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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章
赵佑宁是想跟斯南好好解释一下那天办公室和宋辞的事, 音乐会他当然是不会去的,他第二天就用挂号信把两张票寄回给了宋辞,面对种种打趣也一一认真解释他有喜欢的女生,但不是宋老师, 请勿以讹传讹, 对宋老师不好。
对于斯南的心事, 佑宁似乎全然了解,又似乎一知半解。抽屉里便笺上他那点小心思后的评语, 令他脸红, 仿佛那夜他表白的言语带上了抄袭剽窃嫌疑, 十分拙劣。对于斯南的避而不见和蓬勃怒气, 佑宁既希望她是出自于嫉妒, 又不希望她嫉妒。前者佐证了她喜欢他,后者却说明她不信任他甚至不够了解他。
赵佑宁从来都不是书呆子, 他是在父母无休止的角斗中长大的,从某种角度说,他的察言观色和善解人意和斯南殊途同归,但斯南最擅长的是善解己意, 为达目的不计小节,赵佑宁做不到,他从不主动索取。小时候父母吵架, 他用多弹一小时琴多做一小时题的方法劝和,时间久了, 他习惯了自己的付出得不到任何回报。他们越吵越厉害, 吵得越凶,事后对他越内疚,各种物质上的补偿纷沓而至。但下一次吵架时, 他依然是旋涡的中心,母亲不定时地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倒不太在意被缝被子的针戳几下,那种疼痛是瞬间的。他同情母亲,希望她发泄后能好受一点。
母亲所有的过往都是从父亲口中被一点点描绘出来的,她自己绝口不提。佑宁一直相信父母之间有过真挚的爱情,现在也相信。外公外婆舅舅母亲一家四口的故事,在他七岁以前,听到的版本都是温馨的生动的美好的。宏业花园的客厅里曾经高朋满座,母亲和舅舅斗琴,外公笑着指点儿女在技巧和情感上的瑕疵,他的学生们轮番上阵弹奏同一首曲子,对面人家的两个小姑娘在晒台上随着琴声起舞,母亲用晾衣服的长竹竿挑着放了奶油蛋糕的竹篮送到对面,小姑娘们却害羞地躲回了屋里。母亲无奈地收回竹竿,收到半当中竹篮滑下去,奶油蛋糕摔在了路过的父亲头上,变成了一头掼奶油,一屋子的少男少女们哈哈大笑。
“她都不下楼给我拿个毛巾手帕什么的,还在露台上幸灾乐祸地喊赵衍,吾请侬切蛋糕,覅客气”父亲笑着说,“你外婆非要我去她家洗头,洗了三遍头发还是油的,你妈坏得很,舀了一勺洗衣粉给我说肯定能洗干净,结果头发是清爽了,眼睛差点瞎掉。这辈子没见过哪个牌子的洗衣粉能出那么多泡泡的。我们那时候都小学四年级了,她还玩吹泡泡,真是幼稚得来。”
母亲每每听到父亲说起这样的往事,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但很快就陷入更长时间的郁郁不乐,甚至莫名其妙地迁怒于父亲。佑宁长大后才意识到,那些快乐不仅勾起了她对家人及自身的悲惨遭遇的回忆,更令她羞愧于自己从愤然赴死到侥幸没死再到不想死的转变,而这个不想再死的转变当然也有赵衍的原因,这又加重了她对家人的愧疚。
“我们三个在农场的时候,我心里反而好过,吃的苦越多,心里越舒服,”在剑桥镇的咖啡店里,母亲曾露出释然的微笑,“现在想起来也不能怪你爸,真没人受得了我,脾气太坏了。宁宁你也真是不容易,谢谢了。”
死过一次的她其实依然活在胆战心惊之中,即便钢琴和宏业花园还回来了,即便一家人的帽子摘掉了,但被生生折断的手指一直在提醒她,她不再是那个最年轻的国际金奖获得者吴熙,她再也弹不了琴,她常常半夜惊醒,害怕家门被砸开历史再重演。所以她一直在自我撕扯,放松的时候恨不得督促佑宁二十四小时候练琴,最好立刻去拿一个钢琴比赛的国际大奖回来,紧张的时候又同意丈夫规划的数理化路线,不想佑宁有朝一日重蹈自己的覆辙,把钢琴当做兴趣爱好也行。她左右摇摆患得患失朝令夕改,赵衍日渐不耐。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再好的感情也禁不住这样的厮杀。而母亲的所作所为,在佑宁来看,不是她的错。她只是生病了,但她自己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他更加一无所知。
母亲没有说过对不起,佑宁也不需要她的道歉。那次喝完咖啡,在h大的s剧院里,她弹了一首致爱丽丝,变形的手指并没有造成多大影响。
“我又能弹琴了,”她笑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女,“斯蒂芬给我做了一台钢琴,用他自己砍下来的木头做的,琴真的特别好,等你以后来奥地利,你试试就知道了。你真的该来看看,每年的展览会上,男女老少谁都会弹琴,每一台钢琴都有人弹,只在旁边看看听听就觉得是天堂。”
母亲在奥地利获得了新生,佑宁真心为她高兴。而挣脱了母亲这个枷锁的父亲,却陷入了另一个沼泽。不得不说人生的际遇实在玄妙。
在母亲的磨练下,赵佑宁对女性一切不可理喻的行为都持善意的反应,理解,尊重,保持安全距离。留学生们笑称他是妇女之友,哪怕是前女友林淑芬小姐,他也从未在人前诋毁过她一句。所以斯南现在的古怪行为,佑宁也可以理解,甚至自己为斯南做出了解释。但他没想到理解容易接受难,尤其看见斯南靠近张明涵用亲昵的口气说话时,他只能离开,不离开他怕自己会失态。
这种感觉十分陌生,也很糟糕。赵佑宁从未在人际关系上有过这么强烈的胜负欲。“揍他一顿不许他再靠近陈斯南”的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他抽完两根烟都没想明白,这念头近乎卑劣了,和前室友为了不让他参加物理竞赛把他反锁在寝室里没什么区别,很无能,很野蛮,很可怜。
男女恋爱关系靠什么确认在大学里无需等到人前牵手树下接吻,两个人一起吃食堂一起自习一起看电影就差不多坐实了。所以几张卷子讲完,张明涵便诚意邀请斯南去吃炒面。
“上次小馄饨你请的,今天我来,”斯南戳戳前座的童钰和黄小蕾“我请客,炒面吃伐”
“吃”童钰犹豫了一下总算接到了斯南的翎子。
黄小蕾摆出一张慷慨就义脸“晚饭我都忍住了没吃,但是陈斯南你请客,必须吃”
不等值班老师来赶,一群人迅速收拾好东西自动滚蛋。
“哎哎哎,赵老师”童钰眼睛向来很尖,喊完半句和黄小蕾交换了个莫名兴奋的眼神。
斯南心里隐隐得意,面上只装作没看见,昂首阔步地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我要和陈斯南谈谈,”佑宁笑着跟大家打招呼,“是关于她家里人的事。”
斯南这几天故意拒接了许多电话,一听这话立刻紧张起来,追着问家里怎么了。其他几位包括张明涵也只能识趣地说声再见。
“你跟我来。”佑宁语气温和,却不容斯南拒绝。
他转身就走,斯南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
赵佑宁打开办公室的门,开了灯,一回头,见陈斯南双臂抱在胸前站在门外,下巴扬得高高的,能戳死人。
“哎,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家里到底怎么了”
她隔着一道门跟他这么较劲,赵佑宁不由得气笑了。
“天天那么多个电话,你一个都不接,现在急了”
斯南冷哼一声看向门框。
“进来,坐下说话,不然你就走吧。”赵佑宁自顾自走到办公桌前整理桌上的东西。
斯南慢腾腾地挪进来,拉过旁边老副教授的椅子,把自己平时坐的那张撞出去一些,才愤愤然坐下“进来了,坐下了,那你说呀。”
“我的饭卡呢”佑宁一抬眼,伸出手。
斯南老脸一红,她这几天还真没去教师餐厅,但是饭卡去了,童钰和黄小蕾帮她打饭,也没少白吃赵佑宁的。
饭卡“啪”地被摔在了办公桌上。
“小气鬼”斯南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斯江每个月给她一百五十块生活费,其实是绰绰有余的,但进了她口袋的钱再要花出去,比割她的肉都疼,从开学到现在,她已经存下了两百块,一年有望存一千块私房钱。从橱窗背景那次以后,她挣钱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佑宁拿起饭卡“这里面还剩多少钱”
“几十、十几,七块六毛五”斯南干咳了两声,瘪下去的气势突然又高涨起来,“喂,饭卡还你了,你现在好说了吧是不是我大舅舅出事了我都急死了”
“从我这里拿走的文具呢”佑宁点了点笔筒,挑了挑眉。
斯南一怔,瞪着赵佑宁几秒,点了点头“好你可以啊赵佑宁,你要跟我算总账,要算清爽是伐”
她把书包揪过来,哗啦啦一堆书籍本子卷子笔袋全部抖落在办公桌上,拉开笔袋的拉链“这支是你的,还你,这支也是,也还你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十几支笔摔完,两个人视线落在空空的笔袋上,空气尴尬地凝固了一下下。
赵佑宁泰然自若地当着斯南的面把圆珠笔一一旋开,快用完的笔芯被归置到一旁。
“你是不是也有个记账的小本子啊一支笔芯多少钱你算吧,呵呵。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我吃的你的东西要不要也给你吐出来哦,不好意思啊,老早都拉完了,要不要从女厕所里挖两桶给你”斯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抬起一脚,把宋辞坐过的那张椅子又踢远了一点。
佑宁把笔放回了笔袋里,替她把书本叠整齐“圆珠笔的笔芯都帮你换好了。”
斯南觑了他一眼,一脸怀疑。
一张新的饭卡被放进了笔袋。
“今天我刚办了一张新的,你拿去用,里面有两百块,光吃咕咾肉能吃三个月,”佑宁把斯南的书包放到一旁,取出一张挂号信的回执“宋老师那两张票我已经寄回去了,寄的挂号信。我跟她没关系,以前没有关系,现在没有关系,将来也不会有关系。”,