走出豆浆店,茫然地看向刚刚造好通车才两个月的延安路高架西段,蓝色和红色的霓虹灯管在钢筋水泥的桥身侧面宛如游龙。
一代伟人逝世,一个时代结束了。
如果景生在的话,他会说什么斯江猛地蹲在马路牙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乌鲁木齐路上的出租车一辆辆呼啸而过,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天渐渐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废了两稿吧,这一稿自己是比较满意的。
下周孩子们可以回校上课了,更新会恢复稳定,本村确诊人数还是一两百每天,日子还是一天天这样的过。感谢在20220110 22:01:3120220113 23:5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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